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乐子
萧芫望着他的模样, 咬唇,唇瓣有些发颤。
她原不想提的,过去便过去了, 可他突然问她,她实在忍不住。
她从中设计,让这件事入了大理寺掌控,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事先不说, 是她不知如何说,也害怕说。
除了性命, 她根本不知王夫人能影响到姑母的究竟是什么,只能提前让他将人单独分出来,可最后,这反而方便了王夫人入宫面见姑母。
他没有做错,是她苛责。
为了前世苛责。
一室馨香暖溺,尚残留着适才交缠的余韵, 可他与她之间,却悄然隔了一道冰川。
李晁心中, 寒流与灼烫交织, 将五脏六腑绞成一团,一瞬觉得自己仿佛被冻得浑身发僵,可一瞬, 心火不休地煎熬着,熬出陈杂的五味。
一会儿轻描淡写地不足一提,一会儿又重逾泰山, 撕扯着, 想将他扯做两半。
他重重闭目。
声线低沉,掷地有声:“芫儿, 我不会的。我永不会再做违背你意愿之事。”
萧芫抿唇,眼前忽然模糊,低头,泪砸下去,砸出两朵斑驳的湿痕。
忽然恨自己不知为何的懦弱与惧怕。
龙涎香贴近过来,一个很轻的拥抱。萧芫僵着身子,没有动。
“芫儿,你何时,能更信我一些呢?”
泪不断地落下来,湿了他的肩。
“那你呢,你们什么时候,能不把我当做孩子啊?”
前世后来,她不知有多恨,恨自己没能保护姑母。
姑母将她当做孩子哄,那他呢?
哄到后来,她什么都不知道,连重生,都得自己一点一点去寻找前世的答案。
这么没用。
是不是前世她有用一些,听话一些,他们就不会什么都不告诉她。
“没有,芫儿,没有。”
他捧着她的脸抹泪,“没有把你当做孩子,以后,什么都告诉你,不会隐瞒。”
萧芫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他因她而痛的眉眼。
他这双眼眸,总是太过坚定,如同一面铜墙铁壁,而今,终于因她而破。
波澜叠起,全心全意的情感,盛满所有。
她应该相信的。
今生,并非前世。
她与他一开始的重逢,他便是她最熟悉也最怀念的少年模样,是那个从小与她争执吵闹,却爱为她折花的少年帝王。
后来,他向她认错,向她表明心意,他所做的,比她内心的所有期许,都还要多。
她说了,她会信他,哪怕只有一次。
真的,萧芫,真的已经与前世完全不同了。
姑母会好好的,她会与他成婚,他也会如期亲政。
他永远都不会再变成前世那个勒令她搬宫,怎么也不肯见她的,风雪中居高临下、冰冷刻骨的背影了。
可,为什么,心还是这样难受呢。
好像真有一只骷髅一样的手,在不停地拧捏揉扯,每一刻的痛意,都尖锐如刀锋。
脑海中酝酿许久的一个念头,渐渐浮现,渐渐清晰。
上天所赐,让她重活一世,只她一人。
仅她一人。
她为什么,还是对他开不了口呢。
她究竟,在怕什么?
她做得越多,压在肩头的担子便越重。他会有疑问,姑母迟早也会有疑问,面对这些,她真的,要渐渐承受不住了。
越不想回想,越要摆脱,就越来纠缠,将她困在一个无解的答案里,瞻前顾后。
李晁,是越来越好,意气风发的李晁。
可萧芫,却越来越胆小。连一开始肆意张扬、义无反顾的自己,都要比不上了。
连她自己,都想嘲笑自己。
撇开脸,无力地牵了下唇角。
“夜深了,陛下,我累了。”
蜡泪堆叠,渐长的灯芯将忽明忽暗的烛光泼洒过来,跳动得越来越剧烈,也越来越幽暗,缕缕黑烟腾腾升起,如他渐渐直起的身躯,映下一片深不见底的阴影。
将她陷在其中,无法自拔。
影子又缓缓弯下,正映在坐榻上的雕花木靠,是她额角轻抵的位置,仿佛一个额头贴着额头,紧密相连的拥抱。
就这样的姿势,很久很久。
“芫儿。”
他的声音融在静谧的夜色里,如同阳光下藏匿的暗影。
语气与以往皆不同,沉缓,却颤抖。
“朕与母后,并非仅仅母子,更是一个即将亲政的帝王,与摄政数十载的皇太后。”
萧芫睁开眼,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眼前,他影子模糊的边缘。
“同样的事,你做可以,朕却不能直接做,大理寺,并非只有朕的人。”
扒开自己的每一个字,都托着很重的负累。
他想成为她的英雄,成为为她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永远坚强,无所不能。
所以他不想让她知道,他也有如履薄冰、无能为力之时。
她说的对,他这么多年,母后的一言一行,他必会遵从,所有应回禀母后之事,他会第一时间呈上,从不敢忘。
也不会忘。
“芫儿,若不想母后知晓,总要容我些时间,让我多些余地。”
他不像在怪她,也没有怪她,而是怪自己,竟无能到如此地步。
“芫儿。”
这一回,他的声音近了许多,就在耳边。
“以后,不要再如此一人冒然行事,我很担心,也害怕你出事。”
“王夫人的后续之事,我会处理,你若再想做什么,都告诉我,好不好,我帮你。”
“就像你使漆陶做事一样,想不说的,便可不说。”
“我不会不愿,亦不会追根究底,只想,你多信我一些。”
一个很轻的吻落在了发顶,他的气息环绕过来,一如那有些小心翼翼的拥抱。
他抚她的发,“芫儿,别想太多,都有我呢,好好睡一觉,嗯?”
