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盛礼
他俯首, 将她的呜咽尽数吞入。
她身上的齐胸襦裙方便了他,大大的裙摆十分包容,一直垂到了地上。
吻不断侵蚀, 他能从唇边她的吐息,能从掌下她的身躯,很精准地感知到她每一处细微的反应,难受还是快乐。
有时会越来越紧绷, 身子控制不住颤抖般缩起。有时会难耐地放松,软软靠在他胸膛, 很细微地动。
他随着她的反应调整自己。
马车一直往前,天色暗了,没了宫中的长明宫灯,四周墨染一般,也悄悄溜进马车里。
萧芫的如玉肌肤渐渐被逼出胭脂色,酥软入骨, 唇无意识地张着,由他攫取, 舌尖也无意识, 不像是因他的吻而动,而是因着另一处,包括不时紧缩吞咽的喉咙。
神志模糊, 只能感知到他的身躯,他的气息,龙涎香圈住了整个世界, 她彻底不知今夕何夕, 身处何地,全由感官支配。
全由他支配。
手腕上的缠讳纹珠串碰到了他歪斜的岫玉牌, 敲击出越来越明显的声响,时缓时急,最后一声格外沉闷,喉咙里的声音不可抑制地从相贴的唇间溢出,崩溃破碎。
眼神彻底失焦,泪水涌出,玉臂无力滑下,她抖得不成样子,脚尖的锦履掉了,近乎痉挛。
他抹开她脖颈鬓边汗湿的墨发,指尖像是触到一片水洗凝脂,滑腻微热,又是细细密密的吻,他将她彻底藏入怀中。
他身上的龙袍也乱了,可尚且齐整,只是一只大掌像刚从水中拿出来般,指腹的皮肤有些发皱。
……
行宫灯火通明,映出一片曲水蜿蜒,如九龙入海,汇聚在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广湖之中。
所谓曲台,便是在湖的正中心。
琼楼玉宇之下,夏夜蝉鸣蛙叫阵阵不息,萧芫挣扎未果,直接在他脖颈靠下狠狠咬了一口,眸中冒着火,气鼓鼓:“你就是个卑鄙小人!”
他竟嗯了一声,雍肃的面容瞧不出什么,唯有耳根像傍晚送入夜色的红霞,浓郁似血。
手抚过她半挽起的长发,刚从温泉出来,发梢还有未散的水汽,窝在掌心时一缕缕钻进凹陷的纹路,细软柔滑,撩起细微的痒意。
他好像对她的唇上了瘾,渐渐视线里只剩下殷红的两瓣,娇靥藏羞,也藏着气恼,她的唇张张合合,会随着话语里的情绪微微撅起,引人采撷。
他低头,贴上,以缓解快要燃烧的干渴。
馥郁的馨香缠绕骨髓,灼烫的耳根蹭过她的脸颊,他将她背过来,宽阔的胸膛纳入玲珑肩背,紧密贴合。
大掌覆上她明媚的双眸。
长长的睫毛眨了眨,蹙眉,“你要做什么呀?”
说着,柔夷去掰他硬实的手臂。
他咬着她的耳朵,声线很低很沉,“别动,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东西?”
萧芫歪歪脑袋,又微抬下颌,哼道,“别想投机取巧,反正我今日是不会原谅你的,明日后日都不会!”
“芫儿先去瞧一瞧,看是否喜欢。”
他的言语含着诱哄与神秘,手臂揽住她纤细的腰身,引她向前。
眼睛看不见,其他感官便格外清晰。
她感到夏日微凉的风拂动发梢,与他很近很稳的气息融在一起,渐渐分不清,好像每一缕都是他,很细致地舔舐过寸寸莹润的肌肤,拨弄起心湖的涟漪。
腰间他的手臂烫得惊人。
她只要想想这只扣在侧面的大手做过什么,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发软。
她是真的恼他的大胆与为所欲为,可身体却诚实地贪恋回味。
今日之前,她从未想过,还可以如此。
尤其,是他。
批阅奏折,印下玉玺的,都是这只手。
这只手曾在她腰间留下泛红的指印,她竟不知,原来,他的指印还有可能印在某个……她看也看不见的地方。
印在她自己,都不曾探索过的地方。
略微粗糙的指腹因为她发白发皱,不止湿了他的大掌,还有墨金龙袍上的半个龙身。
说不出来的味道将銮驾染成不成样子,更不成体统。
实在不像他。
怎么可能像他呢。
她都怀疑,是不是她不小心,亲手将另一个李晁,从端正古板的躯壳里放了出来。
拉扯着她一同坠入欲海,沉沉浮浮。
她并非不通人事。
在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姑母和李晁不让她做什么,她就偏要做什么,拉着菁莘从宫内到宫外,无所不为,闯的祸比吃的饭还多。
不然,等闲也不会总是罚她去奉先殿跪着思过。
这在其中,甚至算是很小的一桩事。
菁莘武功很好,秦楼楚馆没有她们没去过的,什么春宫图秘戏陶俑各种花样也都见识过,甚至还翻去了太医署。
只兴趣总是一时的,彻底了解之后便没那么好奇了。
游记里的山川美景可比那些图上勾勒的人体姿势有趣多了。
当然,与他斗智斗勇也是。
直到今日方知,过往还是浅薄了。
原来体会过,是这样的感受。尽管只有她,尽管并不完全。
温泉中他们分开,她望不见他的那一片汤池,在外等了好久好久,他才过来。
握她的手时,她被他身上的凉意冰了个激灵,但很快,就比她还热了。
到底是夏夜。
眼前能感知到的光亮渐渐暗了些,他让她别动,腰间的手臂锢着她,短暂的腾空后,脚下踩实。
她听到了不明显的水声。
“这是……船?”
被他安放好,什么东西代替了他的手蒙住眼。
萧芫双手撑住坐榻,“这么远啊,还要坐船啊?”
眼前像是手帕,她回头,朦朦胧胧可以看见一点,只是个轮廓。
就是一点轮廓,也能看清他在做什么。
萧芫笑出了声,灵敏地翻过来和他面对面,语气猎奇:“原来你还会划船啊。”
和他商量:“我想看你划船,能摘掉吗?”
心情好,给他个面子,不然想摘就摘了,哪里会问他啊。
“不能。”他拒绝得很干脆,哄得也很没有底线,“不远,很快便到了,回来时你想看多久,我便划多久。”
实话说,他也刚会没多久,总得先熟悉熟悉。
不然,她非得当个乐子日日笑不成。
萧芫被逗笑了,稀奇,“你说真的啊?当真是我想看多久,你便划多久?”
