第71章 汤圆“福气送给你,收着吧。”……
蓝小梵跑到门口,听说客人已经进来了,正在跟老板逛园子。他又跑回来,这儿找找,那儿找找。差点把园子都翻了过来,才在桂花树下寻到二人踪影。
蓝小梵瞎跑半天弄得满头大汗,远远看见,没敢出声,先深呼吸三个来回,把汗擦干净。对着水池反光检查自己的着装仪容。他今天早起换了七八件衣裳,红的太艳,青的太素。既不能显得很刻意又不能太敷衍,选中这么件杏黄色的长袍。
他扯着衣带仔细一看,上头沾了点芝麻糖,擦不掉,心情立即不好了。他想跑回去重换一件。结果雪千山和江落走过来,已经看见了他。
“你在做什么呢?”江落打量他捉襟见肘的动作。
蓝小梵连忙转过身,把衣带捏在袖子里。
江落盯着他,问道:“脸红什么?”
蓝小梵道:“你来了。”
江落道:“我来就脸红?”
蓝小梵本来是想打招呼的,挤了半天挤出一句“你来了”。没想到江落说得比他快,刚好接在那句“脸红什么”的后面,蓝小梵顿时整个人不好了,红彻底红透,连忙解释道:“不不,我刚才跑得太快,热得慌。”一否认,更像是欲盖弥彰。
他求助似的望向了雪千山。雪千山替他解围,问道:“汤圆准备得怎么样了?”
蓝小梵赶忙把话头揭过去,免得没完没了,道:“差不多了。”
雪千山道:“走吧。”
江落顺利丝滑地融入了他们,笑着回应每只蝶妖好奇的眼神。蜂蜜打开了一扇门,门内有群蝶妖们。江落性格讨喜,自来熟。她野生妖族的身份吸引一大群蝶妖问东问西。
他们从未出过长安,和蓝小梵一样,对外头的世界一无所知。只能凭想象和道听途说拼凑妖域的模样。像遥远的梦,可望不可即。如今,梦中人走到他们面前,告诉他们,一切都真实存在。那种震撼难以描述。
江落身上仿佛笼罩一种圣光,吸引他们着魔。
在她的故事里,妖精们争抢地盘,用利爪和牙齿撕烂敌人的咽喉。千万虫族大战,吞掉一座高山的全部植物,致使来年寸草不生,毁灭敌对族群。也曾历经艰险,牺牲半数同胞,对抗洪水天火……江落通过白描手法讲故事,不掺杂任何感情,越发显得冷酷惨烈。
他们是那样的,为了生存和繁衍,牺牲能牺牲的一切,换取一个族群延续的机会。
哪怕机会渺茫,哪怕代价惨重,也不可能屈服。不计代价,去死,去斗争。比起江落故事里伟大的虫族,他们这群蝶妖,不过是群抱在一起取暖的可怜虫。
苟延残喘,任人唾弃。
“我知道自己可悲,”蝶妖姐姐苦笑道:“却不知道,我们如此可悲。”
她掩面而泣。旁人为她递上手帕,一时悲从中来。
蓝小梵却是不怎么懂,怎么听着故事,还都哭了。
雪千山同样感慨良多,望向远处,目光放得很远。他看的是南方。没有一个囚徒不像逃出围墙看看外面的世界。可那道墙如此高大,跨不过,推不倒。令人满心绝望。对于丧失希望的人来说,故事只会越听越悲伤。
“我们真的去不了南方吗?”
“你忘了,老孟他们闯大阵,尸骨无存。”
有人出言警告,将大家从白日梦拉回现实。是啊,不是没人尝试过。尝试的结果就是死。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大阵那么大,也会有漏洞吧,我们能不能找到漏洞钻出去?”
“哪有这么简单,”一绿衣蝶妖给他们泼冷水,“大阵无形,看都看不到,怎么找漏洞。”
“诶,”蓝小梵想了想,忽然道:“我们能不能去偷份图纸,研究下。”
大家听了这话,唬了一大跳。
“说什么呢,图纸在驱魔司,谁能闯入驱魔司!”
“也是。”蓝小梵意识到自己的幼稚。这几乎不可能做到。他们修为浅薄,连捉妖师都打不过,遑论潜入驱魔司,从他们眼皮子底下盗走图纸。
“就算能偷到,”绿衣蝶妖扯了扯自己的颈环,“这玩意怎么办?”
颈环还在呢,就算能逃出去,驱魔司的人一发觉,照样可以通过捏爆颈环弄死他们。逃出去也没用。此话一出,众人唉声叹气,都看着自己脖子的颈环,厌恶而抵触。几乎每个人脖子上都有一道勒痕。
绿衣蝶妖黯然道:“我不怕死,就怕戴着这东西去死。投胎也戴着未免太恶心了。”
话说到这份上,引起广泛共鸣。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可有什么办法呢,困境难解。气氛变得凝重,大家安静了。雪千山听完议论,开口打破沉默,道:“颈环数量众多,只在长安用,它的控制范围是有限的。如果我们能在驱魔司反应过来之前飞出五十里界限,跨过漓江,颈环就会失效。”
众人都抬起头来,眼里有光了。
“真的吗?”
“真的,”雪千山道:“它的范围只有五十里。”
如此精准的数字,
必然是机密。
江落看了雪千山一眼,“你怎么知道?”
雪千山道:“我主人说的。”
江落对他的主人十分好奇,什么人,竟然知道驱魔司的机密,“你怎么能确定你主人没骗你?”
雪千山眼睛有了几分神采,道:“我不能确定,可我相信。”相信那个人没骗他,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人才有点盼头,在这险恶的世道里,自欺欺人地活下去。
颈环距离有限,这是个好消息,值得高兴。可最大的问题依旧横亘在他们面前,那就是没人能拿到图纸,了解到大阵是否有漏洞,让他们突破。这个问题不解决,一切讨论都是无意义的。他们连长安都出不去,遑论跨过漓江。
短暂的喜悦很快被天堑难题所冲淡。大家讨论一圈,依旧没有希望。
“算了,我们不说这个。”绿衣蝶妖中断话题,免得越陷越深。今天是请客,讲到最后,大家抱头痛哭,让客人怎么办呢。
“吃汤圆吧,汤圆好了吗?”
