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番外(1 / 2)

第111章知晓

有雪花飞舞, 透过萧芫的躯体,打着旋儿越飘越远。

还有些落在窗棂,湿润了几缕发丝。

萧芫弯腰去拾, 却只能看着发丝从眼前溜走。

也看着衣衫不整的梦中人,不顾一切地从大殿闯出去,融入望不到尽头的空茫。

心底尘封的记忆一寸寸明晰。

前世,姑母薨逝时, 她自责不已,认为是自己伺候不周、防备不严之过, 一心只想着赎罪。

为自己寻了处荒凉的废宫,是绝望,也是懦弱。

却那么坚决。

第一次毒发,便是被他从废宫带离,听到岳家全军覆没的消息时。

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再醒来时, 或许是潜意识里知道自己承受不住,也或许是因着中毒, 她忘记了最痛苦的记忆。

及此, 思维兀然驻足、凝滞,仿佛撞到了一片观音掌,来不及防备, 便被密布的刺扎了个通透。

心撕裂一般地疼,想哭,却因是在梦中, 怎么也哭不出来。

于是情绪堵在胸口, 堵得快要喘不过气。

只是过往,尚且这般难过, 前世的她身在其中,又如何能承受得住呢。

要接受的,并非仅仅是至亲之人的生离死别。更是一张铺天大网之下,无尽的悔恨。

前世姑母临死之前,先是从王夫人处,得知了先帝与萧正清曾经的背叛。

之后,还得在因黔方惨案四分五裂的朝堂上,殚精竭虑地应对露出爪牙的乾武势力。

同时,朝野流言肆起,将一心护国的岳伯伯和姑母绑到一起,如此的“风流韵事”,守旧派怎么可能放过。

甚至皇权,都因此岌岌可危。

更别提边关本就备受北戎和乾武军侵扰,猝不及防之下正节节败退。

家国风雨飘摇,内忧外患一个比一个严重,哪一个都离不开姑母操劳,可姑母的身子……

萧芫兀然闭上双眸。

姑母的身子不好,正是调养的关键时候,可这么多事,动辄攸关家国性命,又哪里留得出空隙静养。

岳家的全军覆没,更是致命一击。

那些补药,还被下了毒。

姑母最后的时候,应当知晓了,是否……

是否叮嘱过李晁,要他,不要告诉她。

所以她遗忘之后,他才一次面都不肯露,才一直一直瞒着她。

就任由她误解,任由临死之前,都因此,存了几分怨恨。

她至死不忘姑母,盼着能在地下与姑母相见,可是,他呢?

萧芫泣不成声。

还有之后。

她忘了姑母薨逝后的记忆,在满目素缟的慈宁宫中,哭着求着问姑母身在何处,她只想陪着姑母,无论生死。

仿佛,回到了遗忘之前,如同一个轮回。

最后被圈在那一室暖溺,圈在陌生的床榻上时,她哭着问他,问,是不是,还在怪她?

那时候,她该是记起了。

可记起的时间好短暂,短暂到出了一次宫,就回到了原点。

她怪他骗她,怪他说带她去见姑母,却还是领她回了宫。

她见不到姑母最后一面,连在姑母灵前陪伴都做不到,生命里有关于姑母的一切,都被剥夺。

那声声乞求里,又何止是痛楚与荒芜。

他们之间所有的或喜或悲,道不尽的过往,都被那一刻的绝望,彻底压垮。

那是,第二次毒发。

可,当时和后来的她不知晓,他带她出宫,真正的目的,是求医。

无法言说的病症,成了鸿沟,将两颗心隔断,再无法弥合。

而那一次毒发后,她是真的,全都忘了。

忘了痛苦,忘了自责,忘了一切的歇斯底里与恨不能自毁的绝望,也忘了,他的难处与破碎。

让之前的所有,都成了往后时光里,记得之人沉默的不可说。

萧芫凄怆扯了下唇角,眸光缓缓向上,落在渐渐布满裂痕的苍穹。

看着一片片透明的碎片落下,如同雪花飞扬,埋葬天地。

后来,她一回又一回地遣人寻他,想要再见他一面,对于他来说,又,该是怎样的……

萧芫腰身不受控地弯下,大口大口地呼吸。

心痛得仿佛被利爪紧紧捏住,被迫蜷缩,从灵魂深处往外,一点点崩开鲜血淋漓的裂隙。

对于逝者来说,活着的人最难受,那对于……已经遗忘的人呢?