这可真的太不李晁了,何时她能这般做他的主了。
机会难得,万不能错过。
灯火阑珊,她面上以瑰艳的手帕覆眼,更衬出那与生俱来、侬丽到极致的美。
她不知道,他的眸光正肆无忌惮地笼罩着,情深似渊,化作几乎承载不下的温柔。
只予她的温柔。
他回了八个字,几乎无法克制地,暄煦深重,近乎虔诚。
“金口御言,从无妄语。”
“好!”萧芫一抚掌,“你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就是让你划一个晚上,你也必须得划!”
她笑得得意极了,头高高扬起,墨发随轻容罗裳一同飞舞。
她好像天生便属于这最瑰丽雍华的山水之间。
如降世的九天神女,赋予世间最迤逦明艳的色彩,随手一挥便是缤纷润泽的晨熙风露,伴着无与伦比的自由与快乐。
他向往着她,便如同向往着这个美好广阔的锦绣河山。
若,他是绷紧规整的琴弦,那她便是弦上永远轻盈跳跃的宫商角徵羽。
只有她,才能赋予琴弦最鲜活的生命。
他愿一直如此,承载相护,直至永生永世。
哪怕,已是沧海桑田,海枯石烂。
渐渐,蛙叫声近了,一声一声,被微凉的风送来。
船悄然靠岸,木桨收回的声音响起,有些厚重。
身子被船带得晃了晃,他起身来拉她。
“这就到了啊?”
萧芫撅唇。
她还想多看一会儿呢,他一定不知道,就算只能看清轮廓,她也能看出他的不熟练。
这可是她看了十几年的人,她可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姑母,最最了解他的人。
还想骗过她?想得美。
他何事都能做得那般好,连她能瞧见他不熟练的时候都很少很少。
刚刚那模样她都记在心里了,以后可得逮个机会,好好调笑一番。
起身,被抱上岸,落地,被他牵过手。
视线里只剩下浓重的黑,似乎有星星点点像星子一样的光亮,又好像没有,很不明显,若隐若现。
她不由攥紧他,“这是哪里啊?”
李晁没有回答。
温热的大掌又覆上她的双眸,帕子落下来,被妥善收好。
耳边安静极了,连风也柔顺地和缓下来,鼻间有温润的水汽和花香,如烟似雾,沁人心脾。
他半拥着她,让她时时刻刻能感受到他坚实的胸膛。
萧芫似有所感,不再询问,只是屏息等待。
忽闻一声清啼,霎那间,无尽的光亮自他的指缝透进来,越来越耀眼。
像一场盛大的举世华典,无声胜有声,永恒的喧嚣充斥在每一个光点里,热闹地燃烧入心房,腾起一团火热。
他缓慢地,移开了手掌。
低磁的声线伴着满目模糊的华彩,一同,缓缓清晰。
“世间繁华与卿同,
愿作鸳鸯,不羡仙。”
萧芫不知怎样去形容眼前所见。
好像一瞬远离世间,到了传说中神明所居的九重天上。
绚烂之极致,足以穷尽所有。
是星空与朝阳共舞,是有凤来仪,是浩瀚无垠的霞晖与天共齐……
是点点繁星自银河垂落,自在逍遥地漂浮着,就在身侧,每一颗都触手可及。
正如他所说,
繁华。
一场几乎超越整个世间,也超越极致的繁华。
浩荡的震撼让心湖成了汪洋,一波一浪连绵不绝,越来越高,直到冲入云霄,顶上苍穹。
她无法遏制,只能溢出来,湿润了眼眶。
滚热的血脉捧起了魂灵,原来,美景撼动心灵时,最先有的,会是满满的感动与感激。
感动天地苍茫,鬼斧神工,感激生而有幸,得见此景。
盛景如斯,只应天上有,宛如仙境落凡尘。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萧芫情不自禁,喃喃出声,如痴如醉。
凤凰木开凤凰花,叶如翎羽,花似火凰,鲜红若染,无穷无尽,层层叠叠铺向深黯的穹宇。
李晁执起一朵丹凤之冠,花瓣上汪了许多萤火,像一捧星河。
递到她面前,点点萤火升起,如甘霖逆流而上。
星辰落在他眉梢,长身似岳峙渊渟,褪去所有凌冽的锋芒,宽怀而厚重,雍华万千。
凤凰花海之下,繁星萤火之中,
轻轻一吻。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第72章喜欢
萧芫笑了, 泪从眼角滴下,被他捧住。
“这就是你说的,要带我看的东西啊?”
火海一般正荼靡的凤凰木, 数不尽的潋滟灯火,漫天飞舞的萤火虫……
仿佛在深蓝的天穹下另开辟了一方天地,皎洁的明月和星罗棋布的繁星皆成了陪衬。
她再没见过比这更美、更震撼的风景了,结果在他口中, 就成了轻飘飘的,一个东西?
李晁又印下一吻, 瞳眸也盛不下的火树银星在他身后,那般美好璀璨。
可在萧芫眼中,最清晰的,却是他如渊海一般,缱绻深邃的眉眼。
“嗯。”
为她理顺一缕发丝,挽到耳后, 声线温柔溺沉得不像样子。
“如此,可喜欢?”
她点头, 又点了下头, 眸中真挚而明亮,“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抬手, 接过他手中盛开的凤凰花,璨然一笑,语调轻快鲜亮。
应他的前一句:“四海求凰, 碧落黄泉, 不如……眼前。”
说着,轻轻一蹦, 离他好近好近。
发丝荡过来,扑了他半个肩头,滑在颈侧,也在红红的耳垂。
她的一切神情都直白得过火,所有的快乐开心皆跃然而出。
还有喜爱。
她说她喜欢这遍野的凤凰花,喜欢数不尽的萤火。
他之前,便猜到她会喜欢。
她喜欢热闹,最爱花开,热爱着一切明亮华美的事物,他一直都知道的。
可是现在,她的眼里,只有他。
满满的,只有他一人。
胸口像是塞了棉花,又像是盛满了温热的水,眸光不自禁地颤动,连拥抱和亲吻都记不起来,仿佛他所有的一切,包括身体和魂灵,都因她撼然,也,只为她所摄。
黄泉碧落,不如……眼前。
她这是,在回应他……吗。
萧芫踮起脚尖,双手勾上他的脖颈,俏皮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立刻溜走。
她旋着身子,裙摆扬起,像一朵灿烂盛开的花,笑声明铃一样地传过来,萤火虫围着她飞舞。
见他不动,又回身过来拉他的手,带着他一同奔跑。
他一直一直地望着她,也任由她。回应她的拥抱,品尝她的亲吻,承载她所有欢乐。
帮她摘花簪发,她嫌弃他笨手笨脚,他却只顾着笑。
也只有笑,一直停不下来的笑,才能表达他胸中情感的万一。
今夜,像是比过往近二十年加起来,笑得还要多。
从前他并不明白所谓欢乐,为何要呈于面上。
他信奉喜怒不形于色,就像信奉所有为帝的圭臬一样,不容置疑,永远正确。
今日方知。
原来,心中会有这样的情感,会不由自主,会摒弃所有只由心而发,且眨眼便至极致。
无法克制,也不想克制。
她凑到他眼前,眨眼,“李晁,你是傻了不成?”
