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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我可以 江挽灯 21456 字 3天前

第61章 宿敌“没有证据表明她杀了人。”……

驱魔司。

偌大静室内,昏暗寂寥。

房顶瓦缝射下细瘦光线,落在杨玉文身后。

光束中的浮尘如同萤火飞舞不定。

杨玉文席地而坐,面向黑墙。他右手掌心摊开,上头凝聚金粉呈莲花状,无声流动,盛开凋零。他向前一抹,挥洒金粉。

金粉附着在黑墙上。

墙壁被点亮,闪现一副清晰的画面。

画面中,柳章躺在床上休息,穿着中秋夜宴那晚大红官袍,素白领口微微敞开。视角压低压近,近到他的眼睫都清晰可见。画面没有声音,非常暗。一只女人的手落到他领口,带着调情引诱的意思。柳章睁开眼。

女人也许说了自荐枕席之类的话。从柳章的口型判断,他回答的应该是“出去”。

不愧是楚王殿下,美人投怀送抱,他拒之千里之外。

杨玉文哂笑着注视这一幕。

美人不依不饶,柳章神色厌烦,然后视角猛然远离。美人被某种蛮力强拉出去,撞塌宫灯飞到门口。画面剧烈抖动。柳章说了句“不必伤她性命”。弹指一挥间,白刃闪烁寒光。空气中浮动一根银白色细丝。

杨玉文判断,那是蛛丝。

江落矗立在门口,月光照亮她肃杀身形。

美人惊魂不定。她惧怕江落的力量,不敢再心存非分之想。只得仓皇逃窜,返回东宫复命,她行走在黑暗中皇城中。走到东宫门口,背部受击,整个人向前扑倒,像是摔了一跤。软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画面中没有出现凶器也没有杀手。

舞姬仰着脸,面朝天空。她的身体分解了。

天边一轮明月高悬,像只冷酷的巨眼,目睹这场无声无息的屠杀。巨眼俯瞰着死者,静谧无声的宫道,偌大皇城。整个长安都沐浴在银色光辉中,庆贺花好月圆中秋夜。舞姬的血渐渐流干,眼球抽搐,视野陷入黑暗。

画面中的月亮变黑变小,扭曲变形消失。

墙上金粉唰唰剥落。

这就是蝶粉捕捉到的全部内容。

杨玉文脸上光影交错,重归暗淡。他聚精会神,看了四五遍,没有漏掉一个细节。

如若以这段信息作为破案参考,那么江落会是重大嫌疑对象。虽然没有捕捉到她动手的画面,但杀人手法,以及前情都对得上。唯一值得推敲的是她的作案动机。她为什么要杀舞姬。难道就因为人家要爬柳章的床,致使她怀恨在心吗?

她对柳章抱有什么样的感情呢?

这一点让杨玉文比较感兴趣。

柳章叮嘱她别伤人,她还是杀了。说明她没有那么听柳章的话。

两个人的师徒关系很可能是个幌子。

“大人,客人来了。”赵志雄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楚王殿下吗?”杨玉文回过神。

“是。”

“请他进来。”

“来这里?”赵志雄不太确定。

这是杨玉文的私人领地。驱魔司之内,旁人不得擅入。

杨玉文经常在这打坐,喝茶,睡觉。他不喜欢回杨家,也不喜欢睡在床上。困了就往地上一躺。幕天席地,摆脱外物束缚,对他来说是最自在的。这间静室就跟他的卧房差不多。赵志雄如无必要,也很少进来。所以上司要把死对头请进来喝茶,在赵志雄看来是件费解的事情。

“没错,去请。”杨玉文端起地上的茶盏,倒了两杯茶。

“是。”赵志雄狐疑退下去。

片刻后,柳章在赵志雄的带领下,走进了静室。

地面浇筑着一面太极八卦图。杨玉文坐在黑方,另外摆了茶杯在白方。显然那是留给来客的位置。而杨玉文姿态散漫,也没穿外袍,不像个待客的模样。他抬眼注视着柳章,笑道:“坐,别客气。”

杨玉文位高权重,只有别人给他赔笑脸的份儿。他一笑,表示礼遇和友善,反倒有种不怀好意的味道,这鸿门宴已经开场。柳章心知肚明,不卑不亢,也没有顾忌什么。四周空空如也,除了一把椅子,几根幽灵般闪烁的蜡烛,什么也没摆。就像个祭坛。

他们俩坐在祭坛中心。

柳章观察周围环境,既陌生又熟悉,“这是群英台。”

杨玉文没想到他记得群英台,道:“是,我把它搬空了。”

群英台是驱魔司的集训中心。十多年前,柳章通过驱魔司选拔,曾经在这儿见过杨国师。当时有六十七个人,都是年轻修士,他们朝气蓬勃,对未来充满展望和期待。每个人都收到了一本行动手册,上头的第一要义,不是降妖除魔,而是忠君爱国。

他们站了两个时辰,聆听有关天地君亲师的教诲。

他们大声朗读并背诵。

杨玉文不屑一顾,将其称之为洗脑。他桀骜不驯,看不惯这套愚蠢的章程,总是发牢骚。有一回牢骚太大声,被听见了。杨国师当着所有人的面甩了他一耳光。柳章就站在杨玉文旁边,看见他惊愕而屈辱地捂住脸。

耳光声如此响亮,在群英台六十多个人耳中回荡。

几乎打碎了杨玉文全部自尊。

所有人都低下头去。

杨玉文在强烈的难堪下疯掉了。出于某种扭曲心理,他认为自己必须找回场子,才能在驱魔司立足。于是他三更半夜召集所有人,让大家排好队,挨个领耳光。所有看到他挨打的人都必须得到同等待遇,他这口气才能咽下去。

杨玉文身为杨国师之子,拥有一批拥趸,拥趸们自扇耳光响应号召,深得杨玉文赏识。其他人要么屈于淫威,认了。要么奋起反抗。这种不听话的,往往最后会被打个半死,被迫屈服。到最后差不多所有人臣服于杨玉文。

柳章是个例外。

没人打得过柳章。杨玉文亲自动手,也输了,而且输得非常难看。

因为柳章脾气也特别坏。他按照严格的作息准点入睡准点起床。杨玉文带人闯进来的时候他刚睡下两个时辰。深度睡梦中被吵醒的人极度烦躁。柳章尽管很不爽,但还是耐着性子,聆听完杨玉文的来意。

原来他们吵醒他,不是为了妖族入侵长安沦陷这种十万火急的事情,而是为了扇耳光。

柳章觉得匪夷所思,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他没有理会,杨玉文立即感觉被无视的羞辱,抓住他肩膀。柳章回身一脚把杨玉文踹飞十几丈远。没人反应过来,连杨玉文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等到大家被巨响所惊动,杨玉文已经躺在一楼了。

大家围着六楼断裂的栏杆,望着一楼的人形大坑,目瞪口呆。

从此再没人敢招惹柳章。

回想年轻气盛的时光,无限感慨。

杨玉文仰面躺倒在地上,重温躺在坑里的滋味,胸口还是疼的。楚王殿下多狠。他捂着心口,一笑而过,道:“群英台,凝聚着我爹毕生心血。如今群英没了,死的死伤的伤,留下来的就剩我一个了。你说我爹在天之灵作何感想?”

