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10(1 / 2)

第101章好戏

翌日清晨, 天光蒙蒙浓浓。

仰头,蓝天如墨染,层层叠叠, 云朵秀骨清像,悠然徜徉着往更南边移去。

地上晨露化作清濛柔和的水汽,湿了逶迤而过的繁复裙摆。

漆陶匆匆上了陛阶,宫女低身行礼, 大殿清晨燃起的烛火微微摇曳,被一只纤细柔软的素手轻巧扣灭。

浅金的晖芒映在冶丽的侧颊, 茸茸的亮色挥毫,勾勒着鬼斧神工的绝美容颜。

听着声响,萧芫直身,看去,始终不紧不慢。

漆陶往后殿瞥了一眼,低声禀道:“娘子, 昨儿个萧府里头萧夫人想杀了萧若,被咱们的人拦下, 现在一并制住。”

萧芫眸中轻嘲, 曼声令:“拎到萧正清跟前,看他怎么说。”

将近辰时,车辇随朝阳一同破云雾而出, 金光普照,禁军铁甲寒锋,帷幔偶尔随风荡出, 车内尊贵的天颜如若惊鸿。

萧芫靠在李晁怀中, 抱怨:“本想悄悄来便罢了,你倒好, 这么一折腾,忒引人注目了。”

李晁如愿跟来,心情甚好,闻言,难得“大度”。

“你若不想我进去,我便在车上,等你回来。”

配上那肃然正经的面容,端肃挺直的脊背,仿佛不是他想尽办法让她同意跟来,而是他带着她出门般。

萧芫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让圣上在萧府门口等,那可比进去招摇多了。而且他这话说的,怎么听怎么委屈,甚至,还有点儿酸。

口中哼了一声,道:“行啊,那你便在车中候着,免得呀,不小心加重伤势,回去姑母知道,以后连这样出来的机会都没了。”

说着,正好车辇停下,她蓦然倾身,在他唇上一吻,眨眼间调皮地旋身,衣摆荡开,流水般跃了下去。

李晁心湖澜起,本可随她下去或抬手捉回,可这样的时候,稍稍一点儿情思便反应在身体上……

伸出的手猝然收回,指节攥紧坐榻,背克制地稍稍弯下,忍得蝶骨发颤。

狼狈和羞耻让耳郭、脖颈一瞬通红。

底下候着的漆陶等人看着娘子轻快地跃下,面上还带着隐秘的笑,不由悄悄对了个眼神。

萧芫唤来言曹,随口吩咐了句:“半刻钟后带他往萧府我的院子”,便扬长而去。

留言曹在原地咂摸着半刻钟三个字,看了眼车上严实的帷幔,双手垂在身前,老老实实候着。

萧芫跨入萧府大门,再抬眼时,目如淬冰,冷然摄人。

【……就等着太后身体衰竭而亡,边关岳莲城兵败如山倒。】

李岑熙特意将萧若废得那般彻底,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但只要活着,就总有能传递消息的法子。

待她尽数吐露出来,再死,也不迟。

秋风吹下落叶,丹屏精准挡开一片,目光扫视过去,颇为不耐。

从前门庭若市的萧府,而今不止门庭,连府内都是一派萧条。

萧芫一路往祠堂方向,刚踏入院中,就已经听到声音。

是平婉歇斯底里的嘶吼。

“萧正清,你也眼瞎了不成,她不是萧若,不是我女儿!我的女儿,怎么可能一副这么个鬼样子,这还是人吗!”

“她占了我女儿的身份,只有杀了她,只有杀了她我的萧若才能回来啊!”

“我的萧若那么乖巧听话,容貌姣好,比宫中的那个萧芫也半分不差!

萧芫算什么,那皇后之位,本该就是我家萧若的,对,本该就是我的萧若的!”

“萧若,我的萧若……你个怪物,你把我女儿还回来唔……”

锦履探出裙裾,跨过祠堂高高的门槛,满身华服璀璨,面容皎若朝霞,灼若芙蕖,几日不见,愈加昳丽。

刹那间,在昏暗的屋室里,“蓬荜生辉”一词,实实在在,展现在了众人眼前。

平婉看到她的脸,剧烈挣扎起来,哀号堵在喉咙,悲凄不已。

摁住平婉的是萧芫手下的暗卫,同时还收走了萧正清手中的皮鞭。

一名女医悄无声息到了萧若处,手指摁上脉搏,随后在几人的帮助下将人抬出。

萧芫看着这不堪入目的场景,齿间轻嗤。

“父亲,我阿母死后,你这么快就娶了她为继室,还有了萧若。怎么,现在倒是不喜欢了?”

“芫儿。”手上没了皮鞭,不再挥舞着打人,他除了稍乱的衣衫与鬓发,神情仪态,都与往日高高在上、享天下盛誉的宰辅,别无二致。

不,应当说,他从来都是如此,几十年来,从未改变过。

口中虚伪的话,连他自己,都深信不疑。

“芫儿莫要误会,为父此生最在乎的,唯有你阿母。往日是为父的错,只要你肯原谅,肯回到为父身边,让为父做什么都好。”

“为父想通了,那些遗物,本就是你阿母留给你的,合该给你。芫儿,莫再和为父赌气了,可好?”

萧芫听着这些话,一阵恶心。

还有他看着她的这双眼,有一瞬真想大逆不道,干脆挖了了事。

这样的眼神,哪里是一个父亲看向女儿的眼神。

痴迷,恍惚,甚至有扭曲的爱意,荒谬丑陋。

他自己,怕是还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当得有多么可怜呢。

暗卫出现,拦在身前,萧正清一步不得进,他也不在意,只要目光能落在萧芫的面容上。

萧芫定定看着他,思绪暗藏。

忽而唇边提起浅笑,“父亲可是说话算数,当真,什么都可以吗?”

