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掏出银子,塞在伙计手里,道:“我有钱,我想买一罐蜂蜜。”
伙计连他的银子都嫌弃,道:“谁知道你这钱是不是法术变的。”
少年急忙道:“这是真的银子。”
两人推搡,门口路过的客人望了过来。伙计上回就因卖东西给妖精被老板骂了,哪敢犯第二次错。伙计将少年大力推出门外,道:“不做你的生意,拿走你的钱,快滚。”
少年摔倒在地,磕伤了膝盖。他揣着自己花不出去银子,沮丧地爬起来,难堪极了。伙计站在门内打量他,道:“滚远一点,别挡在门口。”
少年灰头土脸走远了。
江落目睹这一幕。她走进这家店,环顾四周。伙计的视线从她脖颈上划过,当即笑容满面,上前问道:“这位姑娘,您要买点什么?”
江落道:“刚才那个人想买什么?”
“蜂蜜,我没卖给他,您要来一罐吗?”
“为什么不卖给他?”
“他是妖精啊,”伙计干笑道:“老板说了,不卖给妖精。”
东西卖给谁不是卖。妖精的银子不是银子吗?
江落掏出荷包,买下两罐蜂蜜,离开店铺。她追上那个失意的少年。少年形只影单,背影落魄。被拍了下肩膀,他受了惊,匆促回头,看见一位光鲜亮丽的少女。少女脖子
上干干净净。他顿时有些自惭形秽,退后两步。
江落把蜂蜜递给他,道:“你不是要这个吗?”
少年看见蜂蜜,眼前一亮,正是他需要的。
伙计不愿意卖给他。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起什么,又畏缩起来。
江落晃了晃:“要不要?”
少年怕自己吓着对方,嗫嚅道:“我是妖。”
江落道:“我也是。”
少年猛然抬眼,盯着她,分外诧异。
低阶妖兽无法辨认比他更高阶的妖精。他只能通过颈环判断,对方是否是同类。眼前少女美貌逼人,衣着贵气,分明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
“你怎么会是妖呢?”少年不太相信她所说的话。
长安的妖,都必须戴颈环。她明明没戴。
江落凝视少年双眼。
少年瞳孔收缩,眼底浮现一只庞然大物。如山的威势铺天盖地降下,压垮了他。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两腿乱蹬往后退。脸色发白,为之胆寒。
江落道:“你现在看到了。”
少年瑟瑟发抖,惊恐万状,再不敢与她对视。
江落俯身,把蜂蜜罐子塞到他手里,道:“都说了我是妖。”
少年全身都在冒冷汗。
江落摸摸他脑袋,道:“乖,我不吃你。”
少年颤声道:“你、你是大妖。”
江落道:“你也可以叫我大王。”
少年软得腿都站不起来。他瘫坐在那里,从未见识过大妖本体,第一次见,就吓到了。江落也不是故意恐吓他。这下他该相信了。
江落在长安结识了一些人,还没有结识过像人的妖。想来这群妖,就是柳章所说,修心成功的,能控制恶念,不随意伤人。他们拥有人的情感,具备江落所不具备的理性。书上说,见贤思齐,也许她应该学一学,这群妖是怎么在人间生活的。
“你叫什么名字?”江落问。
“蓝小梵。”少年惊惧交加,不敢不回答,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怎么写?”江落朝他伸出手。
少年迟疑着,咽了口唾沫,鼓起莫大的勇气。他战战兢兢,在她手心写下三个字。江落歪过头去看正着的方向,几乎和他的额头相贴,道:“这个名字长得真漂亮。”
蓝小梵下意识闪躲起来。
一般人都是说夸名字好听。她夸的是长得漂亮。
“我叫江落。”
“江落,”蓝小梵竭力压抑对她的本能恐惧,正常交流,“你为什么没戴颈环。”
“我师父帮我戴了。”
“你师父?”蓝小梵没听明白:“是你的主人吗?”
“不是,就是师父。”
“他为什么帮你戴颈环。”
“他说那是做师父的责任。”
蓝小梵不可置信,怎么会有人愿意为妖精戴颈环。
江落探向他脖颈,蓝小梵被迫仰头,他十分紧张,手足无措,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江落翻到颈环内层,摸到了一个编号“二四五四”。每只妖精都有属于的编号。柳章脖子上那只是“零零零一”。从一到二千多,长安竟然有这么多妖?
他们都无法反抗杨玉文,摘下颈环吗?
江落陷入了沉思。
蓝小梵低下头,捂住自己的脖子,竭力平复心跳。
他怀中的蜂蜜罐子滚落在地,他回过神,忙捡起来。今日出门,就是为了买这个。他没买到,江落却送了他两罐。看来这只大妖是充满善意的,应该不会吃掉他。
蓝小梵也和普通凡人一样,惧怕着大妖。其实妖才是他的同类。江落看起来,比那些鄙夷他们的凡人,更加亲切一些。蓝小梵镇定下来,觉得自己遇到的是好妖。他小心翼翼觑着她,道:“你花了多少钱,我给你。”
江落道:“没多少钱。”
蓝小梵想了想,照他自己估算的价格,把银子放在江落手里,“我不能白要你的。”
江落握着银子,好奇问:“你买蜂蜜做什么?”
蓝小梵道:“我有个朋友病了,不能出门,他很想吃蜂蜜。”
江落道:“你朋友也是妖?”
蓝小梵嗯了一声。
江落道:“你们住在哪里?”
蓝小梵低下头,似乎难以启齿,红着脸道:“蝶楼。”
江落认得出,蓝小梵是蝴蝶。蝴蝶住在蝶楼,听起来没毛病。
“带我去看看。”江落对人间的妖族一切都很感兴趣。
“你,”蓝小梵愕然道:“你要去?”
“我想去。”
“那,那好吧。”
蓝小梵拍拍蜂蜜罐子上的灰,小心抱在怀里。然后披上头纱,把自己从肩膀到脑袋都裹住,密不透风,只露出两只漆黑的大眼睛。江落打量他这鬼鬼祟祟的做派,有点摸不着头脑。蓝小梵走出几步远,回头望向她,羞怯道:“你跟我来。”
第66章 蜂蜜他们老板怎么长得这么像柳章?……
蓝小梵拐进歪歪扭扭的巷道,走了半个时辰,摸到一个后门。他掏出钥匙,跟做贼似得东张西望。确定四周没人,钥匙插进锁孔。推开门,又小心翼翼把门锁上。江落跟随他的步伐,进入某个后花园。穿过一径小道,悄无声息。
江落打量园子里清幽环境,看见不远处种了竹子。
这儿的主人品味与柳章有几分相似。
“这就是蝶楼?”江落问。
“嘘,”蓝小梵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忙捂住她的嘴,“别出声。”
“怎么了?”
蓝小梵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很怕被人看见。他用气声说话:“老板说最近外面很危险,让我们别出门。我是偷偷跑出去的。”
江落对他们的来历一无所知,又问道:“老板是谁?”
蓝小梵道:“是个好妖,他对我们很好。”
这园子挺大,亭台楼阁皆备,一步一景,月门上牌匾上书“秋南苑”。穿过月门,又见一亭翼然,名“望南台”。蓝小梵说这里的花草和陈设都是老板亲自布置的。老板饱读诗书,风雅无双,富有情趣,是他们的崇拜对象。
提起老板二字都带着忍不住自夸自耀,让江落好奇蝶楼之主究竟是何许人也。蓝小梵领江落上台阶,边走边道:“慕南轩是我们住的地方。”
秋南,望南,慕南,每一个名字里都带着南。江落咂摸着几个字眼,“你们老板是南方来的?”