记得的那一个,所要承受的、背负的,她几乎,不敢想象。

风雪祭台之上的他,自那一日伊始,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立于世界之巅,享万国来朝……可与前世不同,现在,她足够了解他。

也知道,他最看重的是什么。

她从前愿他,一生平安顺遂。

平安顺遂呐……

可是李晁,对于前世的你,平安顺遂四字,当真,是祝福吗?

若真的实现,是否,也可算作是一种……

痛不欲生的诅咒。

……

这一夜,风肆雪虐,接连数个时辰不止,大如鹅毛。

巍峨庑顶之下,窗棂被吹得吱呀作响,檐角宫灯飘荡不停,烛光和着远处飞舞作响的铜铃,仿佛欲往九天而去,再不归来。

雪夜,似如白昼。

盈若之间,重檐大殿外,院落正中,笔直跪着一人。

满身嶙峋傲骨不倾,哪怕摇摇欲坠,目光也依旧紧盯着玉阶之上的恢宏殿门。

可直到天边熹微,通明的烛光也未从殿门泄出半分。

他也,再坚持不住。

半个时辰后,两个小中人从拍起的一片落雪中扶起,架入了偏殿。

医官背着药箱进去时,言曹将情况轻声禀到了李晁耳边。

厚重雍华的帷帐里,粗糙大掌抚去娇嫩肌肤上滑下的泪滴,湿了掌心的纹路。

帐外,苍老的嗓音不疾不徐,伴着若水的光晕渗进来。

“陛下,玲珑塔乃是药圣耗尽毕生心血所制,可克制天下绝大部分毒蛊。萧娘子这是接触了药性猛烈的毒物,相冲之下,才致骤然昏迷。”

“毒物?”

淡淡的问句,声线低沉,威压如山。

老太医躬身:“具体是否为清湘郡主所中之毒,还需待尚药局处查探清楚。”

殿内气氛压抑得可怕,连值守的宫人都垂首,紧绷脊背。

幸好已确认萧娘子只是闻了闻那碗补汤,不然,在场之人,只怕一个也逃不掉。

只是气味,药性就如此明显,真不敢想,若真是入了口……

“咳,咳咳……”

刹那,仿佛有无形的洪水泄了闸,随着床榻上娇弱的轻咳,一切涌动起来,仅仅几息,殿内候着的人便退了个干净。

雕梁画栋的大殿被地龙烘烤得暖热,朝阳的辉光斜映进来,风雪之中,仿若初春。

千金攒金榻上,帷帐半卷,露出内里奢华雍贵的引枕被褥,和面若灼蕖,依旧有几分虚弱苍白的绝色女娘。

纤纤素手无力地蜷起,细弱的青筋略微撑起雪肤,指尖死死攥入裘衾。

泪眼朦胧里,他抱起她,萧芫颤抖的脊背被拍了好几下,才终于,哭出了声。

“李晁……”

她长长地、痛声唤他,气息艰难地随哽咽溢出,断断续续。

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音,娇靥被他的大掌抚摸,爱怜与疼惜,几要将她揉进心里。

泪落成了雨,不住地顺眼尾流下,李晁的吻落下来,咬牙颤声:“若还有下回,不若现在就将朕的命赔到你身上,省得以后麻烦……”

未尽的话语,被短促慌乱的吐息吞入。

娇嫩的唇瓣微凉,如不经风雨的落英,携着初春的馨香化作转瞬即逝的雪。

萧芫摇头,紧紧抱着他的脖颈,哭着,“不要,你不要这样说……”

“我们会好好的,我们以后都会好好的。”

被褥散开,遒劲的手臂把上柔韧腰肢,霸道倾身。

落英被不容拒绝的力道碾落成泥,飘零在汹涌而来的洪水之上,起起伏伏,偶尔泄出带着水声的嘤咛。

越激烈,越用力,便能越深刻地感觉到,今生今世,翻天覆地的不同。

他们互通心意,相诺不弃,哪怕坎坷,也一同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而今姑母康健,边关大捷,朝堂上下一心,再不会有幽暗孤寂的废宫,不会有日夜不休的痛楚。

她最想再见一面的人,就伴在她身旁,日夜不离,已是,最最亲密。

“李晁。”

间隙里,她软着嗓音唤他,几分矜傲,几分柔情。

李晁撑在她上方,深眸浓郁如墨,笼罩着她,一如此时全然掌控的姿态。

萧芫如瀑铺散的墨发在他指间,肆意蓬勃,簇拥着笑意渐浓的娇颜。

“李晁,东珠璎珞,若再多加几朵红梅,我便要了。”

当记起前世的所有,回忆里的痛楚化作星星点点的涩,落在此刻,不知不觉添了回甘。

只是,分明笑容粲然,分明柔情满溢,明眸中却依旧残存着看不懂的哀伤。

泪从眼尾滑下,落在他掌心,一滴又一滴,接连不断。

“好。”

话音未落,他便低下身来,迫不及待回应,柔声哄着,“一直在,芫儿想要,我现在便让人送去添上。”

萧芫点头,玲珑的鼻间通红,笑容愈浓。

“就让言曹去,我们去看姑母,好不好?”