柳章道:“令尊不是还活着吗。”

杨玉文道:“和死了也差不多,这你知道。”

传言说,杨国师名义上病退,实际上死了。驱魔司并不承认这件事。

柳章注意到一处断裂雕像,跟驱魔司翻脸时,他抽断的。杨玉文竟然还留着。时过境迁,柳章回溯自己的冲动之举,产生了一些新的思考。

其实没有那个必要。

杨玉文道:“我爹在这里,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抽了我一耳光。在他眼里,我永远不能成器。他宁愿栽培六十六个外人,从里头遴选继承人,也不愿意让我接班。他从没打算把驱魔司交到我手里。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起身,走到铁椅子面前,抚摸椅子把手,“这个位置终究被我占了。”

柳章望着杨玉文轻狂一如当年的身形,道:“你搬空了群英台,驱逐元老,废弃杨国师定下的章程,把驱魔司变成你的一言堂。大权独揽,随心所欲。如今可算得偿所愿?”

“那是自然。”

杨玉文一屁股坐在铁椅子上,唯我独尊,睥睨万物。“这些年我很痛快。”

浮尘围绕着白衣柳章起舞。

柳章端坐在茶杯前,形如松鹤,举止自带仙气。

随口说出来的话也像是判词,锥心刺骨。

“你无视法度,致使驱魔司内部混乱。滥用职权,打压异己,横行霸道,无所不为。百年名声毁于一旦。杨家世代忠魂,因你蒙羞受辱,你可心安?杨国师毕生心血毁在你手里,你可得意?”

“殿下的嘴还是那么厉害。”

杨玉文抱着手臂,踱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可人活一世,不就图个痛快吗?”

杨玉文绕到了柳章面前,道:“你以为我会在乎那些狗屁不值的鬼话。”

“驱魔司失去民心,再失圣心。”

柳章在杨玉文压迫感十足的阴影里,端起茶杯喝了半口,道:“死路一条。”

杨玉文大笑,眼神中凶光毕露,得意自负,道:“只要天下妖魔未除,只要我这把刀还利,就不会失去圣心。圣心在,驱魔司就在。”他把手搭在柳章肩头,为他掸去尘灰,“我的死活就不牢楚王殿下操心了。”

杨国师当年看重柳章,有意培养他做关门弟子。杨玉文嫉恨在心,无法理解,杨家用血肉拼来的荣耀和地位,竟然要在这代拱手让人。

杨玉文把柳章视作竞争对手。

事实上,柳章作为边缘王爷,是不可能接手驱魔司的。那相当于赋予他造反的筹码。皇帝不可能容忍,杨国师也不至于失了智。

然而杨玉文被嫉妒蒙蔽双眼,对柳章异常仇视,恨得牙根痒痒。这里头有个重要因素,也是造成误解的关键。那就是柳章用了假身份,没人知道他姓柳。杨玉文根本想不到那头去。柳章待了半年后一走了之。杨玉文追查他的下落,发现自己的对手竟然根本不存在。

杨玉文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亲爹摆了一道。

他们都知道柳章不可能继承驱魔司。

只有杨玉文在柳章惊人的天赋中惶惶不可终日。

他对柳章的仇视,针锋相对以及嫉恨,全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

杨玉文并不想浪费时间,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杨国师半截入土,杨玉文大权在握。他想要得到的,全部得到了。柳章还是那个柳章。两人之间似乎不存在什么阻碍,可以坐下来促膝长谈。杨玉文回到原位坐下,给他续了一杯茶。

“今日殿下有求于我,怎么不说点好听的。”

杨玉文轻描淡写拉回正题。他知道柳章今日的来意。

话说开了,何必兜圈子。

柳章开门见山,放下话:“舞姬不是江落杀的。”

杨玉文道:“这可难说,殿下确定自己的好徒弟那么听话吗。”

柳章道:“没有证据表明她杀了人。”

杨玉文道:“是啊,她住在楚王府,有你护着,驱魔司未必能把她关进牢里严刑拷打。可太子有言在先,我怎能不尽心尽力。那可是未来的陛下。换阵之期在即,你我身负皇命,也不好把关系搞得太僵。我如今左右为难,还请楚王殿下指条明路。”

他把话说得极其圆润漂亮,给足了柳章颜面。

杨玉文是个反复无常之人。

态度放得这么低,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另有所图。

柳章四两拨千斤,把话推了回去,“我会查出真凶,让大家交差。”

“真相大白固然是好。”

杨玉文舔了舔后槽牙,嘶声道:“可这事吧,我仔细琢磨了。以前我废弃我爹定下的章程,有一条是不得豢养妖物。要是养了,失控了,就得带颈环。你徒弟手上戴的那副辟邪珠并不完全管用,她失控谁来负责呢?”

柳章望向杨玉文,定然道:“她不会失控。”

杨玉文道:“那向云台是怎么死的?”

柳章目光遽然一僵。

杨玉文轻飘飘抛出个炸雷。

“御史中丞天天上书骂老子,他儿子死了,还指望老子帮他破案。你说他是不是精神分裂了。向云台那种吃喝嫖赌的烂玩意,不值得浪费资源给他翻案。这几天我闲着没事,又让人把他被啃得那副干干净净的骨头架子找出来了。你猜怎么着?”

