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和好
他低沉的声音一点儿也不稳, 却字字撞在心坎儿。
萧芫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眼前,何止眼前呢, 他的整个眼眸里,满满当当的,只有她。
“你……”萧芫哽咽着,忽不知说什么好。
他另一只手要去抚她的面容, 可抬起了,到她的面前, 却忽然情怯,不敢向前。
又唤她的名字,睫毛微颤,汗湿了掌心。
萧芫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她的手比他玲珑小巧多了,只能勉强圈住一多半, 下颌又抬高了些,矜傲的声线掺杂着鼻音, 说不出的惹人爱怜。
“我怎知你所说是真是假, 算不算数,万一你以后耍赖怎么办?”
李晁急了,上前一步又要赌誓。
聪慧过人的圣上此刻比毛头小子还不如, 一点儿都辨不出她话中的娇意,生怕她当真不信。
却一个音都还未发全,便觉出唇角一软, 如沁凉的花瓣落在心上, 顷刻间让李晁脑海一片空白。
她的香甜一瞬占据所有感官,充斥整个世界, 过于深刻,也……
过于短暂,一瞬即逝。
大掌绕到她的后脑,牢牢掌住她,似洪汛出了水门,奔腾泄出,一发不可收拾。
重重的吸吮,情不自禁的嘤咛,忘情的交缠。
呼吸重过心跳,在耳边吵闹,分不清是谁更急促。
怎么也不够。
树影稍斜,萧芫软在他怀里,好半天站不起来。
听到他低低笑了,那般愉悦,萧芫羞恼地拍了他一巴掌,可连手都没力气,被他捉住,印上一个满怀爱意的吻。
他一直很坚实地支撑着她,她要自己走,他却硬要背她。
“我才不要,李晁你松开,我都还没有答应你呢。”
萧芫挣扎出去,又被他捞回来,低下的唇瓣不留神擦过耳郭,便又是一个深深的吻。
她到底到了他背上,着锦履的玉足调皮地荡来荡去,偶尔给他的龙袍添几道灰色的印子。
埋在他脖颈侧面时,听他认真道:“既不知是真是假,那芫儿便好好监督,最好一生一世,最后白首共赴碧落,在判官面前当个证人,免得被冤枉狼心狗肺下了十八层地狱。”
听得萧芫笑个不停,“你都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呀?”
快到颐华殿的时候,萧芫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红了眼,瓮声瓮气地道:“李晁,我就只信你这一次,就只有一次。若有违背,哪怕只是一丁点儿,我就再不理你了。”
“好。”李晁沉稳,肃声,“若有违背,李晁的一切皆赔给萧芫,任你处置。”
萧芫哼了一声,咕哝,“赔不赔的,我才不稀罕。”
睡前的时候,他又来寻她,揣着一只透雕累丝点凤金钗,和一条细细的软银手钏,献宝似的堆在她面前。
萧芫实在困了,被他抱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瞌睡,看见后懒懒地拿额角蹭他的胸膛,声音娇娇软软,带着些困意的哑。
“你又要干嘛呀,我都要睡了。”
谁跟他似的,朝事那么多,还总有用不完的精力。
李晁没忍住,低首在她额心一吻,心被她的模样化成了一滩水。
他拿起,声线低柔地引她看,像朝起最低沉的号角,酥酥麻麻,滚入心扉。
“你瞧,这两样东西,我都命人刻上了你我的名讳。”
萧芫就着他的手看,是一个看起来有些玄奥的图案,小小的,极精致。
图案是由他们名与氏的笔画拆解缠合而成,每一处都紧密难分。
李晁放了回去,对上她微微疑惑的眼神,又从袖中掏出一物。
是个小巧的木盒,雕金砌玉,花样繁复到了极致,色彩也鲜明,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木盒打开,竟是个差不多大小的印章。
印章的质地是天然的金红双色玉,印钮雕刻极为巧妙,金色为里,红色镶边,依着玉石双色纹理雕成栩栩如生的龙凤呈祥,格外灵动。
李晁含笑道,“图案虽是我亲手绘制,却没有那般好的手艺刻在首饰上,只好又刻个印章了。”
“以后书画皆可用。”
萧芫翻过去看刻章,每一个笔画都工整严谨,看得出来,手艺比上一回送的那个长进不少。
点点头,颇为满意地验收。
“还算不错,”唇边含蜜,笑意盈盈,调侃,“陛下这是学外头的郎子,给自己的未婚妻子送定情信物吗?”
李晁一怔,面颊连带耳根渐渐漫上红晕,抱着她的手臂都紧了。
他刻的时候,都全然没想过这样的解读。
萧芫觉得抱着自己的怀抱一下成了个火炉,肌肤被灼得发汗、黏腻。
她不满地挣了下,“李晁,我才刚沐浴过。”
夏日本就热,他这样,不是害她又洗一遍吗。
李晁没听到似的,怀抱揽得更紧,笑容明显得都不像他了,视线灼灼如火,沉声:“嗯,是定情信物。”
萧芫看他这模样,觉得实在是……
嗯,显得有些不大聪明。
却不自主也被感染。
双手轻慢勾上他的脖颈,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两个字,
就这?
