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规矩不少,取了名字,又不让随便叫。
江落道:“要么叫他出来,要么让我进去找他。”
“好大的口气,你是什么人?”
“我叫江落。”她扬起下巴,断然报出名讳。守卫闻所未闻,不晓得她在骄傲些什么。京中有名的达官贵人,姓江的不少,但没有一个腰杆子如此之硬,敢来驱魔司放大话撒野。守卫交换了眼神,其中一个转身进门。他暗中禀报赵志雄。
杨玉文听了一耳朵,“江落?”
他前阵子听过这名字,上回让人去调查楚王殿下的女徒弟,叫江落。
正好他们在查,楚王府的人就来了。
杨玉文吹掉指尖上的蜻蜓碎屑,垂眼看着地上的雪柔。听到江落二字,她明显一抖。这两个人认得。杨玉文不动声色。赵志雄察言观色,立即道:“把人带进来。”
“是!”守卫应声前去。
江落跨过正门,层层屋檐遮蔽,不见天日。两侧镇压石雕,皆是铜牙铁齿巨型门神,威风凛凛气场刚正,在他们面前妖魔鬼怪无所遁形。
人从雕像底下经过,渺小得仿若蝼蚁。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高墙大瓦,厚重而严密。透着阴森森的气息。画墙彩绘勾勒地狱景象,十八阎罗环绕。他们的眼睛线条狰狞,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能和他们对视上。一时之间感觉身前脑后全是眼睛,在盯着她。
脚下地砖缝隙都挤满血泥,呈现出暗红色。
这里的每块地砖都浸过血。
江落一面观察四周景象,一面警惕暗处的机关。驱魔司到处充满杀机。光是连暗中设计的弓弩都成千上万。来人稍有异动,就会被射成筛子。江落对驱魔司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们
跟傅溶有仇,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而雪柔在里头,龙潭虎穴她照闯不误。
守卫在前头领路,不由拿眼神偷瞄江落。方才那雪柔姑娘进来时差点吓跪了。平头百姓,每一个进驱魔司不怕的。这一位看着比雪柔年纪还小,竟然能走得稳。许是无知者无畏,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踏进了什么地方。看她待会见了杨大人,哭也来不及。
“大人,人已带到。”
杨玉文放下茶杯,放眼望去。台下姑娘亭亭玉立,一双眼睛灵气逼人。这张皮倒是捏得不错。他眯起眼睛,看出她是虫族,但没有妖丹。
“你就是楚王殿下的徒弟?”
“是啊,”江落打量他,“你是杨玉文?”
胆子不小,看到驱魔司的大魔头,还敢站着说话。
守卫示意她跪下行礼。
江落站得笔直,纹丝不动。杨玉文倒没跟她一般见识,他不稀罕一只妖精的磕头。在杨玉文看来,妖者,禽兽也,不通教化,不知天高地厚。桀骜的杀了了事,可驯化的留下来当条哈巴狗。着实不是什么上得来台面的玩意。
柳章收了只妖精做徒弟,这很反常,楚王殿下孤高自诩,何以自甘堕落,抬举这么个玩意。
“你认得我?”杨玉文饶有兴致审视着她。那次只看到背影,没瞧见正脸。
“我猜的。”
“哦,说说看,怎么猜的。”
“你身上杀气很重,至少粘过上万只妖精的血。想来是这群人的头目,他们以你为尊。你坐主位,这不难猜。”江落能听出他逗弄的语气,也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既然知道我杀了这么妖,还敢扬言来找我。”
杨玉文笑望着她,玩味而不屑。
江落指着一旁的雪柔,道:“我要你把她放了。”
杨玉文道:“这是楚王殿下的意思?”
江落道:“我师父不知道。”
杨玉文道:“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卖你一个小妖的面子。”
江落道:“蜻蜓是我的,反弹术也是我下的,跟她没关系,她也什么都没做过。”
雪柔扭头望向江落。江落和盘托出,全然维护她,她既是感激又是担心。闹到这阎王殿,不死也得脱层皮。雪柔素日听闻驱魔司威名,没想到有朝一日大祸临头。都怪她,连累了江落。雪柔不知哪里的勇气,道:“大人,江姑娘都是为了我,民妇愿一力承担罪责,求大人饶恕江姑娘。”
两个弱女子,一妖一人,相互揽罪名。
杨玉文道:“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雪柔道:“江姑娘与我萍水相逢,曾救我一命。”
“妖精还会救人呢。”杨玉文目光再次转向江落,“这也是你师父教的?”
此事分明与柳章无关,杨玉文话里话外,都要往柳章身上扯。江落虽然不大懂这里头的猫腻,可看着杨玉文就不是什么好人,肯定背地里憋着坏水。江落偏不上当,道:“人分善恶,妖精也分好坏,我们不能做好事吗?”
她踱步走到雪柔身边,试图把人扶起来,雪柔不敢起身。江落看向她旁边的孙贵,俯身靠近,在他耳边道:“你要是下次再敢打她,我就把你的心肝脾肺肾一颗一颗摘掉,痛死你。”
小姑娘稚嫩的嗓音说出无比残忍的话语,吓得孙贵直冒冷汗。他手脚并用爬到杨玉文面前,大喊:“大人救我!”
他哆哆嗦嗦指着江落,一通乱叫,“她要杀我!她要杀了我!”