萧芫压抑着吸气,一直没有回头。
直到他真的走了,她抬起发颤的指尖,触到了满手的泪,还有已经打湿的衣襟,才发现,原来自己悄无声息,哭得这样厉害。
她应该转身投入他的怀抱,顺着他的话蹬鼻子上脸,蛮横地提好多好多要求,要他做好多好多事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看他一眼,都没有勇气。
萧芫,萧芫……
她终于将自己蜷缩起来,痛哭出声。
萧芫,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
你真是,你骨子里面就是个胆小鬼。好不容易不在意幼时,不在意父亲了,却又有了新的懦弱,模样和以前,一模一样。
你长大了,你都重生一回了,可怎么,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啊。
她哭倒在榻上,漆陶在唤她,抱住她,好像也哭了。
周围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她感知不到,脑海中反反复复,只有他,只有他的话。
她拽着漆陶,努力发出规整些的字音。
“漆陶,为什么啊,为什么我不能勇敢一点。”
“我没有与他说,却还怪他,漆陶,我怎么这样呢,我到底……到底应该怎么办啊……”
“娘子,”漆陶心都要碎了,也是抑不住的哭腔,“娘子最勇敢了,您还记得吗,当年您那么小都还护着奴婢,我们一起在丞相府活了下来。”
“入宫这些年,您可威风了,揍过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几十,连公主都逃不了,还有春日宴上的萧若,揍得她连清荷宴都不敢去。您怎么不勇敢呢,分明就是圣上惹您伤心。”
萧芫只是摇头,口中不住道,“你不懂,漆陶,你不懂……”
她一直哭,一直哭,像是要把这段日子所有内心的压抑都哭出来,漆陶抱着她,直到她筋疲力竭,昏睡过去。
跪坐在黑暗里,低头,借着月色轻轻拨开娘子被泪水粘在面颊的发丝。
神色哀戚,唇瓣颤抖,声音好轻好轻,“娘子,奴婢怎么会不懂。”
“是您心里有事,有不能说的事,对不对?”
“您不想告诉他们,您告诉奴婢,让奴婢陪您一起噩梦,好不好?”.
盛夏,烈阳如炽。
正如自先帝以来日渐强盛的国力,到了如今,已如日中天。
李晁尚未亲政,千秋节不宜大办,但尽管如此,提前一月便陆续有请旨祝寿者入京,现已将京城中好些的驿馆塞了个满满当当。
萧芫看着新增的这一大长串名单,头疼,“不就贺个千秋节吗,他们自己来便算了,怎么一个一个的,全都拖家带口。”
太后手捧闲书,翻过一页,道:“人既多了,便按品级割去一些,左右宴饮而已,并非什么正事。”
萧芫动作一顿,歪头看向上首,“姑母,您这话说的,当真与圣上一模一样。”
太后眼神乜过来。
萧芫呲牙笑,讨好改口:“是圣上说的话,当真与姑母一模一样。”
太后目光又重新落在书上,再翻过一页。
萧芫眸光一转,提裙起身,几步蹦到姑母面前,黏黏糊糊钻进姑母怀中,“哎呀,人名儿太多,看得我眼都花了,我要歇息歇息。”
太后将手拿开,嫌弃:“下去,你不热,予还热呢。”
现在这天儿,往外头丹陛前砸个鸡蛋都能给烤熟了,殿内凉席加上足足三个冰鉴才稍稍好受些,这丫头倒好,还偏往人怀里贴。
且歪理一套一套的,“我不要,御医说了,姑母的身子有些寒凉,我也有些,现下冰鉴的凉气吹着,正该中和中和。”
义正言辞,说完小脑袋还肯定地点了两下。
太后:……
这天底下的医者口中,十个女子十一个身子都有些寒凉,真这么算,夏日还用什么冰鉴,索性抱个暖炉得了。
正要点着额心将人赶走,宣谙匆匆从外头进来,饮了一盏凉茶,兴冲冲禀道:“太后,萧娘子,今儿个朝堂上可出了个乐子。”
萧芫钻出半个脑袋,“朝堂上还能出乐子啊?”
那么严肃的地方,除了偶尔大臣们口喷白沫地吵架……啊不,引经据典地理论之外,不都是恭谨肃声,字句皆深思熟虑的吗。
第82章恨嫁
宣谙想起便忍俊不禁, “廷议时有位谏官,当众弹劾圣上,道圣上当听未来皇后之言, 勤政为民,莫耽于男女之爱。”
萧芫懵了:“我何时说过这话?”
宣谙打趣,“娘子您在清荷宴上当众之言,可是忘了?”
提起清荷宴上, 萧芫不自主瞥了眼手腕上的缠讳纹珠串,忽反应过来, 直身睁大眼眸,“不是,怎么我说的话,连朝堂上那些年近半百的臣工都知道了?”
脸稍稍发烫,“……而且,细究起来, 我也不是此意啊。”
她那儿,分明是报复性的炫耀。要说规诫的话, 她刚拿到圣旨, 拿引枕追着他打的时候才勉强算吧。
太后淡淡问了一句,“那皇帝如何说?”
宣谙:“咱们圣上自是一点儿不输阵,全然给驳斥回去了。大意便是与帝后和睦相比, 区区一道圣旨不算什么,若如此都能拿来大题小做,那宗正寺所辖, 岂不日日都是不务正业。”
“那谏官不应, 咬死了此等圣旨便不应走三省流程,为人君者当为天下之表率, 若人人皆以此效仿,官署衙门岂不成了盖私印闲章的地方了。”
萧芫笑出了声,使劲儿点头,“我觉得这谏官说得甚是在理,况且,盖章署名的圣旨,于帝后和睦可没什么好处。”
当日那场景,瞎子来了也不会觉得和睦吧。
太后笑睨了她一眼。
“圣上呢,拿臣工们总爱扯的那一套国事家事反将一军,历数数代帝后并联系朝政之事,责问除他以外,何人还敢代他下圣旨诏令于三省,并借着话头,令刑部大理寺彻查长官以公徇私之事。”
“说得那谏官哑口无言,还不得不领了个协察之任。”
萧芫鼓腮,稍郁,“我就知道,论辩才,谁能说得过他呀。”
抬眸,见宣谙姑姑看她的眼神格外奇怪,不由摸摸自己,“怎么了?”
她脸上也没什么啊。
宣谙的笑意里揶揄也有,欣慰也有,那意味深长的,瞧得人脸发红。
“娘子可知圣上是如何说您的?”
“如何说的啊?”
