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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 若我遇到,必定杀他……

这一晚上, 刘巧娥并没有歇息好。

宿雾城的古怪跟罗那吉脱不了干系。

返魂灯近在咫尺,慕道瑛又骗她,诸事累积缠绕, 剪不断理还乱。

第二天一早,她便出了门, 跟宋妙菱等人继续沿着外圈探查。

孰料回去的路上,却遇到一人拦路。

那人素白道袍,乌发垂落, 神情苍白黯淡, 如一尊薄透的琉璃美人。

饶是已经伤透了心,恨极了眼前这个人,刘巧娥还是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你来干什么?!”

慕道瑛的神情艰涩, 看起来似乎还想再跟她说几句话,“……巧娥。”

他一早便来她回村的必经之地堵她了, 果然见到这个魂牵梦萦的小小身影。

刘巧娥的态度却十分冷漠:“我说过, 我知道你为何要跑。”

慕道瑛怔了怔。

“仙盟想杀你师父,我为仙盟做事, ”刘巧娥嗓音冷得犹如冰渣,“若我遇到, 必定杀他。”

他在乎他的师尊, 在乎他的朋友,他是天上的明月, 朗照万物, 如此温柔如此无私,本就不缺她一个!

他似乎也没料到她会这样直接罢,面色微微变了, 显而易见变得更加苍白。

“你不如想清楚,”她最后冷冷抛下一句,“到底要如何抉择。”

说完,便举步跟他擦肩而过。

她了解慕道瑛,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离去前,她回眸瞧了他一眼,见那道苍白的影子仿佛凝固在了树下,他似乎觉得冷,冷得如坠冰窖一般,一阵风吹来,他眼睫颤了颤,面色苍白得仿佛生机也一点点被从他脸上吹去了。

他没有追上来,她不出所料地冷笑一声,知道他已经想清楚了。

一点她强求而来的微末好感罢了,又怎抵得过师徒相伴多年的岁月长?

若当初强求的不是她,是戚湄,是任何一个女人,他恐怕都会生出这淡淡好感吧?

她了解慕道瑛这样的童男,青涩,正直又容易心软,稍微发生点不一般的关系,便容易沦陷,动辄就要承担责任。

她恨他多情,又恨他无情。

又等了一日功夫,郑绅前来回报说,升降梯已经修好,明日魔门便要派人来交接了,请老母示下。

矿底核心明显下不去那么多人,刘巧娥便留了一批人在上面接应,自己只跟几个长老,带一批精锐好手下去。

“先下去看看,也好确定明日的埋伏布置。”

升降梯轰隆隆,缓缓启动,一片巨大的嗡鸣声中,刘巧娥通过矿石散发的幽蓝色光芒,瞥见慕道瑛的身影,他神情有些疲惫,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

这两日恐怕辗转反侧,过得很不快活吧。

但也好,他果然已作出了抉择。

他静静地,孤悬于人群之外,垂袖而立,既不靠近她跟合欢宗,也不靠近赵言歌,沈澄因所在的玉清,游剑两派。

几步之遥,默默跟她保持了距离。

这时,经过漫长的下落之后,升降梯终于降下,刘巧娥眸光不由一凝。

在场众人都有些骚动哗然。

“这是……”沈澄因不禁惊呼失色,“怎会?!”

“所以这便是城中地动频发之故了。”郑绅苦笑。

只见这地下矿脉大多已经坍塌了大半,纵横交错的灵脉如枯木朽枝,泛着灰败的漆黑的魔气!

顺着灵脉的走势,可见一颗被牢牢包裹在正中央的硕大无比的灵核。

每一条灵脉,都有一颗灵核,灵核是灵脉的心脏。

这颗灵核便是任家村矿场的灵核。

但此刻,灵核表面已经被魔气侵染地漆黑,油黑色的雾气在它表面不断闪烁流溢,它仿佛仍在慢慢地跳动着,却一点点将魔气泵送到每一条灵脉,侵染整个矿场。

“仙盟成日里逼我们挖矿,导致地气失衡,地动频发!又间接导致灵脉衰竭,魔气侵蚀。”

“天数流转,魔门将兴,不仅仅是魔门搞出来的谶言,更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实啊!”郑绅终于忍不住心中不满,激动地喊道。

狄冲:“闭嘴!你好大的胆子,找死不成?”

郑绅:“不!我要说!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说!”

慕道瑛望见那颗灰暗的灵核,心里轻轻一震。

自那日跟刘巧娥分别之后,他便度过了浑浑噩噩的两日,心中难受,之愁肠百转,郁郁寡欢,是从小到大生平仅有。

此时见这灵核,竟如梦初醒,心中隐约有所感。师父。慕道瑛忍不住,也不得不多想,难道师父之前留讯便是为了让他,或者说,他们看到眼前这一幕?

刘巧娥:“你让他说!”

郑绅跪倒在地,连t?嗑了几个响头:“老母,诸位长老!仙盟不能再这样毫无节制地挖下去了!如今已经不是我们这一村如此,而是村村如此,灵气枯竭,魔气已经在向天下蔓延了!”

宋妙菱喃喃:“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们……唉……”

仙盟世家掌握东华界已逾万年。他们又岂不知竭泽而渔的道理?

他们虽贵为一门长老,可又如何抵得过整个门派的意志?哪怕是掌门,也不能任凭自己的心意做事。

真当他们不明白,不清楚,不了解吗?但凡能做到长老之位的,就没有一个傻子。

只是利益盘根错杂,越是庞大的修仙世家利益连接越深,他们便是绑在一架旧战车的蚂蚱,心知肚明,可谁也没那个能力令战车调头,只能眼看战车冲向灭亡。

“便是灵脉真枯竭了,魔气也没有侵染得这么快的道理。”刘巧娥冷泉般的嗓音,此时便如主心骨一般注入众人心田, “等明日,魔门来此地交接,再行询问。诸位可不要忘了我们来此的目的。”

“我们的目的是返魂灯,莫要被这些搅扰了心神。”

赖永乐忙道:“老母说得正是此理。”

此言一出,众人便陆陆续续分散开来,商量着明天可以埋伏在哪里,如何布置云云。

终于,等到了约定的时间。

临行前,刘巧娥告诫郑绅跟那几个村民,“你们往常是怎么交接的,便怎么交接,不必管我们。”

郑绅为难:“他们特地命我们对付诸位……若来,必定要先确认诸位的生死。”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的理由,什么样的方法,”刘巧娥不留情面地打断他,“总而言之,必须先将他们引到地底来!”

郑绅见她强硬,只得无奈应下。

刘巧娥一己之力保住他们性命,又找来队伍中的医修弟子来给他们看病,连同郑绅在内的任家村众人如今对她十分信服。

郑绅跟那几个青壮村民都应了。

刘巧娥等人则隐匿了气息,暗藏于地底核心的灵脉死角。

升降梯缓缓降下,这一次郑绅领着三五个身披黑色罩袍的魔修走了下来。

双方人马简单地说了两句,为首一个颊上绘有魔纹的魔修,从袖中取出几瓶丹药。

“这药可不普通,可注意着点!”

“我们要的那些修士呢?尤其是那个姓慕的……”

暗地里。

他?慕道瑛袖中的手也不免微微一震,渗出汗来。

其他人的目光都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他身上,他只惊讶了一瞬,便迅速镇定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将手重拢入袖。

郑绅赔笑道:“都捉住了,喏,马上就到了,就在前面。”

“这几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他故作纳罕道,“怎劳动诸位大人如此大驾!”

“那姓慕的是上面点名要杀的,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老母。”宋妙菱望向刘巧娥。

刘巧娥目注前方,冷若冰霜,轻点下颌。

宋妙菱接受到讯息,回头冲众人比了个手势。

“杀!!”

下一秒,接受到指令的仙盟众弟子,纷纷从暗处一跃而出!

“怎么回事?!”

“操,有埋伏!!”

那些魔人不及反应,手忙脚乱,怎敌得过埋伏妥当细致的仙盟众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被刘巧娥等人当场拿下。

也有魔修在乱起的刹那,怒不可遏,下意识去抓郑绅跟那几个青壮。

他们慌不择路,落荒而逃,正要殒命魔修迁怒之下时。

刘巧娥回头抬袖,可她慢了一瞬,只见一道碧莹莹的流光闪过!

一道颀秀,瘦弱的身影挡在他们身前。

慕道瑛双眉紧皱,身形虽单薄,却如山岳般巍然不动。值此紧要关头,竟只有他,考虑到了这些村民的生死。

“仙、仙长。”村民战战兢兢。

慕道瑛微不可察颔首,轻声说:“快躲起来。”

他下意识寻找刘巧娥的身影,却遇她回望的视线不期而遇。

两人都有些怔愣。

郑绅忙拉着村民们跑远了。

最终还是慕道瑛犹豫了一下,先行朝她牵了牵唇角,可惜他性子疏淡,不太会笑。

刘巧娥神情复杂地转过脸,专心望向为首那个魔纹魔人。

这几个魔修被擒,眼看逃跑无望,眼里纷纷掠过一点狠绝!

“不要!”宋妙菱脱口而出,“快拦住他们——”

嗤!

她话音未落的下一秒,眼前甩过一串鲜血!

刘巧娥冷着一张脸,毫不留情地将她那一只纤细洁白的手臂插入那魔纹魔修丹田!

魔纹魔修惨叫一声。

哗!

又是一声鲜血飞溅的声响。

刘巧娥伸手在他丹田里搅了搅,硬生生挖出一颗通体墨黑,婴儿拳头大小的内丹来。

“你、你……”魔纹魔修痛得惨叫连连,冷汗濡湿了眼睫。

刘巧娥面无表情将手伸到他眼前,当着他的面,指尖轻轻用力,“嘎嘣”一声捏碎成齑粉。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魔纹魔修怒叫了一声,奋力争开身后仙盟弟子的束缚,朝刘巧娥扑了上去!