杨玉文抬脚踹在孙贵胸口,把人踹出三丈远,“吵个屁。
孙贵一下子没了声息。
杨玉文拂去靴子上的泥巴。两个人把不知死活的孙贵拖走了。雪柔看着他的惨状,惊吓过度,竟然当场晕厥,倒地不醒。杨玉文踹人的力度哪是开玩笑的,孙贵没死也去了半条命,恐怕得成个残废。这破案子没有一丁点可取之处,来龙去脉清汤寡水,连写案宗都嫌浪费纸。
男人家暴,被个妖精教训了,算什么。
这男人还是个一惊一乍的铁废物,连他媳妇都不如。他媳妇一介女流,可还知道几分仗义。扛着压力隐瞒蜻蜓的主人,而后又愿意为妖精挺身而出。这年头人竟然还不如妖。
杨玉文伸手指了下孙贵,又点了下雪柔。
赵志雄上前听吩咐。
杨玉文嫌他们俩碍眼,道:“都扔出去。”
赵志雄道:“是。”
江落闻言,以为算结束了。她转身就走,没有停留。
杨玉文叫住她:“我没让你走。”
江落脚步停在半道上。
“你以为这驱魔司,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你想怎么样?”江落转过身看向他。
“你单枪匹马闯进来,难道还怕我吃了你。我与你师父也算是老相识了。”
“你认得我师父?”
“说起来,他与驱魔司也有段渊源。当年他入大选,力压三千人拔得头筹,乃是当世第一人,同门之中难以望其项背。百年一遇的惊世天才,连我爹都另眼相看。可惜进入驱魔司没半年,他便摘了腰牌走了,旁人削尖脑袋都进不来的地方,他视之如儿戏。”
“那肯定是你们不好,”江落理所当然得出结论,“他不稀罕来。”
“如此不可一世狂妄自负之人。他若能开宗立派,创立一个比驱魔司更庞大的宗门,或许我还高看他一眼。可我看他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也并没有做出什么丰功伟绩。扶持一个不入流的玉清观,支撑一个穷困潦倒岌岌可危的屏山县。”
杨玉文背着手,毫不客气评点柳章,道:“假借济世之名,行沽名钓誉之事。庸碌无为,赖以虚名富贵。如今还收了个妖宠,可见也有许多不可告人的风流心思,虚伪君子,表里不一。”
“你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江落听了不大舒服。
“找个妖宠就罢了,”杨玉文伸手碰了下江落的耳坠,“挑个脑子不好使的,装扮得这么艳,审美也值得商榷。”
江落啪得打掉他的手,怒目而视。
凶巴巴的,还有点小脾气,没什么教养。
杨玉文笑了笑,对小姑娘很是宽容。当年柳章拒绝秦二姑娘时,长安传言,说柳章怕是有什么隐疾。连第一美人都不放在眼里。许多名门闺秀都在私下揣测,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是清冷出尘的女修,还是泼辣大胆的烈女,还是温柔可人的名门闺秀。
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会是江落这幅模样的。
杨玉文不相信江落是柳章的真徒弟,
因为江落身上没有一丝柳章雕琢过的痕迹。完全放养,散漫无知。柳章锤炼傅溶才是按照正统修行路子来的。百炼成钢,给他机会去磨砺,严苛得不近人情。柳章本是一丝不苟之人,大张旗鼓公开收徒,但却全然不加管束,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否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杨玉文琢磨着,他们之间定然有秘密。
第47章 挑拨“以后你可以随时来驱魔司找我。……
“来都来了,我带你逛逛。”
江落刚要走,没走掉。杨玉文不给人拒绝机会。
杨玉文击掌两下。
江落眼前光芒闪动,脚下地砖亮起来,变得透明。他们站立的厅堂之下,竟然是个巨大的空腔。地砖下陷,轰轰隆隆。江落匆忙稳住脚步。
二人急速下坠,似跌入万丈深渊。
江落还以为自己要摔死,立即压低重心,降低冲击力。
驱魔司底下怎么会有个这么大的洞?
杨玉文到底想干什么?
江落为雪柔而来,事情解决,跟他没什么可说的。她又不认识杨玉文。可杨玉文阴阳怪气,指桑骂槐,每句话都跟柳章不对付。难不成他跟柳章有仇,要发泄在江落头上?
江落拿不定主意,眼下随机应变,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片刻后,下坠停止,江落趴在透明地砖上,悬浮于幽暗深渊秘境。她仰头望去,方才掉下来的地方小得像个洞口。这里驱魔司地下区域。
他们方才所站立的位置,像是巨蛋的表面。乘坐一块碎片蛋壳,落入空蛋内部。四周空空如也,寒气逼人。杨玉文负手而立,掌心升腾起一只小火苗。他将火苗挥袖散落,四面八方灯盏点亮,洞窟内成千上万个**亮了起来,灯
火通明,犹如神宫庙宇,银河流转,墙体都是晶莹剔透的冰层。
他们乘坐圆盘在冰层中穿梭。
“这是什么地方?”江落目不暇接。到处都是形状各异的冰。
“我的私库,让你看看我的珍藏。”杨玉文道。
这人莫名其妙。
江落又没说感兴趣。况且四面全是冰,哪有什么珍藏?江落经过上回向云台的事,已经长了记性,没有那么容易上当受骗了。可惜她来得太着急,忘记跟傅溶说一声。现在单枪匹马,又在别人的地盘,硬碰硬可能是要吃亏的。
“你的珍藏,就是这些大冰块啊。”
江落爬起身,走到杨玉文面前,故意装腔作势。
杨玉文道:“你细看看。”
江落弯了腰,去观察冰层的细节,凝神细看,杨玉文摆手向前,圆盘迁就她,更靠近冰墙。江落看见了隐藏在冰层内的动物。
那是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已经死了,被做成标本。庞大身躯经过切割,一块一块封存在冰块中,然后拼接起来,从腿骨,腹部,胸腔……暴露出凤凰的内脏和骨骼,羽毛和残肢。切面光滑流畅,色彩丰富,内脏的纹路都清晰可见,呈现出一种糜烂的美。
这些切面徐徐展开,像是一副震撼的远古壁画。冰体完全是透明的。四面八方的光折射出无比绚烂的颜色。凤凰的血渗冰面表层,沿着缝隙扩散,伸出无数根丝丝缕缕的红线。
冰盖像一块巨大的棺盖,盖住了远古时代的万丈荣光。
盛大而瑰丽,完美如神迹。
