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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陶只觉得一股寒意漫延,渗人得浑身粟栗,她恭谨低了头,回:“是,昨日便已送回来了。”

萧芫颔首,眼梢歇着点儿漫不经意,流转间隐有凛冽的暗芒闪过。

唇边似融了寒霜,“明儿个将刻了的全摆出来,让我好好选选,看戴哪一套,去赴清湘郡主的清荷宴。”

第66章清荷

清荷宴, 举办之地,正是在端阳大长公主的公主府。

近几年由大长公主之女清湘郡主安排主理,筵请百家官眷, 共赏清荷盛景,是这京城之中,除却宫中宴会,最为奢华, 也最为盛大的高宴。

清荷之宴,除却荷花, 最引人垂涎的却并非珍馐樽酒,而是大长公主府中的高楼庭院。

这可是整个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华糜甲宅,规制之恢宏,堪比行宫。

未入大门便已是雕栏画槛,遥遥所见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巍然壮观, 多少官阶卑微无法入宫的女眷,挤破了头也想来此见识一番。

随意一两句言语入耳, 都是不住的艳羡惊叹。

马车内, 二公主李沛柔听见,嘁了一声,“还不是当年皇祖父和父皇, 不然,她哪来这么多的家产?”

说完,看向对面端坐的萧芫。

萧芫掀了下眼皮, 意味不明提起唇角, “你当真这般觉得吗?”

李沛柔心下稍凛,不禁复又思量。

自从知道自己被清湘的装模做样哄骗了好几年, 她现在对类似的事全都草木皆兵,生怕一不留神又掉进坑里让人看笑话。

尤其是萧芫。

她今日,可是抱着让她刮目相看的心思来的,可不能搞砸了。

清清喉咙,“难道不是吗,端阳大长公主是皇祖父最宠爱的女儿,听说当年出降平昌侯的婚仪嫁妆足足搬空了半个皇宫,皇祖父去后,父皇对她也很好。”

倾身侧手挡住唇边,神神秘秘道:“我偷听宫人八卦,说当年,父皇还为了大长公主,和太后殿下吵过架呢。”

说完挑挑眉,满脸的显摆。

萧芫啧了一声,“公主偷听底下人风言风语反以为荣,还当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行了,都已到了,快下车吧。”

李沛柔看她下去,撇嘴抖肩,“咦,怎么教训人的时候越来越像皇兄了,怪吓人的。”

端了端身子也跟在后头。

就迟了半步,立在地上抬眼时,不远处的萧芫便已经被团团围住,个个儿恭维讨好,连大门口的清湘都想进进不去,瞧着脸都僵了。

李沛柔本也烦恼,分明是她和萧芫一同来的,结果现在被迫分开,此时看到这一幕,瞬间开始幸灾乐祸。

从今往后,只要清湘不好,她就开心。

萧芫一边游刃有余地应付着,一边不动声色打量了一圈,已经到她身边的原菁莘察觉,边拉她往里走,边问:“怎么了?”

萧芫想着她个儿高,说不定看得远些,便道:“你可看到王涟懿了?之前她来信说能赶得上清荷宴,这几日忙乱,忘了留意她到没到京了。”

“到是到了,王太傅府中这两日不知多少人去拜访,门口的青苔都给蹭没了,但人嘛,我是没看到。”

萧芫奇怪她的语气,“你对她有意见啊?”

“有意见?”原菁莘满面不愉,口中却道,“我哪敢对她有意见啊,先来后到,她认识你可比我早。”

这满口的酸味儿,听得萧芫哭笑不得,正欲安慰,清湘却见空插了进来。

“萧娘子可算来了,母亲早早儿的便让我在门口候着,只为迎萧娘子。”

人群听到声儿,立刻散开来,为清湘让道。

李沛柔也逮着这个空儿到了萧芫身边。

萧芫循声望过去,一眼便见她亲热的笑容,便也含了笑意,主动迎了几步,“大长公主客气了,我只是个晚辈,怎好让大长公主专遣郡主来迎。”

这话说的,让清湘笑容凝固了几息。

放在以往,萧芫看她不顺眼,肯定是明火执仗地当着众人下面子,反而能让她揽了大伙儿的同情。

可现在……

看来之前春日赏花宴萧芫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真的变了,变得更懂得变通,也,更难对付了。

但真论经营声名,她可是此道的行家,萧芫一时的变化,怎么可能比得上她十几年的耕耘。

笑容愈大,亲热地去握萧芫的手,“萧娘子这话就见外了不是,萧娘子长居宫中,我与母亲又经常入宫,你我的情分,怎能与一般人同论。”

萧芫没避开,反握住,腕上的珠串若隐若现,行进间随着动作渐渐露在外头。

“是是,那这厢便多谢郡主盛情了。”

说着,一同步入了庭院中的环形楼阁。

入目高楼连苑,四面厢房金玉为堂,楼阁中庭曲水淙淙,草木葳蕤间轩峻大气。

偶有亭台水榭,幽径绵延,竟似江南园林之风,却与周围浑然一体,让人不由感叹建造之人的夺天巧思。

正逢一缕金芒被琉璃窗映来,照在萧芫腕上,照出隐隐炫目的金光。

身侧两位娘子被晃了眼,好奇望去,“萧娘子,你这腕上……”

清湘也看过去。

萧芫当着众人,大大方方伸出手,面上是含着赧意的甜蜜。

“还不是圣上,非要用我与他的名讳画作什么缠讳纹,还将我的首饰尽数送去了少府监让全都刻上。

昨儿个我挑了许久,才挑了个没那么明显的,倒让你们这些火眼金睛给瞧出来了。”

应该说,她昨日挑了半日,才选出这一套刻纹显眼的,尤其这个珠串,每一个珠子上都是漆金的缠讳纹。

金色不浓,无光时不甚明显,一旦光映了上去,便再没什么比它更耀眼了。

说罢,笑望着诸人各异的神色,无论冷漠还是嫉妒,都在几息之内化作了艳羡,迭声的称赞不要钱般飘过来,萧芫一概全收,甚至一个个耐心地回应。

其中不少,一看就是知道了圣旨之事等着看热闹的。

由己推人,平常女娘遇到这样的事,就算不至于将自己关起来不见人,也无法坦然面对众人,更别提炫耀了。

而她萧芫,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圣人曾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若她能坦然到极致,那么该羞愧的,就是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了。

这一招,还是从李晁那个木头脑子那儿悟出来的。

“全都刻上?那岂不是萧娘子浑身上下,尽是圣上亲手画的纹样了!”