“好。”

一吻印在唇边,似无声的誓言。

……

殿外,雪花飞舞,满目冰寒,正似那年隔却山海、万国来朝的冬日。

她却在他怀中,藕臂搂着他的脖颈,鼻息交缠,暖香萦绕。

长绒裘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耀目的红狐绒簇拥起莹润的肌肤,渐渐掩映出霞蔚般的红晕。

行至院中,隔着宽阔的肩头,萧芫回眸,不经意望见偏殿门前,遥遥立着的一道清瘦身影。

“表兄?”

不由喃喃出声。

刹那,感受到李晁的手臂失控地一紧,又放松,快得仿佛错觉。

萧芫眨了下眼,仰头,看到他冷硬的下颌线紧绷,似暗暗蓄起力道,忍耐着什么。

眉眼稍弯,“你罚他了?”

也是不巧,偏赶上江洄来寻她的时候昏迷,作为唯一在场之人,无论是李晁还是姑母,都很难不迁怒。

闻言,李晁侧颈更是绷起肌理的弧度,声线尽管克制着,也依旧泄出几分不愉。

“不错。”

顿了几息,还是没忍住,道了句:“芫儿心疼了?”

萧芫仗着他不低头,眸子悄无声息弯成月牙,轻嗯了声。

“这么冷的雪天,你之前定然查到他的身份了,却还罚。”

李晁步子顿时停住,呼吸不稳。

忍了又忍,喉头克制地滚动两回,还是气不过,咬牙低首。

于是便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入那双晶亮含笑的明眸。

第112章药人

萧芫歪了下头, 红狐绒毛蹭在眼尾,平添几分妖冶。

雪花落下,如纯白的轻羽点缀在额心, 恍惚间,情不自禁,还未来得及思量,唇瓣就碰到了那一丝沁凉。

萧芫微怔, 浓睫如羽扇,扑闪着, 似挠在心上。

余光里他的耳垂愈红,似坚硬泥土里冒出的嫩芽,旖旎吐露满溢的情丝。

头靠在他胸口,听到了越来越快的心跳。

“李晁……”

不能再熟悉的两个字,却好似咿呀学语,一字一顿, 余音回荡。

“嗯。”

他应着,无比珍重。

“冷吗?”他为她拂去一片落雪, 手上抱得更紧。

萧芫想到他刚刚还那般气恼的模样, 笑了,“不冷。”

他的怀抱这样温暖,如何会冷呢。

“嗯。”

李晁又应了一声, 迈开步子,竟就这样抱着她绕开御辇,一步一步, 往皑皑之下愈红的碧瓦朱墙间去。

甬道深深, 风雪愈浓,宽实的胸膛火热, 仰头,看他目视前方,坚定从容,高大的身形如耸入九天云霄,主宰世间。

劈开风雪,无畏无惧。

萧芫弯着唇角,缓缓闭上了双眸。

仿佛回到了前世最后那一日,看到自己终于,不必孤身仰望。

也看到,他越过重重人海,向她而来。

看到自己落入他的怀抱,看到他就这样抱着她,走过山川河海,走过光阴长河,永远,没有尽头。

不会分离.

冬日暖阳,越临近腊月,便越是珍贵。

而慈宁宫偏殿,却专门开辟了一处小院,暖室之中种满了药材,花红草绿,不似寒冬。

这是老太医的居所,他自因上回的下毒之事入了宫,便再未出去。

每日里除了去尚药局和颐华殿,一直在此处潜心研制解药。

慈宁宫是萧芫最熟悉的地方,今日,却是她头一回踏入这一方特殊的小院。

年迈的老太医精神矍铄,早早儿便迎了出来。

一身简朴的交领短打,发须雪白,不似在奢华恢弘的皇宫,倒似在山间隐居,随意掩门而出。

“萧娘子。”

深深拱手时,才有了几分儒雅医者的风采。

萧芫颔首,侧身回眸,望向随行的那人。

“表兄。”

只是一眼,江洄冷肃的面容便不由有了几分缓和,待目光落在老太医身上,很快转冷,公事公办。

一个手势,几名禁卫压着两个人到了老太医身前。

镣铐碰撞声冰冷而压抑,松手的刹那,被坠得扑倒在地。

江洄的声线,比这结了冷霜的镣铐还冷。

“罪魁祸首,正是这两人。”

老太医闻言并无讶异,从容蹲下身,三指往脉上一搭。

凝神半晌,眼神倏变,越来越复杂。

末了直身,抬眸:“是药人。”

“药人?”