他们行走在这座琉璃剔透的水晶宫中,身上错落着明明暗暗的光影。可以想象,将一块块巨冰运到这里,需要经过多少复杂工序。先杀死,再切割。又或者是活着切割的,才能保证如此栩栩如生的状态。凤凰将被保存在万年冰里,永不腐烂,供人赏鉴。
江落审视着那些狰狞的切面。
“凤凰。”江落轻声道。这就是凤凰,她第一次看见。
“好看吗?”杨玉文在她后头发出声音。
柳章曾在东海斩杀蛟龙,连着半个月,海水都是红的,海藻疯长。鱼吃了龙肉长到百八十斤。巨大的龙骨冲到海岸上像座小山。柳章为渔民杀死兴风作浪的妖龙,传为美谈。然后杨玉文觉得这也不难,杀掉了一只凤凰作为对照。
凤凰并没有作恶,只是刚好和龙差不多同等地位。所以被杨玉文选中。
凤凰不惧火,他以引海水灌入谷中。山谷里形成了一座天然湖泊,然后瞬间封冻,凤凰囚禁其中,被杨玉文切成了标本,转移到驱魔司地库。这是他的爱物。
凤凰比龙漂亮,欣赏价值极高。
“她在哭。”江落注视着凤凰眼睛,早已死去,还保持着临死前悲怆模样。她很想伸手摸一摸,但只是摸到了冰冷的冰层。她的鼻子都凑到上面去。
“过年杀猪的时候,猪也会哭。”杨玉文轻描淡写道。
在人族修士眼中,万物生灵,生杀予夺。他们凌驾于一切之上。
江落透过冰面看着杨玉文的倒影,道:“你为什么要杀她?”
杨玉文道:“因为好看。就像一幅画,死了的凝固的画。”他点点冰层,骄矜自诩,“瞧瞧这羽毛,多美。”
“你愿意被做成画吗?”
“如果有人能降伏我,我愿意。”杨玉文抱着自己的手臂,“可畜生就是畜生,我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也杀不了我。”
“是吗……”江落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
杨玉文一直想让柳章瞧瞧自己的杰作。可柳章离开后,再未踏足驱魔司。杨玉文整日孤芳自赏,也无意趣。正好碰上江落,带她下来玩玩。
江落道:“可是师父说,不能欺凌弱小,要心存善念。”
杨玉文道:“柳章当然会这么说、”
“他不会告诉你,世上本是弱肉强食的,”杨玉文抚摸着冰层,满眼寒意,语调讽刺。
“他当然要否定你的一切,剥夺你的意志,告诉你邪恶是不对的,你要听话。你越顺从,他掌控你越方便。他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事实上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柳章有能耐把你当成狗一样玩儿,还让你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他的心机城府,是你想象不到的深。”
“你怎么知道?”江落敏锐察觉到杨玉文话里的恨意。
“我是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傅溶说师父是世上最好的人。我不相信你,我相信傅溶。”
“傅溶是他养的第一条狗,你是第二条。”杨玉文刻薄地说。
江落顿住,眼皮明显暴跳了一下。
杨玉文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江落当然知道柳章是什么人,他对她展露过无穷恶劣的一面,圈禁她,打过她,差点杀了她。他才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翩翩君子。他靠暴力迫使她屈服。等她彻底认清局面,柳章便给她一颗甜枣,让她去找傅溶,缓和僵局。吃到切实的甜头。
然后画一张虚无缥缈的饼,告诉她成神才是唯一的出路。她如果想有尊严的活下去,就必须按部就班顺从柳章,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
江落早看穿了这一切,所以杨玉文把话说得再难听,她也觉得很合理。她只是很意外,竟还有别的人像她一样清楚柳章的真面目。傅溶认为自己舅舅好得不得了,平山县百姓将柳章视若神明。有谁知道他的心机?
“我师父对我很好的,”江落故作思索,反驳杨玉文:“他让我背心经,还说我应该修心。”
“等你信了他那一套,彻底被洗脑,就成了他的傀儡了。”
“才没有。”江落被他的话触怒。
杨玉文继续戳痛脚,揭人短处,“你没有内丹,你的内丹是柳章挖掉的吧?”
江落怒道:“关你什么事?”
杨玉文道:“或许是他诱骗你,让你自己挖的。”
江落一跺脚,大发脾气。“我不跟你说话了,我要走了!”
可她走到圆盘边上,没有路。跨出去就会调入深渊。出口在他们上方。杨玉文笑望着她恼羞成怒的模样,继续道:“他是不是对你说,千万不能在闯祸,否则驱魔司的人会把你抓走炼丹。你最好待在楚王府闷头读书,别出门。人心难测,你一出去就会死。”
“他是不是有时候对你格外冷淡,仿佛你这个人根本不存在。有时候又很上心,对你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好像很关心你。”
“他,”江落被他说得有些乱了,“他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杨玉文拾起江落的手腕,翻出她袖子底下的辟邪珠。“没有父亲会给孩子栓狗链子,你不想摘掉它吗?”
江落闻言一怔,起了很大的反应:“你能拆掉辟邪珠?”
杨玉文道:“可以。”
江落把手举到他面前,当即道:“你帮我拆掉。”
杨玉文道:“拆掉也没用,你一回去,他再给你装起来。不等于没拆。”
江落被戏弄了,有些生气,“你根本不会拆,故意这么说。”
“激将法对我没用。”
“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呢?”
“都说了,我是最了解他的人,”杨玉文换了个措辞,补充道:“也是最想他死的人。”
“你跟柳章有仇?”江落把师父的称谓换成了柳章。
看来她骨子里,对师父,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恭敬。
杨玉文道:“有,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江落道:“那你为什么不动手?”
