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地窖地窖由避难所变成了死牢。
江落放完火之后跳下了屋顶,趁乱逃走。钱舟山掘地三尺搜捕她的行踪。她东躲西藏,慌不择路,意外失足掉进地窖中,不慎摔断了一条腿。地窖十分隐蔽安静,没有人找来,正适合做避难所藏匿行踪。她借此藏身,静避风头。
等待逃出去的机会。
地窖暗无天日,什么也没有。
江落又渴又饿,还受了腿伤,雪上加霜。
不敢叫唤也无法探听情况。
大半天功夫过去,地窖上方传来响动。江落嗅到了焦烂的肉味,是蛇,钱舟山把蛇拖了过来。光线昏暗,他并没有发现藏在暗处的江落。匆匆将蛇母塞进地窖,便盖上了石板。大石摩擦移动,利用撬棍方能严丝合缝地卡住。
上面还压了厚重的青铜鼎,钱舟山用它来伪装成风水装置。
如此上下相隔,毫无破绽。
一座青铜鼎将地窖和外界完全隔绝。
江落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钱舟山来去匆匆,甚至来不及将蛇母安放整齐,就这么倒折着塞进来。他在害怕什么。钱府闹哄哄的,脚步声杂乱,似乎来了很多人。那些人根本不给钱舟山说话辩解的机会。顷刻刀剑相向,哭叫声成阵。
江落行动不便,一直硬扛着,等到天黑。
哭声和吵闹声都停歇下来。
她觉得时机到了,才踩着蛇尾艰难爬向上方出口。石板太重,她试着推开,如同蚍蜉撼树。哪怕咬牙切齿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撼动分毫。
她自下而上发力,更加难上加难。
钱舟山把出口彻底封死了。江落屡次尝试,累得气喘吁吁。加上腿伤,她连也站不稳,好几次摔在地上。江落只好试一会儿歇一会儿,直到精疲力竭。
过度发力使得她腿骨扭曲变形。
她的小腿肿大充血,稍微动作,便是猛烈剧痛袭来。她生生把自己折腾得晕了过去。天寒地冻,夜里发起高烧,浑身酸软无力。
地窖由避难所变成了死牢。
江落无法凭借一己之力逃离。她饥饿交加,神志不清。为了报复钱舟山,她杀死了蛇母。死前却和蛇母的尸体困在一起。她出不去了。除非大声呼救,那样等同于找死。叫来了人,就会落到钱舟山的手里。那样或许更是生不如死。
钱舟山可能会把她千刀万剐。
两条都是死路。江落放弃了呼救,她宁愿困死在这里。
不知过去了过久。
江落时而昏睡时而清醒,分不清幻境和真实,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江落还是千瑶。她失去了时间的概念。饿得头晕眼花。她记得自己还有约定没有完成。她不想如此窝囊地死在这里,身边唯一能找到的食物就是蛇肉。
蛇母已经死了,但是肉没有腐烂。
她以一种强大的意志力操纵这具孱弱的躯体,迫使自己坐起来,不许倒下。活着才是唯一的出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所以,她必须起来。
江落打起精神,像一盏残灯燃烧意志力。她吮吸蛇血,徒手剥掉蛇皮,披在身上,御寒保暖。然后掰断两根蛇骨,制作简易刀具。打磨锋利,剔除肉条。蛇母被她拆了一具大骷髅架子。饥饿暂时得到纾解,她好受了许多。
如此巨大的肉量足够她吃上半个月。
最要命的是腿伤和高烧,只能听天由命。她知道睡过去就永远醒不过来了。所以每当昏昏欲睡,就用蛇骨扎自己保持清醒。她的胳膊上戳出一排血洞。
最深的绝望,莫过于等死。
谁来救我?
江落脑中清明的念头摇摇欲坠。
她数着自己的心跳,每次数到十就会乱。不得不从头再数。
尽管非常艰难她还是在坚持。
她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千瑶把蛇杀死了。那么钱府被抄家之后,应该没有蛇了才对。没有蛇,她和傅溶去时,看到的是什么?蛇掳走傅年年,又是要上供给谁?不对。难道她根本没有把蛇杀死?难道还有第二条蛇?
怎么办,出不去。
江落的灵魂剥离了身体而存在。她一部分正在死去,而灵魂还在挣扎。她得出去,离开幻境。然后救走傅年年,跟傅溶汇合。这是她承诺过的。傅溶还在回廊中杀蛇呢。她怎么能抛下他一个人,辜负他的交代。
除了傅溶,江落还想到了柳章。
这一切的契机源于柳章。
江落想起来,是柳章让她去找傅溶的。他算出傅溶会遇到一个小麻烦,让她去帮忙。他既然那样神通广大,是否也料到江落会落到这样的处境。他驱使她进入幻境,深陷绝望,又想让她明白什么道理?
柳章是不是正在嘲笑她呢。连一个幻境,都不能抗住。她还能做成些什么事呢?江落浑浑噩噩,拖着残躯往上爬。不管怎样,放弃等死,一定会让柳章看不起。她忍着剧痛,试着用蛇骨沿着石板挖出一条缝隙。
哪怕只有一丝光,也是好的。
地窖黑得像是地狱。
许久后,她手指磨出血,终于挖掉那块小石头,挖出一线光。小石头从石板边缘掉下来。开出仅仅二指宽的洞口。她把一只眼睛凑到洞口上,刺眼光芒让她几欲流泪。她能看到苍白的天空。江落嗓子沙哑,艰难发出声音,“有人吗?”