“怎么就知道笑啊。”
拍拍他的脑袋,“你可不能傻,你傻了,朝廷怎么办,姑母怎么办啊?”
他抱住她,问:“那你呢?”
“我?”
“若我有事,你会如何?”
他不想再想什么谨身,什么持重,只想确定一些,再确定一些。
萧芫抿唇,故作思考。
一会儿,肯定道:“如果你傻了,我就把以前你欺负我的全都加倍欺负回来,然后想怎样就怎样,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
说完不怀好意地笑,有恃无恐的模样。
他将她的唇堵住,很深很深,让她的眸又泛起失神的水光,低声喑哑:“再给你一次机会。”
萧芫迷蒙望着他。
月轮高悬树梢,为他的发镀了一层霜,可俊肃的面容却是暖的。
是烛光燃烧自身的掩映,是火红的凤凰花不留余地的绽放。
义无反顾。
听他再问一遍,她不再笑了,似水的眸中渐渐泛起哀伤。
“我会死的。”
手臂搂在他的脖颈,将自己埋入胸膛,哽咽着,“李晁,若你出事,我也会死的。”
若他出事,对这个位子虎视眈眈的人怎么可能会放过她和姑母。
下场,只会比前世更加惨烈。
她本不足惜,可姑母不行。
摄政皇太后之所以是摄政皇太后,是因为有一个幼帝,若没有,纵是天大的本事,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几乎所有的肱骨之臣皆是正统的坚定维护者,一旦李晁不在,他们会立刻打着为国安稳的旗号要求另立新主。
如此,岂非正中暗处某些人的下怀。
不然,从小到大,为何有那么多次的刺杀。
千百年来的滚滚车轮中,女子的地位从来无法与男子相抗衡,纵然是皇太后,也无法例外。
“不会的。”
李晁一下抱紧她,声线有隐约的颤抖。
“不会的。便是我死,也定会护你无恙。”
他不允许她这样说,不允许她有这样的念头。
松开,捧住她的脸,要她看着他的眼睛。
“萧芫,你记住,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应好好活下去。”
“我在一日,便会护你一日,哪怕不在了,也会为你留下足够生存的筹码。你想,有那么多朝皇太后,便连母后也一样。”
萧芫的眼神里,懵懂中氤氲着茫然。
他在……说什么呢?
说以后吗,那么那么久远的以后,他以为她说的意思……是他老死之后,她会为他陪葬吗?
他怎么,一下就想这么远啊。
他们还没成婚呢,她连皇后都没有当上,怎么一下子,就太后了呢?
有这么咒自己的吗?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李晁皱着眉头,严肃得过分。
萧芫愣愣点头。
“那记住了吗?”
萧芫再点点头。
又被他抱紧在怀中,慢了半拍,萧芫才真正回过味儿来他所说意味着什么,悄悄勾起了唇角,也抱紧他。
真的完全不一样了,她好像,一下拥有了太多太多。
今生,便应这样一直下去。
她成为他的皇后,等到老了,可能他会先去,也可能是她。
但都没关系,那已是圆满的一生。
尽情相拥,尽情亲吻,十指交握,衣袖缠在一处。
火红如云的花树下,他为她抓来了好多好多萤火虫,她一把握住好几只,藏在裙摆,藏在袖中,在他面前肆意地起舞,舞得不成样子,但萤火升腾间,已是世间最美。
足迹踏过一整片树林,她撒娇要他爬树为她摘下最大的一朵,他纵容应承。
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萧芫佯作生气,道小时候她爬树被他告状,姑母罚她抄经,抄得手都痛了好几日。
李晁以一吻聊作歉意,任由她使坏支使,将从前她想,但他不许的事通通做一遍。
可惜她太过得寸进尺,最后被忍无可忍地压在粗壮的树干上,两只纤细的皓腕被大掌一把攥住,扣在头顶,荼蘼的凤凰花接连不断地落下,点缀在她发间,在她雪白的肌肤上,花瓣渐渐碾碎,和红梅融为一体。
树林的尽头,有一片凤凰花铺就的花毯,她乌润的长发大大散开,他被她拽着也躺下,龙袍被她散乱捏皱,她坏笑着捉弄他那总是暴露心思的耳垂,留下两个浅浅的牙印。
那么红,好像真有血从牙印上渗出来。
她轻轻捏了一下,趁他粗重的喘息声扑面之前翻滚几圈,逃过他的大掌。
娇小的莲足粉嫩极了,踩在凤凰花上奔跑笑闹,那般白皙可人,他接住她,以袖拂去凌乱的花叶,爱怜地在眉心印下一吻。
花汁染红了中裤和足衣,有些蹭在肌肤上,他和她都有,他还要亲,萧芫躲开。
“凤凰花不能吃,有毒的。”
安静下来,趴在他怀中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李晁问她:“还要看我划船吗?”
萧芫人一下精神了,毫不犹豫地点头。
可到底是强撑,别说一夜了,还没划到湖中间,萧芫便沉沉睡着了。
李晁低头看她的睡颜,指尖碰了下因为睡姿被挤得鼓鼓的脸蛋,萧芫懵懵懂懂嗯了一声,黏糊地咕哝:“晁哥哥别闹。”
没经住诱惑,唇在她耳边,低声哄她:“你说什么?”