杨玉文道:“杀他很没有那么容易。我也在寻找机会。我要的不仅是他死,还是他身败名裂。”
柳章收徒,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杨玉文挖个墙角,让他的棋子,变成自己的棋子。岂不是事半功倍。杨玉文道:“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合作。”
江落道:“我不会跟你合作。”
“说不定呢。”
杨玉文笑了起来,道:“以后你可以随时来驱魔司找我。”
第48章 好自为之“他不死,你会死在他手里”……
门开着,野猫乱钻。灶膛里清粥沸腾,满得从锅盖底下溢出来。白沫流得到处是,滴进灶中,燃烧木柴发出呲呲啦啦的响动。
坐在小板凳上的雪柔回过神。
她放下火钳,去拿锅盖,被热气烫到手。锅盖失手落地,打翻了燃烧的柴火,火势一窜上屋顶。她慌忙泼水熄火,怕把房子烧了。手忙脚乱踩灭火星子,再去收拾锅灶时,粥已经烧糊。忙活一早上,厨房弄得乱糟糟。
雪柔精神恍惚,舀出勉强能够入口的粥面。她端着碗,走出厨房。外头阳光热烈,晒得人发昏。不知不觉,从驱魔司回来过去了三天。
孙贵报案无果,被踹了一脚,扔出来,驱魔司警告他们别再惹事。事情发展到后头,已经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了。
雪柔既恨孙贵疑心自己清白,又恼他攀诬恩人,出言不逊,闹到这个地步,她都没有脸面去见江落,也不知道江落后来怎么样。雪柔怕江落真的收到牵连,在外头哭求守卫,他们警告她再不走就以妨碍公务的名义把他们押去地牢。
雪柔担惊受怕,却也别无他法,只得先找人帮忙,把孙贵半死不活的拖回家中。
孙贵夜里频频咳血,说胸口骨头疼。他想着青天大老爷能帮自己抓奸断案,哪里料到大老爷是个狠角儿,把他往死里踹。他去了半条命,再不敢提报官的事。
雪柔目睹他他种种行径,心里堵得慌,真想放下他不管算了。可他们毕竟是夫妻,孙贵又伤得这么重,她若不管,恐怕人会活活疼死在家中。雪柔放下前头恩怨,替他去找大夫。大夫说他骨头错位太严重,恐怕很难长好。
孙贵听了哇哇大哭,哭了两声又痛得受不了,哭也哭不出,叫也没法叫。鼻涕眼泪糊满脸上一堆。哪里还有当初嚣张气焰,看着凄惨无比。
雪柔少不得安慰他:“或许养半个月,就好了。”
雪柔给他做饭喂饭,给他擦脸。患难之际方可见真心良心。他重伤不愈,只能躺在床板上看天掉眼泪。雪柔没有跟她的奸夫私奔,反倒任劳任怨留下来照顾他。
孙贵感激涕零,悔不当初。照料几日后,他的痛楚有所减轻,可心底里更慌了。看不到雪柔就疑心她跑了,要大声叫她。“雪柔!”
“我在这,”雪柔忙端着粥进来,“你怎么了?”
孙贵半个身子斜到了地上。雪柔放下碗,扶起他肩膀,把人挪回床上。
孙贵期期艾艾地望着她,抓着她手臂,“你别走,你在这看着我。”
雪柔道:“我给你煮粥呢,你不是说你饿了。”
孙贵摇摇头道:“我不饿。”
雪柔擦去他额头上的汗珠,宽慰了两句。孙贵的情绪得到调整,雪柔喂他喝粥,他喝了两口。孙贵痛心不已,哽咽道:“我错了。我不该打你。”
雪柔看着勺子不吭声。
孙贵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对你好,”
他拉着她的手,怆然泪下,“以前的事都让他过去吧,全是我的错。”他抓着她的拳头殴打自己脑袋,用力发狠,“你打我出气,你打我。”雪柔见他如此痛恨悔愧,慌得把手抽回去,她不肯打他。孙贵给自己抽了一耳光。
“我自己打。”
他连扇三四下,半边脸通红,充血。
雪柔攥住他的手,止住他,不忍心看下去,“别打了。”
孙贵道:“只要你要肯原谅我,我打死自己,也愿意。”
雪柔也被他带动,酸涩道:“别打了。”
孙贵小心翼翼问道:“你原谅我吗?”
雪柔不语,低着头,内心煎熬。
孙贵道:“你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雪柔避开了他眼神,深吸一口气。控制情绪,她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眼圈儿却忍不住红了。孙贵握着她的双手,放在自己心口,“我只是吃醋,气急了,我也不想那样的。我怎么舍得动你一根手指头。雪柔,你忘了我以前对你的好吗?”
雪柔终于忍不住说出自己的怨气,道:“你千不该万不该,去驱魔司报案,攀诬恩人。江姑娘一心怜我,我们却恩将仇报。”
孙贵道:“我,我误会了。”
雪柔道:“你必须去向江姑娘赔礼道歉,求她原谅。”
孙贵满口答应:“好好好,我都听你的。”他指天发誓,“从今往后,我孙贵只听雪柔的话,否则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雪柔闻言,忙捂住他的嘴。
孙贵把脸埋在她掌心里,道:“雪柔……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我。”
雪柔说不出别的话来,道:“喝点粥吧。”
孙贵道:“好。”
雪柔心底里五味杂陈,这阵子发生的事情太多,搅得她心里乱糟糟。喂完孙贵喝粥,让他躺下来休息,为他盖好被子。孙贵拉住即将离开的雪柔,恳求道:“别走。”
雪柔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道:“我去洗碗。”
她转身离开,掩上了房门。孙贵独自躺在床板上,能听到外头舀水的动静。锅碗碰撞,他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确定雪柔是在洗碗,这才放下心来。
雪柔蹲在井边,看着水面上屋檐倒影。她来这差不多有半年。第一次来时,这里很简陋,许多东西都是成婚后孙贵置办的。
雪柔在钱府过惯了被人漠视的生活,第一次拥有真正的家人。孙贵对她很好,会嘘寒问暖,跟她说家常话,让她感觉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圈养的猪狗。她渴望人间温暖,有人陪伴。她打算一心一意跟孙贵过一辈子,白头偕老。
后来发生的事情超过了她的预想,她死也没想到一个人竟然能差别这么大。两幅面孔说换就换,鬼上身一样。雪柔记得那些屈辱和痛楚,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原谅他。
可是不原谅,又能怎么样呢?