钱府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她咽了口唾沫,又喊了两声,只有风吹落叶无尽萧瑟。
钱府空空荡荡,形同鬼宅,什么人都没有。钱舟山也不见了。
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江落徒劳无力,躺在蛇骨上,仰望那狭小洞口。
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了。
仿佛混沌初开,她尚未孵化,还在蛋里。坚硬的石壁像是蛋壳,钱府就是孵化场。母亲死去了,周围的一切也都死了。无人教她怎么做。她被困在牢不可破的蛋壳里,明明已经具有意识和记忆,却怎么也无法破壳而出,获得看世界的机会。
好想出去看看。
漫长的沉寂,万籁无声。
江落终于闭上了眼睛,陷入无尽黑暗。时间长得像是没有边际,她听到蛋壳裂开的动静,和她的心跳同震。她感觉到窒息,想要张大嘴大口呼吸。意识越来越模糊。不知过去多久,她从深渊中听到冰雪消融的水滴声。
清晰的,滴答。
第一声燕子叫声引发了雪崩,山崩地裂,草树萌发新叶,埋在土层下的笋尖钻出厚重泥土,那浩浩荡荡,摧枯拉朽的新生到来。
江落再次睁开双眼,从衣裳里爬出,她重获新生,剧痛全部消失了。身体轻盈灵动,仿佛没有骨头的存在。她穿过巨大的白色蛇骨,沿着石壁爬上那狭窄洞口,从二指宽的出口钻出去。她的视角变得很低。
外头冰雪消融,院子里开满了春花。
钱府又大又空,到处贴满封条。梁上布满蜘蛛网,燕子筑巢,兔子从狗洞里穿来跑去。江落太久没有进食,她被饥饿所驱使,生吞掉一只兔子。她感觉肚子变沉了,游走的姿态也变得笨重。石子路凹凸不平,硌得慌。
江落游到阴凉的草根下,这才减缓了波折坎坷,肚子好受了一些。她并不知道自己以怎样一种形态重现人世,只知道这样足够安全舒适。她贴着墙角,游遍钱府每个角落。那些小妾们都不在了。钱舟山也不在了。
回廊后,几个官兵来回走动,正在翻找什么。
一个黑衣官袍男子坐在中庭的树下,其他人都站着,只有他大马金刀地坐着。旁人叫他杨大人,说:“杨大人,已经找了几遍,并没有找到蛇母。”
杨大人泼了茶水,道:“一群废物。”
官兵们唯唯诺诺,不敢答言。
杨大人亲自在钱府转了一圈。瞧那风水镇宅青铜鼎摆得
古怪,他信手敲了两下。感觉脚底下砖块松动。又退后几步,俯身贴近地面,看到了一个二指宽的小孔。
“下面是空的,挖开。”
官兵们挖开一层土,果然有异样,“有个地窖。”
杨大人摆摆手,示意他们再挖。
那群人撬开了石版,蛇骨架子重见天日。它歪歪斜斜,骨头横七竖八地倒着,肉被剔得干干净净。显然已经死去很长时间。而在它身旁,有一套完整的女子裙衫。杨大人跳入地窖,抽出随身佩剑,挑起那套裙衫,看了半天。
下属道:“钱舟山两月前下狱,家财悉数抄没充公。罪名是贿赂朝廷命官,外加私下豢养妖邪,戕害人命。数罪并罚,已押至午门斩首。他死前一直在祷告,求蛇仙娘娘显灵救他。但大理寺把宅子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蛇仙,没想到地窖下面真有条蛇骨。”
杨大人道:“既是蛇仙,又怎么会死。”
下属道:“此事疑点颇多。只是钱舟山已死,家眷悉数流放。属下盘问过他几个小妾,证实钱舟山确实养了条蛇。不过一个名叫千瑶的小妾放火把蛇烧死了。直到官兵查封之前,钱舟山都还在找那位小妾。”
杨大人挑起鲜艳的、脏兮兮的绯色裙衫,对着阳光一照。
里头藏着细细闪光玉白色的鳞片。
那是蛇麟。
江落消化完那只兔子之后,获得饱腹感,但失去了许多记忆。她忘记自己从何而来,要到哪里去。她好像叫千瑶,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嫂子。他们为五百两把她卖给一个老爷做小妾。老爷没有孩子,纳妾是为了繁衍后代。
“生女儿,给五百两。生儿子,给一千两。”
“你会愿意的。”
“我们嫁进来,不就是这个用处吗。”
“……”
太阳灼热刺眼,江落回到了蛇房。
那儿阴凉无比。
蛇房被烧过,乱糟糟的,柱子焦黑,瓦片凌乱。但足以遮风挡雨。待在这间房子里就不会被太阳晒到。江落畏惧太阳的热烈,也开始害怕听到人声。蛇房足够安静。有无数枚蛇卵曾在这里诞生。她能闻到同类熟悉的气息,蛇的味道让她充满安全感。
她决定待在这里,再也不出去。
第32章 不宜久留“有人把这里封住了。”
火光刺眼,蛇房越来越热。
江落像是做了一场颠簸的大梦。她苏醒过来,被浓烟呛得直咳嗽。
蛇房内,漆黑横梁遍布蜘蛛网,角落堆积着破碎蛇蜕。江落环顾四周景象,蛇母已死,脑袋炸开大洞。那是它的致命伤。伤口边缘的干燥蛇皮被火苗点燃,正燃起熊熊大火。屋内弥漫着奇怪的焦香。明亮火焰倒映在江落瞳孔里,她神情恍惚。
左眼仿佛被腐蚀过一般,她用手捂住,掌心全是血。
屋外传来一阵呼唤“江落”。
是傅溶在叫她。她耳尖一动,从恍惚中惊醒。
“江落!”
傅溶的声音铿锵有力。
江落三魂六魄归位,后知后觉。借助这个锚点,混乱脑海顿时浮现出一条清晰的直线。她和傅溶来救傅年年,杀死蛇母后,误入幻境。
现在她从幻境里出来了。
江落的右眼还勉强还能看清,傅年年躺在她右手边,昏迷不醒。火势越来越大。傅年年衣角起火了。她忙用袖子扑灭,也顾不上自己被烫。小女孩脸色苍白如纸,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似乎还有些低烧。再不出去可能就危险了。
必须马上把人带出去。
江落忍着眼睛上的痛楚,抱起傅年年,踉踉跄跄站起来。大火烧断了一整根横梁,她们差点被砸到。江落小心护着傅年年的头颅。
到了门口,她脚步顿住。心底里忽然生出一丝异样。她回望向屋内疯狂焚烧的火蛇,熟悉感油然而生,竟分不清那是谁。到底是她自己,还是千瑶?蛇母承载着人心欲念,像一场无休无止的轮回。死去后重生,重复惨无人道的命运。
那一切曾真实发生过。
“江落!快跑!”傅溶大喊了一声。
江落回过神。傅溶还在叫她。她抬起头,望着黑色天空,这才意识到蛇房快塌了,残垣断壁如山倾倒。她在最后一刻危险逃出生天,身后传来轰然巨响,蛇房葬身火海。漫天灰尘,大地震颤。天地失色。傅溶冲过来抱住她,把她护在怀里。
傅溶浑身是血,湛蓝色衣袍被浸成了黑色。显然刚在蛇堆中结束战斗。他不知道蛇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江落为何这般呆滞模样,问道:“你没事吧?”
方才按照计划,江落进入蛇房,傅溶听到里头传出爆炸声,蛇母惨叫,像是刺杀成功了,可不知为何。江落迟迟没有出来,喊她也没人回应。大火一发不可收拾,傅溶吓坏了,生怕她们在里面出事。幸好江落最后还是出来了。傅溶强压下心中惊涛骇浪般的情绪,看着她一声不吭的,更加急切:“说话呀,你哪里受伤了?”