这下他的脸被她的巴掌推开,她手劲儿还不小,李晁摁了下面颊,随后笑了,将她的手收好。
调整了下姿势,轻声安抚,“好了,睡吧,不闹你了。”
岸的另一头,明昼般的烛火一盏盏熄灭,火红的凤凰花重新隐入暗处,萤火袪不尽黑暗,明月藏入乌云,隔远一些,便全看不见了。
因她登场,也因她落幕。
……
可梦境却无休止。
花落了,叶也落了,被雨雪埋起,待来年化作春泥。
【……来年?
什么来年,
萧芫,你等不到来年了。】
四顾茫然,她寻不到声音的来处。
【你还相信他,这么快就忘了?】
猛然回头,又是那一室的暖溺,光芒亮了些,诱她向前。
可萧芫停在了槛外。
软榻上的人影狰狞地映在屏风上,让人眼前发花。
一会儿是个幼小的身影,一会儿,是歇斯底里的女娘。
榻边的人始终不变,沉默,坚定,居高临下。
萧芫后退了一步,泪涌出来,心口绞痛。
【娘子。】
一只手扶住她,披头散发,血浸了满身。
可萧芫认了出来。
“丹屏,你怎么……”
【娘子,别回来,不能回来。】
她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想去撩开她的发。
丹屏后退一步,抬起头。
她看到她一只眼睛充了血,眼角破裂,血泪在不断往下滴。
她想说什么,可还未开口,突然有人从背后死死抱住她,丹屏崩溃叫了一声,向她扑过来。
猛然惊醒。
第73章临府
“不……不要!”
“娘子?”
有微晃的人影从外头进来, 隔着层纱幔,“娘子,时辰还早呢。”
萧芫痛苦地喘息着, 发颤的指尖攥住胸口,“丹屏……”
床幔掀开,一只温软的手握住了她,“娘子想寻丹屏?奴婢使人将她唤来。”
萧芫拉住她, 摇摇头,张了张口, 却说不出话来。
熹微的晨光缓缓流淌进来,终是照清了漆陶的神色。
她望着她的娘子,眸光那般深,压抑着很重很重的哀伤。
可到底垂眸,紧紧抿唇,克制了下去。
泪光湿润了眼角。
她用湿帕子为娘子擦脸, 细心周全地服侍着,要唤侍女们进来更衣时, 手中终是顿住。
再忍不住, 唇瓣颤抖着,言语切切,近乎乞求, “娘子,便让奴婢给您唤太医来,好不好?”
萧芫摇头, 苍白的面容有种脆弱而圣洁的美, 殊胜而极致。
声线很缓,发音有些艰难, “没用的,漆陶,就别折腾了。”
泪盈满目,她求她:“娘子说没用,那便让奴婢告诉太后,告诉圣上,让帮忙寻一寻高人,总有人能治好的。”
“娘子,再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已经好几晚了。
白日里娘子去太后,去圣上那儿,总是开开心心的,仿佛世上没有什么烦忧。
可是一到夜晚,梦魇缠身,清晨很早便惊醒。
娘子最爱睡懒觉,从前总是得等日光盈了满室,才会懒懒起身。
可现在呢,想多睡一时半刻,都已不能了。
萧芫浅浅勾唇,揉揉她的发,“傻漆陶,别这样,不妨事的。太医请脉,不也说无虞吗。”
漆陶低头,哽咽嗯了一声,两滴泪闪过晶润的光芒,落在地上。
心酸涩得不成样子。
可终究没有办法。
娘子是她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她盼着娘子能永远安康快乐,为了娘子,她什么都愿意做。
但娘子的话,她不能不听,她不会做娘子不愿的事。
只是心好沉好重,有什么在挣扎翻涌,她几乎快要克制不住。
颤着气息,深吸一口气,她逼着自己提起唇角,露出笑模样。
“奴婢知道了,娘子今日还要赴王娘子的约呢,奴婢这就唤人进来,好好为您打扮一番。”
盥洗更衣,墨发挽起,蝉鬓如云,缀以立凤金簪与赤金发梳,额鬓两侧端正垂下青金碎玉流苏。
斜红贴面,晕眉似染,最后点上口脂,再起身时,满室生辉。
王涟懿的帖子很早便送到了萧芫手上。
但萧芫以宫务繁忙为由,特意等了段日子,等到今日,才去赴王涟懿的约。
她是因着前世关心王夫人的身体,但,也只要王夫人好生活着便好。
除此之外,她最想做的,还是借这个机会,查出前世对王夫人下手的,究竟是何人。
毕竟直到今日,她遣去太医呈上的脉案中,依旧是并无大碍四字。
许多所谓急症,要么是原本就有病根,要么是一直未曾发现隐患,以致愈来愈严重,直到一次诱因,骤然发作。
王夫人两者皆无,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那便是有人暗害。
王家人口简单,王太傅只一妻一妾,一儿一女,也并未像其它大宅一般几房同住。
王太傅的兄弟们,所做的营生差事皆在琅琊,只他一人,当年因盛名由诸臣举荐,被召到京城当了太傅。
认真说起来,此事也颇为奇怪,俗话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实实在在的权势面前,故土再难离,也总归比不上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诱人。
能当京官,尤其上了五品的,哪个不是举家搬来,偏他不同。
外人常以此来道太傅清廉,一心为国。
但有前世王夫人之死,再加上之前查到,几年前几位同属琅琊王氏,与王太傅是同宗的,突然都弃了京官,陆续以赡养老母为由调回琅琊,便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种种迹象扑朔迷离,不查个清楚,她总不能心安。
可偏生,半途竟有个拦路虎。
萧芫往左他便往左,萧芫往右他便往右。
气得萧芫瞪他:“我出宫有事,你拦着我做什么?”
李晁向她伸手,宽大的掌心向上,深眸缱绻,“正巧朕也要去拜见王太傅,萧娘子,不如同行?”