有人惊叹。

“圣上对萧娘子可真好啊,先是诉衷情立海誓山盟的圣旨,又是亲自绘制命人刻下的缠讳纹。想想也是,没两年呐,圣上弱冠,便要与萧娘子成婚了呢。”

这是恍然的。

萧芫浅浅垂眸,两靥红晕夭夭,羞赧美人面莹润白皙,隐隐有柔光盈目,自内而外的欢喜让人瞧着便知是真与圣上两情相悦。

这下,不知激起多少女娘心里头的酸涩。

她们也曾接近圣上想着以后入宫侍奉,可无一不是铩羽而归,更甚者险些丢了性命。

本以为圣上生来便只知朝政不解风情,连宫里的萧娘子也撬不动半分,可现在……

真是不知有多后悔。

早知今日,她们当初便该多坚持坚持,之前萧娘子与圣上水火不容,见面多是争执,若当时能乘虚而入,今日能受这般瞩目的,便是她们了。

有忍不住的阴阳怪气,“圣上何时是这样的性子了,大伙儿又不是不知,圣上乃几百年难遇的圣明君主,眼里向来只知红粉骷髅白骨皮肉,突然做这些举动,总不能是红鸾星降世,一夜之间便开窍了吧?”

“是啊是啊,”不解的人不在少数,“萧娘子,你便同我们说说,那圣旨,究竟是如何发出的?”

众目之下,萧芫闻言面上彤云愈浓,唇边噙起的蜜意简直是要腻死人,俨然一副深陷情海无法自拔的痴心模样。

微抬下颌,双眸熠熠生辉,姿态雍容大方。

明亮矜傲的声线同她冶丽的面容一般夺目,“哪里是突然了,圣上亲口所言,道,与凤求凰,我从来便是他的心上人。”

“什么缠讳纹啊圣旨啊,我之前可并不知情,都是他先斩后奏。”

说到此处,美人眉宇间生了几分娇嗔的恼意,“等我知道的时候,他亲手刻的缠讳纹印章都到了我面前。还有那圣旨,他亲自盯着姑母和政事堂三省官员盖章署名,我若事先知道,怎么可能任由他如此胡来?”

胡来。

这两个字,如同撑天柱当头砸下,简直地动山摇,山崩海裂。

圣上御极十几载,没有任何一句形容能与这两个字,能与这样的事挂钩。

但她们又知道,萧芫所言句句属实。

这些事,随意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宫内宫外下至普通宫人,上至臣工乃至宰辅皆可作证,尤其是圣上。

圣上雄才大略,一言九鼎,从前权势没有这般稳固时,也有人肆意造谣。

然而最终,凡是胆敢抹黑与过分夸大者,皆没有什么好下场。

无人能证明是圣上所为,但朝野上下心知肚明,定是圣上的铁血手腕。

这样一个秉持圭臬一丝不苟的君主,就算是深得太后喜爱的萧娘子,也断然不敢凭空捏造。

如此看来,圣上这般行径,除了当真心悦萧娘子,也确实寻不到第二种解释了。

甚至不止心悦,能让圣上如此一反常态,怕是得深爱才行,便像圣旨上说的,死生不弃。

她们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相信了。

但相信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

在场皆是贵女,身份相差无几,认真比较起来,有些还比萧芫高上不少,凭什么她萧芫就能如此好命。

有个太后姑母成了未来皇后便也算了,还能引得英明神武的圣上倾心,往后谱写帝后佳话的同时,也彻底断了她们入宫的路。

萧芫为人之霸道,不少人亲身经历过深有体会,她们该庆幸,起码近段日子,萧娘子脾性变好了不少。

一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想先开口,最终目光暗暗汇聚到了清湘身上。

第67章回怼

清湘面上笑意依旧柔婉, 通身清贵幽致的气度不减,实则眸中暗藏了刀子,心底不屑一顾。

就算如此又如何, 身份没变,人也未变,从前她萧芫便鲜能从她手里讨得了好,今后也一样。

伸手, 拨弄了两下萧芫腕上的珠串,蜜口藏剑。

“如此, 确实应该恭喜萧娘子,从前萧娘子在宫中虽想要什么便有什么,皇太后殿下也宠着你,可始终过得甚是辛苦。

想必圣上认清了自个儿的心意,便不会像以往那般,铁面严苛, 动辄斥责了。”

这话明褒暗贬,说是恭喜, 实则是讽刺过往圣上待她的态度之恶劣。

以前都是那般了, 就算现在好了,也没什么好得意的。

言语之间居高临下,隐含不屑之情。

双目相视, 谁的笑意都不减。

萧芫目光划过她周身。

今日清湘这身打扮做足了主人家的姿态,不再只是通身的玉白,反而缀了相当多的亮色织金纹样, 细细看去, 都是各式各样的莲,千姿百态, 婀娜动人。

高高的望仙髻上,更是成对的鎏金点翠抱头莲钗,辅以层层叠叠的玉饰,繁复如斯,花的心思绝非等闲。

想是她也知道,若再行她那套素雅清贵的装扮,到她面前,怕是得被衬得,连个主子都不像了。

萧芫没顺着她的话回,而是似笑非笑地反问:“我记得,郡主比我还要大上两岁吧,及笄了三年了,怎的,还没定亲呐?”

“也不知可有相好的郎子?

哎,瞧这不通风月的模样,想是没有吧。”

提及这样的事,尤其主人公还是饱负盛名的皇家郡主,无人不感兴趣,叽叽喳喳的交头接耳。

不少人发出善意的笑声,附和着,“清湘郡主高雅圣洁,饱读诗书,平日里吟诗作对附庸风雅尚且不及,怎有空想什么男女之事。”

“可不嘛,像郡主这般的女娘,也不知怎样的郎君才能与之相配,身份、样貌、能力,都得是顶好的才行。”

“哈哈哈……怕就怕,就算有这样的郎子,咱们清湘郡主还看不上呢!”