李晁大掌微动,向上,轻而易举满握住她的泠泠肩骨,昳丽夺目的娇容侵蚀心神,呼吸沉了些,“自是不够,朕的芫儿,值得世间最好的。”
双目凝视,萧芫笑容渐渐缓了下来,他幽深的漆眸翻涌着涛涛海浪,她被纳入其中,随波逐流。
不知是谁先凑近,或是同时,唇齿又相贴交融,勾缠辗转,彼此的气息随着呼吸涌入肺腑,手臂不断收紧,掌心摩挲,灼烫得激起一片战栗。
低吟不受控制,破碎地从齿缝溢出,大多被他吞入了腹中。
越来越酥麻,她真成了一汪水,软绵绵地往下淌。
他抱得更紧,每一处都相贴。
好久好久,唇瓣都被吮得发痛。
不会破皮吧,脑海中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念头。
倏然,萧芫身子一颤,在他后颈的手一下攥紧,莹润的贝甲划出红痕。
李晁闷哼一声,抱住她,声线如沙砾,粗糙极了,“芫儿,别动。”
萧芫咬牙,眼眸湿漉漉的,含着余韵的哭腔,“你怎么这么坏啊。”
慌乱得不知所措,却怎么也不敢再动了。
还不到用冰鉴的时候,平日里就算有些热,打扇也足以纳凉,可现在,他们两个人仿佛被腾腾的热气包裹,萧芫更像是从水中捞出一样,连衣裳都湿了。
薄薄地粘在滑腻的雪肤上,烘染出娇柔的粉嫩。
他倒是占便宜,龙袍本身就是浓郁的墨色,她触到他有些潮了,眼睛却全然看不出来。
喘息许久才平复,娇靥香腮遍生霞蔚,鬓发汗湿,脱力地靠着他的肩。
他的气息太过浓郁,不止龙涎香,更有一种属于他自己的,说不出来的味道,极浅淡,像是干燥的阳光,无处不在,诱人沉沦。
李晁面上脖颈的每一寸肌肤都是浓重的红,青筋浮在表面忍耐着,汗从鬓边往下,有些自凌利的下颌滴下,有些顺着颈部,滑过难耐滚动的喉结,没入严谨齐整的衣襟。
不,此刻也不太齐整了,萧芫的手不知何时探到了他的颈后下一点的地方,红痕被汗液蛰痛,火辣辣的。
指稍要退开,却被什么东西勾住,懒懒睁开眼,漫不经心顺着从他的衣襟里拽出来。
一根黑色的绳子,悬着一个……
萧芫被挑起兴趣,凑近了看。
一个四四方方的漆墨岫玉牌,正面是嵌金盘龙,背面……
定睛看了好一会儿,萧芫闷闷笑出了声,而后越笑越开心,要不是他抱得够紧,都得从他怀里栽下去。
李晁无奈地抱好她,眼里是化不开的柔。
萧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李晁,你怎么,怎么这么幼稚啊?”
甜软的气息一簇簇洒在他的颈上,她忽然歪头凑得极近,晶亮的眸中藏着星子,露出她要捉弄人时独有的调皮神色。
李晁有些预备,却还是被她的话弄得生恼。
“听说呀,外头爱养犬的人家,就会给自家爱犬挂上条链子,上面坠着个小牌……”
萧芫停下来笑了会儿,乐不可支地继续,“小牌上写着主人家的名字,以表明这是自家的爱犬,若有遗失,尽快送还……”
李晁一把将玉牌拽回来,就要教训她。
可萧芫恢复了力气,灵活得像条鱼一般从他怀里滑了出去,跑出去好几步,回身,得意洋洋看着他。
李晁是恼,可笑意却藏不住,尤其是看到她这样生动的模样。
萧芫看他不来追,反而踱了回去,手负在身后,勉强端起个正经夫子的派头,清了清嗓子,曼声。
“这样也不错嘛,万一我真不小心将你弄丢了,别人看到你脖子上你和我的名讳,也知道得把李晁给萧芫送回来,物归原主。”
说完又笑,笑得肚子都痛,只好双手捧腹。
李晁都不知说什么好了,扶住她,咬牙,“让你笑,再笑,我也使少府监原样给你做上一块,让你日日都得戴。”
一听这个,萧芫的笑意蔫了,皱起小脸,“你这个可太丑了,我才不要。我不同的衣裳得配不同的配饰,哪像你,万年不变就这一身。”
“不过……”萧芫眼眸灵动一转,“不就是个纹样嘛,将我的那些配饰头面送回去印上不就好了,这样何止璎珞挂坠呢,哪里都有。”
李晁当真思索,她的提议,诱惑力远胜于单单一个挂坠。
肃容颔首,“明日我便下旨。”
萧芫有些意外,睨过去:“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李晁雍然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是理所当然。”
萧芫鼓腮,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忽想起来,微抬起下颌睨他,打探。
“又是钗钏又是刻章的,你这是从多久之前就开始谋划的啊?”
第62章缠讳
李晁微怔, 眸中滑过一抹怅惘,如浅淡的流云,风吹即散。
他揉揉她的发, 道:“很久很久了。”
萧芫狐疑看着他,可追问他又不答,只好耸耸肩,“好吧, 不过你的很久,肯定没多久。”
也就她与他的争吵闹大后他才有些变化, 放在之前,他哪里会想到这些啊,不在她耳边唠叨就是好的了。
他拥过她,就着铜镜,亲手簪入她半挽起的乌润蝉鬓,手钏细细一条, 自指尖推入皓腕,一同在他的掌心, 十指相扣。
萧芫不好好立着, 偷懒靠在他胸膛,于镜中视线交错,她微抬下颌, 努努唇,顾盼生辉。
“夜深了,英明神武的陛下呐, 是否也该回去了?”
李晁环着她, 微微俯身,鼻息埋在她馨香的发, 是个全然契合的姿势。
喟叹,吐纳胸口的火热,“真想明日便大婚,往后时时刻刻都与你相伴。”
萧芫笑出了声,矜傲睇他一眼,“想得美。”
弱冠都不曾,亲政的名头也八字没一撇,就想大婚,梦里都没这么快。
萧芫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又见到了他。
头天定要哄她睡了再走,她推拒不过便应下了,哪想到第二日一睁眼,还是他威重肃穆的面容。
见她醒来,一瞬冰雪消融,春回大地,噙起了不明显的笑意,眼中一片柔软。
萧芫眨眨眼睛,受不了地哎呦一声,滚到床榻里头,哀叫着把被衾蒙过头。
初醒的声线稍哑,闷闷从被里传出来,“你不上朝吗,不去政事堂的吗?”
李晁直起身子,负手而立,“早朝已毕,政事堂过会儿便去。”
“平日里,你便是此时才醒?”
萧芫一听便知他要说什么,索性破罐子破摔,“既然过会儿才去,你上来陪我睡一会儿吧。”
让他唤她起身,她偏不起。
说不过便喊他加入,看他怎么答。
可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他的声儿,就算否定,也该说几个字吧。
扒拉开被子,老不情愿地瞅过去,一下怔住。
只见灿烂的晨光下,金黄透过轻柔的纱幔倾泻在他面上,攀成了一片浅淡霞晕,愈来愈浓。
他身着最严谨肃穆的墨金龙袍,九龙盘珠金冠束发,姿态雍容井然,却渐渐露出强撑的赧意,浑身无措紧绷。
眼神无处安放,飘忽几下,最后坚定地眼观鼻鼻观心。
萧芫被他这反应闹得懵了一瞬,低头看看自己。
不说被衾盖到了胸腹,就算没有被衾,她的寝衣也没有散开啊,最多有些不规整,有什么可……
思绪顿住,萧芫胸前起伏两下,深吸一口气,撑起身子,拽过一旁的软枕,忍得指节泛白,还是没忍住。
提溜起来朝他丢过去,咬牙切齿:“你脑子里想什么呢!”
