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江落摇了摇头,“我娘死了,我没有族人。”
“你的臣民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发/情期到了,就是成熟了。”
江落琢磨一下,成熟可能就是成年的意思,道:“这么说来我还没有成年。”
柳章想到了上回七夕节,她喝多了酒,尾巴忽然冒出来,收都收不回去。那可能发/情期即将降临的征兆。江落对此一无所知。她醒了之后把那天晚上的事忘了个精光。柳章感觉自己应该提醒她注意一下,可这话尴尬,不知如何说出口。
江落关心的却是另外的事情,“那我成年了,也要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去成婚吗?”
柳章道:“你潜心修行,可以不必成婚。”
江落像是听了个匪夷所思的奇闻。
“为什么?”
“修道之人大多不成婚。”
“那我不是绝后了吗?”
“……”柳章以为,她想着繁衍,是为了分散魔血延续自己的性命。
本质上出于利己考虑。
原来她还考虑绝不绝后这种事。
柳章道:“我和你一样,都不会有后代,这没什么。”
江落道:“那傅溶呢?”
柳章道:“随他自己。”
江落道:“如果他愿意的话,我为什么不能和他产生后代呢?”
“这些话也不要在人前说。”
柳章提醒了一句,道:“你和傅溶并非同族,不能有嗣。”
江落当然记得他们在竹林开诚布公,谈过这件事,道:“我知道,我是说修道成功之后。我成神了,也不能吗?”
柳章道:“你若修成神心,便不会再想着儿女情长这点小事。”
江落又听不明白了,“为什么?”
她有一万个为什么等着问。
刨根问底,追着柳章,问了整整一下午。
柳章荒废半日,什么也没干。光顾着回答她脑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她思路跳跃,按下葫芦浮起瓢。刚说通这个,又反驳那个。她认为成神之后的自己只是变得更长寿更强大而已,还会像以前那样爱吃龙须糕。拥有七情六欲,无所不能为。
柳章没有告诉她,真正走上那条路,她会逐渐失去欲望,失去本能,连江落这个人的影子都消失不见。
你不是浮萍也不是飞絮,沉沦自弃,跌下来,只会埋在泥土里烂掉。你必须往上走,无论多苦多难都必须往上走。你要克制深埋骨血的瘾,摒弃天性和冲动,将自己从动物的躯壳中剥离出来,踏上那条荆棘丛生的通天大道,获得神性,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
彻底永生,也彻底不复存在。
我将无我。
那才是你理应追求的使命。
柳章与江落坐而论道,谈到黄昏。将从前没说过的话都说透了。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他理应承担起教养她的责任。江落听得
一知半解,在混沌思绪中建立秩序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她被绕得头晕,趴在小方桌上,发出之前背书背疯了时的哼唧声。
这么多这么难这么复杂。
不学了不学了……
她开始耍无赖,打退堂鼓。
柳章道:“来日方长,不用着急。”
柳章坐在窗下。江落隔着臂弯,偷偷看他。
黄昏垂暮,从镂空窗格中射进来的暖金色光芒落在他肩背上,勾勒出挺拔身形。他身着素白色宽袍大袖,腰间束着两指宽的暗红色腰带,悬挂一枚水滴勾玉,垂眸翻书的模样,显得矜贵清雅。不像一个杀伐果断的卫道者,反倒更像个文人。
这一幕柔情美好,让江落心念一动,联想到清晨收露所用的玉白瓷瓶,里头插着新鲜杨枝,盈盈傲骨,清艳无方。
只是一碰便撒,一照便化,沾惹不得。
他气质清冷,但眉眼含情。很容易让人产生想讨好他的错觉。仿佛他很容易心软,求求他,认个怂,他就会原谅你的过失,教你该做什么,怎么去做。他严厉,但包容。
江落心里枝枝蔓蔓生长。
她含着自己手指头,无意识的,啃咬。
柳章注意到江落不规矩的动作,他俯身靠近,抽出压在她脸下的书本。江落仰起头看着他,眼神混沌懵懂。柳章握住她手腕,让她放下手指,“别咬,这样不体面。”说这话时并没有责骂意思,而是压低了,只用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照顾她自尊心。
他告诉她,什么不能做。
江落呆了片刻。
柳章握着她手背,取出帕子,将她手指头上沾的津液擦去。
他垂着眼睛,擦得细致认真,毫无嫌弃厌恶。
仿佛在照顾一个婴孩。
“师父。”
江落心底里生出一种冲动。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促使她血液沸腾,手心出汗。她鬼使神差扑向柳章怀中。柳章的腰细而窄,抱住了还有剩余。她抱着他的腰,嗅他衣裳里好闻的气息。柳章跟个木偶一样坐在那没有动。他有些僵硬,像是从没被这么抱过,他说:“男女授受不亲。”
可是并没有推开江落。
两人紧紧相贴。江落能感觉他身体的热度,这个人是热的。
柳章望着怀中鸟雀一样的女孩。
江落闷声道:“师父,我真能修道吗?”
柳章给了她坚定的回答,“只要你想,便能做到。”
江落喉头一紧。她自己都不知道,前路上有什么。可柳章说,她会做到。
江落道:“你会帮我吗?”
柳章道:“会。”
江落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那力度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柳章犹豫片刻,抬手抚住了她的后脑勺,传递给她力量。江落对这怀抱几乎痴迷了。如果柳章现在杀掉她,她都舍不得松开。她面庞潮红,心内躁动,莫名有些口渴。
“好了。”柳章拍拍她肩膀,“起来吧。”
江落挣扎片刻,松开他的腰,意犹未尽坐直了身体。
柳章起身走出竹屋。
赤练进来禀报什么事情,他在外头听。
江落一个人坐在原地,呼吸间还有柳章的气味。空气是燥热的,她一阵阵发蒙,所有的血气都在往上涌,手指尖有些发软。那旖旎如同火石碰撞,刺啦刺啦得炸了个满堂彩。她好想做些什么,却分外茫然。直到那燥热慢慢冷却。
仆人们进来点蜡烛,收拾混乱书台,端走凉透的茶杯。
她才如梦初醒,摇摇晃晃,从眩晕中站起来。
“师父呢?”她看向了柳章离开的方向。
“殿下有事出去一趟,让小姐自己去用晚膳,早些休息。”
“哦。”
江落握着出汗的手指,失魂落魄走向屋外。
她感到莫名失落。
晚饭没吃两口,早早洗漱,睡下。江落躺在空荡荡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抱着枕头,没有抱着柳章的感觉。怎么调整也没有。她蹬着床板,把枕头踹飞老远,心浮气躁。熬到三更天,她猛然翻身坐起,跳下床,把枕头捡回来。趴在上面睡。
到天亮终于快要睡着,忽然被丫鬟叫醒。
“小姐。”丫鬟打起帘子,点燃蜡烛。
烛光陡然刺痛江落双眼。
江落把头埋在被子里,有些烦躁,不想理她。
丫鬟道:“小姐,五更了,您该起来梳妆换衣了。”
江落道:“起来做什么?”
