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巧娥……要见他?
她应当知晓从他口中是问不出什么了,是仍不死心?还是另有安排?
慕道瑛想了一会儿,头上伤疤隐隐作痛,仍毫无头绪,思绪茫然。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不再多想,跟着前来接应的合欢宗弟子出了地牢。
穿过曲折幽深的长廊,来到一处花木掩映的僻静小院。
水声淙淙。
慕道瑛脚步一顿,望着面前这一方冒着热气的池面。
这竟是一处温泉小院。
那弟子恭恭敬敬道:“老母喜净,还请道长洗干净了身子再行拜见。”
他如今衣裳褴褛,身上满是干结的血迹尘埃。这本是见客的基本礼仪,慕道瑛不疑有他。
那弟子又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慕道瑛解衣而入,将整个身子都浸在热汤里。
滚烫的水流拂过肌肤,极大地舒缓了连日以来的疲倦。
他抽出发带,用手打湿了已经干结的长发,侧身一点点捋顺,洗净发中的尘埃。
正洗得专注间,突然,池畔的屏风动了一动。
慕道瑛怔然而动!浑身肌肉绷紧,下意识地要站起身进入备战状态。
可刚一起身,才意识到自己如今不着寸缕什么也没穿。他僵在原地,一时之间,站也不是,缩回水里也不是。
到底还是战斗的素养战胜了本性的羞耻。
慕道瑛强忍住尴尬不适,定定瞧准了前方可能出现的情况。
屏风一动,出来的却不是什么所谓的刀斧手,而是一行貌美俊秀的少年少女!
这些少年少女,个个生得玉雪可爱,手中捧着金盏玉蝶,巾帕藻豆。
慕道瑛自知误会了,面上滚滚如朝霞映日,忙缩身入水,抿唇道:“不必劳烦诸位道友伺候,瑛一人便可。”
可那些少年少女却置若罔闻一般,忙忙碌碌,乱中有序地安排着室内的一切。
慕道瑛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们容貌虽然精致,却神情呆板,了无生气,宛如死物。
正怔愣间,便有两人过来抓他。
慕道瑛知晓他们并无恶意,也无意伤人,只闪避应对。
哪知道,这些少年少女力大无比,一双手犹如铁钳一般牢牢将他抓住便开始替他搓洗。
慕道瑛:“诸位道友——”
其中一人似乎看出他的无措,平声道:“道友不必害羞。我们是伺候老母的石倌,是石精所化,非男非女,没有性别。”他语调也平平,毫无情绪起伏。
“老母身边伺候的娈宠,容不得他人染指冒犯,便都由我们来伺候。”
慕道瑛觉得不适,挣扎着避让,“多谢诸位好意,但在下一人便——”
倏地,他话音刹住,因为其中一尊石倌已摸到了他大腿,慕道瑛一惊之下,未及思索,用仅剩的最后一点气力打出一道剑诀!
这些石倌人不躲不闪,正巧被他点中心口。
慕道瑛本意是逼退这些石倌,孰料,一指下去,那石倌人竟当场碎裂成石块。
这实在出乎慕道瑛的本意,除却斩妖伏魔,他从未杀伤过一条无辜性命。
他愕然呆立在原地。
可就在这时,那石头竟又窸窸窣窣动了起来,两块大石头组成人的躯干,几块小石头组成人的四肢头部。
脸上钻出两粒黝黑的小眼睛。
石头道:“道长既不习惯人身,小人们便用这副模样服饰道长如何?”