四海之大,没有她的家,没有她的亲人。离开孙贵,她又能去哪?
雪柔把碗洗了一遍又一遍,内心挣扎无比。孙贵已经认错了,保证从此听她的话。他那么悔不当初地打自己,应该是真心的。也许他会改的……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雪柔自我安慰说服,她倒掉清水,端起干净的碗,往厨房走去。卧房突然传出一声孙贵的尖叫。雪柔放下手头东西,冲进屋。只见孙贵如惊弓之鸟缩在角落,瞪大眼睛,手指着对面椅子,像是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雪柔顺着他的指向望去。江落来了。
雪柔也吓了一跳,不知道江落是怎么进来的,“江姑娘?”
江落拾起架子上一只小木人,放在手心里端详。
那日江落闯入驱魔司,雪柔一直担心她,现如今见到江落全须全尾,应该没事,心头大石落地。“江姑娘你没事吧?驱魔司有没有为难你?”
江落道:“没有。”
“那就好。”
雪柔笑了笑,道:“我给你倒杯茶。”
本来早就想请她来家里坐坐,喝杯茶。可乱糟糟的,没有收拾,怕怠慢了。她见到了她最狼狈的画面,这点狼藉也不算什么。雪柔找出家里仅剩的茶叶,泡一壶茶,倒给江落。
江落打量屋内简陋陈设,还有床上半死不活的孙贵,可以想到雪柔之前过的什么日子,之后又要过什么日子。
雪柔道:“江姑娘,喝茶。”
江落接过她手中茶杯,发现裂了口。
之前孙贵发火,把家中的锅碗瓢盆都砸了。这都是后来沾好的,雪柔实在找不出一个完整的茶杯,这个裂口稍微小点。江落迟疑的动作让她也十分窘迫。
“都裂了,你还要接着用?”
“凑活着用吧。”雪柔搪塞道。
江落看着她,她才意识到话中有话。江落是在问她今后的打算。
雪柔有点没脸回应。
雪柔走到床边,扶着孙贵,“你答应过,要跟江姑娘赔礼道歉。”
孙贵看了一眼雪柔,又看了一眼江落。识时务者为俊杰。江落的手段神鬼莫测,能进驱魔司毫发无损,背后的势力岂是他能得罪的。孙贵按下心中恐慌,道:“江姑娘,我错了,我不该去驱魔司告状。求你看在雪柔的面子上,饶恕我一回,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江落很少见到这么窝囊的男人。
她靠在衣柜上,难以掩饰脸上的嫌恶。
“你真的知道错了?”
“真的真的。”孙贵支起身体,忍着骨头痛,跪在床上。要不是弯不下腰他就直接给江落磕头了。“我全错了,我会弥补的。无论我做什么都可以。”
“既然如此,”江落收回视线,把茶水泼在地上,“那你就去死吧。”
孙贵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
雪柔也惊了,看向江落,“江姑娘?”
江落道:“人只有死了,才永远不会背叛誓言。”
她轻描淡写,说出吓人的话,直接判了孙贵的死刑。孙贵吓得心梗,魂不附体,忙抓着雪柔投去央告目光。雪柔忙站起身,道:“江姑娘,你饶他一命。他罪不至死……”
江落道:“他不死,你会死在他手里”
雪柔道:“他说他会改……”
江落笑了起来,仿佛透过她的软弱,看穿她未来结局。那笑凉薄得让人惊心。
雪柔生性善良,连抛下孙贵都不做到,遑论让孙贵去死。日后造化如何,也全都是命,雪柔认命了。她知道江落拼命想拉自己一把,可她做不到。
雪柔苦笑道:“江姑娘手里拿的木人,是孙贵雕刻的,他送给我,告诉我,以后会像这个木人一样永远陪着我。他把我从罪孽中带出来,也许我今生就是欠他的,要给他还债。江姑娘待我的恩情,雪柔只有来世再报答了”
她屈膝跪下,给江落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求江姑娘开恩,饶我夫君一命。”
无可救药,不可挽回。
江落此番观人观心,才看出,人心原来如此执拗。动物都知道趋利避害,而人却要奔着死路去,义无反顾。雪柔痴情柔善,却不得善果。
江落五内郁结,不能开悟。雪柔跪下来求她别杀孙贵,她却咽不下这口恶气。什么因果报应来世今生,她通通不信。什么烂命,她偏要破开。江落的目光缓缓移到孙贵身上,孙贵遍体生寒,像是被蝎子蛰了,手脚僵硬不得动弹。
江落忽然笑出了声,她眼中没有半分笑意。
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房屋内,仿佛怨鬼索命,笑得人害怕,心里发毛。
雪柔惶然抬起头。江落握着小木人,掰断了一条腿。孙贵爆发惨叫,仰面摔倒。雪柔惊魂不定,忙去看孙贵,他的左小腿扭曲成弯,断了。江落掰断另一条木腿。孙贵再次抽搐,发出了一声哭叫。右腿也断了。
雪柔这才意识到是江落在教训他。扑跪到江落膝盖前,“江姑娘,不要……”
江落冷酷无情,道:“现在他瘸了,你还要吗?”