杨玉文不胜唏嘘,啧啧道:“他的骨头缝里全是孵化的虫卵。”

柳章眼底情绪变幻莫测。

他手搭在膝盖上,手指收紧。

向云台之死,必然败露。偏偏败这节骨眼上。

杨玉文咬着牙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很少看柳章吃瘪,装出圣人之姿,实则包藏私心。他竟然包庇徒弟,昧下一桩人命案。他也不像秦愫认为的那么清白正直嘛。这个发现让杨玉文倍感惊喜。原来柳章也是个凡人,有软肋私心,如果他的底线为江落降低过一次,就能无数次降低。

“你我都杀过上万只妖,对妖气异常敏感,哪怕一丝一毫的残余。你觉得我闻不出那是谁的味道吗?你的小徒弟,很嚣张啊。”

“向御史在家哭了几个月的丧,你说我给他送去这么个好消息。他那堆骂人折子,会不会把我的名字换成你的名字。以御史台嘴臭的程度。你的清白名声,全毁在这个徒弟上了。”

“你想怎么样?”柳章打断杨玉文的冷嘲热讽。

“我不想怎么样,”杨玉文摊开手,道:“向云台死不死关我屁事。”

杨玉文掏出一只黑色颈圈,撂在地上,道:“从今天开始,那条废弃法令重新执行,所有低阶妖兽都必须带上狗链子,生死我定。”

柳章目光隐忍,此刻终于泄出怒意,道:“杨玉文,你别欺人太甚。”

“她不戴就你戴。”

杨玉文笑得招摇:“随你。我都行。”

第62章 颈环“师父,我只是太生气了。”……

柳章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

杨玉文坐在原地,看着他留下的那杯茶。

赵志雄洞悉二人之间宿怨,知道杨玉文想要整垮柳章,问道:“大人。这正是让他身败名裂的好机会,您为什么要放过他?”

杨玉文将茶杯中的水泼了,道:“时机还不成熟。”

赵志雄道:“他徒弟杀了向云台,意图谋害东宫,治楚王府一个谋逆罪绰绰有余。”

“你想得太简单了。”

杨玉文反驳了赵志雄的观点,道:“向云台算个什么东西,谁会在意。没有直接证据表明舞姬是江落杀的。谋害东宫更是无稽之谈。太子未必会信。这些罪证都有活动的余地。”

赵志雄饱含深意暗示道:“我们可以把证据链做完整。”

杨玉文看得更深一层,“陛下重用柳章,监管换阵。就算我将全部杀人证据呈上去,也会被视为政敌内斗。可信度在陛下那里要大打折扣,闹大了,顶多治柳章一个失于管教的罪名,所有事都跟他无关,他大可壮士断腕,让江落负罪领死。江落死了,也伤不到柳章的根本。”

说来说去,柳章还是那么无懈可击。

赵志雄有点不甘心,好不容易才抓住机会:“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们?”

杨玉文道:“等着看吧。我有预感,柳章管不住那条狗。江落迟早会搞出一个连柳章也兜不住的大雷,给楚王府带来灭顶之灾。”

赵志雄思考良久,道:“属下明白了。”

“而且……”

“而且什么?”

“如果舞姬不是江落杀的,那就意味着凶手另有其人。这个人手法特别干净,一丝痕迹也没留下,我们现在都没找到凶器。凶手不在意太子,有意嫁祸柳章,还正好将将把柄送到了我们手里,自己却藏在幕后,滴水不漏。”

杨玉文捉住空气里一粒浮沉,眸光收敛,“这个人让我很不舒服。”

驱魔司有令,长安城内,凡豢养妖兽者,皆需佩戴颈环。大街小巷张贴告示,驱魔司鹰犬挨家挨户发放特制颈环。

杨玉文重新启用当年禁令,宣告了一个重大信号。那就是妖兽管控的口子即将收紧,警告犯事的,没犯事的,从今往后夹起尾巴做人。

曾经包容并序的长安从此恢复保守风气。杨玉文借以换阵的借口,加上东宫出事,连上了两道折子,在皇城安危上下文章,句句切中要害。引起了皇帝的戒心。

皇帝认可他的观点。

禁令即日下达,众望哗然。

长安低阶妖兽众多,富贵人家当做猫狗养。

秦楼楚馆也养了一批供人娱乐的妖兽。这是笔庞大的生意,牵涉甚广。杨玉文要让所有人戴上狗链子,为他所控,不得不说有点疯狂。那玩意勒在脖子上,见血封喉。指不定哪天杨玉文按错了按钮,所有妖兽的脖子都被他拧断。

没人愿意引颈受戮。

只是皇帝准奏,木已成舟,此事不可转圜。哪怕怨声载道也必须执行下去。杨玉文热衷于打破规矩,当他要立规矩的时候,瞬间用力过猛,得罪了一大票人,引起腥风血雨。

杨玉文对此习以为常。

黑色颈环静静躺在竹屋的书桌上。

江落打量这个小玩意。

她伸出手,想摸一摸。指尖尚未触及,已觉呼吸困难。

不敢想象戴在脖子上会是什么感觉。光是一个辟邪珠,已经让她肝肠寸断、无法忍受了。她至今都在想办法摆脱辟邪珠。结果又来一个枷锁。

告示从楚王府外飘进来,被江落捡到。她看见上头公布的禁令,写的是妖兽,她从未把自己归类于妖兽之中,她只知道自己是个潇洒的大王。妖兽戴颈环,关她什么事呢。她不在乎,紧接着便在竹屋内看到了颈环,顿时意识到那是给自己准备的。

王府只有她是妖精。

江落跟吃了死苍蝇一样恶心。

“我不要这个,”江落气躁胸闷,踢了一脚桌腿,“我不戴。”

“禁令已经下来了。”

柳章预料到她必定大发脾气,有辟邪珠的教训在先,她不会上第二次当。

江落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冤屈,给自己叫屈:“我干嘛要戴。我又没有杀人。”

如果人间的规矩是做了事情必须收到惩罚,可以理解。可她每天循规蹈矩,跟随师父修炼,一点坏事都没干。她现在可是个令行禁止的好徒弟。凭什么惩罚她。她思来想去,不能接受,越想越生气,“我做错什么了?”

柳章道:“你没犯错。”

江落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同柳章对峙:“那凭什么让我戴?”

柳章一味教她修行正道,适应人族法则。可人族法则有时候是不讲道理的。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要承受责难。杨玉文的禁令对于绝大多数妖兽都是一场无妄之灾。可事情就是发生了。世道并不公平。柳章很难跟江落解释清楚,他明白她的无辜和憋屈。

“有一些规则,是我们必须去适应的。”

柳章心里满是无奈。

江落抓着颈环,愤怒地摔在地上,道:“我不!”

柳章压制她就算了,杨玉文算什么东西,他凭什么这么做。江落手腕上辟邪珠涌现红光,她又起了杀心。

上回她还跟柳章炫耀,说她现在越来越像神仙了,辟邪珠只亮个三五回。以前每天要亮个四五十回。柳章不知道这有好得意的,但还是奖励了她一块银子,让她出去买好吃好玩的,以资鼓励。毕竟江落以前是个走路踢到柜子,都会柜子起杀心的人。

做到这种程度非常不容易。

江落拿到钱立即花个精光,谁也不知道她把钱花哪去了。反正她是挺喜欢钱的,会找柳章软磨硬泡磨磨唧唧涨零花钱……在这个正向的引领下,或许用不了多久,江落就能彻底摘掉辟邪珠。柳章也期待,那一天早日到来,还她自由。

她生来自由。

没有人能夺走一个人的自由。

颈环的出现中断既定安排,打破了他的计划。

江落从幻梦中惊醒,意识到她本质上是妖兽。她和他们是不同的。

“你都是骗我的!”