江落左眼滴着血。
她耳边回荡着巨响,也听不到傅溶说什么。
在幻境中待了数月,回到现实中,竟只是弹指一刹那。她的反应变得非常迟缓,傅溶追问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含糊道:“我把你妹妹带出来了。”
傅溶望向她怀中傅年年。
她承诺过,一定会把他妹妹安全带出来。她做到了。
滚烫血滴落在傅溶手背上。
傅溶手一抖,心慌意乱捧着她的脸,道:“你眼睛怎么样?”
明明才进去一会儿,怎么出来怎么成了这幅模样。
他有点后悔让她去孤身涉险。
江落捂住眼睛,“我没事,我们先出去。”
此地不宜久留,有什么话出去再说。傅溶接过她怀中傅年年,背起来,然后握住江落的胳膊。
“好,我们先出去。”傅溶问道:“你能走吗?”
“可以。”江落牵着傅溶一节袖子。
傅溶既怕傅年年身体虚弱抗不过去,又怕江落受了内伤。眼下必须尽快速度回到家中,请大夫来看看。三人原路返回,飞快逃离钱府。可越急越容易发生意外。到达门口,竟然撞上一堵透明墙。江落视线越来越模糊了。她用手摸索着,感觉到阻碍。
“有人把这里封住了。”
傅溶试了试,这是面只进不出的结界。
显然,钱府被人下了套。只等他们进来,有去无回。
傅溶拍拍江落手背,示意她别着急,道:“小问题,我来破开。你先站到三步远。”
江落依言后撤,没有丝毫迟疑。
现在他们是并肩作战的同伴。
傅溶说小问题,那就一定没问题。江落对他的能力抱有信心。
傅溶徒手画阵,现出巨大的太极八卦图。图纹流转金光,迸射金线,对应八个方位。那面图缓缓上升至半空中,比太阳还要刺眼夺目。金光普照大地,笼罩着整座钱府。江落只觉眼前一片猩红。傅溶厉声喝道:“破。”
八卦图从天而降,泰山压顶。整座钱府的瓦片全部炸了个粉碎。狂风四起,树木摧折。结界应声碎裂,银白色碎片纷纷扬扬落下来,下了一片无形的雨。
“我们走!”傅溶拉住江落的手,力度大得像铁钳。
他那样用力抓着她,生怕丢了,好像要通过手掌向她传递着力量。告诉她,没事的。只要有他在,他们一定能出去。江落从幻境中出来后有着极大的割裂感。但傅溶将她拽回现实。她不是一个人在地窖中等死。她有同伴。他们会一起逃出去。
傅溶暴力攻破结界,引起四周震动。
外头人有所察觉。
他们一跑出来,就被刀架住了。钱府外竟密密麻麻围了二十几个人。
傅溶放眼望去,众人身着清一色的黑色麒麟官袍,手提弯月长刀,腰配鎏金令牌,上刻驱魔司三个字。为首那人生得一双鹰眼。两拨人狭路相
逢,刀剑相向。锐利锋芒晃过每个人的眼睛。傅溶率先认出了对方,道:“赵志雄?”
赵志雄望着狼狈闯出的少年,也有些意外。
“原来是傅小侯爷。”赵志雄拱了拱手。
驱魔司统管天下妖魔案子,权倾朝野。养了一帮鹰犬,在长安横行霸道。傅溶跟驱魔司的头儿杨玉文有些陈年旧怨。这会儿撞上了,可谓冤家路窄。
傅溶扫视那些龙精虎猛的汉子,个个都是绝顶高手。这**不眨眼。他带着两个女孩,被团团包围。场面剑拔弩张,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见血。长刀对准了他们,傅溶没有轻举妄动,道:“你这是做什么?”
驱魔司的人来此必有缘故。兴许结界正是他们布下的。
赵志雄不卑不亢道:“在下正在执行公务。”
傅溶道:“什么公务?”
赵志雄道:“无可奉告。”
傅溶冷哼一声,道:“光天化日之下,拿刀指着平头百姓,就是你的公务?”
赵志雄手握实权,又是杨玉文的心腹。从刀山火海中爬上来的狠人,对于傅溶这帮空有爵位的勋贵子弟自然是表面客气,心底轻蔑。他犯不着得罪侯府,也没必要跟毛头孩子计较。可傅溶竟然凭一己之力打破结界,这一点倒是让人另眼相看。
不愧是楚王柳章手把手教出来的。
赵志雄耐着性子,解释道:“小侯爷,我们正在查一个重要案子,与钱府有关。不成想结界忽然被毁。小侯爷从里头出来,这应该有什么误会。”
结界果然是驱魔司布下的。
傅溶反应过来,顿时变了脸色,如果结界一早设立。那么傅年年进去他们早就发现了,这群冷血无情的朝廷鹰犬,竟然眼睁睁看着一个六岁小孩去送死。傅溶当即勃然大怒,指着赵志雄的鼻子,道:“你们眼睁睁看着我妹妹被蛇抓进去。却不施以援手。驱魔司如今就是这般草菅人命,枉顾王法的吗?”
赵志雄被劈头盖脸问了一通,面无表情,平静道:“我们并未看到侯府千金。”
“那我毁了结界,你们怎么又知道了?”
傅溶怒不可遏,气得口不择言,道:“真是狗随主人,跟杨玉文一个德性!”
他直接骂到杨玉文头上,驱魔司众人怫然变色,刀尖逼得更近,几乎贴到傅溶脸上。傅溶丝毫不怵。先前杀蛇杀得快吐了,这会儿出来,看到驱魔司这群人更想吐。他从未见过如此恶心的党羽,反手握住刀尖,道:“怎么,你们还想把我杀了?”
驱魔司向来是无法无天。
傅溶直视杨玉文双眼,挑眉道:“你敢吗?”
驱魔司结界固若金汤,竟然被傅溶强力摧毁。
他的实力不容小觑。且傅溶身份特殊,既是侯府继承人,又养在楚王府,还是太后心爱的外孙。伤了他,整个驱魔司都吃不了兜着走。
当年玉山一案,傅溶误入驱魔司捉妖大阵,险些丧命。驱魔司之首杨国师被陛下骂了个狗血淋头,连贬三级。傅溶本来就与驱魔司有仇。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哪能给他们这群人好脸色看。赵志雄见他如此冲动,也怕事情闹大,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众人退后。
赵志雄稍微低头,暂避锋芒,道:“小侯爷言重了,在下不敢。”
刀尖后撤些许,却没有完全退开。傅溶一行人依旧在他们的包围圈之中。
傅溶忍无可忍,道:“那还不滚?”