萧芫掩唇而笑,嗓音清越揶揄,“怪不得,我道怎的和我之前似的。”

“之前我呐,只是看不出圣上的情意,也不懂圣上的良苦用心,与圣上吵吵闹闹的没个消停。

不想,你竟比我还夸张,将这些说成了什么铁面严苛,动辄斥责。”

“这些在这儿与我说说便也罢了,若真让圣上和姑母知道,没的怪罪下来,道是不知情还乱说,净让旁人看皇家的笑话去了。”

语罢,女娘们罗绮华裳、香衣云鬓的笑作一团,好多上气不接下气,拉着萧芫,“我的好娘子,您快别为难郡主了,今儿个清荷宴,便给郡主留些颜面吧。”

定睛一瞧,原是左相家的娘子,怪不得敢这般说话,一点儿都不怕得罪清湘。

又几句插诨打科,众人你推我桑,娇俏的笑声不绝于耳,成片散开,赏荷去了。

不料还未走多远,便听到不远处的通报声,皆好奇地望过来。

“萧娘子。”

“萧娘子留步。”

萧芫回眸,见大长公主府的长史虾腰领着一人来。

一路行来,下人们恭敬行礼,贵女们则暗暗张望,家里地位不显的,好奇地问这是何人。

被提醒道:“是宫里头圣上贴身的中贵人,内侍监言曹。”

此言一出,周围霎时低了头,不敢多看。

内侍监乃是从三品,又因传递圣意总管御前,认真说起来,比正三品的侍郎还要风光。

尤其当今情形已与之前大有不同,圣上虽未亲政但已形同亲政,圣上身边的人,自然也水涨船高。

另一边清湘被身旁人提醒,也看了过来。

便见灿阳之下,言曹大监面上堆笑,对着萧芫行了个全礼,姿态之低,甚至无法用恭敬形容,而是卑躬屈膝小心翼翼。

不知说了什么,萧芫似有些不愉,还是言曹连连弯腰,才勉强收下递来的一物。

举手投足间随意极了,罢了挥挥手,看着,竟仿佛是嫌弃言曹扰了她赏荷的兴致般。

从头到尾看在眼中,那些贵女们,这才终于对适才萧芫所言有了实感。

与萧娘子两情相悦之人,并非随意一个郎子,而是掌管九州天下,使万国俯首称臣的圣上。

这之中,又哪里仅仅是男女之情这么简单呢。

这是无边的荣耀,无上的权势,是未来名副其实的母仪天下。

她们所有人,哪怕再如何光耀门楣,以后面对萧娘子,那也是君臣之别,要稽首高呼殿下千岁,恭祝玉体金安。

“郡主。”

清湘身旁的一位娘子失声,指着她的手。

清湘低头,满眼鲜红刺目。

她以袖遮住,抬眼浅笑,“这位娘子,恕我失陪了。”

颔首示意,转身一刹,满面阴寒。光天化日之下,竟似怨鬼.

清荷悠然,随风微曳。

萧芫漫步而行,遇见新奇些的,便驻足细赏。

鱼游欢快,跃然间与并蒂相连,如戏墨而生。

看得她不由莞尔。

原菁莘瞧她这仿佛万事不愁的模样,也算叹服。

“你今日可算是让我大开眼界,听说,清湘被气得一不留神,将自己的指甲给硬生生折断了,流了不少血。”

萧芫直身,嗔她一眼,“连你也说。”

刚才可有不少人逮着空儿来她这示好,话里话外便是这个意思,现下好不容易甩脱,结果又提。

原菁莘单手勾上她的肩,揶揄地眨眨眼,“我可不信你刚刚应付她们的那些。”

“敢问萧娘子,被圣上那般对待,感受如何呀?”

萧芫塌肩,无奈叹息,“你是想问圣旨吧?”

原菁莘挑眉,隐秘地笑,“这可是惊天动地的一桩大事,我们萧娘子与圣上,这是修成正果了呢。”

萧芫扶额,“快些走吧,我的姑奶奶,我瞧,你哪是想问,分明就是来调笑的。”

原菁莘勾唇,刀手劈风横上她的脖颈,“快说,不说,我就将你就地正法了!”

萧芫主动迎上去,呃了一声,装作已被割喉,敷衍道:“行了,已经正法过了,原娘子,能走了不?”

萧芫要往前,原菁莘拽她,飒爽的骑装随风飞扬,人却罕见撒起了娇,“好阿芫,我都将我与那书生的事告诉你了,你也不能什么都不说吧。”

萧芫无言,回眸嗔她,“你那便叫告诉过了?那书生便只一句什么待功名加身,定不相负便算了?”

“你与他才见过几面啊,随意说两句人便消失了,你还真信啊。”

“我何时说我信了?”原菁莘一听炸了毛,“君子重诺本是他的事,至于我,端看他来履约之前我有没有看上别人,若没有,那是他的福气!”

萧芫瞅着她偷笑,“要我瞧啊,好不容易有个样貌品行皆入了原娘子眼的,怕是一时半会儿寻不到更合心意的了。”

原菁莘听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眉目间颇有得色,“这世上像他这样的,确实不多见。”

萧芫帮她算,“现下是初夏,离明年春闱结束还有近一年,若他能拿了黄花笺参加关试,我便让圣上去看看他的考卷,看看这所谓书生,究竟有没有真才实学。”

说完笑个不停,娉娉间似花枝乱颤,袖中暗香满溢。

“哎呀,”原菁莘千算万算,竟算忘了她这闺中密友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一下恼了,去挠她,“你若将圣上扯进来,我定饶不了你。”

一涉及到天子,便绝非小事,本来就算过了春闱多半也只是个小官,若在圣上那记了名,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萧芫边躲边笑,音似明铃,“这本也没什么,吏部铨选后尚书本就要上折子的,但有疑虑者,他确实会亲自查看考卷啊。”

原菁莘更恼了,“总之就是不许!”

