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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报复

萧芫眸光似利剑, 剐在梁夫人脸上,“夫人好口才,不说岳夫人早已被逐出族谱, 与你毫不相干,就单单妄议太后一桩罪名,便足以让整个梁府因夫人获罪!”

梁夫人婢女将人扶起,她抹了把嘴角, 看到手上沾到的血,忽然扯唇笑出了声。

笑了好一会儿, 抬手,恨恨指向萧芫,厉声:“好啊,萧芫,你可当真是她萧忆清的好侄女,怎么, 她敢做,却不敢让人说吗!”

“当初若非因着她萧忆清唔……”

梁夫人嘴被捂得严严实实, 拿手去扒, 却连手都一并被攥到身后。

错位的手腕一阵剧痛,痛呼被捂在口中。

萧芫冷笑:“对女儿口口声声说为了梁家,转头, 就自寻死路。

历来对皇族的揣度从来不少,但朝廷命妇这般恶语,倒还是头一遭, 也不知梁府, 知不知晓今日当家主母所言。”

梁夫人挣扎不能,瞪得眼睛充血, 迸发的怨毒像是要吃人。

萧芫对于这样的眼神,不可谓不熟悉。

以她从前嚣张肆意的模样,几乎每一个报复过的女娘都曾这样看过她。

但又有何用呢,还不是得道歉讨好,下回再见面,反而巴巴地往她跟前凑,卑躬屈膝,望她大人不记小人过。

无动于衷,才让人觉着没趣儿。

颇为愉悦地仰起唇角,抬手,雍容的广袖滑至肘部,指稍爱怜地一颗一颗抚摸过皓腕上的佛珠。

语调轻柔,熨帖:“梁夫人年事已高,酒后失言。丹屏,你使两个禁卫将夫人送回,请梁府好生看顾。”

还贴心地额外嘱托:“另外,务必将夫人今日所言,原分不动,转达给梁老夫人。”

原分不动四字,着重强调。

梁老夫人最疼爱的孙女便是已逝的岳夫人,早因族谱除名一事与儿媳不睦,她点明了送到老夫人手上,那么,便是梁府主君也无从置喙。

她不是爱拿家事说事儿吗,那就让这桩事,彻彻底底变成她梁府的家事,瞧她受不受得住。

这,也是念在梁府曾是岳伯母母家,给他们留的面子。

否则,那便不是将人送回梁府,而是直接命大理寺扣押,等着在朝堂之上参奏,满府获罪了。

梁夫人凶狠的神情在听到这一句时,寸寸碎裂,露出底下不堪一击的慌乱。

她年过知命,世上让她怕的人寥寥无几,便连宫中太后都全无畏惧,可府中老夫人却算一个,且是最厉害的一个。

分明已是个耄耋老妪,可那精神头有时连她都比不过,一个孝字,就能让她吃尽苦头还无从诉说。

现在只是老夫人不管事才有她的好日子,可若这桩事被老夫人知道……

面色发白,竭力挣脱却半点动弹不得,脚被拖在地上,一下下撞下石阶。

众人的目光像是无形的刺,每一寸肌肤都针扎一般。

声音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却拼尽全力也要往外顶,最后成了扭曲的怪音,听着便有股悚然之意。

来时体面的贵妇人,离开时,却仿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怨鬼。

从众人中间穿过,人群合拢再回头时,视线已不敢再往亭中直视。

左相夫人神色沉静,往旁挪了两步。

人被送走,萧芫回头,见梁乔身子背过去,柔弱的薄肩簌簌发抖。

目光滑过,毫不停留,转身步下石阶。

“萧娘子!”

梁乔听到声响,回身,失声唤道。

声线是浓重的哭腔。

几步赶上来,立在她身前,面色没比被拖走的梁夫人好上几分。

竭力平复,方艰难道出一句。

“萧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芫上下打量两眼,应了声,让诸位夫人娘子先走。

见她还望着她身后婢女,淡道:“无碍,有何话直说便是。”

梁乔唇瓣苍白,凄惶与无措融在通红的眸中,像下了什么决定一般,抬眼,双拳紧握。

“萧、萧娘子,不久前,清湘郡主找到我,给了我一包什么东西,让我想办法下到您身边一个叫漆陶的侍女杯中。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想恩将仇报,寻借口逃了出来,可……可我母亲非逼着我回去……”

……

内院婚房。

一个身着烟橙色短打的婢女虾腰进了红罗帐。

“郡主,那梁乔知晓了我们的谋算,万一将此告知那萧芫……”

“不会,”清湘冷冷勾唇,“她那鼠胆,便是再借她百八十个,她也不敢说半个字。”

婢女舒了口气,“如此,便万无一失了。那药量大时起效极快,虽要不了人命,但也是药石无医,只等着熬日子罢了。”

清湘啧了声,快意极了,“听说萧芫极是宝贝她那婢女,我便是要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意的人慢慢衰亡,却无能为力。”

如此,方能解她心头恨之万一。

今日,只会是个开始。

只要她活着,萧芫便休想好过!

婢女亦笑起来,“郡主英明。”

正说着要去寻端王,早些全这新婚之礼,忽闻院门一声巨响,清湘受惊,猝然站起。

可还没走几步,紧接着便是更响的一声。

房门被大力撞开,门扇砸在后方木架,木质裂开的声音如虫蚁啃食人心,甚至带出回声,久久不息。

一个人猛然跌进来,砸在地心。

紧接着,黑压压的人影如摧城之云,顷刻间,不大的婚房被占得满满当当。

涌入的皆是干练的武婢,屋内的人根本来不及反抗,便被压着跪到了地上。

自然,也包括清湘。

清湘的膝盖磕在地上,疼得身子发颤,再抬起头时,才看清被搡进来的人。

心重重沉下。

一抹浓重的染金湖绿映入眼帘,清湘脖子仰到半途,被一个巴掌狠狠打下来,随后头皮剧痛。

有人粗暴扯住她的头发,强硬让她的脸,正对着那个人。

萧芫缓缓步入,一步步靠近,华贵的锦履定在她身前。

眸光倾垂,冰冷的漠然下,是滔天的怒火。

明亮的声线如一根紧绷的弦,爬满骇人的森然。

“清湘,好好看清楚,下一个,便是你。”

清湘大睁的眼眸里,克制不住地浮起惊惧。

缩起的瞳孔映着武婢仿若阎罗的身影,和,中间那个发抖无助的细影。

不远处,几个武婢立刻围上去,中间的人刹那崩溃,拼命往外爬。

“萧芫,阿姊,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当真什么都不知,你不能唔……”