赵志雄斟酌道:“钱府一案尚且未完,烦请小侯爷同我们往驱魔司走一趟……”
“关我屁事!”傅溶毫不客气打断他,“我现在要带我妹妹回去。”
一点也想跟他们这种人打交道。
傅溶态度如此强硬,对驱魔司毫无敬畏之心。自恃背后有人撑腰,出言不逊,两方很容易起冲突,一发不可收拾。赵志雄职责所在,不能放他走,耐着性子劝道:“驱魔司有医官,可为侯府千金诊治。小侯爷无需担心。只要事情结束,我立马派车送小侯爷回去。”
“废话少说。”
傅溶哪里听得进去这番废话。
他想走,还没人能拦得住。驱魔司又怎么样。
少年气势锐不可当。傅溶连杨玉文都不放在眼里,遑论区区一个赵志雄,道:“你要是做不了主,就去问杨玉文。”他反手抽出长剑,就着袖子擦血,眼神锋芒毕露,“他不让我走,我就不客气了。”
赵志雄沉默下来,小小年纪倒是个硬茬。
此事不好办,分寸稍微拿捏失当,就会闹到御前。如今驱魔司备受弹劾,名声狼藉,顶头上司杨玉文都在避风头。赵志雄怕担干系,找了个借口离开现场,绕到钱府旁边一条巷子,那儿摆着个棋摊。掌权人杨玉文正坐在树下,跟一个聋哑老头较量棋道,二人厮杀正酣。
赵志雄悄悄靠近杨玉文,低声道:“大人。”
“鱼钓到了?”杨玉文捏着一枚棋子,姿态闲散,头也不回。
“钓到了。”赵志雄道,“不过这人不好弄。”
还有驱魔司弄不了的人。
杨玉文手指一顿,棋子停在了半空中,“他姓柳?”
赵志雄道:“是傅小侯爷。”
杨玉文闻言,蜷手握住黑子,轻微嘶声。
赵志雄知道他们之间有纠纷,道:“傅小侯爷破开了结界,他们想走。”
杨玉文的耳尖捕捉到这个“们”字,略有触动,问道:“除了傅溶,还有谁?”
赵志雄道:“还有两个女孩,一大一小。小的应该是傅家三小姐。三小姐失踪了。误入蛇房。傅小侯爷来救人。属下以为这不是巧合,想带他们回驱魔司调查,小侯爷正大发脾气。”
“做什么梦,”杨玉文听了这番异想天开的话,哼笑道:“把他带走,您敢审吗?”
“我……”赵志雄语塞,没接上话。
“敢动他一根汗毛,太后还不把驱魔司拆了。”
杨玉文大手一挥,撂下棋子。他似乎并不在意这场输赢,随口道:“让他们走吧。”
“可是,”赵志雄迟疑道:“我们毕竟蹲了半年。”
“棋差一着,就得愿赌服输。”
“……”
第33章 一家团圆“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差点……
钱府门口对峙半晌,赵志雄去而复返,回来时态度大变。傅溶料想杨玉文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把他们劫走。要动真格的,谁输谁赢还说不准。赵志雄得了杨玉文的准话,自知强留定生是非,于是道:“小侯爷久等了。”
傅溶道:“我们可以走了吗?”
赵志雄摆出请的姿势,让开一条路,“小侯爷请便。”
众人放下刀,左右退散。傅溶冷哼了一声,扫视在场的人,每张脸他都记下了。等着瞧吧。他抓紧江落的手。江落会意。二人翻身上马,扬长而去。杨玉文踱着步子,走到驱魔司众人前头,目送他们一骑绝尘的背影,果真是意气风发少年轻狂。
杨玉文手里揣着把嫩绿青枣,扔了一颗往嘴里。他眯起眼睛,盯着马背上裙衫鲜艳的妙龄少女,问:“傅溶身边的姑娘是谁?”
赵志雄不认得江落,斟酌道:“听说楚王殿下收了个女徒弟。”
杨玉文啧道:“女徒弟,还是妖身……”他颇带玩味的念着女徒弟这个词,“楚王殿下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怎么无缘无故收了个女徒弟。”
驱魔司统管妖魔事,各司其职。楚王府并不是他们的监管对象。皇室子弟娶亲纳妾收徒之事何等常见,况且楚王府铁板一块,柳章更是神秘,很难漏消息出来。赵志雄对此难得没接上话,如实道:“这个,属下不大清楚。”
杨玉文道:“去查查。”
“是。”赵志雄不晓得上司为什么对姑娘感兴趣,以为跟钱府的事情有关,因问道:“那咱们现在要不要派一队人跟着傅小侯爷。”
“人都放了,还跟着干什么。”
杨玉文吐出枣核,道:“怎么,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想抢劫啊。”
赵志雄低声道:“东西很可能被他们拿走了。”
杨玉文道:“那不是显而易见吗。”
赵志雄再次语塞。自家大人好像一点也不急。
他们蹲了那么久,结果功亏一篑,为他人作嫁衣裳。
杨玉文咀嚼着青枣,含糊道:“他
们敢咬钩,吃到鱼饵,还全身而退。这事肯定有人在背后筹划,算准了我们不敢拿傅溶怎么样,他们技高一筹。我们输了。输不丢人,输不起才丢人。”
赵志雄道:“可我们未必要输。”
杨玉文哂笑道:“省点事吧。知不知道现在怎么议论驱魔司的。说你们一个个无法无天,说我杨玉文只手遮天,御史台弹劾我和我爹的折子堆起来比一个人还高。明明是为民除害、镇国利器,搞得我们跟杀人放火的恶匪一样。”
说着,他扫视后头一圈,那些鹰隼般的汉子全部低下了头。
驱魔司名声这么糟有一半是他们的功劳。
杨玉文这人雷厉风行,把手下当成刀。他只在乎刀好不好用。结果是好的,过程脏一点没关系。他一直这么践行自己的处事原则。
直到上个月出城,杨玉文被一个老婆婆用牛粪砸车。驱魔司的人当场以刺杀朝廷命官为由把人抓了起来。一经调查,发现是他手下一队人为了捉妖,不小心把人家房子烧了。
对于杨玉文来说,这本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屁事,赔点钱就能妥善解决。
可老婆婆颇有气性,不要钱,拼着一条老命要跟杨玉文同归于尽。主审此案的官员为了拍杨玉文的马屁,直接判了人家满门抄斩。老婆婆莫名其妙死在狱中。御史台捏着此事大做文章,弹劾杨玉文草菅人命。坊间流言四起,又编出许多阴阳怪气的话本子。杨玉文莫名其妙跟牛粪挂上了钩,祖宗三代被骂开花。
杨玉文权倾朝野,深受天子宠信,此事没伤到他一根汗毛。可他再能耐,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这事实在太跌份了。
听说楚王殿下在屏山县备受爱戴,有人为他立生祠,而杨玉文与他年纪相仿,却声名狼藉,有着遗臭万年的征兆。明明大家都是修行之人,干的都是降妖除魔的好事。
为什么待遇天差地别呢?