“应该煮好了吧。”大家飞快配合着转移话题,强颜欢笑。
“我去端,”蓝小梵忙起身,跑去厨房。
热气腾腾的汤圆上桌,冲淡悲伤气息,摆脱沉闷氛围。笑容重新回到了席面上。蓝小梵给每个人都舀了一大碗。第一碗先给雪千山,他笑道:“老板,吃汤圆。”
雪千山嗯了一声,道:“大家都吃。”
他握着勺子,咬小口,桂花糖顺着嘴角流出来。
他并没有哭,也并没有笑。不知为何,那一幕看着异常伤感。
雪千山和柳章的气质都偏冷,不苟言笑。但气场完全不一样。雪千山的冷是历经千帆、尝遍人情冷暖的无奈苦楚,碎过了,烂透了,拼凑起来站在人前,维持衣冠楚楚的表面。他是靠某种奇怪的执念吊着续命的,牵着他的那根线断了,他便会魂飞魄散。
而柳章的冷,是坚硬的,具有力量的。像庙宇中素净慈悲的菩萨。没人能让菩萨笑或者哭,但他能听到你的祷告,为你指点迷津。雪千山只是长得像柳章,他没有柳章的心。他的心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你吃汤圆,”蓝小梵横过来的手臂挡住了江落的视线。江落回过神,汤圆的热气冲到她面上。蓝小梵满怀期许道:“这是我们自己做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江落道:“好。”她吃了颗,咬破软嫩弹牙的糯米皮,里头桂花糖流出来,唇齿留香,溢满桂花位,香甜无比。
蓝小梵小心翼翼道:“怎么样?”
江落道:“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汤圆。”
蓝小梵笑了,大家也都眉头舒展,纷纷道:“喜欢就多吃点。”
“小梵在里头包了铜钱,看谁吃到,一年交好运。”
“让我来尝一碗。”
“看谁这么有福气。”大家哄抢汤圆,争先恐后。
江落顶着热气,吃完满满一大碗。蓝小梵给她舀了一颗硕大无比的汤圆。尺寸比其他的大上一倍,像只小包子。大家舀汤时都避免舀到这颗。最后被蓝小梵舀给江落,大家交换眼神心照不宣,大家都看了过来,江落望向蓝小梵。
蓝小梵忍俊不禁,道:“你吃啊。”
江落二话不说,吞下大汤圆,胡乱嚼了几口。所有人紧盯着她,看她吞咽,把汤圆咽到了肚子里。江落被大家反应逗乐了,笑道:“怎么了?”
蓝小梵诧异道:“你没吃到什么?”
江落道:“没有啊,我都咽了。”
蓝小梵道:“可我明明……”他只塞了那么一枚铜钱,包了这只大汤圆,怎么会没有。蓝小梵愕然地望着江落,心想她不会咽下去了吧。
“你你你,”蓝小梵惊慌失措,忙握住江落的下巴,“你快吐出来,里头有铜钱。”
他手忙脚乱,六神无主,又不好去扣人家的嘴。
把铜钱吃下去会不会死啊?
江落一个劲的笑,脸都要被他握变形了。蓝小梵怕她越笑掉得越深,到胃里去,更慌了,“你别笑!你快吐出来!”
江落舌尖卷着铜钱,低下头,吐到蓝小梵手里。
“急什么,不在这吗。”她故意逗他玩的。
蓝小梵反应过来,虚惊一场。
蝶妖们笑着调侃他:“看你急得那样。人家还能真吃了,就你傻。”
蓝小梵道:“干嘛骗我。”
江落道:“开玩笑。”
蓝小梵赌气道:“我不理你了。”
江落卷起他的手指,将铜钱包裹,道:“福气送给你,收着吧。”
蓝小梵握着滚烫的铜钱,仿佛握着一颗心。松手不是,攥紧也不是。他张了张嘴,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再一望江落,心头竟然涌现强烈的惶恐和不安。好像什么顶好的东西,才拥有,就预感到了失去的那天。天大的福气,怎么可能属于他呢?
第72章 立场“谁让你去那种地方?”……
楚王府。
换阵之期在即,柳章整日忙碌。因傅溶不在,人手短缺,柳章同张道长商议后,从玉清观拨了十几个人过来。一方面他们懂阵法,能提供辅助,另一方面给年轻人提供历练机会,有利于他们成长。
张道长一直苦于无门无路,让徒弟们干些摆摊算卦、招神驱鬼之类杂事,没能挤进主流正统,难有出头之日。若能在换阵一事上发光发热,大展宏图,得天子垂青,将来的路也能走得顺利些。如果朝廷大发慈悲,给玉清观拨一笔银子,那就更加喜上加喜了。
张道长打得如意算盘,舔着老脸跟柳章一提,说让他带带孩子们,出入上下,有个见识。反正楚王府已经养着两个孩子,多几个也不算多。
柳章看在师兄弟的情面上,加上的确缺人,便同意了。
玉清观师兄弟十几个人,包含溪亭在内,背着行李,住进了楚王府。方便师叔有事随时使唤,也为了省点客栈花销。进来之后,吃住全免,无人不谨慎办事,唯柳章马首是瞻。
江落连日往外跑,一日从蝶楼回来,在王府门口跟溪亭等人走了个对脸,几个师兄见过她,大方问候道:“小师妹好!”
江落道:“你们是忙什么?”
师兄们谦虚笑道:“帮师叔跑腿,做些小事。”
溪亭照旧是怕她,躲在人群后头,不吱声。
江落没有注意到溪亭。一行人往竹屋走,有说有笑。到了门口,便齐齐收敛神色,整肃仪容,以示对长辈的尊重。静候片刻,赤练请他们进去。柳章点了四个人,吩咐两件事,一路往驱魔司给杨玉文送信,一路去请御林军首领夏庭芳。
四人领命告退,剩下的人接着拼图纸。
柳章已经将阵法图纸全部整理完毕,只有细枝末节需要修正。那几个年纪大点的弟子精通阵法,耐心细致,省却柳章许多繁琐功夫。众人皆有事要做,很快进入状态。江落被晾在一旁,与他们格格不入,柳章显然是看见了她,却当做没看见。
赤练为江落解围,把茶水转交江落,使眼色,让她去送。江落借坡下驴,把茶水端到柳章面前,道:“师父喝茶。”
柳章张口便是冷嘲热讽,道:“你还回来做什么?”