萧芫前仰后合,连连告饶,罢了认真建议,“常科要等这般久,他若有一技之长,何不参加制科?阁试后殿试,不必关试便能直接授官。”

原菁莘面颊两片红云未消,听了耸肩:“这便是他的事了。不过制科可遇不可求,未必有,也未必能恰与他匹配。”

萧芫眉梢睇过去,意味深长地暗示。

原菁莘真是败给她了,叹气:“阿芫,你这般,以后成了皇后,怕不是个徇私的大户。”

萧芫雍莞而笑,“这可不是徇私,不但不是,而且啊,正正相反。”

“能过了制科入圣上眼的,必是未来的宰辅之才,若能成,于朝堂于他都有益,若不成,他若再想入仕,便难喽。”

“我予他机会,更是予了百倍的风险,这是豪赌一场,端看他有没有保住自己的本事。”

“若他连这点本事都无,何来的班资娶我的菁莘呢。”

“况且,书生便罢了,迂腐可要不得。”

若因着什么破清高连这样的机会都不懂得珍惜,本事再高,也配不上上位者的不拘一格降人才。

原菁莘心头暖流漫涨,悄悄湿了眼眶。父母之外,也只有阿芫会这般为她花心思。

撇过头,“还班资,整得入赘我家跟上朝堂做官似的。”

萧芫理所当然,眼神明明白白写着:这有何区别?

原菁莘揽她往前头的亭子去,“好好好,我会与他说的。”

萧芫:“你想清楚便好,若成了给我递个话。”

能办赏荷宴的地方,自然水丰草盛,像这处亭子,便是正立在湖中心。

只需在岸边的栈桥口安排一人把守,就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去处。

原菁莘刚听萧芫面无表情、三言两语地讲完看到圣旨后捶打圣上,及生无可恋的内心活动。

惊掉的下巴颏还没安回去,便惊闻远处一声尖叫。

萧芫看过去,当即起身。

第68章王氏

湖的另一边有人落了水, 岸边乌泱泱一群人,慌乱是慌乱,可没有一个人下水救人。

“那不是清湘和王涟懿吗, 她们两个怎么凑到一块儿了?

不会就是她们把人推下水的吧!”

说着,原菁莘撸起袖子就要去救人。

萧芫一把拉住她。

冷声问:“落水的是何人?”

丹屏答:“回娘子,是梁家娘子梁乔。”

“又是她?”原菁莘诧异。

上回春日赏花宴,被欺负的也是她。

萧芫当机立断:“丹屏, 你去。莫要下水,寻个东西将人拉上来。”

原菁莘看着丹屏直接翻过栏杆, 踏水飞身,惊叹:“你这侍女轻功竟也这般好。”

萧芫目光紧随,随口道,“丹屏是姑母派到我身边的。”

原菁莘了然。

原是太后殿下的人,怪不得。

人被救上来,更衣后原本要被直接送回梁家, 但梁乔坚持来寻萧芫道谢。

波及萧芫,清湘等人再不情愿, 也得作陪。

萧芫使漆陶将人扶起, 笑言:“梁乔阿姊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

倒是阿姊,还是快些回府的好, 虽说现下天儿热,可落水吹风,还是容易感染风寒。”

得萧芫这般礼遇, 若有若无的妒意成了片, 针一样扎在梁乔身上。

梁乔面色苍白,瑟缩地低下头。

这里的每个人, 除了萧娘子,都怀揣着或大或小的恶意,她不知所措,也防不胜防。

再次道谢告辞时,抬眸不由露出几分乞求与依赖。

萧芫看见了,但依然像没看见一般与她轻轻颔首。

她自是知晓这是何意。

可个人有个人的命数,若自己立不起来,帮助太多,有时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伤害。

两个婆子跟在后头,很快将梁乔送了出去。

女娘们自发合拢,又说说笑笑,仿佛方才落水的不是个人,而是随意一个物件。

本身可有可无,在与不在的,也没什么所谓。

甚至,不在了更好。

“阿芫!”

一道清亮的声音兴高采烈地跃过来。

萧芫眸光微转,定在越来越近,与她亲热招呼的女娘身上。

松花嵌藕合的齐胸襦裙,搭了银蝉半臂和同色披帛,单螺髻尾端坠以金玉流苏,空灵中带着些俏皮,一如她的神色。

“阿芫阿芫,真的好久未见了,你不知道,我在琅琊一个人都无聊死了,就盼着回京与你相见,如今可算是回来了,你呢,有没有想我呀?”

萧芫温凉的目光久久凝视。

她的面庞天然带着些幼态,两颊的婴儿肥让她看着比实际年岁小上许多,娇俏却不显柔弱,顾盼间灵动靓丽,让人想到展翅翩飞的黄鹂鸟。

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带起了萧芫脑海中深埋的记忆。

这便是王涟懿。

因是王太傅之女,当年被姑母特许入宫一同蒙学,她八岁时便在宫内凌清阁书院与她相识。

那时日日相见,又脾性相近,自然而然成了要好的玩伴。

但这样的时光,也仅仅不到四年。

之后琅琊的王老夫人因病逝世,王涟懿随王太傅归乡丁忧,前世往后便再未见过。

今生倒是不同。

萧芫提起笑来:“自然,你在琅琊可还好,我在宫中日日忙得水深火热,倒是你,既然无聊,这三年来怎的也不知多寄几封信来?”

王涟懿嘻嘻笑道:“信管什么用啊,日子无聊得我都不知该写什么好。现在回来便好啦,若父亲去讲学,我便跟去宫中寻你。”

萧芫弯起唇角,颔首。

“王娘子与萧娘子三年未见,感情还是这般好呐。”

清湘施施然走来。

“我的人可是亲眼看到,方才分明是王娘子将那梁乔推入了水中,后来倒怪人家自个儿站不稳失足落水。

萧娘子好心救了梁乔上来,现在这是要打定主意袒护凶手了?”