“我们生在长安,自幼待在这里。”蓝小梵惆怅道:“没人去过南方。”
走到回廊最靠里那一间,他推开门,请江落进去。这间屋子小巧干净,床帐上挂着风铃和贝壳,大概是蓝小梵的卧房。到了自家地界,他总算放下警惕,摘下头纱,正大光明露出脸和脖子。他生得白皙秀气,精致漂亮,五官带着几分幼态感。
“这是我房间,没人来。”蓝小梵给她倒了一杯水。
江落目光落在桌边画册上。
画册上绘制着各种各样的山林和蝴蝶。
蓝小梵注意到她视线,忙把画册收起来,塞到柜子里。
江落顺手抽出一本,道:“你画的?”
蓝小梵有点不太好意思,企图抢下,道:“我乱画的,不好看,你别看了。”
江落一转身,背对他的争抢,毫不客气地翻了两页。画册漫山遍野全是蝴蝶。纷纷扬扬,像是下了一场斑斓的雨。他用了很多颜色去描绘心中绚烂之景。
“这是你们老家?”
“不知道,”蓝小梵抢不过她,束手无策,“我,我梦到的,就画下来了。”
长安妖兽不允许随便现出原型,也没有这
么多蝴蝶。
蓝小梵常常梦见一座山谷,里头住着十万种蝶类。不是十万只,是十万种。他的同类不计其数,聚集起来像一块能盖住大山的毯子。他们生活在繁花似锦的南方,无人知晓的秘境,生存,繁衍,代代相传。
“画的很好。”江落细致看完。
“真的吗?”蓝小梵不安地望着她。大家都说,画这个没用,反正也去不了。
“嗯,”江落把画册还给他,道:“和我见过的一模一样。”
“你见过?”
蓝小梵有点震惊。难道真有这样一个地方不成。
江落回想了下,给予他肯定答复,道:“到了春天,南荒也会有很多蝴蝶。”何止是很多,简直多如牛毛。溪石,崖壁,山洞,潮湿的藤蔓,到处爬满五颜六色的毛毛虫。它们长得肥肥胖胖、憨态可掬。等到破茧羽化,又是不同的惊艳形态。
在所有的虫族中,江落最喜欢蚂蚁,其次就是蝴蝶。前者庞大而充满智慧。后者美不胜收。她就喜欢漂亮的虫子。
这番话一下子拉近了蓝小梵跟她的距离。
蓝小梵卸下防备心,坐在江落身边,兴致勃勃问:“你怎么知道?你去过南边?”
江落道:“我从南边来的。”
蓝小梵十分惊喜意外,满眼星星,忙道:“你能跟我说说,南边什么样吗?”
南边跟北边的区别,肯定是一个温暖潮湿,一个寒冷干燥。江落住在深山之中,只知道深山里的四季变化。蓝小梵对她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充满兴趣,譬如打鱼抓鸟、采摘野果以及用泥巴铸造巢穴之类。
江落从未跟人提起过以前的具体生活方式。傅溶只了解一部分,柳章对此不感兴趣。他们都觉得,她应该做人,学人的礼仪和规矩,摒弃从前的野性思维。最好脱胎换骨,连妖身都舍弃,彻底走上蜕变成神的道路。
人间雅士,喜好垂钓打猎,是种闲情逸致。若要他们将一只兔子生吞活剥血淋淋吃掉,那么他们就该吐了。从动物到人,再从人到仙,步步登天。没听说哪个仙门修士反向修炼想要回去做禽兽的。
蓝小梵却听得如痴如醉,心驰神往。
他渴望像祖辈那样活着。
“你这么喜欢南边,怎么不去那看看?”
“我们,”蓝小梵从幻梦中醒来,回到现实,“我们不能离开长安。”
“为什么?”
“我们只能待在这里。”
蓝小梵低下头去,含糊揭过去。似乎被戳到了伤心事。他情绪落下来,把画册上的褶皱捋平,小心放回柜子,关进去。起身的动作略显落寞。
江落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说错了。
蓝小梵看见蜂蜜罐子,想起一件事,道:“差点忘了,我得去给他们送蜂蜜。”他手忙脚乱,把罐子抱在怀里,火急火燎往外跑。连客人也顾不上了。江落满腹疑虑,不由跟在他后头。蓝小梵拐进其他的房间。
江落站在门口往里望去。
蓝小梵打开罐子盖,用勺子舀出两大勺蜂蜜,放在杯子里。倒水,搅拌均匀,兑成蜜水。他端着蜜水走向床边。床上躺着一个受伤的青年,也是蝶妖。他断了条腿,行动不便。蓝小梵扶起青年,喂他喝了一口蜜水,歉然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青年发出虚弱的声音,道:“谢谢你。”
蓝小梵道:“我们是朋友,不用客气。好喝吗?”
青年道:“很甜。”
蓝小梵道:“你明天想吃什么,我再去买。”
青年道:“算了,老板说外面很危险,你别出去了。”
蓝小梵道:“没事,你别担心我。”
喂完这位,蓝小梵让他躺下去休息。去到别的房间,也是兑蜜水,送给一个咳嗽的姑娘。蓝小梵看她咳得实在厉害,多舀了两勺蜂蜜。姑娘感激涕零,喝完后咳嗽果然好些。她也像青年一样十分挂念蓝小梵的安危,叮嘱道:“你戴着颈环,少出去乱跑。他们会欺负你的。”
蓝小梵道:“不会,我今天认识了一个很厉害的朋友。蜂蜜就是她帮我买的。”
姑娘闻言忧心忡忡,道:“外头坏人这么多,你这么傻,别被骗了。”
“不会的不会的。”蓝小梵劝她安心养病。
两罐蜂蜜,送了十几个房间,瓜分得一干二净。房间里躺着的蝶妖非病即残,好些个缺胳膊少腿,病容憔悴,状态可怜。不晓得是遭遇过什么磨折。
蓝小梵对他们关心有加,蜂蜜全部送了出去,自己没吃上一口。
在他们眼里,蓝小梵出门买蜂蜜,似乎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他们纷纷劝他再也别出门。蓝小梵少不得口头答应,免得对方着急。这群蝶奴倒是相处得和睦友善,处处为他人着想。
蓝小梵抱着空罐子,原路返回,他看着瓶口一点金黄,咽了口水,好久没吃过蜂蜜了。他没忍住舔了一口。蜂蜜甜香四溢,令人陶醉无比。哪知一抬头,刚好撞上江落。他抿着嘴角还没舔完的蜂蜜,顿时有种被抓包的羞耻感,脸红得像煮熟的虾。
“这么喜欢蜂蜜,”江落倒没有嘲笑他的意思,“我下次再多买几罐。”
“不用了,”蓝小梵咳嗽两声,艰难道:“我没有那么多钱买。”
“我有钱。”
蓝小梵看了她一眼,好奇问道:“是你主人给的吗?”
江落不太喜欢主人这个称谓,道:“我没有主人。”
蓝小梵反应过来:“哦哦,我忘了,你只有师父,没有主人。”
江落道:“你们有主人吗?”
蓝小梵道:“以前有,现在没了。”
“为什么?”
“我们被退货了。”
“退货?”
“就是,他们不要我们了,找老板退钱。”
蓝小梵说得磕磕绊绊,难以启齿,“老板退了钱,我们就回到蝶楼了。”
这是什么意思?江落没有听懂。
蓝小梵闪烁其词,越说越难堪,“今天很谢谢你,帮我买了蜂蜜,还跟我说那么多。”他紧紧抱着怀里的罐子,生硬地岔开话头。“我送你出去吧。如果被老板发现我带外人进来,老板会生气的。”
江落看他这样拘谨,也没为难他,道:“好吧。”
蓝小梵如释重负,带她原路返回,穿过花园,抄小道。经过秋南院,江落冷不防瞥见望南亭内站着一个人,背影酷似柳章。她顿时站住脚,惊愕不已。蓝小梵顺着她视线看到那人也慌了,拉着她,一路小跑,“快快快走,别看那边。”
江落莫名其妙:“那是谁啊?”