江落不明所以,道:“这是我家,我当然回来。”
柳章道:“整日在外鬼混,早出晚归,看不到人影。我还以为你把这当客栈。”
江落最近往返蝶楼,的确跑得勤。她以为柳章忙得要死,根本没功夫管她。谁知道他每日都把她的行动看在眼里,并对此感到不满。
肯定是陈叔那个大嘴巴汇报的。
江落为自己狡辩,道:“我哪有。我闲着无事,就是随便逛逛。”
柳章道:“心经后头十几卷,不见你读。月初吩咐你专攻《坐忘论》和《筑基入门法》两本书,恐怕拿回去一页都没翻过。要你早起练功,你睡到日上三竿。自己承诺晚膳后打坐一个时辰,结果倒床就睡,体内的气至今还是乱的。”
他将她批得体无完肤,玉清观弟子们都在。
江落脸上过不去,讪讪道:“我读了一点,书中奥义艰涩,我读不懂。”
柳章揭她的短,不留余地,道:“我在旁边全写了批注。”
江落又嘟囔道:“字太多了,太催眠了。”
她惯会找借口,听得柳章一阵火大。总有诸多理由,她自己是清白无辜的。柳章忙得没时间盯着她,傅溶又出门了。她那自制力跟喂了狗一样。柳章骂道:“懒怠无度,荒废光阴。偷奸耍滑,不思进取。”他冷着脸,撂下警告,“待我忙完这阵子,再揭你的皮。”
江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众师兄们装聋作哑,也不敢劝,各各轻手轻脚,生怕疏忽大意,战火烧到他们身上来。师叔脾气不好这点他们早有耳闻,无缘亲眼得见。江落一个娇气些的姑娘家,面皮薄,怕苦怕累那是正常的。柳章当着这么人的面说她,还把话说得那么重。
若是气性大些,恐怕当场就哭了。
师兄弟们心里暗自同情,溪亭悄悄看了江落一眼。江落气得满脸通红,直瞪着柳章,却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她咬着下唇一脸负气,像只气鼓了的河豚。
柳章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道:“还站这做什么,挨骂没挨够,等着我夸你?”
江落赌气道:“师父想骂,就骂个够好了!”
柳章道:“站到窗户边去,懒得看见你。”
江落攥着两只拳头,转过身,气得同手同脚走到窗户下。她开始罚站,并对竹屋内每个人怒目而视。大家忙忙碌碌,都不敢跟她对上视线,怕她咬人。柳章全然当她不存在。直到图纸初步拼凑完毕,夕阳落下。一副完整图纸摆放在柳章桌前,汇聚着所有人的心血。
林师兄问道:“师叔,您看看,还有哪不对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大方向是对的。
柳章点点头,目光落在图纸上,道:“你们去吃晚饭,晚上不用过来了,我自己看。”
林师兄如释重负道:“是,师叔。”
师兄弟们陆续离去,竹屋空了下来。楚王府点起蜡烛。柳章细细对照图纸,审核细枝末节,他按图索骥,不知不觉忘了时辰。赤练进来问是否要传晚膳,柳章让他们自己吃。赤练只得出去。柳章秉烛移动位置,忽见地上影子,蜷缩成团。
他顺着影子望向窗户下,江落站在那,抠窗户缝支出来木刺。
她站了整整一天,不吃不喝。
柳章并没有罚她,是她自己犟,要较劲,难为自己的腿。柳章专治犟种,软硬不吃。她要站就把腿站断好了。柳章的目光从她执拗的身影上掠过,回到图纸上。
竹屋光影如水,窗外响起几声秋蝉沙哑的叫声。秋霜寒意渐起,夜是凉的。柳章再看向江落时,她已站累了,蹲在墙角,抠地砖缝。那双没用的爪子真应该砍了,没一刻守消停的,哪家小姐哪家女宿整日扣扣摸摸,手脚不安分。
柳章看她就来气,哪哪也不顺眼。都秋天了还穿着夏季的轻薄襦裙,也不怕冻出毛病。江落抱着膝盖,打了个喷嚏。她揉一揉鼻子。
柳章忽然开口道:“冷热都感觉不到吗?穿的都是些什么。”
江落都没反应过他在跟自己说话,抬起头,发现大家都走了,屋子里只有她和柳章两个人。这话只能是对她说的。江落不知道自己的衣裳又怎么碍他的眼了,觉得柳章故意挑刺找茬,就是找她的毛病。
她听着不舒服,故意顶嘴:“虫子哪知道穿什么衣服,依我们的习性,倒是不穿衣裳最舒坦。”
柳章冷笑道:“索性床也不要,挖个洞冬眠算了。”
江落道:“我正有此意呢!”
说着,又是一个大喷嚏。
依柳章的脾气,顶撞师父,目无尊长,直接得来上三五十个板子。然而江落不怕疼,又是个厚颜无耻。说她一句,有十句等着回。骂她不仅不能起到训诫作用,反倒容易把自个气得脑梗。柳章是倒了十八代血霉摊上这么个徒弟。
柳章扔了一件外袍给她,道:“还不穿上。”
刀子嘴,豆腐心。
江落抓着衣裳,上面有柳章的味道,非常好闻。看在这件衣服的面子上,她想顶嘴的冲动生生压下。她把自己裹起来,身体暖和了不少,不打喷嚏了。她站起来活动酸麻双腿,在原地小步跺脚。柳章还以为她要偷袭自己。
江落只是蹦跶了几下。
柳章看不惯她这举止无度的跳脱模样,道:“回你房间去蹦。”
江落是想走的,走到一半,她又回过头:“师父不好奇,我这几日去哪了吗?”
柳章道:“满身妖气,谁知道你去哪里鬼混。”
江落嗅了嗅自己的肩膀,并没有闻出什么特别妖气。柳章鼻子怎么这么灵。
“我跟妖精待在一起,自然沾惹妖气。”
“你去哪了?”柳章问道。
“蝶楼,”江落走到他面前,道:“师父听过这个地方吗?”
柳章久居长安,怎么会没听说过蝶楼。
蝶楼名声不佳,是为饲养蝶奴,供人娱乐玩弄。
“谁让你去那种地方?”
“蝴蝶是虫子,我也是虫子。”江落反问道:“我们不能做朋友吗?”
蝶奴是种畸形产物,既不像人,也不像妖。跟他们待在为伍,耳濡目染,恐怕会生出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江落心性不坚,容易被带偏。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柳章自然不希望江落跑到染缸里去打滚,道:“你以后别再去了。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江落反问道:“师父去过吗?”
柳章道:“没有。”
江落道:“那你怎么知道他们不好呢。”
她心想,柳章的成见,和世人一样。根深蒂固,牢不可破。哪怕素为蒙面,他也根据自己的臆断给旁人判死刑。江落与蝶妖俱为同族,和他们待在一起,比跟人在一起还要亲切。可柳章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斩断这一切。
“师父,我看见,他们都戴着颈环。”
江落轻声道:“他们很可怜。”
柳章头一次听到江落嘴里说出可怜二字,不由觉着新鲜,问道:“他们可怜?”