但还没近到她衣角,慕道瑛不知从哪里眼疾手快地冒了出来,提剑将他攻势拨回。

剑身“嗡”地颤了颤,慕道瑛低头看见剑上裂痕,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逢春失落,这是几日之前随便在宿雾城修士武器店中买来的,凡铁制成。

无暇多想,他提剑挡在刘巧娥面前,目光留意着剩下那几个魔人。

他昨日已经想得很清楚了,苍白的面色沉静如秋水。

倘若刘巧娥跟师尊对上,他无法坐视不理,放弃师尊。

师尊毕竟与他有这些年的情谊……

但在此之前,他仍是她之男君俘虏,保护主君,是他理应尽到的责任。

慕道瑛下定了决心,道心便又圆融坚定了许多。

那些魔修自然不肯就此投降的。

不过没关系,仙盟自然有许多刑讯的手段。

那酷烈画面,惨声叫喊,令慕道瑛目不忍睹,耳不忍闻,轻轻别过眼。

“怎么?”一道声音自他脑后响起。

慕道瑛指尖轻轻一颤,仿佛有电流顺着耳后蔓延至天灵,后背,骨酥肉颤。

是刘巧娥。

“慕道长连对魔物也大发善心?这些手段你难道不曾经历过?”

慕道瑛深吸一口气,竭力稳定了心神:“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那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比如,”慕道瑛已经感觉好多了,平静道,“我虽不忍,却不会拦。”

刘巧娥嗤笑一声,没再继续说什么。

终于,一个魔人扛不住酷刑,颤抖着跪倒在地上,“我说,我什么都说!”

慕道瑛循声看向他,刘巧娥走到他面前。

原本正行刑的狄冲冷笑一声,将剑尖自他肩头拔出,对上刘巧娥视线,少年矜傲又不失礼节地点头行礼,“老母。”

他拔出剑,带出一串血滴,飞溅到了刘巧娥裙摆,慕道瑛微不可察蹙了蹙眉。

“你们背后的主使是谁?”刘巧娥裙边一划,如花瓣般层层展开,慢悠悠问。

魔人道:“是……是长老,就是食骨宗的长老!让我们来传教……再想办法取得这些村民的信任,之后,之后污染灵核。”

果然,单凭灵核自己衰竭,是远不止侵蚀得这么快的。

刘巧娥眉头微挑,“你刚刚说,上头点名要杀那个姓慕的?怎么回事?”

魔人道:“我不知道!我们不知道!”他似乎也知晓死期将近,说与不说只不过是少受些折磨,目光历历扫过一众仙盟弟子,眼里突然闪过一点仇恨,报复之意,“是你们仙盟的人要杀他!”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慕道瑛面不改色端住了剑,稳稳不动。

那魔人恨声道:“是你们仙盟!你们仙盟有人跟咱们长老合作,点名要杀他!我们正巧在这里,便让我们动手了!”

“你胡说!”狄冲勃然变色,上前便拽着那魔人啪啪几掌,阴沉道:“到处攀咬,你想死不成?”

魔人唇角淌血,大笑几声,“你们谁不知道仙盟早有人暗中投靠魔门了?!都是装聋作哑!”

刘巧娥:“方才你们给任家村村民的药是什么?用什么制成?珍贵,有多珍贵?”

魔人面色微微一变,忽又改了口风,“我不知道!!”

这下,不论仙盟众人如何逼问他似乎后悔了,也绝不肯再说了。

见状,刘巧娥问狄冲借来佩剑,一剑刺死了他,又看向他身边一个矮个魔人。

那魔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我、我说……”

“那药是你们仙盟的人给我t?们的!”

“你放肆!”赵言歌不知何故,变了脸色,他一向浪荡温驯,此时却也走上前,恨恨地一脚踹那魔人心口,“这迷药分明散发魔气,如何跟仙盟有关?!死到临头,不求生路,还想陷害!”

咏章……

慕道瑛一怔,不明白为何赵言歌突然变了脸色。

这药……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什么,也赫然变色!苍白容颜,一滴冷汗自鬓角缓缓滑落,险些再端不住剑。

“便如你所说,我都死到临头,又何必陷害你们!这药极其特殊难以炼制,是你们仙盟有人给我们的,再配合我们魔门秘法加以辅助!若不是我们接到命令,要杀那个姓慕的,也拿不到这等秘药!”

众人错愕不解间,下意识都将目光投向慕道瑛。

宋妙菱:“慕小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道瑛无奈地缓缓闭上了眼睛,“宋长老,瑛又如何知晓?”

宋妙菱讷讷,也知晓问错了人。

可无人知晓慕道瑛内心的不平静。

这迷药跟大梦丹有关!

大梦丹能迷倒刘巧娥,拿下宋妙菱,赵言歌等人自然不再话下。

难怪他之前嗅那迷药,隐隐约约觉得熟悉,是因为即便经过魔门改进遮掩,几味药材仍是跟大梦丹有相似之处。

而这等细微差距非玉清弟子,非玉清内门弟子,精英中的精英,绝难觉察。

毕竟寻常弟子连接触到大梦丹的可能性也没有。

能取得极其珍稀罕见的材料,运使

灵母玉液鼎,还能指使门内丹修长老苦心多年,批量练就大梦丹——

又要杀他之人——

答案如今已经呼之欲出,清虚!

除了清虚掌教不作第二人选。

可慕道瑛不愿相信。

他强压下内心的震骇,愕然。却不禁又想起师父灵元离去前那句。

他并未跟魔门勾结,跟魔门勾结的人是清虚!

难道师父真的没说错,跟魔门勾结的真的是清虚掌教!

若此事光明于天下,那又将玉清弟子置于何地?难怪咏章突然变了脸色,看来咏章也想到了其中关节。

师父,慕道瑛闭上眼,耳畔嗡嗡乱响,心乱如麻,难道这才是你引徒儿来此的真相?!

正当慕道瑛不知所措间,突然!灵脉深处又传来一声异响!

刘巧娥等人都变了脸色,一催遁光,追逐那声响而去,“什么人?!”

“灵元?!”

慕道瑛遽然变色,也不顾大梦丹的疑点,奋起直追而去!

第42章 第 42 章 我杀了你师父,怎么样?……

“灵元?!”

矿脉深处, 身形矮胖的灵元真人急催遁光,想要逃跑,却被刘、宋、赖、狄等人的法器打落。

“灵元!”

宋妙菱冷喝道:“你还敢来此, 是来自投罗网不成?”

“灵元。”想起那几个被俘的魔门弟子,赖永乐面色沉重道, “你果真跟魔门勾结?!”

一向乐天多话的灵元子,却默然不言。

“师父!”后发而至的慕道瑛乍见师尊,还是光天化日, 堂堂正正, 四目相对之下而见,情不自禁,动容脱口!

灵元自然也看到了他, 看到了这个最疼爱的小徒弟, 可他什么也没说,那张胖乎乎的脸上, 骤然露出一抹凝重, 决绝之色!

刘巧娥:“灵元,交出返魂灯!若再执迷不悟,修怪我们手下无情了!”

灵元仍只是看了众人一眼,催动遁光, 调头就跑!可他还没跑出几步之遥, 便被众人各色法器宝光团团围住!

灵元当即立断,放出返魂灯。

灯芒暴涨的一瞬间, 众人已不比上次, 早就有了预料,各运法门躲避。

返魂灯虽为道器,但毕竟不具备刀枪剑戟等武器之效, 只传说搭配相应秘法,他便能活死人肉白骨。

其灯芒虽然能令众人短暂迷失方向,但此一招落败,灵元便也没了什么旁的法子,只能跟众人缠斗在一起。

师徒连心。

瞧见灵元脸上那抹决绝之色,慕道瑛心头一突,涌现出一股不详预感,“不——”

他面色大变,亟欲飞身上前跟师尊同进退,却被早有提防的其他仙盟弟子拦下!

慕道瑛脸上难得露出惊怒之色,“你们定要拦我?!”

那些仙盟弟子道:“是老母吩咐,叫我们看紧了你。”

慕道瑛一怔。

“让开。”他冷然道,容色难得冷漠。

那几个仙盟弟子:“慕仙长不要与我们为难。”

“更何况,慕仙长你如今拿什么跟我们较量?”一仙盟弟子将他通身打量了一遍,出言讥讽道,“用这样的下等凡铁吗?身为剑修连自己的本命剑也护不住。我若是你,沦落到你这地步,不若死了干净。”

慕道瑛缓缓阖了眼。

的确,如今的他,又有什么资本跟他们较量,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眼睁睁见师尊身死而无动于衷,岂非与禽兽无疑?

“让开。”慕道瑛睁开一双乌沉清明双眼,又冷冷重复了一次。

那些仙盟弟子仍不为所动。

慕道瑛便也不再啰嗦,残破长剑在手,陡然间,青年柔如春柳的身躯一寸寸爆发出寒冬般凌冽的灵压!

他不愿伤他们的性命,因此纵使胸腔里蕴着一团烈火,烧得他眸色冷亮,面颊泛着不正常的病态嫣红,却依然保持了最大程度上的克制。

甫一交手,那些仙盟弟子才自知大意。

那出言讥讽的仙盟弟子大惊失色。

难怪此人会是上一届春台魁首!纵使筋脉残破,根基不稳,佩剑失落,慕道瑛的剑势仍如白虹贯日一般,沛然而不能御!

更可怕的是,因为急怒,慕道瑛的剑势仿若是焚此残躯而换来的迅疾凌厉。

赵言歌在一边看着,心急如焚。这是从未有过的。慕道瑛与人交手,讲究守柔谦下。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他做事从来都留有三分余地,便是春台问道那日,也没见他用尽全力。

赵言歌见他被困,跺了跺脚,终于无法坐视,也挺剑上前,“宁瑕!我来助你!”

慕道瑛抬眸见他,心中感激,却无暇分神跟他道谢,只略略颔首,便又投入战斗之中。

他尚有余力将目光分予赵言歌。

那些仙盟弟子却没这么好受了。

他们不得不调动所有的精神力来对付眼前这个貌似柔弱的年轻人。

慕道瑛是昔日春台问道的魁首,天生剑骨,素来便声名在外。大家年龄相近,又都是门派之中的佼佼者,难免“相轻”,对这位玉剑丹心多有妒羡,不服。

后来,见他落难,成了无垢老母的男宠,又是一副温驯,软骨头的模样,自然更生出几分轻蔑。

直到,现在。置身于慕道瑛看似绵柔,实则浩然刚沛的剑势之下,这些仙盟弟子才知大错特错!