江落不愿意戴上颈环,做一个囚徒。她怒不可遏,气得把桌上的书全部推翻。辟邪珠烫得厉害,光芒闪烁,让她肚子绞痛。

江落疼得额头冒冷汗。

柳章提醒她:“坐下来,不要动怒。”

江落捂着肚子,跪坐在地上,单手扶着桌子腿。

柳章起身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又气又急的模样,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顽童。把书桌搞得一团糟。激得杀心四起,又被辟邪珠制服。闹来闹去受苦的还是自己。柳章蹲下来扶着江落的肩膀,握住她的脉,助她运气调息,抚平她躁动情绪。

柳章温声道:“想去杀谁?”

江落恶狠狠道:“我去杀了杨玉文。”

柳章将她凌乱额发别到耳后,道:“你杀不掉他。平心静气,不然会越来越痛。”

江落破罐子破摔,道:“痛死我算了,反正你不在乎。”

柳章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放到椅子上,让她好好坐着。江落一肚子火气加怨气,还没发泄干净呢,就看见柳章弯腰捡起了颈环。她顿时炸了毛,以为柳章要来硬的。

“你要做什么?”江落有点发毛。

柳章默不作声,看着巴掌大小的颈环,若有所思。

江落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他,道:“我,我死也不戴,你别逼我……”

柳章瞥了她一眼,“我逼你你怎么样?”

江落放狠话:“我上吊给你看。”

柳章闻言扯了扯嘴角。

江落难以置信,他是笑了,又好像没笑。

她气成这样柳章居然在那笑。他简直丧尽天良泯灭人性,有他这么黑心的师父吗?江落万念俱灰,悲愤交加。情急之下,她把心一横,咬牙切齿,打算跟柳章决一

死战。既然他如此绝情,那么也别怪她不客气了。江落怀着玉石俱焚的心情,攥紧了拳头。

柳章却做了个让人意料不到的动作。

他抬起手,让颈环接触自己的脖子。黑色布条似有灵性,缠了上去,像条活蛇。江落呆呆望着这一幕,始料未及。颈环戴好的瞬间。柳章扭了扭脖子,似乎也有点不舒服。但很快适应。他皮肤白腻,脖颈细长,与黑色颈环形成鲜明反差。

柳章不喜欢佩戴饰品,穿单色衣裳,整个人看起来浑然一体。颈环的存在,强调了什么,让人一眼就会看到他的脖子。

“你做什么?”江落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他会自己戴上。

“你不戴,由师父来戴。”

柳章捡起被她推倒的书籍,一本一本,分门别类。

江落不明白他的意思,神情委顿困惑。

柳章道:“你没做错,不需要接受惩罚。”

柳章弓下腰,俯拾乱书,为她收拾残局。每本书都回到从前的位置上。他脖颈上戴着肮脏的颈环,却安之若素,行动如常。他一字一句清晰道:“师父教你公道,正义,和良心。你只需要相信,这些是对的。余下的不公、不正和不良之心,都由师父来承担。”

江落手腕上的光芒渐渐熄灭。

她木讷地从椅子上走下来,走到柳章面前,望着他发怔。

“可是,”江落歪过头,像只困惑的小狗,“师父也没做错什么啊。”

“此事无关对错,这是师父的责任。”

“什么责任?”

“你曾说你面临天道诅咒,觉得自己很倒霉,就像头顶乌云,大雨只淋你一个人。故而惶惶不可终日。如今不必害怕了,师父会给你撑伞。”

柳章放下书本,回过头,与江落对视。

他目光似有千钧之重又好像空无一物,穿透了江落的灵魂。

江落只是站在那里。

柳章摸了摸她的脑袋,道:“给你撑伞就是师父的责任。”

江落听不懂深奥的大道理,所以柳章选了很简单的比喻,方便她理解。这个比喻通俗易懂。

江落眼巴巴盯着柳章,“那师父淋湿了怎么办?”

柳章轻声道:“师父不怕下雨。”

江落心念一颤。

她喉头哽咽,有好多话想说,却说不出口。

柳章想要传达的东西进入她的心田,让干枯的树根拥有了感知,密密麻麻,萌发。让她心痒难耐。她顿悟了什么。

原来柳章没想逼她戴上颈环,他决定自己戴上。江落错怪他了。她心下愧疚,又有点无地自容的感觉。那点火气被冲得烟消云散。她后悔自己发脾气,把这里弄得一团糟。江落过意不去,灰溜溜低下脑袋,垂下手,把书捡起来。

“我来吧。”

柳章接过她手中书卷,心平气和,道:“省得你越弄越乱。”

江落忽然委屈得不得了,难为情道:“师父,我只是太生气了。”

柳章道:“我知道。”

江落道:“杨玉文为什么这么坏。”

柳章道:“他是个疯子,无需理会。”

疯子下达禁令,大家都还得听命于他。

听起来简直不可理喻。

江落不想戴颈环,现在也不用戴了。她本该松了一口气,可望着柳章的脖子,颈环像条小蛇一样,缠绕着他。格外突兀显眼。江落又难受了起来,柳章怎么能戴着这种东西。干干净净的人,都脏了。江落拉着他手臂,道:“算了师父,你也别戴。”

“那谁戴?”柳章反问。

“我们都不戴。扔掉它。”

江落看着这脏东西就心烦,窝火,憋气。

柳章已经接受了它的存在,道:“扔不掉的。”

江落道:“我给你取下来。”

说着,她直接上手,抓住了颈环。

柳章撑住书桌,才没被她拽倒,猝不及防。“你要勒死师父吗?”

江落踮起脚尖,两手并用,用力撕扯。这布条不知道什么材质,根本扯不断。她找来剪刀剪,也剪不出缺口来。掀了灯罩,打算用火烧。柳章把蜡烛按了下去,免得自己头发被这个小混蛋烧了,劝她放弃。

“不要折腾了。”

江落一意孤行,百般尝试不能突破,情急之下,竟然上嘴咬。她的动作突如其来,柳章防不胜防。当江落凑上去,柔软嘴唇与锋利牙齿从他脖子上擦过,留下温热气息,和一点口水。柳章顿时起了鸡皮疙瘩。

他立马把江落薅下来,按到桌子上,道:“驱魔司的东西没有那么容易解开。”

事情的兴致完全不一样了。戴在她脖子上,那是禁锢和束缚。戴在柳章脖子上,就像杨玉文在柳章身上打了个标记一样。这种感觉难以形容,让江落十分不爽。难受程度堪比不亚于一条狗跑到她家里来撒尿。她连拍死杨玉文的心都有了。

江落看着他难受死了,无法容忍,道:“你戴着这个不难受吗?”