萧芫不情不愿地看着他,脚下蹉了蹉,最终还是抬手,放入他掌心,哼了一声,“你故意的对不对,我今日去,你便故意也选在今日。”
不然,他身为太傅正儿八经的学生,前几日便该去了。
口中嫌弃,唇边却有抑不住的笑。
尽管并不想他知道,但她骗不了自己,有他相陪,她总是开心的。
圣上銮舆大驾,王太傅携子女早早儿便在府门恭候。在外王太傅行臣子礼,在内,李晁和萧芫一同行了弟子礼。
李晁与太傅自有政事要谈,萧芫带着王涟懿出来,入了垂花门,王涟懿方敢大声些说话。
“阿芫,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先前清荷宴闹成那样,也没什么机会与你好好说话。这几日,我都攒了一肚子的话要与你说呢。”
王涟懿拉着她的手,步伐轻盈欢快,引着一路向内。
萧芫暗暗打量着,最终,目光淡淡落在她头上簪着的松花玉簪。
这样鲜嫩的色泽,这般剔透莹润的玉质,已非极品二字可以形容,便是琅琊王氏这样百年的底蕴,也不会多见。
更何况,这还是一整套,簪钗、耳珰、面靥,乃至……璎珞。
“……阿芫你知道吧,清湘与端王的婚期定了,就在六月下旬,也不是什么好日子,若非大长公主恳求多顾些皇家颜面,还能更仓促。”
“听说清湘日日在公主府哭闹,连她的那些好姐妹登门都一个未见,真是恶有恶报,她最爱清名,最讲脸面,便往后余生都没什么脸面可言。”
“阿芫,你说,这世上,哪还有比这更让人痛快的事?让她以前总是和咱们作对!”
“阿芫?”
萧芫回神,附和了两句,而后笑问:“我瞧你这套头面好看得紧,是新得的吗?”
王涟懿连连点头,抬手珍惜地抚过,笑里含着满溢的愉悦,“是啊,阿芫你也觉着好看呀,你喜欢,我送你一套如何?”
萧芫眸色稍沉。
一套已是世间罕物,她竟还随口说要送她?
面上却是欣然,“那便再好不过了,正巧,圣上昨日送到颐华殿的物什中,有几匹松花色的暗纹鲛绡料子,正巧能与你这美玉头面相配,赶明儿个我给你带来。”
“好啊好啊,”她步伐不停,带她进了自个儿院子,“那我先给你瞧瞧我的!看你喜欢什么样式。”
廊边鹦鹉叽叽喳喳,和王涟懿清亮的声线如出一辙。
萧芫瞅了两眼,那鹦鹉看见,扑扇着翅膀,想要飞出笼子,可再怎么努力,也只是扑扇掉出了几根羽毛。
入了堂屋,里头甚是宽敞,两扇厚木屏风画着朝阳花鸟图,用色大胆鲜亮,底色是嫩黄,王涟懿绕过时,打眼看去,几乎与她身上衣裳的颜色一模一样。
屋内光线明亮,熏香浓郁,味道似是有些熟悉。
箱笼打开,不止一套头面摆在她面前,但除了那一套同样是松花的,其余都算是平常。
萧芫拾起一只簪子,雕磨的花纹栩栩如生,抬眼轻笑:“这般精致好看,就送了我,你也舍得啊?”
王涟懿:“旁人我自是不舍得,但你不同啊,往后我们一同戴着出去,旁人一瞧,就知我们是对姐妹花!”
萧芫揽袖放下,“好,以后若一同出行,我定然戴着。”
“对了,来了后院,还不曾去拜会你母亲,不如你先带我去,之后咱们顺便逛逛院子,免得不见主母,旁人多心我不知礼数。”
王涟懿闻言有些不自然,笑意淡下来,满是不情愿:“你今日是与我有约,看她做什么啊,母亲日日深居简出,连晨昏定省的请安都免了,她又不喜欢我。”
萧芫走近,安抚地拍拍她,“莫要如此说,再怎样,她也是你母亲。况且,今日我同圣上一道来,圣上在前院与王太傅叙话,于情于理,我都该拜见一二。”
听到圣上,王涟懿方松动些,“好吧,不过我不保证母亲会见。”
往正院走时,萧芫问:“是王夫人待你不好吗,若真如此,我今日便帮你问问,你虽非亲生,可宗谱已经记在了她名下,理应视同己出才是。”
“不用。”王涟懿看到她的目光,才发觉自己语气急切,僵硬笑了下,
“真不用,母亲待我没有不好,她只是不喜我,旁的都不曾苛待,还是莫要拿这样的事打扰母亲清净了。”
萧芫颔首:“原是如此,王夫人不曾苛待你便好。”
正院门口,只一个婆子守着门,不识得萧芫还要拦人,被侍从喝退,“这是宫中萧娘子,莫要没轻没重的冲撞了贵人!”
婆子似有顾忌,眼神不善地睃了下王涟懿,解释:“非是老奴故意如此,是夫人身子不适吩咐了不见人,既是宫中贵人,便容老奴通报一声,可好?”
侍从还要训斥,萧芫拦住,缓声:“无碍的,既是如此,便有劳通报了。”
婆子行了一礼,往里去了。
看她行礼时规整的姿态,并非是粗野不知礼数的。
回想刚刚她看王涟懿的眼神,心底某种猜测愈发肯定。
只是不解,究竟为什么。
第74章夫人
不一会儿, 那婆子出来,恭敬引着两人入内。
打过三道帘子,再绕过一扇屏风, 眼前方亮堂些。
临窗有张榻,榻前摆些个矮些的隔断,为轻质的绫罗,朦胧婉约。
隔断后人影模糊, 但仅凭那歪在榻上的寥寥身形,便可看出风韵犹存。
萧芫与王涟懿, 守礼地停在隔断前。
王涟懿先开了口,语调听着与平常无异,可总有种冷淡渗出,过于客气,也过于……别扭。
语气是尊敬,可在萧芫余光里, 举止姿态,皆无一丝尊敬之意。
“女儿给母亲请安, 愿母亲玉体安康, 福寿绵延。”
“母亲,这位是宫中的萧娘子,今日随圣上临府, 特来拜见母亲。”
绫罗隔断后,榻上歪着的人动了,撑起身子, 低低咳了两声。
“让萧娘子见笑了, 我这身子不争气,慢待你了。”嗓音似缓缓流淌的清泉, 清润柔和,分外慈蔼。
话音刚落,屏风前立着的婆子上前一步,正对着王涟懿。
冷道:“王娘子,您这安也请过了,便烦请好生退下吧。”
王涟懿看了眼萧芫,面色一阵臊红,“你做什么,是我引萧娘子来的!”
婆子不为所动,她又看向屏风后,“母亲!”