江落注视着他脖子上的颈环,道:“师父能为我戴颈环,为我遮风挡雨。可他们没有这么幸运。没有人帮他们。”
所谓同理心,从从自身情感萌发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江落生来孤寡,对待死亡毫无敬畏,她没有情感。所以当初柳章说她是无心之人。如今修心似乎起了点效果。她竟然对一群蝶妖产生了特殊的同情,能够感同身受。这让柳章始料未及。
也必须这对于她的修行不是什么坏事。
虫族与她亲缘关系最近。她能更深刻地带入,思考,共情。心怀大爱者必定有情。柳章意识到,她这些天跑来跑去并不是在鬼混,气稍微顺了点。
“蝶妖与人为伍,却无尊严,这是他们的悲剧根源。”柳章暂时放下成见,在平等的角度,与江落探讨此事。这是修心的必经之路,她可能会有所感悟。
江落果然在意,追问道:“那他们应该怎么办呢?”
柳章道:“回妖界是他们最好选择。”
江落诧异道:“师父也这么觉得?”
柳章想了想,道:“人间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离开才能摆脱命运。”
江落道:“可是他们出不去。”
柳章道:“或许将来某天,律法会改,他们能重获自由。”
他的意思是蝶奴应该等待时机。
等来的自由,算真正的自由吗?江落眯起了眼睛,意识到,柳章在糊弄她。
柳章是站在人族和长安的利益上的,他们需要维持稳定和太平,暴乱对于他们不利。所以他绝对不会鼓励蝶妖反抗,至于蝶妖是否会在等待的过程中死去,不在他们考虑范围内。为大局牺牲,在所难免。心怀大义的修士能为天下苍生献出自己的生命。
牺牲几只蝶妖,有什么大不了。
想通这个道理,江落终于看清,柳章是什么
样的人了。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总带有一层朦胧遐想,高不可攀难以捉摸。柳章是人不是神。如此看来,他有自私的一面,他不可能跟妖精共情。基于这一点,江落后头的话都没有必要再说下去。
没有意义,不会有结果。
他们站在两个阵营里。
江落的目光扫过案上图纸,轻声问道:“师父觉得,会有那么一天吗?”
柳章并不清楚江落与蝶妖熟悉到了什么程度,以为就是萍水相逢,一场际遇。天下饥寒交迫身处苦难中的人何其多,蝶妖也是芸芸众生的一部分。
柳章盼着她向着光明,充满希望,故而道:“会有的。”
第73章 傀儡“多谢大王。”
秋风萧瑟,草木渐凋,长安的叶子都落了。
打过霜后一天冷似一天,蝶楼枯败萧条,桂花被几场急雨糟蹋得不成样子。蓝小梵想再吃一次那样新鲜的桂花汤圆也难。
驱魔司连发三道禁令,处处针对妖兽。各大主街实行宵禁,路口守着盘查的官差,逮到戴颈环的,便严加盘问。听说有几个因为行为鬼祟的被抓到牢里去。妖兽们杯弓蛇影,大都选择闭门不出。
蝶楼的食物储备还算充足,暂时没有断粮的危机。
蝶妖们相互安慰,给彼此施加信心,过阵子就好了。大家只能去相信,会好的。
长久的阴雨缠绵,太阳罕见,闷得人心里好似发了霉。蓝小梵挂在二楼栏杆边眺望远方发呆。在这个位置,没有树木遮挡,能看到前门和后门。他总觉得有人敲门,怕没及时开,那人便又走了。他吃了饭便来等一阵子。
可看见的只有无尽落叶凋零,听到的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蓝小梵心里空落落的,胡思乱想。会不会是那天的汤圆不好吃,所以江落再也不来了。会不会是蜂蜜太贵,她认为他很烧钱……
思来想去没有个定论。
他把铜钱用红线穿了,挂在床头,入睡前看着,一阵失意一阵欢喜。
远处传来缥缈无依的琴声。曲调凄婉,洞穿人心。他做了一个悲伤的梦。
铜钱在黑暗中反射着暗淡的光泽,被窗子漏进来的风一吹,一动,细细红线将断未断。似游丝,将滞涩琴曲一颗颗穿了起来,每个节拍,就是颗珠子,从弹琴者心里慢悠悠滚了出来。砸在空冷的夜幕上,有的炸碎了,有的弹回来,余音绕梁,经久不觉。
朱楼上,四面门窗通透。雪千山身着皎洁长衫,面前摆着一架焦尾琴。一琴一人,空对月色。雪千山素手弹琴,轻拢慢捻。
琴声诉尽无限哀思,长安有名的唱曲。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1]
曲子弹了一遍又一遍。
江落站在朱楼下,望着楼顶开着的窗户。夜已深,蝶妖们都已入睡,江落没敲门,直接飞进了园中,听见琴音,弹琴者夜不能寐,还醒着。她循声而来,径自上楼梯,曲调行至穷途末路,高亢急促,像只被扼住咽喉的兽。
她联想到杨玉文冰窟内死去的凤凰。死也不露出狰狞丑陋爪牙,要有美感,凄厉,楚楚动人,是带有一种亵玩意味的死。她不喜欢。她宁愿凤凰掉光羽毛,五脏俱裂,死得东一块西一块。哪怕脑袋被砍下,爪子还能从敌人身体里钩出一块肉来,酣畅淋漓地死。
雪千山这琴弹的,给她的感觉跟那只凤凰一样。难道他也要步入后尘吗?
江落能能曲子里听出悲愤和幽怨,弹琴者的内心是挣扎的。只是身体被琴弦缠死了,一寸一寸割裂了,在遭遇凌迟。
她走到台阶尽头,上四楼,隔着浮动垂帷,雪千山朦胧的身影若隐若现。巫山云绕。江落拨开垂帷走到雪千山跟前,只见他十指鲜血淋漓,素丝上挂着的血珠一跳一跳。曲调急转直下,兽被掐死了。
江落脑海里绷紧的弦猛然震了下。
雪千山静静坐在琴架后头,似幻戏傀儡空心人一个,被抽走了魂魄。
江落盯着他空洞眼神,道:“雪千山?”
雪千山一动不动,眼珠子转了半圈,聚焦,看见江落。他反应了许久,才意识到江落的存在。他浑身冒冷汗,有气无力。弹琴耗尽了全部气力。
江落道:“你怎么了?”