萧芫看过去,怪不得这二人面黄肌瘦奄奄一息,原来,竟是药人?

这样残忍的验药法子,她只在书中看到过,以为世间早已不存。

老太医点头,“且并非一般的药人,是专为毒所制。”

“这二人当是自出生便被放在带毒的药浴中,经年累月,用药培养他们对毒的耐受性,也渐渐,让他们本身,成为一味毒。”

江洄:“据审出的供词,他们身在尚药局,原本是要设法成为专为太后煎药的杂使。

事发前一日,忽然接到命令,命他们以血入药,才有了那碗送到慈宁宫的补汤。”

“以血入药……”

老太医盯着那两人,若有所思。

忽想到什么,连萧芫都忘了顾及,转身急令:“将人抬进去,拿我的药箱来。”

声还未落,两个小童利落走来,一个指挥禁军如何搬人,一个在院中取了东西往手中木箱里装,忙得脚不沾地,刚好赶着老太医后头进屋。

暖室散开缕缕热气,转瞬被门扉隔却、消弭。

小院之外,墨色虬枝下立着一人,岳峙般巍峨,身后侍从蜿蜒如长龙,在萧芫回眸一刹,齐齐行礼,循令退下。

相隔遥遥,天涯咫尺。

心坎一瞬软下来,缱绻漫作清泉,淌成了不尽的河流。

看他越来越近,她微抬下颌,明眸善睐。

拥抱克制得近乎轻柔,还是她抱住他的腰身,踮起脚尖,用额角蹭了蹭他的侧颊。

声线清撤软糯,唇瓣离得有些近,在他的脖颈洒出一片微红。

“前朝的事忙完了?”

李晁喉结微动,喑哑嗯了声。

萧芫瞅他,“不许骗我,近日事忙,若还时时跟着我,夜里再挑灯,我可是不允的。”

李晁大掌抚她的鬓发,墨瞳幽深,“芫儿放心。”

另一只手在袖间,摩挲着,十指相扣。

萧芫点了下头,“好吧,姑且算陛下金口玉言。”

说着旋身,裙摆粲然的弧度入了心,划出痒意。

彼此交握的手荡起来,他如被蛊惑,随她的步伐,须臾不离。

眸中晕开笑意,龙袍广袖荡开,黑羽红绒交织,“芫儿说什么,便是什么。”

听得萧芫嗔他一眼。

提裾踏上慈宁宫正殿玉阶,脚步越来越轻快。

“老太医应用不了多久便会来禀报,既然来了,便稍等等一同听吧。”

“这个时辰,姑母应当起身了。本来今日晌午要和姑母一同歇息的,结果,耽误到现在。”

说话时抱怨发愁的小表情,灵动明媚的模样,让他的目光落下时,只想……

一亲芳泽。

便,也这样做了。

离殿门只有一步之遥,腰肢被把住,长发铺满广袖上金光熠熠的龙身,摩挲、动荡。

禁不住的嘤咛压抑着。

实在太近了,近得萧芫能听到门内隐隐约约的,宣谙姑姑和姑母说话的声音。

让她连挣扎,都不敢多用力。

鼻息粗重,龙涎香酥筋软骨,她坠落,被他抱紧,胸前衣襟紧贴,萧芫身子僵了一瞬,偏开头,急促喘息。

指节攥得发白,气声无措地道:“姑母要出来了……”

他的回应,只是嗯了一声,铁臂毫不留情,紧到发痛。

几乎千钧一发的时候,他咬着她的耳朵,“你唤江洄一声表兄,那我呢?”

萧芫眸光有些涣散,颤颤闪着潋滟波纹。

“什……什么?”

唇上一痛,他还拿牙摩挲,萧芫躲又躲不开,委屈地弱声呜咽。

他离得那么近,近到瞳孔中的倒影都明晃晃的。

话语分散成单个的字眼,后知后觉钻入心间。

什么江洄,表兄,他分明是也想她唤他一声……

殿内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明显。

萧芫唇咬得泛白。

坏人,就知道趁人之危。

瞪他,轻哼一声,带着几分委屈小声道:“有些冷,先进去,不好吗?”