柳章搪塞道:“还好。”

江落道:“我不信。”

柳章道:“……”

第63章 凶器柳章对于他们俩一向是因材施教。……

驱魔司下达禁令。

长安风声鹤唳,谣言四起。

傅溶以关心太子安危为由,留在东宫值夜。

傅溶武艺高强,又精于道门术法。与太子是表兄弟,自幼相识。他与太子同吃同住,最大程度上避免意外发生。太子感念他的深情厚谊,阖宫上下莫不称道,连久病缠绵的皇后也夸傅溶是个好孩子,命宫人送去参汤,太子一碗,傅溶一碗。

傅溶表现得宠辱不惊。

案发地点的尸体已经被收走,血迹都打水冲洗干净了。墙上留有一抹粉色残痕,提醒着过路人这里曾经发生过血案。据说是擦不掉,东宫司马提议把墙敲掉重建,但御林军认为命案未结,现场需保存完好。东宫只好把这道门封禁,从别的门出入。

发生这件事后,太子吓得做了几宿噩梦,夜不能眠。

太子不敢声张,怕传到父皇耳朵里,又要骂他懦弱胆小。堂堂一国太子,竟然被死尸吓成这幅鬼样子,传出去岂不沦为笑柄。当朝皇帝驭下极有手段,刚柔并济,唯独对太子是个严父形象,处处要求高。而皇后又极为严肃,不苟言笑。

严父严母的双重压迫下,太子逐渐养成一副仁厚温吞性子,往好听了说是宽仁,往坏了说就是窝囊。窝囊太子十分羡慕傅溶敢跟亲爹在大街上对骂,骂不赢还有太后撑腰。

太子与傅溶促膝长谈,大倒苦水。傅溶连连开导劝解。

难得遇到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

两表兄弟联络感情,打开了话匣子。傅溶问了一个深埋于心的谜题,“太子殿下,你明知道小舅舅不近女色,为何要送舞姬给他呢?”

太子长叹一声,道:“孤知道九皇叔喜欢清净。所以送他去嘉月堂休息,没有安排人。”

傅溶始料未及,道:“所以舞姬不是你安排的?”

太子道:“是秦牧一个劲说九皇叔孤枕难眠,要塞个人。孤便准了。”

秦牧,秦家四公子,也就是秦愫的四弟弟。

傅溶记得这人跟向云台交好,狐朋狗友,经常出入烟花之地,不是什么好鸟。秦愫常年待在宫里,也管不住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弟弟。

“秦牧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太子迟疑了片刻,道:“孤也不知道。”

当年柳章拒婚,害得秦愫蒙羞受辱,秦牧为姐姐打抱不平,扬言要去弄死柳章。后来被秦愫训斥了一顿,消停下来。此事不了了之。难不成这个秦牧一直怀恨在心,所以向太子提议,往柳章那塞女人。

这也说不通啊。傅溶摸着下巴琢磨起来。

秦牧恨柳章,应该诅咒他断子绝孙才对。

塞女人算什么报复?傅溶又大胆揣测,万一那个舞姬是刺客呢。兴许秦牧是打算刺杀柳章。这个设想也很难站住脚。纵使秦牧胆大包天,也不敢在宫里制造命案刺杀王爷,这和造反有什么

区别。他怎么敢呢……

而且问题的关键是,舞姬为什么会死在东宫门口。

秦牧身为太子的座上宾,为何要忤逆太子,在东宫外头动手。

种种疑问摆在那里。

傅溶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去现场看看,寻找点线索。把太子哄睡着之后,他翻窗而出,跳下宫墙,趁夜深人静,将案发现场仔细勘验。他站在死者最后躺下的位置上,四处张望。他发现了一棵百年大树。

死者生前是面对这棵树的。

傅溶踩着屋檐瓦片飞出去,跃上树梢。

大树粗壮,可供两人环抱。傅溶就着月光仔细观察树身,在树干上找到了蛛丝马迹。在两丈多高的树干上,他摸到两条创口,划痕由浅入深的方向刚好朝着死者倒下的地方。

凶器切断死者后,以极快的速度,射中树干,没入树芯。因为创面极薄极细,外表几乎看不出来。御林军根本没想到凶器会飞那么远,横跨了十几座宫殿。杀手内力深厚,不容小觑。傅溶小心翼翼挖出位于树木创口深处的凶器,非常薄。

凶器竟然是一片枫叶。

“宫里没有种枫树,枫叶是外头来的。”

“叶子带血,江落对气味很敏感,我让她闻过,她确定是舞姬身上的血。”

“所以可以判断,这就是凶器。”

傅溶用帕子托着两片枫叶,捧向柳章。

柳章握住叶柄,端详片刻,上头隐约可见血丝。

“这是你待在宫里查出来的吗?”

“是,”傅溶解释道:“我把宫里比墙高的树全检查了一遍,只找到这两片。”

“你做得很好。”柳章点了点头。

这次傅溶的表现,超过了他的预料。连驱魔司和御林军都没找到的东西,被他找到了。

傅溶傻眼,看着柳章,有些难以置信:“舅舅这是在夸我?”

柳章没理解他反应这么大,“我不能夸你吗。”

傅溶热泪盈眶,道:“舅舅终于夸我了。”

柳章道:“……”

这些年来,柳章对傅溶的夸赞屈指可数。

傅溶天赋异禀,做得再好都是应该的。他的目标不仅止步于此,怎能因小小的成功而沾沾自喜。但江落不一样,她特别需要正向引导和鼓励。

因为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完成什么事,却没有得到奖励时,她就会立即泄气,恼羞成怒,然后放弃。所以柳章总是会给她点甜头。有时候柳章忘了夸她,她就要特意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巴巴等着。柳章没夸两句,她就不走。

渐渐的,柳章养成了一点不走心随口夸人的习惯。江落是听不出好赖话的,她很满足,觉得自己特别厉害。

一个猴有一个猴的栓法。

柳章对于他们俩一向是因材施教。

“做得好,是应该夸的。”柳章看傅溶这德性,有点想把夸奖收回去。

柳章岔开话头,问道:“太子那边怎么样?”

傅溶迅速平复了情绪,道:“整宿做噩梦,太医开了方子,估计喝几天就没事了。”说到太子,他不得不提起舞姬之事,“太子提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柳章道:“什么事?”