李晁结结实实挨了一砸,顺着力道后退半步,耳根红得滴血,声线倒一如往常,“到时辰了,朕该去了。”
话音落下,不曾看她一眼,几乎是落荒而逃大步行了出去。
萧芫坐在床上,又羞又恼瞪着他离开的方向。
瞧瞧他刚说的什么,驴头不对马嘴,她怀疑他根本没听清她说的话。
无处发泄,动作幅度很大地背过身子,指尖绞着寝衣的布料,胸前的起伏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快,最后溃败地捧上发烫的面颊,嘤咛一声,紧闭着眼眸栽回床榻,蜷成一团。
漆陶看圣上突然快步离开,疑惑绕过屏风,“娘子?”
萧芫把被衾胡乱往身上一团,听见声儿,从云烟软罗里有气无力举起一只嫩生生的纤臂,摆了摆,羞愤到生无可恋,“你先出去,我冷静冷静。”
漆陶莫名其妙退了出去。
虽说有些奇怪,但圣上来了一趟娘子都没起,看来是娘子占了上风。
可能……也算好事?
萧芫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几日后在御书房后殿他的龙榻上,硬勾上脖颈捏他的耳垂。
哼声:“你说想大婚,就是想那种事对不对,你这个坏人。”
萧芫好不容易应下他,将每日下午的时光从慈宁宫搬到御书房,李晁高兴了一整日,此刻予舍予求,哪怕赧然也有问必答。
摇头,坚实的手臂绕上细韧的腰肢,小心翼翼地不敢太紧,低沉的声线真诚得有些过分。
“我只是略想想,若与你一张榻,便已经……
又哪敢想那些。”
萧芫红了脸,贴近他的怀抱遮住自己,嘟囔,“谁知道真假呢。就会哄我。”
他惯睡的榻,满满他的气息,御书房在前殿,臣工向他奏对的声音几乎传不过来,萧芫起初只是簿册看累了想歇息歇息,哪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金阳般的气息混着龙涎香,荡悠悠融入了梦中。
萧芫翻了个身,握着佛珠的手松开,佛珠滑到榻沿儿,没停住,坠落下去,堆在了地上。
睡梦中,萧芫眉心渐渐蹙起,眼皮下不安地颤动。
一片浓雾。
她有些踉跄地往前,追寻着始终遥远的光亮,恍惚踏入了一室暖溺,抬眸,望不清床榻上的人,只是本能地难过。
萧芫想看清楚些,可始终动弹不得,那一抹倩影痛苦万分,在歇斯底里说着什么,让她感同身受,泪流不断。
心痛如绞,每一个喘息都变得艰难,榻上的人弯下了腰,破碎不堪的绝望,渐渐染上沉沉死气。
萧芫这才看到,还有一人,那人就在榻边,始终不离。
“芫儿。”
那个人,是在唤榻上的女子吗,为何是……芫儿?
“芫儿,醒醒。”
神思清明了些,模模糊糊意识到是李晁在唤她,她好像睡着了。
但梦中的意识太过无力,怎么也支配不动躯体,眼前的画面渐渐暗淡,独留她一人被困在黑暗里。
胸口沉沉压着什么一样,迫得她不得不很费力地喘息。
“嗯……”
一双手臂将她抱了起来,萧芫指尖本能攥住,如落水攀上了浮木,又是一番挣扎,才勉力睁开眸子。
她捂着心口,弯下了身子。
“怎么了,是疼吗?”
“朕命人传御医……”
“李晁。”她抓住了他,闭眼平复了一会儿,“没事,只是梦魇吓到了。”
抬眼,看到他的神情,萧芫弯弯唇角,指尖摁住他的眉心,“别这样,真没事。”
李晁没说话,手臂收紧,牢牢抱住她。
萧芫微愣,下颌抵在他的肩上,藕臂迟疑地也抱过他的腰。
日日习武的人身材极好,宽肩窄腰,可就是这个窄,她两只手臂也揽得有些费力。
他看不见她的面容,萧芫无需遮掩,明媚的眸中未尽的雨雾染上哀伤,口中还在安慰,“上午御医才刚请过平安脉……”
“经常这样吗?”
李晁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比她还难过,心疼到气息微颤。
萧芫抿唇,顿了顿方答:“没有,已经好多了。”
说着,忽然觉得手中有些空荡荡的,反应过来,惊得身子一颤,“我的佛珠呢?”
李晁便见她匆忙在榻上寻,那模样不知为何看得他心间发涩,他也帮她找,最后在脚踏边上镂雕花纹下寻到。
萧芫舒了一口气,拿过来为自己戴好,笑,“我最近是怎么了,丢三落四的。”
李晁握过她的手,拨弄着珠串,看不清神情,像是有些委屈,“明明我听底下人说,这个佛珠是为我求的。”
萧芫把手抽回来,连珠串一同抱到怀中藏起来,抬着下颌睨他,眼里笑意愈浓,“为你求就是你的呀,反正法师是给我又不是给你,你要想要,也去求一串啊。”
李晁把她抱回来,填满胸膛,“为谁求,便是谁的。你这论调,我倒还不曾见过。”
萧芫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佛珠相碰,声响浑厚。
明目张胆炫耀,还强词夺理:“那是你孤陋寡闻。”
说完,歪着脑袋伸过去观察他的神情,唇间抿起抑不住的笑意,手中握着什么,神神秘秘碰了下他的面颊。
俏皮眨了下眼,“这才是要送你的,猜猜,这是什么?”
李晁不猜,直接伸手。
萧芫睁大眼,滴溜溜转动,看看他的大掌,再看看他,鼓腮:“礼都还没送呢,你便伸手了,再这样,我就像对待那一匣子珠串一样……”
话还没说完,李晁的手便收了回去。
肃然的面孔上没什么表情,但萧芫愣是从中看出了……乖巧?
被自己的想法逗笑。
萧芫正了正身子,背靠回他的胸膛,仰着头,手高高悬起向他展示。
指间微松,有什么东西轻巧掉下来,又因她捏住的银链弹起,声线明亮清脆:“鎏金缠枝团花纹银香囊,好看吧。”
“不过香囊不重要,重要的是里头的香是我亲自调的。”
“嗯……跟一样东西相比,香也不重要,重要的呀……”
萧芫吊着胃口,直到听到他耐不住地问,“什么?”