一片静谧,无人答她。
王涟懿眼眶红了,委屈地离萧芫近了两步,巴巴地看着她。
萧芫面上茫然,两厢看看,似不知所措。
最后抿唇,缓声对王涟懿道:“还是莫要顶着来,我很快便出去了。”
王涟懿听见,脸色跟打翻了染缸似的,五色杂呈。
丢人丢到萧芫面前,萧芫还这般说,都怪这个蠢索的老妇人,客人来了都不知给自家人些脸面。
恨恨瞪了婆子一眼,转头往外走,脚步极重,像是专门跺给谁听的。
萧芫并未回头,面上神情渐渐沉静下来,落然雍容之姿显露无疑。
见此,侧面落地罩后步出一人,正是她派来照看王夫人身体的太医。
“萧娘子。”太医深深拱手。
萧芫福身道:“师兄不必客气,唤我师妹便好。”
王夫人已起身,绕过隔断。
萧芫恰抬眸,一瞬,万籁俱静。
她望清了她的模样。
眉眼似春日新雨,氤氲开润泽的朦雾,气质净柔,只是端端立着,便让人联想到柔润的缓溪一点点淌过葳蕤雾山。
如超脱水墨而生,萧芫从未见过,能这般将一个柔字演绎到极致之人。
可偏生这样一个人,分明性情全然不同,她却好似,从中窥见了两分姑母的影子。
并非样貌,也并非姿态,只是一种感觉,尤其……是两鬓斑驳的银发。
让她恍惚回到了前世,回到了慈宁宫殿前陛阶之上,她望着自殿内而出的姑母,望着那满身雍容的华服也遮不住的,自骨子里透出的疲累与心碎。
她那时不懂那份复杂与痛楚,重活一世,她仿佛明白了,又好似明白得不够彻底。
今日,望见王夫人,才终于有所预感,预感她触到了一扇门,这扇门之后,便是她苦苦求索的真相。
上前两步,认认真真地复蹲身行礼,“夫人。”
微凉的手扶住她,雨雾般的馨香悄无声息萦绕过来,力道那般轻柔,又那般熨帖。
声音离得近了,像缠杂了朝晖的晓露,自嫩绿滑落,润物无声。
“许久之前便听闻,今日得见,果真雍华标致,是神仙妃子般的人物。”
萧芫露出笑容,“夫人亦是,夫人霞姿仙韵,乃萧芫生平仅见。”
王夫人笑了,引她入内,于榻上落座。
还要亲自去拿来茶点,萧芫拉住,“夫人莫忙,萧芫此行,只是与夫人见安,亲眼看到夫人安康无虞,便足矣。”
王夫人动作顿住。
好一会儿,方回身。
神情有种说不上来的戚色,像是哀伤,却又不尽然。
淡淡的,并不深刻,可让人看着,便有种落泪的冲动。
她浅浅提起唇角,如自嘲,又如怅惘,声线渺渺。
“其实,并非是太后殿下让你来的吧。”
萧芫微怔。
“她向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当初那般果决,经年未见,又怎会突然如此行事呢。”
那双眼眸温柔剔透,明晰而哀婉。
萧芫静静回望。
“您与姑母从前是那般要好的密友,只是个太医罢了,您为何,会有如此疑问呢?”
王夫人摇头,“是我当初一意孤行,而今自食恶果,本也罪有应得。”
“一意孤行?”萧芫稍惑。
“你……不知吗?”
情不自禁地,尾音微颤。
相碰的话语,偏差裸露错位的认知,在一室安然中荡开波纹。
萧芫渐渐明了。
弯唇,娓娓而道,眸光真挚:“我不知您与姑母为何经年不相往来,我只知道,尽管如此,姑母挂念您的心,也从不曾变过。”
“不瞒夫人,太医之事确是我私下所为,但我之所以如此,也是因着姑母。”
“我不想因为您,让姑母伤心。”
前世姑母骤生的华发,让她忆起一回,便刺痛一回。
若这般都不算挂念,那怎样才算呢?
话语在耳边反复回荡,顷刻间,王夫人已是潸然泪下。
本以为,已与故人决绝,从此死生不见,可原来,她们都挂念着彼此,从不曾忘。
萧芫递上一方锦帕,没有出声,只是静静陪伴。
待好些了,才轻声道:“您与姑母之间的事,我身为小辈不便过问,可您的身子,我总也放心不下。”
“尤其前几日,太医在您饮食中发现了寒凉之物,不知您对此,可有头绪?”
王夫人绞紧了帕子,面色泛白,似怔然,更似痛楚。
萧芫不曾催促,只是以温和的目光相视,等待着。
可良久之后,王夫人开口道的第一句,却是向她问太后。
那般切切,仿佛早已在心中念了千百回,终越过千难万阻,才在此刻,道出了口。
“萧娘子,那太后的身子呢,可还好?”
萧芫心中对她撇开话题有些不悦,可依旧点头:“宫中有奉御医官日日请脉。”
“那,那以前……”
泪又落下。
几番哽咽,才说出完整一句:“她以前落下的病根儿,可调养好了?”
“好了,”萧芫宽慰道,“已不妨事了。御医说姑母如今的身子,比一般人还要康健些。”
王夫人笑了,泪却不停,不住点头,“这便好,这便好……”
萧芫又递上一方帕巾,无奈,“您呀,最应关心的,便是自个儿了。”
“夫人,您知道是何人想害您,对不对?”
王夫人颤抖着唇,悲戚浓重似云雾。
“前几日只是慢性的寒凉之物,对方一计不成,之后定然愈加狠毒。
千日防贼,百密定有一疏,到那时,亲者痛仇者快,您倒是来去无牵挂,可让姑母怎么办呢?”
王夫人泣不成声,却只是摇头。
萧芫见此,缓缓起身。
后退几步,蹲身行礼。
明亮的声线含着歉意:“是萧芫多言了,惹起了夫人的伤心事,望夫人恕罪。”
“本意只是来问夫人安,不知怎的竟说起了这些,王娘子还在外头,萧芫不好让她久等,便先告退了。”
“待往后有机会,萧芫再来看望夫人,万望夫人保重身子。”
语罢,顿了顿,方转身向外走。
一步一步放得缓慢,将要转过屏风时,王夫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哽咽又破碎,“萧娘子。”
回头,王夫人已起了身,立在台犀上,摇摇欲坠。
面色苍白,眼却极红,声线颤抖:“萧娘子留步。可否……可否带我一同入宫,我想见她,
想拜见……皇太后殿下。”
“见了,我便什么都说。”
萧芫眸光忽凝,倏然回身。
微抬下颌,看着这个柔美的妇人。面上笑容不再,张扬的美貌隐有凌人之势。
姑母确如她所说,处事雷厉风行,极有主见,而她,打眼一瞧,便知柔善之至,与主见这个词毫不相关。
光是想象,都能想到当年二人相处时的模样。
凡事定然多由姑母做主,亦彼此迁就体谅,若她出了什么事,也是姑母为她出头。
她不信她情有可原,毕竟之前从未见过,忽然就要全心托付,实在有些草率。
可姑母呢,姑母与她断绝往来已有近二十年,尚未见面,只凭她这个晚辈的一己之言,就已经决定要和盘托出了吗?
