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你表字宁瑕不是?
出乎意料地是, 慕道瑛竟未移开视线。
刘巧娥一掌扇得他整个人都晃了晃。下一秒,竟又挺直了身子,平静的, 直勾勾地回望了过去。
慕道瑛看着她,宛如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同刘巧娥目下的心境一般, 慕道瑛的心情也十分复杂。
刘巧娥竟然便是无垢老母——他心里说不上来是惊讶更多一点,还是被欺骗的失望,愤怒更多一点。
他视线犹如火舌一般燎痛了刘巧娥的肌肤。
她对他的一切都太敏感。
这让她感觉很不适应。
像是被冒犯, 甚至被羞辱。
刘巧娥恼羞成怒, 又一掌挥了过去,“再看,信不信我将你这一对眼珠子挖出来!”
慕道瑛闻言, 浓密的眼睫动了动, 睫扇下两道清凌凌的视线,又直直地迎了上去。
淡淡道, “瑛这一双眼珠竟未识得真佛, 留着也是无用。”
刘巧娥勃然大怒。
她哪里听不出慕道瑛言语中的讥讽之意。
这个男人貌似柔善若水,竟然如此恶劣!
可恶!
刘巧娥面上强提出个冷笑,“怎么?想不到我竟是无垢吗?”
慕道瑛仍是淡淡:“瑛又怎敢将身边合欢宫女侍肖想成老母?”
“啪!”
又一巴掌落在他左脸。
刘巧娥怒喝:“放肆!”
伶牙俐齿,好毒一张嘴, 这人根本就不老实!
慕道瑛缓缓地抿紧了唇, 执拗地重又盯紧了刘巧娥。
对上这双清润漆黑的眸子,刘巧娥心头一跳, 忍不住伸出一双微凉的手抬起慕道瑛下颌。
“你难道就没什么想说的?”
“你是怪我——”她莫名顿了顿, “骗了你?”
“还是不满我刚刚处置了韩云澈跟白梦离?”
慕道瑛双眸不躲不避,一字一顿道:“瑛不敢。还是老母亦觉处置太过,心虚气短 , 才作此问?”
他竟敢顶撞自己至此!刘巧娥面色铁青,恶狠狠掐紧了他下颌。
慕道瑛毕竟年少,并未蓄须,下颌光滑白皙,凝脂在握,很快便被掐出个红印。
她能感觉到自她现出真身起,慕道瑛待她的态度便变了。
他之前待她时的那股同情包容,固然令她生厌。可现下的厌恶,更让她觉得刺眼。
是因为地位的转变?她捅了他那一剑?亦或者说是责怪她待白梦离韩云澈太过心狠手辣?
刘巧娥盯着他左看又看了一会儿,“慕道瑛啊,慕道瑛,别人都说你柔善,我看你倒是没你表现出来的那般老实。”
“旁人都爱踩高捧低,趋炎t?附势,道长倒是傲骨铮铮,怜贫惜弱,轻禄傲贵?。
“你难道就不怕我在这将你打杀了去吗?”
慕道瑛沉默。
他又何尝不知道,当下最明智之举是顺从她。
东华界以强者为尊长,无垢老母眼下俨然已迈入洞冥境。
他如今以带伤戴罪之身对上她无疑于以卵击石。
可就连自己也不甚清楚,这意气之争到底从何而来,是气老母,或者说刘巧娥,骗了自己?
慕道瑛眼底终于浮现出一抹厌恶之色,不愿再看她,闭上了眼。
可当他真不再看她,刘巧娥反倒又不满意了。
冷拍他脸颊,“看我!”