丫鬟道:“您忘了,今日是中秋,陛下设宫宴,咱们王府得去。”
江落依稀记得有这么回事,傅溶跟她说过。“宫宴不是晚上吗。”
丫鬟笑着扶她坐起来,将她凌乱头发捋到脑后,道:“宫宴是在晚上,可小姐得去拜见各宫娘娘,再耽误就迟了。”
第56章 入宫“是个伶俐孩子。”
江落一大早起来梳洗,盛妆环佩,里三层外三层。头顶十几斤重的冠。
年老的仆妇们跟她灌输宫中礼仪。
江落哪里记得住那么多复杂头衔和各宫名讳,只能粗略在心里默念。皇帝就是人族的大王,他住在皇宫里,统治大梁,天下万民都臣服于他。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必须恪守礼仪表示敬重。而后宫女眷包括他的母亲嫔妃女儿,这群女人位份尊贵。江落得去拜访她们。
她目前理解的就这么多。
不过还好,傅溶常在宫中走动,认识很多人,会带着她一起。
有傅溶提点,估计不会出太大的岔子。
陈叔临走再三嘱托江落谨慎行事。
江落满口答应。
不就是拜访一群女子吗?有什么难的。
江落与傅溶坐上马车,进入皇宫。中间改乘小轿,过了十几道宫门。江落透过轿帘去看皇宫的高墙,高得像是能挡住天空。这儿风水很好,聚养龙气,镇守四方。格局很值得考究。他们说真龙天子住在里面。然而皇帝不是龙,是个凡人。
傅溶见她东张西望,眼睛都用不来了,他在宫中常来常往,早已司空见惯。
“看什么呢,有这么稀奇吗?”
“这些宫殿都很漂亮。”
江落觉着有必要记下来。
她以后可以在南荒盖一座皇宫,让她的臣子也住进去。
人造的房子冬暖夏凉,美轮美奂。不像他们妖精,都住在山沟树洞里。下雨漏水,打雷挨劈。比起他们,人可太会享受了。既然人族的大王住在这样豪华的殿宇中,那么江落认为自己也应该如此。
“若说好看,应该是皇后娘娘的未央宫最好看。那儿的墙都是红色的,带香味。”
“我们等会去看吗?”江落问道。
“皇后母仪天下,自然要去拜见。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先去寿康宫拜见太后。”
寿康宫内。
秦愫打起帘子,引傅溶和江落入内。
暖阁内,层层垂帘。宫女众星拱月。首位坐着个六十出头的老太太。老太太富贵尊荣,头戴抹额,身着紫袍。身下围着一群打扇子的,捶腿的,端茶的。足有二十多个人。
昭阳公主与她坐在同一把椅子上。太后搂着小孙女,说什么趣事,昭阳公主不好意思,一脸羞涩玩着帕子,周围人都在笑。欢声笑语不断。
秦愫笑道:“才念着傅溶,人就来了。”
傅溶给太后磕了个头,“外祖母。”
太后见到傅溶,十分高兴,示意宫人扶起来,“快起来,让哀家瞧瞧。”
太后从前最疼傅溶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想起他母亲,便要哭一阵。待傅溶长大了才好些。祖孙二人一见面,太后就让他上前,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疼得跟心肝一般。昭阳公主故意撒娇,道:“祖母一见了傅溶,就不疼昭阳了。”
太后拉着两
个人的手,叠在自己膝盖上,笑道:“都疼。哀家哪个都疼。”
锦芳姑姑道:“公主常伴太后身侧,时时能见到。傅小侯爷倒是难得入宫。”
手心手背都是肉。哪有厚此薄彼的道理。
太后看他们两个,越看越喜欢。老人年纪大了,只盼着儿孙承欢膝下,最疼的,就是太子、昭阳公主和傅溶三个,他们难得凑齐。
“钟儿怎么没来?”太后又问。
“太子被陛下叫去崇明殿听政,晚上宫宴便能见到。”
“好,甚好。”
太后今儿高兴,宫人也跟着高兴。
江落在一片喜庆的氛围中跪下,学傅溶磕头。她不想跪,也不想磕头。但规矩就是这么个规矩。陈叔千叮咛万嘱咐,说她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楚王府的颜面。故而江落按下心头不耐,给这位素昧平生的老太太拜了拜。
昭阳公主认得江落,率先道:“祖母,这是九皇叔的徒弟,她叫江落。”
太后细看了看,道:“是个伶俐孩子。”
宫女们皆附和,夸江落的品貌,好似在夸一盘菜。
太后又问:“今年多大了?”
傅溶怕江落脱口而出说个三百岁,忙道:“她十五了。”
太后点点头,命人取来金项圈,赐给她。江落收礼拜谢。又是一套流程。太后宫里开始传午膳。这要吃完,恐怕得花上一个时辰。很多人还没拜见,他们必须在宴会开始前走完各宫。傅溶是算着时间来的,道:“外祖母,我们不在这用膳了。”
太后道:“哀家许久没见着你了。你留下来,陪哀家用膳,说说话。”
傅溶道:“我得带江落去拜见皇后及各宫娘娘。”
太后对此并不在意,道:“这有什么难的,让秦愫带她去就是了。”
秦愫屈膝道:“是。”
傅溶看着江落,有点犹豫:“可是……”
秦愫笑道:“太后整日挂念小侯爷,小侯爷留下来吧。”她拉起江落的手,“小侯爷难道还信不过我?怕我把人弄丢吗?”
众人都笑了起来。
秦愫久居宫中,走动频繁,与娘娘们交好。有她带着自然比傅溶更加妥当。而且还彰显了太后对江落的看重。两全其美,太后的安排不无道理。傅溶没有拒绝的理由。昭阳公主拉着傅溶的袖子,道:“我们用完膳,陪祖母打叶子牌吧,小时候你教过我的。”
傅溶想了想,秦愫是个极为稳妥的人。
上回还请江落去参加赏花宴呢。
两人都认识,在宫里,也不会走丢。
傅溶对江落道:“你跟秦姑娘走一趟,听她的话,行吗?”
江落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秦愫,没有让傅溶为难。
“行吧。”
如此,皆大欢喜。
傅溶陪伴太后,与昭阳公主打叶子牌,阖家欢乐。
秦愫领江落前去拜见皇后。
皇后久居深宫,近来抱病不出。她们候在宫门外,等了片刻。宫人们出来传话,说娘娘身子不好,吃了药才睡下,请她们到别处走走。江落一上来就吃了个闭门羹。傅溶说未央宫很漂亮,她还想进去看看呢。结果门都没进。
秦愫倒是很平静,道:“那我们去别处吧。”
她们无功而返。
江落频频回顾,充满好奇。
然后又拜见两位贵妃,一位淑妃,再是昭仪。位次由高到低,十几位妃嫔。外加两三个皇子公主。他们的态度客气而疏远,赐了一些礼物,入座上茶。寒暄客气,为数不多的尊敬都是留给秦愫的。
宫里头生存的人何等势利眼,怎么会分不清楚眉眼高低。
秦愫背靠太后,父兄位列朝廷重臣,一门两将。她母亲又是杨国师之妹,十年前为了救驾孤身抵抗妖魔,惨死崇明殿外。因此陛下待秦愫也格外疼惜,阖宫上下莫不给她三分颜面。她的身份地位,可比江落一个楚王徒弟的名号强太多。
柳章不娶妻不生子,却收了个女徒弟,放在宗亲之中也是个异类。
柳章拒婚,却让拒婚对象带着徒弟走动。
没人理解这是个什么操作。
待江落和秦愫一走,宫里头便疯狂八卦起来。看似窃窃私语。实则每一句话都大得如雷贯耳。
“你听到了吗?”江落问道。
“听到什么?”秦愫行走在宫墙之下,不紧不慢。
“她们说,你还在肖想楚王,贱得厉害。”
江落把自己听到的话重复了一遍。
秦愫顿住脚步,身形僵硬。她发髻上的步摇轻轻晃动,珠光流转。她望着宫墙上方的飞鸟和流云,神情静若古井。江落凝视着秦愫的侧脸,“她们说得是真的吗?”