道家素来讲究以柔克刚。

慕道瑛的剑势,落在那些仙盟弟子眼里,乍一看,慢得惊人。

对。

慢。

慢的同时,极稳,极静。

仿若日月不转,江河停留。

江河竞注而不流,才更显险峻!

这些仙盟弟子也恍若置身江河之中,分明,江波不兴,但沾衣湿透,他们被周身绵绵的江水黏住,动作节奏也不由慢下来,被慕道瑛的剑式带的团团转。

而在水面之下,才是危机四伏,步步杀机!

慕道瑛当然是不可能滥杀他们无辜性命的。

所以这便是他致命的弱点。

他不杀伤性命,便导致这些仙盟弟子纵使被他打退,少顷,也如蚁聚一般一波波又拥上来。

而慕道瑛一抬眼的功夫,看见灵元已身陷险境!

他脸色倏然苍白,便是有咏章助阵,他还是来不及!!

赖永乐的剑已经刺入灵元的背心。

宋妙菱的判官笔也点在他肋下。

狄冲的剑砍伤了他的左肩。

而刘巧娥——

刘巧娥的目光曾短暂间跟灵元交汇。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她冰封的面色仿若波动了一瞬,仅此一瞬,便毫不留情将血罗刹送入了灵元的心口!

四个人从四个方向,四面八方一围而上!

慕道瑛被仙盟弟子们的攻势分隔,见此一幕,心神巨震,悲痛难抑,肝肠寸断!

“师父!!”

可灵元不会再回答他了。

他的身形如破布口袋一般飞了出去。

慕道瑛浑身上下的血液凝固了,眼前闪过一片濛濛白光,他握剑的手软了下来。

其他仙盟弟子见灵元身死,便也纷纷放松了对他的辖制。

慕道瑛脚下如踩棉花一般,恍恍惚惚走到灵元身边,白净的脸上露出空茫茫的神色,

莫大的悲痛感染了在场众人,场中为之一静。

慕道瑛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t?。

“师父,师父……!”他浑浑噩噩跪倒在他身边,茫茫然叫着,惨然如失群的雏燕孤鸟。

他记得他刚上小寒山时,曾有段时间是极为冷淡内敛的,是师父谆谆教导,循循善诱,一点点打开了他封闭的内心,他教他修炼,教他处事原则,教他分善恶,行侠义,温柔待人。

他曾经因出生书香,家风极端严。

又自小病弱,不愿表现得比其他兄弟姐妹更差,便强行压抑了孩子天性,日复一日习字念书,难免倔强好胜,锋芒毕露了些。

是灵元一点点教他上善若水的道理。他心宽体胖,总爱笑,总想补偿他一个正确的童年,每次出门总给他带一大堆凡人界时兴的玩具。

这个习惯甚至保持到了他成年之后,他成年也总把他当小子看待,每每出门,见到什么新奇的小玩意儿都要带给他。

他无奈地看着那磨喝乐,风筝,糖葫芦,也不忍心拂去他的好意。

灵元当他喜欢,送得更起劲了。

可此刻,这个笑眯眯的师父,浑如隔血葫芦一般,他下意识握住他的手,

没想到,他手指竟动了一下,还残留一口气未断!

“师父!”慕道瑛浑身一震,惊喜交加地反握住他的手,如牙牙学语的孩子一般不断叫起来。

“宁、宁瑕……”灵元气喘吁吁,口鼻不断涌出鲜血,每说一句话仿佛都用尽了残存的全部生命力。

慕道瑛心痛如绞,泪水纷下,想叫他别说了,却又知他必死无疑,不忍见他死不瞑目,只能一遍遍握他的手,“师父,我在,徒儿在,都是徒儿不好……”

师尊明明给他传讯,给他却还是没能及时救下他的性命!

“别……”灵元的眼里闪烁着的不是遗憾,不是不舍。

而是焦急和不忍。

“别、别为……”可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一口气上不来,嗬嗬了几声,便当场气绝。

慕道瑛刹那间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旋转颠倒了起来,还没等他回神,一道身影蓦然闪过!拽着他的衣领,将他丢到几丈之外。

慕道瑛浑身磕在林立突起的碎矿之间,缥色道袍瞬间染红。

刘巧娥冷冰冰提起他领口:“我杀了你师父,怎么样?你要替他报仇吗?”

慕道瑛不说话,乌黑的眼里泛起水雾,怔怔地,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合上眼,颤抖的眼睫淌下两行珠泪来。

第43章 第 43 章 若有下次,用这把剑来杀……

报仇吗?

他看着刘巧娥, 漆黑莹润的眼底浮现出浓浓的迷茫。

他理当是该报仇的。可比起恨意,弥漫在体内的更多的却是痛,那是一种血肉神魂仿佛都被撕裂的痛楚。

她早已明说。仙盟要杀灵元。

她不过也是在替仙盟做事。

便没有她, 也会有宋妙菱,赖永乐……

倘若那迷药真的是大梦丹所改进, 那么他真正的仇人也理当是清虚。

慕道瑛惨然一笑,他是不是还要感谢她方才至少一剑穿心,给了师父一个痛快?

理智归理智, 可胸中仿佛火一般炸开的痛楚, 却令他无法再平静地看待眼前的女子。

慕道瑛惨白的唇动了动,他慢慢折下腰,摸索着, 提起了地上那把残破的剑。

刘巧娥的面色刹那间变得尤为难看。

“你疯了!”

“你当真以为你能打得过我?”

她眼光如刀, 冰寒刺骨,慢慢地强调, “你知道, 你对我拔剑意味着什么吗?”

长剑在手,那冰冷的触感令慕道瑛定了定心神。修道多年,剑,几乎与他神魂共融, 剑是杀器, 同样也是他的半身。

他瘦弱的脊背,一点点停止了颤抖。呼吸也渐渐平稳了下来。

“知道。”他平静地, 慢慢地说, 泪水仿佛流干了。

刘巧娥冷嘲道:“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慕道瑛的语气平静中多了分决绝。

“好!”刘巧娥冷冷一笑,白莲祭出, “你既然一心求死,那我成全你!”

“你上罢!念你我根基,我让你几招。”

慕道瑛缓缓深吸了一口气,深知他二人境界之差,也不矫揉造作,长剑在手,剑鸣如金玉,身如流星,挺剑刺来!

好快的一招!

剑光飒沓,近到身前,一道剑光分化百千条剑光在眼前炸开!刘巧娥吃了一惊,饶是她,也不得倒退两步,避其锋芒。

慕道瑛当真无愧是惊才绝艳的少年奇才!

他先声夺人,剑光如狂风骤雨,怒浪滔天,环环相扣,绵绵不绝。

这时,赵言歌、宋妙菱等人也都追了上来,见铺天盖地的剑网,都纷纷露出惊叹之色。

剑有剑气,一气呵成,江流直下,方为剑道之上品。

慕道瑛这一口剑气便吐得极为漂亮,凡铁制成的长剑提他手里如蛟龙倒悬,龙鸣星动。

一剑紧递一剑,如浪推波,前波未平,后波又至。汩汩然而绵绵不绝。

外人看着如临海观潮,赏心悦目,可置身于剑网之中的人却没那么好受了,只觉剑光闪烁如银,每一道剑光便蕴一道杀机。

蛛丝结网一般,铺天盖地罩来,人坐困其中,找不到丝毫插手反击的余地。

可刘巧娥又岂非普通人?

其实若论战技,刘巧娥未必就强得过慕道瑛。

他一招一式,每一个步法,每一次旋身,都是多年行道,实战中浸淫而出的干净利落。

她胜在根基。

而根基,又几乎决定了修士的生死。

慕道瑛这一口剑气虽然漂亮,可必须有无穷的真力支撑。

根基受损严重的他,又岂能支撑他太久?

刘巧娥冷冷打量着他,若不出她所料,他这一招,乃是透支全身筋脉丹田中的真气而来!

疯子!想通这一点,刘巧娥面色更差,恨火几乎烧穿心肺!

透过慕道瑛苍白的,文文雅雅的面容,她看到了燃烧在他血管之中的偏执疯狂。

她早知晓他是个疯子。

踏上这条修道之路,执着个虚无缥缈长生之愿的,谁人不是疯子?只是慕道瑛伪装得太好罢了!

他便这么恨她?!宁愿透支自己后半生的仙途今日也要跟她以卵击石?!

她几乎不必费多少力气,只要等他真气耗尽,自可稳坐胜局。

可刘巧娥心底大恨,如何愿见他好过?她自也不是普通人,一边,莲瓣散落,旋绕她四周,护她命门,另一边则飞出血罗刹。

血蛇飞入暴雨剑光之中,咬得朱红飞溅,碎银满地!绞出一片惊心动魄的跳脱银光!

慕道瑛脸色肉眼可见地又苍白了一截,强行催动破败不堪的丹田,令剑芒又暴涨了一瞬!

可剑光强,那朱红便更强。

很快,慕道瑛唇角便淌下一缕血沫。

沈澄因终于无法维持沉静,不住往前迈了一步,喊道:“宁瑕!”

赖永乐低斥:“小沈!别乱动!”

沈澄因:“可是长老——”

她忍了忍,额角绷出青筋,到底收敛了情绪,“宁瑕又如何敌得过老母?弟子是怕他有性命之危。”

赖永乐:“那也是他自己选的!是他自己想要的!更何况,你再多看看呢?”

沈澄因愣了一下,多看了一眼。

慕道瑛闭了闭眼,沈澄因跟赖永乐的对话并未传入他的耳中,或者说,此事此刻,万事万物,早已不在他的眼、耳。

他沉下心,闭着眼,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又往前踏出一步!

几乎同一时间,就在众人以为他已经被那朱红压得几近强弩之末时,那道缥色身影竟又爆发出灼灼光华!