慕道瑛阖着眼睫,轻声道:“小子是老母阶下之囚,自然任凭老母处置。”
刘巧娥冷笑一声,曲起两根手指,轻抚他眼皮。
因为闭着眼,身体的感官便尤为明显。
慕道瑛只觉仿佛有一条小蛇在自己眼上游走,不禁毛骨悚然。
刘巧娥曲指轻扣,作出挖眼之势,附耳柔声问:“我问你。灵元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慕道瑛轻声:“瑛实不知灵元下落。”
“你倒是乖觉。灵元事发,竟为了保持距离,师尊也不叫了吗?”刘巧娥讥嘲道。
慕道瑛道:“灵元一案疑点颇多,他是否清白,小子也没把握,也想一探究竟。”
“那返魂灯呢?”刘巧娥话锋一转,“灵元可曾跟你透露过返魂灯的消息?”
慕道瑛:“还望老母知晓。这个问题,不论玉清观或是仙盟,已审问在下不知多少遍。便是贵派前任副掌也曾问询。”
刘巧娥冷冷:“那你的回答。”
慕道瑛:“小子的确不知。”
他话音刚落,大殿里便安静下来。
慕道瑛表面上虽然表现得淡然冷静,实则对上刘巧娥这般修为高深,喜怒无常之辈,也实不敢掉以轻心。
隔了一会儿,他便听到刘巧娥的嗓音又在自己耳畔响起。
“这世上有些人,他们天生便比别人能忍痛。本座也想见识见识道长是不是这种人。”
慕道瑛心神一凛。
下一秒,一道破空之声传来。
青年终于睁开眼,不得不正视近在咫尺的危机。
只见刘巧娥袖口游出两道火红色的似鞭非鞭,似剑飞剑的物什。
那两道血蛇来势极快,慕道瑛匆忙后退,还是被“鞭”梢带过,划破了下裳,大腿外侧被抽出一道血痕。
他这时才辨认出这东西本来面目。
竟是一对做工玄奇,巧夺天工的软剑。
可还没等慕道瑛细想,刘巧娥便又一剑抽来。
他受伤在前,动作本就迟缓。
刘巧娥修为又高出他整整三个境界。
他的动作的确已经很快了,作为玉清观弟子,慕道瑛的身法脚步也融入了奇门遁甲诸多变化,步伐飘逸若仙,玄奇莫测。
若是寻常人等,对上这一双血蛇恐怕毙命当场。
而慕道瑛也只能在这对血蛇之下力保住自身性命罢了,受伤是在所难免。
略慢了一拍,那血蛇便咬上了他的背心。
软剑暗藏锯齿沟槽,每次落在慕道瑛身上,便要剜出一串血肉才肯罢休。
慕道瑛痛得苍白了面色,却仍顽守着一股意气,不肯出声示弱。
他越固执,刘巧娥便越要见他痛呼求饶。
血蛇在她手下,灵妙变化,犹如活物一般。换着方向,从四面八方不断抽打在慕道瑛腰背,胸前,大腿。
慕道瑛起初还浅浅皱眉,直到一剑抽中他本就受伤的后心,伤上加伤,他浑身颤抖,齿间终于溢出一声轻而低的呻-吟。
刘巧娥眼利心狠,见状,便只朝着那处挥鞭,一边打一边冷冷道,“你可知晓我这剑叫什么?”