“自然,自然。”

他叠声应着,眼中浮现欣喜。

往日金銮殿上,那个儒雅淡漠、高深莫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令,与眼前这个心思全然被女儿牵着走的所谓父亲,一时判若两人。

她的亲生父亲,治国理政之才有多高,对待亲人的德行品性,就有多低下、多让人恶心。

又或许这些在官场之上,本就不重要,反是一处骄傲的谈资。

妻女不过附庸,堂堂右相,这么多年有了继室依旧对元妻念念不忘,真是一生都值得讴歌的深情呐。

萧芫心中冷笑。

面上轻叹一声,看了眼平婉。

“当年女儿刚至垂髫之年,便在府中险些遇害,得姑母相救才侥幸活到了今日。”

“女儿知当年父亲悲痛难抑,一时错怪了女儿。若非萧夫人,女儿与阿父,本不必闹到今日的。”

听到此,萧正清的眼神往平婉瞥过去,携着尖锐刺骨的冷芒。

再看向萧芫时,柔软下来,“芫儿你说,想要为父如何做。”

萧芫言语轻缓,“世人皆道,阿父是为了追忆阿母才娶了继室。

而今既然萧夫人惹了阿父厌烦,不如,让她去阿母祭堂,日日为阿母诵经祈福,也好能在最后的时候体面些,全了父亲的心意。”

那边,平婉缓缓抬头,看向萧正清,眸中空洞似绝望,似疯傻。

她被这个男人折磨至今,一切爱恨已皆成悔痛,笑着她这荒唐的一生。

又如何能不了解,他会做出什么选择。

听着她最爱的嗓音轻描淡写,甚至迫不及待地说出那么残忍的话,泪落下来,麻木地笑出声。

很是顺从,无一丝反抗。

只在最后,破碎、凄凉地问了一句:“萧正清,这么多年,我与你同床共枕,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宅,在你心中,可有一丝动容?可曾也想过,生同衾,死同穴?”

萧正清不耐皱眉,似是不明白她为何能问出这样荒唐的话。

“当初你自荐枕席,所求不就是为了宰相夫人的位置。我该给的都给你了,自认无一处对不起你,是你贪心不足。”

“我贪心不足?”

平婉踉跄,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我与你夫妻近二十载,也顺着你的喜好装了二十年,只为让你更顺意一些,更喜欢我一些。”

“你不是也确实很满意吗?现在,却和我说这些?”

“萧正清啊萧正清,若说起当年,我与她无冤无仇,是你屡屡在我面前露出不喜之意,我才纵容底下人慢待,若说罪魁祸首,那也是你!”

掀开往日郎情妾意、举案齐眉的表象,真实的内里不堪一击,付出越多,便越恨之入骨。

萧正清看平婉的眼神,如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妇,夹杂着轻蔑的不屑。

懒得就此纠缠,挥挥手,让将人拖下去。

他越冷静,平婉就越受刺激,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错付一生的结果就如此轻描淡写。

双目赤红,恨得像是要吃人,猛然挣脱押着她的人,冲过去,拿起放在一旁的皮鞭,用力往萧正清挥去。

往日,夫为天,他再怎么过分她也念着夫妻情分,忍着受着,至多心死。

可既然到头来,这么多年功劳苦劳全无,那她又何必忍耐!

一切就在电光火石之间。

平婉用力奇大,迅猛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萧芫后退一步的同时,皮鞭正中萧正清的身上。

感受到手上反弹过来的力道,平婉畅快大笑。

只觉得这一刻,她才是真正的自己,才最像闺阁时那个无惧无畏、英姿飒爽的将门虎女。

萧正清侧脸一直到脖颈,甚至襟前,全映出了血痕。

却没有发怒,连神色都未变分毫。从容、儒雅,又有种断金裂石的利落狠绝。

手腕一转,精准握住。轻松一扯,鞭子就到了他手上。

平婉瞬间被压倒在地,强硬拖了出去。笑声猖狂,隔了很远,还清晰可闻。

萧芫目光淡漠,口中却道着关心,“父亲快唤医官来瞧瞧。”

“无碍。”萧正清手中一旋,鞭子绕回、系好,原样由家仆奉回供案前。

“小伤罢了,上药包扎,过段时日便好了。”

负手回身,幽暗的眸光似地狱阎罗,到她面前时,顷刻春风化雨,满是爱怜。

“芫儿别怕,莫理会她们,芫儿与为父,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萧芫抬头,看着他这慈蔼父亲的模样。

脑海中想起的,却是幼时的自己趴在地上,濒死地一点点往前挣扎。是当年姑母危难之时,他身为亲弟,冷眼旁观,落井下石。

更是前世临死时,萧若那一句一句的,耀武扬威。

缓缓弯起眉眼,露出真心的笑。

“是啊,父亲与我,才是一家人。”

第102章储家

跨出院落, 旭日高升。

道几句违心的关怀,客气谢绝管家带路的好意。转身,往西面院落去。

漆陶:“圣上就在院中等您。”

萧芫嗯了声。

前头刚能瞧见那座小院, 丹屏快步寻来,“娘子,江寺卿已审理好了。”

萧芫往后看去,一个清瘦的身影做侍从打扮, 恭身却无丝毫谄媚之意,只见遍身嶙峋清骨。

此刻微垂着眸, 肃谨立于丹屏身后两步之外,向她拱手行礼。

道出的萧娘子三字,不知是否错觉,似乎微有晦涩。

说起来,李晁今日能如愿跟来,还是沾了他的光。

审讯的事总要有人做, 而李晁,提出了一个她无法拒绝的人选。

满朝上下, 怕是没人能比大理寺寺卿更精于此道了。

萧芫目光划过, 并未停留,颔首,“如此, 便去面见圣上吧。”

一步步走近,幼时那仿佛大得没有边界的院落,此时望着, 竟有些逼仄。

显得院中那个墨色身影格外高大。

他回眸, 向她望来,不苟言笑, 威压如山。

萧芫顿了下,方抬步上前,走进,将手放入他抬起的掌心。

用力一拽,她落入他怀中,身子被抱紧。

李晁低首,唇紧紧贴在她耳边,气息吞吐间,手上使力捏了把她的腰。

咬牙切齿:“萧芫,回去和你算账。”

转瞬直身松开,她却扶上他的小臂,面色微红。

腰上的酥麻荡开,让她腿脚发软。

索性手臂顺势穿过去,抱住他精壮的腰身,面颊贴在宽阔的胸膛。

惹得他大掌覆上她的发,肃声问:“怎么了,可是萧相说了什么?”