慕道瑛松口气之余,又倍感无奈:“……”不,他认为不行。
可他还来不及拒绝,少年少女们竟都噗通噗通变成圆滚滚的石头小人模样,将他团团围住。
连日刑讯,慕道瑛就是想要挣脱这包围圈也无能为力。
一个石头人蹲下身搓洗他大腿,唧唧叫道:“道长大腿结实有力。”
一个石头人搓洗他腰腹:“道长腰细背阔。”
另有石头人擦着他头脸:“道长眉眼俊朗。”
青年肌肤皎白如雪,乌黑韧亮的长发披散在腰间,正是最好的年纪,腰腹胸背紧实有力,流畅优美。便是那儿也天赋异禀,沉甸甸的蓬勃。
实为这些小石头们生平洗净男宠之罕见。
令石头们也不由微讶地抬起眼。
“道长阳气勃0发。”
拍拍肩,拍拍腿,像丈量案板上的猪肉一般,替刘巧娥满意极了,一齐呼喝道:“老母有福啦。”
慕道瑛抿紧了唇,听得面色微变:“老母召在下前往,究竟所为何事?”
世家大族向来便有奴仆伺候沐浴寝卧的,他幼时自然也有家中下人伺候过。
只是入道以来,业已习惯了一个人行立坐卧。
而今,他只能尽量忽略这些石头的冒犯。
……毕竟只是石头。
石头们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长不知吗?”
“自然是洗干净了去伺候老母啊!”
饶是慕道瑛,都不由愣住,面色一点点变得难看起来。
他本欲再多问几句,可细问之下,又发现这些石头的确只是石头而已,灵智未开,懵懵懂懂,不过比猫儿狗儿稍好一些。
待洗漱干净,慕道瑛又被推入一暖房中,换上早就准备好的衣裳。
乌发耐心用含茉莉的香薰烘烤过,指甲被小心修剪,全身上下都被涂过一种细腻流脂,如兰似麝的香膏。
细细描过眉,涂过唇。
慕道瑛抿唇不语,面色冷峻嫣红,并非羞涩,而是愠怒。
他又何尝受过如此羞辱对待。
终于一切收拾妥当,慕道t?瑛被石头们推挤着,转过幽深长廊,迎面一阵打头风,夜雨飘落。
来到一处暖房前,瞧见融融灯光。
石头们将他推进门,便叽叽喳喳一哄而散了。
慕道瑛凝神注目着烛光里的女人。
刘巧娥白衣散发,捧着一卷佛经,正在灯下读。
霏霏融融的灯光映着她一张脸。
慕道瑛这才注意到,真正的刘巧娥其实生着一张短圆脸,鼻尖微翘,唇瓣微丰,灯花缀着乌墨鬓发,冲淡了她那股瘦沉冷肃之气,竟多了几分憨态。
夜雨婆娑惹人心烦,佛经又佶屈聱牙,不知所云。
讲得还是什么“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乱七八糟的,佛祖老儿实在荒唐没情趣!
她识字不太多,够用就行,各类生僻字,她跟它们面面相觑,只觉是长了许多条胳膊腿的方块,彼此相顾不相识。
刘巧娥心中烦躁,将佛经随手一丢,迎面便对上慕道瑛的视线。
慕道瑛抿了唇,恍然惊觉自己瞩目刘巧娥的时间实在过长了些,委实不该。
可任谁经历过他的遭遇,都会好奇刘巧娥跟无垢老母之间的关系。
真耶?幻耶?烛火下刘巧娥意色朦胧,几令慕道瑛有种如坠梦中之感了。
到了这个地步,他仍在走神。
刘巧娥面色一下阴沉下来,冷冷道:“他们没教过你规矩吗?”
慕道瑛猛然回神,心头很难不又浮现出对其人的厌恶之情。
“小子貌丑粗拙,性情愚笨,不解风情,论修为更是远不及老母,无名小卒,戴罪之身,怎敢冒犯前辈大能。”慕道瑛垂下眼,不愿再看她,“承蒙老母厚爱,还望老母收回成命。”
“长得丑?”刘巧娥嗤笑一声,赤着脚走到他跟前,“慕道长克己守真,什么时候也学会撒谎了?”