语罢垂眸,睫羽的阴翳落在眼底,仿佛当真难受。

可其实,落雪的日子都不曾觉着多冷,难得这么暖和的时候,还在他的怀中,又能冷到哪儿去呢。

李晁无半分怀疑,臂弯更紧,大掌握住柔夷,果真触到几分凉意。

皱眉正要说什么,不料下一刻,被她反手握住。

与此同时,身后殿门轻响,是门闩相碰,宫人来开门了。

萧芫踮起脚尖,在这样的声音中,贴着他的耳郭,馥郁馨香与湿润的吐息一同落下。

含着笑意:“骗你的,晁哥哥,我才不冷。”

清亮明媚,古灵精怪。

下一刻门打开,她旋身离开,跨入温暖典雅的大殿,扬声:“姑母!”

快步到内殿,到太后身边,一连串关怀的话语如同婉转的百灵,夹杂的几句撒娇逗得太后开怀,笑骂。

而他在原地,耳郭红得滴血,罕见在这样的时候,在慈宁宫内,生了不合时宜的赧然。

心底久久无法平复,宣谙却已到了身旁。

宣谙是何许人,伴着太后在宫中历尽千帆,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小儿女间的事,一眼便瞧得出来。

该当寻常的,只是落到威严肃穆的陛下身上,连她的养气功夫,也禁不住露了笑意。

伸手接过墨龙裘氅,捺着唇角,“陛下也进去吧,外殿凉。”

李晁强作镇定地颔首,迈开步子。

宣谙在后,看着他一步步,融入满室欢声笑语。

不知为何,就这样向内望过去时,恍神间,竟湿润了眼角。

曾几何时,但凡圣上与太后一处,气氛总是严肃压抑,话语从来只有硬邦邦的你问我答。

现在,竟不知何时开始,他们天家母子,除却朝事,也可笑语闲谈,道几句家常的关切话了。

正,如光照亮幽潭。

萧娘子,便是那隅光。

宣谙眼眶微红,满怀欣慰,听着太后的唤声,笑容不禁上了眉梢。

长长应了一声,快步疾走,转眼间,也入了那一片其乐融融。

从前总是想着念着,太后操劳一生,何时能不再一心为国,何时能圆满些、快意些。

而今忽然觉着,再美好的想象,都比不过此刻。

眼前,便已是最好。

……

老太医直到日近西斜,方踏出小院。

那两个本应入诏狱等待行刑的罪人,此刻满身的血几乎流尽,只等最后一口气断了,白布一裹,抬出宫去。

入了殿门,奉上医案簿册,漆陶接过,放在萧芫面前案几之上。

老太医手捋过白须,神情凝重:“经验明他二人的血,有九成把握,以这种特殊的药人之体,若长期接触一样东西,那么此物,也会带上微弱的毒性,长年累月,亦可杀人。”

“……长期接触?”

漆陶蹙眉。

“不错,如他们能在尚药局中长期接触为太后熬制汤药的器具,那么熬成的补药,便可成毒。”

萧芫眸色深暗,问:“这种渗入汤药的毒,若要您验,可能验出?”

老太医凝神思量,终还是摇头,愧然道:“以药人熏陶之法下毒,量过于轻微,若要验出,恐得经年,到那时恐怕已……”

“已为时已晚。”萧芫平静道出。

心中的难过却翻涌着,越来越浓。

所以,前世姑母体内的毒,并非一朝一夕,而是数载时光的累积。

谁又能想得到,还有这样的法子,天衣无缝到足够瞒得过宫内重重防备。

大长公主,乾武军,真是好一张铺天盖地、逃无可逃的大网呐。

可惜,今生,已非前世。

第113章结局1

腊月一日日过去, 雪落了一场又一场,因战争而动荡的朝堂四野,也随着时光流逝, 渐渐恢复到了从前的模样。

京城之中,繁华更盛过往,分明过去不久,提起边关, 竟已如隔世。

余下的,只有对乾武军的痛恨, 和对岳家上下的赞不绝口。

听得已路过这一方酒肆的萧芫脚步顿住,拽着李晁又退了回去。

直到听完了这些人对岳伯伯和岳家阿兄阿姊的所有称赞,才起身,心满意足地离开。

临近年关,眼见政事又要多起来,萧芫忙趁着空档将某人从御书房拖出来。

美其名曰微服私访, 实际上,就是出宫散心玩乐。

快到晌午时, 行至金尊裕楼, 顶头最好的一间厢房已经备好。

窗外隔岸临水,风景殊胜,窗内软榻旖旎, 熏香袅袅。

萧芫靠在李晁肩头,簪钗垂下的玉珠微晃,轻撩他的耳郭。

瞥了眼刚合上的房门:“还是他呀, 陛下, 就这般信他?”