萧芫摇摇头。

这样的时刻,她忽然不想说话,只是想这样,安安静静地抱着他。

只总有要紧之事。仅仅几息,便克制地松开。

转身,对江洄道:“劳烦江寺卿说明,萧若究竟,知道些什么。”

江洄上前,深深拱手。

“禀陛下,萧娘子,七月初十傍晚,萧若尾随萧夫人平婉前往金尊裕楼,在顶楼厢房偶然听到大长公主与一男子密谋。”

“言语间提到可使人在尚药局秘密布置,让太后身子日渐衰败,无余力处理朝政,同时祸乱边关,散播流言,以图颠覆朝纲。”

“萧若并未听到具体手段,当日派人给娘子传话,只为以此作引,见娘子一面。”

“而萧夫人前往金尊裕楼,是听信身边仆妇刘媪所言,前去求见一江湖术士求问夫妻之道。

据刘媪交代,她是从梁家梁夫人身边老媪处得到消息,道金尊裕楼有一高人,有蛊惑人心之妙法,可收覆水,令夫妻之间和睦如初。”

“从始至终,她们没有发现萧若尾随,更不知大长公主与其就在同一楼。”

言罢,再次行礼,道出结论:“依微臣薄见,此事乃大长公主指使梁家及刘媪,借萧若之手的引君入彀之计。”

“极有可能,此计一开始便是掌控乾武军之人想利用大长公主引出萧娘子,从而引出圣上,兵行险着,以小博大,妄图弑君谋国。”

他的话语从始至终皆无起伏,极度冷静。

哪怕是最后半句话,神色亦不变,淡然得近乎大逆不道。

听得萧芫眉梢微动,颇具深意地望去一眼。

早先便听闻江寺卿小儿止啼的铁面威名,至此刻,才算是有了具体的概念。

旁的不论,单论他面对李晁时如此从容的姿态,怕是连政事堂里年过半百的老头子,都远远不及。

更别提这无不可言,无不敢言的包天胆量了。

或许,他身为纯臣,身为李晁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剑,本就需要如此。

李晁为帝克己奉礼,威肃较真,所有朝事,都必须严格遵循他心中章程。而大理寺,是除御史台之外,最能监管威慑百官的所在。

李晁信奉的行事圭臬,江洄作为大理寺卿,奉行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才是帝王最想……

眼前忽然一暗。

“嗯?”

萧芫眨眨眼,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遮住她的眼。

听到他淡声下令:“尽快去查,乾武军背后之人的身份行踪,及具体所谋之事。”

“朕至多,允你五日时间。”

后一句格外冰冷,萧芫有些莫名,江洄却已经应下,躬身告退。

萧芫撅唇,把他的手扒拉下来,不满:“你干嘛忽然蒙我眼睛啊?”

刚说完,脸被他掰回来,正对着他。

萧芫面颊被他挤得鼓起,眼睛睁得圆圆的,瞪他。

“你给我松开!”

唇也因此嘟起,殷红小巧,像吐泡泡的小鲤鱼。

话语有些模糊,显得软软糯糯。

李晁看得神色稍缓,却依旧耿耿于怀,没有松手。

别扭地问了句:“他有那么好看吗?”

后一句声量极小,快要听不清:“值得你看那么久吗。”

萧芫把他的手扒下来,抱在怀里,“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定睛看他的神色,一会儿,渐渐恍然。

唇角微微翘起,明眸含了笑意,上前一步,唇快要贴到他的下颌。

“李晁,你吃醋了呀?”

李晁耳郭一下红了,低头看她,眼神竟有些闪躲。

面对她,他说不出违心的话,只好伸手,把她抱入怀中。

这动作,怎么看怎么有服软讨饶的意味。

萧芫闷笑出声,环住他的腰身,“还以为陛下心里,这种时候只有朝政呢。”

“这样的醋都能吃,是不是以后那些花儿草的,我多看几眼,你都能遣人将它偷偷扔了?”

“这如何能一样?”李晁长臂收紧,将她揽得严严实实。

“如何不一样?”萧芫仰头,笑意浓浓。

四目相视,阳光和煦,微风清悠,昼长日暖。

时光一刹慢下来,良久,他抬手拂去她鬓边的金色落叶,眸底墨色深浓欲滴,绽开点点笑意,如浮光碎金。

应:“嗯,一样。”

唇边噙起的弧度有些甜蜜,都要不像他了。

萧芫目光凝在他的唇,手滑下去,寻到大掌,拉住,后退一步。

笑靥如花,“走吧,既然来了,便去瞧瞧。”

整个院落的几间屋子加起来,都没有颐华殿的一间偏殿大,布置却十分精巧,一看便是花了心思的。

只不过,这心思嘛……

立在门口,透过大开的棂窗门洞,眼中所见的每一处皆淡雅隽逸,轻纱薄幕朦朦胧胧,荡漾间仿若映出江南烟雨,黛瓦青砖。

“果然,他就是想将我,变得和当年的阿母一模一样。”

所谓睹物思人,她,便是萧正清眼中的这么一个物件。

浅色素雅的衣裙摆满了箱柜,有几件被单个儿摆出来,和她上回在阿母祭日时穿的那件,十分相似。

纤指滑过,衣料柔若流水,“可阿母又哪里喜欢这些,她那时,应是在为阿翁阿婆和舅舅们戴孝。”

李晁:“当年储家因谋逆治罪,后朝野动荡,历经两任帝王,混乱中许多陈年卷宗都残缺不全。

尤其烈宗末年,夺嫡逼宫,烧了几处馆藏之所,当年真相也随之付之一炬。”

萧芫抿唇,“储家灭门,就是烈宗驾崩那年的事,后来先帝隔了两年才登基,算起来,都是二十多年前了。”

家国动乱之时,一天仿佛一年,眨眼便是血流成河,战士的性命不值钱,朝臣的性命,也同样随时都可失去。

党争、夺嫡、谋私……谁能多掌些权柄,谁便是天王老子,杀人灭族前能给个由头的,都算是罕见了。

后来李晁登基,姑母下令大赦天下、安抚生民,很大一部分,就是为了给这乱世之景、给那些无休止的恩怨一个终结。

卷宗尚在的冤案可以推翻重审,有苦主证人的亦可做些努力,可像储家这类,连知晓当年的最后一人都死去的,着实无从下手。

萧芫早便知道,这样的事不足为奇,今日在朝为官的,但凡有些家底,往上数哪个没受过戕害,没被安过罪名?

最大的区别,不过是他们幸存下来,可阿母没有,储家人到最后,一个都没有。

以前,她就算知道,也没那么在意。因为她思念的阿母,从始至终都只是梦中一个虚构的影子。

那个真实存在的萧家先夫人储江雪,说到底,只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可现在不同了,她收到了阿母写给她的那么多封信,知道了阿母待她之心。

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阿母口中那么可敬可爱的阿翁阿婆、舅舅舅母,会做出谋逆之举。

从容赴死,此生无憾。这样的词,更像是为了大义,为了家国,不顾自身性命,奋而牺牲。

“玉佩……”萧芫倏然抬眸,握紧李晁的手,“阿母留给我的半枚玉佩。”

“阿母信中曾提到,若我过得不好,可去寻另外半枚玉佩的主人,还说是与阿母同族。”

阿母不信萧正清,说不定,这个人知道当年的事。

李晁回握,“好,我派人去寻。”