秦愫回眸望向江落,道:“是又如何。”
一瞬间,强烈的异样感涌上来。江落像是被针刺了下,极其不舒服,像是被某种异兽未经许可踏足自己的领地。
“我师父不会喜欢你的。”
“是吗。”秦愫淡淡的。
她语气毫无起伏,可带着挑衅意味。
那种入侵感更加强烈了。江落产生应激反应,有一股干掉她的冲动。秦愫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江落一只手就能掐断她的脖子。
秦愫扫视她袖间闪烁的辟邪珠,缓缓勾起嘴角,无声笑了。
江落把手缩回袖子里用力握住。
该死的辟邪珠,她早晚要砸个粉碎,动不动就亮。
秦愫问道:“这手串是楚王殿下送你吗?”
江落像只炸毛的猫,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秦愫笑而不语。
江落厌恶这意味深长的笑容。
秦愫在自恃什么呢?
柳章根本不喜欢她。秦愫听了闲话,却那么镇定,也不自怨自艾。她是胸有成竹,且清醒的,知道结局能得偿所愿。所以不计较一时的得失。这种气定神闲使得江落心生反感,惴惴不安。仿佛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是江落不知道的。
秦愫比江落认识柳章的时间要长很多。
江落疑窦暗生,暂且不表。二人离开后宫地界,来到前朝的崇明殿。柳章和杨玉文刚好从里头出来,两个人正在说话,远远看见了她们。秦愫郑重行礼,道:“见过楚王殿下,杨大人。”她这个礼行得格外端正,显出弱柳扶风的身段,又不失大家气度。
是江落学也学不出来的气韵。
江落站在她后头,突然看这个人哪里都不顺眼。
行礼行成这样要给谁看。
柳章以为江落和傅溶待在一块,问道:“傅溶呢?她怎么跟着秦姑娘?”
秦愫道:“傅小侯爷正陪着太后用午膳,我带江小姐拜见各宫娘娘。宫宴即将开始,怕误了时辰,所以送江小姐到殿下这儿来,一同入席。”
江落是楚王府的人,待会要跟柳章待在一块。
秦愫的安排合情合理。
柳章没想太多,道:“有劳你了。”
秦愫道:“殿下与我相识多年,何须客气。”
柳章对这话不置可否。杨玉文杵在边上看戏,打量他们两个。待江落跟随柳章离去,消失在台阶下,原地只剩下秦愫和杨玉文两个人。杨玉文背着手,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哂笑道:“人都没影了,表妹还看呢?”
秦愫不动声色收回了视线。
她与杨玉文是姑表兄妹,自幼不和睦,交集甚少。
秦愫见到他,尊称杨大人,从未喊过表哥。
这一声表妹听着格外刺耳。
杨玉文道:“表妹如此痴情,要不今晚弄点药放倒柳章,让你睡上一睡,以解相思之苦。”
“我倾慕殿下,是因殿下清白正直。”
秦愫连看也不想看杨玉文一眼,转身离去,“与杨大人截然相反。”
杨玉文呵呵一笑。
第57章 夜宴这种事,在宫里是很常见的。……
中秋宫宴。
天子宴邀宗亲重臣。
暮色将至,华筵开场。大殿内灯火通明,九盏铜枝上点满蜡烛。乐师们坐在帷幔后,奏响雅乐。编钟声浑厚,身着彩衣的舞姬们鱼贯而入,吸引台下宾客目光。她们面涂胭脂,赤/裸双脚。脚踝上缠着金
色铃铛,疾步快走时披帛飞扬,恍若神女降世。钟响人动,舞姬们高举琵琶,翩然旋转。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丝竹管弦齐齐奏响,重现敦煌壁画之景。
皇帝高坐龙椅,欣赏曼妙舞姿。左右两位贵妃服侍。皇后因病未能出席。太子柳钟居下侧。再则是太后,贵妃,众妃嫔及皇子公主等人。
皇帝举杯共贺佳节。
台下宗亲群臣皆起身,端着酒杯。
在太子柳章的带领下,恭祝陛下洪福齐天,大梁盛世太平。
君臣和睦,父慈子孝,一片祥和欢歌之景象。
皇帝龙颜大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笑三声。宾客们重新入座。接着奏乐看歌舞,贺此中秋佳节。江落被那些舞姬身上的彩带晃得眼花缭乱。极致的绚烂,奢华,充斥着纸醉金迷的气息,这样的宴会和歌舞都是她所喜欢的。
可她并不喜欢顶着十几斤重的冠,裹着繁复宫装,坐在角落里欣赏。她觉着自己的席位有点偏。
她看上了皇帝那个位置。
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一定能看得很清楚。
楚王身为皇帝的第九个弟弟,论尊卑次序,席位排得比较靠后。江落坐在柳章后头,更加看不见什么了。据说这还是调整过的。这两年柳章得罪了皇帝和太后,宫宴都没资格来。人族之间的高低贵贱三六九等,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
江落把大小不一的糕点插在筷子上串成冰糖葫芦,一口一个地咬。
柳章以为她饿了,趁人不注意,把自己桌前的两盘点心换到她桌上。然后顺走了她面前的酒盏。江落目露不解。柳章解释了两句,乐声太响,根本听不清楚。柳章只能回头凑近江落,把声音放大,道:“只准吃点心,不许喝酒。”
他说话的气息从江落耳侧擦过。
江落被烫了下,她愣在那,筷子上插着的点心掉到盘子里。
“什么?”江落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你不许喝酒。”
“为什么?”江落看着酒杯。
“喝多了就发疯。”
“有吗?”江落不知这话从何而来,道:“我发什么疯?”
柳章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上次的事情她忘了,他可没忘。今夜宫宴这么多人,她要是露出尾巴,那还得了。柳章出于谨慎考量,把她的酒杯也没收了。江落只能干吃点心和菜。旁边的宫女善解人意,为她换了一壶茶。
可惜江落对茶没兴趣,她偷偷摸摸,从桌子底下爬过去,爬向柳章。柳章后背长眼睛似的,预料她要耍赖偷袭。眼疾手快,捉住那只从他腰后伸出来的手,按住扣下。江落挨着他坐下,欲盖弥彰,低声道:“师父,我不喝酒。”
柳章道:“那便好好坐着。”
江落道:“这里看不到,我不想坐这里。”
柳章道:“你要坐哪?”
江落把脸贴在柳章身侧,扬起下巴。柳章顺着她的指向,看见了那个九五之尊的龙椅。江落道:“师父,你能不能让他下来,让我坐一坐。”
柳章道:“……”
好个逆徒,撺掇师父造反。
柳章警告性地瞪了她一眼。
江落心知没戏,灰溜溜缩回脑袋,后撤。
不得造次不得造次。陈叔说过,她一定切记安分守己。
江落觉得真没意思,不能喝酒,也不能坐到高处去。她回到自己座位上,看着那些精巧的菜式,都是些羊肝鱼羹鹿茸,没一个她能吃的。只好接着啃点心。她单手托腮,眼神在宴会现场来回飘荡,隔着舞姬们的彩衣,远远眺望傅溶。
傅溶挨着太后坐的,和昭阳公主一起,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交头接耳。
这一望,在那个方向,也看到了秦愫。
盛装之下的秦愫光彩照人,很多人都在看她。
秦愫为太后补菜倒酒,从容优雅。
江落扔掉了筷子,点心又干又腻,不好吃。她情不自禁,开始回想秦愫说的那些话,秦愫与柳章相识多年,交情匪浅。他们二人婚事未成,是因柳章一心向道,断情绝爱。江落不禁思考一个更深刻的问题。
如若柳章心里存在男女之情,他会喜欢上秦愫吗?
以人族的审美来看,秦愫生得端妍美丽,气质出尘。她是长安第一美人,自然很招异性喜欢。柳章为什么不喜欢她呢?她悠然恬淡的气性,和柳章那么相似。她是天然如此?还是刻意为柳章养成这副性子的?