慕道瑛唇瓣几乎抿出血来,也克制不住接连泄出的呻0吟。
“小子不知。”
刘巧娥此举,与其说是刑逼,倒不如是泄愤。
慕道瑛不明白,自见面起,刘巧娥对自己这股恨意与厌恶到底从何而来。
纵使从前相处偶有摩擦,也不至于此,竟像两人之间有累世冤孽一般了。
“我这剑名曰血罗刹,但世人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艳杀。”
言谈间,又一剑抽中他膝弯,鲜血飞溅,咬去大块血肉。
慕道瑛双腿无力支撑,踉跄跌倒在地,剧痛间,竟然想到,食人的饿鬼罗刹,一刹那的冷艳杀意,倒也算贴切。
血蛇顺势游上他脖颈。
慕道瑛浑身一颤,呼吸也僵住,动也不敢动。
剑身暗藏的钩齿轻抵他喉口,慕道瑛毫不怀疑下一秒血罗刹就会咬碎他的喉咙。
可刘巧娥并没有那么做。
到了九境之洞冥境,修士神魂已体会天道,开始与万物交感交融。
此时,哪怕不是剑修,也能做到人剑合一的境界。
仅凭意念指使,她便能令暗藏在剑身中的钩齿收回,彻底成为一根光滑的软鞭。
她勒紧血罗刹,冷冷看着慕道瑛的神情越来越痛苦,呼吸越来越急促。
胸肺仿佛被无形的大手牢牢攥住,慕道瑛如溺水之人,眼前开始发黑,拼尽全力呼吸,气息却越来越微弱,意识昏昏沉沉间,只能瞧见那一抹沉浮的艳色。
像水面上的火焰。
意识离体的最后一秒,他听到刘巧娥冷淡的,抽离般的嗓音。
“返魂灯的下落。”
“瑛——”慕道瑛抿了抿唇,拼尽最后一口力气仍固执己见道,“的确不知。”
下一秒,他眼前微光散去,终于坠入浓稠的黑暗,彻底晕了过去。
**
等慕道瑛再次醒来的时候,却已经不在幽深寂冷的主殿。
入目,是一间昏暗冰冷的囚室,墙厚窗高,瞧不见日月色。
只有青苔横生的墙壁上嵌着的几盏灯火,照见身前丈余的环境。
他双手双脚被缚,试探着动了动,沉水精钢制成的锁链,轻易挣脱不得,反倒往里收得更紧。
如果坐牢也有经验的话,慕道瑛也算"坐"出经验来了。他并未多慌张,甚至还微微松了口气。
比起面对刘巧娥,他倒是宁愿待在大牢里面对那些他已经经历过千百遍的酷刑。刀劈斧砍,火烧雷击,不外如是。
更何况修士的身体素质不比凡人,任何伤势,只要不是致命伤,都能医治得过来,便是断肢也可续接。
想到刘巧娥,慕道瑛便不由抿了唇。
他性柔微冷,素来与人为善。如方才那般咄咄逼人,语多轻慢,还是生平少有。
正因曾经坦诚相待,如今才觉这背叛是如此讽刺。
他甚少厌恶什么人,而今,对这位无垢老母,却打心眼里泛出一股厌恶之情。
这时,一青袍白履的中年文士,忽携着几个后生匆匆而来。
此人面白无须,生得面善,一见被绑在根立柱上的慕道瑛,竟还不忘拱手拜礼,“慕仙长,在下见过仙长。”
“好教仙长知晓,在下是合欢宫刑堂的管事,不巧姓邢。”
“老母特地吩咐下来的命令,咱们也是听老母的规矩办事。”邢管事含笑作揖,“若有得罪还请仙长多多海涵。”
慕道瑛道:“不必多言,在下都省得,开始罢。”
邢管事一笑:“仙长爽利。”
慕道瑛有些疲惫,还有些麻木。
能不麻木吗?换作任何人经历这一切都会麻木。
这回慕道瑛统共在合欢宫的地牢里待了整十天。
整十天都没合眼的时候。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挨了多少鞭子,吃了多少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刑具。
那邢管事待人客客气气,总带笑脸儿,却是个坏透了心肺,烂透了肚肠的家伙,平日里最爱以虐人为乐。
肉被一片片活剐下来,涂上珍些珍贵伤药,精心呵护几日,便又能痊愈如初。
便是骨头被剜了出来,也能放回去。
慕道瑛体内的血液几乎流干,有时候经不住酷刑,刚闭上眼,便又兜头被人一盆冰水浇醒。
不过短短的十天功夫,便已被折磨得形销骨立,不成人形。
可即便如此,那下唇几乎被他咬烂了,慕道瑛也没有透露过有关灵元或者返魂灯的只言片语,
折磨到后来,就连邢管事也无能为力了。
跑去跟刘巧娥交代说:“这道人,小人是真没辙了。”
刘巧娥正在跟陈玉柔喝茶,闻言,皱了皱眉,将茶盏一顿,“那依你之见,他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邢管事摇摇头:“这人硬气,若咬死了不肯出声也不无可能,只严刑逼供这条路依小人之见怕是行不通了。”
邢管事一走,刘巧娥冷笑:“他倒是硬气!”