……

是夜。

御乾宫。

李晁立在床榻边,掌心抚过萧芫正酣的睡颜,俯身,在眉心珍重落下一吻。

寝帐落下,他披了长袍,步出殿门,往御书房去。

一盏摇曳的蟠龙灯烛下,烫金卷轴一点一点展开,最后玺印下露出的,竟是先帝年号。

这是一封密诏,关于,储家谋逆案的密诏。

第103章转机

这封密诏, 是三年前暗卫统领依先帝遗命,奉到他手上的。

密诏中言,当年先帝还是皇子时, 曾被江南储家所救,本想在登基之后封赏报恩,储家却先一步因谋逆灭族。

后他自顾不暇,有余力探查时已线索尽失、举步维艰, 不过几年,又缠绵病榻, 精力大不如前。

写下这封密诏时,自感时日无多,报恩之事,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任帝王。

实际上,李晁拿到这封密诏时,探查储家之事就已经数年。

力度一年比一年大, 收效始终甚微。

期间就算拿到线索,也是指向谋逆的线索。

这么多年, 储家的清白, 先帝因救命之恩坚信不移,而他则是因为萧芫也有所倾向,然两任帝王, 至今无寸进。

要么,这本就是一桩铁案,要么, 是被人特意办成了铁案。

无论哪种, 都希望渺茫。

而现在,多了个玉佩的线索。

执起灯烛, 光纹似水波,亮处越亮,阴影便越暗。

最终落在密诏旁铺展开的图纸上。

这是分发后剩余的最后一张,上头不止绘着萧芫手中的半玉,画师还依着纹路样式,复原出了另外半块。

李晁凝神细看。

越看,越觉得熟悉。

仿佛……

这另外半枚玉佩,他曾在哪里见过.

“松枝,怎么了?”

漆陶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抹清瘦的背影,转瞬不见。

松枝回神,立时行礼,“漆陶阿姊。”

她一向胆大嘴快,此刻,却踌躇几息方回:“不知为何,刚从六局出来时碰到江寺卿,总觉得他眉目间,仿佛与娘子有些相像。”

……

颐华殿内,漆陶眉眼弯弯,边为萧芫梳发,边笑言:“方才回来时,松枝竟觉得江寺卿与娘子眉眼相像,娘子这般貌美,江寺卿瞅着就让人心底发寒,亏她也能将娘子和他往一处去想。”

“要奴婢来看,松枝她自个儿,都和娘子像得更多些。江南婉约,美人儿想必大差不差。松枝仅仅有半分像娘子,就已是个清丽美人儿了。”

丹屏灵动探过头来:“什么像不像的,那是我们颐华殿伙食好,松枝来时又瘦又矮,现在不仅长高了,还养得白白胖胖,可不就好看些了。”

萧芫莞尔,睨她一眼。

“那么个纤细苗条的女娘,到你口中,竟成了白白胖胖了。”

漆陶亦嗔:“你个妮子,若松枝都算得上丰腴,这世上,怕是都没有瘦的人了。”

丹屏缩回去,小声嘟囔:“那不是和以前比嘛。”

萧芫描眉的最后一笔收尾,直身,稍仰头,“你们瞧,我画得如何?”

漆陶丹屏两个捧场的正要大夸特夸,忽听到外头通禀的声音,忙简单回了话,便低身退至一旁。

李晁大步进来,殿内侍立的宫女皆悄声退出去,殿门合上,纱帐间博山炉熏烟袅袅,静谧祥和。

萧芫香腮鼓起,等他走进,把手中螺子黛一股脑儿塞给他。

“人都让你叫退了,剩下的,你帮我画吧!”

她难得有兴致亲自上手,本想着若画不好再让她们画,现在倒好,一个不留,她连使唤的人都没了,可不只剩他了。

李晁握紧,居高临下,眸中细看似有些落寞。

“为何忽然回来?”

萧芫支腮,明眸睨过去,“你坐下,我不想仰头说话。”

李晁没动。

萧芫:……

“你白日里都在御书房了,我还一个人在御乾宫待着,多无聊啊。”

“你可以……”

萧芫挑眉,“我可以什么?”

李晁郁卒,拧眉,“若大婚能提早些便好了。”

萧芫闷笑,揶揄点头,“是啊,成家立业,应该先成家后立业,先大婚后亲政。”

“嗯……先亲政也算有些好处,到时朝堂安稳,君临天下,大婚,便仅仅只是大婚。”

帝王家,家事亦是国事,帝后大婚在亲政大典之后,便如举子的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是锦上添花,可尽情享受的快意时刻。

而非各方博弈,提心吊胆的时候,如此,总能少些波折。

要不一切顺顺利利,要不……

就走不到大婚的那一步。

也算干净利落。

李晁坐下,倾身抱起她,放在腿上,单手抬起她的下颌,指腹旖旎抚过她另一只眉梢。

深深凝视。

萧芫回望,望得久了,眸底似有涟漪浮动,微光粼粼。

他的气息越来越近,忽开口,哑声念了句诗:“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一字一字,余韵悠长、缠绵,诉着不尽情思。

“芫儿应知,张敞画眉。”

萧芫呼吸微颤,心上泛起滚热。

“无论先后,芫儿早晚嫁作吾妻,与吾执手相携,白首不离。”

螺子黛在他手中,一笔笔描作远山,执惯了御笔的手稳当流畅,比着她画的,一丝不苟地描摹。

每落一笔,萧芫面上红晕都多一分。

无论那句诗,还是那四字典故,皆是夫妻之间闺房之趣,意在表夫妻情深。

如此作比,将婚后之景提至此刻,似誓语剖白,动人心弦。

看她睫羽扑朔,欲语还休。他拥她至镜前,问画眉深浅。

萧芫抬起的眼眸氤氲着雾气,望进他暗色的瞳眸。

李晁缓缓低头,侧首吻上她的耳垂,她身子一颤,在他的催促声中,囫囵点头,腰软软塌下去,嵌合入他的怀抱。

口脂嫣红,蹭在他唇边,又被他吞吃进去,嘤咛伴着愈促的喘息,指稍颤颤蜷起。

一室暖溺。

风雨稍歇时,萧芫攀上他的脖颈,声线微哑,娇媚勾人,“陛下今日忙碌,所为何事?”

李晁拨开她汗湿的鬓发,吻上凝脂雪肤,字眼却肃正腔圆,“乾武军之事,刑部并大理寺,有了进展。”

萧芫惊喜:“这么快?”

李晁:“已往边关传了消息,只武学之事颇为复杂,言语终究有限,除却送信,还需派一个深谙其道者前往边关,辅助岳将军夺回失城。”

“你是犹豫这个人选?”