笑声清悦响在耳边,李晁不想看香囊,只想看着她,又怕她说他不捧场,心底兀自按捺。
却……愈按耐愈躁动,像是有柔软的羽毛在不停撩拨,手指绷紧,在她腰间克制地加了些力道。
萧芫将圆滚滚的香囊翻转,底部正中心特意有一块鎏金不曾镂空,李晁一眼便认了出来,是她刻的。
她以独有的、潇洒肆意的笔触,将他与她名字的图案,刻在了这样一个小巧玲珑的香囊上。
李晁喉结微动,眸底渐渐深黯,如漆墨色翻滚着,一如大动的心绪。
萧芫指腹轻轻抚过去,像在他心底深深划了一道无法磨灭的痕迹,他调整着呼吸,尽量轻些。
听她轻快开口,有一种自由肆意的味道。
“我觉得这样写才好看,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呢,叫缠讳纹。”
“所以呀,这个银香囊,全名该叫……鎏金缠枝缠讳团花纹银香囊!”
这老长一串儿,说起来都费劲,萧芫念完便笑了,笑着笑着,被他的大掌握住后脑,被迫侧脸,迎接他满腔满怀的汹涌巨浪。
第63章迷梦
香囊球随指尖落下, 千工巧妙的内里晃来晃去,中心盛香的小盏始终保持平稳,香气幽幽, 交织潮热。
又被情不自禁带着,攀上厚实的臂膀,泄出的轻吟又难耐又急促,他猛烈得过分, 萧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快失神,沉迷着, 舌尖被吮舐得发麻,好像魂儿也一并被吸了去。
气息很快不够用,娇靥潮红一片,她本能想躲,却激起了他更猛烈的追击,一下长驱直入, 每一寸都牢牢占据。
鼻间溢出的声音被挤压得不成样子,粘腻短促, 一节节攀升, 纤长手指痉挛般攥紧他的衣衫,香囊球随之震颤,偶尔会剧烈荡开, 泪与汗湿了浓墨发丝,缠绕上雪白优美的颈项,脆弱地后仰, 濒临弯折。
为什么……吻也可以这个样子?
萧芫被逼得低泣, 整个身子好像都不对劲了,酥麻燥动, 每一寸都有了自己的想法,迫切渴求地想做些什么。
白嫩的脚趾不自禁在足衣中狠狠蜷缩,摩擦着被褥,或者说,他堆叠的龙袍。
直到一刻,无法自控地失力蹬了出去。
香囊球跌落下来,又颤颤提起,萧芫捂着唇,泪好像一时半会儿都停不住,她控制不了,只能竭力离他远一点。
李晁怕她仰倒,大掌不曾离开,安抚着,哄她回来。
松松纳入怀中,萧芫仿若瘫软,在他肩头一下一下抽泣,语调恨恨,可鼻音那么浓,再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娇了。
“李晁你个大坏蛋,你再这样,我就躲着你,再不让你亲了。”
李晁低声应下,顺着她单薄纤弱的脊背安抚,好些了,他开口问:“很难受吗?”
萧芫想要捶他,甚至想要咬他,可她听得出来他是认真的,甚至含着几分歉意。
于是骂他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这种……是难受这么简单的词,可以说清的吗?
“反正我不想你就不许!”
“还有,不许总是亲,你自己想想,这才几日啊,都多少回了。”
多到萧芫都懒得数。
就有……那么想吗?
李晁一概应下,脾气好得不可思议,还分心将她指间乱缠成一团的香囊银链解下来,又放在她手心,低沉哄她,“帮我戴上,嗯?”
萧芫真想摇头说不好。
隐约明白,香囊底下她亲手的刻纹就是罪魁祸首。
他这样,让她以后想送他什么都得斟酌斟酌了。
边往他的蹀躞带上扣,边一本正经地威胁,“其实还有一个布香囊,我才刚开始绣,若你还这样,我就不送你了。”
李晁嗯了一声,“我记住了。”
萧芫手上顿住,抬眸瞅他。
他这样,真给她一种感觉,在认真学什么的感觉。
心就这样软了下来,翘浓的睫羽稍稍低垂,两靥嫩粉惹人垂涎,娇态醉人,敛尽春山。
嘟唇,声似蚊蚋,“也没有很难受。”
几乎听不见。
这是答他的问。
李晁呼吸一重,目光落在她因他而殷红的唇瓣,忽闭了下眼,睁开一刹将她一整个抱起。
惊人的腰力即便是这样的姿势也稳稳将她放在榻边,萧芫只觉得眼前一花,自个儿便挪了地。
这还不算完,他亲自蹲下,隔着足衣握着脚腕为她穿上锦履,掌心的热度像着了火。
萧芫震住,“李晁,你……”
起身时俯下,克制而珍重地在她眉心一吻,萧芫本能闭上眼眸,额间相贴,他没有进一步动作。
呼吸沉重火热,萧芫疑惑地睁开眼,眸色潋滟,闪着莹润的星芒。
心底沉沉喟叹,他真是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爱意冲堤溃穴,每一次克制都是折磨。
不见是摧人的思念,见了便情不自禁,他的心如同长在她身上,全然失了自控。
他又蹲下来,比她矮些,仰望的姿势。
他眼眸那样望着她,满得盛也盛不下,好像将心揉碎了掰开,她第一次,望见深海里的模样。
恍惚怕下一刻,便有什么从内里溢出来。
她接不住的。
“芫儿,这些我都应你,你要有什么事,也不要瞒着我,可好?”
萧芫心下一跳,有种错觉,好像他知道什么。
指梢微微蜷起。
强撑着镇定点了下头。
很简单的一个动作,不知为何,一下浑身都不自在了。
就像她不知为何,随着时间推移,甚至随着彼此愈发亲密,越来越不想让他和姑母发现自己的异样。
关于前世的思绪拧成了一团,纷乱不堪,她独自困守,便不用直面,也不用理清。
只要今生能好好的。
李晁循序渐进,“可以告诉我,这次是梦到了什么吗?”
亲眼所见她梦魇的模样,他忽然能理解之前出宫醉酒时,她为何那般。
人们总会安慰,那只是个梦,可他觉得,这已不单单只是梦,更像是根深蒂固的病,折磨不比身体的痛楚更少,她可以假装没发生,他却不能不在意。
甚至心底久久后怕。
若是有一日,她醒不过来呢?