雪千山极其轻微地摇了下头。
江落越过焦尾琴,握住他的肩膀,道:“看着我。”
雪千山沉默良久,缓缓抬眼,再次望向江落。二人四目相对。一阵暖息注入他双眼,深入脑髓,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感觉到轻微麻痹后,身体渐渐恢复知觉。体温上升,冰冷手脚恢复了暖意。他头发里热气腾腾。
江落为他传输内力,渡去生机。
片刻后,雪千山苍白脸色恢复了血色,他反握住江落的手背,“我没事,不用了。”声音听起来依然很虚弱,但活人感重了点。
江落没有松开,等他呼吸平复,才收回内力。
雪千山道:“多谢大王。”
江落问道:“你这样的状况持续多久了?”
雪千山道:“有一段时间。”
江落问道:“为什么?”
雪千山扯起一个浅淡的笑容,道:“蝴蝶寿命有限,我活得太久了。是老天在提醒我该死了。”
“你可以结茧,冬眠一段时日,重新化形。”
“我已经在茧里了。”雪千山蜷手握住一把琴弦,指节发白,琴弦绷紧到极点,将断未断。
蝶妖脆弱易伤。他们所受到每次伤痛都留在身体里,经年累月,身体越来越差,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可以结茧重新融一具全新的,蜕变重生。相当于他们有很多条命,从头再来。不单雪千山可以结茧,蝶楼中残疾的蝶妖也都可以。
这是上天赋予他们的权利。
不过作为代价,他们将失去所有记忆。
在江落看来,这代价可以忽略不计。死到临头,活下来重要,还是记忆重要。
“你们为什么都不结茧?”江落上次就想问。
“不想失忆,”雪千山道。
“失忆又怎么了?”
“像我们这样的妖,失去记忆,就什么都没有了。”雪千山松开了琴弦,拂去上头的血珠,“连自己是谁也无法确定。”
“那不正好从头再来,”江落道:“反正你们都想去南方,重活一回。”
“重活的我们,还是我们吗?”
江落听不懂这话。雪千山悲春伤秋,自相矛盾。他明明想逃,却心甘情愿困在这里,为自己找诸多借口。活不下去了就结茧,这是虫族的生存本能。雪千山在人间待久了,连这么点简单的道理都想得很复杂。
雪千山凝视着她的眼睛,问道:“大王失忆过吗?”
江落道:“没有。”
雪千山道:“如果让你失去在长安的所有记忆,你愿意吗?”
江落想了想,这是什么怪问题。她和蝶妖不一样,她的愈合功能极其强大,伤痛并不会持续累积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她的身体随时都在更新换代的过程中,不需要依靠结茧重来,所以没想到失忆这种事。她试着代入,权衡。
失去长安的记忆,相当于忘掉全部的柳章,和绝大部分傅溶,还有楚王府所有人。那么她将回归南荒时期的野蛮生活。可能是有点难受。但真要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不得不这么做,那她肯定是以自身为第一考虑。
就算失忆,她也会顺着傅溶这根藤,重新摸到柳章。她还是会拥有师父的。
“我愿意。”江落给出明确答复,道:“我的命最重要。”
“没有什么回忆能让你用命去守吗?”
“没有。”
“我很羡慕大王,”雪千山道:“来去自由,身心由己。”
“你就是想太多了。”
江落活得轻巧,从不内耗,折腾自己。万事都是别人的错,天道的错。反正她自己
不可能有错。雪千山心里头有堵,所以想不开,大晚上在这弹琴。
江落一把推开焦尾琴,坐到他旁边上,像个蛮不讲理的强盗,“你只要记住,你是妖。天生了你,你做什么都是对的。你想住好的地盘,就把爪子亮出来跟人去抢。你想吃龙肝凤髓,就去抓。你想繁衍后代,就打败所有的竞争对手,让你喜欢的女人只能为你一个人下蛋。”
江落义正词严,有理有据。她觉得自己说得特别有道理。
活着太简单了,一点也不难。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活着的。没有任何回忆值得他去死。
这群蝶妖就是在人间待太久,把脑子学坏了,僵死了,钻牛角尖。雪千山所说的理由在她看来极其的矫情。江落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回忆如此宝贝。你拿根笔记下来,等破茧之后再看,不就想起来了?”
雪千山思考了好一会,好似顿悟,他无声笑笑,道:“大王说得有道理。”
江落道:“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雪千山道:“我们走不掉,在长安结茧,没有意义。”
江落道:“谁说的。”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管画轴,拆掉封盖,倒出画卷。往地上徐徐摊开。
“这么黑看得清吗?要不要点个蜡烛。”
“这是,”雪千山扑上前,跪在图纸前,道:“驱魔司大阵?”
“我照着画了一幅。应该没有错。”
“你怎么会有这幅图?”
“这你别管了。”大阵细节颇多,复杂无比,江落画了几天几夜没有睡觉,一画完就来了。墨迹还没干。在赶来蝶楼的路上,她想过很多问题。
譬如说,大阵泄露,会不会给柳章带来什么麻烦。蝶妖们潜逃离开长安,再也不会回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这对柳章来说应该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且偷看阵图那日,江落同柳章探讨蝶妖处境,他对蝶妖并无好感,也没有明显的恶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妖也是啊。江落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很快把这点小问题抛到了九霄云外。
江落道:“现在的问题,大阵的漏洞在哪,得靠你来找,我看不懂这个。”
如果傅溶在,她可能回去找傅溶旁敲侧击打听一下。傅溶不在家,她又不可能直接去问柳章。毕竟柳章才因为她不学无术、偷奸耍滑骂了她,她突然如此虚心想学,学的东西还这么敏感。柳章肯定会起疑心,进而发现她图谋不轨。
没办法,只能让雪千山去研究。
“你看得懂这个吗?”
“看得懂,”雪千山给了她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我研究过很多年。”
“很好,只要在初九之前找出漏洞,你们就能离开了。”
“……”
第74章 真心“她不会害我们。”
两幅一模一样的图,挂在房间里。
左边的有些旧了,右边是新的,雪千山闭门不出,独自站在画纸前,琢磨了一天一夜。江落已经离开。黄昏时刻外头响起敲门声,是他的心腹蝶妖白笙。白笙腿脚不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一重一轻。听到他的脚步声,雪千山没有把画收起。
“老板,我来给您添一壶热茶。”叩门声响起,三下。
“进来。”雪千山道。
白笙推门而入,先把门关上,再放下茶壶。
雪千山的身影站在两幅画之间。
白笙注意到那副新画,有些惊诧:“怎么多了一幅?”