李晁颔首,“母后亦是举棋不定,朝中诸事繁多,可信的走不开,其余人,又并非完全可信。”

萧芫眉心稍蹙。

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乾武之患虽在边关,却需朝野上下一同出力,确保军需军备,让前线无后顾之忧。这其中的每一个关节,都必不可少。

并且这个人选武功还不能弱,一为自保,二为掩人耳目,最重要的,天下武学一通百通,武功越强,越能理解乾武军武功的弱点并精准掌握克制之法。

暗卫倒是可以,但暗卫之所以称之为暗卫,便是不能办这明面上的事,否则,一旦身份暴露,那牵连的,可就不止这一桩事,而是整个皇族的辛密。

这个人选派出后,倒是可使一暗卫随行相护。

“朝中没有,那姑母身边呢?或者,你身边……”

李晁的吻往下,到了她唇边,闻言轻咬了下:“嗯?我身边?”

萧芫后仰,抬手遮住了他的眼。眼眸微湿,心跳加速,“说正事呢……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身边没有。”

李晁轻笑两声,鼻尖相抵,放过了她。

道:“母后从前身边的人,大多放到了军中,太过显眼,倒是有一人因是女子,放在后宫。”

萧芫想起,抬眸,“你是说,胡媪?”.

三日后,凌晨。

苍穹一片深黯,乌云遮月,唯余几点星光幽幽,和着地上几不可见的灯烛,晕出些许模糊的轮廓。

皇宫最高的城楼之上,一对身影依偎而立,遥望悬着孤灯的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出宫门。

这是今夜驶出的第六辆,也是最后一辆。

待出了京城城门,便会由马车换成单骑,一路上从最短的路程,陆路水路交替,昼夜不休奔赴边关。

和胡媪随行的,共三名暗卫。

一人在前探路,将消息传递给胡媪身边暗卫,一人遥遥坠在其后,只与前面两个暗卫单向联络,每日定时确认安危。

若胡媪遭遇不测,或生了反叛之心,那么,中间护在胡媪身边的暗卫必会有异样或失去联络。

至那时,便是诛杀行动。

萧芫抿唇望着幽蓝的天边,有一瞬,真恨不能一同前往。

岳伯伯一生战绩斐然,这是头一回如此大败,安定了十几年的边关陷入战火,两座城池被北戎入侵,城中的百姓,对于北戎军来说,就是与牛羊一样可以随意宰杀的牲畜。

岳家皓阳大兄和皓璟二兄尚好,皓肇三兄定是第一个喊着要夺回失城的人。

晗雁阿姊处事冷静且武功高强,一柄长戟出神入化,姑母命令抵达之时,也只有阿姊和岳伯伯可以拦住皓肇阿兄了。

他们身在京城,只是从奏报的只言片语中了解,所见依旧一派繁华,可岳家是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边关惨相,冷冰冰的战亡人数背后,每一个,都是……

高大的身影挡住视线,萧芫思绪顿住,缓缓仰头。

略微粗糙的指腹抚上她的面庞,抹过微红的眼尾,似有晶莹一闪而过。

他的眸中同样沉重,却有种极坚定的力量,威毅可靠、顶天立地。

长臂一揽,她到了他怀中,萧芫吸吸鼻子,手抬起,抱住他的腰。

一个久久的,深切的拥抱。

天地共眠,他们身前是广袤的天下山河,身侧长灯如虹,自城楼最高处,一直绵延至城墙门洞之后。

仰头,乌云翻滚,风雨欲来。

第104章流言

“二公主, 您不能进去,我们娘子还未起身,二公主……”

“这都什么时辰了, 怎么可能还未起身,现下火烧眉毛,哪顾得了那么多啊!”李沛柔拨开人就要往里闯。

漆陶拦不住,普通宫女不敢拦, 丹屏似铜墙铁壁,分毫不挪, 将殿门挡得严严实实。

“公主,请回。”

对于丹屏,李沛柔印象十分深刻。

硬的来不了,她灵机一动,大声冲着殿内喊:“萧芫,萧芫!事关太后, 你真不想知道吗?”

“我可是好心,因为你之前的救命之恩才来这儿告诉你……哎呦!”

“大胆, 你做什唔……”

李沛柔手被捏得发痛, 嘴还被捂住。

看这架势,这是要强行将她扭送出颐华殿。

心里头直冒火,觉得自己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白白送上门吃闭门羹。

正要大力挣开,殿门内忽传出两声低咳,接着是隐约的吩咐。

“莫要无礼, 请公主进来吧。”

丹屏耳力极好, 话音未落便下手势让松开。

李沛柔重获自由,甩袖整理衣襟, 确认妥当了,昂首挺胸,狠狠瞪了丹屏一眼,雄赳赳气昂昂大步走了进去。

殿内昏暗,李沛柔心里装着事,一见萧芫便开了话匣子。

“你还真坐得住,宫外那流言蜚语都传成什么样儿了……”

萧芫打断,吐字似有些气弱,“是何流言?”

“你竟当真不知?”

李沛柔讶然,“我母妃在宫外有些人手,今日就是使我来供些力帮忙的。”

提到流言内容,一时难以启齿,“就是传太后和边关岳将军……还说,就是因为这个,岳将军才在边关丢了城池,想,想……”

剩下的,她实在说不出来。

萧芫刹那了然,袖中的手攥紧,骨节泛白,一字一顿:“想倚仗军功,谋私摄政。”

“啊,对。还有其它的……”

说着,李沛柔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叹了口气。

萧芫垂眸。

其它的,无非是要取代先帝,做太上皇做的事,无名,却有实。

此计是要扰乱民心,动乱军心,离间上下一心的朝堂。萧芫想起之前江洄审问萧若时,供词中就有这一桩。

所谓散播流言,原是这般。

果真,一击即中,歹毒险恶。

只要种下怀疑的种子,就算全无实据,朝中原来嚷嚷着牝鸡司晨的那帮朝臣也会跳出来,这个十万火急的关头,又哪能耽误得起。

尤其,事关当朝太后清誉,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姑母和岳伯伯,总得有一人要为此做出牺牲。

而这个牺牲,很有可能,根本承受不起。

压下喉咙的痒意,萧芫微提唇角:“如此,替我向淑太妃道谢。”

李沛柔给了她一个“还算你有良心”的眼神,从袖中摸索摸索,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并一个长形的铜制令牌。

“喏,纸上是宫外可用之人,这是信物。纸便算了,信物用完可是要还回来的。”

萧芫接过,撑案站起,扶着案角的手骨节泛白。

“好,到时定物归原主。”

“这段时日,诸事繁忙,宫里宫外皆不太平。若无要事,公主和淑太妃,尽量不要出宫。”

李沛柔随意点点头,“行,那我便走了。这话我母妃早说过啦。”

背手转身,到了门口又想起来,“对了,你可得好好管管你手底下那些宫女,尤其那个丹屏,也就是我大度,要是别人,指不定如何呢。”

萧芫立在阴影处,看不真切神情。

闻言颔首,“我知晓,今日多谢公主。”

李沛柔顿时笑开,摆摆手,推开殿门离开。

天光晃过一瞬,照亮萧芫苍白的面容,她撑着桌案,一点一点,坐回圈椅。

一阵抑制不住的咳,在她面上激出异样的潮红。

一道轻些一道重些的脚步声自殿门来,越来越近。

不明显的闷响,是膝盖跪地的声音,唤她时小心翼翼,那般疼惜:“娘子。”

萧芫喘息着转过头,眸光颤动着,艰难问出三个字。

“为什么?”