心底隐约有种不妙的预感。
宣谙眼神口吻皆满含深意,笑容隐秘。
“圣上说呀,若说帝后为天下人之表率,夫妻情深,执手偕老不离不弃方是表率,正如,朕与芫儿。”
萧芫:……
埋头悄悄往下缩。
“朕下此圣旨,经由三省签署,要的,并非仅仅朝堂,更是要天下人以此遵循夫妻之正道,小家安稳方可治家,治家方可治国,一屋不扫,又何以扫天下。”
萧芫忍不住闭上了眼。
“娘子,余下的便与圣旨当中大差不差,便不用奴婢重复了吧。”宣谙的话,听着简直下一刻便要笑出声来。
萧芫实在受不了,哀叹一声,仰起小脸扁嘴告状,“姑母,你看他,他怎么这么讨厌啊。都过了这么久了……”
说到此处,忽然转头,“不是,宣谙姑姑,都过了这么久了,怎么朝堂上才想起要提这事儿啊。”
距离李晁下圣旨,都一个多月了。
宣谙跟说书人似的,抑扬顿挫,“说到这儿,便不得不提这位谏官了。”
“此人上月刚以制科入仕,不过是门下的一位八品拾遗,可自上任以来却战绩斐然,上至宰辅新政大事,下至东西市的买卖小事,无所不谏,每每呈辞皆有理有据,今儿这把火,是终于烧到圣上头上了。”
萧芫思摸,“上月啊,还在门下,莫不是才刚得知那封圣旨的事吧。”
“哼,谏官谏官,不就是专挑皇帝毛病的,活该他被说。”
谁让他做下这样的事。
这么一想,也不枉费她忍着肉麻在清荷宴上大肆炫耀,能让朝堂上许久不怎么开尊口的李晁拾起往日力辩群臣的本事,也算值当啊。
如此,他捣鼓的事儿让他自个儿圆了,世人便不会把注意力往她身上搁了。
再仔细想想,“我怎么听着这人有些熟悉呢……”
太后:“芫儿认识?”
萧芫凝神想了半晌才想起来,“上月的制科,是只他一人吧?”
宣谙:“应试的倒不少,可最终过了殿试授官的,只此一人。”
萧芫一抚掌,“这便对了,原是他呀。”
笑着对太后道:“姑母可还记得我先前和菁莘出宫?那日在集市上遇到的人就是他。
菁莘对他有兴趣,给了枚玉佩,后来他拿着玉佩应了赘婿之事,说待考取功名之后便着人上府说媒。”
与李晁说时,她并未提及此人,只道因黔方案朝中缺了不少谏官,命人举荐还不如以制科取仕,背景干净且无后顾之忧。
说了便抛诸脑后,竟一直没想起来问。
这书生也当真争气,瞧着白净柔弱,没想到不止应试厉害,做官也这般有出息。
“哎,这他做官都好些日子了,也不知去没去原将军府。”
啧了声,笑意浓浓,“若已去了,菁莘岂不是比我还要先成婚啊。”
原菁莘与萧芫是最要好的,太后自然知晓,闻言促狭。
“如此一说,倒是皇帝耽搁你了。不过,离他弱冠也只余一年,亲政大典和帝后大婚礼部早已开始预备,晚不了你多少日子。”
萧芫哑了声,对上姑母的视线,红脸娇嗔,“姑母,我哪有着急嘛,您这话说的,显得我多恨嫁似的。”
“没有?”太后还不知道她,“没有的话,怎么皇帝总是夜里才从颐华殿回去?”
萧芫哽住,这下,连雪颈都晕上了粉意。
做是一回事,被姑母直接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默默把姑母的广袖掀起来,将自己的脸和脖子一块儿埋进去。
呜呜……
她再也不要出来了。
太后与宣谙对视一眼,皆哭笑不得。
太后忙揽袖将人挖出来,哄道:“好了好了,予不说便是,将予的芫儿热坏了可怎么好。”
捧起通红的小脸,亲自为她打扇。
萧芫摇摇姑母的袖子,委屈巴巴地看着。
太后没好气地弹了下她的额头,“你这丫头,骂不得也说不得,都是予惯着,这般娇气。”
萧芫嘻嘻笑开,扑倒姑母怀中,“就是要让姑母惯我一辈子!”
膳后,萧芫服侍姑母歇下,离开时正碰上步履匆匆的李晁。
拦在他面前:“姑母已歇下了,有何事,待姑母醒了再说不成吗?”
李晁皱眉,“这是……”
“不论何事。”萧芫打断他,“便是天塌下来,你也得先在前头顶着。”
李晁面色微沉,直接转身,头也不回。
萧芫愣了一刹,被他这态度整得怒从中来,叉腰正要将人叫回来,便见他倏然回身,几步跨上前,手中的奏章已然不见。
一只铁臂横上腰间,萧芫脚下腾空,直接被竖着抱起。
“啊!”
“李晁你做什么!”
她捶他,用力挣扎,“这成何体统,你快把我放下来!”
“谁让你抱我了,今日朝堂上你乱说话的账我还没和你算呢!”
“你再抱,我就不原谅你了!”
“唔……”
偏殿的门合上,将天光关在外头,萧芫恍惚间,却好似看到了另一处极亮的所在。
他的吻,这般凶狠,她连换气的空挡都寻不到,被亲得眼前发白。
结束了靠在他胸膛,失神了好久才好些。
又被他抬起下颌交换一吻,这一回缠绵了许多。
萧芫歇在他的颈窝,喘息一小口一小口,又急又热,洒在他衣襟处的肌肤。
身子软得实在没有力气,垂了长睫,气鼓鼓地控诉:“李晁,你就知道欺负我。”
吻又落下来,萧芫往他胸口躲,只留出来一个毛绒绒的后脑。
于是吻在了她的发顶。
萧芫索性抬手,摸索着将他的嘴捂住,才仰起小脸,严肃道:“不许再亲了,听到没,不然我真的生气了。”
李晁面上无半分笑意,甚至更像压抑的凝色。只是眼眸好深好深,翻涌着墨色的浪潮,整个耳郭全是近乎洇血的红。
萧芫被他瞧得,指尖都发软,软得要往下落,被他大掌接住,捧起,落下近乎虔诚的一吻。
萧芫……萧芫好想将他整个头全部盖住。
他好讨厌,怎么又成了这副勾人的模样。都怪他,让她总是忍不住,还被姑母调笑。
而且,他总这样,又没办法……对身子也不好吧。
不对,谁知道他有没有自己……
嘤咛一声,埋进他胸口。
天呐,萧芫,你都在想些什么啊。
余光里他的手臂又动,萧芫立时警惕地往后退,“你又要做什么?真的不许了!”