他刚刚那样唤她,她都要费那么大的力气,若有一日……
萧芫触到他的眼眸,他眼尾的一抹红、眸中近乎痛楚的疼惜,都只为她,让她指梢有些轻颤。
说起梦,她隐约知道那是前世,可具体何事,她有些记不清了。
人的记忆就是这般,总有模糊与遗忘,而承载了两世,她更怕身处同样的时间,却辨不清前世还是今生。
但正因梦与记忆都模糊,反而可以说出口。
咬唇,蹙眉回忆,“梦里有很大的雾,我看不清是谁。”
“似乎是在一间屋子里,我……”
萧芫闷哼出声,头突然裂开一般地痛。
又很短暂,迷茫抬头,已经在他的怀中,可她却毫无印象自己如何跌落。
他吓得不轻,罕见慌成这般,不断地说,若想不起便不想了,自责得好像恨不得时光能回到问她之前。
萧芫苍白地弯起唇角,乖巧点头。
直到回到了颐华殿,她独身坐在榻边,望着幽黯的月色下纱幔翻飞,似海浪席卷,寒意也依旧牢牢包裹。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她只是想说一个梦,一个不知与前世有没有关系的,模糊不清的梦,为什么会这样?
是不能吗?
可……她与他提过啊,提过若她不在了,还那般追问他会不会娶别人,为什么,之前不会痛呢?
纤指不知不觉陷入被衾,紧紧攥起。
她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可就像梦中的大雾一样,连直觉都毫无头绪。
上了榻,将自己裹紧,她本能地怕,怕得缩成一团。
一个不愿接受的猜测渐渐浮现,如利爪扼住咽喉,泪汹涌而出,在枕上化开一片湿痕。
会不会……会不会前世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她不记得了?
指节捏上胸口,不断哽咽。
不然,她为什么想不起梦中的场景?
和姑母有关吗?
若前世真像她知道的那样,姑母身子不至那般差,又是因为什么呢。
她只是想想,便觉得四面楚歌。
觊觎天家权势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她又不记得,万一……万一重蹈覆辙,那……
不,不会的。
萧芫深吸着气,安慰自己。
不会的,是他亲口和她说的,说太医诊明是积劳成疾,他从不会和她说谎,更何况事关姑母。
后来,他都将她圈在那样一个小小的地方了,又有什么理由骗她呢?
这一夜,萧芫哭累了才渐渐睡去,睡梦中残留的不安让她天刚擦亮便惊醒。
去慈宁宫,在姑母的榻上,在满满是姑母气息的被衾里又睡了半日,精神方好些。
趁着没有朝臣求见,李晁也还没来,萧芫放肆地枕在姑母膝上,静静地感受满心的熨帖。
太后一手轻轻抚摸她的发,一手不时翻过几页书册,像是在安抚一只爱粘人爱撒娇的小狸奴。
萧芫会调皮地偷偷转过头,这样姑母的手便会抚过她的面颊,迎着姑母嗔怪的眼神,笑个不停。
太后捏住她的脸,“予看,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以前都不曾这么幼稚。”
萧芫笑得愈发开心,抱住姑母的腰,“真想和姑母每时每刻都不分开。”
“那皇帝可不会应,”太后如何看不出他们两人的变化,“昨日不是才将你要过去?”
“不管他!”萧芫愉快做了决定,“反正我只要姑母便好了。”
太后拍拍她的脑袋,嗯地往前递了个眼神,颇有几分看好戏的意思。
萧芫回头,看见不远处立着的,一座高山似的李晁,不满地撅起了唇,“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呀?”
他来,便要先与姑母谈论政事,结束后再带她走,最多会再留一顿饭的时间。
无论哪一样,她都不能像现在这样,肆意地在姑母跟前撒娇。
那些政事,她可没兴趣。
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抱着姑母舍不得松手。
太后哭笑不得,“好了好了,今日是怎么了?
日日都见,不想走,留下来便是。”
萧芫一下笑了,轻快地盖了个戳,“一言为定!”
接着便溜去后殿了。
太后看着眼睛紧紧跟着芫儿的皇帝,想起曾经他的左看不惯右看不惯,颇有几分世事无常的感叹。
待芫儿身影看不见了,太后便看到,他的眼神连带整个人,顷刻间全变了。
变回了那个沉稳板正,雍肃严谨的帝王。
心底失笑,却没多少意外。
旁观者清,她察觉到皇帝对芫儿的心思时,可能比皇帝自己还要早。
知错能改,以真心换真心,便也没什么意外能得偿所愿了。
第64章安抚
萧芫最后还是被提溜去了御书房, 不过已是临近黄昏,她才不承认自己是心软他将奏章搬到了慈宁宫处理。
门刚关上,甚至等不及入内殿, 他滚热的气息便扑了满面,手臂紧紧锢住腰,萧芫被烫得身子发软。
鼻尖近乎相抵,他顿了下, 见她没躲,方侧开, 噙上她柔软娇嫩的唇瓣。
轻车熟路地撬开齿缝。
羞人的水声一路响到了御案边上,他稍一用力,萧芫便坐了上去,可大半的身子依旧靠着他支撑,有东西被碰落了地,可谁都没去管。
她勾上他的脖颈, 可他越俯越下,迫她仰倒在御案上, 泪融进鬓边, 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嵌入他的发丝里,金冠歪了, 萧芫再忍不住,高高低低不成调的嗯吟夹杂着吮舐的黏腻,他越来越重, 也越来越深。
……
待点了灯, 李晁回头,看到萧芫单手撑着案, 身子稍歪,脚尖懒懒勾着轻屐晃来晃去,眼眸微眯,殷红的舌尖慢条斯理探出,轻轻勾舔檀唇。
见他看过来,娇眼慢回,眸中明晃晃残存着迷离与沉醉。
李晁呼吸一重,大步跨来,将鞋为她好好套上,捧住她的脸,指腹重重擦过她唇边晕开的口脂,咬牙,“萧芫,你还说我,究竟是谁想?”
萧芫格外坦诚,每一个微末的神情都毫不避讳地写着矜傲,理所当然,“我自然也想啊,不然才不让你亲呢。”
“不过我想的时候,肯定没有你想的时候多!”
李晁气笑了,“真该让你好好瞧瞧自己现在什么模样,像什么样子。”
萧芫以脚将他推远了些,双手撑案,微微后仰,眼神睇他,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曼声:“堂堂圣上,把未成婚的妻子摁在书房御案上亲,就像样子啊?”