说是端王被圈禁在道观,有精锐的禁卫看守, 片刻不得出。可实际上,分明有人监守自盗,让人家来去自如不说,连金尊裕楼都交到了人家手上。

李晁为她褪下雪狐罩衣,闻言,眸中染了笑意。

“自是不信。”

萧芫看他一眼。

“他也知道朕不信他,因而,一举一动,必须无可指摘。”

萧芫哦了声,“原来陛下,是想物尽其用呐。”

这勉勉强强、九曲十八弯的话音,听得李晁失笑。

忽灵光一现,萧芫回眸。

“莫非,一开始黔方赈灾时,监察御史来金尊裕楼所见之人,也是你将计就计?”

从前不知金尊裕楼也在他掌控之中,现下知道了,再配上他那数不尽的心眼子,不由得人不多想。

李晁目光落在她袅娜的身形,眸色深黯,倾身靠近,自背后揽上纤细的腰身。

下颌抵着她的娉婷肩头,“将计就计是真,他见的那个人,却并非是朕特意安排。”

“那,那人是……”萧芫侧首,面颊触到了什么,一点温热。

直到,被轻轻吮了下。

脊背僵住,他灼热的气息越来越清晰,像燎原星火,自一点而入,融进血脉,肆虐周身。

“是乾武军中人。”

他还在一本正经地答,开合的唇瓣不断擦过敏感的肌肤,痒意渗进来,她的呼吸凝滞、颤栗。

“当时顺藤摸瓜,却用尽手段,都没能撬开那人的嘴。”

“之后,金尊裕楼里再面见的几人,便是暗卫所扮。

可惜,那人虽一心以权谋私,却蠢得可笑,什么都不知,白白浪费时间。”

说着,勾起唇角,不经意间,带上了三分高高在上的凉薄。

既然这般无用,后来,自然得让他好好做些“贡献”。

萧芫虽看不见他的神情,却大致猜得到,甚至,能感觉到几分威穆的气势。

向来如此,那么多事,无论多难,到了他面前,总是轻描淡写,弹指千斤。

萧芫挪身,侧眸,望进他的眸底。

那是世间最最浓郁,也最最透亮的墨色,含着宇宙乾坤,江河天下。

莞尔,“原来,我想要你做的,你早便做了。”

“你想我做的?”他学舌,一字一顿,意味深长。

萧芫顿住,半晌,低眸。

此刻再提,自是不同以往,她也不会再拿二公主当理由搪塞。

她知道,他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总有这么一日的。

早在再睁开眼的初春,她便隐隐预料到了。

重生之事,在聪慧无双、见微知著的他眼中,察觉、发现、想通,只是时间问题。

她从未想过,能彻底瞒得过他。

“嗯。”

况且,到了如今,千帆已过,两心相依……若能开口,她又有什么理由再瞒他。

只是,痛处太痛,连提起,都……

倏然抬眸,怔然。

“你……”

他捧着她的面容,眉宇间尽是柔情与疼惜,“莫凝眉,往后有我在,芫儿可只做高兴之事,不想答,便不答。”

眉心被抚过,他的吻落下来。一瞬,有晶莹,不自主地自眼尾落下。

她笑着,摇头,“哪有这般娇气。”

“李晁。”

她望着他,眼神,像是孤独的、不知在黑暗里走了多久的孩子,终于看到了家的光亮。

那么纯粹,又那么地……哀伤。

“我其实,好久好久以前,就想说了。我,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只有我一人,李晁……”

猛然被抱住,紧得发痛。

“我庆幸能重来一次,可好多好多回,我都在想,我没那么聪明,知道的、懂得的,一点儿也不多,还总是给你和姑母添麻烦……”

“没有,”李晁心头紧缩,再听不下去,“芫儿,若你都不算聪慧,这世上,又哪儿有聪慧的女子。在朕心中,你便是世间最好。”

“萧芫,你记住,”他看着她的眼,“今生今生,永生永世,天上地下,朕想要的,唯你一人。”