这坚定的语气,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李晁没有动作,那漆眸中的墨色更深了,深深望着,沉声低缓,“与凤求凰,我从来便是他的心上人。”
像是复述,每个字都那么认真。
“啊?”萧芫没反应过来,“什么啊?”
突然冒出这一句。
李晁补充了四个字,“清荷宴上。”
萧芫眸光灵动地转过半圈,哦了声。
清荷宴上,她似乎确实这般说过。
再一错眼,他又近了,却只是一个很纯粹的拥抱,连手臂也没有多用力气,熟悉的气息很安心,萧芫便也抱住他的腰,放松地靠上,依托所有。
胸膛的震动酥酥麻麻,磁性的声线滚在耳边,漫入心底。
“你说,你之前只是看不出我的情意,也不懂得我的良苦用心,才与我吵闹。”
一字一字,珍重得仿佛已然刻在心上。
第83章生辰
萧芫不知为何, 听他用这样的语气说着她说过的话,心突然不争气地塌落,化作了一滩水, 很滚热很滚热,漫延得四处都是。
也漫延到了本就潮湿的眸底。
眨了下眼,咕哝:“也不全是真的,只有那么一点点, 很小很小的一点,我就是稍稍夸张些罢了。”
本来就是他的错, 只不过她为了气清湘,故意美化了许多。女娘们争风斗气的话,哪能全当真啊。
“芫儿。”
李晁低头。
萧芫一怔,抬眸,看到了他的眼。
漆眸中含着泛红的水光与那般深沉的情感,浓郁到只是看着, 就让人心上微疼。
手臂收紧,千言万语皆化成了额心一吻, 一声深深的叹息。情太浓, 原来,也会成了煎熬。
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好像做什么, 都无法疏解哪怕万一。
只恨时光不能长些,再长些,够他与她相拥到地老天荒。
萧芫挡住了他的眼, 掌心微湿, 指梢轻颤,嗓音娇秾, “你干嘛啊,突然这样。
今日朝堂上圣旨的事,你还没给我道歉呢。”
“是我不对。
芫儿,以后这样的事,我定然都先问过你。”
道歉道得这么快,还这么真诚。
萧芫有些狐疑,但她可不会放过这么大好的机会,又道:“还有,今日姑母都调侃我,说你每每很晚才从颐华殿回去,意思,我多想和你早些成婚似的。”
“芫儿不想吗?”
“我自然……”
话语顿住,萧芫抿唇。
说不出不想的话。
她当然想。
他亲政,她与他成婚,就说明前世的所有真的都过去了,她今生所求所愿,皆如愿以偿了。
她想得,不能再想了。
抬眼,李晁还望着她,等她的回答。
但她才不要说想呢,说了,那成什么了嘛。
撇开脸,装作没听见。
“芫儿,嗯……”
萧芫直身,学他,以吻封唇。
心被他喉咙里的残音撩得轻轻一颤,原来,他也会发出这么……羞人的声音啊。
唇齿间藕断丝连,津液甜腻,四目相视,又是新的一轮。
挂在他的脖子上被抱起,冰鉴的凉气驱不散情热,正是午歇的时辰,她也困了,模模糊糊还记得问:“李晁,你寻姑母,是何事啊……”
困得每一个字都黏连,差些组不成句。
“边关递来奏报……”
刚起了个头,垂眸便见她已沉沉睡了,在他怀中,娇憨可人,面颊红晕似霞。
俯身将她小心放下,薄衾只盖住小腹,就守在边上,为她打扇。
萧芫眉心舒展,随着模糊不清的呓语,侧身,将他放在榻边的大掌拉过来,抱在怀中,满足地露出笑意。
殿内安静极了,冰鉴水滴落的声音滴滴答答,清晰可闻。
蒲扇轻轻,凉风始终不断。
萧芫沉沉陷入梦中,李晁望着她,眸光深邃,眼底却柔软,须臾不离。
可渐渐,那柔软被忧色蒙上了暗沉,倾身,指尖在她眼角触到了一抹湿润的晶莹。
泪顺着指纹晕开,可在他心底最软的角落,咸咸的滋味重重坠下,怎么也化不开,聚在一起,几乎成殇。
揽她入怀,很熟稔地安抚。
喉头滚了几滚,方发出轻微的气音,“芫儿,究竟,还有何事……”
还有何事,让你梦中亦不忘,这般伤怀、痛苦。
芫儿……
寸寸呼吸皆艰难,不安似悬丝,她就在怀中,却好似隔却时空,怎么都无能为力。
庄周梦蝶,若他也能化作她梦中蝴蝶……
便好了.