尾音拖长,婉转缭绕,明媚简直成了彻头彻尾的妖媚,又偏偏有股傲然雍华的劲儿,诱人俯首称臣。
李晁算是败给她了,连被她这样没规矩地用脚踩着,也生不出多少恼意,反而心痒得要命。
萧芫见他一动,立刻收腿溜走,绕到御案另一边,看着他身上灰扑扑的鞋印幸灾乐祸。
还得李晁哄她回去。
闹累了方提起正事,末了他算起白日的账,道她昨日答应好的今日便反悔,以后要都像这个样子,那他想见她一面还得去慈宁宫逮人。
萧芫被他圈在小小一隅角落,双手双脚都在争闹中被他严严实实制住,热得发了汗,娇颜愈秾,活色生香。
仰头,瞧着他霸道的模样。
竟这样的时候还能显出沉稳,高大的身形堪比护城的石墙,仿若顶天立地,只是存在,便足以依托万物。
那双深沉的眼眸暗藏幽漩,望得久了,心神飘零沉溺,不禁渐松了浑身暗使的劲道,他察觉到,抓改成了握,又一寸一寸地,钳入指缝,十指相扣。
原本的姿势变了味道,成了另一种不可说的亲密。
就这般相视着,许久许久。
他的问句在心间回荡,恍惚间回到了昨夜,浓重的恐慌缠入梦中,无穷无尽。
而此刻,他就在眼前。
他是支撑整个帝国最为庞大的巨树,她亦在他的蒙荫下,从前是,往后也是。
更是最亲密的人。
他让她事事据实以告,她又何尝不想呢?
她想的。
得是上天多大的庇佑,她才能这般幸运地淌过一整个前世,回到所有伤痛都不曾发生的时候。
最好的时候。
毫不吝啬地,予她改变的机会。
让她与他之间,也和前世全然不同。
便如同他所说的,往后相伴余生,共度风雨,永不相弃。
十指紧紧回握。
她忽然,好想将什么都告诉他。
告诉他她已过了一生,告诉他那一生里,姑母积劳成疾重病而亡,而她也没过几年,便在他亲政大典那一日的风雪中,因心疾身故。
告诉他,她多不容易才回来,告诉他她有多害怕因为自己可能的遗忘,一切又变得无可挽回……
重蹈前世的覆辙。
可也仅仅是想。
仅仅只是想。
勾起唇角,开口欲言,眼眶却先红了。
狼狈地低下头。
她分明……没想哭的。
下一刻,被他紧密拥入了怀中。
他的怀抱这样温暖,每一寸的支撑都格外坚实,让她想不管不顾地就在他的怀里大哭一场,揪着他的衣襟,要他发誓,保证姑母一定会好好的,现在和以后都会好好的。
可是不能。
万一像昨日一样,在他面前再痛一次,他定然会刨根究底,甚至因为昨日,他可能已经有这个念头了。
于是眼眶也红鼻尖也红,忍得抽噎,也不曾落下泪来。
李晁宁愿她哭出来,也比这样好。
他没说话,只是落下细细密密的吻,不掺杂欲念,只是安抚。
萧芫想摆脱这样不受控的情绪,主动抱住他,深深迎了上去。
亲着亲着,泪落了下来,他捧住她,由着她泣不成声。
“是与母后有关,是吗?”
萧芫唇瓣被她咬得发白,用力摇头,可顿了下,又轻轻点头。
李晁从未有任何一次像此时这般懂她,“是你猜的,害怕与母后有关。”
萧芫不知该说什么,她也说不清,只好唤他的名字,“李晁,李晁……”
她到底该怎么办啊,该怎么办啊……
可能缺失的记忆像头顶悬着的利刃,她已经竭尽所能改变了,已经和前世不同了,好不容易才从深渊里爬出来,可万一……万一最关键的一步没能避免,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巨大的恐慌让一切变得空茫,她哭得不断急促喘息,几乎软倒。
李晁抚她的发,声音坚定有力,一如他立于金銮殿宣令圣旨之时,
“别怕,无论何事,都有我在。”
拥抱、亲吻,一声叠过一声的安慰,李晁的眼眶也红,心随着她的泣声碎过一回又一回。
揽她在榻上,将她完完整整嵌入怀中,看着她靠在肩颈处的苍白面容,心疼得一呼一吸都仿如刀割。
萧芫的睫毛湿漉漉地粘成一缕一缕,累得眼眸紧闭,身子依旧一小下一小下地抽泣。
李晁低头,又气又怜地咬她一口,“小骗子,昨日便不该信你,放你回颐华殿。”
此刻都这样,他都不敢想,昨日她回去后是怎样光景。
半夜她迷迷糊糊醒过来,泪滴在他的小臂,李晁瞬间惊醒,萧芫循着本能钻入他怀中,连哭都没什么力气,声音小得可怜,“李晁,你不能不要我,不许丢下我一个人。”
李晁拍她的背,简单的承诺反反复复地说,直到她又沉沉睡去。
他爱怜地,轻轻地吻她。
良久,小声回了一句,“究竟是谁不要谁。萧芫,你才不许丢下我。”
再也睡不着,睁眼至天明。
没到早朝的时辰便起身,甚至连召见都等不得,直接使暗卫秘密向大理寺卿江洄传话,令其暗查萧府,尤其平婉和萧若。
从前不放在眼中,可此时,倒成了唯一的线索。
李晁立在暗处,浓郁的阴影如墨包裹。
仅向前一步,便是熹微的晨光,可他始终不曾。
晨雾蒙浓,抬眼向外,眸光冰冷似刀刃。
实在不行,杀了便是。
最多麻烦了些。
若非母后,他刚掌暗卫时,那两人便早没了命,怎还会等到今日?.
天光大亮,浅金的纱幔氤氲着愈盛的光线,一缕一缕地飘柔浮动,似暖玉升烟。
几缕随风微漾,如波潋滟在帐中女娘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映出由内泛出的浅淡胭脂色,似凝脂暖香,芙蓉玉瓣,道不尽的冶丽瑰艳。
懒懒翻身仰卧,玉臂探出,嘤咛娇吟,似是听到什么动静,就要醒来。
纱幔被一只修长的大手掀开,转瞬荡然落下,高大的影子携着烈阳的灼灼而来,望见床榻上朦胧醒来的心上人,肃谨漆眸渐生温柔的暖意。
萧芫迷朦睁开眼,入目便是悬在自个儿正上方的,玄墨织金的圣旨。
蹙眉,还以为是刚醒来眼花看错了,又闭上眼,再睁开,见还在,才疑惑地往侧面看去。
李晁就在床榻边,神色看着……
为何这般肃穆?