诸多疑惑冒出脑海,一个接一个。
难以得出答案。
如果傅溶在就好了,他们还能聊聊。傅溶肯定知道很多事情。可恨傅溶被那个老太太霸占着,又跟昭阳公主纠缠不清。江落看他们两个有说有笑。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傅溶察觉到远处的目光,转过头来。江落朝他翻了个白眼,傅溶匆忙撒开昭阳公主狗皮膏药一样的手。
他想解释什么,张了张嘴。可隔着这么多人总不能喊出来。
江落将视线转到了别处,连他的唇语也不想看。
她越想越烦,暗自生闷气。
傅溶有些无奈。
柳章注意到二人之间的异常,他回过头,看了江落一眼。江落趴在桌子上,额头被花冠压住了一道印记,她揉着自己酸痛的脖子。情绪低落,闷声不吭。显然这个宴会让她感觉到疲倦加厌烦。觥筹交错,歌舞不休,逢场作戏。
时不时有人来同柳章敬酒。
柳章也感觉到厌烦。
但是人在名利场,身不由己。
谁又能一直随心所欲呢?
夜宴持续到很晚,陛下有了些许醉意,被贵妃扶下去休息。华筵散场,曲终人散。王公大臣喝得烂醉如泥。傅溶也陪太后先行回宫了。柳章本以为会到此结束,谁知后半场由太子主持。太子兴头正盛,请几位近臣移步东宫赏月,特意叫上了九皇叔。
太子乃是一国储君。
近年皇帝身体不大好,命太子监国辅政。
东宫势力渐成体系。
柳章受到盛情邀约,只能奉陪。到了三四更,月上中天,柳章隐约感觉不妙。每逢月圆,他旧疾发作,都会待在冰室打坐调息。今夜中秋月圆,天子设宴,他迫不得已进宫。事先带了师兄新给的雪魄丹。
改良后的雪魄丹有所进化,药性不似从前猛烈。
他上月吃过,痛楚减轻,不再有蚀骨钻心之痛。只是这新药有一副作用,吃了会使人昏昏欲睡,意识模糊。柳章本想等到宫宴结束再服下。现已过了三更,若再不服用,恐病症发作,露出端倪。或被人察觉,或在太子面前失态,都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柳章握着袖中雪魄丹反复权衡。
太子是个儒和青年,尊师重道,爱敬长辈。
今夜难得如此畅饮,几乎忘了时辰。
见柳章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太子笑问道:“九皇叔怎么不喝酒?”
柳章起身,朝太子一拜,道:“臣不胜酒力,有些头晕,想先行告退。”
太子这才意识到时候不早了。他倒没有强留,和颜悦色的,道:“是孤考虑不周,忘了时辰。夜已深,九皇叔不妨在宫中歇下,”他挥手叫来侍从,吩咐道:“你们两个,送九皇叔去嘉月堂休息,好生服侍,不得有误。”
“是。”侍从齐齐应声。
柳章被一抬小轿送去嘉月堂,扶进了里间,坐在床上。两名侍从跪下来为他拖靴。柳章不用人侍奉,让他们退下。侍从便抽身离去,留他一人清静。柳章身体已觉百般不适,他服下了雪魄丹,静静躺下,等待药效发作。
夜色漆黑如墨,鸦雀无声。
屋子里檀香袅袅。
柳章闭上了眼睛,留了一丝神识保持清醒。
忽然间,铃铛声靠近。有一个人慢慢走向床榻边,接近了他。他以为方才的侍从又进来了,摆手示意他出去。那人没动,他后知后觉,嗅出脂粉花香,在宴席上闻到过,是那些舞姬。那人伸手探向了柳章的领口。柳章在黑暗中睁开眼。
对方动作一顿,继而反应过来。
舞姬含羞带怯,眼带春水,娇声道:“妾来服侍楚王殿下。”
柳章前脚刚到嘉月堂,舞姬便跟来了。
显然这是太子安排的。
柳章心下不悦。
舞姬摘下发簪,满头青丝散落,然后脱下单薄罩衫,露出光裸的肩头。
柳章再次闭上了眼睛,偏过头去,没耐心说别的,“出去。”
舞姬坐在床头,道:“殿下孤枕难眠……”
柳章道:“我让你出去。”
他的语气冷硬,不近人情,让舞姬颇觉受伤。然而太子有命,一定要将楚王殿下服侍得尽兴。她岂能无功而返。舞姬大着胆子爬上床,握住了柳章的袖子。柳章趁药效还没彻底上来,决定把人掀出去。他刚抬手,只听风
声急骤。
那舞姬猛然后退,从床上倒摔下去。舞姬仰着头,目眦欲裂,脖子上勒着一根银白色蛛丝。她手指拼命抓挠,发不出声音。双腿踢打时踹倒宫灯。宫灯摔了个四分五裂。舞姬被一路拖行,几乎断气。江落从门口走了进来,像是个阎罗王。
柳章道:“不必伤她性命。”
江落松开了蛛丝,舞姬捂着脖子剧烈咳嗽。
江落看着她光溜溜的肩膀,她的罩衫还在柳章床上。江落手指一动,罩衫横空飞来,掉在舞姬脑袋上。舞姬吓得哆哆嗦嗦,躲在门后头。
江落厉声道:“还不快滚!”
舞姬连滚带爬跑走了。
方才宫宴结束,柳章被太子叫住,江落回到王府的马车里,等他一起回去。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她都快趴在马车里睡着了。宫里头一个小太监来传信,说楚王在宫里歇下了。马夫便问江落,要不要先回府,明日再来接柳章。江落同意了。
可走到一半,她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又命人原路返回。闯入嘉月堂,撞上这么一幕。
舞姬已经离开,空气里残余花香。
江落莫名有些窝火。
她等他半天,他在这里跟人家卿卿我我,还脱了衣裳。
“师父这是在做什么呢?”
“睡觉。”柳章头晕得厉害。江落一来,他又躺下了。
“孤枕难眠,得要人陪着睡啊?”
“啰嗦什么,”柳章懒得跟她斗嘴,没心情,“你也出去。”
这种事,在宫里是很常见的。
柳章没打算跟江落解释。
人走了,清净下来,这事便过去了。
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再说了,他一个长辈,也不需要跟她解释。
这个态度在江落看来却是另一层意思。江路来得不巧,搅和了他的好事。
所以他让她出去。
第58章 宿醉总觉得每个人都对柳章垂涎三尺。……
柳章说自己不会娶妻不会有后代。
可没说他不会动情。
以他招蜂引蝶的本事,恐怕他一个眼神,就有成千上万的女子扑上来。他如此淡定,这种事显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肯定很多人给他送女人。今晚是谁送的?江落踩着破碎的宫灯,碾得更碎。仿佛踩得不是木头而是人骨头。
她一步一步走到床榻前,大有兴师问罪的意头。
柳章毫无反应。
江落来了,他不用再操心其他人闯入。
有个徒弟的好处此刻体现出来。
柳章安然平躺着,呼吸匀称。他衣裳微乱,双腿修长,似一棵倒下来的树。身上散发着酒气。今晚柳章喝了很多酒。他禁止江落喝酒,自己却不受拘束。随便什么人来都能跟他喝上一杯。江落坐在他后面,看他逢场作戏。
他多会啊。
一个聪明至极的人,怎么可能不会说话。
身处名利场的柳章完全是另一种做派。只要他愿意,他能跟任何人聊上几句,洽谈甚欢,让人如沐春风。原来他以前的嘴毒和刻薄都只针对她一个人。
他的脾气也可以完全收敛起来。
他的态度是分人的。
每当江落听到那些人笑呵呵喊他楚王殿下,她就无比烦躁,想撕烂那些人的嘴。说话就说话,喝酒便喝酒。为什么要勾肩搭背,咬着舌头含糊不清的说话暗示。她讨厌秦愫,讨厌靠近柳章的女人,但后来连男人也恨上了。
总觉得每个人都对柳章垂涎三尺。偏偏他自己感觉不出来。被那些流动的欲/望所包裹,被那些觊觎的眼神所缠绕,他不恶心吗?他不难受吗?