杨玉文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这帮手下,想起那些骂人不吐脏字,杀人不见血的话本子,心里大不痛快,道:“你们以后能不能守点规矩,把屁股擦干净,依照朝廷律法章程办事?”
“谨遵大人令。”众人忙应声。
“没事散了。”
“大人,”赵志雄问道:“那钱府如何处置?”
“事事我来教,要你们干什么吃的,”杨玉文把枣子都扔了,“烧了吧。”
……
三小姐失踪,侯府都炸开了锅。傅争鸣急得团团乱转,打听消息的人还没回来。午后门房来报,说小侯爷带着三小姐回来了。傅争鸣与赵梨喜出望外,乌泱泱一行人冲到门口,只见傅溶浑身是血,而他怀中傅年年人事不知。
傅争鸣大惊失色,扯起嗓子道:“这是怎么弄的?哪儿受伤了?快叫大夫!”
傅溶道:“我没事,不是我的血。”
傅争鸣道:“年年……”
傅溶看傅争鸣慌成这样,忙道:“她也没事。”
当父亲的,把儿女当成自己的命根子。傅争鸣从未受过如此大的惊吓,差点要带着家丁亲自上街找人。得亏被管家劝下。等了半天人终于回来。傅争鸣从他怀中接过傅年年,看女儿手脚齐全,并无外伤,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傅争鸣望着傅溶身上这般狼狈,红了眼圈,“你从哪找到的年年,身上怎么弄成这样?”
傅溶刚要解释,手被傅争鸣一把握住。父子两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肢体接触了。傅溶感觉十分别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比面对蛇潮还要反感。他很不自在,下意识想把手抽出来。可对上傅争鸣哀戚目光,顿时愣住了。
这些年两人水火不容,谁也不让谁,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傅争鸣这幅神情。
傅争鸣一夕之间大受摧折,头发都白了几根。听到儿女失踪,仿佛摘了心肝一般。傅溶那点别扭劲儿瞬间被压倒。他心中有些不忍,道:“我真的没事,是蛇血。”
傅争鸣道:“让大夫看看。”
傅溶道:“等会……”
傅争鸣不由分说,把人拽走。
仆人们簇拥着一大家子往回走,忙着张罗大夫问诊,服侍小侯爷沐浴更衣。又要准备午膳,忙的不亦乐乎。傅溶喊了半天等会。场面乱糟糟的。
谁也没注意到跟在后头的江落。
大家都在关心三小姐归来,大公子平安,没人察觉江落这个外人。
江落有些站不住,扶着柱子坐下。左眼好像有一团火焰要烧出来,烧得人头晕眼花。她独自靠坐着,是这场热闹中的局外人。
大夫先给傅年年诊脉。赵梨心疼得不得了,痛哭失声。奶娘们也都抽噎不住。赵梨摸索女儿的胳膊腿,疼得跟心肝肉一样。连那年纪不大的二公子傅明也凑到跟前,拉着她的小手,说道:“妹妹可算回来了。哥哥给你留了桂花糕,你起来吃呀。”
一大家子劫后重生般狂喜。
大夫诊断完,确认傅年年没事,不过水米未进有些虚弱。傅溶实际上也只受了点外伤。听到这两个消息,傅争鸣悬而未决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他如释重负,傅家祖宗在天有灵,有惊无险。赵梨也念了几十声阿弥陀佛。
全家都跟在祈祷,要去庙里烧高香。
江落冷眼旁观,听他们又哭又笑,觉得很新鲜。
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大家庭。
傅年年才六岁,还是个小宝宝呢。虽然倒霉被蛇抓去,可她身负气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有一双为她哭泣担忧的父母,两个挂念她的哥哥。
一家人团聚美满,同悲同喜。
而江落降生,没有父母族人,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
江落眼睛有点痒,她低下头,擦了擦血。
傅溶拨开人群,逆流而上,冲回门口。众人都意外地看着小侯爷,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傅溶扶起江落的肩膀,把人抱回自己的房间。江落躺在小榻上,傅溶命人送来清水。他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一只手舀温水为她冲洗眼睛,小心仔细,循环往复。
江落眼球里遍布红血丝,她有点想揉。
傅溶握住她的手背,“很痒吗?”
江落道:“嗯。”
傅溶为她擦干脸上水珠,道:“你别动,让我看看。”
他轻轻扒拉开她的上眼皮,观察一番,发现乳白色晶状体下面埋伏着异物,那东西在游动。要钻出来似的。江落很不舒服,老想挠,把眼角一块皮挠破了。傅溶不得不控制着她的双手,问道:“蛇房里发生了什么事?”
江落道:“毒液喷到了眼睛里。我进入了幻境。”
傅溶怔住,他对此一无所知:“幻境。”
江落说了来龙去脉,在钱府经历的一切,包括化蛇那段。傅溶如听天书。本以为他吸引大部分蛇潮,让江落炸死蛇母,抱出傅年年,配合协作会更加顺畅。谁知道竟然牵扯出这么一大段波折。那么危险的情况下,江落一个人昏迷在蛇房。
傅溶不敢想象,她要是也被蛇母攻击会怎么样。
“都怪我。”傅溶悔不当初:“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差点害了你。”
“我没事,”江落拍拍他手背,安慰道:“我现在不是好端端站在你面前吗。”
“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这件事与江落毫无关联,他应该自己去的。
江落道:“你不要自责。那是你妹妹,我也想尽一份力的。”
傅溶望着江落的眼睛,她幻境里孤立无援,肯定很艰难。
他心中泛动涟漪,更加愧疚自责,“我给你涂点药。”
江落微笑道:“好。”
傅溶打开药箱,抹了一小块雪白膏体,弄在手背上匀开。然后细致涂抹在她眼皮,眼
尾,眼脸。沿着一圈慢慢打转。起到按摩舒缓的作用。膏体清凉滑腻,带着阵阵芬芳。江落的不适感有所减轻,在他的安抚下身心放松。她枕着傅溶的膝盖,不再乱抓乱挠。
傅溶轻声问道:“现在还难受吗?”
江落道:“我好多了。”
她感觉之前遭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种药只能起到缓解作用,无法根除她眼球中的异物。
傅溶涂完后,将帕子盖在她脸上遮光,道:“你休息一会儿,我去换身衣裳。待会我们回王府,让舅舅给你看看。”
第34章 治疗“在幻境中做了一回人,感觉如何……
傅争鸣看完闺女,又着急忙慌去看儿子。
方才傅溶当着全府人的面把江落抱回房,搞得大家都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位姑娘是何来历。小侯爷为了她,直接抛下一家人,扬长而去。在场的只有傅争鸣认识江落,他上回在王府想认她做干女儿,被柳章婉拒了。江落怎会出现在这里?