“是五境!”有仙盟弟子骇然变色,“他竟然在这个时候破境了,怎么可能?!”

逼命时刻,慕道瑛竟然以此根基破损的残躯,突破了四重境界,迈入了第五境——指玄境!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

修真界不是没有过危急关头突破的往例,只是修士往往还保有根基未损,受的也无非是些断肢的皮外伤。

“这不算什么好事。”宋妙菱道。

“纵使破境,透支了灵根,对根基损害太重。”

狄冲神情也有点复杂。

“成败,或许便在此一搏了。”宋妙菱低低道,说到“成败”二字,又默了默。

毕竟,任谁都能看出,这场搏命,或者说,单方面搏命的赢家会是谁。

果不其然。

慕道瑛透支了根基,突破的境界,终于令剑芒一寸,又一寸,缓慢而坚定地再次压过了那抹血红,占据了上风。

剑光一点点,侵犯着那道朱烈的血红。

慕道瑛也并非一味地只知晓进攻,

他剑势慢了下来,此时倒是柔如春雨,如春蚕结茧一般,一点点包裹朱红,缠它

而之前往来无阻的血蛇,终于被漫天柔沉的剑光所牵绊住脚步,谨慎地原地飞舞,周旋。

这场拉锯战令慕t?道瑛唇角鲜血淌得更加汹涌。

可偏偏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碎裂声传来。

是剑碎裂,还是人碎裂?

此时的慕道瑛,浑如一把紧绷到极点的弓弦。

他手上那把凡铁铸就的长剑,终于支撑不住双方修为威压,骤然崩裂,碎成几截!

灵力炸开的一瞬间,那道淡青色的身影被反噬的气流“轰”地击飞数丈!

终于!

弦断人伤!

他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重重砸在了尖锐突起的石壁上!

“嗤”,突起的笋形灵矿深深刺穿了他的背心。

慕道瑛五脏俱裂,软绵绵地顺着石壁滑落,跌倒在地上,“咳咳”喷出一口混杂着脏器碎肉的鲜血。

眼前一片发黑,恍惚间,他看到一片洁白的裙摆。

经历过方才这样激烈的对阵,她裙摆竟依然洁净如初,纤尘不染。

只是此刻,层层莲瓣般的裙摆,在地上一划而过,才染了他的血,在他眼底绽放出妖冶红莲。

慕道瑛剧烈地咳嗽着,眼里泛起昏蒙雾气,看着刘巧娥一点点走近。

“你到底在坚持什么?”刘巧娥皱了皱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破布一般气息微弱的男人。

慕道瑛不说话,只低头不断咳嗽,血沫呛进了喉咙,他喉口发痒,脊背轻轻地像个虾子弓起。

可就算他不说话,刘巧娥也惊异地觉察到他在想什么。

她当真了解这个男人至深了。

她凝望他残破的身影,倏地升腾起一个念头,“你在自罪,自罚?”

慕道瑛闻言,缓缓合上眼。

她蹲下身,抬起他的下颌:“看我。”

他浑身上下抖得很厉害,仿佛在经受莫大的痛苦和耻辱。

慕道瑛别过脸,唇角不断渗出血沫,以这种方式表达着自己微弱的反抗。

刘巧娥沉下脸,使了点儿劲,卡着他下颌又一次转过来。

慕道瑛一言不发,淡色的唇角几乎抿出鲜血,倔强地再次偏过头去,密绣的漆黑眼睫渗出一点泪珠。

刘巧娥冷笑一声,拇指狠狠抹去他眼角清泪。

他肌肤仿佛已经不能忍受外物再一步的刺激,狠狠地又颤抖了一下。

刘巧娥从袖中摸出一把纤长的剑丢到他身上。

本命剑与修士神魂相通。

感觉到逢春的气息,

慕道瑛怔了一下,终于无法再装聋作哑,忍不住睁开眼。

瞥见那剑,他乌沉漆黑的眼珠微微睁大了些,“逢春……?”

“是你的逢春。”刘巧娥面无表情道。

那日她见他被食骨宗围杀,惊怒交加,事后便叫程洵帮忙联系仙盟,,她本来打算将这把剑送他。

可没想到,他竟骗她!若是寻常人等或许情人哄两句便也揭过了。

可她不是。

她不能容忍背叛!她原本就是恨他的,只不过那股恨意被爱意所掩藏。

如今被他的欺骗彻彻底底勾连出来。

她被风花雪月迷晕了头脑,自从罗那吉出现在宿雾城时,她便当知晓,她跟他从来没什么未来可言。

慕道瑛仿佛想到什么,又怔住了,脸上再也维持不住故作的冷淡。

“你……”他忍不住抬起眼唇。

眼底掠过一丝惊讶挣扎,唇瓣惶急地微颤,微微扬起的下颌,像在渴求什么。

可到底渴求什么,慕道瑛心乱如麻,也毫无头绪。

“你明知道你杀不了我。”刘巧娥的嗓音如冷雪一般,遥遥地,仿佛从天上飘来一般,渗入肌肤。

慕道瑛身子一颤,终于低低地开了口,迷茫说,“可我不能不做……”

亲眼见刘巧娥杀了灵元,他本该恨的,可他恨不了她。

又不敢爱她。

既无法全心全意地恨,也无法全心全意地爱,便只能做此选择。

明知会输,仍豁命一搏,是为灵元,为这师生情谊。

知晓纵然搏命也伤不得她分毫性命,是为了她。

到最后,折磨的也就只有自己。

两种情绪在心底激荡交织,几乎快将他撕裂成血淋淋的两瓣,慕道瑛不禁苦涩道,“你杀我罢。”

刘巧娥冷嗤,“愚蠢。”

慕道瑛抿紧了唇。

刘巧娥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她拿逢春拍他脸颊,嗓音干枯而平淡, “这次,我不杀你,若有下次,用这把剑来杀我罢。”

说完,转身就走,毫无留恋。

这场战斗因为慕道瑛剑毁人伤,并不算漂亮,可在场一人竟无人敢言。

直到刘巧娥走后,场中的寂静才被人打破。赵言歌、沈澄因等人匆匆拥了上来。

“宁瑕!”

慕道瑛却仿佛将全世界都遗忘了,半条腿费力支撑他坐起,垂眸静静地瞧着怀中的逢春。

看得很仔细,很专注,仿佛是第一次看到它一般。

细白枯瘦的指尖颤抖着摸到剑身,一寸寸历历抚过,仿佛抚摸无缘的爱人的鬓发。

入道这数年来,不问风月,孰料第一次动心,竟落到如此惨烈收场。

不过短短几日,倒果真短如一场春梦无痕了-

四大家这次联合,是为返魂灯而来。

如今,灵元身死,返魂灯到手,便再无停留的理由。

至于食骨宗及魔门在这里做的这些事,则由刘巧娥、宋妙菱、赖永乐、赵言歌、狄冲等人联合给仙盟打了个报告。

后续诸事宜,自有仙盟负责。

刘巧娥唯一插手的是郑绅及任家村村民的处置,她另给当今仙盟盟主秦仙都去信一封。

秦仙都允了她的请求。

又过几日,众人在宿雾城中分别。

赵言歌走得最快,仙盟如今尚未看出那迷药或跟大梦丹有关,可事涉自家掌门,他不敢轻忽。

他将受伤的慕道瑛带回,却连照顾他的时间都没有,便将他托付张素心,吴云华等人,自己连夜出了宿雾城。

之后走的是宋妙菱,狄冲。

狄冲临走前,特地拜访了刘巧娥。

这倨傲冷淡的少年,对她倒是颇为尊敬,“世人多人云亦云之辈,传言多不实。

这些天里,小子亲眼见老母杀伐果断,指挥若定,是乃当世难得之英豪。

望下次仍有重聚合作之机。”

说完,一拱手,领着一大批太和宗弟子,浩浩荡荡上了飞舟,甩下一道干净利落的背影。

刘巧娥皱着眉,惊疑不定,莫名其妙,除了个“炮仗一般,比她还易燃易爆”的莽狠形象,她对这少年几乎全无印象。

沈澄因忧心慕道瑛的伤势不愿走,

可慕道瑛自从那日折返,便将自己关在客房中,不见一人。

赖永乐劝:“算了,小沈!若是以前,我还赞同你跟那慕小子多走近点,但如今,你看他跟老母……”

“你看他那样子,他心里有人了啊。”赖永乐叹息。

想起不日前震动众人的那一场惨烈对阵,沈澄因心中酸涩。

“再说了,他这一战自毁了根基……还想有所成就,难啊。

“乖啊,小沈,这天下还有那么多的青年才俊,到时候你喜欢哪个,叫你师父给你挑!再不成也不必非得纠结这些男女情爱,像你师叔我这样一个人不也挺好?”

沈澄因涩然:“多谢你,长老,我都懂。”

二人谈心之后,第二日,沈澄因便跟着游剑阁的队伍离开了宿雾城。

她前脚刚走,后脚程洵便带着一批合欢宗弟子赶到了宿雾城,亲迎老母回宫。

一直到合欢宗的飞舟架临宿雾城。

这也是,慕道瑛时隔这段时日,第一次,走出客房。

这一次战斗,令他受了严重的内伤,根基几乎被毁了泰半。

玉清观弟子找来医师,都摇头说无救了,恐成废人了。张素心等几个年纪小的忍不住哭了出来,可慕道瑛反温言宽慰他们。

飞舟到时,慕道瑛静静站在客栈外的那颗高大的白玉兰树下。

他受伤太重,暮春时节也严重畏寒,裹了厚厚的白狐裘。苍白薄透的脸蛋拥在那一小圈白茸茸的毛领间,愈发显得漂亮得毫无生气,

轩轩清举,玉树临风,不像之前那个破落道士,倒显出几分本来世家公子的矜贵风华来。

程洵远远也瞧见了慕道瑛,他既不上前,只沉默地站着,缥色的身影,淡得几乎成了静默的惨白。

而素来对他最为看重的刘巧娥,竟也视若无睹。

来时的路上,程洵便多多少少已探得了口风。这回他虽未随行——

他自然也知晓老母的意思。

虽说他跟刘巧娥二人只如兄妹相处,但两个她的男人待在一处,总不太好。她瞧出来,他虽表现得舒朗大度,但慕道瑛毕竟不同其他那些男宠,他总是有些在意的。

程洵人不在,却颇关切刘巧娥的衣食住行,那些随行她身边的弟子也会定期向他跟陈玉柔回报。

这场对战,程洵没亲眼目睹,却也知晓了八九不离十。

“老母当真不带他回宫?”他问。

刘巧娥冷淡道:“不是你们说我对他有执念?最好收了t?他,破了这个执念?”