傅溶道:“太子说,那个舞姬是秦牧怂恿他送给您的。”

柳章听了秦牧这个名字,也有点出乎意料。

傅溶相信他也跟自己一样,觉得哪里古怪,道:“这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事情尚未查清,不要妄加揣测。”

柳章倒没有往下多说什么,道:“你去查查这两片枫叶。”

这两片叶子是新鲜的,而且很红,应该是在长安附近采摘的。如今才是中秋,大多枫树的叶子要到十月才红。如果山里有棵枫树提前红了,会很突兀。傅溶道:“我是打算从这下手,追查真凶。可换阵的事情还没弄完,舅舅一个人会不会忙不过来。”

柳章给他吃了颗定心丸,道:“你专心查案,这边的事不用你操心。”

傅溶道:“好。”

二人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傅溶待在宫里,既要应付太子,又要查案。劳苦功高,几宿没睡觉。柳章看他有些精神不济。让他回房休息。傅溶说自己不累,还能坚持。柳章道:“吃点东西。”

傅溶摇了摇头,道:“我不饿。”

柳章随口道:“陈叔刚送了夜宵,你吃吧。”

傅溶听了柳章的劝告,把那碗燕窝喝掉。有燕窝垫肚子,他感觉自己好了很多。虽然待在宫里,但外头的事情他也听说了。他回来后看到柳章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颈环的存在,他心里知道,肯定是为江落戴的。

江落待在自己院子里,捣鼓蚂蚁,据说她知道一种蚁酸,具有强大腐蚀性,能溶解玄铁。她打算搜集蚁酸,毁掉驱魔司的颈环。她搞了几袋子冰糖,养蚂蚁养得不亦乐乎。傅溶回来了都没功夫搭理。此事让人如鲠在喉,难以接受。

她非得弄掉这玩意不可。

柳章听说这事,没放在心上,随她折腾。傅溶的想法和江落是一致的,他们认为杨玉文很卑鄙。为了话本子的事,有意羞辱柳章。

柳章总是自己承受一切,面对风雨。哪怕受伤,也从不被人发现。他出现在人前一定是好好的。风轻云淡,情绪稳定。旁人只会觉得他强大到无坚不摧,这让傅溶心里头很不是滋味,道:“舅舅其实没有必要瞒着我,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为你分担。”

柳章对此浑不在意,他戴上,没什么紧要。让江落戴,江落可能会发疯失控。两害取其轻。柳章也是在权衡利弊,道:“分担什么,你要去拆了驱魔司吗?”

傅溶满脸写着慷慨就义,上刀山下火海,道:“只要舅舅吩咐,我会去的。”

柳章鼻子里哼了声,没接话。或许是嘲讽他,不自量力,又或许觉得他可笑。傅溶沉默了许久,道:“舅舅相不相信,迟早有一天,我会超过杨玉文。”

柳章道:“何必自甘堕落跟他比。”

傅溶道:“……”

原来舅舅连杨玉文也看不起。

傅溶道:“舅舅不能戴着颈环,杨玉文必须摘下来,我让人弹劾他。”

柳章道:“弹劾他的折子能堆成一座山。”

少年心性,爱给人打抱不平,认死理。

“难道就这么算了?”

“傅溶,这是小事,”柳章道:“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这怎么会是小事,他在侮辱舅舅。”傅溶袖中攥紧了拳头。

傅溶是柳章手把手教大的。

鲜衣怒马少年郎,天之骄子。有王府庇佑,太后宠爱,侯府做靠山,他的出身决定他站在太阳下,光芒万丈。只要他不卷入血雨腥风的斗争里,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是跑不掉的。他可以永远保持赤子真心,柳章也曾犹豫过,教他修行是否会使他误入歧途。

终有一天,他会看见外面天地,比想象中更加黑暗。

那一天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面对傅溶悲愤的目光,柳章想了想,告诉他:“当你看见一座山,无法忍受他庞大的阴影时,需知他并不是忽然出现在那里的。”

第64章 烦人精柳章有时候真想找个笼子把她关……

江落用水和泥巴,挨着墙角搭了一个小小的土窑。她专心致志,干了好几天。土窑才初步成型。远看着像个坟包,走近看,才能看到坟包上头蚂蚁穿梭的沟壑。

傅溶弯腰站在江落的后头,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个土窑拥有上下两层结构,保湿保温。内部细丝勾连穿凿,密密麻麻仿佛丝瓜络,上千只蚂蚁沿着通道来回穿梭,井然有序。

“你真的会盖房子啊?”傅溶叹为观止,有点不可思议。江落曾说,她破壳后,觉得自己应该有个家,所以盖了个房子。还以为她是随便弄点大叶子裹着。没想到她是认真的,给蚂蚁盖得窝都如此精细。

“那是当然,”江落搅和罐子里的泥浆,满手泥巴,“我会的可多了。”

“你跟谁学的?”

“老树藤。一个活了上万岁的老妖,他什么都会。”

江落握着小刷子,给土窑外层刷一层泥浆,继续加固。

她脸蛋上脏兮兮的全是泥。

傅溶掏出帕子,蹲下来,给她擦一擦。

“看你弄得这么脏。”

江落下意识低头蹭了蹭肩膀,把下巴蹭干净,衣裳又黑了一块。

傅溶握住她脸颊,不许她动,笑道:“别乱蹭,我来给你擦。”

江落乖巧地蹲在那。

傅溶一手托着她的下巴,一手拿着帕子为她擦去泥点。

江落望着傅溶认真的模样,起了作恶心思。她趁他没防备,手中刷子蘸泥浆,在他脸上刷了一下。傅溶猝不及防,他是个爱干净的,三岁起就不玩泥巴了。江落又在他另外一张脸上刷了个对称,刚好成个大花猫。

傅溶捉住她胆大包天的手,“好哇,偷袭我。”

“就偷袭你。”

江落反身从他臂弯下钻过,顺带抓起泥团,砸向他的脑袋。傅溶偏头,再回身。江落已经跑出五步开外。她用刷子指着傅溶的鼻子,道:“谁让你不讲义气,把我扔下不管。”

傅溶擦了把不成样子的脸,为自己辩解,道:“我哪有。我以为秦姑娘带你见完各宫娘娘,还会回寿康宫。”这样晚上宫宴他们还能坐在一起。

谁知道秦愫独自回来,说时辰晚了,把人送回楚王殿下那儿。

傅溶想着,江落跟柳章一块儿,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再加上宫宴即将开始,他不便在来回跑找人。两边就此分开。宫宴上唯一的交流,就是江落冲他翻了个白眼。傅溶百口莫辩,被泥巴砸了,也觉得委屈。

“你和舅舅一起,不也吃得很开心吗。”

“我哪里开心了?”