嘴被塞住,接连不断的闷声响起。

萧芫挪动步子,到萧若正前方,唇边勾起淡淡的嘲讽:“什么都不知,却要置漆陶于死地,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萧若不断摇头,呜呜个不停。

清湘听到此,反而稍稍冷静。

嗤笑:“她确实什么都不知,因为我什么都没让人告诉她。”

萧若呜呜的声音突然变大,连拳头也不躲了,只顾着要往外爬。

萧芫忽感到一丝荒谬。

被人当刀使,她萧若还能当得如此彻底,连自己的脑子都不带。

手摆了下,让暂且停下。

武婢依着命令收手,萧若狼狈爬过来,拽萧芫的衣摆。

哭着,“阿姊,阿姊我错了,你放过我,只要你放过我,不打我,让我做什么都好,真的……”

萧芫垂眸,看到什么,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一个眼神让将押下去,回身,居高临下。

武婢将清湘的下颌捏住,清湘看到有人端着一碗汤药进来,惊恐地瞪大眼睛,“萧芫你要做什么!我告诉你,你这是动私刑,我母亲不会放过你的!我已是堂堂王妃,我唔……”

“王妃?”萧芫眉梢挂着一抹冷然的嘲讽,漫不经心,“那又如何?”

浓黑的药汁顺着唇角污了喜服,大半都被强硬灌进了喉咙,直到一滴不剩。

被松开时,清湘软在地上惊天动地地咳,气鸣声扯着胸膛,差些背过气去。

刚顺了些,便不顾撑在地上沾到的灰尘,手指伸进口中,死命地抠挖喉咙,下一刻被一把拽出,扣在身后。

萧芫看她这涕泪齐下歇斯底里的模样,眸光越来越冷。

“这,究竟是什么药?”

“你不知?”清湘自下而上斜睨向她,喘着粗气。

“哈哈哈你竟不知道……萧芫,我凭什么要告诉你!我死,你也别想好过!”

萧芫后退一步,面无波澜,眸底隐含着些许讥诮。

门口守着的武婢进来,“娘子,太后殿下的懿旨来了。”

“懿旨!”清湘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是给我的懿旨吗?”

一下挣脱压着她的人,“定然是诰封的懿旨,我是正一品王妃,我要接旨,我要入宫状告萧芫谋害当朝王妃!”

武婢看了眼萧芫,方开口:“回郡主,正是诰封诏书。”

“快,快,为我梳妆。”

萧芫齿间轻啧,如看蝼蚁被彻底碾死前最后的挣扎。

先前被制伏的婢女簇拥在清湘身后,一群人往府门方向去。

萧芫远远坠在后头,丹屏在侧双目如鹰,警惕着周围。

要过最后一道门时,萧芫停住了脚步。

丹屏往外瞅了眼,看到了门外连片的御驾仪仗,圣上高大的身影立在最前,手执金黄的诏书,端肃巍峨。

区区一封诏书,自是不必圣上亲自出面。

敛容,余光瞥向已然侧过身的娘子。

第92章遗物

大长公主府偌大的前院跪了一地的人, 萧芫眸中虚映着身前秾碧的枝叶,洒金的日光在边缘镀了层茸茸的浅棕。

耳中他的声音那么清晰,念着诏书中的一字一句, 声线低磁恢弘。

这一刻,她却听不懂那字字句句的意义,脑海中的画面满是他念每一个字时应有的神情姿态,细至纤毫。

好像他的模样, 早已生长在她心里,她了解到, 不用亲眼看到,便能知晓他的样子。

诏书颁下之后,前院一阵混乱。

清湘哭着喊着自己和端王不应圈禁,她是堂堂一品王妃,骂皇家不仁不德,还要再骂时, 被大长公主遣人捂着嘴拖到一旁。

铿锵的铠甲声响起,很快, 今日这大婚的主人如何登场, 便如何退场。

不过,退场时,多了一人。

果真天真, 身为端王妃,如何能不与端王同甘共苦呢?

不过,一切回归原点罢了。

抱有幻想的, 从始至终, 就只有清湘一人。

一场闹剧终得收场,只余满目寥落。

萧芫抬眸, 天边云开雨霁,映在心中,有种尘埃落定的空茫。

武婢疾步来传刚得知的消息,“娘子,老太医说漆陶无碍,那药只有从口入才会起效。”

萧芫应了一声,缓缓回身。

“那老太医可知那究竟是……”

余下的话,消湮在了他泛红的眸中。

底下的人识眼色地退下,她与他隔着寥寥几步,却仿若天涯。

李晁喉结滚动几次,沙哑道:“……老太医,亦不知。”

萧芫嗯了一声,声线有些不稳。

四目相视,有一瞬好像天地倒转,她在他的怀中,笑魇如花。

可再一眨眼,连日光也渐渐冰凉,漫入心底,压得心口发闷。

大长公主府繁复的垂花门红绸曳地,风吹过,盖了他半身,再抚过她的指稍,那么暖,又那么涩。

这仿佛,是他与她一同回宫时,她第一回,没上他的銮舆,与他共乘。

丹屏此时方细细道来:“娘子放心,漆陶阿姊身子无事,已经回宫了。只是那药在衣裳上,银针验不出来,老太医打算用淬物浓缩的法子试试,但需要时间。”

萧芫颔首,“盯好清湘和大长公主那边,她们定然会想法子让人研制解药。”

丹屏顿了几息,“……圣上那边使了人,让娘子不必忧心。”

萧芫怔然,侧过脸,唇抿得泛白。窗外光线里的尘埃氤氲在湿润的眸底,每一次呼吸都好像针扎。

闭上眼,却觉得浑身发冷。

原来,曾经,他的怀抱竟……那样温暖。

她好想将自己的心撕成两半,一半给过去,一半给未来,而不是如现在这般,折磨自己,也折磨……他。

还累得姑母忧心。

接下来的日子,边关事务繁忙,萧芫亦让自己投身在无尽的宫务中。

簿册上实实在在落下的每一笔,宫中因她的每一点改变,都比任何其它事来得踏实。

离亲政大典、帝后大婚只余不到一年时间,礼部开始频繁地往宫中递折子,诸项事宜的细节方面都需仔细确认。

婚服几年前便开始绣制,初版送到她手上时精美华贵,道一句巧夺天工也不为过。

自然,剪裁需依着来年的尺寸,此时只是看个样子,缂丝刺绣花费的时间太久,就算此时,也只来得及改些细节。

萧芫听着尚服局女官的介绍一点点看过去,在问及有何处需改时,道:“可送给圣上看过了?”