蓝小梵道:“我们老板。”
他们老板怎么长得这么像柳章?
江落闻所未闻,匪夷所思。真是见了鬼了。
第67章 蝶楼“要下雨了。”
蝶楼坐落于长安东北角一片富庶城区。在很多年前,曾是某位有名的尚书府邸,府内种满海棠,每逢春日,府里便似落了一片片祥云,引来彩蝶无数。
尚书大人曾拿半分家财与海棠树做比。
谁知祥云带来祸患,尚书府牵连谋反罪,落了个抄家灭族的下场。满门聚灭,人亡花犹存。这园子辗转易手,陆续出了事。时人谓之不详,以为亡魂附体海棠,怨灵未散,谁住进去谁倒霉。此园无人问津。过了六七年,被一个不怕死的匿名主顾买下。
主顾名叫雪千山,是只蝶妖,来历不明。
雪千山将海棠树砍倒,翻新修整,易名为蝶楼,开始做生意。左邻右舍怕来的又是个短命鬼,然而雪老板颇有手段,竟然将蝶楼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那时候驱魔司的禁令才放宽,养妖兽在达官贵人之间还是新鲜事,许多人有心尝试,苦于没有门路。蝶楼的出现刚好满足了这个缺口。
他们专卖定制蝶奴。蝶奴温驯乖巧,纯良无害,与寻常人印象中的凶恶妖精大为不同。敢驯猛禽养猎豹的人毕竟只是少数,大多数人养妖兽,还是以安全好养为第一标准。蝶奴几乎是最合适的入门选择。
蝶楼负责孵化虫子,选育优良幼体,在进入结茧期后,分批挂牌售卖。主顾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向伙计描述想要蝶奴长相。蝶楼的老板雪千山擅长易容捏脸,让每个蝶奴按照主顾想要的模样化形,能达到九成以上的相似度,不满意包退。
如此货真价实,纵然定价不菲,依然吸引了一大批有钱人。
蝶楼名声大噪,水涨船高。
雪千山敛财无数,海棠园不吉利的谣传不攻自破。很快,大家忘记了海棠园旧名,只记得这叫蝶楼,住着一群貌美的蝶妖。
很长一段时间,蝶楼门庭
若市,整条街经常被有钱主顾的马车堵得水泄不通。长安有头有脸的,几乎家家户户都养蝶奴,那是一阵风潮。
有的人爱得紧,还教蝶奴读书识字,上桌吃饭,对爱宠百般信任宠溺。渐渐地,养蝶奴的性质变了味。哪个主顾不喜欢漂亮年轻温顺无比的奴隶。他们处处像人,却容颜永驻。宠到最后,几乎每只蝶奴都会睡到主顾床上去,满足主顾千奇百怪的欲/望。
蝶楼的名声也跟着从天到地,一落千丈,与下三滥等同,但凡提及,必定暗指男盗女娼。蝶奴清一色的少年少女,声名甚至低贱于优伶娼妓。
优伶有清高的,恃才傲物的,性格泼辣。
红拂夜奔,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其贞烈性情为人称道。
而蝶奴却卑微软弱到了极点。不懂得反抗,没有脾气,纯粹的美丽废物。
几年前,曾闹出过两家争抢同一蝶奴的丑事,主顾们互不相让,大打出手,闹到官府去。知府大人看告状的一个是御史中丞长子向云台,一个是秦家四公子秦牧,吓得够呛,哪敢掺和这滩浑水。得罪谁都够他吃一壶。
知府大人头大如斗,听信了师爷的馊主意,把案子移交给了驱魔司。
案子涉及蝶奴,也就是涉及妖魔,在驱魔司的管辖范畴内。移交流程合情合理。知府大人这一手祸水东引玩得绝妙。他们要吵,就到杨玉文面前去吵好了。
官府甩掉了烫手山芋,高枕无忧。驱魔司却陷入两难,无论把蝶奴判给谁都会得罪人。
杨玉文才从杨国师手中接手驱魔司,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炙手可热的时候,要破几件大案子扬名立威。杨玉文整日焦头烂额,下属刚把这案子报上来时,杨玉文刚熬了三个通宵。他听完来龙去脉,叫来两位苦主,当着向云台和秦牧的面,将蝶奴一刀劈作两半。
不是瓜分不均吗?正好,一人一半。
两个纨绔被溅了一脸血,看着惨死蝶奴的内脏,吓得魂不附体。他们哪见过这种恐怖阵仗,被这一刀吓得两腿发软。他们对视一眼,知道杨玉文是个狠角色。原地和解,说是误会,决定私下撤销报案。
杨玉文不准撤销,说他们这么喜欢蝶奴,已经分好了,每人一半,必须带走。纨绔子弟这才领略到阎王爷的手段,他们怕忤逆杨玉文,也落得横死下场。杨玉文既不给秦家颜面,也不把向家放在眼里。硬是逼着两个纨绔抱着血淋淋的尸块出去了,顺带打水把地板洗干净。
秦牧和向云台叫苦不迭,回家后吐了三天,从此对驱魔司产生心理阴影。
此事荒诞可查,至今传为笑柄。后用以佐证蝶奴貌美,能叫长安两大著名纨绔争抢。有人说蝶奴都精通媚术,吸食阳气。各种离谱传言,不可尽述,吸引无数猎奇的主顾。蝶奴价格被推得越来越高,变成奢侈品。
据说最贵的蝶奴曾经拍出了二十万两的天价,贵价若此,令人咋舌。
不知究竟这位蝶奴美到了何种程度。
江落出没市井,打探蝶楼的有关消息。每一桩都很离奇,那位蝶楼老板雪千山,更是神秘。那日离开时惊鸿一瞥,她还以为是柳章站在亭子里。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虽然长得很像,但两人气味明显不同。江落靠气味认人,不会将二人弄混。
这件事实在是很奇怪,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相像的两个人。难道是柳章的孪生兄弟?她从没听楚王府的人提过。江落决定再去一趟蝶楼,一探究竟,看看这位雪千山究竟是何许人也,为什么要顶着她师父的脸。
潜入蝶楼后院,江落矮身蹲在灌木丛中。她拨开枝叶,透过重重庭院,看向望南亭。那儿空无一人。酷似柳章的背影不知去了何处。
园子里偶尔有人走动,江落屏住呼吸,将妖气收敛,藏匿身形。住在蝶楼的妖精修为低下,难以察觉更高阶的入侵者。江落如入无人之境,很快便将蝶楼摸了个底朝天。
除蓝小梵上回介绍的几处布景外,更隐僻处,别有洞天。那座典雅小楼形只影单,茕茕孑立,被花树植被所缠绕。窗户房梁上爬满藤蔓。
“要下雨了。”
两个少年从小楼内走出来,抱着成筐的干草。
他们容貌出众,一色漂亮水灵人。脖子上都戴着颈环。乌云笼罩在蝶楼上空,时不时飘下几滴雨点子。少年摸了摸脸上水痕,问同伴:“你刚才关窗户没?”
同伴回头看了小楼一眼,不甚确定,犹豫道:“好像关了吧。”
少年斥道:“好像?要是茧房进水,你担得起责任吗?”