撑身起来,圣旨到了她面前,她看看圣旨,又看看他,满脸莫名,“你这是做什么啊?”
李晁没说话,显得分外郑重,一点一点将圣旨展开,始终正对着她。
萧芫不懂,“不是,你的圣旨,给我看什么?”
李晁示意她看了再说。
萧芫只好低头。
有一刹都怀疑自己今日醒来的方式不太对,有什么事直接说不就行了,下个圣旨不嫌麻烦吗?
也没什么事需要下圣旨吧,要说需要,也是大婚之时,但那时仪式之冗长繁复,就不仅仅只是圣旨这么简单了。
自右向左。
开头是【门下】二字。
其后便是正式的旨意。
看到此处,便不得不提圣旨诏书之类一惯的毛病……咳,风格了。
简而言之,便是辞藻极近繁复庄重,句式又尽可能赅要,拗口不说,接触不多的人,也只能看懂最关键的那一句。
自然,这个风格也仅限对官员一类的读书人,若是对民的诏书,则几乎与平日里说话一模一样。
而这封圣旨,起始则是李晁自评。
虽然总体中肯,但由于登基以来所立伟绩太多,就算平铺直叙也显得十足烜赫。
萧芫没耐心,跳过前头,直接往后看。
他还另起了一段,单独夸起了她。
要说前头还算勉强正常,那这一段,便是真的有些……
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这么多美好的词都能堆在她身上。多到她都怀疑,这说的怎么可能是她,高低也得是个神仙吧?
实在没眼看,再往后。
后面,竟是他自述对她的深情。
词句间另有种硬朗明晰,真诚地直抒胸臆,萧芫看得面颊红晕渐浓,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这是,要给她书于纸上,实实在在的允诺吗?
看到最后一段,果真如此。
【……谨于吾妻萧氏萧芫,朕诺,砥砺兴治,纲维天下,令家国恒昌,奉皇太后以天年,共承于膝下,余生秉伉俪携手,死生不弃……】
……奉皇太后以天年。
萧芫泪眼朦胧,渐渐眼中只剩下这一句。
第65章羞恼
他写了这么这么多, 真正想给她看的,便是这一句吧?
他是真的明白她心底最深的惧怕,所以毫不吝啬笔墨, 大费周章也要给她这样实实在在的承诺。
昨日一句一句的安抚仿佛又在耳边。
原来,每一丝惧怕都被满心以待,是这样的感觉。
这样说不出来的,幸福满满涨在心间, 不知溢出多少的感觉。
言语在这样的时刻,都显得格外匮乏。
他已在她内心坍塌时极尽所能地支撑了, 已经给了她那么多那么多。
可竟还不止于此,他还要予她更多。
心软成一团,感动太多,渐生了撼然。
帕子抚上面颊,被泪水沾湿,萧芫透过晕成一团的视线瞪他。
真是太讨厌了, 这个人,一大早的便要惹她哭。
拍掉他的手, 胡乱擦了两把, 接着往下看。
【……朕以身居极位,烦谕诸卿,立以此誓, 以表朕之精诚,初心勿负……】
看着看着,萧芫忽然觉着有些不对。
掠过后头, 就着他的手将卷轴尽数展开。目光落于冗长的末尾, 僵住一般地牢牢凝视。
面色渐渐涨红。
【中书令臣萧正清宣
兼中书侍郎中书舍人臣钟平邑奉行
侍中臣……
……
尚书令阙
……】
一直到最后的画日画可,甚至到了门下省的制可, 除去宣旨之外,完完整整,一丝不苟,连日期也不曾拉下,正正好是今日。
一瞬间,脑海中一片空白。
视线往前,前一刻还让她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的、钻进她心里漾开暖意的每一个字句,在这一刻,皆成了烙铁一般,滋滋地在心底冒烟。
萧芫气得手都有些发颤。
那些极尽溢美酸麻之词,私底下看看也就算了,可这……这竟然是一封由上至下几次反复,走完了三省流程的,彻彻底底有效令的圣旨!
那不就是说,政事堂的那些宰辅皆已知晓,甚至依律已有两份誊抄本用以存档,皇家的风流韵事向来引人瞩目,她此刻看见了,说不定同时,整个京中起码五品以上的官眷已经开始津津乐道。
他还烦谕诸卿,都烦谕诸卿了,一传十十传百,和昭告天下有什么区别?
后日便是清荷宴,她都不敢想,到时候得有多少意味深长的,别样的眼光落在她身上。
多新奇啊,皇帝都主动将闺房私密之事唱上了戏台子,可不得好好看两眼吗?
闭目,咬牙,微笑:“这封圣旨,是你今晨去办的?”
李晁觉出什么,可又不明显,小心翼翼应了一声,见她没反应,掌心甚至渗出了汗。
他想着给她个惊喜,本就忐忑,此刻心跳如鼓,生怕她当真不喜。
一夜的辗转疼惜,内心反复煎熬,他不知还能如何予她更多的安心,让她不必忧愁,不必再受梦魇之苦。
萧芫深吸口气,睁眼,一寸寸将圣旨卷起,挪开。
强压的,几乎灭顶的羞恼让她的动作有些不稳。
再深呼吸一次,还是没忍住,一把薅起旁边的引枕,狠狠砸到他身上。
一瞬,似洪水开了闸,喧闹盈天,一声接着一声,叮里哐啷响个不停,夹杂着嗔怒,从内殿一直到了外殿。
外头的言曹还以为是进了贼人,慌忙进来查看,一定睛,目瞪口呆地震在原地。
只见他伺候了这么多年,从来威仪端肃、喜怒不形于色的圣上,被萧娘子拿着个引枕追着打,几次想将枕头夺过来,又畏手畏脚地不敢有大些的动作。
圣上身上,穿的还是今日早朝的朝服。
一刻钟前还让人望而生畏,现在却……
萧芫脚上趿屐步履飞快,双手拿着引枕来回挥舞,差不多每一下都能打到李晁身上。
每打一下,就有一句话蹦出来。
羞恼的声音咬牙切齿,愤怒到了极点,“谁让你擅自做主的?你令中书起草之前就不能问一下我吗!”
“你自己写也就算了,真送去门下算是怎么回事啊?”