女官点头,将李晁提出需修改的一一指出,后补了一句:“圣上说,若娘子有不同意见,以娘子为准。”

萧芫未作声。

这段时日,凡涉及婚仪诸事,甚至不止婚仪,她听到的,都是这一句话。

就像他总是在颐华殿外立到半宿,日日不辍。

他还以为,她并不知晓。

微扯唇角,心中难受,化作一声微不可察的叹。

像是自嘲。

提笔,从图纸上圈出几处,耐心在旁画出修改后的模样。

他将她所有想修改的地方都尽数点出,那她,也只能改他可能看不惯的地方了。

以李晁那万事万物要求规整严谨的性子,这些个不对称的细节,如何能不在意。

放下笔,女官确认后带着人躬身告退。

她需尽快将修改后的再画一版,送往礼部。

这日傍晚,萧芫刚自慈宁宫回来,漆陶便入了书房禀报。

所谓寿宴的请柬在书案左上角静静放着,这样的请柬,满京城里,可能也只有她一人收到。

“娘子,萧若身上的伤痕,确是萧府中人所为,但不是萧相,而是萧夫人。”

“平婉?”萧芫微讶,搁下手中的笔。

“不错,就在不久前,派在萧府中的暗卫亲眼看到萧夫人动手,言语间也提到了之前。”

“当日婚宴萧若并不想去,但萧夫人不同意,便对萧若动了手,用尖针在身上划了数道伤痕。”

“萧夫人如此对待萧若已经有些时日。自从萧相开始对她厌烦,她便将气撒在萧若身上,最近更是变本加厉。”

“怪不得。”萧芫了然。

当日她便疑惑,钝拳捶在身上如何能留下尖锐破皮的痕迹。

“娘子,咱们当真要用她吗?”

“为何不用?”萧芫眸色幽深,意味深长,“既然送上了门,那自然,做什么,都更方便些。”.

前往萧府这日,天幕灰蓝,一抹晚霞惊鸿,孤零零浮在天边,随时零落。

萧正清迎在府门,望见一袭缟玉色长裙的萧芫时,眼眶瞬间红了,喃喃出一个名字。

身旁的平婉听到,神情扭曲了一刹,指甲嵌入掌心。

待立到主院祭堂,萧芫回眸,神情姿态,与画像上的人几乎一模一样。

萧正清克制不住上前一步,萧芫眸色冰凉,看向平婉。

“我阿母的遗物呢?”

平婉垂眸。

萧正清连应了两声,“就在里间,就在里间。”

“芫儿,先为你母亲上柱香吧。”

萧芫置若罔闻,冷道:“既然都在这儿了,那便请萧相和萧夫人,先出去吧。”

平婉看了萧正清一眼,没等他开口,直接转身离开。

萧正清欲言又止,看她如此坚决,终究点头,“你看好了,记得唤为父,今日是你生辰,府里备了许多你爱吃的。”

萧芫轻嘲地提了下唇角,转身,只留给一个背影。

好一会儿后,门方合上,漆陶走进,到她身边。

望着正上方的画像,声线平缓,含着隐约的哽咽。

“原来,夫人是这般模样。”

唇角仰起,眼眶湿了,“娘子,您其实大半都随了夫人。”

隔的时日太久,哪怕漆陶曾经见过,到了现在也忘得差不多了。

画中人眉间凝着缕缕愁绪,弱柳扶风,眸似江南烟雨,柔润清丽,五官的每一处,细看,都会觉得熟悉。

萧芫在镜中,曾无数次望见过相似的模样。

相似的眉眼,放在她的面上,是冶丽张扬,可在阿母身上,却是柔婉内敛。

上天造物,当真神奇。

若让她与阿母更像一些,幼时父亲是否就不会……

萧芫挪开视线,有一瞬间,心里忽然涌现出恨意。

恨素未谋面的母亲,恨她兀自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让她第一眼迎接的,便是亲生父亲的厌恶与仇恨。

让她最先学会的,便是小心翼翼的苟且偷生。

学会……怎么将自己蜷缩起来,挨打时才能不那么痛,学会从下人手中讨残羹冷炙免得饿死,学会毫无骨气地去摇尾乞怜求放她一条生路……

太多太多了,多到她后来懂事时,每一桩都在心上勒出深深的血痕,羞耻将心淹没浸泡,自尊与自卑撕扯拉拽,矛盾扭曲,画地为牢。

曾以为自己早走了出来,可回首时,却是十几年日夜不休的挣扎,若没有姑母……

若没有姑母,她又有何活下去的理由。

转过屏风,步入里间。

萧芫立在案前,抬眼一刹,眸中怔然至空茫。

原本以为,所谓遗物,会是许多阿母的衣裳首饰,或读过的书,画过的画,或弹过的琴……可最先看到的,也是最多的,却是孩子的东西。

从刚开始的拨浪鼓,一直到最后的红绣帕,越来越精致,也越来越多。

许久。

俯身,拿起放在最头的拨浪鼓。

拨浪鼓做工粗糙,木质的手柄却极为细腻,小巧得只够放三根手指。

这是阿母亲手做的吗,是……给刚出生的她的吗?

摇了下,轻快的咚咚声响在耳边,那么陌生。

入宫之前,活着尚且艰难,又哪里能接触到这样逗弄孩子的玩物。只一个秋千,还是因为挂在那儿挪不走,才让她看见、记住,生了向往。

入宫之后,自有千百种物什玩意儿等着,小小一个拨浪鼓,她也并未过多留意,想来也没玩过几回。

头一回这么认真地玩,竟已是及笄之后,是在阿母的祭堂。

忽一声裂声,小木槌敲进了鼓面,萧芫怔怔停住,面色泛白。

“娘子,没事的。”

漆陶的手轻柔覆上,“时日久了,鼓面本就老化易碎,若夫人在天有灵,看到她做的拨浪鼓能在娘子手中发出声响,也会欣慰无憾的。”