同伴忙不迭道:“我回去看一眼。”
他放下干草,跑回小楼。用钥匙开门,进去一看,果然窗户忘记关了。雨丝落到屋内大竹盘子和笸箩上。少年忙冲过去取下叉竿,把窗户合上。
潇潇雨声隔绝在外,小楼内寂静无声。
少年检查笸箩内的干草,有点湿了。掀开上面干草,露出一层排放整齐雪白的茧,摸了摸,还好,茧温暖干燥,没有被雨淋到。他心头大石落地,赶忙趁老板没发现,换了一批新的干草铺上。确定全部窗户严丝合缝,绝不会有一滴雨再飘进来。
他才万般小心地离开,把小楼锁上。
门合上的刹那,一缕雾气钻进来。江落摇身一变,现出人形,出现在小楼内。她环视四周的木架和笸箩,这是蝶茧的温床,蓝小梵他们的孵化场。
墙角屋顶挂着能控温的法器,维持茧房温暖环境。
楼内摆了二十座木架,每座放着三层笸箩,江落小心翻开干草,数了数。每层笸箩大概有一百枚茧。她在心底里打起算盘,这座楼里约摸有六千枚茧。如果每一枚茧孵化的蝶奴能卖一百两,那就是六十万两白银。如此挣钱的生意,十分罕见。
这是雪千山谋取暴利的财富源泉。
江落绕着木架边看边转圈,想象六千个蓝小梵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盛况。他们每个人,都是被生产制造的。在主顾的指定需求下,长出特定的脸和身体。生来失去自由,唯一的身份就是主人的附属品。他们被统称为蝶奴。最低等下贱的奴隶。
蓝小梵说自己住在蝶楼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难堪。这样的身份,遭受过无尽误解和白眼,是种难以启齿的来历。
江落弯了腰,捡起一枚白白胖胖的茧。她举着茧,对光照亮,透过细腻素丝,依稀能看见朦胧小巧的黑影,蜷缩状,尚未长出羽翼。
茧里有只沉默的小虫子。
江落端详良久。
这么多等待孵化的茧,他们知道,未来会面临什么吗?
身后伸出一只手,并食指与中指,夹住她手腕。江落差点没拿稳,把茧掉地上。那人的手指如同铁钳般夹持江落腕骨,令她动弹不得。江落顺着这只手回头望去,看见了柳章的脸。她鼻子动了动,继而发现这不是柳章的味道。
而是她在望南亭看见的人。蓝小梵口中的老板。
雪千山?
江落眯起眼睛,盯着他与柳章如出一辙的五官。
雪千山一手夹持她腕骨,一手掐住她脖颈,道:“把茧放下。”
江落没动,脖颈上的力度顿时收紧。
雪千山掐得她青筋暴跳。
“放下!”
第68章 臣服“说,是谁让你顶着这张脸?”……
雪千山着白衣,身量面目与柳章相仿,站在风口里,显出衣袍下裹着的病弱骨形。更加瘦削些。眼带邪性。一上来就掐人脖子。霹雳手段,刚愎自用。徒有其形而无神,空具芝兰玉树的皮囊,也是个野妖精的鲁莽做派。
他不分青红皂白,态度恶劣。柳章都没这么掐过江落。江落有点不爽。对雪千山印象不佳。她故意挑衅,手指一翻,将手中茧弹飞。
雪千山冲出去,身形闪现到门口,救下即将打中门板的茧。他动作敏捷,双手合十,如菩萨结印,把茧护在掌心。还好解救及时,这枚脆弱的茧得以保全。而罪魁祸首毫无愧意。江落活动自己僵硬的脖颈,关心上头是否被
掐出了指痕。
雪千山锐利视线扫向江落,充满敌意,厉声质问:“你是何人,胆敢擅闯茧房?”
江落张口就道:“随便逛逛。”
她状似无意,手搭在箩筐边缘。雪千山脸色几变,以为江落要毁了那盘茧。蝶茧凝聚他毕生心血,一个来历不明的人闯进来,危害深远,是个极大的威胁。
雪千山徒手化剑,提剑刺向江落。江落松开箩筐,侧身闪过剑风。刚避开,肩上又挨了一掌。雪千山是练家子,身法比她想象中更加敏捷。江落在他的猛攻下滑退出四五丈远。她从楼里飞出,落在门外院中。雪千山顾忌满屋蝶茧,怕打起来伤及无辜,故而把江落逼出去。
江落抓住头顶一簇乱摇树枝,堪堪站稳步伐。泥土飞溅,风起云涌。屋门敞开,雪千山提剑跨过门槛,一步一步走向江落,带着杀意,“谁派你来的?”
江落还是满不在乎的态度,道:“没有谁,我好奇,想来看看。”
雪千山顿时受激,道:“找死。”
他猛然冲向江落,直接开打,意在速战速决。江落赤手空拳接了几招。她同傅溶学习近身格斗,适应人形攻防,钻研技巧。进步神速,有时候能在傅溶手底下走三十个回合。傅溶说等她练好了拳脚功夫,再去学剑,会更加稳当。
可事实上江落不擅长打架。虫子从不依靠蛮力战胜对手。她力量有限,最刚猛的一记肘击被傅溶单手握住时,她的脾气上来了,很想靠牙齿咬断敌人的咽喉。傅溶花了很长时间才改掉她这下三滥的毛病。
因为人族打架一般不用牙齿和爪子,除非那是泼妇。
跟傅溶打,傅溶怕她受伤,有所顾忌。在他放水情况下江落能偶尔险胜。遇上真正的对手时,花架子全部都不管用了。雪千山心狠手辣,每一击都是奔着要她命的打法。江落很快相形见绌,连连后撤。
庭内灌木被他的剑气削得七零八落。
漫天碎叶中,刀光剑影,江落被切掉了一缕头发。眼见那一剑劈头盖脸砍下,她握手为爪,格挡长剑,危险截停。这一撞激出了金玉铿鸣之声,火星四溅。红光迸发,妖气陡然扩然。刹那狂风掀起两人广袖,猎猎作响。
江落瞳孔中倒映着锐利剑尖,近在咫尺,不到毫厘。她猛然向上一推,红光大盛。雪千山被妖气攻退半步,手中剑几乎要震碎。以二人为中心,四周灌木花草倒伏,瓦片乱飞,如涟漪一圈一圈荡开。
雪千山挥袖扫下漫天碎叶,只见混乱之中,江落独立于风波外,她瞳孔发红,周身散发浓重妖气。她是妖。雪千山惊疑不定,目光掠过她脖颈,脖子上却没有戴颈环。
长安妖兽无一不佩戴颈环。
她怎么会没有?
这一矛盾令雪千山颇为费解。落叶纷纷扬扬,妖气经久不散。江落拍掉自己肩膀上的碎叶,雪千山对她起了疑心,问道:“你是虫妖?”
江落坦然道:“是啊,和你一样。”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她身法一般,却敢空手接白刃。靠得就是体内强悍妖气。雪千山在长安见识过许多人和妖,没有一个与眼前人相似。她到底是什么?雪千山神情困惑,手中剑依然没有放下。
同为妖族,并不意味着安全可靠。任何进攻蝶楼的都是他的敌人。
“我真的,”江落收敛妖气,尽量做出真诚表情,“只是随便看看。”
“我们这里不欢迎客人。”
雪千山思忖片刻,对她仍采取了敌视态度。
江落回道:“可蝶楼不是做生意的地方吗?我也想买只蝶奴,捏出我想要的模,特意来问问价。”为了打消雪千山的疑虑,她决定撒个谎,“我不小心迷了路,才跑到这来。”
茧房何其隐秘,她能混进来,不被任何人发现,说明有本事在身。
雪千山对她编的鬼话一个字也不信。
“出口在那边。”雪千山剑指南方,示意她滚蛋。既然同为妖族,不必赶尽杀绝。他斟酌再三,此人内力不明,打起来恐怕难以收场。若是危及茧房,损失更大。
让她就此离去是上上策。
“是吗?”江落倒是个很好商量的语气,道:“那我走就是了。”
在雪千山的审视下,江落转过身。她踩着叶子吊儿郎当走出两三步,又停住,回头问,她打听到:“你们的蝶奴多少钱一只?”