“若非二公主,你们打算瞒我到何时?”

漆陶红着眼眶,深深叩首,“娘子,您这风寒拖了几日,总不见好,奴婢们心里头难受,便想让您少操些心。”

萧芫一口气哽住,喉咙刺痒,骤然弯下腰,攥住扶手咳,胸口漫上闷痛。

咳得身子失力,被扑上来的漆陶扶住,拍着背顺气。

音带哭腔:“娘子,奴婢知错,您罚奴婢吧,莫要气着您自个儿。”

萧芫好一阵儿,方虚软地靠回去,唇色有些发青。

良久,缓缓抬眸,咬字没什么力气,只余气音:“就算如此,你们也没这个胆子。是谁?是姑母吩咐,还是他?”

漆陶哽咽摇头,却如何都不开口。

静了几息,萧芫将手抽回来,声线发木,“他们都下令了,你们自己,也觉得这样更好。”

漆陶泪流了下来。

几不成声,“娘子,您这段日子当真劳心太过,病一直这样拖下去,怎么能成呢。”

“出去。”

“娘子……”

“我说,出去。”萧芫看过去,眸光头一回如此冰凉。

看得漆陶心上剧痛,唇瓣发颤,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丹屏叩首,上来拉她,再抬头,娘子的身影,已慢慢消失在层层纱幔之后.

秋叶渐黄,落泥萧瑟,随着静下来的风,终归于死寂。

宫中一隅,却沸反盈天。

萧芫在屏风后听至半途,兴致寥寥,踱步而出。

动静闹得再大,也不过杀鸡儆猴,为的是先止住这一遭风波。

真正放出这些流言的人,她心中早有答案。

那个被乾武指使,顶在前头做事的,近乎九成,就是梁家。

更准确地说,是梁夫人。

梁家是岳伯母母族,梁夫人是岳伯母母亲,岳家的阿兄阿姊,皆是梁夫人的亲外孙。

可就是这个兄姊们应唤作阿婆的人,亲手将整个岳家,推入不忠不义之地。

前段时日,梁夫人要岳伯伯续娶梁乔,信到了,拆都没拆就被原样送了回来。

萧芫也因此才知,为何梁乔到了这么大的年岁还未议亲。

梁夫人从岳家如日中天伊始,就起了让岳伯伯娶梁乔为继室的念头。

去信议亲被拒,便干脆用流言逼迫,告诉岳伯伯一条现成的,澄清流言的路——迎娶梁乔。

以岳伯伯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受人逼迫,压根儿没将此放在眼中。

然众口铄金,这个关头针对岳家的每一件事,萧芫都不能不在意。

李晁,包括姑母,都是将前线之事放在首要,流言一开始并未在意,也没有理会,等到甚嚣尘上之时,亦只是徐徐图之。

萧芫在军务上帮不了忙,便索性以雷霆手段,将那些敢于参与传播之人,一个不留,尽数审问解决。

既然管不好口耳,那么便换能管得住的人上来。

至于宫外,手腕便软些,巧妙些。

那些说书人,茶馆茶肆聊天的人,乃至东西市上同旁人扯家长里短的人,以利诱之,以家人性命胁迫之,他们口中的话,便只能是她说了算。

殿群巍峨,宫道四通八达,萧芫陷在思绪里缓缓而行,要再往前跨过一道门时,丹屏轻声提醒。

“娘子,已近午时,再往前,便赶不及去慈宁宫了。”

“这不就是……”

或许是丹屏的声音太多熟悉,又或许是此情此景与前世太过相似,萧芫出了声,才反应过来。

再往前,便是她前世那几年独居的废宫了。

她怎么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来。

那一方小小的、熟悉的宫墙,圈起与世隔绝的荒芜天地,她日日望着,望了几千个日夜,望到就算隔世,也依旧能准确道出墙上的每一处斑驳。

之前,这里对于她来说只有承受不住的痛苦,逃避尚且不及,遑论主动寻来。

而,在已经渐渐能直视苦痛的现在,有一个念头不由浮现。

既然已到了这里,不妨进去看看。

去看看,可否从那些日日夜夜苟延残喘的煎熬痛楚中,寻出些许对今生局势有用的线索,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丝,都行。

碧瓦红墙之上,飞鸟清啼而过,奔赴没有尽头的天空。

萧芫抬步往前,没有丝毫迟疑。

“遣人去慈宁宫,向姑母告罪,就说今日事忙,晚间再去。”

丹屏:“可……娘子,今日圣上也会去。”

难得圣上有空,娘子不是也想多与圣上一处吗。

萧芫脚步未停,只道:“无碍,去吧。”