雪千山脱下自己的外袍,拿在手里,袍子的右肩上印着明显的墨迹手印。是江落留下来的。她当时握着他的肩膀,为他传输内力。让雪千山从心魔中挣脱出来。她的手脏兮兮,沾满墨水,许是刚画完便跑来送,忘了洗手。墨痕分明,抓得很用力,像是要握断他的骨头。
她丰沛灵力汇入他槁木般的身体里,逼他振作起来。
她说一些粗糙直白的话,挽回他岌岌可危的信念。不知道雪千山喜欢什么,执着什么。劝他去抢地盘、食物甚至配偶。她在南荒,就是这么做大王的。
如果十年前相遇,雪千山也许会追随她,跟她走。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雪千山把外袍挂在衣架上,望着那只黑手印,迟迟接上白笙的话,“她拿过来的。”
白笙立即反应过来:“那位江姑娘?”他微微吃惊,“她偷了楚王殿下的图?”
雪千山道:“不是偷,是复刻。”
偷的肯定会被发现。复刻稳妥些,依旧要冒着巨大的风险。
白笙意识到其中的猫腻。
这不合常理,江落既有本事,能找到靠山,何必再与妖族为伍,蹚这趟浑水。蝶妖之中,不乏心思细腻者,对江落的来意和目的保持高度警惕。虽则大家对她身上的野性心驰神往,但忌惮归忌惮,向往归向往。他们还不至于因为几罐蜂蜜便对她顶礼膜拜。
白笙就是第一个怀疑她的,道:“她总不可能是为了小梵那个傻小子帮我们?”
雪千山道:“她是妖王,行事自有章法,不为会私情蒙蔽双眼。”
白笙道:“帮我们对她有什么好处?”
世人无利不起早,白笙会这么想,理所当然。雪千山将他们训练成高度人化的妖精,有时也为此感到悲哀,道:“你做了太久的人,懂得权衡利弊。妖未必会那么想。”
白笙是这世上最了解老板的人,可他为此迷惑,道:“老板,您似乎很信任她。”
雪千山道:“她不会害我们。”
白笙道:“那您为什么不直接实话实说,要用计使她心生同情,再去偷图纸。要知道我们的时间本就不多。万一她没有那个想法,我们的时间全浪费了。”
雪千山道:“真心也需要考验。”
“您考验成功了?”
“也许。”
白笙无话可说。老板是他们之中最有智慧的蝶妖。
老板做的事情都有自己的道理。
其实雪千山没有告诉白笙,他想要验证的,不是江落的真心,而是另外一个人的真心。驱魔司大阵的图纸他已在两个月前拿到手。他日夜揣摩,找到了可攻破的漏洞。
九月九日换阵当夜,西南方将暴露一个隐秘的通道,仅持续一刻钟。他们必须在一刻钟内,从通道逃出去,飞向南方,并跨越漓江。雪千山计划好了最佳路线。他们将带着六千多枚蝶茧完成这次伟大的迁徙。在驱魔司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
当然,他所安排的一切,前提都建立在这幅图没有作假的基础上。
雪千山最担心的点,就是这幅图掺了假。也许那个人根本没想到让他走,只是抛出了一个看似解脱的诱饵,试探他。如果他有背叛之心,选择出逃,那么等待他和蝶妖们的将是万劫不复的结局,比死还可怕。所以雪千山花了整整两个月,寻找这幅图的破绽。
他心里明白,那个人要是有心做局,可以把假图纸做得天衣无缝,让他看不出任何破绽。所以雪千山必须另外想办法进行验证。
从江落那边出来的图,经过楚王柳章的火眼金睛,可信度极高。
因为糊弄柳章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有问题,柳章推得出来,那些矛盾的点,他一看便知端倪。雪千山的眼力还没有到柳章那个水平。江落复刻的图,跟雪千山手里的图一模一样,说明那个人没骗他。两幅都是真图。
原来那个人真要放了他吗?
雪千山心神震颤,恍惚了许久。
事以密成。谨慎起见,计划一直都在保密当中。只有雪千山和白笙两人知晓。待初九将近,雪千山准许后,白笙向大家公布了出逃计划。子时动身。只带口粮和茧。
蝶妖们被这个消息震撼得无以复加。他们渴求的一切,竟照进现实,有了成真的可能。黑暗中开辟出一条向着曦光的小道,通往他们朝思暮想的新天地。他们真的有机会,离开长安了吗?白笙再三笃定确认,众人才有几
分相信。白笙从不扯谎。
“为了这一天,老板已筹划多年,呕心沥血,殚精竭虑。”
“他为我们找出了驱魔司大阵漏洞,预判西南通道将在子时打开。我们从这条通道出去,不会被攻击。行动迅速的话,一刻钟时间充足了。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下次换阵还要再等十年,我们之间很多同胞可能活不到那个时候。机会稍纵即逝,大家应该明白。”
“闯阵风险巨大,并不能确保万无一失。驱魔司随时会发现。我们很可能死在路上,尸骨无存。没人会来救我们,我们只能靠自己。为了回到祖祖辈辈生存的家园,重获自由,牺牲在所难免。你们愿意去冒这个险吗?”
白笙召集众人,说完肺腑之言。
台下蝶妖皆沉默聆听。白笙举起自己的左手,道:“愿意跟我走的,举左手。不愿意的,可以留下来,继续待在蝶楼。”
漫长的寂静,无人响应。大家都明白,这一去,永不复返,意义重大。蝶妖姐姐率先举起了手,高昂着头颅,目光炯炯有神。绿衣蝶妖随即响应,举起左手。接二连三,台下的手陆陆续续举起来。没有人开口说话,所有人的手都举过头顶。
为首的白笙看得热泪盈眶,眼睛通红,道:“好!”