“陈玉柔话说得不假,我如今看来,他跟寻常男子也没什么区别。”

破了执念吗?程洵不敢苟同,他觑着刘巧娥的神色,想了想,主动走到了慕道瑛面前跟他招呼,“慕道友。”

慕道瑛没想到程洵会过来,犹豫了一下,轻轻颔首回礼,“二老爷。”

礼节虽妥当,可不知为何,再见程洵随侍刘巧娥身边。

他心里竟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坦然相对,彼此欣赏的时候了。

他乌黑的眼珠静静瞧着程洵,很难不如鲠在喉,竭力想回到从前那轻描淡写,从容有度的君子之交,却再也找不到当时的心境。

慕道瑛顿了顿,却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妒忌程洵的理由。

倒是程洵。

这多少事慕道瑛头一次品尝到吃味儿的滋味,于感情一事上,他仍是青涩稚拙的少年,心里仿佛有团火在烧,烧得他很难保持昔日俨然镇定。

他不禁佩服起程洵竟一直能保持大度。

这样一来,又难免胡思乱想,跟他比较。

心境一变,他便能捕捉到些细微的东西,譬如说,程洵作为一个男人对刘巧娥的情谊。

而他之前,竟认为程洵不过也是在刘巧娥手底下办事罢了。如今想来,二人关系又岂如此简单——

想到这里,他心里便又不太好受了。慕道瑛逼自己缓沉了心头浮念。灵元如今是横亘在他跟刘巧娥之间的一道伤疤,他没法恨她,却也不能罔顾师仇,坦然逾越。

恐怕,他跟刘巧娥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想恨她,将自己闭锁在房中的那些日子里,他曾经无数次想要恨她。

如果他当真能恨她便好了。

只可惜,比起恨她,他更痛恨自己的无能。

师尊既已传讯,可自己仍护不住他的性命。

她也早已明说,必定杀他。他明明曾有无数次的机会的。

她与灵元素无仇怨,只是为了拿到春简,参加春台问道,替仙盟办事,公事公办。

他应当恨的是清虚,仙盟,是隐藏在仙盟之中的幢幢鬼影。

他出生士族,见过官员落难被斩,家人不去怪当权者,难道还要去怪刽子手吗?

他修为低微,无能为力,又有何颜面迁怒他人!迁怒刘巧娥,除了继续暴露自己的虚弱无能又有何用处?!

还有那句“别为……”

别为什么,在此情形下,他所能想到的唯一的解释。

便是别为他报仇。

这的确是最符合师尊性子的留言。

师尊是怕他日后深陷仇恨,还是说,师尊亦明了他的虚弱无能?

不管哪一种解释都是慕道瑛不能承受之痛楚。

倒是程洵主动开了口,“慕道长,宿雾山离小茅岭很近。”

慕道瑛面露不解,不意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小茅岭,名不见经传……

正思忖间,程洵又道:“道长去过小茅岭吗?”

慕道瑛想他提起这地名,定有深意,他隐约觉得耳熟,蹙眉想了一会儿,仍未想出头绪,“似乎,并未。”

程洵道:“小茅岭虽然不大,也没什么奇景,但风光也算秀美,颇有些野趣,道长应当去一次,散散心也好。”

慕道瑛抬睫对上程洵的视线。

他确定了程洵的别有深意。

程洵缓缓道:“说不定,道长会另有所获。”

慕道瑛搭下眼帘,顿了半晌,方道,“多谢二老爷提醒,瑛必定前往拜会。”

第44章 第 44 章 我妻

慕道瑛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

程洵说完, 便跟随刘巧娥登上了飞舟,慕道瑛静静见二人远去天际,第二日, 便收拾了行礼去了小茅岭。

他跟程洵之间,只牵扯刘巧娥。

慕道瑛预料到小茅岭跟刘巧娥有关。

或许, 在他心底,他也是极迫切地想给他跟刘巧娥之间找条新的出路。

其实,非止程洵, 宋妙菱走之前也找到他跟他说了一段话。

女人温厚迟疑的嗓音犹回响耳畔。

“这话本不该由我来说。但我对她是心存了愧疚的。”

“你师尊一事, 节哀,不过望你知晓,她过得很苦。性情偏激, 亦是情有可原。”

那时, 他不解其意,“长老此话何意?可否明说?”

宋妙菱淡淡道:“或许, 是因为我们云山宋氏都欠她的罢。”

程洵, 宋妙菱都跟他说过类似的话,刘巧娥的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离小茅岭越近,便仿佛离刘巧娥越近,这一路上, 慕道瑛总有些惴惴不安之感。

直到, 他迈入山下这个名为小茅岭村的村落。

青山如黛,平湖如镜, 阡陌纵横, 新稻连畦,几只蜻蜓悠闲飞舞。

三两个孩子追着蜻蜓屁股后面跑,跑得急了, 身边的父母拄着锄头笑道:“慢一些诶,别摔了!”

刚说完,一个孩子便摔倒在了慕道瑛脚边,哇哇哭起来,慕道瑛赶忙将他扶起,摸出块手帕擦了擦他小脸上的灰尘和眼泪。

那孩子本来还在哭,一抬头瞥见他如画眉眼,登时不哭了,呆呆地问:“神仙!哥哥你是神仙吗?!”

他父母忙跑过来,跟他道谢。

慕道瑛温言:“我不是神仙,我是来找人的。”

他直起身,面向那孩子父母,“叨扰,请问此处是小茅村吗?”

那一对农人吃惊于他的容貌气质,一时间不敢答话。

但慕道瑛神态言语是极为平易柔和的,又柔声询问了一遍,“大娘,大爷,我跟您俩打听个人。”

那农人夫妇又见他谈吐文雅,缥色的道袍仿佛也被浆洗过数遍,袖口微微泛白,这才放松了些警惕。

“这位小郎,你要打听谁?”

慕道瑛虽是个秀丽得有些剔透微冷的容貌,叫人不敢靠近,但周身气质倒十分温和,仿若阳光下碧蓝的晴空,惠风和畅。

慕道瑛想了想,问,“此处可有人家姓刘?”

“刘?”那妇人纳罕道,“我们这边人都姓刘。”

慕道瑛顿了顿,“大娘可听说过,刘巧娥?”

那妇人茫然地摇了摇头。

问身边丈夫,丈夫也茫然。

慕道瑛想这村子既然都姓刘,那的确跟刘巧娥脱不了干系了,说不定她正出生此处。

他不知刘巧娥年岁,她当初时在东华界可谓“异军突起”,不过一两个月的功夫名声便已传遍东华。

修士寿数漫长,许是多年旧事,这对夫妇才不曾耳闻。

他想了想,便请他们介绍这村中最年长的老人,去问一段古。

在那对夫妇的指引下,慕道瑛终于找到据说是小茅村年纪最长的老寿星。

那位老寿星,听他来意,先指了指远处的小茅山,再指指小山之外又一重山。

吸了口旱烟,这才开了口,“看到那座山没有,那座大一点的是大茅岭,之前大茅岭下有个大茅村,也就大茅刘村,只是后来闹了灾了,咱们刘家村的人这才搬到了这小茅岭,原先我们是住那儿的。”

慕道瑛听了,问,“那老丈可听闻过刘巧娥,这个名字?”

那老寿星愣了一下,突然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叫道:“我认识你!!”

“你……你之前来过,刘巧娥……是刘福生家的那个闺女是吧?!”

慕道瑛一怔,不意竟然真的探听到了刘巧娥的过往,却随后又生出许多不解来。

只是这老丈说见过他又是何意?

他皱起眉,思忖起程洵的话来。

他问他有没有来过小茅岭可见不是无的放矢。

可他这些年来跟随师门斩妖除魔,云游四方,去过的地方太多,小茅岭实在太不起眼,他一时之间竟也有些想不起来。

听这老丈一说,倒确乎隐隐有些印象。

那老丈又喟叹:“多少年了,仙长竟一点还没老,也不知道那刘家的闺女如今到底如何了——”

慕道瑛闻言收拢心神,抬眼问那老丈详细,“老丈说见过我是怎么回事,还有那刘家闺女……”

下一秒,那老寿星说的话,顿如个平地落雷,直将他炸得头昏眼花。

那老丈直笑:“你打探的那刘家闺女,喜欢你呐!咱们村谁人不知道?”

喜欢他?

慕道瑛大脑一阵空白,只顾茫茫然地咀嚼着这几个字。

仿佛有一股电流顺着脊背蹿升到了后脑勺,他指尖发颤,浑身上下都因这话而感到一股恐惧的战栗。

他忽然预感到自己即将揭露一段真相,而这真相是自己所不能承担的-

大夏朝,凡人历,延兴十四年的夏。

那是一年夏天里最热的日子,趴在树上的蝉密密仄仄,呱呱擦擦地叫着。

大茅岭刘家村这段时日都不太平,据说山里来了只妖兽,死了不少人。

大家近来都不敢上山。

刘巧娥脸晒得通红,刚从河边洗完澡过来,赤着脚往家走。

可一到家,她便愣住了。

她家门口不知何时竟站t?着一群仙人!

她当然没见过仙人,可在她想象中,村东秀才口中的“仙人”也无非如此了。

这几个少年少女,通体穿一身雪白,一个个长得比年画上的娃娃还好看,大夏天里,却浑身芳香无汗,宛如冰玉雕琢出来一般的沁凉。

而她娘竟然就站在门口,跟这几个仙人说话。

她忍不住叫:“娘!”