王涟懿听了立刻驳斥回去,偏细的声线穿透力极强,

“梁娘子自个儿都说了是失足,清湘你还硬要栽赃我,我看,分明是你做贼心虚,贼喊捉贼!”

此言一出,清湘身后的那些女娘顿时七嘴八舌地声讨,王涟懿面对这么多人,竟也不落下风。

萧芫目光不动声色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末了要收回时与清湘对视一眼,看见了她冷冷勾起的唇角。

萧芫回敬了一个微笑。

事态愈演愈烈时,方淡淡唤了一声,“丹屏。”

丹屏随声而动,一个闪身就挡在了王涟懿身前。

争吵声很快不再,萧芫迎着众人眼光,尤其,是清湘的目光。

“既然梁娘子都不再追究,我们事后在这儿讨论也无甚意义,人无事就好。”

清湘听见,慢悠悠拍了两下手,笑漫上眼底,“真不愧是萧娘子啊。”

“也是,公主都能被萧娘子推下水,同样的事再发生,自然是得袒护王娘子了。”

王涟懿指着清湘的鼻子就要冲过去,“清湘你血口喷人得没完没了是吧……”

丹屏却浅浅一个挪步,挡在了她身前。

王涟懿想扒拉还扒拉不开,愤怒的情绪就这么简单粗暴地被中断了。

清湘身后好几位娘子见此偷偷笑出了声。

萧芫上前两步,道:“王娘子,莫与她一般见识。”

王涟懿又说了两句,见她确实没有追究的意思,才偃旗息鼓。

适才的争执不小,几乎将院中的女娘都吸引了过来,遥遥岸边轻衫罗裳随风而动,层层叠叠,华彩纷然。

萧芫好整以暇,眉梢似纳了几分意味深长,

“郡主今日的要紧事该是清荷宴才对,何必对着我空口白牙地大放厥词,没的白费力气,耽误了正事。”

“瞧这时辰,也该开宴了吧?”

目光扫过她身后,凝了两分嘲讽。

清湘回头,看见这么多人都聚在这一处看热闹,倏然沉了脸,可仅仅一瞬,又扬起笑容。

萧芫看她招呼着众人往阁楼走,脚步不动,扫视一圈,留意到李沛柔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阿芫,我们也走吧,待会儿飞花令,咱们定要给那清湘点儿颜色瞧瞧。”

王涟懿说着,回头恨恨瞪向清湘的背影。

萧芫不着痕迹避开她来挽的手臂,款款道:“我还要更衣,你先去,也好替我和菁莘看看座儿。”

王涟懿瞅了眼一直事不关己,抱臂倚柱的原菁莘,面上有些不乐意,但还是点头顺从,“好吧,那你一定要快些呀。”

萧芫颔首。

原菁莘到她身边,食指轻慢地敲着手臂,看着王涟懿越行越远的身影,眼神中露出不喜。

“我还以为,她来了,你就要把给我忘了呢。”

萧芫好笑,“说说吧,她是怎么惹着我们原大娘子了?”

原菁莘哼了一声,“她哪能惹得了我,我就是单纯看她不顺眼。”

“嗯?”萧芫明眸睃向她。

原菁莘撇撇嘴,没回。

问她:“你不是说要更衣吗,走吧。”

“哎呀,”萧芫拉住她,抱着她的手臂,“我哪里是要更衣了,只是随意找个托辞把她支开罢了。”

“好菁莘,你便说吧,好不好嘛。”

原菁莘鼓了下腮,侧头乜她,“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啊。”

“生气?”萧芫讶然,“我怎么可能会因为旁人与你生气?”

原菁莘嘟囔,有些落寞,“我与她之间,还不知谁是旁人呢。”

“自然是她啊。”萧芫不假思索。

忽觉出不对来,“难不成我以前还对她更好吗?这怎么可能。”

“你真不记得了?”原菁莘挑眉。

萧芫摇头,“我与她是相识早些,可最多只能算作玩伴,且三年不曾见面,如何能与你相比?”

原菁莘唇角翘起,没忍住露出愉悦。

“嗐,也不算什么大事。”

“就是从前我看不惯她总是撺掇你与清湘作对,说过两句,你便有些不乐意,还说什么……我说这话是不是与清湘一伙儿的,当时真是要气死我了。”

说着说着,又把她自个儿给说生气了。

萧芫凝神思索,想了半天才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扒出一段久远的残影。

忆起后不由笑出了声,“哎呦,这是我几岁说的话呀,距今得有五六年了吧,嗯?是不是呀,我们幼稚又记仇的原娘子。”

“你笑我!”

原菁莘竖眉羞恼,“好你个萧芫,不安慰我便罢了,你竟然还笑我!”

“本来她就不对,就不该撺掇着你和这个作对和那个作对的,我看你,分明就是被她灌了迷魂汤!”

萧芫气喘吁吁握住她挠她的手,“好了好了,我当真知错了,快些饶了我吧。”

原菁莘臭着个脸,又哼一声,“况且不止以前,现在不也是吗,你瞧她刚刚,旁的人我不知,但若是她,清湘所说不一定是错的。”

萧芫安抚地拍拍她。

正身,理理自己的衣襟。

曼声道:“我何时说,就不是她了?”

这么一说,原菁莘忽然反应过来,“你刚才是故意让丹屏拦住她的?”

萧芫颔首,嗯了一声。

“那你为何还……”

这样一想,刚刚阿芫对那王涟懿,大多都是些应付的话,且最后还特意让人先走,将人支开。

萧芫弯眸,“与她虚与委夷,是吗?”

原菁莘点头。

萧芫是何人,何时需要这样委屈自己的真心了?

若是不喜,有的是法子收拾人。

萧芫渐渐敛容,眸中悄无声息浮起一片幽暗,深不可测。

“因为,有一桩事,我还得从她这儿,知道答案。”

第69章捉奸

飞花令行至末尾, 萧芫和原菁莘才姗姗来迟。

王涟懿正支着下颌百无聊来,看见她们眸光一下亮起,直身高高挥手。

萧芫露出一个笑, 往她这边走来。

落座时浅表歉意,“路上看到了一处好看的荷景,耽搁了些时间。”

王涟懿立刻明了,“过去了三年, 你还是一看到花就走不动道呀!”