管家悄悄告诉傅争鸣,说三小姐失踪,小侯爷是跟这位姑娘一块去找的。
傅争鸣回过味来。
这么说,找到年年也有江落一份功劳。
她为了救年年,意外弄伤眼睛。所以傅溶这么担心。
不愧是楚王殿下的徒弟,年纪轻轻胆识过人,敢跟傅溶去闯龙潭虎穴。傅年年平安归来,有她一份功劳。那么她自然也是傅家的大功臣。傅争鸣吩咐厨房烹羊宰牛,大摆宴席,招待贵客上宾。管家忙去安排。
也不知道江落究竟伤势如何。
傅争鸣前来探望,丫鬟们全部站在外头。他正纳闷,怎么没人进去伺候。一抬眼,隔着窗户,瞧见傅溶在给江落擦脸。这兔崽子在家整天冷脸暴脾气,见了谁都犯冲,跟大家欠了他似的。可到了江落面前,他一点脾气没有,对着小姑娘温柔伺候,说话轻言细语。
丫鬟们想帮忙,反被关在门外。
两个人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青天白日的,也该避讳。
傅争鸣咳了咳,以示提醒,丫鬟们纷纷行礼喊侯爷安好。傅溶听到动静从门里出来。他身上干净了,面颊微有擦伤,总的来说还是那个全须全尾的兔崽子。傅争鸣心头大石落地。父子两斗气归斗气。傅溶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也得去了半条命。
傅争鸣心中百感交集。他情绪平复了许多,不似刚才激动。回想起自己在傅溶面前红眼圈的模样,还有点臊得慌。这把老脸算是丢尽了。
傅争鸣打量他,没话找话:“怎么不多穿两件衣裳。”
傅溶道:“现在是夏天。”
傅争鸣看了一眼窗内,又问:“那孩子怎么样?”
“眼睛有点问题。”
“严重吗,让大夫来给她看看。”
江落眼中异物是活的,时不时会跳动。一般大夫哪治得了这毛病。而且她是妖,体质特殊。跟寻常伤患不一样。傅溶再三权衡,没有叫大夫过来。除了眼睛,江落其他地方一切正常,应该没有性命之虞。傅溶道:“不用了,我去找舅舅,舅舅有办法。”
傅争鸣也不懂捉妖师之间的门道,有些伤比较邪乎,只能内行人治。傅溶的判断必有道理。他并没有问太多,道:“那我差人去请楚王殿下。”
傅溶道:“我们自己回去。”
傅争鸣道:“你们还没吃饭吧?”
“不吃了。”傅溶打算现在就走。
多耽误一刻,江落越难受。他哪有心思吃饭。傅年年平安归来,此事已经了结。家中有一堆丫鬟仆人围着照看,想必不会有差池。
傅溶从包袱中取出两只铃铛,亲手交给傅争鸣。
“这东西挂在床头能震慑妖邪,一个给年年,一个给傅明。我改天再回来布个阵。”
傅争鸣拿着红绳系的铃铛,晃了晃。
铃铛发出清脆响声。
“管用吗?”
“当然管用。”傅溶斩钉截铁,面对质问显得不服气。
“行吧。”傅争鸣无话可说。
傅溶要带江落回去看眼睛,这是正经事。当父亲的没有挽留理由。可他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回侯府。傅争鸣心里舍不得。可煽情的话已经说过,到嘴边难以启齿。傅争鸣叹了一口气,道:“方才年年醒了,她说她做了个噩梦,梦到哥哥去救她。”
傅溶点点头,以他判断,傅年年差不多是该醒了。
“醒了就好。”
“你要去看看她吗?”
“以后再看吧,”明显江落这边比较着急,傅溶道:“我先走了。”
言尽于此,傅争鸣只得随他去。傅溶长大了,不可能被困在这里。
傅争鸣道:“我让人套车,送你们过去。”
江落左眼胀痛充血,又烫又痒,还怕光。涂了药,帕子蒙住,她稍微好受了些,不再乱抓乱挠。傅溶上马车前,特意向厨房要了一盒消暑的冰块。马车悠悠晃晃,驶向楚王府。傅溶握着拳头大小的布包,给她冰敷。
江落歪在他肩膀上休息。
途径闹市,人家卖炒货。江落鼻子灵,半道上闻到栗子香气,想吃。傅溶担心她眼睛,巴不得马不停蹄立即赶回楚王府。“下回我带你出来,想吃什么吃什么,今天先回去。”
江落摸着扁扁的肚子,委屈道:“可是我饿了。”
两人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傅溶头脑紧绷,这一路不是在担心傅年年,就是在操心江落。他根本没意识到饿这回事。江落主动提起,他便叫停马车,让马夫买了几样回来。江落心满意足,有了吃的,不再闹腾,就跟个小孩一样。
傅溶一边给她敷眼睛,一边给她喂吃的。
江落两边腮帮子鼓起,缓慢地咀嚼着,心中十分安宁。
她随手往傅溶嘴里也塞了一颗。傅溶摇摇头,表示自己不饿。
江落叫他名字:“傅溶。”
傅溶道:“嗯?”
江落临时起意,摸了下他嘴唇,问道:“你以前这样喂过傅年年吗?”
“没有,”傅溶有点痒,“我不常在傅家,我们见得少。”
“那你为什么要去救她?”
“因为她还小。”傅溶理所当然道:“就算她不是我妹妹,我也会去救。”
“那我比你大好多岁。以后我失踪了,你会去救吗?”
“会。”傅溶定然道。
“为什么?”
“因为,”傅溶扯了扯嘴角,轻声道:“因为你是我的跟班,我答应保护你。”
这个回答还算中听。
江落笑了,得意洋洋。这份傅年年也没有的待遇,只专属于她,那么她在傅溶心里也是特别的吧。她觉得自己不算一无所获。
有了傅溶这句话,进入幻境所经历的苦闷足以被抵消。
牺牲一只眼睛而已。
马车里没有水,江落吃了一些糕点板栗,怪干的。回到楚王府,立即要水喝。傅溶本想先去禀报柳章,把事情来龙去脉做个交代。但他被江落赖上了,不让走。只好吩咐仆从去请柳章过来一趟。傅溶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喝水不肯动手,要他喂。
傅溶认为她的伤本可以避免,因自己的疏忽才成这样,自责心切,变着法子想弥补。为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柳章过来时,正好看见二人纠缠的画面。江落那副柔弱无助的样子,像是腿断了,手也断了,生活不能自理。
“舅舅来了。”傅溶忙起身,放下江落的手臂。
“她伤到哪里?”