“下次宫宴,”傅溶连忙举手发誓,“我一定跟你们坐一起。”

江落再也不想去参加宫宴了。

先前没见识,想看看热闹,参加之后才发现无聊得很。

她吃了一堆干干巴巴的点心,受了一肚子气。柳章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干。她穿着厚重的衣裳坐在那当木桩,看人跟柳章喝酒,看昭阳公主同傅溶拉拉扯扯。

江落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盯着傅溶,后知后觉,“对了,你和昭阳公主是什么关系?”

傅溶还以为她看出了端倪:“她是我表妹。”

江落道:“表兄妹能成婚吗?”

她问得如此直白,一点也不拐弯抹角,倒把傅溶给问住了。他既不能睁眼说瞎话,也不能造成误会。傅溶大脑飞快运转,寻找合适解释,道:“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和昭阳……”

江落一听那还得了,打断他:“你们不许成婚。”

傅溶急了,立即道:“我和她当然不会成婚,我又不喜欢她。”

江落道:“那就好。”

她点点头,得到了肯定答复后,顿时放心。转身回到土窑前,继续刷泥浆。

傅溶还在等着她的后文。结果就没了。傅溶走到她后头,犹豫良久,小心翼翼道:“那就好,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觉得我不该跟昭阳在一起吗?”

江落随口道:“你们当然不能在一起。”

傅溶屏住了呼吸,问:“为什么?”

江落道:“因为你是我的。”

傅溶心跳得很厉害,打鼓一样。

他生怕自己听错了,不太确定,试探问:“我是你的什么?”

江落刷完最后一层,大功告成,她拍了拍手,道:“你和师父都是我的,不能被任何人拿走。”

傅溶错愕地看着她,有点蒙。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江落说的是,他和柳章。他们都属于她?哦,傅溶垂下了目光,一阵失落,原来他会错意了。江落只是觉得,自己的东西不能被别人占有,是这个意思。

他和柳章,在江落眼里,和她的所有物一样。

傅溶的心情大起大落。

他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勉强笑了下,道:“我明白了。”

江落注意到他泄气神情,“你怎么了?”

傅溶道:“我没事。”

他故作轻松,状似无意岔开话头,“你搭这个蚂蚁窝干什么啊?”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江落道:“我要收集蚁酸,去腐蚀颈环。”

“哦,你是说了。”

傅溶没话找话,越发尴尬,“这东西有用吗?”

江落把手深入土窑,取出个两指宽的小杯。里头盛装着淡褐色液体,仅薄薄一层,量很少,需要时间继续收集。她晃了晃,液体流动如油,速度缓慢。

“不知道,试试看。”

“驱魔司的东西,都有法力加持,没那么容易摧毁。”

“那应该怎么办?”江落问。她其实也没有方向,但她必须做点什么。

“舅舅的意思是,我先去调查杀害舞姬的凶手,把这件事先放一放。”

柳章认为,办事先分轻重缓急。颈环戴在脖子上,虽然难受,但摘下它,不是那么十万火急的事情。颈环的伤害程度跟赋予它力量的主人有关。杨玉文打不过柳章,颈环束缚力量有限。

傅溶甚至怀疑,颈环根本困不住柳章,如果柳章想摘下,完全可以通过暴力手段强行拆解。他自愿戴着,不单是为江落,更是表明自己有意同杨玉文缓和关系,让杨玉文别再内斗,顾全大局。

毕竟换阵才是头一件紧要大事。

刚才柳章跟傅溶说了那段话,傅溶出来后,很快意识到自己想得太浅了。柳章自有打算,根本没有在意屈辱不屈辱这点小事。君子海纳百川能屈能伸,为一个颈环怄气,恼羞成怒,跟杨玉文去决一死战,毫无意义。

人的眼光应该放得更长远一些。

傅溶领会到柳章的良苦用心,心下暗服。还是舅舅思虑周全。傅溶想通后,亦不再纠结此事,把注意力放到两片枫叶上,尽快查明真凶,还死者公道,让太子安心。

这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怎么能放一放,”江落脸皱得像苦瓜,“我看不得那个脏东西。”

“那就别看吧,舅舅自有打算。”

傅溶很难跟江落解释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江落把小杯放回原位,固执己见,道:“我一定要弄掉。”

傅溶道:“那你慢慢捣鼓。我要出门几天,你在家好好的。”

江落道:“你要去哪?”

傅溶道:“查案,东宫死了个人,这事必须查清楚。”

不然杨玉文肯定会给江落扣帽子,让她背黑锅。

“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查的。”

江落对舞姬之死毫无反应,漠然道:“天底下每天都要死好多人。”

对傅溶来说,那毕竟是条无辜的人命,“不一样。这个人本不该死。”

江落想了想,如果人要分为该死和不该死两部分。那么杨玉文应该第一个去死,然后就是秦愫。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来越讨厌这两个人了。

“你去查吧,”江落摆摆手,不耐烦道:“你爱干什么干什么。”

“行,我走了。”

傅溶把脸洗干净,收拾行李,离开楚王府。

江落搭好蚂蚁窝,等了好些天。小杯中的淡褐色液体终于接满半杯。她端着来之不易的成品,满心期待,来找柳章。柳章又回到之前研究阵法图纸的忙碌生活中,日夜颠倒,不眠不休。为换阵之事劳心劳神。江落来时,赤练比划噤声手势。

“嘘,殿下才刚睡着。”

江落闭上嘴巴,示意自己不会出声。

她蹑手蹑脚走进去,大步跨越满地图纸,来到柳章身后。

柳章坐在椅子上睡觉,身上盖了一片披风。江落放下小杯。她用石片蘸了点杯中蚁酸,决定试一下成效。颈环被头发挡住了。她小心翼翼,捞起柳章的头发,放到他胸前,让整片玉白色后颈暴露出来。

柳章的后颈上竟然有颗小小的红痣。

江落被吸引了注意力。

她没见过,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她以为柳章这个人是浑然天成,毫无瑕疵的。他竟然长了痣。只有这一颗吗?他身上其他地方有没有长呢?江落转念一想。这个念头真是莫名其妙,毫无道理,柳章长不长痣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是来处理颈环的。

江落赶走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握紧了石片,再次尝试。没有头发的阻碍,她轻而易举接触到颈环。褐色液体附着上去,颈环竟然毫发无损,跟傅溶所说的一模一样,根本没用。连铁器都能融化的蚁酸竟然对驱魔司的东西起不到一点伤害。

这个结果让江落大失所望。

褐色液滴附着在颈环表面,不沾不染,渗也没渗进去,就挂在上面。江落沉浸在失败的难过之中。那一滴液体挂不住,竟然颤颤巍巍,掉在柳章后颈,刚好砸中那颗红色小痣。只见一小缕青烟钻出,蚁酸腐蚀肌肤。柳章被硬生生烫醒过来,发出疼痛的抽气。

江落大惊失色,赶忙用袖子擦掉。千辛万苦收集出来的蚁酸,没能干掉颈环,反倒阴差阳错弄伤了柳章。“师父,你没事吧?”