掷地有声,荡开无形的波纹,震动人心。

萧芫眸光颤动,某一刻忽然溃败,泪汹涌而出。

朦胧的水光里,好像,望到了前世。

风雪凄迷,高耸的祭台银装素裹,不尽的琼楼玉宇里,她在荒凉的一角,身子渐渐冰凉。

天地同泣,可他抱着她,未流一滴泪。

日升日落,年轻的面孔渐生了皱纹,华发愈多,脚下步履蹒跚,他还在对她说着话,一举一动,如同生时。

……李晁,你费尽心力,将天下尽握于掌中,我以为,你已是千古一帝,开天辟地,所向披靡。

可是到头来,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黄泉碧落,再寻不到,想见之人。

余下的,便也无甚留恋。

原来,是这样。

原来前世,他们谁也没有片刻圆满。

一切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再回眸,唯余,满目苍凉。

……

李晁宽大的怀抱衬得萧芫成了小小一团,蜷缩着,长睫濡湿,哭累了睡过去。

梦中偶尔还会流泪,而他抱着她,一夜未眠。

泠泠月色下,都城繁华未央,灯火映着群星,渐渐湮灭,又渐渐燃起,直到天边染出一泓清透的紫晕。

整整一夜,她的一字一句,都化作生动的画面,反复在脑海中演绎。

渐渐还原出遥远的隔世。

原来并非预知,而是重来。

是上天赐予的又一世机缘。

曾经,姻缘祠中,三生石上交握的誓约,他盼能与她世世相遇,永世不离分。

却不曾想过,原来真有前世,原来,真有来生。

而她,度过前世,凄凉而死,才有了今生。

没有奈何桥,没有孟婆汤,她什么都记得,带着记忆重活一回。

改变了结局。

远处的光亮在漆瞳里升起,倒映,散开,像星星点点微弱的火苗。

李晁艰难地,一点点垂首。

枯坐了一宿,仿佛连颈骨都生了锈迹,这么简单的动作,却难得像在跨过望不见彼岸的湍流。

她的娇颜终入了眼帘,只是一瞬,眼眶忍不住泛红,几缕墨发滑下,织成了网。

密密麻麻,皆是痛楚。

眼前,一幕接着一幕。

是幼时瑟缩怕人的萧芫,是渐渐开朗调皮的萧芫,是不服管教、理直气壮告状的萧芫。

是明媚如朝阳的萧芫,是灼若芙蕖、无忧无虑的萧芫……

她的一颦一笑,从来都珍藏在他的心里,如最悠长馥郁的暖香,早在尚不知情为何物的时候,便渗透入了整个生命。

可原来,他万分呵护的心上人,曾经,还未荼蘼,便碾落成泥,阴阳两隔。

猝然阖眸。

泪滑落,在棱角分明的威肃面孔上,凛冽似尚方宝剑挥舞而过的寒芒。

清湘,大长公主,乾武军……

前世,今生,血债血偿,万死,尚,不足万一.

“……阿芫可知,就在昨日,萧若死了。”

落日余晖照映长街,将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险些望不见尽头。

原菁莘赶了两步,将马鞭往腰上一缠,瞄了眼坠在身后不远处的李晁,凑近耳语。

萧芫含笑的眉眼微怔,摇头。

“是因何而亡?”

自从在萧若口中问出了想问的,之后是死是活,她便不再在意。

原菁莘啧了一声:“还不是萧夫人,真是不明白,自己的亲生女儿,竟也下得了手。”

萧若本就苟延残喘,落在那样的母亲手中,如何能活得久。

萧芫回想起前世萧若耀武扬威的模样,心上掀不起什么波澜。

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淡然得,仿佛只是看到一片落叶落在车辙,被碾碎后,融入泥尘。

无甚稀奇。

原菁莘也没多么在意,顺口提了一句,便也算了了。

她有更想问的。

清清嗓子,意味深长,“你昨儿个,与陛下一直在宫外,没回宫啊?”

萧芫看她,“怎么,原大娘子有事?”

“那是当然,”原菁莘道,“昨日大长公主捉拿归案……”

“大长公主之事,自有暗卫来报。”萧芫一眼看穿,“说吧,原娘子是有什么非说不可的事,定要在昨日寻我啊?”

话音落下,好半晌没有回应。

金色晖芒染上夜的寒意,在原菁莘面颊渐落出红晕,仿佛,是呼啸而过的北风太过刺骨。

但萧芫知道不是,这位未来的女将军,雪山寒潭尚且不惧,又怎会怕这区区寒风。

原菁莘微垂下的眼眸映出柔和的弧度,唇角弯着,看得萧芫不由浮现一个猜测。

在她转过头的刹那,脱口而出。

“你要成婚了?”