她身量矮,不过堪堪只到慕道瑛前胸。
青年乌发披散,垂着眼睫,他们没给他穿鞋,赤着一双雪白的脚。
腰极细,袖口重纱掩映皓腕如新雪。
一近到慕道瑛身前,便有一股茉莉芬芳猛然窜入刘巧娥的口鼻,那些石倌也不知给他涂抹了多少厚厚的香膏,馥郁的芬芳令刘巧娥几乎生出窒息的错觉来。
可吸到鼻腔里,又觉出一股萧瑟的冷,仿佛冬日猛吸了口微风夹着细雪的清寒。
那是慕道瑛身上本来的味道,令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刘巧娥的目光一寸寸落在他肌肤上,一点点观赏着他,犹如观赏一尊美人瓷。
灯下,愈见肌莹骨润,因受伤病重,更多出几分弱不胜衣的潇湘风韵。
她的记忆在这寥寥数步之间飞速倒退。
仿佛退回那长空飞花的春日,少年白衣如雪,仗剑风流。
情窦初开的少女赠他碗水。
少年微微颔首,语调清冷温柔,礼貌而不失疏离。
鼠蚁怎么就不能觊觎天上的明月?
只要她想,他也不过是她掌中任意磋磨的物件!
她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手上,那是男人的手,修长,宽大,生着薄薄的剑茧。
刘巧娥看人喜欢看手,慕道瑛的手骨节分明,修如梅骨,淡青色的经络犹如细龙,趴伏在薄薄的肌肤下,显得隐忍而克制。
人有时盯着些极细微的东西看时,便容易生出一股头晕脑胀,目眩神迷之感。
刘巧娥觉得自己脚步也有些飘忽,仿佛喝了很多酒,酒气氤氲得她脸颊发热,发烫,眼前发黑,手脚发软。
“宁瑕。”她低低地吐出两个字。
夜雨润湿了青山,打湿了檐脚,润湿了烛火。
烛火漾起细漪。
短短两个字被她叫得柔情百转,
慕道瑛见她双颊绯红,犹如痛饮了美酒,呈现出一股迷离的,羞赧的,小女儿的情态。
又闻自己表字,暗暗心惊。
刘巧娥心中怦怦然,她口含这两字,一时之间,头晕脑胀。
刘巧娥踮起脚,伸出手,轻抚他鬓角,低低道,“你表字宁瑕不是?”
慕道瑛毛发悚然,稳稳退后了半步,“瑛有眼不识泰山,前日里对老母多有冒犯,还请老母大人不记小人过,多多海涵。”
刘巧娥脸色僵硬,整个人冻结在了原地。
青年默了一刹,不堪受辱地闭上眼,“老母纵心中有怨,又何必如此折辱小子。”
刘巧娥放下手,仿若被惊醒了,左顾右盼,“你觉得我在折辱你?”
慕道瑛闭唇不不答。
刘巧娥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犹如一场巨大的风暴降临在她身上,她眸光吞吐着惊痛,面色苍白犹如死人,仿佛从未经受过如此耻辱。
慕道瑛睁开眼,吃了一惊,万没想到刘巧娥的反应会这么剧烈。
“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狗奴才。”刘巧娥勃然变色,翻腕便是一掌,直打得慕道瑛唇角淌血,脸颊高肿。
慕道瑛却飞快地垂眸,又倒退了一步。
刘巧娥冷眼睨他,“合欢宫从不养闲人,要么做我的玩物,要么死。”
慕道瑛拢了拢伤痕累累的袖口,含羞忍耻说,“请老母给个痛快。”
刘巧娥出离地愤怒了,她脸上少女般的羞赧跟柔情蜜意同时褪去。
做她的娈宠竟比死还难以容忍吗?