萧芫扫视诸座,“怎的没看到清湘?”

“她呀, ”王涟懿嘁了一声,“飞花令开始没多久便说什么……大长公主有事寻她,之后便再也没回来。

我看啊,分明就是怕了我们,生怕飞花令被压下风头,堕了她才女的名声, 才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

萧芫看向另外一边,那头行令行得火热, 不时罚酒, 一张张酡红的美人面上娇笑不断。

清湘不在,她们反而能放开了玩。

萧芫望了眼天色,眸底浅浅浮上一层笑意, “说不定,是真有要事呢。”

……

清荷宴分作两席,虽是清湘主办, 但正席那儿招待各家夫人的, 依旧是大长公主。

正席景色更加恢弘,摆设也更为庄重。夫人们凑在一块儿, 游戏甚少,多是推杯换盏,聊些儿女亲事。

大长公主身为主家,且身份高贵,为免客人拘谨,往往只在宴饮初开时道两句客套话,举杯共饮一番,再略坐一坐便会离席了。

今日也是如此。

可刚婉拒了两位夫人的敬酒,转身欲走时,突闻一声惊呼。

大长公主回头,正见一个身着公主府侍女服饰的人穿过正堂跑来,惊慌失措,面上一片暗沉,像是血渍。

锁眉呵斥,“出了何事,怎如此仪容不整?”

来人扑跪在阶下,不断往前爬,疯疯癫癫哭喊着:“救命……救命啊大长公主,求求您救救奴婢!鬼要杀我,鬼要杀我!”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

光天化日之下,何来的鬼?莫不是此人疯了生出的幻觉。

还未来得及问第二句,两队侍卫持兵刀而入,二话不说将这侍女拖了出去。

身着银甲的卫官单膝跪地,“大长公主恕罪,并非有鬼,是属下一时不查,竟让贼人溜进了府中,此刻已经捉住。”

大长公主不耐,“刚刚那侍女怎么回事,明知今日清荷宴,还如此口无遮拦。”

卫官抬头,想说什么又住了口,垂首道:“是那贼人贸然闯入侍女院中,侍女受了惊吓将贼人打昏,想是受惊过度才有了惊魂之症。”

大长公主还想说什么,被身侧女官低声耳语几句,面色一凝,烦躁之色一闪而过,方不再追问。

卫官又道:“属下探查那贼人身份,像是驾车的马夫,可身上并无令牌,因头部被重击,醒来全无记忆,所以……”

大长公主凝眉,刚欲开口令其退下,便听下首首座的左相夫人开了口。

“既是车夫,又不知身份,在场诸位便都有可能。不若一同去指认一二,水落石出了,也好让大家安心。”

众人皆附和。

出了这样的事,都想尽快洗清自家的嫌疑,免得大长公主秋后算账,同时,众目之下,也是防着探查时被做手脚。

此话合情合理,不好开口拒绝,大长公主只能吩咐将那侍女关押好,而后带着一众女眷,由卫官领着,往公主府东南角行去。

……

内院。

环阁楼宇内宴饮正酣,女娘们飞花令玩腻了便换作投壶,投壶腻了又去寻曲水流觞……花样百出,笑啊闹啊,什么都聊,也什么都打趣儿。

再加上果香浓郁的宫廷御酿,目不暇接的庭园美景,令人沉醉忘忧,乐不思蜀。

直到一人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气喘吁吁的模样,慌张的神色,霎时将桃源带回了人间。

众女疑惑地看过去,一人出声呵斥,“我不是让你去寻郡主吗,这么慌慌张张的作甚!”

那人重重跪地,面色煞白:“娘子,郡主……郡主她出事了!”

不知谁碰倒了酒壶,呯地一声,惊出碎瓷之音。

气氛凝滞,如同被猛然泼了一盆冷水,酡红面庞生出茫然,渐渐苍白。

手中杯坠落在地,滚了几滚,与残羹冷炙一同拼起一片狼藉。

跪在地上的人深深叩首,“大长公主已经带着诸位夫人过去了。”

……

萧芫跟在队伍末尾。

这么多女娘,方才还你一句我一句地将庭院里吵得仿若闹市,此刻却鸦雀无声,只能听见鞋履踏地的脚步声。

不时夹杂着“怎么会”、“怎么可能”的低语。

原菁莘看看好友,隐约觉出什么。

到了地方,大长公主的怒骂声隔着好远都能听到。

胆小的不由停住步子,踯躅:“咱们真要过去吗?”

“你怕什么,这么多人呢。”

是啊,这么多人呢。

萧芫望过去,前头是已婚的官家夫人,后头是未婚的年轻女娘。清荷宴排场浩大,今年尤盛,高官女眷无一遗漏,便是家中庶女,也基本上都被带出来见世面了。

于是只要及笄,在场多大年岁的女子都有,怕是宫中除夕宴饮,都没有这么齐全。

正好,是个绝佳的戏台子。

隔着人海,她看到了李沛柔。

望不清神色,但她想,那神色里,定然藏着得意。

萧芫垂眸。

大长公主声音还不断,倒是多了清湘的痛哭乞求。

纠纠缠缠个没完没了。

在佛家圣地都敢以天地为席行那样的事,此刻是宴饮,又是自家府邸,对这一对野鸳鸯来说,自然算不了什么。

夜路行多了,怕是万万想不到,会栽在最熟悉的地方。

前头似是又发生了什么,几位德高望重的夫人扑过去拦人,喧闹不断扩散,波及的人越来越多,萧芫冷眼旁观,始终不动声色,静静等待着什么。

视线里出现了一抹亮丽的松花色,之前兴致勃勃冲在前头的王涟懿正扒开人群往她这边来,神情说不出的兴奋。

“阿芫阿芫,”跑近了,王涟懿一把握上她的手,“清湘这回算是完了!”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竖了一圈耳朵,还有人瞧见这边的动静,稍稍蹉动步伐靠近。