没有一只蝶妖是孬种。
白笙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把空碗摔在地上。
瓷碗炸碎,碰撞声刺耳。
众人心神大震,纷纷饮酒,摔碗。碎瓷声连成一片,如同放鞭炮,响个不停。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喝过这碗酒,他们要去闯鬼门关。蝶妖们满心悲壮,无人落泪。
蓝小梵用力揉了揉通红的眼睛。
白笙交代了诸多注意事项,向大家分发蝶茧和口粮。六千多枚蝶茧,全是他们的同胞,每人需要携带三四百枚在身上,一同离开长安。到了温暖适宜的南方,他们将孵化蝶茧,共建庞大繁华的蝶族,生存繁衍。分完蝶茧后,蝶妖们散去,回去收拾自己的行囊。
白笙叮嘱大家,为了轻便飞行,少带东西,能不带走的东西就别带走。众人领命。厅内空了下来,满地酒渍和碎瓷片。
雪千山从里间走出来。方才聚会,他一直在后面听着。
“老板,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
“你做得很好,”雪千山道:“从今往后,你就是他们的族长。”
“在我心里,您才是我们唯一的族长。”
“我罪孽深重,不配做族长。”
雪千山捡起一块碎片,握在手里,攥紧,感受钻心的痛楚。痛楚能让他清醒。
白笙不忍心地看着他。
雪千山道:“你要带他们杀出重围,攻克难关。带大家去抢地盘和食物,身为一族尊长,你必须让大家有地方住,有足够的食物填饱肚子。”说到这,他笑了下。
他教过大家循规蹈矩,识文断字和人情世故,却从没教过大家怎么做强盗。一直以来,大家都叫他老板,族长这两个字重如泰山,他担不起,他是个无良黑心老板,做了一辈子坏事。活到头,终于想做件好事,发现自己对妖族的生存法则一窍不通。
他只好拾人牙慧,把江落说过的那些话翻出来讲。江落做大王,她的经验肯定是对的。雪千山搜肠刮肚,没由来笑道:“若是遇到喜欢的姑娘,就抢过来,让她为你一个人下蛋。”
白笙鼻头酸涩,哽咽道:“老板……”
雪千山思索片刻,觉得这话不妥,改口道:“还是要两情相悦的好。”
白笙苦笑道:“我们哪会找什么姑娘,还得您来给我们掌眼。”
雪千山道:“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了。”
白笙道:“哪能呢,您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姑娘排着队等着嫁给您。”
雪千山闻言,自嘲道:“下辈子吧。”
白笙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道:“老板,您跟我们一起走吧。”
雪千山让他出面召集大家,让他去当族长,明摆着是要撂挑子了。这幅交代后事的口吻,让白笙心下大恸,悲从中来。
雪千山道:“我不走了。”
白笙道:“我们明明可以一起走的。”
这些年来,雪千山深陷心魔,难以自拔,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咎在自己头上。可他们这些蝶妖本就是被走私到长安的,如果不是雪千山买下他们,给他们一个安身之所。他们的处境只会更加凄惨。守在蝶楼相互取暖,是雪千山点燃了火,让大家不至于冻死。
没有人怪罪过雪千山,是他自己折磨自己。
“为什么,您到底在顾忌什么?”
白笙扑通一声跪在雪千山面前,泪流满面,哭道:“算我求您了,跟我一起走吧。”
雪千山回首望向那座朱楼,摇了摇头,道:“我的琴在这,我还能去哪?”
第75章 错付“你会帮我们保守秘密吗?”……
蓝小梵回到房间,发了一会儿蒙。他掐了自己的脸,痛的,不是在做梦。昨天他还在无所事事盼人来做客,今天居然要搬家了。他从未出过远门,也不知道南方冬天冷不冷。
白笙让大家回来收拾行囊,只给了一个时辰。
蓝小梵在蝶楼住了几年,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时间紧迫,怕耽误下去,害得大家等他。蓝小梵赶忙行动起来,打包东西。半个时辰后,白笙挨个房间检查,看需不需要帮忙。进入一房间,只见桌子上的包袱堆成小山,比所有人加起来都庞大。
白笙没看见房间里的人,东张西望,道:“这是谁的东西?”
蓝小梵从行囊后冒出头,冲白笙挥了挥手,道:“白哥,是我的,我在这呢!”
白笙道:“你拿这么多东西,飞得起来吗?”
蓝小梵露出为难的神情,尴尬地笑了笑。
他刚才试着驮起这一大堆,脚步打晃,站不稳。走路都很困难,遑论背着它们起飞。
白笙也不知道他装了些什么玩意,解开包袱带子,一看,里头应有具有。衣物,鞋履,被子枕头。外加鸡零狗碎的杂物,书本画册,甚至还有江落上回送的蜂蜜……整个屋子都恨不得搜刮带走。白笙看得脑子都打结了,没好气,道:“你干脆把屋子拆了带走算了。”
蓝小梵见他生气,忙往外掏东西,道:“我我我拿出来一点。”他拿起枕头,有点舍不得,怕到了新地方睡不着觉。掏出棉衣,又怕南方会冷。看见杯子,这杯子他喝了好多年,扔掉实在可惜。他左右为难,犯了选择恐惧症。
这样磨蹭下去到明年都收拾不完。
白笙一把推开他,把包袱撕开,手法粗暴。
“这蜂蜜死沉死沉,带着干什么?”
“别扔,”蓝小梵忙道:“这几罐还没开封。”
“那空罐子呢?也留着?”
蓝小梵喝过蜂蜜后,把罐子用水冲洗干净,收了起来。
白笙当场就给他扔到了地上。
蓝小梵慌忙捡起来,还好没磕坏。他有点想放回去,被白笙瞪了一眼,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小梵,我们是去逃亡,不是去踏青。”白笙脸色凝重,道:“我们随时都可能会死。”
蓝小梵低下了头,羞愧不已。
白笙把话说得很难听,“如果你舍不得这些东西,就留下来,别走了。”
蓝小梵生怕被抛下,赶紧道:“不,我想走的,我和大家一起。”
白笙道:“那就拿出两样东西,其他的全部留
下。”
两样东西,怎么可能呢?蓝小梵一阵茫然,他无法想象,自己丢掉这些,要怎么在天南地北的陌生地方活下去。白笙道:“我再给你一刻钟时间,你想清楚。”他一走了之,拂袖而去。两人的争执引来了隔壁房间的绿衣蝶妖。
绿衣蝶妖抱着手臂靠在门口,道:“蓝小梵,你疯了吧,带这么多东西。”
蓝小梵迟疑地看着他,问道:“你带了什么?”
绿衣蝶妖两手一摊,道:“什么也没带。”
蓝小梵道:“啊?”这超出了他的理解,他难以置信,“那你睡觉用什么盖,喝水用什么装,洗澡怎么换衣服呢?”
“你是不是傻,我们回去做妖精的。”
绿衣蝶妖一言难尽,嫌弃他,道:“睡树上,喝露水,洗个屁的澡。你见过那只蝴蝶洗澡。我跟你说,要不是白哥刚刚骂我赤身/裸/体有伤风化,我连这身衣服都不想穿。老子光秃秃地来,光秃秃地走。一丝沾人味儿的东西也不碰。”
蓝小梵道:“……”说得好有道理。
他们不是简单地搬家,是要舍弃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
蓝小梵听完训诫,有所开悟,把包袱里的东西全部拿了出来。思考自己应该带走哪两样,抉择与舍弃,让他对离开二字有了点实感。抛开外物,他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呢?蓝小梵坐在杂物之中,一刻钟格外短暂,又十分漫长。
约定时间结束后,他从包袱里拿出了一罐蜂蜜,一本画册,用布包起来。卸下多余负担,轻装上阵,他的心也变得轻松起来。趁白笙还没来,他解下床头的红线铜钱,系到自己手腕上,用袖子遮住。这个没重量,他偷偷多带了一个,应该没事的吧?