蝶奴只卖给人,不卖给妖。
雪千山敷衍道:“每只都不一样。”
江落道:“像你这样的呢,值多少钱?”
雪千山听出她轻佻意味,冷冷回道:“二十万两,阁下要买吗?”
原来那只被拍出二十万两天价的蝶奴,就是雪千山。江落算了下自己的零花钱,一个月五两,得攒上四万个月,三千多年。她居然要三千多年才能买得起雪千山。这未免过于离谱了。江落咬着舌尖啧啧称奇,又道:“真是不便宜。有没有便宜点的?”
雪千山耐着性子道:“阁下来晚了。”
江落道:“什么来晚了?”
雪千山道:“我们已经停业,不再售卖蝶奴。”
江落道:“为什么?”
雪千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盯着江落,直接下了逐客令,“你该走了。”
江落一身反骨,赶她走,她偏不走,踱着步子绕回来。
“我不走,你能把我怎么样?”
“看来你还想同我过几招。”
“你以为我打不过你?”江落笑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试试。”雪千山再次提起剑,剑指江落,并不怯场。好言相劝给出台阶,她不下,那就是来找茬的。犯不着跟她客气了。
江落轻蔑地握住他的剑,柔软指腹摩挲坚硬剑身,故意捻了捻。雪千山如遭调戏,当即拉下脸,震臂抖剑,锋芒毕露。剑刃差点削掉了江落的手指。她不禁一哂,抬起手指,身形却半步不退。眼底缓缓酿出笑意。真凶啊,和柳章一样。
可这个人顶着柳章的脸,让她很不喜欢。
江落是个脾气相当暴躁的主儿,喜恶分明。喜欢的恨不得锁起来,讨厌的恨不得一掌打飞。从前在南荒唯我独尊,无法无天。没有任何妖精踩到她头上撒野。
平生头一回吃亏,就是碰上柳章。
柳章手段暴力凶残,压制着她,她有时气上头,觉着早晚有一天要搞死他,有时候又觉得他那种恶劣性情别有一番风味。挺特别的,她从未见识过。这种微妙的相处关系是独一份的,不可替代。仅限于柳章,换了别人,纯粹剩下可厌可恨了。
书上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东施效颦。
江落并没有将雪千山放在眼里。她只是很好奇,蝶楼的幕后人,究竟怀着怎样心理,把自己的同类当做奴隶贩卖?何等冷血自私、无情无义的妖精。
“雪千山。”
江落迎着他的剑,直视他双眼。步步逼近,剑尖抵住江落心口,雪千山忽然僵住,被一种强大的外力推动。他无法后退,也无法中断与江落的对视。像是远古血脉压制,某种巨兽的威压席卷了他,裹挟他上前,迎接她,袒露一切。
雪千山极其抗拒这入侵性极强的袒露。
一把无形的刀切开他洋葱般的心,暴露出最里层的东西,从未示人和倾诉的,隐秘往事,不可告人的心思,皆被层层剖开,分毫毕现。他仿佛被切成了上千层透明薄片,被无形目光仿佛穿透凝视。雪千山整个人都透明了。他无力抵抗,手中剑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江落抚上他额头,妖气顺着肌肤接触的刹那洞穿天灵盖,他和她同频接洽。
雪千山的眼神渐渐软化。
两人之间构建联系,瓦解防备,在最深处,改变了大脑的行事逻辑。仿佛他们共用一个大脑。江落摸了摸雪千山脸颊,微笑道:“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
雪千山心头染上无尽酸楚。
他垂下眼,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身形战栗着,抖若筛糠,双腿一软,他伏首拜倒,跪在了江落脚下,全都出自于本能。
“蝶妖雪千山,”雪千山哑声道:“拜见大王。”
江落俯视脚下的雪千山,先前不可一世,如今臣服拜倒。
江落是虫族最高阶领袖。
所有虫族都臣服于她,不可能违抗她,除非死去。
江落用不着耍手段,用不着暴力。纯粹血脉压制,就能让雪千山抬不起头来。
江落蹲下来,抓着雪千山的颈环,看了编号。零五七三。每只妖精在驱魔司眼里都是一串编号。蝶楼每只妖精都有,雪千山也包含在内。他是这家店的老板。江落捡起他掉落的长剑,手握剑刃,用剑柄拍了拍他的脸蛋,倨傲道:“换张脸,不许用这张脸。”
雪千山面对这无理要求,解释道:“蝶奴化形一年后不可易容。”
江落道:“那就毁掉。”
雪千山得到明确指令,不再反抗,道:“是,大王。”
他接过长剑,毫不犹豫在自己脸上划了一道。
血顺着下巴滴下,落入泥土中。他服从江落的命令,没有思考。先前对立和敌意都不复存在了。他无条件信任并服从于江落。问什么答什么,说什么做什么。
旁人看来或许不可理喻,然而对于虫族是理所应当的。在面临极端的灭顶之灾时,虫族首领能够轻易掌控所有部下的大脑,跳过他们的思考,做到指令下达并直接实行。首领有权决定哪一部分该牺牲,哪一部分该留存。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试想一下,如果每只虫子都有自主思维,贪生怕死,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那么面对危险他们将是一盘散沙,失去战力,直接灭绝。种族存亡高于一切,首领高于一切。雪千山不可能对抗千万年流传的集体意识。因为作为一只虫子,他本不该有意识。
江落远在南荒,控制力量有限,北方的虫族几乎都处于自生自灭的野生状态,或者拥有小型领袖。江落如果释放全部领域,将对他们造成毁灭性冲击。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她没必要那么做。
白玉般的面庞留下一道红色划痕。
雪千山又划了第二道,形成一个叉。如果江落没有下达停止指令,他将把这张脸彻底划花,直到面目全非。破损让他拥有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凌虐美。江落失神一瞬,恍惚间又觉得是柳章破了相,即将在自己眼前碎掉。她握住剑,临时改变主意,道:“算了,不要划了。”
雪千山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依然很平静,“是,大王。”
他的脸还在滴血。
江落掏出帕子,一点一点擦干净。雪千山吃痛闭目,手指握紧,却没有退缩。
江落问道:“说,是谁让你顶着这张脸?”
雪千山道:“我的主人。”
江落道:“谁是你主人?”
雪千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反应很奇怪。面对江落的质问,他不应该沉默,也不能沉默。
“谁是你主人?”江落一字一顿重复。
雪千山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脸色惨白,紧咬牙关,在同什么做对抗。
江落凝视着他异常的反应。
雪千山将舌尖咬破血,道:“对不起,大王,我不能说。”
江落按住他下唇,“有人给你下禁咒?”
雪千山道:“是,大王。”
江落道:“你无法说出你主人的名字。”
雪千山道:“是。”
这个人的禁咒,居然能对抗虫族本能。
雪千山把舌头咬破都说不出来。他很痛苦。江落也没有为难他。这事得好好查查。雪千山身上,似乎还藏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69章 送礼“可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二人打斗的动静引来了人,蓝小梵冲到院内,只见满地花叶残,白衣公子跪在少女脚下。他大惊失色,赶忙扶住雪千山胳膊,道:“老板你怎么了?”
雪千山脸上两道猩红的口子,时不时渗出血。他目光麻木,手中剑掉在地上。老板是爱剑之人,性喜洁。竟然跪在地上,受了伤。周围一片狼藉,蓝小梵从未见老板这幅狼狈模样,“您的脸?”
雪千山神情恍惚,无动于衷好似不知道痛。
蓝小梵诚惶诚恐抬起头,望向立在一旁的江落,道:“江姑娘?”