萧芫嗯了一声,歪头,似从破碎的鼓面中看到了什么东西。

伸手,小心翼翼取出。

是一封小小的,泛黄的信笺。

第93章阿母

【芫儿亲启。

芫儿, 你是唤作芫儿吧。阿母想这个名字想了许久,原谅阿母擅自将自己的向往附在你身上,盼望你能如芫花一般不受束缚地肆意生长。】

原来……是这样。

萧芫也曾好奇过自己名字的由来。

原来, 是芫花。

芫花生在旷野,花瓣由紫向白缓缓过度,毒足以保护自己,《本草纲目》中所载亦可入药。是再常见不过的植物, 无人束缚,肆意绽放。

【不知你现在年岁几何, 识得多少字,阿母留给你的东西你父亲有没有给你,但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阿母多半已不在了。

阿母很抱歉,将你带到这个世上,却不能陪你更久些。】

萧芫心中泛出长久而暖涩的痛。

一份素未谋面的无私爱意, 就这样跨越时空展现在面前,诉说着永远的离别, 还未拥有, 便已失去。

【阿母想,阿母的芫儿定然是个调皮的孩子,多胡作非为都不为过, 所以将信放在鼓中。

你偷偷地看,莫要告诉你父亲,便当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萧芫翻过一页。

【阿母自是希望你能平安快乐地成长, 可若不是, 阿母想告诉你,芫儿, 莫要妥协,世上最最重要的,唯有自己。

阿母留给你的半枚玉佩,他应当会给你,你去寻另外半枚玉佩的主人,那人与阿母同族,会如阿母一般待你,护你余生无忧。

阿母知晓不该说,可阿母的时间不多了,芫儿,对不起。

芫儿,莫要相信你父亲。】

许多字迹的边角被泪痕打湿。

信自发颤的手中飘落。

阿母,已经晚了。

已经太晚了。

你没有料到,他会丧心病狂到一开始就视亲生女儿为仇人,没有料到她从来没有接触这些遗物的机会,又如何会得知。

待真的明白,已是生命的尽头。

重活一世,阿母,不需你的信,便已经知道了。

擦干泪,一样一样,依着摆放的先后将这些玩物拿起,破开外表去看内里。

果然,每一样,只要是中空的,都会有泛黄的纸片。

有些是信笺,写着寥寥几句,有些是图画,简单勾勒出生动的稚童模样。

在阿母的想象中,她该如画中的孩童一般,天真可爱,无忧无虑地玩乐、成长。

又或许,画中的模样,只是一种美好的期盼。

否则,便不会在一开始的信中,那样说了。

拆到后来,萧芫撑住案,缓缓坐在边缘。

漆陶心疼地蹲下身,“娘子,奴婢唤他们进来吧。”

萧芫摇头,“我想自己拆。”

漆陶抿了下唇,忍住泪意,“奴婢让他们将祭堂原分不动搬到颐华殿好不好,回了宫,娘子便接着这样拆。”

萧芫只是摇头。

好一会儿,方展开手中信笺。

【芫儿亲启。

芫儿,今年你该六岁了,无论今日是哪一日,阿母都祝你生辰快乐,顺遂无忧。

已是启蒙的年岁了,不知夫子的课业可还应付得来?

若应付得来,阿母为你骄傲。

若一时学不会,也无碍的,阿母和你的诸位舅舅们当年也不聪明,可没少挨你阿翁的打。只要勤奋、好学,凡事莫要着急,慢慢来便好。

重要的,是多去看看春花,看看冬雪,自己开心,便是最重大的事。

阿母,亲笔。】

阿母,夫子的课业应付得来。

可偏偏有个爱强压着她学这学那的家伙,怎么都甩不脱。

阿母,六岁的萧芫,入宫刚满两年,会患得患失,但已经有了家人。

只是,学会开心,对于那时的她,还是件很难很难的事。

【芫儿亲启。

今年你十岁了,祝贺我的芫儿成了亭亭玉立的小娘子,生辰快乐,顺遂无忧。

阿母猜,芫儿定是随了阿母,是个格外爱美的小娘子,也定比阿母想象的要美得多,会有很多要好的玩伴。

我们芫儿,定是最受欢迎的那个。

阿母知道,可能十载光阴实在太久,可还是亲手为你缝制了一套衣裙,是海棠色,领口开着紫色的芫花,芫儿瞧瞧,喜不喜欢?】

喜欢,芫儿喜欢的。

阿母怎么知道,芫儿喜欢这样侬丽些的色彩?

是不是,阿母原来在闺中时……也是这般喜好。

【芫儿亲启。

芫儿,今岁,你便要及笄,可以议亲成婚了。

阿母想予你的太多,真正能给的却太少太少,只有一支金簪,能存放得久些。

阿母的手艺不好,又不想假手他人,芫儿若不嫌弃,收下便好。

愿芫儿生辰快乐,顺遂无忧。】

金簪……

萧芫小心拿起,一寸一寸仔细地看。

很好看很好看,阿母分明是谦虚了。

只是及笄宴已经过了,她想戴,也已戴不了了。

阿母,她议亲了,而且很早很早,不止及笄。

算起来,应当是娃娃亲,是和当今的圣上,阿母说不定,还见过呢。

【芫儿亲启。

时光真快呐,不知不觉,芫儿要和现在的阿母一般大了,要成婚了。

不知芫儿挑中的是哪家的郎子,模样俊不俊俏,可有安身立命的本事?想来,芫儿的眼光定是不错的。

其实在阿母眼中,外在的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芫儿喜欢,是那位郎君要对芫儿好,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无论什么困难,只要夫妻一心,都不难度过。像你阿翁阿婆,也像你的舅舅舅母般,哪怕家族获罪,携手赴死,亦可道一句此生无憾。

阿母经历过生死,也曾后悔家人健在时没有对他们更好些,孝道没尽多少,倒是总惹你阿翁阿婆生气。

所以深知,人生在世,昨日不重要,明日亦不重要,重要的是过好当下,莫要使来日后悔。

夫妻之间亦是如此,什么都比不过情真意切。不顺心之时的包容谅解,不仅仅是放过他人,也是放过自己。

莫要因过去、未来的忧虑,让现在的自己不快活。同样,也莫要因过去和可能的未来,而委屈现在的自己。

阿母知晓这很难做到,就像阿母现在,你还未出世,阿母便已有无尽的担忧,可这些,都比不过将要与你相见的满心欢喜。

现在芫儿长大了,知晓人活于世的艰难,但芫儿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阿母对你的心永不会变,只盼你能康健快乐,从心顺心,对自己好些,再好些。

往后,芫儿会有自己的小家,会有更多的长辈、会有夫君,芫儿也会为人母,会有可爱的孩子。

待到生了华发,会有高坐宗祠的一日,会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亦会……经历无数的离别。

芫儿莫怕,无论人也好,事也好,都仅仅只是人生的很小一段,来日回首,终不过于此。

芫儿要学会自私些,学会及时行乐,莫要将苦痛看得太重,要让自己欢喜,予自己广阔的天地,如此,方不负此生。

愿,阿母的芫儿,余生快乐,顺遂无忧。】

萧芫目光凝在最后一行字。

心忽然便空了。

原来,已是最后一封。

阿母,阿母……

萧芫一刹连支撑自己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娘子!”