那几个仙人闻言纷纷看过来,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浑身上下晒得黑黢黢的,目瞪口呆的样子,活像只黑皮青蛙。

刘巧娥强忍住自卑跟羞耻,快步走到她娘身边,小声说:“娘,这是干嘛呀。”

她娘紧张的模样看起来也没比她好过多少,握着她的手,也小声回。

山里有妖,这帮小仙长是来问路除妖的。

山里有妖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刘家村。

而那些天仙一般的少年少女,据说是来自玉清观。

他们很快便在刘家村落了脚,暂时寄住在了村长的家里。

所有人都好奇这传说中的仙人,刘巧娥也不例外。

他们进山的时候要路过她家里,她就支着窗子,偷偷趴在窗户下面看。

她简直被其中一个少年给迷住了。

那个如冰似雪的少年,走过村里那棵老槐树下,树影下轮廓分明的侧脸,晶莹得好像新剖开的梨子。他眉眼还未长开,性子也冷淡内敛,像个大孩子。

他们总往那山上去,有时候,一天要去好几次。

他性子似乎有些冷淡的,不太爱说话,可是他那些师兄师姐叫他的时候,他总会认认真真,彬彬有礼地回答。

他走起路来,步数仿佛也是一致的,她几乎看入迷了,怎么会有人走起路来,脚步也仿佛一致的,从不跑,也不跳呢。

他腰间垂着一串环佩,也几乎从来不发出一点声响,他看起来稳重极了。

可唯独她才知晓一个秘密。

他并没有外表表现出来得那样稳重端庄。

在师兄师姐忙着探问村民的时候,他会悄悄看树下的蚂蚁们搬家,也会悄悄扭扭头颈,松松绷了很久的筋骨。

天太热,他还会悄悄将手指贴在佩剑上,感受佩剑冰凉的温度。

待师兄师姐们看过来,又是一副腰背挺直,尺子丈量出来般的标准,小鹤一般的优美漂亮。

这只有她才知道的秘密,令她飘飘然,生出点自大之感。

明明他一点也不认识她,可她自觉跟他共享了一个秘密,仿佛已经是极为亲近的人了。

你看,她都知道,他似乎怕热,他心里也活泛着呢。

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认识的契机而已。

有好几次,她真的,差一点,就叫住他了。

她可不比村里那些丫头们,她们胆子小得连看他们都不敢看,只敢聚在一起你推我搡,笑嘻嘻地打趣。

她无数次鼓起勇气,想要叫住他们。

可叫住了又能说些什么?她总是反反复复幻想自己叫出他的时候,细致地推敲着他们之间有可能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字眼。

直到有一日,她远远地看到他们又下了山。

那小少年难得出了很多汗,乌黑的头发丝黏在雪白的肌肤上,小脸红扑扑的。

她偷窥了这许多时日,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他身边那个个头高一点的大一些的少年,叫他,“慕师弟”,还有叫他“宁瑕”的。

慕宁瑕……她翻来覆去地咀嚼,这便是他的名字吗?临睡前念着念着,竟然咀嚼出一点冰凉凉的甜来。

她看那个慕宁瑕出了很多汗,微微蹙着眉,仿佛很热的模样。

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又或者什么也没想,她心里忽然身处一股强烈的渴望,那渴望像过电一般,从她脚底板直冲天心。

她生出个大胆的,不要命的念头。

他似乎看起来很热,也很渴,如果她去送他一瓢水呢?

激动与恐惧其实是共通的,她于激动中感到一阵令她头脑发白的恐惧。

那恐惧令她浑身发抖,她拼了命地跑到后院那口大大的水缸前。

她脚步也打颤了,甚至还摔了一跤,膝盖都磕出了血,可她一点也不觉痛

她浑身上下都沉浸在这恐惧的战栗之中,恐惧在她体内反复激荡,冲刷,让她感到一阵几乎迷醉的幸福。

她兴奋得浑身发抖,她知道,她必须要抓紧这唯一一次的机会,趁着她如今还有勇气。

趁着这无知的勇气,如奔泻的山洪一般,冲得她晕头转向的时候,她扑到缸前,急匆匆地按下浮瓢。

水面浮着点落叶,细小的尘埃。她们平日里都是这样喝的,不算干净体面,可庄稼人哪里在乎这个?

撇去落叶尘埃,将瓢压下,压满整整一瓢水,她欣喜地捧起浮瓢,像捧起给村头土地庙里菩萨的供果。

可突然间,她瞥见了水面倒映出的自己。

瘦瘦小小,黑黢黢的,毫不起眼的模样。

她脚趾不安地挠着地面,突然像从一个激荡的梦里惊醒了。

这样的她,这样的她当真能出现在慕宁瑕面前吗?

她想象中,她应该是像戏台里演的那倾国倾城,端庄文雅的大家闺秀们一样,

可是这么短的时间,她从哪里变成个大小姐。

如果以这样不堪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她宁可不去!

她有些后悔了,她丢了瓢,抿了唇,愤怒地冲出了后院。

她浑身上下被一股莫名的,焦躁的火焰烧化了。

她小弟不明所以,还以为谁招了她惹了她,吮着手指问她,“姐,你怎么了?谁生你气了?”

她小弟平日里是很乖巧的,父母虽然偏心,可小弟一向对她唯命是从。

她在小弟面前,是个小大人,可以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可他的好意反惹来她劈头盖脸的大骂。

骂着骂着,她将自己摔倒床上。

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响,褥子已经很陈旧了,棉花也泛着黄污的旧渍,她瞥见墙角的蛛网,霉旧的梁柱,黑漆漆的瘸腿的桌,豁口的瓷碗。

她看着看着忍不住哭了出来。

可小弟偏偏拉着小妹又追了过来,两个人一般脏兮兮的,鼻子下面挂着没干的鼻涕渍,破旧的草鞋露出半截黑漆漆的脚指甲盖。

她愈发痛哭不止,

她痛恨自己这样窘迫的家境,生平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

她恨为什么自己不是城里的大小姐,为什么没有体面的父母,亲人,漂亮的住宅,衣服,首饰。

小弟小妹们惊讶地看着她,窃窃私语。

她觉得委屈极了。

他们根本不懂她心里的委屈,而这又无人述说的痛苦给她添了新一重委屈,快将她憋死了。

他们不明白,便手拉手又去大门边玩石子。

突然她小弟叫起来,“那不是那些仙长吗?”

她本来趴在床上,将头脸埋在散发着霉味儿的枕头里,眼泪流进鬓发,干结了。

她的心也如死灰堆。

可小弟这一句话,又燃起了一点火星。

她的心又跳动了,那丑陋的野心又张牙舞爪,不知天高地厚地跳了出来。

她忽然又不甘心了。

来不及了。他们马上就要路过她家门前。

错过这一次,她再也鼓不起下一次的勇气了。

她从床上跳起来,冲回后院,打了瓢水,瞥见那漆黑破旧的瓢把上细小的霉斑,她的心情又黯淡了一些。

那瓢已经被她用水仔仔细细洗过那么多次了,可还是不够体面,脏兮兮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多像她啊。

可她来不及多想,她急匆匆地捧着水瓢冲了出去。

那几个仙人不料半路杀出她这个程咬金,都愣了一下。

刘巧娥捧着水的手在颤抖,她其实后悔了,但他们已经看见了她,她涨红了脸,羞怯得恨不能晕死过去。

还是那为首的大少年生怕她晕过去,主动问她来做什么?

她憋着一口气,看看那慕宁瑕,又看看水。

那大少年倏地笑了,“宁瑕,人家送你水呢?”

他身后的仙人们都友善地哄笑起来。

那小少年吃了一惊,皙白的脸蛋浮现出两抹红晕,他乌黑的眼睫蝴蝶一般,颤了颤,显得极为不好意思。

刘巧娥死死咬着牙站着,

水哆哆嗦嗦洒了出来,洒在了她草鞋露出的半截脚趾,她头晕目眩,又想要哭了,她努力想把脚趾缩回去,可不论她怎么努力,那半截脏兮兮的脚趾仍然存在,她恨不得抡起墙角的斧头将它砍下来。

她头晕目眩,恶狠狠抿着唇,几乎有些仇恨般地冷酷着脸。

她心里拼命祈祷。

土地公公,龙王爷,娘娘在上啊,他千万,千万不要注意到她的脚。

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在她小小的体t?内正起了一场战争,一场惊天动地的战役,

金戈铁马,烽烟四起,血流成河。

它不输人类几千年历史间任何一场宏大的,动员几十万人的战役。因为它带给人心的恐惧,振奋,激动是近乎一致的。

此时此刻,它就在一个这样的小山村,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丫头的体内发生了。

蝉鸣聒噪,而在她咬紧压根静默无声之处,战火轰鸣。

小少年有些迟疑,有些羞赧,可饶是如此,他仍双手接过,道了谢,认认真真鼓着脸,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一滴也没剩。

她心里猛地一颤,像一道闪电猛打在了她身上,四肢都忍不住软了下来,他捧起水瓢的刹那间,仿佛捧起了她。

他将她捧在掌心,他的嘴唇贴着瓢边,仿佛在亲吻她。

她的心里也仿佛注入了一股清甜的泉水,身子一下子变得极为轻盈,像田边的蒲公英,像池塘边飞舞的蜻蜓

她飘然飞了起来。

她瞧见汗水挂在他脖子根,像是甜白的釉。

她眼睫颤动,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快跳出了喉咙口,她幸福又激动,激动得眼前发白,胃也绞紧了。