陈玉柔放下茶杯劝她,“我知你深恨他的。他人已在宫中,来日方长,你又何必跟他置气?”
刘t?巧娥:“仙盟那边可有交代了?”
陈玉柔点点头:“和咱们之前商定过的一样。都推说给戚湄那边了。”
刘巧娥提了一下唇角:“人人都说咱们合欢宫跟魔门勾结,他们仙盟里面的那些人,这些年来跟魔门眉来眼去的还少吗?”
玉清观清虚老头上位并不清白。灵元叛逃一案明眼人心里都知道内中有鬼。
没人知道灵元叛门前给慕道瑛交代了多少信息。
慕道瑛留在仙盟,更不知有多少人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日夜盼着他来个暴猝而亡。
他人被劫走,那些人便坐不住了。
之前陈玉柔推说老母闭关,宫里没个主事人,她也无权置喙。这回刘巧娥出关,仙盟那边便派人过来要人。
人自然是要不到的。
陈玉柔对外只说原是戚副掌假借的老母之令劫的囚。
戚湄跟食血宗勾结证据确凿,已被老母肃清了叛逆。
至于人?
抱歉,人进了合欢宗的宫门,哪有还送回去的道理?
除非你们仙盟用其他东西,或是条件,承诺什么的来换。
咱们合欢宫又不归你们仙盟管,魔门那边来要人咱们也没同意不是,已经够给面子啦。
“你这就以我的名义,给玉清、太和、游剑,还有宋氏那几个大派下个请帖。”刘巧娥摩挲着茶杯,交代道,“就说为了庆祝我冲关了七境,特特请他们前来赴宴。”
“这是自然的,总要给那几家立个威。”陈玉柔欣然颔首。
“不过那慕道瑛?”陈玉柔压低了嗓音,话题又绕到了慕道瑛头上。
她素来知晓慕道瑛对刘巧娥的意义不凡。
如今这烫手山芋,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又如何处置才好。
刘巧娥问道:“你是绝不会无的放矢的,听你这话,心里怕是已经有了想法,尽管说来,我又不会同你置气。”
陈玉柔莞尔一笑。
人人都说老母心狠手辣,偏她二人之间却有着远超他人的,家人一般的亲昵信任。
“我知晓你对他又爱又恨。”
刘巧娥跟慕道瑛之间那点旧事,委实掰扯不清,偏偏慕道瑛还一无所知。
陈玉柔劝说道:“这么多年了,你对他那点执念,不过‘求不得’三字,如今也该放下了。
依我看,不若将他收作男宠。人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从来耿耿于怀。到手了,就觉得没那么新鲜,也没那么好了。
刘巧娥如点火的炮仗,忿然起身,“他怎配做我入幕之宾?!”
陈玉柔也不急,只叹气:“就当是了却你这点执念。到那时,你尽可堂堂正正,明明白白地恨他,要杀他,要怎么杀他,不全在你一念之间?也好过这样不上不下搁着。”
刘巧娥闭唇不言,目光微微闪烁。
陈玉柔心知这话多多少少说进了她心坎里,松了口气,“我还要忙,你自决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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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关押整整十日之后。
慕道瑛第一次见到了地牢外的阳光。
邢管事仍笑里藏刀,客客气气:“恭喜道长,老母亲自下令要见道长呐。”
连日的关押,日夜颠倒,令慕道瑛的记忆几乎都有些错乱模糊。
他隔了一会儿,才想起记忆中女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