柳章捂着自己的烫伤部位。

他有点茫然,回头望向江落,目带疑惑。

江落做了坏事被当场抓包。

江落赶紧放下石片,慌忙掰开他手指,检查伤口。蚁酸腐蚀痕迹分外明显。幸好只有一滴,后果不是很严重。

柳章看了看江落,又看了看旁边的杯子,问道:“你在搞什么名堂?”

“对不起,师父,”江落双手合十:“我不是故意的。”

“谁让你乱弄。”

他语气带着责备,尾音上扬,是准备骂人的前奏。

江落立即有所反应,打断施法,“师父你很疼吗?我给你吹吹。”

她低头,对着伤处,小口吹下了几下。一边吹一边歪过脑袋偷看柳章的脸色。柳章抬手掐住眉心,一脸烦躁。睡觉睡到一半被烫醒,任谁心情都不可能美好。疼倒是有限,柳章不至于为此暴跳如雷。但江落总是想一出是一出,闯祸次数多了,特别招人烦。

柳章有时候真想找个笼子把她关起来。

江落知道自个做错了,既是吹气,又是用手掌给柳章扇风,还去找药来涂。江落掏了一块药膏,往他脖子上抹匀。期间伴随着无数句关心讨好,师父长师父短。没给柳章开口的机会。她一顿操作猛虎,认错态度良好,就差给柳章跪下磕头认罪了。

她如此虔诚想要弥补过错,让柳章想发火也发不出来。仔细计较起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被烫了一下而已。为此生气显得有些小题大做。

柳章心里无声叹息,不知道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个烦人精徒弟。一点也不让人省心。柳章道:“没事了,小伤而已,不用涂那么多药。”

江落道:“师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解开颈环。”

柳章无奈道:“我知道,下次我睡觉的时候,不要进来。”

江落口头上答应,道:“好的。”

柳章闭上眼,示意她赶紧滚蛋,道:“你出去吧。”

江落卑躬屈膝道:“好的。”

第65章 异类“老板说了,不卖给妖精。”……

“小姐,有人送来两个花灯。”

丫鬟推开门,手里提着竹编花灯。

这花灯不怎么对称,编它们的人是个生手。丫鬟说一个姑娘送来的,放下东西就跑了,说送给小姐。江落一听,猜是雪柔。之前本来说把中秋花灯包给她做的,结果孙贵变成了残废,雪柔一个人做,估计很艰难。

看着花灯江落又有点心软。

雪柔不敢见江落,肯定是因为孙贵还没死。她还守着那个残废男人过日子呢。活该,咎由自取。让她去吃苦头,看她能熬到什么时候。

江落为此事跟傅溶打了赌。

江落不信自己会输,道:“收起来,放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丫鬟道:“是,小姐。”

江落忙活数日,培养的蚁穴没有起到用处。她从厨房要来一些稻草,盖住土窑,免得打秋霜冻死。她将蚂蚁视作同伴。

这一批是她亲自养大的,那么将来回南荒,也得带走。一码归一码。

毁掉颈环不是易事。

江落一计不成,还有另一计。她决定去出门寻找灵感,到法器铺子里逛逛,看有没有破解之法。既然颈环本身是一种人造的法器,那么破解它的,可能是另外一种法器。法器铺子老板看见来客,先打量脖子,见她没有颈环,才展开笑脸热情招待。

听闻江落是来买破解颈环的法器,老板又迅速拉下脸,摆手赶客,说没有没有。老板的态度从天到地,上演翻脸比翻书还快。

江落问了好几家。他们反应如出一辙,都对破解颈环这四个字很排斥,讳莫如深。

打听之后,才知道,驱魔司禁令下达。有些妖兽无法忍受颈环束缚,私下寻求法器破解。有点老板为了挣钱,答应下来。结果破解过程中引起驱魔司警觉,连人带铺子被一锅端掉。大家都是小本买卖,为一点蝇头小利赔上满副身家,得不偿失。

谁敢公然对抗驱魔司禁令呢?

没有老板敢跟杨玉文作对。这阵子风声鹤唳,他们连妖兽的生意都不做了。遇到戴颈环的,便轰出去,避之如凶。

江落从法器铺子里退出来。

大街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

但凡出现一个人戴颈环的,大家总是看他们。

妖兽炼化人形,只要不露出尾巴,外表看不出来端倪。现在戴了颈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妖了。他们一旦出现,就会吸引目光。

江落看到了好几个。他们行色匆匆,弓腰驼背,用纱巾裹着脸和脖子。肢体动作保守而敏感,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似乎因暴露而感到羞耻难当。

杨玉文干了件很缺德的事。一块石板下生活着无数只鼠妇。人们每日踏过石板,并未留意到他们的存在。杨玉文一时兴起,把这块板翻过来,让黑暗中的鼠妇暴露在烈日下。人们才惊觉,原来妖就在身边。

妖兽因暴露而无所适应。

人们看见他们的存在,警觉不安,还有点恶心。

在禁令颁布前,人们没有意识到,妖离自己这么近。

看见了,就无法忽视了。

杨玉文要让太阳烤死这群阴沟里的鼠妇。

生活在长安的妖兽,大多经过驯化。他们没有野性和攻击性,纯良无害,服从于自己的主人。遵从人族的生活习性,甚至拥有人的情感和同理心。他们知道自己生来低人一等,但顶着面具,假装自己也是人,沉默地活着。

颈环的出现,把他们和人分割开来,拉了一条清晰的分界线。所有人都盯着他们看,那些带着歧视和鄙夷的目光如同箭矢。诡异而恐怖。

“快看,是妖。”

“离他们远一点。”

“妖吃人的,小心点。千万别靠近。”

“……”

七嘴八舌,议论声阵阵。

少年情不自禁低下头颅,他面红耳赤,心惊胆战。在周围锐利的目光中,走进一家铺子。伙计笑出八颗牙齿:“客官您要点什么?我们这……”话音戛然而止,伙计冷不防注意到他脖子的颈环。笑容也没有了,仿佛见了鬼。

少年忍受那莫名的敌意,艰难开口:“我想一罐蜂蜜。”

伙计道:“没有蜂蜜,你走吧。”

柜子里分明摆着几罐野生蜂蜜。

伙计睁眼说瞎话,赶他走,生怕影响生意。万一被看见店里有妖,客人都不敢进来了。

“没有没有,你看错了,快出去!”

伙计推了一下他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