甚至不多思量思量。
说句不好听的,人心易变,就算姑母赤诚,那她呢?
萧芫不信她。
哪怕第一眼便觉面善,心生喜爱,可涉及姑母,她情愿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世人。
姑母于她,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之人。
她看待姑母,比看待自身性命都重得多得多,所以,哪怕有一丝一毫的不确定,她都要扼杀在萌芽之中。
未肯定之前,她不会让此事闹到姑母面前。
一缕微黄的光映在萧芫面上,她微垂着眸,神色被晕开,辨识不清。
“我自是体谅夫人,既然夫人愿意,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您能与姑母重归于好,但……”
她轻声叹息,“但,我也怕惹姑母不快,照看您的身子尚好,替您将暗害的人铲除也尚好,但直接领您去见姑母……”
“夫人,莫说直接领您去见了,便是提前说一声,我都不敢与姑母开口。”
“我只是姑母的侄女儿,哪有这般大的脸面,若是冒然说了,姑母多半会觉得僭越,到时,可能反而引得姑母迁怒于您,最后好心办下坏事,要我如何过意得去呢。”
泪眼朦胧间,王夫人看不清她眉眼的冷意,听到了心软下来,自责浮上心头。
这孩子也是万分不易,她竟只顾着自己,忘了她的难处。
颓然失力,坐回榻上,眼眸渐渐荒芜。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孩子,你走吧,长辈间的事,本不应将你牵扯进来。”
“许多事,没那么简单,也没那么容易的。”
语气沧桑,她默默流着泪,翻涌的心绪又沉寂下来,落成了一片死灰。
萧芫提了下唇角。
温声:“那夫人再好好想想,我的承诺,一直作数。”
这一回转身,是真正离开。
天穹斜斜映入光亮,照出她面上倏变的神情。
寒冷似冰凌。
眼角眉梢闪过的流光,如已出鞘的利刃刺入脖颈前,那最后一抹锐芒。
既然如此柔善至懦弱,那她便帮她一把。
到时候,她不说,也必须得说。
第75章下毒
日升鼎盛, 李晁与王太傅的一局手谈将将过半,正是厮杀最激烈之时。
萧芫支腮在边上一直望着,惹得李晁忍了几回还是没忍住, 视线悄悄滑过,幽沉的眸中浮上柔情。
萧芫嗔了他一眼,睇向棋盘,让他好好下。
王太傅似有所觉, 一抬眸,正撞上这一番眉目传情。
克己奉礼的太傅多少年不曾见过这般架势, 不自在地清咳一声。
萧芫脸一下红了,却并未遮掩,而是大大方方抬了下颌,半嗔半训地对李晁道:“太傅都已下了,该你了,专心些。”
李晁低低笑了两声, 柔软自眸中漾开,漾到了肃穆面容的每一分每一寸。
萧芫:……
这人真是, 从不认为在旁人面前展现私情是件值得羞赧的事, 反倒巴不得处处炫耀,让天下人都亲眼见到才好。
实在没眼看,干脆专心只看棋盘。
这下, 眼底彻底清净了。
李晁目光睃过,不到一息,手中黑子便落了下去。
王太傅瞅了又瞅, 半晌摇头叹息, “陛下走一步观百步,怕是老臣的每一步, 都在陛下的意料之中呐。”
此刻的难分难舍,不过表象。
白子放下,捋须笑言:“此局便待晌午过后再来继续,烦请陛下与萧娘子移步,赏脸尝尝老臣府中的粗茶淡饭。”
于是一行人移步前院正堂。
饭菜汤品要一道道上,且每一道,都需经过三轮试毒,一轮银针,一轮牲畜,最后一轮,便是下人。
此乃例行之事,王太傅与李晁都已习惯,此刻又挑起一个古今话题,你一言我一语,片刻间就是几百年的风起云涌。
直到言曹进来,在李晁耳边耳语一番,方断了谈性。
不知说的是什么,唯一能听清的,便是李晁寒声下令的,一个“查”字。
王太傅不明所以,言曹征询地看了眼李晁,李晁颔首后,方对王太傅道:
“禀太傅,有一道白龙臛贵夫人院中也点了,膳房试毒之人不当心拿错了菜品,换回来时太医已经试了毒,不料,从中查出了雪上松。”
“雪上松?”王太傅不明。
言曹:“这是一种慢性毒药,性寒凉,若女子长期服用,可使人神智昏聩,恶露不止,最终虚弱而亡。”
王太傅面色骤白。
李晁:“虽针对的并非朕,但既发生在朕过府之时,便不能不查不问,望太傅见谅。”
宫中人插手,区区手法拙劣的下毒之案,等不到一顿膳食用完,始作俑者便被押到了堂前。
王太傅看清了人,霍然起身,“是你?”
不敢置信,直到中官将作案经过详细阐述,且呈出物证,带上人证。
人证物证俱全,又是宫中人探查,必不能有误。
甚至,连本人,也在问答之中,轻点了下头,供认不讳。
王太傅彻底心死,愤而上前:“她可是你母亲!你这么做,是要弑母不成?”
气得胡须直抖,指着鼻子地骂。
“母亲?”王涟懿的语气,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父亲竟还说什么母亲?父亲不是最清楚不过了吗,我的母亲,究竟是何人!”
萧芫冷眼旁观,面无表情。
王涟懿看着她这父亲一瞬摇摇欲坠的模样,笑了两声,“你要问我后不后悔,我告诉你,不悔,我只恨我不够细心,竟让旁人发现了。”
说着,看向萧芫,目光同先前开心地赠予她头面时一样。
“阿芫,真是对不住了,险些就让你误食了去,陛下与父亲吃了都无碍,就是你,少不了啊,要难受几日了。”
萧芫:“王涟懿,为什么呢?是你亲口对我说,王夫人不曾亏待你,你现在这样,究竟,是为什么?”
“不曾亏待便可以了吗?”