她痛恨地盯着他,慕道瑛素来便会以清清淡淡的态度,无知无觉羞辱一个人的身心。
“我不杀你。”刘巧娥恨极拂袖,袖中血蛇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愤怒,火电般游出。
慕道瑛一侧身,竟叫他飞快地闪避了过去。
可他躲得过第一鞭,却躲不过第二鞭。
血罗刹电也般闪了闪,第一闪还在几丈之外,第二闪便近到人前。
洞冥境的修士神魂与万物交感,血罗刹一动也暗合迅雷之变化暴虐,令人肉眼根本无法辨识清楚它的轨迹。
实际上,慕道瑛不过跟血罗刹交手两次,便能躲过第一击,已经令刘巧娥微感讶异了。
第二鞭袭来,慕道瑛隐约瞧见轨迹。
但太快了。
快到,他略略看清,身体却无法作出应对,下一秒,他膝盖一痛,血蛇一口咬住他双膝。
慕道瑛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刘巧娥道:“你是决心不肯委身于我了。”
慕道瑛仍是道:“在下多年前便早已发愿,以此身合大道,远离爱欲情苦,还望老母收回成命。”
“好。”刘巧娥愤耻地浑身发抖,冷笑道,“那你便在这里跪着罢,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到几时?”
慕道瑛默默无言,果真便长跪不起。
一连三日,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宛如一尊凝固的冰雕。
连日折磨,令他飞快地消瘦下来,脊背如削得极尖的竹,锐而直,套着宽大的玄色道袍,几乎要戳破道袍而出。
而刘巧娥自那夜撂下这句话后,便转身出了暖阁。
这暖阁处于“临芳”殿内,是昔日老宫主娈宠毕集之处。
刘巧娥接手了老宫主的掌教之位,自然也接受了这寻花问柳之地。
从乡野村妇爬到合欢掌教的位置并不轻松,也曾违心委身过自己打心底里厌恶的角色。
以至于,登上权力顶峰之后,她对男女爱欲并不热衷,对男女性0事以至有些倦恶。
不过,她到底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高洁之辈,临芳殿里还是有十数个男宠,个个生得天仙玉人一般。
刘巧娥忽冷忽热,倒勾得他们体酥骨软,神魂颠倒了,真是日夜翘首以盼,怨怨哀哀 。
大家伙都盼着老母施舍的那一点怜爱,慕道瑛的出现也如孤峰兀立,令其他男君警钟大作。
都说女人爱争风吃醋。
但男人,尤其是沉湎于老母权势的男人,之间的尔虞我诈,针锋相对更是酷烈远胜于女子百倍。
一众男君,却也不轻举妄动,只不动声色,静观时局的变化。
然而慕道瑛虽被迫长跪暖阁,却始终不曾真正屈膝。
他跪的地方不够巧,靠窗,夜里冷风吹进来,寒风刺骨。
好在有一支白玉兰斜伸入阁,素玉花盏饮饱了雨水,沉沉坠下来。渴极了,慕道瑛便嚼着玉兰花瓣吞就一点雨水。
第三日,刘巧娥终于现身,问他:“想清楚没有。”
慕道瑛手腕细瘦,弱骨纤纤,乌发温驯地顺着脊背逶迤而下,俯身叉手道:“瑛已经想得十分清楚,十分明白,恳请老母收回成命。”
刘巧娥大怒,抬脚踹他心口。
慕道瑛出手如电,一把攥住她脚踝。
刘巧娥哪里料想到,他瘦弱如此,竟还暗自积蓄了这样的力量!
自脚踝被他握在掌心,她便如被一道惊雷击中了身心,浑身上下软了下来。
可慕道瑛仅仅平静地瞥了她一眼,一握便放开了手。
刘巧娥回过神来,左右开弓又打他十多个巴掌,“放肆,我看你是t?跪糊涂了。”
她怒气冲冲瞪圆了眼,眼里水色微漾,说不清是恼羞成怒还是什么。
慕道瑛见她一双杏眼,黑得发亮,熠熠生辉,流眄横波,他心底泛起一股不合时宜的,隐秘的尴尬,像是撞破了陌生人隐秘的情事。
可他无意,或者说刻意不去探究她此时心态。
她嗓音尖锐在耳畔炸开,慕道瑛觉得吵闹。
连日折磨令他疲倦不堪。
见她仍不允,索性便闭上眼养神。
刘巧娥本还在骂,骂得越烈,她心里就越虚,可慕道瑛迟迟没有给她回应。
她嗓音不由低了下来,一看慕道瑛。
玉兰花坠落在他衣襟。
他乌发柔披,不知不觉合了眼和花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