江落迎着他视线,仿佛坏事都不是她干的,镇定道:“又见面了,蓝小梵。”
蓝小梵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雪千山,难以理解这两人发生了什么冲突。蓝小梵满心惊惶,江落怎会来此,撞上老板?难不成两人打了一架?雪千山竟然败在江落里。他不太敢揣测下去,结结巴巴道:“江姑娘,我们老板这是?”
江落面不改色继续撒谎,道:“我来找你玩,不小心迷了路。就看见你们老板得了失心疯,在园子里乱砍,还自己划花自己的脸。”
蓝小梵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惊愕道:“什么!”
老板平日里是个多么斯文冷静的人,虽然最近情绪不太好,总是愁眉不展。但老板是老板,怎么会莫名其妙发疯。难道是这阵子停业,压力太大,急火攻心吗?蓝小梵半信半疑看向了雪千山,目光惊异,道:“老板?”
雪千山目光动了动。
蓝小梵满是担心,问道:“你没事吧?”
雪千山摇头,袖中手指微微颤动,道:“没事。”
蓝小梵试探道:“那我扶您起来?”他扶着雪千山,雪千山踉跄起身,到一旁亭子里坐下。他们的身影与江落擦肩而过。江落注视着雪千山落魄的侧颜。雪千山的目光始终垂着,没有再与她对视。
江落捡起雪千山的剑,远远抛给蓝小梵。蓝小梵手忙脚乱接住。剑光翻转,从雪千山眼睛上跳过。雪千山似有触动,隔着灌木回望向江落。乌云散去,秋雨下完后随风飘远,天空湛蓝依旧。江落笑呵呵道:“雪老板,下次再会。”
雪千山目送少女扬长而去的背影。
蓝小梵端来两杯茶水。亭子内只剩下雪千山,江落已经走了。
“老板?”蓝小梵出声。
雪千山出神良久,才收回视线。脸上血痕隐隐泛起疼,他眉头紧皱,神情困顿。刚才的状态非常奇怪。他不由自主听信于江落,对她产生膜拜感,无条件遵从她的一切命令。等到江落离开后,那种信任依然还在,仿佛脑中被打下了一种烙印。
他和蝶楼,从今往后,都会是江落来去自如的地方。
他们才第一天认识,却似故旧重逢。雪千山意外发现,自己竟然并不排斥着这种感觉。好像是天然如此,命中注定一般。
“老板,您喝点水。”蓝小梵的声音打断他思考。
“刚才那位姑娘,”雪千山望着茶杯,敛去眼神中一切情绪,又变成了从前那个少言寡语的雪千山。大风过后的海浪重归宁静,乱跳的鱼虾全部沉入海底。他心如平湖,不动声色反问,“你认识她?”
蓝小梵听他这么问,可能什么都知道了,他见瞒不过去,索性坦白道:“认识的。我那天偷偷溜出去买蜂蜜,人家不愿意卖给我。是这位江姑娘帮忙买的。她也是虫妖,我们的同类。”说到这,他不由在老板面前为江落说好话,“我觉得她是个好妖。”
蓝小梵长在蝶楼,性情和顺讨喜,被主顾以一千两买下。离了蝶楼,不过几个月,主顾家中遭逢变故,急需盘缠周转,那人舔着脸找到雪千山,要将蓝小梵退货。雪千山二话不多说,还了一千两,蓝小梵回到蝶楼。
他自以为惭愧,总觉得哪里做的不好,才被退货,对不起雪千山多年
栽培。他赤子天真,脑筋简单,给他一点好,他就忍不住交出全盘信任。
为了几罐蜂蜜,便将一个陌生人划为自己人。
雪千山比他大许多岁,历经世事浮沉,人见过,鬼也见过。没有那么天真单纯。江落一介大妖,能避开大阵,潜入长安,实力不容小觑。长安所有妖兽都戴着颈环,唯独她没有。她如此明目张胆招摇过市,不怕得罪驱魔司吗?这个人拥有他们都不具备的从容镇定。
她自恃实力,随心所欲。没人能奈何得了她。
不日,商铺伙计拉着一板车的罐子,送到蝶楼门口。几十个罐子,装着上好的蜂蜜。伙计指名道姓点蓝小梵出来收货。蓝小梵一头雾水,看到那堆自己根本买不到的蜂蜜,他惊呆了。据伙计说,是一位江姑娘让送的。
“是你,”蓝小梵见到伙计熟悉面孔,上次就是他把他赶出去的。蓝小梵下巴差点掉到地上,有点茫然,道:“你们不是不卖给我们吗?”
“确实是这样,”伙计尴尬地笑笑,道:“可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多、多少钱?”蓝小梵试探问。
“一套头面首饰,能值个三五百两。”
花三五百两买一板车蜂蜜?虽然蜂蜜很好吃,但如此昂贵,和吃金子有什么区别。看来江落的手头并不宽裕,在家里没有花大钱的权利。想买个什么,还得去当首饰。蓝小梵十分震惊,哪能承受如此重礼,当即抗拒万分,道:“我们不要了,你们给她退回去。”
伙计一听顿时不干了,“钱货两清,概不退还。东西我已经送到,你们爱要不要。”说完,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蓝小梵急了,追了两条街。他没戴头纱,一跑到人多的地方,周围的视线便汇聚他身上。
像跳进油锅里似得,蓝小梵浑身别扭,眼看着伙计跑进人群中消失无踪。他束手无策,别无他法,只得灰溜溜回来。这礼送得惊大于喜。二人能有几分交情,值得她花几百两来送礼?蝶妖们都爱吃蜂蜜,被香味吸引,二十几个人围着板车议论纷纷,直流口水。
有个罐子上头夹着片纸条,说是蓝小梵的朋友送给大家的见面礼。
大家都好奇这朋友是何许人也,是男是女。为何出手如此大方。他们满腹狐疑,纷纷盘问蓝小梵。蓝小梵哪知道江落会送一板车的蜂蜜。
他手头拮据,养活自己都勉强。如果收下了,拿什么去回礼呢?
“到底谁送的,”一只蝶妖冲蓝小梵挤眉弄眼,“难不成是你给自己找的新主人?”
“才没有。”蓝小梵矢口否认,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被退货后,一直沉浸在自卑中。为什么不是别人被退货而是他呢。老板养了他孵化他,结果他白吃那么多干饭,没能为蝶楼做出一点贡献。到头来的卖身钱还被买主拿走了。老板虽然没有说什么,他心里怎么可能不难受。
蓝小梵被戳中了伤心事,愤愤不平,“我以后再也找主人了。”
蝶妖姐姐笑道:“遇到对你好的,疼你的,也不要吗?”