他为什么要跟这么多人说这么多话!
江落忍无可忍。
柳章昏昏沉沉,意识涣散。他口渴得厉害。
“去倒杯水。”柳章嘴唇动了动。
他没睁眼,但能感觉到,江落还在。
柳章对江落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屋里并没有别的人,只能使唤她。
江落还想发脾气呢。他喊她倒水。她杵在那没动,犯了倔。环顾四周,看到桌子上的茶壶。她最终磨蹭着倒了一杯水,回到柳章身边。
“水来了。”
柳章掀开眼皮,用胳膊肘支撑起身体。
他有些疲倦。江落坐在床边,握住他单薄的肩头。单薄衣裳透出来的温度滚烫,醉酒使人体温攀升。她再次想起那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拥抱。柳章就着她手中茶杯喝水,嘴唇只碰了碰,被烫着。他移开了脑袋,没喝。
“太烫了。”柳章低声道。
“有吗?”江落浑然不觉。她自己尝了一小口,确实有点烫。于是小心翼翼吹了几口,待茶水变凉,温度合适。她再次喂到柳章嘴边。柳章意识不太清醒,只觉得口渴。他这下尝着合适,喝了进去。一杯不够。江落再倒第二杯,吹凉,喂他喝完。
“还要吗?”江落指尖摩挲他的衣料,“师父。”
“不用了。”
柳章仰头躺了下去。
江落还揽着他,手臂被他肩膀压住,枕在下面。
她在这个环抱的姿态下被他带倒。另一只手撑在枕头边,才没压在柳章身上。两人距离拉近了,两人面对面。昏暗纱帐隔绝外界凉淡夜色,空气静得落针可闻。连衣料摩擦发出的动静听起来惊心动魄。柳章躺在江落身下,柔软嘴唇上挂着水珠,浑圆饱满。
江落缓缓抽出手,为他拭去水珠。竟发觉他的嘴唇异常柔软。
她忍不住多摸了两下。越摸越烫,越揉越红。
上瘾了一般。
“别胡闹,”柳章半睡半醒,感觉嘴唇发痒,“出去守着。”
他说话时,嘴唇微张微合,带出的热气裹住江落的拇指。
江落甚至有点想摸一摸他舌尖。
为什么这么烫。
“守什么?”
“别让人进来。”柳章道。他很困,只想好好睡一觉。
江落这一晚上都很不高兴,耍小孩子脾气,把点心弄得乱七八糟。她不吃东西,也不欣赏歌舞,一个劲盯着柳章。柳章跟人说话时,明显感觉到如芒在背。江落的脸色变幻莫测,上面写着大大的不爽,一时皱眉一时发怒,像是要吃人。
柳章以为江落累了想回家,告诉她可以先回马车里休息。
宾客已经在陆续退场,她走了,没人会注意。
可是江落偏偏不走,要等他一起。
她自己跟自己较劲。
人总得习惯待在不舒服的场合,忍耐自己不想见的人,做些不想做的事。没人能随心所欲。这满殿贵胄,谁不是在逢场作戏。江落来时兴高采烈,慢慢发现这一切热闹不吻合自己的想象,便开始使性子了。她说她想要坐在龙椅上,柳章怎么可能满足她呢?
小孩子闹脾气晾一晾就好了。
总不可能万事皆如她意。
“师父,”江落坐在床脚下,脸蛋趴在床上。她望着困意浓倦的柳章,歪过头,端详良久。“师父放心,我不会让别人进来的。”
柳章含糊嗯了一声。
江落喊他:“师父。”
柳章又是一声嗯,无意识回答。
江落道:“你喜欢秦愫吗?”
柳章没有吭声,像是睡着了,呼吸安逸。
江落不相信他入睡那么快。
热情的舞姬,清纯的秦愫。他更喜欢哪一个呢。
江落心里酸溜溜的,梗得难受。她从未体验过如此复杂的情绪。一时满腔怒火,一时分外沮丧。患得患失。仿佛干涸田野被晒得四分五裂,又陡然下了场大暴雨。狂热,潮湿,黏腻而胶着,是她最讨厌的梅雨季。
山里弥漫经年不散的雾,万物发霉,森林里长出一些五彩斑斓但有毒的蘑菇。小妖们经常误食。他们吃了蘑菇,手舞足蹈,时哭时笑神智失常。
江落看着他们发疯,替他们解毒,告诉他们再吃就毒死算了。可小妖们醒来后还是会误食。他们哭着告诉江落那种滋味极其美妙销魂。
“大王,你应该尝一尝。”
江落不相信毒/蘑菇有这么好吃,被勾起好奇心,她找了朵鲜红欲滴一看就有毒的大蘑菇,品尝一番,有股土腥味,说不上好吃。她胡乱咀嚼两口,咽到肚子里,慢慢等待神迹降临。可她等候半天什么反应都没有。
没有任何蘑菇能毒倒她。
她大失所望。
小妖对此纷纷表示遗憾,大王竟然无法体会到这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江落一直很想知道什么毒会让人情绪亢奋,哭笑不得,百爪挠心。现在好像有了点同感。她越来越搞不懂自己了。
柳章喜欢谁,跟她有什么关系。柳章又不是她选中的王后,他跟谁交/配都跟她没关系。想到这,她又不舒服了。身体里抓心挠肝般痒,她恨不得把手伸进肚子里挠一挠,看看到底是哪个内脏不安分,让她如此难受。
江落趴在床边,就这么看了柳章一整晚,不知疲倦,不觉厌烦。柳章睡觉是不动的,保持一个姿势,入殓似的。清晨温度降下来,他似乎有点冷。江落拉过被子给他盖上,给他拢出一个温暖的窝。鸟儿繁衍时,会为伴侣筑巢。
江落在南荒拥有特别大的树洞。
柳章这么小,一定能得装下。
江落数着他的睫毛,数着他的心跳,思绪漫游天际。
这是她的师父,一个活生生的会呼吸的人。她连爹娘都没有,竟然有个师父。江落想到这件事就觉得不可思议。虽然柳章很坏,但谁让他是她师父呢。
师父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江落思考了许久,慢慢冷静下来,得出一个结论。她接受不了任何人夺走他。她富有南荒,却没有一样东西能跟柳章相提并论。师父属于她,傅溶也属于她。这世上所有好东西都属于她。这是她的地盘,没人能染指。任何跟她抢的人,都该死。
窗户渐渐亮了。
江落心绪平复,想通了她所困扰的问题。
她不必弄清楚自己对柳章究竟是何种感情,只需要知道,她拥有他,就够了。
宫女们送来盥洗用具、热水以及干净衣物,问是否需要传膳。柳章还没有醒,江落吩咐她们等会再来。宫女们应声退下,行动有序。江落翻看新送来的衣物,抖落开,比划了一下,大小尺码不知道合不合适的。她把衣裳盖在隆起的被子上,恰好吻合柳章身形。
“殿下醒了吗?”门外再次响起说话声。
江落转过头,耳朵动了动。灵敏听出那是秦愫的声音。
秦愫带着两个宫女来到嘉月堂。
江落放下衣裳,走到门口,隔着门框望向秦愫。
秦愫换了身浅紫色罗裙,静静站在檐下,有遗世独立之姿。
江落道:“你来做什么?”