方才只听说清湘郡主与端王苟合,被大长公主领着一众夫人当场撞见,具体情形却是不知。

此时人人好奇,尤其是现下前头的热闹。

能让一向温柔热心的大长公主全然不顾体面地破口大骂,得是多么炸裂的场景啊。

光是想想,就心痒难耐地想立刻知道。

王涟懿幸灾乐祸得有些夸张,眉飞色舞,清脆的话语连珠蹦出。

“清湘与那端王根本不止苟合那么简单,她是自己给自己下了助兴的药。”

“适才门被打开的时候,清湘在上头光着身子一直动,连大长公主的话都听不见,还是两个婆子上去强行将人拔下来,泼了一桶冰水才算是清醒了。”

“可就算这样,她还死不悔改,拉着端王跪地,在那儿歇斯底里地指责,说要不是大长公主不同意,她也不会出此下策。”

“还说是大长公主故意领着人来,让所有人都撞见这一幕,好置她于死地。

大长公主听见都要气疯了,狠狠打了一巴掌不够,还说要寻剑来,当场将这个逆女处决了。”

“前头的夫人正拦着呢,生怕真闹出人命。”

一瞬,仿佛无声的巨响咚然落地,震撼得众人脑中一片空白,连丢了自个儿的下巴颏都都没意识到。

这便是把所有人的脑子加起来,也想象不到是这般情形啊!

用炸裂这样的词形容都是谦虚了,简直就是天崩地裂。

在场大多数人,自小便常在各式各样的宴会上与清湘走动。

清湘与萧芫身份相似,都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女娘,十足尊贵,但为人却比萧芫更加和善,更好接近,又是远近闻名的清贵才女,于是理所当然地,她们与清湘走得更近些。

可现在,所谓“走得近”反而成了个大大的巴掌,打得她们脑中嗡嗡作响。

自诩了解,可到头来,最清高端雅的人却行了最荒唐最跌破底线的事,过往种种,瞬间成了一场愚弄的笑话。

其中一人苍白着脸失魂落魄,喃喃道:“方才开宴的时候,郡主还说什么,最看不起才子佳人的话本,看不起女子只知爱慕男子,以夫为天。说女子应自尊自爱……”

竟不想,说出这般话的人,为了嫁给想嫁的人,不惜如此自毁。

有被清湘暗算过的,闻言冷笑道:“你们就是被她迷了魂,她为了沽名钓誉可是什么都做,说两句好听的话算什么,当谁不会似的。”

说是这般说,可在场不少人,都是真的相信。

因为清湘平日里,起码在她们面前,无时无刻不是知行合一,在她们眼中,清湘就如同明灯一般,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是高洁的。

“下药?”

有人不明白,为何要对自己下药。

王涟懿呵了一声,憎恶道:“说是那药利于子嗣,她想尽快怀上孩子,以此逼迫成婚。”

逼迫成婚,逼迫谁?

端王婚事需看太后意思,且身份敏感,准不准许他娶妻都说不定,更何况子嗣。

大长公主明显不同意她嫁与端王,她这一招若成功,确实能一下扫清所有障碍。

到时外人不知原委,她如愿以偿后,还依旧是那个品行高雅的清湘郡主。

可惜,一切的谋算,都于今日终止了。

出了这样的事,放在普通人家都是一条白绫了事,就算清湘是皇家郡主,也只能堪堪捡回一条性命罢了。

就如王涟懿所说,清湘这个人,算是彻底完了。

更多人开口,议论纷纷,萧芫稍退后一步,未发一言,余光眺望着前方吵嚷处。

今日人实在太多,此时已经隐隐有失控之态,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王涟懿和周边的女娘越说越火热,净捡着往日清湘不为人知的一面说,俨然要将往日的场子全在今日找回来。

原菁莘没眼看,拉着萧芫又退远了些。

目光顺着萧芫扫了下两边屋顶。

“你在看什么呢?”

萧芫收回目光,摇头,“我在想,是否该唤人来将人隔开。”

原菁莘听懂了,也蹙眉。

“确实,大长公主方寸大乱,这么下去会出事的。”

人这么多,尤其前头,混成一团你推我搡,万一有人跌倒误伤,就不是一家伦理之事了。

“我去寻人来,禁军应当就在府外。”

“别,”萧芫没松手,“今日出宫,我带了暗卫。”

“那你……”

想了想,忽然明白,“暗卫是宫中的,你是怕大长公主事后怪罪吗?”

萧芫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抿直了唇,袖中指节捏紧。

每一刻都是煎熬。

呼吸沉重,眼前人影幢幢,有人不知所措,有人义愤填膺,不变的,是隔着这么远也始终能听见的,清湘的哭喊声。

眨眼间,自云端坠落泥淖,何人能不疯不恨。

倏然,萧芫感觉到小腿一痛,低头,原菁莘已经动作灵敏地将地上圆珠捡起,幽幽金光闪烁。

“你的木珠掉了啊。”

“我的木珠?”

“是啊,你看,这上头还有缠讳纹呢。”原菁莘的声线渐含笑意。

萧芫接过来,看清的一刹,心神遽然一松,死死捏紧,攥在掌心,回头正要下令,忽然一道尖细的声音高声传来。

“圣上驾到——”

这一声,比再多的禁卫都要管用。

耳边转瞬安静,视野里眨眼之间空了一片,徒留膝盖落地的闷响。

金黄仪仗与灿阳争辉,黑甲禁军步伐铿锵,内官侍从如云压境。

尤其,是正中最前方,已向她而来的,墨金威重的身影。

那般高大。

他的步伐好快,好快。

快到萧芫还没反应过来,便陷入了一个熟悉到刻骨的拥抱。

那般坚实、宽阔,又那么那么紧。

紧到她整个人仿佛已经融入了他的胸膛,融入了他擂鼓般的心跳声中。

“芫儿。”

低沉的嗓音贴着耳郭,她能清晰听见声线里近乎发颤的紧张。

第70章渔翁

身体比思维快了一步, 抬手,不假思索地环上了他的腰身。

分明没什么的,今日有事的也不是她, 可就是控制不住地湿了眼眶。

重重咬了下唇,有些发痛,从他怀中挣开,指尖微微颤抖。

她维持着一个未来凤位之主应有的模样, 端庄雍容。

缓声提醒道:“陛下,是清湘郡主出了事。”