蓝小梵道:“不要就是不要。”
蝶妖姐姐道:“我瞧你这位朋友,倒很会投其所好。”
蓝小梵连忙为自己辩解,说也说不清楚,道:“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众人嬉笑起哄,七嘴八舌的,搞得蓝小梵恼羞成怒,百般解释也无用。平白无故送什么蜂蜜,引起大家误会。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蓝小梵心头的郁闷压过了收礼的欣喜,一气之下,气冲冲跑了。口头上发脾气,说蜂蜜他不要。让大家全部分掉拿走,一罐也别给他留。
大家笑望着他欲盖弥彰、张皇逃窜的背影,更加乐得厉害。
蝶楼难得出现这样的欢声笑语。
雪千山站在二楼,遥望远处热闹的一幕。
蝶妖们住在这里,病的病,残的残,整日情绪低落,聚在一起惆怅居多。今日为这车蜂蜜,各各稀奇看热闹,腿瘸的那个都拄着拐杖出来了。雪千山也很久没听到他们的笑声了。
自驱魔司下达禁令,妖兽们生存环境严苛,出去风险极高。为避免意外情况,雪千山很少让他们出去。保障了人身安全,却忽略了他们的心理状况。
蝶妖们十分懂得人情世故,一人只拿了一罐,没有贪多,剩下全部送到蓝小梵屋里。蓝小梵还在生大家的气,晚饭都没吃。趴在床上趴了一整宿。他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屋子里充斥着蜂蜜的甜香。那些罐子被堆在窗户下,蝶妖姐姐送来就在那。
他才不看,又不是他让江落送的。
仿佛多看一眼,就显得他虚荣似的。蓝小梵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地滚,想她为什么要送这么多蜂蜜呢?还特意拿头面首饰去换。他们才见两次面,一点也不熟啊。
她人没来,东西先来了,是觉得他很好骗吗?为几罐蜂蜜,就兴高采烈,昏了头,就跟她交朋友。蓝小梵胡思乱想,心里五味杂陈。他对江落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是个很厉害的大妖,跟蝶妖截然不同。只有师父,没有主人。
第一次见面曾对蓝小梵说可以叫她大王。
也许她没来长安之前是个呼风唤雨、叱咤一方的大王,拥有无上地位和权势。她行走在长安,舒展自如,气场平和,一副从没受过欺负霸凌的模样。
蓝小梵从未见过如此有尊严有自信的妖精。好像天底下没有值得她退缩害怕的东西。甚至驱魔司也奈何她不得,那份张扬和镇定让蓝小梵望尘莫及,心驰神往。强大不在于一个人的外表,而在她的内心,在她骨子里,是蓝小梵此生也无法拥有的。
屋子里静悄悄的,时不时响起翻身和叹气的动静。月亮爬上树梢,鸟雀都已入睡。
不知不觉,天亮了,蓝小梵爬起来走到蜂蜜前,才发现居然有这么多。他少说得吃个半年。蓝小梵叹了一口气,把它们一罐一罐收进柜子里。又忍不住发散思维,想那些奇奇怪怪的事。说实话收礼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甚至烦恼惆怅,为此拈酸。
这礼物是江落单送他的?还是别人都有。她会不会认识一个,就送一个?
妖王的话,肯定是三妻四妾的吧。
“江落,虫妖,约三百岁,等级不明。楚王徒弟,性乖张,顽劣难驯,与傅小侯爷傅溶交好。嗜甜如命,不食荤……”
在雪千山的桌案上,摆着一份详细的资料,事无巨细描述江落进入长安后全部信息。她先被傅小侯爷带回来,再被楚王柳章收为徒弟。来长安之前,一片空白,没有记载。
没人知道她从哪来,是做什么的。
她横空出世,成为楚王府的一员,跟随柳章修行,还结交了一个名叫雪柔的人族姑娘。素日举止无度,自由散漫。
这份资料上,最让雪千山意外的一点是,她之所以没有戴颈环,是因为柳章替她戴了。
雪千山耗费十年光阴,揣摩柳章,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了解的依然不够深,不够透彻,仅仅是冰山一角。孤傲的楚王殿下,怎么会为一只妖戴上象征屈辱的颈环?
“老板,您在吗?”外头传来敲门声,是蓝小梵。
“进来。”雪千山翻过资料,用一本书压住。
蓝小梵推门而入,怀里抱着两罐蜂蜜。他侧身挤进来,把蜂蜜放在雪千山的桌上。“老板,他们都有了,您也尝尝这个,很甜。”
“那位江姑娘送的?”
“是,”蓝小梵生怕老板也误会,忙道:“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送,我没向她要过礼物。”
“你和她交情深吗?”雪千山淡淡道。
“才认识,哪有什么交情啊。”蓝小梵挠了挠后脑勺,满脸写着无措。
雪千山看着蓝小梵,他的生涩和忐忑都是明摆着,他和江落不熟。说明江落没有连接过他。否则不会如此手足无措。雪千山思索片刻,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曾教过你的。”
蓝小梵认为老板说得很有道理,他已经纠结一晚上了,“我知道,可我没想好该送她什么。”
雪千山为他提供思路,道:“请她过来吃顿饭吧。”
蓝小梵道:“啊?”
雪千山补了句:“以你的名义。”
老板一向反感外人进入蝶楼,竟然主动请人来吃饭。看来江落在他那儿,还算合眼缘。蓝小梵连忙答应下来,请吃饭比较能显示出礼节的。他边琢磨着,边离开,瞥见雪千山脸上的血痂。他觉得很奇怪,多了句嘴,
“老板,您可以修复这点小伤口的,为什么让疤留在脸上?”
雪千山似乎才意识到这回事。他愣了愣,触碰自己的脸,目光晦暗,道:“留着也好。”戴着一张面具活得太久,人就会忘记本来的面貌。他已经忘了。
他没有露出自我的权利。有时候心底里会涌现一种冲动,把这张脸彻底撕毁,哪怕面目全非,变成一个吓人的怪物,也好过做别人的影子,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江落操控他划伤自己的脸,他有种说不出来的快慰。
蓝小梵没听明白,留着疤有什么好的。
雪千山道:“你出去吧。”
蓝小梵只得把问题咽了回去。老板那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第70章 处境“你真的该死。”
江落应邀赴宴,这一次,没有鬼鬼祟祟,光明正大走的正门。她来的时辰尚早,晚饭还没备齐,大家都在厨房里忙活。
蝶楼许多年没来过这种正儿八经的客人。还是雪千山主动提起的请客,一下子在蝶妖们引起轩然大波,炸开了锅。要知道老板在不营业的时候,几乎不说话不出门,他为人孤僻,没有一个朋友,也并不鼓励蝶妖们出去结交朋友。邀请江落,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的事。
这一顿饭,意义重大。所有蝶妖都参与了进去,足有三桌人,为蓝小梵出谋划策商量吃什么菜。蝶楼囤了不少米面蔬菜,不用上外头买,大家平日都是自己做饭吃的。
只是客人来,需得有一样压轴主菜。有的提议包饺子,北方包饺子是一件隆重的待客礼节。大家纷纷赞同,饺子要肉,蓝小梵还得出门,想办法买一点回来。这次有了正经的目的,蓝小梵特意去向雪千山报备出门,雪千山听了,并没有立即反对。
为客人准备好吃的自是天经地义。
但雪千山忖度良久,否了这个提议,道:“她不吃肉。”
蓝小梵愣了愣,道:“是吗?”老板怎么会知道江落不吃肉?
雪千山道:“改成汤圆罢。”
蓝小梵觉得也不错,道:“那,好吧。汤圆也行。”
换成汤圆,就不必出门采购了。糯米粉有的是,今年秋天正好开了许多桂花,芝麻也有。东西一应齐全。包汤圆的包汤圆,做菜的做菜。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能干的活。那几个病着的,下不来床的,也都被这热热闹闹的气氛所吸引,精神头大好。
蝶楼出现了过年才有的氛围。
蓝小梵穿梭其中忙忙碌碌。他年纪小,许多事插不上手,负责跑腿拿东西。
“哎,你们说,要不要在汤圆里包一枚铜钱?”蓝小梵灵机一动,冒出个鬼主意。
“又没过年,你就想吃铜钱了。”
去年包饺子,藏了枚铜钱,说谁吃到谁就有一年的福气。蓝小梵一个人吃了五十多只饺子,撑得扶腰走路,也没吃到铜钱。他心心念念的福气被雪千山吃到了。虽然雪千山不要,让给他了,他还是觉得很遗憾。至今耿耿于怀。
“饺子才包铜钱呢。”有人调侃他。
“汤圆也可以!”蓝小梵信誓旦旦。
“你这回打算吃五十个还是八十个?”