“还烦谕诸卿,谕什么卿啊,臣工就是用来做这个的吗!”
“是嫌朝事太少了?连这么个旨意都要送去三省轮一遭。”
“你让他们全都知道有什么好处吗,明明里面半个字都不需要六部执行。既然是你写给我的,难道不需我同意吗!”
“怎么,你真食言了,他们还敢摁着你的头把你摁回来不成!”
“知道的是觉得感情好,帝后情深,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母夜叉,为了自己的私心,都能逼着圣明的陛下在群臣面前下旨起誓了。”
……
话密得李晁一个字都插不进去。
发泄一通,萧芫气喘吁吁地将手中的引枕往他身上一扔,头也不回地入了内殿,哐当一声把门关上。
李晁在原地,面上几乎绝无仅有地,露出有些可怜又有些茫然的神情。
言曹只瞄了一眼,便立刻垂眸,不敢再看。
他怕万一圣上察觉了,事后觉得丢人和他秋后算账。
心里头懊悔不迭。
唉,他刚才进来做什么呢!
里头不就只有圣上和萧娘子嘛,现在好了,这个时候动,不就是等着被圣上发现吗。
只能尽力装个木头桩子,希望圣上别看过来。
萧芫草草收拾好自个儿,一开门,便看到跟个犯了错的学子似的、在门口罚站的李晁。
见他看过来,高高昂首,抢在他开口之前,把他的话狠狠瞪了回去。
丢下一句,“别跟着我!”,便风一样刮了出去。
直奔慈宁宫。
跨入宫门,一路跑着到了殿内,飞鸟投林般扑入姑母怀中。
面色通红地哭诉,“姑母,李晁太讨厌了,我再也不要理他了!”
小脸埋在姑母怀中不肯抬起来。
呜呜呜……她觉得自己是没脸见人了。
一想到圣旨上的那些词句,想到那么那么多人全都看过了,甚至可能彼此讨论传递,她就恨不得从地上扒开个缝儿钻进去。
那般私密的话,她没有同意,他凭什么宣于广众之下啊。明明都是写给她一个人的!
太后眸中隐隐含着笑意,缓声安抚,“是讨厌,芫儿不想理,那咱们便不理了。”
萧芫瓮声瓮气地,将刚刚的事从头到尾详细描述了一番,多一半儿都是发泄情绪的控诉,最后以委屈的抽噎收尾。
太后拿帕子为她拭泪,看她小脸红成这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皇帝每一封下达的旨意,尤其经由三省签署实施的,都会先送到她这儿来。
依着法度,皇帝尚未亲政时,所有政令必须先由摄政皇太后肯允才能下达。
只不过现在李晁羽翼丰满,处理政事手段成熟,不需她费太多的心思,这一步,多半也是走个形式。
真有什么,下旨之前皇帝便会来与她商议好。
今晨皇帝亲自为那封圣旨奔走,公允地说,此事于国无碍,于家亦不算坏事,她便当作没看见,睁只眼闭只眼地让过去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便不过多干涉了。
也让皇帝好好长个教训,终究日子还是得自己过,不动脑子怎么行。
萧芫在慈宁宫窝了一整日,一有人来求见,她便脚底抹油似的往后殿躲。
一开始听着那些熟悉的,尤其是在那封圣旨上属了名的大臣的声音,就算无人看到也会涨红了脸将自己埋起来。
后来,渐渐成了麻木的生无可恋。
实在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如此丢人过。
是夜,萧芫大字型斜躺在颐华殿的床榻上,双眼呆滞地望着上头的帐子。
几百年了,礼法所束,连诗词里都尽是婉约含蓄。
别看赏花宴上那些女娘个个儿瞧着勇猛,一言一语的尽是哪位郎君更俊俏些。
实际上,那是因着人多,又是私底下,要单拎出来,不相识的郎君与女娘道一句相看都能羞红了脸。
可现在她呢。
何止啊。
便好像扒了外裳,只着里衣被硬拉着出去溜了一圈,还让所有人都细细观赏。
真的,现在,她连哭都提不起情绪了,木木的,简直安详。
不远处的漆陶狠狠掐了丹屏一把,悄声,“别笑,被发现了,你就等着被赶出去吧。”
丹屏使劲儿把唇角往下拉,忍笑忍得觉得自己的腹肌都鼓起来了。
这种时候萧芫耳朵好得过分,有气无力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漆陶。”
漆陶把丹屏往外推了推,一个人到了榻边,听娘子吸了吸鼻子,含着哭腔,“你们也想笑是不是?”
这问实在不好答。
她伺候了娘子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说过违心的话。
索性开解道:“娘子,那圣旨是圣上所发,要说……,那首当其冲也该是圣上啊。”
萧芫悲愤道:“他是男子,还是皇帝,能一样吗!”
“而且他脸皮那么那么厚,你不知道,他写了,还亲自到姑母那儿,到三省盯着流程,从头到尾半点儿都没意识到,他压根儿就没长这根筋!”
漆陶嚅嗫半晌也没想好怎么答,只徒劳地小声凑合了句,“那娘子您还是未来皇后呢。”
萧芫呜咽一声,拉过被子把自己的脸蒙住。
是啊,她还是未来皇后呢,以后还要母仪天下呢。现在这样,还母仪什么天下啊。
人家一想到她,就肯定是那封圣旨。她过往积攒的好名声,现在算是全都倒贴回去了。
真想把李晁的脑袋拿过来晃一晃,看里头究竟装了多少水,能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事。
良久,漆陶都有些担心想开口的时候,忽见被衾被娘子狠狠扯开。
萧芫目光转冷,缓缓起身。
漆陶松了口气,可仔细一看,又有些心惊。
人到了绝路,羞恼到了极点,思绪反而另辟蹊径,破釜沉舟。
萧芫声线冷静到阴沉,“你说得不错,他是皇帝,我还是未来皇后呢,凭什么他丢的人,要我来受。”
看向漆陶,勾起唇角。
“不就是显摆深情吗,他以为,我就不会吗?”
漆陶打了个寒噤,觉得自家娘子这神情,若再配上把刀,都能直接去宰人。
萧芫优雅地整整衣衫,不忘将如瀑的墨发尽数拨到脑后,挺直脊背,身姿纤秾雍华。
哪怕只着素衣,清水芙蓉般未施粉黛,矜贵傲然之气也扑面而来。
声线甚至含了几分笑意,“第一批送去添缠讳纹的首饰,已经送回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