“眼睛。”傅溶让开位置,请柳章落座。
只是伤了只眼睛,人瞧着却像残废了。
柳章坐下来,探她脉象,沉稳有力。可以说生龙活虎,一点事都没有。江落拥有强大的自愈能力,哪怕粉身碎骨对她来说也不是致命伤。世上能杀死并彻底摧毁她的人屈指可数。这意味着只要不死,所有伤都是小伤。且她还不怕疼,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无敌的。
这也是为什么,她如此自负,敢挖掉内丹来长安。
几乎没人能杀死她。
柳章细看江落伤处,按着她的眼角。眼皮稍微牵扯,江落便抽气,皱起一张脸。她扭过头埋在傅溶袖子里,哼哼唧唧,说好疼。傅溶听到立即紧张起来,慌乱无措,忙道:“舅舅,你轻点。她眼睛刚才一直在滴血,好不容易才止住。”
柳章根本没用力。
江落却娇贵得不得了,碰一下就说疼。
傅溶恨不得自己去代替她,紧张道:“舅舅……”
柳章冷冷扫了他一眼。
傅溶意识到自己多嘴,心领神会,不该说那么多话。可江落这么难受,他有点看不下去,欲言又止,在边上走来走去直跺脚。
柳章被他晃得眼睛晕,不耐烦,道:“要么出去,要么坐下。”
傅溶只得坐下,追问道:“舅舅,蛇母的毒液,好像寄生在她眼睛里。该怎么取出来?”
柳章道:“挖出来。”
挖眼睛,听起来太血腥了。
傅溶不忍心地看向江落,道:“用刀挖吗?”
柳章取出匕首,点燃蜡烛,在火上烘烤。
他打算亲自动手挖。
“别动,”傅溶摸了摸江落额头,那肯定不是一般的疼,“你忍着点。”
“没有别的办法吗?”江落有些担心。
“相信舅舅,”傅溶道:“他肯定能治好你。”
“那好吧,”江落听天由命,放弃抵抗。她对傅溶说:“你去厨房,让他们给我做个龙须糕。我上次吃过的那种。我等会要吃。”
“我让人去传话。”
“你自己去。”
“我在这里陪你,你疼的话,就掐我。”
“可挖出来的画面太难看了,我不想让你看。”
“没关系,你什么样都好看。”
“不要不要,你快出去,不然我不让挖了。”
“……”
柳章耐心烘烤匕首,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说些毫无营养的废话。江落一本正经,傅溶婆婆妈妈。匕首烤得变色了,还没有商量出结果。
柳章冷眼旁观,听到最后烦了,打断道:“傅溶,出去。”
傅溶顿时夹起尾巴道:“是,舅舅。”
待傅溶依依不舍离去,为他们掩上房门,屋里便只剩下江落和柳章两个。江落一改娇弱模样,掀掉垫在脸上的帕子。她睁开眼,无比冷静,道:“挖吧。”
傅溶一走,她就不演了。
伤了眼睛算什么,她上次弄断自己的胳膊哼都没哼一下。
柳章握住她左边脸颊,让她稍微抬起来。
刀尖对准眼球。江落一眨不眨,感知冰凉硬物,划破眼珠,缓慢向内刺入。她像是没有任何反应,完好的眼睛还在盯着柳章看。两人难得凑这么近。江落想起一件事,问道:“为什么我在幻境中起杀心,辟邪珠也会起反应?”
柳章道:“因为它不在你手上,在你心里。”
江落道:“怎么取出来?”
柳章道:“等你能够克制邪念,明辨是非,懂得何为正道。它自然会消失。”
一只没有杀心的妖,还能算妖吗?
江落陷入了困惑的谜题。
柳章主动挑起话头,问她:“在幻境中做了一回人,感觉如何?”
江落道:“不好,糟糕透顶。”
柳章道:“哪里不好?”
江落想了想,道:“如果不是辟邪珠,我杀掉千瑶哥哥,千瑶就不会被嫁给钱舟山。我杀掉钱舟山,千瑶也不会变成蛇了。”
柳章道:“杀人解决不了问题。”
他手法精准,挖到了症结。江落头上青筋轻微抽动,说不疼,倒不是真不疼。但她习以为常,什么也没说。千瑶的故事她不喜欢,结局也不喜欢。可罪魁祸首都死了。结局无法更改。她不喜欢又能如何呢?
柳章挖出她眼球里的异物。那是条纤细的小蛇,玉白的,团在一起,只有黄豆大小。江落的左眼彻底报废。柳章为她擦去血迹,上药,缠纱布。江落木然地坐起来,感觉眼睛里空了一块。她扭头望着铜镜,镜子里的人像鬼一样,道:“把右眼也蒙上吧。”
柳章道:“右眼好端端的,蒙上做什么。”
江落道:“独眼龙不好看。”
柳章还以为江落支走傅溶,是想单独跟他说些幻境中不可告人的事。没想到真的是因为难看。柳章对年轻人的想法不能理解,但纱布还是缠过去,包上了她右眼。他把江落变成了一个严严实实的小瞎子。
第35章 指点迷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柳章让她经历幻境,做一次弱小凡人,体会到手无缚鸡之力的滋味,绝望等死。无非想利用感同身受四字让她明白。生死不是小事。有人生来强大,有人生来弱小。她轻易抹杀弱小的存在,早晚有一天也会被更强大的存在所抹除。
如果她起杀心,看着弱小之辈,联想到千瑶,心生怜悯。
那么柳章的目的就达到了。
那日在竹林,江落与柳章敞开天窗说亮话。她处处推诿责任,说自己被逼无奈,蝼蚁尚且偷生,何况她呢?出生不可选择,她所作所为都不过为了活下去。这是她的苦衷和难处。柳章顶着师父的名头,听完真假掺半的委屈哭诉,终不忍赶尽杀绝。
江落已然走上绝路,若不为她谋取一线生机,她不会善罢甘休,到山穷水尽之时,还是会选择戕害傅溶。柳章不愿意看到那样的局面发生。
当时柳章想了很久,他为她指点迷津,道:“混沌初开,灵兽诞生之际,其实不分神魔善恶。那些身怀力量,却放纵恶念,无法控制杀心的,才会堕入魔道。你想活,便要回头,将魔性一点点从骨子里剜去。魔性消除,诅咒自然消解。你应当走回大道,修炼神心,重归天界。”
他说的这些,江落闻所未闻。仿佛一把利斧劈开了她的天灵盖,光芒普照大地。江落感到茫然的震恐,她从未设想过那样的愿景,“那怎么可能呢?”