“我要成婚了。”

第114章结局2

异口同声的话语, 让彼此微怔,随后眸中笑意越来越浓,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萧芫一把抓住, 挠她,“好啊你,说好第一个让我知道的,都定好了才告诉我。”

原菁莘边笑边躲, 哎呀个不停,“所以昨日才着急寻你嘛, 谁让你和你家陛下出宫快活的,见色忘义!”

萧芫顿时不依了,“哪儿和哪儿啊,你多等一日不行吗,这么着急嫁人,你才见色忘义!”

这下好了, 两厢掰扯不明白,唇枪舌剑占不到上风, 论武力萧芫自是斗不过, 寻了个时机往回跑,笑着撞入李晁的怀抱。

旋身躲起来,探出头, 耀武扬威地扮鬼脸。

原菁莘瞪她,又不敢上前。

萧芫看着她吃瘪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

笑够了, 才脆声道:“时辰不早了, 快回府吧,放心, 婚宴上定少不了我。”

看她抱拳行礼,又加了句。

“哎!今日可算不得正式下帖子,你的婚宴,我得好好把关才行!”

听得原菁莘眉眼弯弯,高高挥了下手,扬声:“知道了,管家婆!”

说完,翻身上马,英姿飒爽疾驰而去。

留萧芫在原地忿忿不平,对李晁道:“你听到了没,她叫我什么?”

气鼓鼓地,“不行,赶明儿便将她心上人扣在政事堂干活,看她得了空,与谁你侬我侬去。”

李晁将人捞回来,含笑纵容,“好,正巧年关朝中忙,便让能者多劳。”

萧芫抱住他,抬起下颌,矜傲嗯了声。

“本来就是嘛。”.

道着能者多劳,实际上,这个需多劳的能者,可不止前朝。

大长公主势力虽大体都已拔除,但如今人捉拿归案,大理寺审出不少新东西,风波从内宫六局荡出,波及宫中每个角落。

萧芫舍不得姑母劳心半点,又赶上年关,少不得忙碌。

颐华殿漆陶松枝自不必说,丹屏这个只管护卫的,每日里凑在萧芫身边,净道些从犄角旮旯搜集来的消息。

“听说大长公主知道平昌侯和月娘的事时,人还在北戎呢,结果一听,立刻坐不住了,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可惜人没寻到,倒是被仇家找上了门,毒哑了嗓子不说,还生生断了四肢经脉,大雪夜里丢了出去。若不是正碰上搜寻的官兵,怕是坟头草都生了不少呢。”

漆陶忙着整理宫务簿册,闻言瞥她一眼,“冬日生草,你倒是能耐。”

丹屏毫不在意,继续兴致勃勃,“你们猜,这个仇家是何人?”

没人应她,萧芫这个知晓的,瞧着她这模样,不禁眉眼稍弯。

丹屏一抚掌,抑扬顿挫:“就是因着当日清荷宴上,那个疯疯癫癫闯到宴厅的婢女!”

“那婢女曾经是大长公主的贴身婢女,伺候饮食起居寸步不离,却也因此深受其害。

原来,大长公主私底下有虐人的癖好,顾着名声不能明目张胆,只有身边那一个出气。”

“拿捏着婢女的家人,让她有苦不能言,几年时光,那婢女就遍体鳞伤,彻底疯了。她却没将人处死,就养在公主府。

许多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大长公主宅心仁厚,是个慈主儿呢。”

“后来,众人因她撞破清湘与端王之事,那婢女一家十几口,都被大长公主私下处置了。”

“可惜大长公主不知,那婢女还有个自幼定亲的未婚夫。

虽然后来解除婚约,两家亦不来往,可那位郎君一直余情未了,得知心上人死讯,一心只想报仇。”

“后来守株待兔,终于得了机会,直接下了死手,之后也随那婢女而去。”

说到最后,叹了口气,“倒是一对苦命鸳鸯。”

萧芫亦颔首:“世间难得痴情人。”

说着想到什么,“大长公主关押在何处?”

漆陶要回话,又欲言又止。

“嗯?”萧芫看过去。

漆陶放下手中的物什,绕过桌案正身行礼,“与月娘、平昌侯关在一处。”

指间捏紧,实际上,不止于此。

“哦?”

仅仅一句话,萧芫就已经听出不对。

寻常关押待行刑之人,可不会如此。

只能是有人特别交代,而有这个权力的人……

漆陶眸光颤动,耳边只余阒静,压着心跳。

殿中宫人听着话音不对,都不约而同放轻了声响。

漆陶低头,面对这样的娘子,竟有些怕。

“娘子,是圣上,圣上说若娘子不问,便莫要和娘子提起……”

萧芫倏然起身,神色看不出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