王涟懿笑着笑着,便哭了。
“萧芫,你也看到了,她对我究竟是什么态度。当着你,当着外人的面,就那般待我,一丁点儿面子都不给我留。”
话语一顿,倏然冰冷,“要怪,就怪她自己,怪她自己知道得太多!”
幸灾乐祸地看着王太傅,“父亲,你还不知道吧,她什么都知道了。
我知道你下不了手,我这,也是帮了你呐……”
“住嘴!”
啪得一声巨响,王涟懿被狠狠扇在地上。
“你个逆女!心肠这般歹毒,真是枉费我十几载的教养,早知今日,当初,当初……”
“当初如何!”王涟懿爬起来,唇边鲜血刺目,“当初你便杀了我吗?父亲,我的好父亲啊,你们做下来的孽,凭什么要我来偿!”
“我本不该只是个出生卑微的庶女!我比那些天皇贵胄一点儿都不差,你却强逼着我,逼我认她当母亲,我恨她,恨不得她早点死!”
“我更恨你们,旁的子女活得那般快活,可我呢?
我只能任人欺凌!连你,我的好父亲,也只知道让我忍!我就是那阴沟里的老鼠,怎么都见不得人,是吗!”
王太傅粗喘着气,嘴唇发紫,指着王涟懿说不出话来,又想上前打时,一口气没喘上来,身子直直往后倒去。
兵荒马乱。
王涟懿发疯般地笑,唇角又撕裂,血染红了衣襟,笑累了,呜咽着往前爬,凄恻地声声唤着父亲,一声比一声痛楚。
直到被侍卫摁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今日为防万一带来的御医,此时派上了用场。
言曹和漆陶临危不乱,很快便稳住了场面。
李晁负手立在太医不远处,看他施针急救,面色沉凝,一言不发。
萧芫在食案边,唇色有些发白,心中亦是担忧。
她不曾料到顺手推波助澜的一个下毒之事,真正牵扯出来,居然有这般多的隐情。
听他们父女二人的话音,早已不仅仅是后院之祸,甚至追根究底,关键竟在王太傅身上。
更准确地说,是王太傅,与王涟懿的生母身上。
这个生母究竟是何人,为何能牵连得他们的女儿都见不得人,为何王涟懿说,她本不比任何天潢贵胄差?
萧芫知道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案子闹出来,定很快便知真相。
可脑中就是克制不住地思索,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在不断催促,生怕来不及。
天子在宫外罹遇这样的事,甚至涉及饮食下毒,小事也成了大事,自不宜久留。
王太傅怒急攻心,十分紧急,但救过这一口气,也就没了大碍。
李晁将太医留下照看,便与萧芫上了回宫的銮舆。
萧芫沉浸在思绪之中,不防眼前倏然一暗,没来得及抬眼,便到了个紧密温热的怀抱。
思绪顿住,眸中微怔,抬手抚上他的脊背,轻声问:“怎么了?”
李晁嗓音似乎压抑着什么,格外喑哑。
“无事。芫儿,便让我抱一会儿,只是一会儿。”
萧芫眨眨眼,明亮的声线透着懵懂。
“什么一会儿啊,你想抱多久都可以呀。”
她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似是笑了,大掌抚上她的发。
“嗯,想多久便多久。”
“怎么了呀,”萧芫道,“是王太傅府中之事吗,有太医在,会没事的。”
李晁嗯了一声,手臂收紧,脊背愈低,密密实实包裹住她。
如若可以,他真想与她永远嵌合,融为一体。
这样,她一眼便能看到他的心,他亦能知她的想法,她的惧怕……
能知晓所有一切的根源。
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傍晚,慈宁宫。
太后闲散地倚在罗汉榻上,腿上随意搭了个轻毯,听着来人,眼皮都未撩起,只淡淡一句。
“如何?”
不怒自威。
李晁恭敬立在下方,身姿笔直,如恩师面前听训的学子。
闻言谨声回禀:“王太傅已经醒来,身子并无大碍。今日之案,儿臣已经全权交给大理寺卿江洄探查,此案并不复杂,想是至多后日,便会有结果。”
太后颔首,未置可否。
须臾,李晁抬眼,黝黑的瞳眸囚困住跳跃的烛火,看不清喜怒。
只声线有些艰涩。
“母后,芫儿提议将王夫人单独安置,儿臣准允,就在大理寺客院内,且派了三人专门照看。”
提到萧芫,太后指尖顿住,神色有了变化。
缓缓舒了口气,语气中含着几分疼惜,几分轻叹。
“芫儿这是顾念着予呢。真是个傻丫头。”
李晁在心中重复着,每一个字都沉沉地往下坠。
自听到言曹禀报后如堵的胸臆,此时方渐渐漫开闷痛。
母子二人又商议了几桩政事,皆与边关走私有关,夜渐深了,几封旨意也有了思路,李晁躬身告退。
慈宁宫的大门在身后合上,他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行至颐华殿外。
泠泠月华与晕黄的宫灯交织,迷离似琼楼玉宇坠入凡尘。
他久久望着,望着那高高飞檐下,静静悬挂的鸳鸯百转灯。
思绪飞至佛寺中,飞至姻缘树下,三生石前。
竟有些后悔。
后悔只许了三生,后悔远不够虔诚。
那时,他将与她白首不离,甚至倾心相许皆视作理所当然,觉得这些不过迟早之事。
过往所立的一桩桩丰功伟绩,度过的一重重几乎不可能的难关,予他无与伦比的自信与傲然。
他知世人眼中,他是千载难逢的圣明君主,也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当之无愧。
所以他以自身所秉持为至高至尊,坚持以自己的想法要求她,教导她,甚至全然不顾她愿与不愿。
那时,他最怕的,是她不懂他为帝开创盛世的野心,不懂他在朝堂上每一个动作背后的深意。
最不想的,是她小看他的本事。
他想成为她眼中,世上最厉害最厉害的郎子。
直到,那将要失去的,刻骨铭心的痛。
他才知原来与她相比,他过往所有的那些坚持,根本不算什么。
不过是他本不该的自傲,乃至自负。
就算是历史上的千古明君,也是谦逊为人。他与那些君主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过微毫。
尤其,于情之一字。
眼前仿佛又见她的面容,张扬的,欢乐的,平静的,苍白的……最后,是窝在他怀中的睡颜,懵懂似初生,唤着,晁哥哥。
芫儿,芫儿……
心底千遍万遍,道着悲欢喜乐,道着患得患失。
猝然闭眼,长长吸气,转身,声寒似箭,鹤唳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