六月初十,千秋大宴。
宫中乃至整个都城皆繁华辉煌,自此一隅,已可隐隐窥见盛世之景。
祭天、祭祖、朝拜、宴请……与民同庆,更是普天同庆。
这也是几十年来第一个,从始至终,皇太后殿下一直不曾露面的千秋节。
要知道,哪怕是先帝在位时,但凡大典,皇太后也始终陪同在侧。
这一回,遑论前朝,后宫宴饮皇太后都没有出现,宴席主位,已是盛装的未来皇后。
此举并不十分合乎礼制,然朝野上下全无异议,正正昭示着当今民心所向。
照此下去,没人会怀疑明年亲政大典可否如期举行。
少帝已然长成,成了真正翱翔于天的踏云真龙,万国朝拜,不过时间而已。
觥筹交错,一直持续到了晚霞满天时。
待暮鼓声响,万物重归寂静,慈宁宫后的一方小小院落,却升起了一盏又一盏明亮的宫灯,与月争辉。
昨日刚落了场雨,夏夜稍凉,氤氲出清新湿润的泥土气息。
萧芫听着动静,回眸。
与如练灯芒并入眼眸的,还有那一个手执宫灯,一身墨袍雍华的威肃郎君。
四目相视,郎君的眸中只看得见自己的未来妻子。
看见她一身浓色的佛赤衣裙,简单的螺髻只单单一支透雕炽凤玉簪,亭亭而立,便已尽万千风华。
看她向他行来,冶丽的面容含了几分娇嗔,那般生动明媚。
萧芫自然而然执起他的手,边走边道:“你怎么这么晚啊,我让你换身家常些的衣裳,怎么还是一身黑。”
都要到殿门了,还未听到他的声音,不禁侧眸望他。
刹那,心湖叮咚一声,激起一片颤动的涟漪。
脚步不由停住。
风月皆静,白日的喧哗已散,一盏宫灯,一双人,执手相望,不尽缠绵。
萧芫眸光滑过他的耳垂,垂眸,长睫轻颤,面上霞蔚如晕,收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纤长的手指羞赧地绞在一起。
微微侧了面颊:“今儿是你生辰,是与姑母一同过的,才不让你亲。”
说完便转身,轻盈向前,广袖俏皮地滑过他指间,李晁指节稍稍收拢,却并未握紧。
几步赶上,不正经的话让他说得慎重无比。
“好。”
萧芫斜嗔他一眼,蹦蹦跳跳进去寻姑母了。
一同在小院落座,醇香的美酒已开坛,萧芫亲自倒酒,一人一杯都给满上。
明亮的声线欢快地跳跃着,“此酒名桑菩,宫中从未有过,是我专为今日寻来的,已替你们先尝了,果香浓郁,酒味淳厚,不输宫廷御酿。”
“还有这菜色,亦是从尚食局呈上的单子里挑了好久,配此酒实乃一绝。”
身子稍往太后处侧,眨眼暗示,灵动又俏皮,“我问过御医,这酒菜,姑母也能用,不与药膳冲突。”
李晁正襟危坐,太后闻言笑道:“予瞧,今日为皇帝庆祝是假,寻个由头让你这妮子饮酒,倒是真的。”
萧芫不好意思地笑,大方承认,“过生辰嘛,自是要饮酒了,不然有什么趣儿啊。”
说着,率先执杯,“姑母,来,先敬您一杯。芫儿不求其它,只求能天长地久地侍奉姑母,让姑母玉体安康,所愿皆成。”
姑母所愿,便是她所愿。
亦是她今生,最大的祈盼。
太后给面子地抿了口,眼见她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拦都来不及,失笑,“又没人与你抢,这么着急做什么。”
萧芫呛咳了两声,只是笑,李晁默默为她夹的菜已经到了玉碟中。
眯眼回味,“确实好喝,姑母您觉着呢?”
“好喝。”太后无奈应着,“饮酒需适量,好酒当品,如你这般可要不得。”
萧芫认真点头,“芫儿明白的。”
刚应承完,便卖乖撒娇:“姑母,就允我今日一次嘛,真的,就一次,以后再也不了。”
小酒鬼的话哪能信呢,但狠不下心时,便也只能允了。
萧芫笑开,又举杯面向李晁,“今日千秋盛宴,你定然听了无数贺寿的祝词,我便不和他们一样贺这贺那的了。”
她眸光晶亮,如盛了满天星河,纯粹真挚,“李晁,我要你一生平安顺遂,一辈子对我好,也一辈子对姑母好!”
李晁郑重地双手举杯,杯中映月,轻轻一碰,涟漪化作碎光,欲重新拼凑。
“自然,芫儿所说,亦是我所愿。”
两人几乎同时一饮而尽。
萧芫还学那些惯饮酒的,饮完将酒杯倒扣,瞅着他也有样学样,笑得乐不可支。
趁着兴致,她拉着姑母和李晁,将宴饮上那些常见的与不常见的,或大或小的花样全玩了个遍,也饮了许多许多酒。
宫灯柔润的光芒映着她酡红的面容,酒酣饭饱,也到了就寝的时辰。
宣谙扶太后入殿内歇息,萧芫扑到李晁怀中,“李晁,你抱我回去吧,我还有生辰礼要送你,还有话要对你说呢。”
李晁笑了,柔情似水,“好,我抱你。”
一路灯火阑珊,她抱着他的脖子,口中的话很跳跃,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李晁,真该给你置办件红色的衣裳,免得你不穿龙袍的时候也还是一身黑。一直都是一身黑怎么行呢,人嘛,就得鲜亮些。”
“好,你为我做了,我便穿,穿给你看。”
“这才对嘛。你其实很好看很好看的,我再没见过比你还好看的郎子了,要那种浓一点重一点的火赫色,或者綪筏色?咦,我记得我好像以前说过吧……李晁,你要是能一辈子对我好就好了……”
“会一辈子对你好,芫儿,你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
剩下的消了声,因为他怀中这个最重要的人,忽然凑近偷了一吻。
见他停下,还催促,“快走快走,我还要回去睡觉呢。”
李晁迈开了步子。
萧芫得意地笑,笑着笑着,倏然歪头疑惑。
“这是什么啊,跳的这么快,哦,这是胸口,应该是心跳吧……耳朵也好红啊,你的耳朵怎么这么容易红啊,比樱桃蔗浆还红,也不知道好不好喝。”
李晁连这也答,“这个不能喝。”
萧芫吧唧了两下嘴,“胡说,可好喝了,嘿嘿偷偷告诉你,今日的酒,还是菁莘从原将军那里偷的,不过原将军定了自家的女婿,还是赘婿,肯定没空计较。”
李晁应了一声,心里已然盘算着如何替她还回去。
“李晁李晁,今日我可高兴了,因为我做了个特别重大特别勇敢的决定,嘿嘿,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
“是什么?”