门哐当一声打开,一抹熟悉的身影疾步进来。

“芫儿。”

李晁的衣摆尚未落下,就已经将萧芫紧紧揽入怀中,心跳透过胸膛鼓动,震撼久久不息。

劲实的手臂、宽阔的胸膛,还有他的气息,都坚实地支撑着她。

萧芫脑海中模糊滑过一个念头。

这算不算,终于如愿,落入他的怀抱。

果然很暖,很暖。

……芫儿,莫要因过去、未来的忧虑,让现在的自己不快活。

也莫要因过去和可能的未来,而委屈现在的自己。

阿母的字句化作轻柔的言语响在耳边,腔调是她想象中母亲应有的模样。

于是,她便趁着脑海中尽被阿母占据,趁着还未来得及去想更多,依着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意,穿过泪与痛的汪洋,很小声地喃喃:

“李晁,你……抱我回家,好不好?”

“好。”

李晁喉头颤动。

“芫儿,我们一起回家。”

阿母的最后一封信贴着胸口,她埋进他怀中。

身子上下仿佛都是软的,气力被吞噬,心底一直以来裂开的一角悄然弥合,变得完整。

弥合的痛楚,缓慢而绵长。

阿母这样满心欢喜地想要她来到世上,却仅仅只一面,就是永别。

明明……都知晓的,写下这些信笺时,阿母的身子,已经不好了吧。

这么多字字句句,一处未言爱,却处处都是爱。

她并非不该存在于世,她还在阿母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承载了这么多这么多的祈盼。

萧正清这些年说过的所有,全都是假的。

阿母这样的女子,历经这么多苦难也依旧心怀大爱的女子,他本就配不上,一点儿都配不上。

死死咬着唇,攥着他的衣襟,终于,身子颤动着,痛哭出声。

李晁手抚着她的发,臂弯抱得更紧。目光沉沉望着前方,深不可测。

銮舆之后,禁军源源不断往萧府涌去。

涌往先夫人储江雪的祭堂。

萧正清要冲过去以命相拦,被身旁的平婉拽住。

下一刻,平婉被毫不留情地踹倒在地。

月洞门后的萧若看着,面色惨白,瞳眸深处,尽是麻木。

无人留意的角落,暗卫循着阴影,天女散花般,侵入萧府的每一寸。

第94章修罗

“如何?”

几日后, 金銮殿高高的龙椅上,李晁刀削般的面庞隐在阴影里,唯眸中映出点点幽沉的光。

仿佛身后无尽的恢弘与广阔, 皆是他蛰伏的巨龙龙身。

阶下黑影俯首。

“禀主上,证据都已拿到,至多三日,原件便可封存。属下已将大概情况誊录, 交给了江寺卿。”

“萧夫人身边刘媪确是大长公主赠予,为人中规中矩, 监视的这段时日,从不多说一句话,多言一个字……”

……

与此同时,颐华殿内。

“……伺候起来也十分尽心尽力,甚至任打任骂,由着萧夫人发泄心中不快。

也不曾听到她主动对萧夫人提议什么, 甚至连大长公主这四个字都没有提过。”

层层纱幔之后,高窗之下, 粲然的日光化作金沙倾泻, 落了萧芫满身。

如瀑的墨发缓缓浮动,随回身的动作,优美的弧度抚过灼晖, 一张冶丽的面容比骄阳更耀眼,夺去所有目光。

雍贵端正的身姿暗藏凛然之意,眉目轻凝, 不怒自威。

“确定她并无亲属?”

漆陶也困惑, “几番探查都不曾寻到,她在大长公主府亦是无亲无故, 连个交好些的婢子侍卫都没有。

道是自从她当年被卖入宫中,家中遭难尽数死去后,便沉默寡言,再不与人相交。”

萧芫勾唇,“如此说来,竟是她李岑熙的一步闲棋。”

漆陶低眉,“圣上那边道会派人一直盯着,稍有动作,第一时间知会咱们。”

萧芫未置可否,倒是问了一句,“萧若也不知?”

漆陶点头,“娘子,可要……”

萧芫轻笑,悠然道:“萧夫人,不是总拿她撒气吗。”

漆陶抬头,丰润柔净的面容上满是郑重,“奴婢明白。”

正要去办,忽一声清亮有力的嗓音跃来。

“娘子!”

丹屏快步走进,风尘仆仆。

“娘子,一刻钟前,萧若的人主动向奴婢传消息,道她就在昨日,得知了有关于太后和边关岳将军的事,让您即刻出门,以踏秋之名前往郊外宣碧山相见。”

“奴婢不知消息真假,已经派人跟踪上去,具体如何处置,请娘子定夺。”

萧芫眸色微凝,思忖几息,令:“漆陶,你遣人将消息报给御前。”

“是。”漆陶领命出去。

萧芫看向丹屏,“她既不想直接说,那便将人抓回来,押入宫中,好好审问。”

丹屏应下,可到了殿门,又折回来,身后多了一人。

那人双膝跪下,叩拜之后恭敬禀道:“传消息的人武艺高强,可发现属下之后却自投罗网,还直言道,若娘子收到消息后不第一时间前往宣碧山,就等着太后身体衰竭而亡,边关岳莲城兵败如山倒。”

萧芫倏然色变,站起身。

丹屏当即皱眉,“这明显是引君入彀之计,娘子莫要……”

“李晁派在我身边的暗卫,一共有多少人?”

丹屏愕然看着娘子身影匆匆自身前而过,本能回道:“只有二十。”

萧芫顿住步子,条条命令如玉珠接连落盘,“去寻宣谙姑姑借凤翎卫,就说我出京踏秋散心,想借些护卫。”

“将那人的话原分不动转告李晁,我先行一步,让他之后带人前往。”

“拿凤令,调动禁军将宣碧山给我围了!”

“如若禁军调不动,直接去原将军府,让原菁莘无论如何都要调兵前往,越多越好!”