秦愫妆容明艳,戴着根蝴蝶缠丝银簪。
她显然是精心装扮过的。
“听闻楚王殿下昨夜宿醉,歇在嘉月堂,我奉太后之命,来送醒酒汤。”
太后又不是柳章的亲生母亲。昨日江落前去拜见,没听那老太太问候她师父半句话,分明是不在意。今天一大早来送什么醒酒汤。恐怕不是太后挂念,是秦愫自个想来,找了个借口。江落明察秋毫,道:“我师父还没醒。”
秦愫道:“殿下不喜饮酒,等会起来恐怕头疼,喝了这个会好些。”
她示意宫女上前,将食盒交到江落手里。
江落接了东西,秦愫便走了。江落还以为她想进来看一眼。秦愫却很有分寸,到了门口竟能忍住,不做贻人口实之事,心性可见一斑。江落带着食盒回到房间,柳章刚醒,坐在床上,头疼得厉害。
江落打开食盒,取出醒酒汤,递给他。
江落道:“师父不问这是谁送的吗?”
柳章道:“谁送的?”
江落道:“秦愫。”
柳章默默喝了半碗,不置一词。
江落看他并没有什么反应,又道:“师父不怕她下毒?”
柳章觉得这话古怪,道:“秦愫不是那样的人。”
江落道:“师父跟她很熟。”
柳章道:“还好。”
江落道:“那师父为什么不娶她呢?”
柳章道:“?”
他莫名其妙看了江落一眼。
江落脸色不善。柳章放下碗,沉默良久,淡道:“长辈的事不要多嘴。”
长辈的事,什么叫长辈的事?
第59章 礼佛“我盼你能得偿所愿。”
礼佛堂。
一尊半丈高的观音雕像坐在莲花中。
观音闭目不语,佛龛香灰满。秦愫跪于蒲团上,手持三柱香,拜倒。颂钵声敲响。她直起身,整个人笼罩在金光中。昭阳公主和傅溶站在一旁,恭肃静立。昭阳公主悄悄道:“近来皇祖母腿脚不便,都是她代为礼佛,抄写佛经。”
佛堂供奉着上千盏长明灯,每日要烧几十斤灯油,仙逝多年的长公主牌位亦供奉在此。太后为尊长,不能跪拜祭奠女儿。秦愫常来此焚香祷告,敬告上苍神佛太后一片怜女之心,祝祷长公主早登极乐,脱离苦海。
秦愫幼时在宫中走动,深得长公主照拂,二人情谊深厚。故而秦愫待傅溶也格外不同,常往楚王府送东西,不单为柳章,也是为长公主唯一留下来的血脉。
傅溶每次进宫,都要来佛堂参拜。
秦愫诵经完毕,宫人添了一个蒲团。
傅溶与昭阳公主并排跪下。
二人接过香,拜佛,少年少女一高一矮,形如佳偶。这是太后特意吩咐的。旁人都能看出撮合的意思。进宫两日,傅溶几乎不得脱身。太后拉着他和昭阳公主,锦芳姑姑笑着打趣金童玉女,其他人附和着,赞不绝口。
昭阳一派小女儿娇羞态,不反驳也不抗拒。她与傅溶有青梅竹马之谊,又到了即将谈婚论嫁的年纪。外头选驸马怎么好过知根知底的。
情况如此明朗,傅溶怎么会看不出端倪。
可他对昭阳没有半分男女之情,哪敢接茬。幸好秦愫看出他窘境,拿别的话岔开了,几次救他于水火之中。傅溶很是感激。幸好太后的百般暗示只停留在口头上,没有直接下懿旨。金口玉言,说出去,那就全完了。
傅溶生怕太后乱点鸳鸯谱。
昭阳在他看来,比傅年年还烦人,整日做梦游历天下,是个不谙世事天真幼稚的公主。如果必须娶昭阳,他宁愿一辈子打光棍。傅溶听她们的口风越来越离谱,此地不宜久留,他决定给母亲上完香,赶紧溜出宫,免得没完没了。
离开佛堂,到了分道扬镳的路口。
昭阳公主丝毫没有察觉出傅溶的反感,还是笑嘻嘻的。她习惯一切都围着自己转,望着傅溶,问道:“你下次什么时候进宫?”
傅溶道:“可能是除夕。”
除夕还有几个月呢。
昭阳公主没想到,居然那么久才能再见他,道:“为什么?”
傅溶敷衍道:“我有点忙。”
忙什么忙,父皇都没他那么忙。昭阳公主有点不高兴。
秦愫插了一句话:“公主,接你的嬷嬷来了。”
宫墙转角,迎面走来一队老嬷嬷,都是皇后宫里的人。昭阳最怕母后,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她怨尤地望了傅溶一眼,满心不甘,转身离开。嬷嬷接走昭阳公主,傅溶目送她背影。他如释重负的反应太过于明显,不加掩饰落在秦愫眼底。
秦愫正打量他们两个。
傅溶一回头,对上秦愫目光。他挠了挠额角,尴尬无比。
秦愫含笑道:“依太后的意思,小侯爷年纪不小了,与公主正好一对。”
傅溶像接了个烫手山芋,急忙抛出去,“公主金枝玉叶,我怎么配得上。”
秦愫道:“小侯爷何必妄自菲薄。这长安城中,还有谁比你更配做驸马呢。”
“我不成的。”傅溶连连摆手。
天不怕地不怕的傅小侯爷,竟然说他自己不
成。
秦愫故意打趣他:“你不肯做驸马,莫非是心有所属?”
傅溶悄悄红了脸,看向别处,不作声。
“是谁家姑娘?”
“没谁,”傅溶含混道:“我还没想成婚。”
“若心里有了人,就该想想了。”
秦愫走近两步,傅溶不明所以。
秦愫伸手拂去他肩头落下的桂花,满目柔情,轻声道:“你母亲过世,你又与侯府有隙。婚姻大事只能太后来张罗。可太后年事已高,不晓得你们年轻人心里的弯弯绕绕。她老人家一片垂怜之心,并非有意乱点鸳鸯谱,误你终身。”
这话是为他开解,怕他钻牛角尖。傅溶心知肚明,他怎么会怪太后呢。
“我知道,外祖母是为我好。”
“小侯爷,我虚长了你几岁,不敢以长辈身份自居。长公主待我有半师之谊,我深敬她为人。你是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子嗣。有几句话,论理不该由我说。但我想作为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
傅溶不知她想对自己说什么。
秦愫注视着傅溶的双眼,郑重道:“楚王府已经出了一个抗旨的人。你不能做第二个。你舅舅孑然一身,能舍弃的,你断然不能舍弃。无论是为太后还是为长公主。你都得让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傅溶乍听到这些肺腑之言,有些不知所措。
秦愫接着道:“咱们生在这样的人家,难免遇到许多身不由己的事。你想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必须拼命去争,去谋划。让那些看轻你的人明白,你已经长大了,足以掌控自己的命运。你得让手里筹码足够多,再拿到台面上谈条件。”
“你要学会他们的规则,而不是等到事到临头追悔莫及,像个小孩子一样哭闹。若是木已成舟,哭也来不及。你得早做打算,想清楚,自己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娶谁做妻子。”
此言振聋发聩,发人深省。
从没有人跟傅溶说过。
傅溶脑子里嗡鸣作响,心头剧颤,像是被人敲响一口大钟。
傅争鸣唠叨什么成家立业,催他搬回去,张罗亲事。不过是为了他自己早日过上子孙满堂的生活。他从没问过傅溶喜欢谁家姑娘。想来也是以门当户对作为儿媳妇的挑选标准。
而在柳章眼里,傅溶一直不成熟,还是个该打手板严加管束的小孩。柳章自然没有为他考虑过终身大事。柳章自己都不成婚,遑论给外甥张罗。
傅溶满腹心事不知同谁说起,这两天又被昭阳缠着,与江落闹了别扭。他昨夜翻来覆去一整宿没睡着。心事重重纠结无比。秦愫所说的这些话正中下怀,应了他的心事。言辞恳切,掏心掏肺,情真意切为他考虑。
听得傅溶心头一暖,对秦愫感激之心更甚。
“我记下了,我会想清楚的。”
“好好想。”秦愫认真道:“我盼你能得偿所愿。”
傅溶嗯了一声,冲她笑起来,眉眼弯弯。
少年的五官依稀能看出长公主的影子。
于是秦愫也跟着笑了。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客气什么。”秦愫朝寿康宫的方向走去。
傅溶反复回味秦愫方才所言,思及“身不由己”那句,印证某件往事。他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当年与舅舅的婚事,你也是身不由己吗?”