“不告诉你,过会儿你就知道啦!诶呀到了,你放我下来吧。”
第84章记忆
穿过绮丽辉煌的灯芒, 她引他来到殿内最深处。
醉酒的她总是特别容易被各种物件吸引,看到一个便给他介绍一个,仿佛李晁是第一次来似的。
最后介绍到了玲珑塔, 她把塔捧起,怼到他面前,差一点挨到了鼻尖。李晁没有躲,雍肃的面容上, 依旧无限纵容。
“你瞧,这个最好看了, 是李沛柔心甘情愿送给我的。让她以前抠抠搜搜的不让我看,现在是我的啦,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说完,抱回怀中,很不讲究地摸了两把。
“哈哈也特别好摸, 冰冰凉凉的。”
潦草放回去,转身抱他, 仰头, “你说,我厉不厉害?”
“厉害,芫儿最厉害。”终是没有忍住, 俯身一吻,落在额心。
萧芫捂住,“你做什么呀, 说了不让亲了。算啦算啦, 今日是你生辰,我便原谅你啦。”
“喏, 你的生辰礼在这儿!”
一个泼墨为底,绣了金红两色龙凤呈祥发绣的香囊在她手上,铺满了一整个掌心。
龙凤亲密无间,张扬亦不失缠绵,栩栩如生。
发绣精美,尽管绣样不大,但无论是龙鳞龙须,还是凤凰翎羽,每个细节都极尽精致,与亲眼所见也不差什么了。
“就是之前答应你的布香囊。我绣了好久好久呢,用的发丝都是我自己的,以后白日里你处理政务时,有它戴在身上,便如同我在你身边!”
李晁眼眶发热,抬手要接过,却被她拦住。
“我给你戴上。”
蹀躞带在眼前晃来晃去,就是到不了手上,萧芫捉了半天,苦恼地蹙起眉。
下一刻,一双大手握住她,稳稳引着穿过,在腰带上系好。
戴好了,萧芫笑逐颜开,自顾自欣赏半天,抬起头,明眸期待地望着:“李晁,你喜不喜欢呀?”
话音未落,深深的吻已笼罩下来,鼻息相贴,滚热的气息道着深沉的爱意。
“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萧芫挂在他怀里,开心地踮起脚尖又啄了一下,如梦似幻的浓郁馨香带着酒香扑鼻,李晁甘愿被俘虏,深深揽住她,胸中情感奔涌,沉沉起伏。
“芫儿,你不知,我有多欢喜。”
欢喜到如今的每一日,都恨不能与天同庆。
“我知道!”萧芫就要与他唱反调,“我怎么不知道啦,我也欢喜呀。”
用力一蹦,两腿挂在了他的腰上,她欢呼起来,“哇,看,我现在比你高诶。”
李晁吓得心漏了一拍,忙抱好她。
她醉得站都站不稳,竟还突然跳起来。
刚要说她两句,忽然唇上一软。
萧芫抱着他的脑袋低头亲他,笑得开心极了,“你平时亲我是不是就是这样,居高临下!”
她看不见他极深邃的眸色,翻涌的黑浪压下,气息渐渐粗重不稳。
“呀!唔嗯……”
一刹的失重感后,后脑被锢着迫向他。
他像是一阵飓风,扫荡着她口中所有甜美的津液,萧芫挣扎着要说什么,可他太用力,甚至连气息都越来越颤,如同一场战役,她无力迎战,节节败退。
津液失控地溢出,与泪水一起,她像是缺氧般地急喘,却被他寻到了机会,甚至攫取到了喉头。
他还在走,每一步带来的颠簸都化作剧烈的酥麻震入骨髓。
控制不住地哭,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哭。
身体好似轻飘飘的,又好似被什么拽得一动也动不了,沉溺着,什么也顾不上。
一切都凌乱而破碎,散在了他怀中。
直到某一刻,重重一抖,意识浮出水面,有人……有人在敲门。
是言曹的声音。
“陛下,边关急报。”
李晁将她放下,顺着脊背安抚,稍稍平稳便要转身。
萧芫一把抓住他,通红的眼眸湿漉漉的,已然有几分清明。
“李晁,别走,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她喘得太急促,只一句话,胸口便有些发闷。
心剧烈地跳动着,比刚才还要重。
“……陛下,陛下?”
外头在催。
李晁俯身抱住她,“不走,我去瞧瞧,很快回来。”
未尽的泪顺着眼角滴下,她的唇颤抖,“李晁,我……”
殿外的声音又大了,当真着急,仿佛再不应声就要闯进来了。
一个安抚的吻,他的掌心那般灼热,可她不放手,他便始终不走。
捧起她的脸:“芫儿,我在。”
萧芫深深望着他。
刹那,眸中有很多很多情绪,可终究,在不断的催促声中,化作了唇边浅浅的弧度。
她摇头,“没什么,你快去吧。不知岳伯伯他们出了何事,你知晓了,记着告诉我一声。”
他应了,也无暇再说更多,一个重重的拥抱,衣摆猎猎扬起,阔步如飞。
门开又合,徒留一室阒静。
萧芫久久望着殿门的方向,眸底灯芒摇曳,有风吹过,檐上的宫灯也在晃,映下的窗棂影如碎玉,散落青砖。
眸光微漾,渐渐聚成了湖泊。
轻哼一声,不满地撅唇。
“菁莘出的什么主意嘛,饮酒壮胆,胆是壮了,人却跑了。”
想着,不由叹息,“也不知道,边关究竟出了何事。”
但无论何事,想来,都比她告诉自己重生之事,来得更重要些吧。
“算啦,下回寻机会再告诉他吧。”
……
纱幔腾起,月如幻钩,墨云层层叠叠,终于拥挤着,遮住了所有星芒。
只余一弯月。
与那一夜,同样的一弯月。
满眼惨白的素缟,萧芫失力跪坐在中央,无声痛哭。
她抓着问路过的每一个人,女官、宫女、内监……
问他们,姑母去了哪里,是谁要他们把姑母带走的。
问到最后,已是毫无尊严的乞求,哭着求他们,可不可以告诉她。
他们摆手,行礼,甚至跪下,就是不说话,怎么都不说话。
丹屏从外面跑进来,抱住她,哭着劝:“娘子,我们回去吧,他们要封宫了,会赶我们走的。我们回去好不好?”