她激动得想吐,又仿佛下一秒就要晕死过去。

然后呢,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妖除灭了,他们便走了。

……

他们走的那天,村里人都来送。村头的凤仙花也被太阳晒得蔫头耷脑的。

她只能看着那小少年扭脸跟师兄说了些什么。

他们之间仅仅只隔着短短的几步路。隔着人群,她多想鼓起勇气再叫住他一次。

可勇气只有一次,那一次似乎已经耗尽她平生全部的勇气了。

在她小小的体内,又一次上演了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山洪到来时的悲恸不甘。

他这一走,她的世界仿佛顷刻间坍塌了。

她的人生仿佛也到此为止了。

她似乎可以预见她一眼望得到头的,平庸黯淡的下半辈子了。

他这一走,将她下半辈子全部的光明,全部的希望,本来或可拥有的幸福都带走了。

可她甚至无法开口叫住他,

她心里清楚,叫住又如何呢?多说两句话并不会给他们的关系带来任何改变。那天送完水之后,她就又后悔了,伏在床上又痛哭了一场。

她不该送水的,这一送,又让她生出不该有的期待,几乎快把她的心扯碎了。

她仿佛被他被丢进油锅里,日日煎熬着。

这只是一场梦,她闭上眼,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梦是很好的,能有这样的梦就很好了,她不能再耽于梦境了。

初出茅庐的小仙长,随师门下山除妖,半道儿遇到情窦初开的乡野少女。

不出意外的话。

他仍要回到他那山上,修他的道,亦可能之后随一个仙子结为道侣。

而农女,自然便如她身边那些大姐姐一样,嫁一个农夫,生下好几个孩子。

赤日炎炎,田间地头成日的劳作终将磋磨了她青春的容颜。

如果足够幸运的话。

或许几十年之后,那小仙长还会路过村子,小仙长已经长大,仍是一副芳姿清淡,玉润无尘的模样。

这一次出来指路的却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

仙长不解她的年岁,只温言端整地唤她,“大娘。”

仙长离去之后,老婆婆便将路遇神仙的故事翻来覆去地跟小辈们讲。

毕竟这可是这个封闭的小山村里,也是她乏善可陈,劳苦重重的人生中,难得的嚼头了。

无人会在意,多年以前那乡野少女心底也曾有过豪情壮志,也曾敢窥天上月。

也因与那仙长的际会,也曾有过那短暂的,惊心动魄的不平凡。

可偏偏这世间造化便是如此多奇,老天爷最爱捉弄人。

农女成了名震东华界的无垢老母。

而仙长。

仙长已深深地爱上了她。

日头仍高高地挂在天上,炎炎的日光晒得慕道瑛头晕目眩。

他仍沉浸在这个平庸无奇的故事里,震骇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刘巧娥一早便与他相识,原来他们一般的年岁。

原来她一早便喜欢过他。

娥娘……

他心如刀绞一般痴痴痛起来。

他努力想从回忆中翻找出这一段的过往,为何却仍一无所获呢。

其实少女那点惊心动魄的情思,落在老丈口中,也不过是平平淡淡,乏善可陈的三言两语。

“我记得那刘家闺女可喜欢你了,每回你们进山,打她家门口过,她总趴窗子下面看。

“有回我扛着锄头正好路过,问她,娥娘你干嘛呢,她脸腾得就红了,也不说话,啪,把窗子关了。这孩子从小脾气就大着呢。”

“诶,”老丈笑眯眯,“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她这是看上过路的小仙长啦。不过这本也没什么的。那会儿,村子里哪个姑娘没动心的?”

他咋咋舌头,“不过,刘家这个闺女胆子大,还跑去给人送了碗水。回头就被其他不服气的闺女告了家里,说不端正,又被她娘一顿打。”

老人都话多,说起昔年刘家村那点还算有趣的旧事,便滔滔不绝停不下来。

慕道瑛也没打搅他,他容色黯淡,强忍着喉口的涩然,静静地听。

慕道瑛觉得自己此刻便像是一条渴水的鱼,他原本的生活也是很安逸的,优哉游哉畅游在水底,可却在今天骤然被丢上岸,被现实砸了个晕头转向,被刮去了鱼鳞,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在疼。

他仍努力地想要从回忆中找出点蹊跷。

惜,一无所获。

他完全不记得刘巧娥。

他完全不记得他曾经见过她。

更不记得那一碗水,此时被老丈这么一说,才似乎又从记忆中勾勒出点淡淡的影儿,庄周的蝶一般,并不确定。

比起真的想起,似乎是他听了这老丈的话,自己做梦也般的幻想出来的。幻想出昔年那个黑黝黝,灰扑扑的刘巧娥。

也是,他曾经除过多少妖,踏过多少村落,见过多少凡女,又怎会留意到其中一个小小的,其貌不扬的刘巧娥?

那便听罢,多听一点也是好的。

他是渴水的鱼,渴求着她的一切,哪怕一星半点。

老丈眯着眼,神色也慢慢地变了,“后来,后来山里又来了新的妖怪,好像是跟之前那只认识,来报仇的。”

慕道瑛怔住,跟着重复:“别的妖怪?”

“整个村子都被毁了。”老丈叹息,“死了很多人,刘福生那家都死尽了,只剩下那闺女一个了。”

他口舌仿佛都僵住了。

修士接到师门任务,外出斩妖伏魔,事毕回山,自然不可能再关切那个村子后续的发展。若再闹了妖孽,再派别的接了“行道卷”的队伍去便是了。

若当真如此……慕道瑛手猛地一颤,岂非也算他们处事不慎,害得他们整个村子?!

“她当时眼睛都发直了,别人问她她也不讲话,有人拿手戳了她一下,她一下子就倒了过去。”

老头还记得那天,她哇哇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厥了过去,醒来又继续抽抽地哭。

嘴里还喊胡话,要爹娘要兄弟姐妹。

她家里头的人就是这世上顶好的,她再也不眼巴着羡慕别人家了。

都是她的错,她是畜生,她不是人。

“又有仙长过来斩妖除魔。”

“嘿,说来也是她的造化呢。那仙长看到她,竟说她有仙骨!后来,她就跟那仙长走了,再没回来。走的时候还那么点高呢。”

慕道瑛再也听不下去了。

老丈道:“又过了那么几十年吧,突然有人说奉了什么什么老母之命,过来帮咱们修缮村子,兴修水利。好像便是那刘家闺女,她出息了,你看看屋外头那田,那水,都是她的手笔呢。”

“就不知为何,人没回来过。这位仙长。”老丈这才想起问他的来由,好奇地看他,“你问她做什么呢?”

他记得这小仙长啊,不愧是神仙,眉眼长开了,但容貌没一点变化。

“她……”慕道瑛怔了怔,对上那老丈纳罕的视线,动了动干涩的唇瓣。

他问她到底是做什么?他又有何资格去探寻她的过往。听闻她这些过往,他心如刀割。他想象那个曾无数次趴在窗下偷看他的少女,于心痛之中生出无限的柔情爱意来。

她自然算不得他的妻子。可他既为她男君,自然当得一声夫婿的。

慕道瑛缓缓合了眼,涩声说:

不知是在跟老丈对话,还是跟过去那个少女对话。

“那刘家的闺女后来与我相识。”

“我如今,也算她夫婿。”

“夫婿?”那老丈目瞪口呆,摔了手里的旱烟。

告别了那两眼发直的老寿星,慕道瑛离开了小茅岭,去了云山。

第45t?章 第 45 章 趁着这次春台问道,统统……

“宁瑕!你知道无垢老母对你——她可能喜欢你!”

“道长应当去一次, 散散心也好。”

“或许,是因为我们云山宋氏都欠她的罢。”

出了小茅岭,慕道瑛步履匆匆。

赵言歌, 程洵,宋妙菱, 三种声音不断在耳畔交织,宛如一把尖刀刺入他的头颅,搅得他痛不欲生, 不敢停顿, 也不敢歇息。

他一路上也没敢歇息,花了两天时间赶到了云山,递上拜帖。

宋妙菱亲自出来见了他。

青年风尘仆仆, 神情憔悴, 似乎几夜未曾合眼,颌下也生出了点淡青色的胡茬。

一见她, 便一揖到底, 深深地拜了下去,“宋长老,小子想询问一段旧事,无垢老母跟贵派之间, 到底有过什么因缘瓜葛。”

宋妙菱神色有点复杂:“我没想, 你竟真的会找来。”

她吩咐人倒了两杯热茶,命他坐下。

透过她的眼神目光慕道瑛已有预感, 接下来宋妙菱所言, 或许比小茅岭的见闻更为残酷。

……

走出云山时,日头还高高地挂在天空。

慕道瑛却恍若隔世一般,他全身出了很多汗, 浸湿了宽大的道袍。,

太阳仿佛成了天边一粒小小的黑子,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明明日头正烈,却仿佛日月也无光,浑身只感到一阵接一阵的冷意。

好在,他的脚步还尚算稳当的,他找了根竹杖,慢慢地,走下了山。

走得很慢,很稳。

因为他此刻眼前仍是晕眩的,他必须要努力地睁大眼,才能保证自己不足以一脚踩空,滚到山底去。

他婉拒了云山留饭,自顾自来到山下。

重重青山宛如一座巨大的牢笼。他迷失山下,心中空茫,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何去何从。

面馆的招幌撞入眼中,他此时需要做些什么,不拘什么事,稀里糊涂,晕头转向便进了店,要了一碗素面。

才提起筷子咬了一口,便忍不住地想吐。

胃里绞痛,心口像是有火在烧。慕道瑛搁下筷子,手微微颤抖。

一滴水忽然落进碗底,他伸手拂了一下,才发现鬓角湿润,那是他的眼泪。

大茅刘村第二次闹了妖孽的时候,正巧前任云山宋氏的家主宋迁曾途径此地。

他顺手灭了那妖魔,带回来一个炉鼎。

宋迁不止有刘巧娥这一个炉鼎,他生得俊美,秉性风流,坐拥娇妻美妾无数。

后来,有一日,不知怎么死了,似乎是被刘巧娥杀的。

再然后,等刘巧娥出现在人前时,便已摇身一变成了无垢老母。

这便是宋妙菱仅知的了。

毕竟岁月已久,她不可能对前任家主的后宫艳事有多少了解。

可这并不妨碍慕道瑛猜测想象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到底吃了多少苦。

她先委身宋迁,又委身当时年岁已高的老宫主。

在这漫长的痛苦而耻辱的岁月里,她只能反复咀嚼回味当初那个如冰似雪的少年,那是不凋的花,不落的雪。

或许跟宋迁走的那一天,她以为便要迎来理想之中的光明,长生了。

慕道瑛对她几成了一种执念,一种象征。

他是悬挂在天上的,洁净,明亮又冰凉的月。

这让她在成为宫主之后,打听到了他的一切,笨拙地学习他的吃穿用度,衣食住行。

她学他喝阳羡雪芽,熏白檀香,练他的字。

她曾经向学,念书的愿望一直深埋在心底,便依样画葫芦学着搬空了他整间书房。

如此一来,这一切便都有了解释。

为何她对他如此反复无常,爱恨交织。

为何两人之间仿佛有累世的夙孽。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她早已情根深种,深深爱他这漫长岁月。