丹屏身后一位宫女行礼,转身,快步往慈宁宫方向去。

行在通往废宫的甬道,眼前是熟悉的景色,身侧是那几年里,唯一在她身边的丹屏。

此情此景,仿佛越过时空,重新回到了那些不见天日的时光。

然终究不同。

也幸好,不同。

脚下石砖工整,比记忆里多了晃目的光泽,两侧宫墙朱红,不见半点褪色,一切崭新而蓬勃。

连宫墙内树枝上还未落下的秋叶,都是润泽的金黄,而非枯败衰微的暗黄。

怔了许久,才从那些繁复冗杂的宫务中,想起前段时日她批示六局的一道章程。

修缮宫殿墙瓦。

也算是旧例。

皇宫偌大,总有荒废之地,长久不住人自然败落,宫殿内先不说,从外头能看见的地方总得要做些面子活,定时修葺。

但这样的旧例,在前世那样风啸雨唳的时候,自然便顾不上了。

前世,到最后,也没有人了。

姑母去了,她被圈在此处,后宫满是金吾卫,一片风声鹤唳。

仿佛成了另一处军营。

六局能做的,也仅仅是保证最基本的供需。

今生,院落再无荒草,阶前再无厚厚的落尘。

但宫殿之内的陈设,应是……

殿门推开,萧芫望着内里,神色渐渐空白、茫然。

伸手想扶门框,扶了个空,被丹屏扶住。

有什么压在心上,越来越重,几要喘息不过来。

耳边一阵熟悉的、长久的嗡鸣,遮住了丹屏的连声切呼。

第105章废宫

萧芫往前, 视野里摇摇晃晃,时而扭曲抽离,心跳声杂乱响在耳边。

忽感受到一瞬刺痛, 低头,看到一点鲜红,是指腹被粗糙的木质桌案划破。

疼痛让意识清明些了,才后知后觉自己脚步的踉跄。

再过一层落地罩, 望着眼前陌生的屋室,萧芫呼吸越来越急促, 一种像是恐惧,又像是撕裂般的痛楚迅速模糊了眼眶,泪不断地砸下去。

有画面挣扎着,要从脑海深处钻出来。

渐渐与眼前所见重叠。

这里的摆件装潢、屋室格局,分明与记忆中完全不同,她该从未见过的, 可为何……

萧芫痛苦地蹙眉闭目,一点点弯下腰。

脑海中一片混乱, 撕扯着拧成一团。

为何又会觉得熟悉?

前世后来, 又为何会变成她熟知的模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腿脚发软,巨大的失重感扼住喉咙,捏紧心脏, 她浑身不自主地发颤,不敢再往前一步。

潜意识里的恐惧越来越浓,几乎无法抵挡, 扯着她往下坠落, 扶也扶不住。

好像,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回头, 是他的身影,可,又觉得有些陌生。

长身墨袍,盘身的龙纹发暗发沉,一如他沉寂的眼眸,深不可测。

他那么平静,萧芫却读出了彻骨的暴虐与悲戚。

心口猛然袭来剧痛,萧芫死死捂住,再也支撑不住。

他抱住她,腰锢得发疼,抬起她的脸,慢条斯理拨开鬓发,声线让人心底发寒,“芫儿,怎么又来这儿了?朕让你在御乾宫好生呆着,怎么不听话呢?”

萧芫唇瓣颤抖,听到自己倔强的声音,“李晁,就让我在这里,求你,我求求你……”

后脑的发猝然被死死攥住,他低首,面孔离她极近,呼吸交缠,瞳仁赤红骇人。

咬着牙,沉声狠狠砸下:“你究竟要闹到何时!定要朕令你这双手双脚动弹不得,才肯乖些吗!”

萧芫软软地在他掌中,由着他如何,清泪滑过惨白的肌肤,湿了鬓发。

她竟笑了,带着浓浓的自毁与死寂,“就将我关在这里,不好吗?我会乖,我不出去的。”

听到的刹那,他的神情骤然转为至静的漠然,勾唇冷笑:“你做梦。”

唇被碾上,出了血,他呼吸粗重、浓烈,在唇舌交缠的水声里,发泄着歇斯底里的疯狂。

萧芫失神看着荒芜的殿顶木梁,因为疼痛,感到一丝解脱。

纤臂绕上他的脖颈,又往上,揽住他的墨发,力道轻柔,近乎爱怜。

“或者,你现在,就将我与姑母葬到一处。”

轻语呢喃,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又坚定得,不留丝毫余地。

李晁呼吸一滞,铁臂力道失控,疼得她一颤,呼吸发促。

看着他的眼眸,萧芫渐渐,笑着哭出声,哭得颤抖,额角青筋顶着有些濡湿的肌肤,虚弱凸起。

嗓音从肺腑里出来,啼血一般,那么那么痛,“那你要我如何啊,我又能如何啊……李晁,你明明,不喜欢我的,从小到大,你不是总对我有那么那么多的不满意吗,就放过我呃……”

纤弱的脖颈被大手捏住,他的唇在她耳边,“莫要让我再听到放过两个字,否则,下一回,就不光是你了。”

她没有挣扎,微张的唇瓣渐渐泛青,直到他松开。

本就虚弱的身子软软倒下,咳喘声都小得可怜,眼前只剩下一片空茫的亮色。

……

有谁的声音在响起,很远,却很清晰。

“今日宫中怎么……”

“嘘,小声些,是岳家人的棺椁,从边关送回来了。”

“听说呐,那棺椁里只有些旧衣裳,尸首已寻不全了。”

什么岳家,什么棺椁……

“唉,可惜太后已经……”

“你不要命了,这两个字都敢提!”

萧芫茫然地看向他,他没有低头,她在他怀中,只能看到凛冽如刀的下颌线。

她却从这样的神态中读出什么,挣扎着攀上他的臂膀,却被他摁住后脑,按入怀中。

与此同时,还有他淡然的一个字:“杀。”

令出人动,甚至没有发出什么响动,寒芒划过长空,那几个宫人的血就已经喷洒出来,临死前,也不过发出了微不足道的,掺杂着血沫的、倒咽气的声音。

让人毛骨悚然。

他抚着她的脊背,如似安抚。

萧芫大睁着眼,面色白得几近透明,骤风吹来,掀开御驾帷幔,吹起她长长的墨发,和他的缠绕在一起。

没有争吵与反抗,这是她与他,最近、亦最安稳的相拥。

她渐渐,明白了什么。

轻声问:“那一日,姑母和你,不允我知晓的,原来,是这个吗?”

与表面的平静相反,心口的痛越来越剧烈,好像有千百根针,一点一点,压上、刺破,越扎越深。

原来,姑母身子病弱不堪之时,还要承受整个岳家的覆灭,承受兄长一般的岳伯伯,和儿女般的阿兄阿姊的,全部战亡。

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就连岳家,整个国家的守护神,姑母仅剩不多的,最亲近的人,都已全部不在,不曾幸存一人。

这样的痛,让姑母,如何能承受得住啊……

她缓慢地,悄无声息伏上他的肩膀,软得好似被人抽去脊骨。

李晁吻她的发,她这样满满在他怀中,让他尝到些许久违的安心,也柔软了心尖。

紧紧抱着她,汲取温暖般,哑声道:“芫儿,别怕。他们不在,还有我,有我一日,便有你一日。

芫儿没有做错任何事,就乖一些,听话一些,嗯?”

等了许久,还是没有她的声音,李晁面色沉下来,手失控收紧,眸复漫上赤色。

嗓音压抑着暴怒,“萧芫,我告诉你,你再厌恶,也休想逃开,永生永生,也休想!”

大掌掰过她的肩,她却无力落下去,唇色是刺目的青紫,眼眸紧闭,悄无声息。

一刹,遍体冰寒,心跳好似停滞,他的手剧烈发颤,抱住她,不断唤她的名字。

可她,已再没有反应。

墨袍掠过宫道,暗卫倾巢而出,一声又一声的哽咽里,她的手软软垂下,李晁单膝跪在她榻前,身后,是尚药局所有的御医。

匍匐在地,求圣上饶过一命。

李晁自顾自地说着话,拥抱,亲吻,却还是眼睁睁看着她,连面色都泛起青白。

……

萧芫在朦胧间,好像听到什么。

睁开眼,撑起身子,还没有看清眼前,便落入一个怀抱。

“芫儿,”他的手覆上她的额头,“你觉得如何,还难受吗?”