萧芫捂着心口,哭到干呕,面色惨白地摇着头,眸中满满是惧怕的惊恐。
“我不走,我要和姑母在一起,我死也要和姑母在一起。”
她往后爬,丹屏怎么也拦不住。
直到撞到了什么。
墨色洒金的帝王衮服那么冰冷,又那么坚硬,眼前发花、扭曲,她像求所有的下人一样,去求他。
他好高好高,面容像在云端,她怎么也看不清楚,就这样,冷冷看着瘫在地上,几乎不成人形的她。
他的命令干脆利落,萧芫被强硬地架走,锦履拖在地上。
她渐渐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胸口的痛让她想痉挛着缩起,大片大片的黑涌到眼前。
她不敢想,自己此时,是多么可怜又可悲的丑态。
索性也不用想,因为很快,她的意识无法控制地坠入黑暗。
一片虚无空茫的黑暗。
再醒来,是在陌生的床榻上。
暖溺的光晕烘烤着,不断煎熬,她慌乱地爬起来,眼前却看不清楚,一寸寸摸索过去,怕得发抖。
她好像摸到了榻边,木质的触感微凉,下一刻,手被压住,身子被拦住。她的摸索成了徒劳,又回到了床榻的最里侧。
终于能看清。
看到了他,也看到侧面有一扇巨大的屏风,隔开了能出去的,唯一的门。
她被困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困在了床榻上,而他是忠实而残忍的守卫,他不让她离开,告诉她,颐华殿会和慈宁宫一同封锁,他会使人,为她搬宫。
魂灵被过载的痛苦禁锢,看着如绞的心脏带着躯壳歇斯底里,影子狰狞地映在屏风上。
泪流成河。
破碎、绝望,眼中渐被空洞的沉沉死气占据,她受不住地弯下腰。
原来,见不到姑母的最后一面不是最痛,不能为姑母守灵也不是最痛,最痛的,是她生命里,有关于姑母的一切,都要被剥夺,分毫不留。
而他沉默、坚定、居高临下,任由她怎么乞求,都无动于衷。
亦,始终不离。
原来,痛到极致,真的,会五感尽失。
可昏厥之前,她感受到了他的拥抱,听到他松了口,承诺,会带她去找姑母。
而她语不成声地问,问他是不是还在怪她。
这一句,好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再也坚持不住。
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会怪她?
漫天大雪。
沉闷的銮舆是另一方精致的囚笼,车窗外,两侧阙楼高耸。
宫门越来越近。
泪不断滑过青白颤抖的唇瓣,消瘦的指节无力攥住他墨金的广袖。
摇头乞求,“不要,李晁,求你,我不要回宫,不要……”
“为何?”
“我要回家,我要去寻姑母,你说好带我去的,李晁,你明明说好……”
“萧芫。
皇宫,便是你的家。”
话被强硬打断,一并将魂灵狠狠压下,她再无法支撑,脱力软倒。
已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心好像终于生了麻木,荒芜成灾成厄,永远被搁浅,无从宽恕。
透过高高的窗,看着銮舆一点一点,驶入宫门,驶入金瓦红墙,驶入了四四方方永远不见天日的皇宫。
像躺在棺材里,被葬入陵墓。
“……你骗我,李晁,你竟然……骗我。”
清脆的一声乍响在耳边,如雷劈下,破碎的瓷片溅得到处都是,丹屏的手被划破,血流下来,还在替她求。
求,不要让娘子离开颐华殿,去那么那么远的荒弃冷宫。
她去拦丹屏,却连走路都艰难,心口又在疼了。
最痛苦最痛苦的日子,好像连时光也吝啬,一段一段分割开来,连不成线。
她总是不知道自己的身子什么时候撑不住意识,又坠入黑暗。
可这一次,却怎么也触不到底,失重、溃散,像是恨不得,永远也不要醒来。
第85章捷报
“芫儿, 芫儿。”
“芫儿,已三日了。你个小酒鬼,若再不醒, 予便永远不许你饮酒。”
……
“芫儿,莫怕,姑母在呢。”
姑母……是姑母啊。
她好像哭了,哭得好厉害, 几乎喘不过气。
哭了好久好久。
明月夜色,渐染金辉, 意识挣扎着浮起时,晨晖斜映入床前,就好像每一个寻常的日子。
仿佛她没有昏睡,只是单纯地过了一夜,在清晨醒来。
只是身体里好像被抽走了什么,她静静地睁开眼眸, 却望不进色彩。
荒芜从记忆里绵延入骨血,一切都死气沉沉。
【……你还相信他, 这么快就忘了?】
是啊……
原来, 是她忘了。
忘了前世对他歇斯底里的哭求,忘了他骗她,带她出去, 又重新将她关起来。
忘了所有毫无尊严的丑态。
前世她临死时,竟还想着往日的骄傲与张扬不能一丁点儿都不剩,不能碎了脊骨, 要好好的、体面地去见姑母。
可原来, 她的脊骨,何止碎了一地呢。
已不是姑母会认不到, 而是她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
每一个画面,每一声哀求,都那么清晰,比昨日还要清晰。
清楚得让她成了口枯井,五内空空,眸中只剩下干涩。
都已那般了。
在搬宫之前,就已那般了。
那她前世最后那几年里,一次次地使人去御前,又算什么呢。
他会不会在心里奇怪,她怎么能做到这么坚持不懈地,自取其辱。
而她在那一方小小的院落里,只记得姑母薨逝,她搬了宫,他唯一让人告诉她的,就是姑母积劳成疾,因病而逝。
她不愿被禁锢一隅,想去灵前陪着姑母,在院中跪得昏了过去,他也始终不曾出现。
于是她的脑海里,一个意气风发与她吵吵闹闹的少年郎,很突兀地,便成了漫天风雪里祭台上冷漠的背影,成了高大威武的盛世君王。
于是她心心念念地想知道为什么,想见他一面,一直一直地,想去寻求一个答案。
一个旁人口中,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全然相信的答案。
那些青梅竹马相伴十几载、占据她整个生命的情感与希冀,总要他亲口说出,才能被彻底欺灭。
可原来,这个答案,他早就亲口告诉她了。
她怎么,这么像一个笑话呢。
萧芫笑着,无声地大笑,笑自己,也笑这命运。
更笑这作弄人的天意。
天意让她重生。
可既然忘了,又为什么要让她想起来。
既然迟早要想起,为什么不能早些。早在她决定和盘托出之前,早在彻底陷进去之前,早在……
动心之前。
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她与他情浓似海,白首不移。今生的他不曾做过任何对不住她的事,可是……
可是啊,要她如何能忘啊。
好恨,恨自己十年如一日的骄傲肆意,若生来卑微,潦草求生,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
前世的他,算是错吗。
怎么谈得上对错呢,再也不在的那个人,是她的姑母,更是他的母后。永远失去母亲的那个人,是他啊。
他与她之间,从始至终,仅仅只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又谈何背叛。
他应下婚约是因为姑母,她亦是,他只是,在姑母走后,再也不愿应付她,罢了。
只是现在回想起来,心痛得,快要没有知觉了。
萧芫从榻上撑起身子,木然地,摇摇晃晃地下榻。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觉得应该做些什么。
再不做些什么,她便真的要被深渊拽住,再也出不来了。
今生的一切都那么那么美好,她萧芫,不该被仅仅一段记忆,支配到这般地步。
漆陶在,姑母也在,所有人、所有事都好好的。
她还不知道,边关的急报究竟是什么,岳伯伯他们到底有没有事。
怎么可以只陷在自己的情绪里。
可躺了好几日,身子虚软得每一步都那样艰难,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脚下已经分不清有没有踩在实处。
反而跌落的一刹,才最有实感。
“芫儿!”