雪柔如被火烤,万分煎熬,道:“我不能抛下他。”
江落道:“好,我成全你。”她推开雪柔的手,语气变得冷硬,“今后你受苦遭罪,也不要来找我,这都是你自作自受。”
雪柔无话可说,颤声道:“好。”
江落蹲下来,把断了的木头人放在雪柔掌心。雪柔手抖得厉害,仿佛接了块烙铁。江落低下头,凑在雪柔耳边,道:“如果你反悔了,哪天看他不顺眼,就把木头人的脑袋拧下来。这是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雪柔瞪大双眼,浑身的汗毛竖起来。
江落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冲她展露笑颜。初见时,江落握着蛛丝从歹人身后走出来。摧毁了她的厄运,带来福报。这次江落赐予她生杀予夺的大权。
雪柔登时毛骨悚然。
她第一反应是把木头人扔出去。
江落拂去她肩膀上的灰尘,轻声道:“好自为之。”
第49章 流言“妖宠是什么东西?”
江落熟背心经第一卷,在柳章处过了关。加上历经雪柔一事,她惩恶扬善,生命线再次延长。一举两得。傅溶也替她感到高兴。
江落先前闯祸,多半由“不懂分寸”四字引起,动辄闹得无法收场。如今这回她大有长进,在雪柔的事情上,保持理性克制。既惩治了孙贵,又尊重雪柔个人意愿,保她最后一条退路。
虽则手段偏激些,但听到孙贵的所作所为,傅溶倍感恶心,弄断两条腿都算便宜他了。傅溶嫉恶如仇。孙贵色厉内荏,两面三刀。威胁警告都不会起作用。到头来一切火气都会撒在雪柔身上。
非得残了废了,才消停。
他想了想,江落的做法是最合适的。
江落道:“你觉得雪柔以后会怎么做?”
傅溶道:“像雪柔这样活在良心中的人,不可能杀夫。她应该会挖个洞,把木头人埋起来。然后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继续照顾孙贵。”
江落去那院子看过,过得并不什么好日子,道:“养着一个残废有什么用啊。”
傅溶道:“孙贵虽然恶劣,但曾真心待她好。她心里割舍不掉的。”
江落道:“书上明明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人心复杂,岂能一概而论。”
“要不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我赌雪柔一定会杀了孙贵。”
“那你输了,”傅溶跟她意见相左,道:“她肯定不会。”
“赌不赌?”江落伸出手掌。
“赌注是什么?”
“谁要输了就去师父面前学两声狗叫。”
“……”傅溶本来是要对掌,听了这话,有有些迟疑。
这是不是赌得太大了?到柳章面前去狗叫,亏她想得出来。
江落用上了激将法,“你是不是输不起,那算了,当我没说。”
傅溶立即道:“谁输不起,赌就赌。”
两人在茶楼坐了会儿,听到个传闻。以孙贵报案为由头,驱魔司门前发生的事传遍长安,外头刮起风言风语,闹得沸沸扬扬。“你们听说没?楚王府强抢民女,逼得苦主闹事。”
“楚王殿下素来清正,怎么会强抢民女?”
“这谁知道,王公贵胄,仗势欺人的事儿多着呢。”
“我上回还听说,楚王殿下养了只妖宠。名义上是徒弟,背地里可骄纵得很。人不可貌相,面上光风霁月,谁知背地里干什么下作勾当。”
茶馆里,编排闲话,无所不谈。
都怪孙贵那张破嘴在驱魔司外头乱喊胡说八道。他们捕风捉影造谣生事,竟然编排到柳章头上。傅溶听了一耳朵不堪的话,顿时炸了,从雅间抛下茶杯。隔着三楼高度。茶杯掉在一张桌子中心,摔了个粉碎。放炮仗似的,一声巨响,整个茶馆都静了下来。
那群说闲话的人抱头鼠窜,惊慌四顾,还以为打雷了。
傅溶靠在栏杆边上,冲他们招手,“这儿!”
那群人仰起头,才发现杯子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你乱扔东西?”
“你们乱说话,不准我乱扔。”
“我们何曾乱说什么,臭小子,找茬是吧!”
傅溶趾高气昂,单手撑在栏杆上,从三楼跳下。
那阵势把大家吓了一跳。
傅溶走到众人面前,扫视他们的眼睛,道:“再敢编排楚王殿下,我砸的就是你们的脑袋。”他从三楼跳下毫发无损,显然是位武功高强的修士。普通老百姓哪里惹得起,敢怒不敢言。被警告之后,溜之大吉,连屁也不敢乱放。傅溶拉住手足无措的店小二,“告诉你们
老板,给我留意,有谁再敢造谣,我拆了你们的店。”
店小二忙不迭答应:“是是是……”
傅溶松开店小二,一天的好心情都给破坏了。
江落在后头问他:“妖宠是什么东西?”