萧芫怔怔摇头,她伸手,抚他的面容,望入他的眼眸,“这是,哪儿啊。”

李晁倾身,惩罚般在她唇边轻咬一下,“你说呢。”

萧芫抬手,摸自己的唇瓣,眼眶渐渐湿润,委屈地泛红。

“怎么,疼吗?”他移开她的手去看,关切道。

萧芫泪落下来,“你不要凶我。”

未好的风寒让她的鼻尖面颊也泛红,娇嫩得惹人怜爱。

李晁抱住她,哄着,“好了,知错了,允你咬回来,嗯?”

萧芫攥住他的衣袍,扁着嘴吸鼻子,“李晁。”

“嗯。”他耐心地应,吻落在她的发端。

“你这个坏人,”浓重的哭腔里,尾音软软地拖长,“以后要是还敢凶我,我就真的再也不理你了。”

李晁听到,顿了几息,方应:“好。”

喉头滚动两下,还是没忍住,“芫儿,你今日,为何要去……”

掌下她的身子猛然一颤,他顿住,看到她的面色一下苍白,眸中涌出慌乱焦急。

手指被她攥紧,萧芫急声,“岳家,岳家有危险……一定是胡媪,一定是她泄露了布防图,一定是……”

边说,泪边急得不断往下落,连成了线。

以岳伯伯他们的能力,就算面对全部的乾武军,就算战败,也不至于身死,最多丢几座城池,除非,有内奸。

她不知道前世究竟是谁,她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只有胡媪。

胡媪此行,因只是一人一骑,为顺利抵达高度戒备的边关,还带了部分的布防图。

不然她一人冒冒然闯过去,却不知从何处进入,怕是连靠近都靠近不了。

若前世也有这一遭,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那一部分的布防图落入了敌军手中,哪怕不是全部,也足以致命一击。

尤其,在我朝大军本就处于劣势的情况下。

“芫儿别急,”他为她抹泪,心上疼得发酸,“快马加鞭,此时也最多走了一半行程,飞鹰传书过去,至多两日便能解决,来得及。”

“可,可……”萧芫抽噎,“若布防图已经到了乾武军手中呢,若胡媪一出城……”

“不会。”他看着她的眼眸,镇定道,“胡媪身边,是武功最高的暗卫统领,哪怕乾武军,也依旧不敌。”

布防图虽在胡媪身上,但有暗卫看顾,莫说图了,胡媪连一个字,都休想传递出去。

最差的情况,乾武军人多势众,实在不敌,那杀了胡媪毁尸灭迹,毁去图纸,也是轻而易举。

萧芫拉着他的衣袖,紧绷的心弦渐渐松了些,水盈明眸里哀戚的雾,终于散开。

屏风后忽然一声轻响,李晁本能挡在她身前,凌冽的目光睃过去。

黑影单膝跪地,禀报的声音利落明晰。

“主上,人抓到了,是萧夫人身边刘媪。”

第106章梁乔

“同时已向胡媪处发去密令, 诛杀行动预计一日后开展。”

“幸存暗卫会代替胡媪前往边关,事毕之后,遵循旧例自尽。”

旧例从先祖时期一直传到今日, 刻在每个暗卫的骨血里,堪称铁律。

皇族暗卫每培养一个都会耗尽无以计数的资源与时光,这也是避免令暗卫抛头露面的另一重原因。

暗卫话语微顿,再开口时有微不可察的滞涩, 似是转述旁人的话。

“胡媪与刘媪早年相识,以姊妹相称, 为谋得更好出路,刘媪将自身子女托付胡媪,孑然一身离开。之后,义女被胡媪安排在宫中,义子在宫外。

三年前重逢,刘媪得大长公主青睐留在公主府, 因此,想将子女要回。”

三年前……

萧芫凝神回想。

三年前她年仅十四, 并不会有多关注这些, 更可况只是一个普通的奴仆。

姑母身边的人,她熟悉亲近的只有宣谙姑姑,就算是胡媪这样交集颇多的, 也不过面子上过得去罢了。

若非之前那宫女打碎了花钿被罚出去,萧芫都不知她与胡媪的关系,更不知原来胡媪竟认了义女。

“胡媪不愿, 义女刘媪接触不到, 便从义子身上下手。十日前,义子于金尊裕楼与刘媪发生交集, 同日,向胡媪传信欲迎娶一烟花女子,胡媪反对。”

“两日后,义子以性命相逼,胡媪同意。婚仪前一日,义子与未婚妻一同失踪。刘媪交代,这是她利用生母身份所为,目的,便是以此威胁胡媪交出布防图。”

“刘媪道,胡媪当时已经答应。”

语毕,暗卫低首抱拳。

李晁颔首,“若已万无一失,可留胡媪一命。”

暗卫应是,闪身退下。

若非十万火急之事,一般暗卫不会如此冒然出现在寝宫之中。

萧芫仰头,“你是觉得,胡媪答应,可能只是权宜之计?”

李晁深眸一片幽泽,揽过她,“无论真相如何,她跟随母后多年,是非究竟,由律法处置最为妥当。”

……

秋雨冷瑟,几日连绵不绝。

御医诊脉风寒痊愈之后,萧芫执一柄油纸伞,再次前往废宫。

前世记忆的点点滴滴,每一丝的言语起伏都被她抽丝剥茧,竭尽全力,试图拼出遗忘的真相。

废宫位处皇宫偏僻角落,行路办事皆不方便,因此几十年不曾住人。为节省不必要的开支,殿内诸物不会列入修缮范畴。

上次来时扎破手指的木质桌案,便是因年岁过久,漆色斑驳,木头裂开时有尖锐的木刺翘起。

而现在,桌案依旧,桌面却平整光滑……

萧芫抬眸。

不止这张桌案,凡是她能触碰到的地方,都不再有能伤到人的东西。

循着上一回的路往里,每行一步,无数画面争相涌现在眼前,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她在落地罩前停住脚步。

内里一眼到底,恍惚间,有不尽的人影盘桓,进进出出,而她在原地,任日月轮转。

似是察觉到什么,缓缓回眸。

遥遥处,是前世不曾望见的人。

那高大的身影在灯火阑珊处,不知凝望了多久,披星戴月,遍身风霜。

身侧的装潢渐渐变了模样,添了许多用具,不大的空间满满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