丹屏震惊未有动作,可身边侍立的宫女训练有素,领命去传话的人已经行到了外间。

萧芫落后一步,也快步往外去。

“娘子,”丹屏着急赶上来,“您不能就这样以身犯险,让奴婢代您去吧。”

可待娘子真的停下,她望着娘子,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丹屏从未见过娘子这般神色。

连眼角都紧绷到了极致,双目泛红,写满了焦灼的怖色,甚至,是破釜沉舟。

这一刻,不需言语丹屏也明白,娘子此行,非去不可。

漫长的几息后,丹屏咬牙抱拳,郑重如同起誓,“您若执意前去,奴婢死也会护您周全。”

萧芫回身,向前,步伐无畏而坚定。

若真能彻底扭转前世,区区以身犯险,又算得了什么。

马车备好,上去之前漆陶终于回来,却眉心微蹙,面有难色。

“娘子,圣上在政事堂和诸位长官议事,外头防守重重,任何人都不得入。”

“言曹大监也被拦在外头,奴婢拜托他一结束立刻通报。”

“好。”萧芫颔首,“你留下来,至多一刻钟,若还是无法通报,你便闯进去。”

漆陶:“奴婢记住了。娘子,太后那边可要据实以告?”

“不必。”

余音未落,衣袂飘飞,马车随着一声令下,轱轱向前。

萧芫自然知晓此事瞒不过姑母,但姑母坐镇宫中,早知道一刻便早焦灼一刻,倒不如晚些。

且凤翎卫专护姑母安危,她借走的已经够多,余下的不能再动了。

行至朱雀大街,暗卫来报调兵之事已然妥当。

事出紧急,去办的人兵分两路,此刻禁军先行出城,原菁莘在后正在遣兵。

麻烦的是原将军也在宫中政事堂,主帅不在,哪怕身为少主有此权力,也少不了多费些口舌。

萧芫凝神盘算。

此去最差的情况,便从头至尾都是背后之人的阴谋。

京畿兵力,除了京内南北衙的禁军就是京郊的驻兵,就算当真是贼匪倭寇领兵威胁皇城,她如此安排,也是万无一失。

而最好的情形,便是那宣碧山上当真只有萧若一人。

而她贸然下令出兵,事后朝堂上定有人问责,此等后果,与虚惊一场相比也不算什么。

出城门时,凤翎卫前来会和,为首者入马车拜见。

萧芫看着这张有些熟悉的脸,问:“你与胡媪是何关系?”

暗卫低头,恭敬道:“回萧娘子,属下是胡媪的远房族弟,不过并无往来,胡媪不知属下存在。”

萧芫嗯了一声,让他下去。

姑母的凤翎卫,她自然相信。

宣碧山风景秀丽,巍峨壮观的奇山峻岭间,不止粗犷的草木松柏,亦有婉约雅致的小桥流水、亭台楼榭盈盈而立。

秋日的山间层林尽染,从初秋到深秋,由碧绿到枯黄,错落间每一时的风光皆不尽相同。

京中世家的郎君女娘,每到这时,最附庸风雅的事便是来宣碧山踏秋。

今日也是一样,沿途往上,时有诵诗娇笑声传来,随意一瞥,不是才子佳人,便是成对的郎君,或成团的女娘惬意聚会。

暗卫皆在暗处,萧芫身后只有几名武婢,倒显得颇为合群。

京中无人不识她这位未来的中宫皇后,是以走了一路,也应了一路的寒暄,妙语叠成多姿多彩的音符,叽叽喳喳地热闹非凡。

萧芫前脚言笑晏晏,后脚便让人挨个儿走近那些郎君娘子,委婉劝人暂且下山。

大多和颜悦色地应下,少数面有不忿,闷闷不乐,待人走了抱怨:“这宣碧山还是她的不成,连让人观赏一二都不行了?”

旁边一位郎君闻言轻笑。

“这位小娘子还真说对了。

这宣碧山,本就归属皇族,萧娘子年幼时大才,望着这座山,惊叹之下做了首诗,太后殿下一高兴,便将这座山,送给了萧娘子。”

那小娘子哼了一声,不服气,“我为何从未听说过,莫不是你胡诌的吧。”

郎君又笑一声,摇摇头,抚袖而去。

小娘子一怔,忙追赶上去,不依不饶,“哎你笑是什么意思,嘲笑我吗,你别走,给我说清楚!”

迢迢山路正上方,五角攒尖赘山亭内,萧若听着底下的欢声笑语,面容有一刹扭曲。

忽然笑出声,回头。

“我这一生,当真可笑,倾尽全力想要摆脱的,却到这个时候,都摆脱不了。”

连选的地方,都是属于她萧芫的地方。

萧芫缓缓拾阶而上,立在亭洞门口,目光沉沉,如山压抑。

流着同样萧氏血脉的姊妹,仔细看时有三分相似,可姿态仪容,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萧芫勾起的唇角沁着淡淡的不屑。

哪怕有前世那一遭,单单萧若,也依旧不配被她放在眼里。

“那是因为你蠢,因为你不敢反抗。”

明亮的声线平铺直叙,漫不经心。

“说吧,你的消息。”

“你凭什么这么说!”萧若一听,应激地驳斥,呼吸不稳,“萧芫我告诉你,我今日敢将你约出来,敢站在这里,就已经是最大的反抗!”

萧芫并未搭话,那目光里,有太多萧若看不懂的东西。

“萧若,你至多,还有一刻钟。”

萧若视线凝在她面上,一点一点地敛容、冷静。

那隐隐的疯狂却更加明显,仿佛随时会喷薄而出。

“果然啊,只有这样真正重要的消息,才会让你这般在意,才能让你萧芫,正眼看我。”

“这么多年了,萧芫,你根本不知道,我过的,究竟是怎样的日子。”

“因为你高贵、聪慧,有太后和圣上相护,我受尽阿母百般逼迫。

你不知道,因为做不好,因为不如你、甚至因为不像你而被阿母责骂责打的时候,我究竟有多么恨你。”

萧芫静静望着,言语淡然,“那你可恨错人了。”

“我都恨!”萧若喘着气,字字叩心,“我恨你,恨平婉,恨萧正清,甚至,恨被逼着去讨好的李晁。”

“人人都道他是圣上,是几百年难遇的圣明君主,连你也爱她,但我偏不!我喜欢的男子,该是温润如玉,体贴入微,而不是像他那样,只知苛责。”

“萧芫,你该是最清楚的,不是吗!”