傅溶捂住她的嘴,把人拐走,道:“不许问这个。”
柳章收徒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之前也没有什么离谱传闻。怎么驱魔司这事一搅和,突然就起了谣传,说江落是柳章的妖宠。傅溶回想那些鬼话,十分来气。一连蹲守了几家茶馆。发现传这事的人还不少。口风极为相似。这事肯定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要毁柳章的名声。
傅溶思来想去,谁跟楚王府有那么大的深仇大恨。
傅溶立即锁定了驱魔司。
“这事肯定就是杨玉文干的。”
“为什么呀?”江落看见傅溶如此生气,也不大懂。
“杨玉文嫉妒舅舅天赋比他高,名声比他好。所以使出下三滥的手段。”
江落不在乎什么妖不妖宠的宠,毕竟杨玉文上回直接骂她是柳章的狗了。她倒是很好奇,杨玉文跟柳章之间到底存在什么过节。
傅溶告诉她,杨玉文被柳章压了一头。
坊间至今传闻,说杨玉文德不配位,能够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全靠投胎投了个好爹。论天赋资质,杨玉文不如柳章。柳章退出驱魔司,也是杨玉文排挤打压的缘故。
杨玉文视柳章为眼中钉肉中刺,死对头,恨不得除之后快。柳章扶持玉清观,驱魔司便疯狂打压玉清观,重金挖他们的好苗子。把玉清观整得穷困潦倒半死不活。
柳章一直忍让,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后来平山县爆发妖祸。驱魔司为了堵住南大门决定牺牲一个县。柳章当时去找杨国师对峙,不知谈了些什么。柳章一剑砍断了驱魔司正堂摆放的祖师爷雕像。那座残废雕像被杨玉文视作奇耻大辱。
双方自此交恶,严重撕破脸。
杨玉文睚眦必报,心眼小。可柳章作为皇亲国戚,很难悄无声息地除掉。两人之间恩怨是非一本书也写不完。近来柳章夺了玉髓,杨玉文怀恨在心,憋着坏,要抓楚王府的把柄。连孙贵这种无赖破皮报案都受理,只因人家的投告对象是楚王府。
事后没查出什么证据,不甘心善罢甘休,于是散播谣言,给柳章泼脏水。试图把柳章的名声也拉到和自己一样的层次。杨玉文卑鄙无耻,下作阴险。傅溶越想越觉得就是那么回事。新仇旧恨,加在一起。除了驱魔司,还有谁会想尽办法抹黑柳章。
傅溶深敬柳章,听不得半句不好,遑论明目张胆的抹黑。
可谣言难查,没人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傅溶不齿如此手段。他不能容忍舅舅的名声就这样被败坏。可驱魔司既然做得出来,肯定不会留把柄。他去查,未必能有什么收获。硬实摆明了要他们吃个哑巴亏。傅溶忍一时越想越气。决定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你要去找杨玉文打架吗?”江落听他越说越生气,大有拆了驱魔司的架势。
“不,他们恶心我们,我们就不会恶心他们吗?”
打架是解决问题最低级的手段。杨玉文肯定不会认账。傅溶动手,那就不占理了。
得想个兵不血刃一击命中的法子。
第50章 骂战一夜之间,长安所有书摊被查封……
赵志雄最近发现,经常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属下们三五不时,会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等他一走近,便没了声息。好像有什么秘密暗中流传。
赵志雄身为杨玉文的耳目,对驱魔司上下了如指掌,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他的眼睛。他上能应对杨玉文之威,下能跟兄弟们打成一片。
可一夜之间发生了无形变化,那些闲着没事喊他去喝花酒的人都不再喊他,经常跟他勾肩搭背的兄弟对他敬而远之。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闪躲和微妙。赵志雄经常听到些只言片语,没头没尾的话,“难怪他提拔得这么快。”
“你要是裤子脱得快,提得也快啊……”
伴随一阵嬉笑,挤眉弄眼,隐晦暗示。
赵志雄脚步顿在那。
立即有人耳朵尖,察觉道:“别说了,他来了。”
众人一回头,瞧见赵志雄,登时刹住话头作鸟兽散。赵志雄一手揪住某人衣领,像拎着小鸡仔似的拎回跟前。那人是个话痨成精,嘴上没个把门的,这几日聚众扯闲都有他的身影。赵志雄为他嘴欠,罚过很多次,他经常背后抱怨。
话痨忌惮赵志雄是杨玉文跟前红人,并不敢当面得罪他,因而讪笑着,“赵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赵志雄道:“把他们说过的话复述一遍。”
话痨有些心虚,道:“也没说什么。”
赵志雄道:“让你说你就说。”
话痨真想变成哑巴。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啊。
“这……”他绞尽脑汁,想东拉西扯说点别的什么混过去。
“想清楚再说,”赵志雄怎么能会看不出他这套把戏,“待会我把你们五个人挨个问一遍。说的一样便罢了。说的不一样。你们别怪我。”
“杨大人,”话痨欲哭无泪,“我们真没说什么。”
“错一个字抽一鞭子。”
“我我我,”话痨一哆嗦,赵志雄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主儿,有权整治他们。话痨见阵仗不对,赶紧道:“我说我说。杨大人,我说了您可千万别生气。”
“到底什么事?”
“要不您自己看吧,”话痨难以启齿,“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赵志雄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背地里在搞什么名堂。话痨把他带到角落,从怀里掏出一个话本,鬼鬼祟祟,呈给赵志雄。赵志雄一扫封面,上写风月情浓四个大字,下面画着一枝并蒂莲花。赵志雄只当他们不务正业,道:“轮值太闲了是吗?”
话痨慌忙解释道:“不不,这是别人传给我的。我一看,分明是诽谤大人您,我赶紧没收了。我正要交给大人处置呢。”
赵志雄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话痨意味深长道:“大人,您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赵志雄怀着满腹疑虑,翻开话本。
原来话本里主角名叫赵雄,自幼家境贫寒,文武双全。做了个芝麻小官,连年升不上去,自叹时运不济未逢明主。一日机缘巧合遇到一个叫杨文的公子,杨文赏识他的才华,提拔他做自己的近卫。杨雄感念知遇之恩,对杨公子忠心耿耿……
赵志雄翻过一页纸。
话痨觑着他的脸色,惴惴然。
“大人,”话痨忽然有点害怕,“也不知道是谁瞎编乱造,您还是别看了。”
前面还算正常,后面的剧情急转直下,忽然杨文误食春/药,跟杨雄一夜荒唐。描写得极尽香艳,仿佛笔者就坐在他们床底下看。那冲击感不亚于致命一击,当头棒喝。由于他的阅读速度过快,以至于他意识到自己读了什么东西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赵志雄好像感觉自己不认识字了。
话痨在边上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喘,生怕赵志雄当场掐死自己灭口。
赵志雄生生攥烂纸张,面无表情,“这书是哪来的?”