柳章道:“我会帮你。”
为表明诚意,他解开了结界,任由江落去找傅溶。
解决有些难题堵不如疏。
江落走出楚王府大门,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柳章居然真的放她自由。
“你不怕我跑了吗?”
“跑的话,”柳章道:“就没人帮你了。”
“你真愿意帮我?”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江落脑子里一片空白。柳章神色不似作伪,他是认真的。
柳章又道:“你可以信我。”
江落细想一番,仍然无法说服自己,成神对她来说实在太过宏大遥远。她摇摇头,近乎自嘲发笑,道:“不可能的,那怎么可能呢。”
柳章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道:“你可以试试。傅溶很快会遇到一点麻烦,你去帮他。看事成之后,你体内魔性是否消减,掌心生命线是否延长。如若按照我说的,克制杀念,救人救己,能破必死局。你便真心认我为师。我助你褪去魔骨,位列诸神。”
江落长到这么大,从无一人如此为她打算谋划。她自生自灭,只知生存与繁衍是第一要义,却不知天外有天。苍穹之上还有仙宫神殿,不死灵台。
“这几天洗脸,小心些,眼睛不要沾水。”
柳章为她弄好纱布,交代了几句。
他带着染血的匕首离开。
江落眼前一片黑暗,她对着光,举起自己的手掌。掌心红色生命线活了过来,像树根,扎进血肉,蔓延生长。那是她的生命线第一次延长。
柳章没有骗她。
当夜,傅溶来到竹屋,对柳章做了一番交代,包括钱府之事与江落幻境。柳章的卦象只能推测出时点和大概因果。具体会发生什么,他无从得知。
柳章知道傅溶怕蛇,可能会吃亏,让江落去。江落自然要在他面前逞能出风头。两人并肩作战,事半功倍。顺带着江落历练一回,磨砺心性,一举两得。柳章安排得天衣无缝,可细节上依旧产生了偏差。傅溶说到驱魔司那段,出乎柳章意料。
“你是说,你暴力攻破了驱魔司的结界?”
“是。”傅溶还以为舅舅要夸自己,含蓄道:“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驱魔司的结界。”
“我教过你上百种破阵之法,为什么要靠蛮力强攻?”
柳章语气明显不对劲。
面对质问,
傅溶愣住了。从钱府蛇潮捞出傅年年算不得什么壮举。可攻破驱魔司结界,传出去至少吹半年。他特意提这一嘴,此次任务最大的亮点。带点小骄傲。可柳章的反应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柳章目光严厉,隐含斥责:“我说过很多次,强攻结界容易反噬自爆。”
傅溶这才意识到自己踩到什么雷点。
柳章道:“你把我的话都当成耳旁风。”
傅溶哪里还记得这茬。听柳章语气凝重,他忙解释道:“我当时太着急,没顾得上。”
柳章诘问道:“你想过后果吗?”
傅溶带着傅年年和江落两个人。万一结界自爆,后果不堪设想。他的行为的确有失妥当。傅溶现在回想也有些后悔,他没脸反驳,压下心头那点骄傲,有点窘迫:“是我太冲动了。”
柳章黑着脸看他,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做事情要三思而后行。”
“是,我下次注意。”
“……”
这么点小麻烦,解决起来,还险些闹出生命危险。都十七的人了,毛毛躁躁的。陈叔屡次劝柳章别动用戒尺,说小侯爷长大了,打手板会伤自尊心。可有时候不拿戒尺打几下都对不起他犯的那些事,柳章问:“你还当着赵志雄的面骂了杨玉文?”
“我,”傅溶真想给自己一个嘴巴,说那么快,“也不算骂吧。”他本来就跟杨玉文有仇,一出来就被刀架着,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嘟囔道:“谁让他们拦着我们啊。”
“为什么要拦着你们?”
“不知道,”傅溶挠了挠额角,道:“好像是钱府案子没调查清楚。”
“既如此,为什么又放了你们?”
“可能是怕我动手。”
“说话要过脑子,”柳章闻言,像是听到什么离谱的话。他坐在书桌后头,看傅溶的眼神跟看白痴一样,“好好想想,杨玉文会怕你吗?”
“……”傅溶句句被怼,简直无话可说。
“凭你攻破结界,还是凭你背靠太后跟侯府?”
“我并没有提太后。”
“你的身份不用提,别人自会去权衡。”
柳章喝了口清茶,压住想骂他两句的冲动,万般无语。他放下茶杯,道:“杨玉文守着钱府,设立结界,显然是用来钓鱼的。”
傅溶抓住了关键问题:“钓谁?用什么饵?”
柳章掀开手边一只锦盒,里头静静躺着那条黄豆大小的玉蛇。玉蛇看似活物,又似死物。通体透明,散发着幽光,头部沾着些微血迹。傅溶立即意识到那是从江落眼睛挖出来的。
“是这个东西吗?”
“玉髓。”柳章道。
“江落说是蛇母的毒液喷到她眼睛里。”
“蛇母本身便是由玉髓幻化而成。”
“什么?”傅溶诧异万分。没听说这种事。
“古书有记载,混沌初开,盘古身死。他的尸身沉落人间,骨骼化作玉山,鲜血凝聚成玉髓。随着地质变化。玉山深埋地底不见天日。野蛇在洞穴冬眠,机缘巧合食得玉髓,化作大蟒。大蟒不死不灭,靠玉髓传承永生。”
柳章手指搭在锦盒上,缓慢旋转,“以玉髓入药,可延年益寿返老还童。以玉髓炼丹,可脱胎换骨洗髓重生。这是上古神物,可遇不可求。”
傅溶叹为观止,道:“驱魔司竟然用神物来钓鱼?”
柳章道:“杨玉文不在乎玉髓,他要查的事,显然比这个东西更重要。”
傅溶勾起了好奇心,不由问:“他要查什么事?”
柳章淡淡道:“我怎么知道。”
傅溶道:“……”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舅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乍一听到舅舅说不知道,还有点不敢相信。他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像是藏着座水下冰山,忖度道:“驱魔司丢了饵,想必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想钓鱼,损失一点饵很正常。没了玉髓,自有别的办法。”
柳章对此满不在乎。听这口气,显然没打算还回去。
傅溶试探问:“舅舅留着这个东西有用?”
柳章道:“有用。”
不知道为什么,傅溶总觉着,舅舅已经算到了一切。
尽管拿到玉髓的过程充斥着偶然,连当事人都一无所知。但结果就是在柳章预料中。玉髓是他势在必得之物。柳章胜券在握,唯一不满的点在于傅溶鲁莽行事,险些受伤。至于拿走玉髓是否得罪驱魔司,他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