说着,声音愈发哽咽,“可我连我自己都做不了,自知事起,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必须模仿你,不能有丝毫差错。我从来不敢说我喜欢穿怎样的衣裳,想用怎样的吃食,我没有一日,是在做我自己!”

她弯起唇角,笑得像哭,“但我今日是了,我今日就是我自己。我自己想法子弄到的消息,我自己决定要告诉你,旁人都不知。连今日穿戴的衣裳首饰,都是我最喜欢的。

我就是我,我是萧若,不是只知模仿你萧芫的低劣次品!”

萧若忽然张开手臂,旋身转了个圈,越笑越开心。

开心到有些夸张、可怖,“阿姊,你看,是不是很美啊。”

萧芫能耐着性子听到此处已是不易,此时手腕轻转,自袖中握住一物,缓缓抬起。

“萧若,我再问一遍。

究竟是谁,对太后和岳将军,有何阴谋。”

“哈哈哈哈……阿姊,你也会着急啊。让你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到了现在,还不是急了。”

“别拿袖弩对着我,我会说的。”

“要对太后和岳将军动手的人,正是呃……”

随着一道破空声,萧若面上神情猝然定格,血箭自口中喷出,血雾弥漫,染红天地。

也染红了萧芫半张面孔,一只眼眸。

萧芫倏然抬头。

灿阳照耀之下,半面倾城,半面修罗。

第95章不弃

隐藏的暗卫齐齐落地, 其中两个脚尖轻点,往箭矢射来的方向迅速弹出,剩下的围在萧芫周围。

萧芫顾不得其它, 蹲在萧若身边,紧握着她的手臂,急声:“是什么?”

萧若大睁的眼眸已经涣散,鲜血混着气沫从喉咙里涌出, 模模糊糊吐出三个字,“尚, 药,局……”

“尚药局?”

答案出乎意料,萧芫还要再问,可萧若头已经无力歪向一旁,身上的血在石砖之上越累越多,晕到了萧芫脚下。

啪!啪!啪……

响亮的抚掌声突兀传来, 萧芫警惕回头。

那人一身素衣布衫,虽作男子打扮, 身形面容却十分熟悉。

褪去锦绣华服, 抹去浓妆艳抹,她看上去,也不过是个被岁月侵蚀、年近半百的普通老妇。

萧芫捏紧指尖, 咬牙道出她的名字:“李岑熙。”

端阳大长公主,李岑熙。

竟然是她。

也果真是她。

她竟能躲过层层监视逃出来,还跟在萧若身后将计就计。

李岑熙眸中闪过恨意, 面上却是一惯柔和的笑:“萧芫, 从前怪我小瞧了你,才容得你一次又一次地坏我好事。”

高高抬起手, “你要记住,走到今日,都是你们逼我的,我本不必如此,你今日,本也不必死在这里!”

随着手猛然挥下,四周蝗蚁般冒出黑压压的人影,动作迅疾,如急雷闪电,眨眼便到了眼前。

丹屏挡在萧芫身前,“娘子,这些人不是普通的暗卫杀手,奴婢挡着,您先走。”

萧芫摇头,手臂抬起,袖中弩箭不断射出。

“要走一起走,你现在挡在这里,之后若有危险,又当如何?”

一众暗卫围着且战且退,连萧芫也看得出来,这些人的身手和她带出来的暗卫极为相似,却更高一筹,因而地上的斑斑血迹,大多是她这边的暗卫留下的。

如此,并非长久之计。

这些人既然能入这宣碧山,要么是事先埋伏,要么是山下的禁军已经被突破。

她希望是前者,但眼前这情形,却多半是后者。

又一只箭矢贴耳而过,萧芫掌心额角,甚至后心,全是冷汗。

下一刻,她被搡入山壁的一处凹陷,所有人都挡在她身前,面上,已不知是血还是泪。

这样残酷的场面,萧芫如何能不怕?

她怕得,另一只不使弩的手一直在颤。

前世今生,她从未像此刻这般身陷在厮杀之中,随时随地都有站着的人倒下,谁也不能肯定,下一个倒下的,一定不是她。

心底最浓的情绪,却还不是怕,而是后悔。

后悔将此事告知李晁。

李岑熙命令的这些黑衣人武力之强,她闻所未闻,今日之前,根本无从想象世上竟还有这么多如此厉害的高手。

哪怕稍弱一些,她的安排也是万无一失。

但偏偏不是,又偏偏,她叫了李晁前来。

她事先不知这些人的存在,他多半也不知,山路崎岖,难以成包围之势以众取胜,带再多人也如以卵击石。

他是天子,是姑母唯一的儿子,若他也被困在这儿,朝堂怎么办,姑母怎么办。

袖弩空了,萧芫手忙脚乱又从腰间拿出一个,还未戴好,余光里长刀袭来,寒芒裹挟劲风,猝然,眼前一花,一股热血将她从头至脚淋了个通透。

口鼻皆泡在血里,血腥味将魂灵连同呼吸一同死死捂住。

一只手猛然将她拉出,萧芫丢了魂般,只知跟着跑,拼尽全力地跑。

眼前被血浸透,世界扭曲抽象,风景化作虚影。

直到虚景中,出现一抹凝实的高大身影。

他携耀日而来,跨过重重山水,终于在此刻,映入她的眸底。

“李晁!”

跑得太快太久,心跳声盖过了她自己的嗓音,盖过了近乎撕心裂肺的哭腔、思念与渴盼。

萧芫什么都不想想了,她只知道,若下一刻她就要死了,这一刻,她也只想与他在一起。

“芫儿!”