话痨结结巴巴道:“我在书摊上买的,”他急忙改口,“不不,是我看见别人在书摊买的。”
书摊上的话本子众多。那些落魄文人赖以为生,笔耕不辍。脑洞大开,为了赚钱,无所不用其极。什么火就写什么,专挑夺人眼球的猎奇主题。
官府屡禁不止。近来关于赵雄和杨文的男风话本十分流行。好几种版本,一夜之间印了几万本,随便哪个摊都能买到。写得狗血俗套却叫人欲罢不能。赵志雄从愤怒中冷静下来,命人查抄了几家书摊,将话本焚毁。
可一夜之间,又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
因驱魔司名声不好,大家觉得他们干出什么事情来都不奇怪。而
且话本里描写得细节过于逼真。甚至有人对号入座,认为真有其事。谣言遍地走,来势汹汹。
驱魔司之前为挽回名声所作出的努力几乎全部白费,而且变得更恶劣了。以前他们只是横行霸道、枉顾法纪而已,现在变成了蛇鼠一窝的淫窟。难怪驱魔司只招男的不要女的,原来是上司只爱男的。种种离谱传闻令人发指。
赵志雄暗中抓捕了几位主笔。主笔们承认,有贵客花重金,指定了主题,让他们写。他们只是为了赚钱养家糊口。赵志雄顺藤摸瓜,发现幕后主使跟傅溶有着说不清的干系。显然,事情已经明朗,是傅溶的报复。
从驱魔司传出去的谣言并未提及傅小侯爷,可傅溶却主动搅进混水中。
赵志雄彻底被激怒。
几日后,王府豢养妖宠,甥舅聚麀的话本横空出世,力压赵雄杨文荣登榜首。双方各自雇佣了一大批写手,日夜不舍加更印刷,相互抹黑。很快,这场大战一发不可收拾。直到重量级话本《逢魔》登场,搬出了早已隐退的杨国师。
据说赵雄原来是跟杨国师的,后来跟杨文勾搭在一起。杨国师被活活气得中风。父子之战以杨文执掌大权为重点。杨文夺得了最后的战利品。笔锋老辣犀利,入木三分,把跨越两代人的权力斗争、家族兴衰、情爱纠葛。写得酣畅淋漓荡气回肠。
最后的话本已经脱离了造黄谣的低级乐趣,上升到文史高度,草灰蛇线伏脉千里。吸引了一大批局外人。在长安引起轩然大波。
杨玉文翘着二郎腿,坐在暗室中,翻看那本荒唐书册。
赵志雄跪在地上。
杨玉文把书扔到他脑袋上,赵志雄不敢躲,硬生生挨砸。
杨玉文道:“你能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吗?”
赵志雄迟疑道:“属下……”
杨玉文道:“你实在闲得厉害,回家种田算了。”
那些不堪入目的话本,想必杨玉文都看了。赵志雄从没有觉得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他闭了闭眼,道:“属下一心效忠大人,只想让楚王身败名裂。”
杨玉文在坊间传闻中,一直是个三头六臂的怪物。他祖宗八代都问候干净了,什么奇葩风闻没见识过,这点程度,暂时激不起他的怒火。他只是觉得赵志雄脑子进水,干了件毫无意义的蠢事,道:“造几个谣,也叫身败名裂?”
赵志雄不是没有想过其他办法。一则柳章孤僻,无朋无党,在朝没有任何门生故吏。而且手底下产业微薄,住在久年失修的楚王府,就拿那点俸禄。
他本身没有任何嗜好,捉妖除害布阵炼丹,也找不出任何实质性污点,这个人简直是行走的道德牌坊。除了收妖精为徒这点可疑,哪还有其他的地方值得做文章。赵志雄确实别无他法。赵志雄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杨玉文满意。
但杨玉文并不满意。他与柳章斗了那么多年,不死不休。
“身败,是他修为散尽,道心尽毁。名裂,是要他千夫所指苟延残喘。看看你干的蠢事,对他能起什么作用,平白惹一身膻。”
赵志雄道:“属下知错,请大人责罚。”
这种不入流的口水仗,跟小孩过家家无益。
杨玉文抬了抬手,赵志雄会错意,膝行过去,爬到上司跟前。杨玉文指了指地上的话本,道:“捡起来。”赵志雄这才反应过来,杨玉文是要他把书拿过去。赶紧擦了擦,双手奉上,杨玉文翻到刚才没看完的那一页,随口道:“这本书是谁写的?”
赵志雄道:“应该是傅小侯爷……”
杨玉文认真翻阅过。
这一本书名叫《逢魔》,笔触与其他文都不一样。
话本子里描述了杨国师的状态。脸骨溶解,眼球损毁,面目全非。半边肩膀失去了。全部皮肤干裂枯萎,状若树皮。像一具陈年老僵尸,靠仙丹续命。
杨国师五年前病退,再未出现在人前,很多人怀疑他已经死了。虽然驱魔司并不承认,但实际的掌权人早已变成了杨玉文。也有人怀疑杨玉文弑父上位,狼子野心。杨玉文对待流言置之不理。除了他,几乎没人知道杨国师的现状。
但这本书如此细致描述,好似凶手在场,亲眼所见。
由于杨国师被雪藏。
凶手的杰作,无人知晓。
于是明目张胆,将自己的得意手笔付诸笔尖,公之于众。书中描述跟事实一模一样。别人看了以为是夸张,杨玉文才知道这是种恶劣的挑衅。
内容太真实,非亲历者不能知。
“把书局都封了。”杨玉文掌心焚烧烈焰,书卷被点燃,化作飞灰。
“全部?”赵志雄试探问。
“全部。”
因杨玉文一句话。一夜之间,长安所有书摊被查封,禁书全盘烧毁。骂战偃旗息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