“没准我运气好,第一个就吃到了。”
蓝小梵不理会大家善意的嘲笑,说干就干,洗了一枚铜钱,包进糯米皮里。不知道是皮太软还是铜钱太硬,形状扁扁平平,很是难看。他多加面粉,费劲千辛万苦才搓成球状。结果那只汤圆硕大无比、标新立异,站在汤圆群中仿佛发了福的将军肚。
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包了东西,大家围过来啧啧称奇,笑得蓝小梵很不好意思。他自己看着也好笑,打算拆了重包。外头忽然说客人来了,蓝小梵顾不上汤圆,赶紧跑出去。
江落来了。
雪千山陪江落进园,园中桂花盛开,香气浓郁。有丹桂也有金桂,他们做汤圆都是新鲜采摘的,薅秃了几棵树。江落折下一枝桂花嗅了嗅,“很香。”
雪千山闲庭信步,仿佛陪着故友散心,随口闲聊,道:“这儿原先是片海棠,我都砍了,改种桂花。”
江落问道:“为什么?你不喜欢海棠。”
雪千山道:“海棠无香。”
“香有香的好处,不香有不香的妙处。”江落折枝一朵,别在雪千山鬓边,道:“有香之人什么也不戴,亦是风情。无香之人就算戴花,也是东施效颦。”
“有无香气,”雪千山听出言外之意,望向别处,“都是命里注定的。”
他哀而自伤的神情似有触动。
江落岔开了话头,没有往下说,道:“脸还疼吗?”
“疼一疼也好,”雪千山木然道:“我快忘了,疼是什么滋味。”
“大名鼎鼎的雪老板竟然是具行尸走肉。”江落像是听了奇闻,对此很感兴趣,她面朝着雪千山走路,道:“谁把你变成这样的?”
雪千山道:“世道吧。”
好一个世道。只听凡人境遇坎坷,抱怨世道艰难。妖精怎么入世,又悟出什么道呢?江落倒要听听,世道是怎么把妖变成鬼的。
虽则雪千山与江落是第二次见面,但经过上回共连后,如同亲密朋友。跳过了一切怀疑和隔阂,他们成了天然同盟。江落有疑问,雪千山自然对她知无不言。
在雪千山的讲述中,江落得知了蝶楼成立的初衷。
三界之内,人与妖相残互害,战争不休,从未迎来过和平。人间有识之士一直在思考如何终结战争,他们得出结论,必须将人间领土的上每一只妖都杀死,禁止他们繁衍生息,让这片领土变成净土,再也没有妖精出现。如此,方能止战。
可人间妖兽何其之多,野草一般,杀不尽除不绝,双方的厮杀导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雪千山也是这些惨剧的受害者。他失去父母亲族,在尘世间流浪,就像千千万万只妖兽那样。不过他比较幸运,修成了人形,拥有一定的自保能力。
这对于蝴蝶等低等虫族来说是非常不容易的。
他历经坎坷磋磨,费尽千辛万苦,从深渊中爬出,看见青山那样高,苍天那样远。自身的存在堪比沧海一粟,渺小得不值一提。阴霾笼罩头顶。他一眼看穿自己的命运,也看到整个妖族的命运。
宿命无法抗拒,难以逆转。
他们生来是妖,就注定毫无意义地死去。雪千山为此感到悲哀。
他决定做些什么。
他提出了一个伟大的构想,那就是让妖精去掉妖性,学做人,融入人族。如果自废武功证明自己的无害性,人类是否会接纳他们呢?
雪千山开了蝶楼,培育一批懂得温良恭俭让和仁义礼智信的蝶妖,学人族习性,看人族的书,明道德礼仪,知廉耻。他们孵化后便拥有人形,从未以蝶妖的姿态活过,行动举止以及思想都和人一样。训诫幼子孝悌之义,教女子三从四德。
他们是绝对柔善而顺从的,绝不会背叛和反抗。
雪千山以价格作为门槛,筛选主顾,为他们定制蝶奴,完全满足人族喜好。这样蝶奴进入千家万户,与人族生活融合,将更加顺畅。
在雪千山的设想中,蝶奴足够忠诚,就能赢得人类的情感。情感互通,是链接族群的根本。当蝶奴和人族成为牢不可破的家人,那么隔阂必定消失,人族与妖族将迎来千年以来的第一次和解。
但雪千山没有想到的是,一切都跑偏了。
几乎所有主顾的要求集中于蝶妖的容貌和身段,像是定制心仪的玩具。比宠物还要低等的,随意亵玩的玩具。他们肆意凌辱、打碎以及泄/欲,没有任何心理负担,更不会感到愧疚。
雪千山花了很久时间去思考情与欲的关系。
他以为人与妖的区别,在于有情。然而事实上,很多人也没有情。人之所以独特,是因为足够智慧且拥有分工,形成庞大族群,与仙妖三足鼎立。他们地位卓然,得天道庇佑,仿佛生来高贵。仙必须庇护人族才能得到香火供奉,妖族残杀人
类会被天道制约。
可人真的伟大吗?
人也有自私、低劣和残暴的一面,并没有雪千山想象中那么高尚神秘。人本质上也是妖兽。他们和妖兽一样,这个发现耗费了很多年时间,击垮雪千山的全部信念。他发现自己苦心孤诣,所做的一切全都没有意义,只是制造一桩又一桩稀奇的惨剧而已。
人不会接纳妖兽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之间的战争只有不死不休。和平从前不会,以后也永远不会。雪千山意识到自己失败了,错得离谱,一塌糊涂。
听完雪千山的讲述,江落理解了他的所作所为。但不能苟同。
江落对雪千山做了评判,道:“你真的该死。”
雪千山勉强一笑,怆然道:“我知道。”
阉割掉血性和斗志的妖还是妖吗?那和案板上鱼肉,待宰的猪狗,有什么区别。
蝶妖生来就是畸形的。如果他们没有成精,和猫猫狗狗一样,摒弃自尊摇尾乞怜,也能活下来。偏偏要教他们做人。住在精致的绣楼中,做肩部能抗手不能提的柔弱废物。注定被卖掉,要去讨好主人,祈求食物和安身之所。
他们不是人,也做不成妖,就在这尴尬两难的夹缝处境中,麻痹自我,混沌度日。
已经成精的妖兽,怎么能和未开化的妖兽一样活着呢?现在蝶楼已经被关停,这批蝶奴,就是最后一批。他们是雪千山失败的产物,被牺牲的代价。就像一群聚集在干涸水洼中的蝌蚪,无法跳出去。只能等待烈日蒸发水洼,活活窒息,失去最后的生存土壤。
驱魔司的政策在收紧。
死亡来临的那天已经不远了。
“你将此地取名为秋南苑,亭子叫望南亭。”
事已至此,骂雪千山没有任何意义。他也在这里等死。江落沉默良久,认真思考他们的困境,道:“蓝小梵也向往南边,你们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雪千山道:“我们无法离开长安。”
蓝小梵也是这么说的。江落不解:“为什么?”
雪千山道:“驱魔司大阵,不允许长安的低阶妖兽离开。”
大阵不允许高阶妖兽闯入,将潜在强敌隔绝在外,也不允许低阶妖兽随意离开。他们与大妖是隔绝的,从源头上杜绝联合可能。生活在长安的妖兽,与人族习性相似,对人性的弱点和劣势了解深刻。
更为关键的一点,他们可能会记下长安的街道布防,一旦外逃,与外界大妖勾结,反攻长安。将造成冲击和动荡。人族惧怕高阶妖兽,不信任低阶妖兽。
江落挖去妖丹,潜入长安,最远去过郊外,没有离开大阵的范围。
这么说来,她也是出不去的吗?
江落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我们走不掉,”雪千山目光悲凉,道:“我们在等死。”
等水洼干涸,他们就消失了,没有人关心他们的死亡,就像他们从未存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