“好了吗?”白笙回来了,在门口问。
蓝小梵吓得忙转身,把手背到身后,道:“我好了。”
白笙看见他肩膀上背着的轻便包袱,应该只装了两三样东西,没有再挑他的理。
“吃点东西,在房间等出发,不要乱走。”
“好的。”蓝小梵点头如捣蒜。
待白笙离去,蓝小梵关上门,兑着白开水吃点心,填饱肚子。今晚要飞很远的路,必须保证充足的体力。他躺在床板上,看着自己住了许久的窝,竟然有几分陌生。屋子被他拆得乱七八糟,面目全非。说不留恋是不可能的。
他在蝶楼出生,在蝶楼化形,这就是他的全部。
可他和其他蝶妖一样,向往自由。离开长安,回到他们真正的家园。破茧成蝶,向死而生。在长安现出原形都是被禁止的。蓝小梵使用翅膀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没有放肆飞过,不知道自己的上限在哪,究竟能飞多远。
要不要练习一下呢?
万一飞不好,晚上就糟了。蓝小梵窜起身,腾出空间,方便翅膀张开。不知为何,脱掉衣服,准备念咒恢复原形时,他感到一股强烈的羞耻。就好像人退化成没毛猴子一样,很难适应。得先深呼吸三个来回,做好心理建设。
他尝试了好几次,才成功。
蓝小梵试着舞动自己的翅膀,居然很轻盈地飞了起来,他悬停在半空中,盘旋一小圈,渐渐适应。他在房间里飞了几个来回,克服心理障碍,觉得自己还行,不会拖大家的后腿。心头大石落地。试一下差不多了。他准备休息一会儿,节省体力。
于是他落了地,重化人形,双脚踩在自己刚才脱掉的那堆衣服上。他做不到好兄弟那样坦荡大方,赶忙把衣裳穿起来,系上腰带,回过头,却见窗子上站着只蜻蜓。
窗户没关严实,蜻蜓是从缝隙里钻进来的。
蓝小梵心里头纳闷,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蜻蜓,他走到窗前,弯下腰,凑近去看,蜻蜓拥有颜色绚丽的复眼,他意识到这些眼睛都在看他,结结巴巴道:“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蜻蜓发出声音,回答道:“刚刚。”
竟然是江落的声音。
蓝小梵吓了一跳,差点摔地上。
他扒拉着窗户,确定是蜻蜓在说话,震惊道:“江落?”
江落道:“是我。”
蓝小梵道:“你为什么要变成蜻蜓?”
江落道:“我没有变成蜻蜓,我在家里,只是借助蜻蜓的眼睛,看看你们。”
蓝小梵大惊失色,道:“你全都看见了?”
江落道:“你的翅膀很漂亮。”
蓝小梵道:“!!!”
显而易见,她全都看见了。他捂住脸,转过身去,深吸一口气。有点难以接受。蜻蜓绕过他身躯,飞到了他的前方。蓝小梵蹲下去,抱住脑袋不想面对现实。蜻蜓跟随他降低高度,悬停在他面前。江落好奇道:“你怎么了?我不是在夸你吗?”
蓝小梵艰难道:“你来了,为什么不出声。”
江落道:“我看你那么紧张,怕一打断,你就飞不起来了。”
蓝小梵道:“……”这么说他还得谢谢她。
他搓了搓自己发烫的耳朵,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耳朵越搓越红,人也红了,崩溃了。他刚才怎么没检查一下窗户再脱衣裳呢?
蜻蜓绕着桌子上的包袱飞了一圈。
“这些东西都要带走吗?”江落没有继续谈论他的翅膀,岔开了话头。
“没有,”蓝小梵道:“这些都不要了。”
“为什么?”
“太重。”
“确实有点多,”江落想了想,道:“如果你舍不得扔,等你们走后,我可以把东西拿到我家,来日碰面的时候,再交还给你。”
“等等会,”蓝小梵从羞涩中醒悟,意识到一件要命的事,他豁然起身,“你怎么知道我们要走?”
这事只有蝶楼内部知道,白笙再三强调,不得宣扬。白笙才公开这事,江落怎么会知道。难道她方才围观了聚会?
江落道:“我知道,有什么问题。”
蓝小梵试探道:“你会帮我们保守秘密吗?”
江落在那边似乎是笑了,道:“当然。”
蓝小梵提起的心落下去,如果江落走漏风声,他们恐怕凶多吉少。江落说她将保守秘密,蓝小梵便信了。他愿意相信她的。
“东西需要存在我哪里吗?”
“存你那,”蓝小梵看着蜻蜓,试探道:“你日后怎么给我?”
“我会回南荒的。”
“你有师父,又不用戴颈环,回去做什么?”
“那是我的地盘,我为什么不回去。”
“你走了,你师父怎么办?”
“师父也带去。”江落不假思索道。
“哦,”蓝小梵陷入沉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对于他们来说,应该算是一次分离告别了。蓝小梵郑重思考她的提议,道:“不用存了,他们说,这些东西以后都用不上。”
“随你。”江落并不在意。
蜻蜓落在桌上,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说话。
蓝小梵打开锦囊,从中取出一枚雪白的茧,放在蜻蜓面前。
蜻蜓绕着茧飞翔,打量它,“这是什么?”
蓝小梵道:“茧。”
江落问道:“你生的?”
蓝小梵满面通红,被她一句话弄得十分狼狈,忙道:“当然不是!”
江落不解道:“那是谁的?”
蓝小梵道:“他是我的孪生兄弟。”
蝶楼孵化的茧,全都是双生胎,免得化形过程中发生意外,造成主顾的损失。一只夭亡损毁后,可以迅速孵化另外一只。如果哥哥平安长大,可以自行决定弟弟去留,销毁或孵化都行。一般大家都会留着,当做纪念。
“他和你长得一样吗?”
“嗯,”蓝小梵轻轻抚摸蝶茧,温柔小心,道:“一模一样。”
“有你的记忆吗?”江落充满好奇。
“没有,”蓝小梵解释道:“他是他,我是我。”
“有意思。”
蓝小梵鼓起勇气,咬了咬下唇,蚊子哼哼似的说了句什么。
江落一个字也没听清楚。蜻蜓凑近他嘴唇,靠上去,试图听得清楚些。却没停住,在他下巴上撞了下。蓝小梵慌忙退后仰头,扭头看向别处。
“你刚才说什么?”江落还在纳闷。
“我说,”蓝小梵哼哼唧唧道:“你愿不愿意帮我照顾他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