秦愫穿过桂花树,留下一行清晰的脚印,道:“不,那是我争来的。”
傅溶愣了愣,停在原地。
秦愫的步伐领先他几步,两人错开身形。傅溶没有看到她脸上的神情。
“只是争的还不够,功亏一篑。”
这话大有深意。
傅溶感觉事情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秦愫行至拐角,没往下说,偏头问道:“小侯爷打算离宫还是去嘉月堂?”
“嘉月堂?”傅溶不解。
“楚王殿下与江小姐昨夜歇在嘉月堂。”
“哦?是吗。”傅溶没想到他们还在宫里。
没回去正好,他们可以一路回去。傅溶试探问:“那你和我一道去嘉月堂吗?”
“不用了,”秦愫婉拒他的提议,道:“太后该吃药了,我得回去伺候。”
“好吧。”傅溶点点头。
在这件事情上,傅溶有点同情秦愫。秦愫这么通透的一个人,能把别人处境分析得透彻明白,她自己生得七窍玲珑心,无论嫁给谁,都能过得很好。可惜她偏偏喜欢柳章。这不知是她的悲哀还是幸运。以女子的角度来看,喜欢柳章应该是一件让人绝望的事。
因为只有开始,却绝不会有结果。
前往嘉月堂,从东宫过去是最快。傅溶抄近路,途径偏殿,看到殿门外乌泱泱围着一群人。御林军守住两头通道,不许出入。宫女们跪在墙角瑟瑟发抖,一个小太监吓得乱窜,撞到了傅溶怀里,傅溶扶住他哆嗦的手臂,只见他面色苍白。
“出什么事了?”
小太监结结巴巴道:“死、死人了!”
傅溶道:“谁死了?”
小太监说不出话来,浑身抖如筛糠,只想跑。这一幕引起了御林军注意。两个侍卫冲过来,架住他,把人拖走。傅溶拦着他们粗暴的动作,“做什么?让他把话说清楚。”侍卫们道:“回傅小侯爷的话,上头有令,我们得把他关起来。”
好端端的,中秋夜宴刚过,东宫为何要戒严。
傅溶目光透过重重人潮。里头水泄不通。
除了御林军,驱魔司的人也在。
他们跑到东宫来干什么?
御林军首领夏庭芳注意到这头骚乱,大步走来,吩咐两句。两个侍卫拖走小太监,用帕子堵住他的嘴。小太监呜呜咽咽叫不出声来。整个东宫都被围住,气氛压抑。五步一个侍卫盯梢。傅溶在那人群最密集的地方瞄了几眼。宫墙上溅着一抹血。
夏庭芳道:“傅小侯爷,我们正在处理一些事,你请绕道。”
御林军护卫皇城安宁,有权封锁官道,抓捕宫人。
若遇紧急情况他们还有先斩后奏之权。
傅溶料定东宫肯定出事了,否则不会这么大张旗鼓。
“怎么,你们要逼宫?”
傅溶不咸不淡刺了他一句,道:“那我把眼睛闭着走吧。”
夏庭芳忙道:“小侯爷你言重了。”
傅溶道:“东宫重地,你们说围就围?”
夏庭芳可以管控宫人,但不可能把傅溶关起来,纸包不住火。傅溶迟早会知道的。夏庭芳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小侯爷,你有所不知,东宫殿外死了一个人。死状蹊跷可疑,太子也吓到了。我们和驱魔司杨大人正在排查隐患。”
杨玉文都来了,这死状肯定不一般,兴许是妖魔所为,留下什么痕迹。太子乃是一国储君,他的安危干系重大。此事若不能妥善处理,恐怕有很多人要掉脑袋。
傅溶道:“死的是什么人?”
夏庭芳道:“昨夜宫宴上献舞的一个舞姬。”
第60章 疑案到底谁这么胆大包天?
柳章穿过封锁圈,大步流星,如入无人之境。众人知道他的身份纷纷让开一条路,御林军首领夏庭芳迎上前行礼。二人打了个照面,夏庭芳向他做简短汇报。东宫外发生命案,事关重大。现在局面已经得到基本控制,没有产生太大骚乱。
柳章得知消息匆忙赶来**。
夏庭芳说道:“东宫的人已经控制起来。”
柳章看见了抱着手臂的杨玉文,道:“太子呢?”
杨玉文袖手旁观,道:“吐了。”
夏庭芳补充道:“太医正在赶来的路上。”
中秋宴刚过,宫里就死了人,这是个很不好的兆头。消息传来时,柳章正在同江落在嘉月堂用早膳,赤练进来说出事了。柳章放下筷子,赶到东宫。江落在旁边听了一耳朵,也跟来看热闹,她最爱凑热闹。
柳章的身影进入核心区域。
江落想跟他过去,被人拦住。她的视野陷入黑暗。有只手伸出来,捂住她的眼睛。
她闻到傅溶的气息。
傅溶握住江落肩膀,免得她闯进去添乱,严肃道:“别看。”
他怕她
看了回去做噩梦。
江落没当回事,道:“你捂着,我就看不见了吗。”
她闭上眼,意念催动其他感官。尾随柳章,借住两只飞蚁的眼睛,看到殿门外堪称惨烈的一幕。众人围聚的核心,临近殿门口,躺着一具四分五裂的女尸。
女士的头颅,躯干,手臂,以及双腿,皆被切成了长短一致的段。像是节节掰断的藕。每段之间的距离依次扩大。很容易推测出,这人是在奔跑的状态下,被凶器切断,身体各部位依次倒地,摆得老长,躺在那的长度一丈有余。
血溅得满墙都是。
由下自上,呈喷射状,宛如一簇倒生梅花。斑斑点点,氤氲开来,往下淌。又似地狱中伸出来的无数双鬼手。尸块上裹着的破碎布料随风舞动。
铃铛染血,挂在脚踝处。
没有人知道她死前经历了什么。
围绕尸体外侧一圈,所有人看着这狰狞离奇的死状,神情肃穆凝重。无人发出声音。柳章和夏庭芳看着尸首,皆陷入了沉默。
早起发现她的宫人吓出癫痫病,到现在还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太子乍闻噩耗,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看见此景吐了个稀里哗啦,两腿发软。被两个内侍扶进去。见多识广的夏庭芳还算镇定,他有条不紊,吩咐人控制现场,去请太医来为太子诊治。
并陆续请来杨玉文和柳章。
这两位很擅长处理棘手的案子。
根据血迹判断,案发时间约莫在寅时左右。
寅时,东宫赏月宴散,太子安歇。夏庭芳已经查证,死者是昨夜宫宴的舞姬。她相貌出众,色艺双绝,被太子带回东宫后转送了楚王。在往返嘉月堂和东宫之间,死于非命。没人听到叫喊声,很可能是一击毙命。
目前,东宫内侍全部被控制。
暂时没找到可疑凶手。
唯一的线索,跟柳章有关,昨夜他们应该见过。
夏庭芳是个耿直的人。他例行公事,问到了柳章头上,“敢问楚王殿下,昨夜可见过此女?”