一个坚实的怀抱接住了她,抱得好紧。
紧得有些发颤。
萧芫眼前被茫茫的白光占据,耳鸣突兀响起,之后这声音又说了什么,她已听不清。
只有浸满周身的龙涎香,那么清晰。
是他。
是李晁。
被放在床榻上的一刹,萧芫突兀地挣开他的手,抑住从骨子里涌上的颤栗,拼命往床榻里缩。
她不敢抬头,不敢看他。
因为只是无意的一瞥,他就已经和记忆里那个沉默残忍的影子,那么那么像了。
他好像说了什么,萧芫捂着耳朵缩成一团,不住摇头,反复重复着要姑母,只要姑母。
时光模糊下去,再清晰时,是温暖的怀抱轻柔揽住她,姑母的声音就在耳边,“芫儿,别怕,姑母在呢。”
萧芫仰起头,苍白的小脸上眼眶通红,眸中带着小心翼翼与恐惧,好像稍稍一碰便要碎了。
太后心疼得呼吸滞住,为她抹泪,“别怕,姑母来了。”
萧芫抖着声音唤了一声,“姑母。”
细细弱弱,原本明亮的声线哑得不成样子。
“哎,姑母在呢。”
萧芫一下紧紧抱住姑母,终于哭出了声,声音破碎不堪,“姑母,你不要走,不要丢下芫儿一个人,芫儿……芫儿要一直一直和姑母在一起……”
太后不断应着,温暖的手掌顺着脊背安抚,直到她最疼爱的孩子哭着睡了过去。
再醒来,萧芫真的成了姑母的小尾巴。
用膳跟着,处理政事时跟着,夜里就寝时,也总是和姑母一张榻,很没有安全感地窝在姑母怀中。
频频惊醒时,总有姑母熟悉的小调在耳边安抚。
她好像一下回到了幼时,整个世界里只剩下姑母毫无保留的关心与爱护。
她会控制不住地落泪,没有缘由地崩溃,姑母从不问为什么,只是静静地拥抱,拭泪,不厌其烦。
她便可以什么都不必想,什么也不用担忧,慈宁宫如同一个巨大而安稳的茧,她身在其中,隔却风雨,只余晴空。
不想做的事可以不做,不想见的人……
也可以不见。
背身在屏风后,静静听他和姑母商议边关之事。
那日边关急报,是北戎突然异动,在边关集结了大军压境。
急报来时,边关全线已经打了五场战役,只有一场略落了下风,总体而言大败北戎,算是捷报。
但仗打起来,并非只是边关之事,要想长久地抵御外敌,朝野上下都得一同出力,仅仅几日,政令如流水,三省六部日夜不休。
所以她醒来时姑母才会不在身边,这样的大事,必须得摄政皇太后亲自拍板才能作数。
萧芫担忧的,是此时正值炎炎夏日,北戎什么也不缺,突然举兵南下,实在蹊跷。
岳家在边关时日不短,北戎该知胜算不大,却还是执意如此,除非……
“除非,有更大的利益,在背后驱使。”
说着,李晁似乎命人呈上了什么。
“母后,这些是这段时日以来,儿臣命人所查边关互市及走私要务。
深入北戎的暗探带回来消息,我朝确有人通敌叛国以各类珍奇谋取暴利,同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我朝盐粮充盈北戎军备,只是北戎亦不知具体何人,或者说,具体是哪些人。”
“儿臣追溯货物源头,逐个排查各州郡,发现基本都集中在淮安道周边。”
木杆落于桌案的声音响起,划过一个大圈,桌案上放着的,应是舆图。
姑母的声音不紧不慢,“淮安道的按察使,是平昌侯一脉吧。”
提到此,萧芫才隐约想起,这按察使祖上确与平昌侯同宗,但也仅仅只是同宗。
一代传过一代,到了他们这一辈,血缘也好平日的往来也好,都已几乎不存。
若她没记错,此人还是当年李晁亲自挑选派遣。
不出意料的话,也是李晁的人。
李晁顿了下,方道:“这份探查的奏报便是出自他手。之后进一步的追查,儿臣命他着重在淮安道内平昌郡附近。”
太后浅淡嗯了声,“你是怀疑,北戎此举,是端阳和平昌侯狗急跳墙,妄图围魏救赵?”
“是。近日黔方贪污钱款顺藤摸瓜,和宗室及州郡账目查得的异常,都已隐隐指向大长公主府。
大长公主府在宗正管辖,更在京畿管辖,无法如此大肆行违律之事,最可疑的,便是平昌郡。”
萧芫凝眉。
不仅如此,大长公主之女清湘郡主奸情败露几乎身败名裂,而她自己与王太傅的事也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亲生女儿王涟懿至今以弑母未遂之罪关押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