……

慕道瑛没有再动那一碗面,他深吸了一口气,收敛了涌动的情绪,没让眼里的泪再落下来。

他留下一锭银子,慢慢走出了客栈。

……这还不是全部的真相。

从小茅岭,到云山,再到合欢宫。

这中间有一块空白。

她是如何杀的宋迁,杀了宋迁之后又去了哪里,是如何从宋迁的炉鼎成为合欢宫的掌教。

他必须要查清楚这块空白-

山月初升,明光照林。

此时已经平静下来的慕道瑛,正缓缓步行在山林间,一边走,一边思忖自己接下来的动向。

两个月后,便是新一届的春台问道。

这一盛会的举办地点,便设立在游剑阁。

慕道瑛知晓刘巧娥一定会去。

她杀灵元,夺得返魂灯,便是为了跟仙盟交换一个名正言顺,带领合欢宫参加春台问道的机会。

而为了查明这段真相,他已下定了决心,他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里,修补好自己破碎的根基,重新站到春台问道的擂台之上。

只难免又想到灵元。

师父。

想起灵元,慕道瑛心肺又泛起细细密密的痛楚,神色黯淡了几分。

师父,恕徒儿不孝。冤有头债有主。若当真是清虚害您,您的仇徒儿会给您报。

只是,刘巧娥。

他似乎……难有勇气再对她拔剑了。

想到这里,慕道瑛脚步一顿,忽觉天色已晚,不知不觉间,原来日已落,月已升。

他怔怔地看着天边树顶那轮明月。从老丈的口中,刘巧娥视他如月,可如今在他眼里,她又岂不算明月呢?

娥,原本就是明月的。

他闭上眼,心里又泛起深深浅浅的难过。

她是沦落了污泥的明月。

师父是他的仇,刘巧娥是他的债。

仇既然要报,债也不得不还。

他恨自己不能在她最绝望,孤苦,任人欺凌之际,出现在她面前。

恨自己不能亲眼见到那瘦瘦小小的小姑娘,亲口告诉她,她日后会变成最了不起的大人物,而他不过是她一介裙下之臣,渴慕一点她的余晖。

他恨自己不能紧紧抱紧她,深深吻她,抚过她的伤疤,一遍遍对她诉说自己的爱意。

慕道瑛微微阖眸,再睁眼时,双眼已澄澈平宁,如月下滚滚大江,温和坚定了许多。

他不再作伤春悲秋的他想,衣带当风,大跨步地踏出了这一片小林子里,一路往西而去。

宿雾山地处北方,游剑阁则在西蜀,修士若要往返两地,往往会选择乘坐飞舟。

船票通常在四百灵石左右浮动。

被刘巧娥赶走之后,慕道瑛如今身无分文,为凑齐船票钱,他花了两天时间接了几个除妖的任务,至于路上其他开销,他素来简朴,倒也是能省则省,无谓风餐露宿。

路上又花两天。

等到达游剑阁下属的寻仙镇之后,慕道瑛这才拿出全部的余财,长租了间客栈,闭门不出,开始了漫长的日夜打坐修炼。

两个月的时间太短,并不足以修复他破碎的根基。

慕道瑛不得不另采取一种极端的办法。

玉清观弟子,擅丹、阵,他虽主剑,于阵法一途也颇有些钻研。

他买来朱砂丹墨,将自己闭锁在客栈房间内,花了整整十天时间,才画下了一套繁琐禁忌的大阵。

此阵名为“铸剑”。

这一套大阵其特殊之处在于,它几乎是为天生剑骨者量身定制。

大阵吸纳四方灵气。阵成之时,它会变成一尊“鼎”,灵气变成燃烧的柴薪。

而置身于阵眼中心的施阵者则会变成被这尊大鼎“熔炼”的“剑”,被灵气不断攻伐,体内剑骨也将被鼎火一遍遍地淬炼,直至成就“以骨为剑,以身为鞘”,将自己也修炼成一柄剑的境界。

铸剑的过程,漫长而凶险。

入阵者,首先会感觉身体里的骨头仿佛被火烧化。

随着时间的推移,又仿佛被放入了一个模子里不断挤压,这时,入阵者会感到骨骼、五脏被碾碎挤压成泥的痛苦。

最后,灵气再一点点,如小刀刮骨一般缓缓打磨,砥砺这件业已成型的坯件,直到人剑终于铸成。

整个过程之中,入阵者要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更不能中断。心神也务必要坚定,一旦中断,或心神动摇,往往会受到灵气反噬,落得个阵毁人亡的下场。

因此,这阵法虽然带来的回报极高,但古往今来,敢于尝试者甚少。

毕竟天生剑骨者,早就是上天的宠儿。修炼时,事半功倍,胜过旁人不知凡几,不必铸剑,一路也能顺风顺水,又何必自讨苦吃?

就算有那意志坚定,野心勃勃之辈想要尝试,也通常会有数位大能高德在身边护持,以备不测。

而这些条件,慕道瑛都没有,他甚至没有足够的灵气来运转大阵,为此,他只能想办法在大阵之中又套嵌了个小阵,以自身寿数为代价向上天借了一笔灵气,名曰“借t?灵抵命”。

一切准备工作完成,他心中默想刘巧娥之眉眼,过往,容色平静地缓缓迈入阵眼,预备忍受着接下来灵气淬炼剑骨时的痛不欲生-

另一厢。

回到合欢宫之后的刘巧娥,也没有多少伤春悲秋的空闲。

不过略歇了歇脚,处理了这些天宫中积压的,陈玉柔也不太拿的定主意的公务之后,她便亲上了一趟仙盟玉京。

拜会了如今的仙盟盟主秦仙都。

从玉京回返的路上,刘巧娥借宿在附近村店的这一晚,再一次遇到不速之客的拦路。

山野村店,鸡鸣残月,烛火摇动。

瞧见这翻窗而来的黑衣男子。

刘巧娥终于忍无可忍问道:“大名鼎鼎的恶业宗掌教,行事如此见不得光,魔域之人知道吗?”

罗那吉倒是一声朗笑,显得尤为混不吝,“我倒听说,踹寡妇门、刨绝户坟,在民间是一等一的缺德事。

“我们魔域名声本就不好,本座是恶业宗掌教,怎么也能算是一等一的大恶人,做些一等一的缺德事,有何不可?亦或者,你不算他留下的小寡妇?”

刘巧娥忍了忍,没忍住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罗那吉见她无语,竟“噗嗤”笑出了声。

笑完了,这才优哉游哉给自己倒了杯茶,啜了一口,“你这次上玉京,秦仙都可觉察出异样?”

刘巧娥:“拿到返魂灯后我便及时掉了包,秦仙都并未有所觉察。”

罗那吉颔首:“不枉我召魔域最顶尖的工匠日夜赶制了整三年。”

“两个月之后便是春台问道,”罗那吉指腹轻轻摩挲茶杯,凤眼轻眯,“你,可想好了?”

刘巧娥面无表情:“我知道。”

罗那吉看着她。

刘巧娥冷冷回望,不避不退,眼神清锐如刀。

他凤眸幽深如渊。

少顷,罗那吉唇角绽放出抹灿烂笑意,“这样最好。”

刘巧娥皱了皱眉。

罗那吉这人,疑心病太重。

她一点也不怀疑,她若表露出异心,他嘴上亲亲热热喊她娥娘,转头背地里就对她下死手捅她心窝子这件事。

“届时清虚会配合你。”罗那吉搁下茶杯,轻描淡写地抛出这一足够震动修真界的大消息。

刘巧娥:“老头子遇上你也算倒霉。”

罗那吉不置可否,轻轻挑眉:“天数流转,魔门将兴。便连三大家之首的掌教也信了谶言,未雨绸缪,及早投了魔域。”

“不过,想两头下注,哼,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这便是认了宿雾山那事有他的手笔了。

刘巧娥眉头皱得更紧。

宿雾城的事是个局,这是她一早进城之前便知晓的。

清虚投靠了魔门,她也是一早既知。甚至于,她私下里还跟这老头儿还见过好几次面。

打从一开始,她便假意投靠正道,想办法引导正道让自己参与这次追查活动。

过程中,设法取得返魂灯加以掉包,再配合清虚跟仙盟双方的意愿,诛杀了灵元。

灵元是必须要死的,从他当初撞破了清虚跟魔门勾结的那天,结局便已经注定了的。

他身为玉清观护教长老多年,不知道掌握了多少仙盟腌臜秘辛,背地里投靠魔门的大能修士可远不止清虚这一个。他这一走,可想而知,有多少人就要寝食难安,盼他早死。

他叛门之前究竟跟慕道瑛说了什么,不得而知。不过自那之后,清虚便彻底将这师徒二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为此,他特地找到罗那吉,请魔域派出人手,借刀杀人,诛他心腹大患。

食骨宗的杀手便是为此而来。

如果说先前这一切还尚在计划之中的话。那么这几个杀手身上搜出来的迷药便有些值得玩味了。

迷药今被查出跟玉清观有关,矛头直指清虚。

刘巧娥不得不怀疑这是罗那吉给清虚设下的一个套。灵元一跑,清虚他自己乱了阵脚,把头颈就先往他套子里钻,倒省得罗那吉他再动手。

这下这老头儿惹了一身的腥臊,再想两头下注也难了,只得跟罗那吉和魔域死死绑定在了一起。

自始至终,宿雾城一役,刘巧娥都是知一半,猜一半。

今日见到罗那吉之后,才终于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