李晁看见萧芫的一刹,浑身血液顷刻凝结。

那么多的血,将她浑身上下染得赤红,只余一双盛满恐惧的明眸,豆大的泪淌在面颊,汇成血河。

她那样望着他,仿佛下一刻就是生死相隔。

李晁抽出腰间长剑,一声令下,震天的杀声响起,大地随之震动。

他向她奔来,面目狰狞,如同燃烧着血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萧芫从发花的视野里艰难辨认着敌人,可手中袖弩,已经连续三箭射空了。

养在深宫中的娇贵女娘,学的些许招式箭术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能支撑这么久,已经是奇迹。

到现在,每动一下,都是一阵剧烈的酸痛,手脚越来越不听使唤。

她只能死死地咬着唇,用疼痛和血腥味刺激,好让意识清明些,再清明些。

禁军前仆后继,生生以血肉之躯铺出了一条路,连通她与他的血路。

被揽入他怀中的一刹,萧芫什么都说不出来,嘴唇颤抖着,连唤他的名字,都发不全音。

兵戈相接的声音震在耳边,他的唇擦过她的耳郭,声音那么沉稳。

“芫儿,别怕,我来了。”

萧芫哭着,不住点头。大张的唇剧烈喘息,喉咙尝到浓郁的血腥味。

按袖弩的手好像被磨破了,每按一下都是十指连心的痛。

可她不能停,这些黑衣人,真的太多了,怎么杀都杀不完。

她对不准心脏,对不准脖颈,就对准他们的眉心。

满目的黑衣让她眼前越来越模糊,但眉目那一块是白的,就算射歪了,不是射到了眼睛,就是太阳穴。

敌强我弱,他们被逼着一路往后躲,鲜血染红了初秋的绿叶,禁军和暗卫的尸首铺满了山道。

禁军最少五个人,才能换他们一个人。

再转过一道山路,李岑熙尖锐的声音突然从山包后响起。

“是李晁,快,快,杀了李晁!谁杀了李晁,谁就是新朝的首功之臣!”

此话一出,黑衣人攻势更猛。

萧芫向后瞥了一眼,心重重沉下。

若再被逼着往后,很快就无路可退了。

她只盼着,那一片凹陷下去的,不是悬崖。

盼着望不见的山壁转角后依旧有路。

下一刻,萧芫的手被李晁握住,猛然向上抬起,一只弩箭在他的控制下朝天射出。

只是须臾,女人凄厉的惨叫声传来。

这只箭,竟然躲过重重黑衣人,正中李岑熙。

仅仅只是听声辨位,竟恐怖如斯。

可与此同时,他们一行人也到了山路尽头。

萧芫被李晁护在身体与山壁之间,可哪怕如此,她也控制不住自己脚步的踉跄,眼前是连成一片的花白,心跳重得仿佛随时会顶破胸膛。

袖弩,已再抬不起来了。

“前面……有路吗?”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清,因为连她自己,也听不清自己说的话。

“有。”

一个字,低沉、有力,带来希望。

萧芫好像凭空又生了很多力气,手使劲抓着山壁,跟上步伐。

可就在他们转过去的那一刹那,萧芫捕捉到了一个极细微的声音。

血脉骤凉,失声喊道:“小心——”

可已经晚了。

极沉闷的一声,是利器没入了人的身躯。

萧芫浑身随之一抖,眼眸睁大,颤声去触眼前的人。

“李晁……”

灼烫的血染红了手,他的身体顺着箭矢的劲力倒下,萧芫不顾一切抱住他,紧得指尖的血不断往下流。

“萧芫,松手……松手!”

他严厉近乎命令,去扯她的手,萧芫哭着摇头,迭声喊着不要,恐惧到极致。

李晁的力气比萧芫不知大上多少,可这个时候,他却用尽全力都没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和他一起跌下去。

山壁拐角处的小路极窄,只够一人侧身而过,原本想着,只要过去,守住此处,黑衣人便无法越过,至多坚持半炷香,援军定能赶到。

可现在,也正因这样的地形,李晁和萧芫正处在视野盲区,能看到并出手的只有前后紧挨着的两个人,但他们皆背对着,一人在探前路,一人在挡后方的箭矢,发现要出手时,已经来不及了。

没人料到,空旷的崖壁外,还能飞来这般厉害的冷箭。

这个距离,便是兵部最厉害的攻城巨弩,也远远不够。

极窄的山路外,并非直上直下的陡峭悬崖,而是稍险的斜坡,林密草深,人跌下去,顷刻便没入其中,再望不见。

李晁竭尽全力将萧芫护在怀中,也将自己蜷起,沉闷的撞击声不断,箭被撞断、错位,李晁喉咙里压抑不住闷哼,意识越来越模糊。

萧芫听到连绵不断的风声,感觉到有锋利的草叶割破肌肤,而他的血一直在流,连她的衣裳也湿透了。

他抱得好紧,她想动一下手都丝毫不能。

无止境地向下跌落。

宣碧山怎么,还有这么深的地方……

天旋地转,却因是在他的怀中,萧芫渐渐地,从惧怕里感受到一丝……玉石俱焚的安稳。

抱他的手不顾一切,死死收紧。

哪怕是死亡,她也永远不要松开他。

本就混沌的脑海,已经到极限的身躯,在接下来的一次猛烈撞击下,终于,坠入黑暗。

来不及反抗,亦无从反抗。

甚至不能称之为黑暗,更像是虚无,像被时光抛弃。

因为再有意识时,她觉得只过了一眨眼,可望见的,却是皎洁的明月和漫天的星子。

李晁……

李晁呢?

心重重一跳,想撑起身子,却刚有动作,就因为猝不及防的痛跌了回去。

分不清是哪里,好像身体的每一寸,从皮肤到五脏六腑,都在痛。

萧芫却全然顾不上,挣扎着翻过身,然后用手肘撑着,一点一点地往前爬。

李晁,李晁……

你在哪儿啊,李晁……

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却不敢唤他的名字,她害怕那些黑衣人会跟着下来,就在附近找他们。

在萧芫心生绝望,觉得自己找错方向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一抹衣角。

墨染烫金,上面是龙尾的形状。

是他!

萧芫喜极而泣,扒开身前的草扑过去。

可就在这一刹那,一道尖细的声音乍然响起,就在不远处。

“什么声音?”

萧芫浑身一颤,死死捂住嘴,屏住呼吸。

第96章醒来

脚步在草丛中穿行的声音钻入耳中, 如阎罗的催命鼓,化作利爪捏紧心脏。

萧芫发现自己在抖,控制不住地簌簌发抖。

……不要, 不要过来。

每一个呼吸都被拉长,她在心中拜遍了诸天神佛,只求一条险而又险的微末生路。

耳中前所未有地灵敏,听到的声音在脑海中化作了生动的画面, 她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艰难分辨那个人前进的方向。

似乎……是往后方去, 是她一开始醒来的地方。

但依旧极近,她觉得自己爬了很久,可爬过的距离,却那么短。

“啊!什么东西!”

尖细的痛呼响起,紧接着便是兵刀与坚硬的鳞甲相撞的声音。

他的同伴听到后慌忙前来,可两个人面对这不知是什么的猛兽都占不了上风, 随着一声大吼的逃,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远。

萧芫不敢冒然动作, 又趴了好一会儿, 才往前爬,去挨近他。

很低很低的呼唤声随泪水一同落下,“李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