柳章掀开死者头颅上蒙着的白布。舞姬死不瞑目,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苍天,脸上血迹斑斑。柳章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没问,道:“见过。”
夏庭芳道:“什么时辰?”
柳章斟酌道:“她离开的时候,不到寅时。”他喝了很多酒,只记得没有听到打更。
夏庭芳推敲两者说辞之间的疑点,冒出个不礼貌的问题,“此女奉太子之命,前去侍奉楚王殿下,您为何要她离开?”
杨玉文在边上冷冷哼笑,插了句嘴,话锋犀利,“楚王殿下洁身自好,看不上这等货色。”
如果柳章所言属实,由此判断,舞姬被柳章拒绝后,进退两难。因为没能完成太子的交代,她只得返回东宫复命,听候太子发落。而太子这边散了宴,并未想到舞姬会回来。太子以为九皇叔佳人在怀。在这个时间差里,舞姬惨遭毒手。
夏庭芳这个大老粗脑子缺根筋,不会拐弯兜圈子,一开口就特别得罪人。他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如果柳章留着舞姬过夜,或许不会发生命案。杨玉文隔岸观火,不仅没给夏庭芳找补,还落井下石,刺了柳章一句。
柳章面无表情地承受非议,没有为自己辩解。
舞姬还很年轻,或许不到二十岁,她拥有大好年华。
没人想到会是这个局面。
如果他预料到的话,他会让她留下来。但昨夜的醉酒加上旧疾发作,他处于意识模糊的眩晕状态,只来得及叮嘱江落,别伤人性命。后头记忆全是空白。
舞姬为什么会死?
柳章低下头,为死者合上双眼,以示同情哀悼。
杨玉文又扔了句嘲讽,“这时候怜香惜玉有什么用。”
他轻佻的语气让柳章感到不快。
“死者为大,”柳章冷着脸,道:“杨大人口下积德。”
“我就是路过。”杨玉文耸耸肩,态度高高在上。他肩膀靠墙,斜倚着,一副遛弯溜累了的散漫状态。他睥睨着地上的尸首,“她身上并无妖气残留。”
没有妖气,说明这案子归刑部管。跟驱魔司关系不大。要是陛下和太子问罪,也是御林军护卫不力的责任,跟他杨玉文半点关系没有。夏庭芳护卫皇城,担负重责。若太子出现什么闪失,他也人头难保。
夏庭芳倍感压力重大。
这边正在议论着,东宫殿内传出一阵骚乱。众人回过头,只见身着单衣的太子被内侍搀扶着,他脸色煞白,神情张皇失措,在人群中寻找柳章的身影。他颤颤巍巍跨过门槛,一把握住柳章的手,找到主心骨,喊道:“九皇叔。”
“臣在。”柳章稳住太子颤抖身形。
“是不是有人要害孤?”
“太子放心,”柳章用眼神安抚他,让他冷静,“夏大人会查明真相。”
夏庭芳按住剑柄,单膝跪地,甲胄铿然作响。
他的话音掷地有声,“臣会给太子殿下一个交代。”
太子不安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柳章。四周站满士兵护卫。有这二位重臣相护,他忐忑的情绪稍微镇定了一点。太子年方二十,性情温和,脾气非常好,连宫人犯错都不舍得苛责,哪里见过这么多血。家门口陡然发生命案,他也是慌了。刚吐完,被太医扎了针,三魂六魄次啊归位。太子心有余悸,远远瞥了眼墙上血。
看了还是很想吐。太子移开目光,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冲动。
他努力想要维持一国储君的威严和体面,强撑着打起精神,问道:“尸体勘验如何?可有什么线索?”
夏庭芳竹筒倒豆子,有一说一:“死者为利器所伤,一击毙命。凶手并未留下任何痕迹。宫人们正在盘问,还没有得到其他的线索。”
死者身上的伤口异常平滑,说明凶器薄且锋利。
凶手是个能御物的高手。
高手潜伏在宫里,只为杀一个舞姬,这听起来没有道理。舞姬身份低微,又是初次入宫,为何会招此劫难。从舞姬这边来推敲杀手动机,似乎站不住脚。杀人地点选在东宫外头,挑衅意味浓重。那人很可能是奔着太子来的,给太子一个警告。
此举极度嚣张,堪称无法无天。
到底谁这么胆大包天?
“没有线索……”
太子听到这又有点错乱。
夏庭芳怕吓着他,忙找补道:“太子殿下放心,我已抽调人手,护卫东宫,保证您的安全。”
太子神色恍惚,喃喃自语:“到底是谁想杀孤?”
太子只不过是一番好意,让人去侍奉柳章而已。谁知道出了这种事。太子为这条人命惋惜哀叹,心情沉重。又忧虑凶手会有后招,惶恐不安。太子监国辅政,整顿吏治,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那些人背地里一直颇有怨言。太子把自己得罪过的人全部想了一遍,想不出究竟谁又那么大的胆子,竟然冲进宫里杀人。
此事太过蹊跷。太子百思不得其解。
“杨大人可有什么头绪?”
“臣主管妖魔事,”杨玉文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道:“尸首十分干净,无妖气,是人为的。”
“这……”
太子不知该说什么了,道:“这能确定吗?”
杨玉文话锋一转,说话跟放屁一样,又轻巧自如地拐了回来,“不过妖魔若修了道,使用法器伤人,可以隐藏妖气。”
太子不由望向杨玉文,一愣一愣的,道:“这么说,是妖邪作祟?”
杨玉文谨慎回答:“臣得再查查。”
太子像抓住救命稻草,立即道:“一定要查清此事。”
杨玉文道:“臣遵旨。”
妖邪作祟,一定会留下妖气。哪怕残余一丝,杨玉文也不可能查不出来。他分明什么没发现,却故意往那头暗示,恐吓太子。毕竟昨夜在宫里的,只有江落一只妖。杨玉文意味深长扫了柳章一眼,暗示他大麻烦即将到来。
回到马车里,傅溶感觉到不对劲。虽则不知道昨晚发生过什么,但有前车之鉴,傅溶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江落脸上,内心隐隐泛起不安,试探道:“江落……”
江落意识到自己被怀疑了,道:“师父让我别伤她性命,我让她走了。”
傅溶眉头暴跳,道:“你们发生过冲突?”
江落道:“谁让她想……”
她不假思索,就要和盘托出。
柳章适时打断了她,免得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言,道:“驱魔司有一种蝶粉,能够复原死者一段时
间所看到的景象。如果死者离开嘉月堂就被杀了。江落动手的画面很可能被捕捉到。”
傅溶这才反应过来杨玉文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的心扑通乱跳,危机感降临,道:“杨玉文难道全看见了。”
江落不理解他们担心什么,道:“我又没有杀她。”
杀手选的时机和地点很妙,把柳章和太子同时卷了进去,还设计了江落。如果事后御林军不能查出其他线索,那么江落就会成为替罪羊。
总有人要为此案背锅。
江落动用的蛛丝与凶器在死者身上留下的伤痕如此相似。谁能证明,她不是怀恨在心,背着柳章痛下杀手。只有江落同舞姬交过手。她还是妖,妖本性嗜杀好斗,存在天然作案动机。谁知道她杀了舞姬,下一步是不是要谋害太子。
这件事翻到台面上谈,对江落来说极其不利。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判定一个人的死罪太简单,洗脱罪名却很难。
杨玉文若有意陷害江落,对于柳章来说十分棘手。毕竟她有前科,向云台之死始终还是个疑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翻出来。可当着太子的面,杨玉文没有把话说死,这是个值得商榷的信号。柳章叫停了马车,掀开轿帘,道:“你们先回去,我要出去一趟。”
傅溶望着他匆忙背影,问道:“舅舅去哪?”
轿帘晃晃悠悠,柳章已经离开。
无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