李晁深深望着她, 眸中如海似渊,眼尾残存的暗红像一记朱砂,刺痛地印在心底。

她以同样的目光回望。

万语千言,交织缠绕,魂血相融。

人海之中,众人俯首, 一个拥抱已是太过,其它的, 不能再多了。

他却抬手, 坚定地牵过她。

萧芫掌心濡湿冰凉,让他动作一顿,下一刻, 指节收紧,牢牢嵌合。

广袖相覆,须臾不离, 自正中众人让出的长道向前, 威肃的仪仗紧跟在身后。

到半蹲行礼的大长公主面前时,言曹已经将原委道得一清二楚。

李晁始终肃容, 连眼神都无半分变化,似柱天之石,更似神明俯视。

单手虚扶一把,接着简单一个手势,便有两个禁军出列,一把扣押住跪在地上的清湘。

“陛下。”大长公主失声唤道。

被押住时,清湘软着身子没半点动静,此刻听到声音,枯井般的眸子颤了颤,艰涩转动,看向自己的母亲。

被亲生母亲斥责,道尽了难听的话,还差点要杀了她。

可这种时候,她依旧希望,母亲能护着她。

大长公主声音发颤,“陛下欲如何处置小女?”

李晁正声:“自是依律而行。”

大长公主面色一瞬惨白,身子晃了晃,被身后女官扶住。

依律?依律,湘儿哪里有活路?

她再生气,再不想接受,清湘也是她怀胎十月,亲手抚养长大的女儿啊,她如何能舍得。

地上跪着的清湘,随着话语落地,身子重重一抖,绝望的灰与不甘的红同时爬上瞳眸,她死死盯着母亲,可等了许久,却一个字都没等来。

目光转动,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恨意如血盆大口,随时准备死死咬下。

最终,落在了萧芫身上。

“萧芫!”她猛然暴起,声嘶力竭,“是你,是你对不对!”

“你故意在我面前炫耀,炫耀你和陛下情深意切,炫耀你即将母仪天下。若非你激将,我根本不会走今日这一步!”

“你好歹毒的心呐萧芫,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唔!”

她再大的力道也没办法挣脱两个男子的手劲儿,直接被塞住了嘴,只能双目充血地胡乱挣扎,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济于事。

清湘说第一句时,李晁便挡在了萧芫身前,她望不见清湘疯癫的模样,只能看到他山一般的脊背,蜿蜒的五爪金龙映入眸底,熠熠生辉。

同时,也挡住了大长公主的视线。

大长公主柔和的面庞上,满是摇摇欲坠的破碎与哀戚,“求陛下开恩,允我暂将小女禁足府中,待明日,入宫求见太后。”

她双膝跪地,深深叩首。

看得人面露不忍。

方才大长公主的怒火与崩溃还历历在目,可她究竟是母亲,最终还是狠不下心来,还是要护着自己的孩儿。

李晁忙上前,亲自扶起她,“大长公主请起,朕允便是了。”

大长公主落下泪来,不住地道:“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闹剧已了,禁军亲自送诸位女娘与夫人回各家府邸。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心中无不戚戚,亲眼目睹这一桩震撼京城的荒唐事,便好像繁华破灭后的满目疮痍,惊愕之后,徒留凄苍。

萧芫被李晁扶上了马车,正要坐下,身子不受控地一软,被李晁紧张地抱了满怀。

她抓住他的衣襟,心有余悸地不住喘息。

李晁顺着她的背,吻落在她的唇角,尝到了腥咸的泪珠,心紧紧缩起,“芫儿,没事了芫儿。”

积压的紧张与惧怕一齐爆发,她在他怀中呜咽出声,话语破碎,“李晁……李晁,你都不知道我刚刚有多怕。”

“今日有那么那么多人,前头乱成那样,周边吵闹得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不知道他们的时间够不够用,有没有拿到大长公主的账册,约好以鸟鸣传信,我怕我没听见,又怕因为我耽搁了时间,前头误伤了人……”

“没事了,芫儿,别怕,我在呢。”

他以吻封唇,予她深深的安抚,吮舐辗转,承接所有的不安。

萧芫主动探出舌尖,抬手,潮湿冰冷的掌心贴上他温热干燥的脖颈,渐渐被温暖,相拥到燥热。

他有力的手臂箍紧她的腰,给予最安稳可靠的支撑,她想怎样都没关系,口脂、泪痕,掉下的钗环,用力到发颤,指节深深嵌入他的臂膀,将金龙的一角揉作一团。

谋划是一回事,可真正实施时的惊险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已做了所有她能做的,借二公主李沛柔之手将清湘与端王的事暴露在众人面前,暴露之时,人越多,越混乱,对搜寻就越有利。

大长公主府的账目不仅涉及可能的贪污之财,更与边关互市货物的走私有关,是事关家国,揪住幕后黑手最有希望的一处突破口。

她不容自己有失。

可事发之后她才发现,自己从未经历过,根本无法预料那么多人面对这样震骇的事,会混乱到何种程度。

几乎所有的朝廷命妇都在场,若她们因此事有了闪失,往后不知会凭空添出多少麻烦,定然会超出掌控。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系在她一人手中,一招不慎,便两厢皆无。

今生那么不容易,才安稳度过了前世千疮百孔才度过的难关,才窥见了前世不曾发现的巨网一角。

尤其,网的尽头,极有可能就是姑母薨逝的罪魁祸首。

敌人在暗处,他们在明处,每一步都身处悬崖之巅,一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

在她心中,今日清荷宴,与真正的背水一战别无二致。

而她做到了。

她真的做到了。

“账册你拿到了对不对?”

她抽噎着,睫毛湿成一缕一缕。

“拿到了,都已安排下去了。”

他掌着她娇小的面容,掌心被泪水打湿。

“芫儿……”

又是一吻,呼唤在唇齿间喟叹,心疼到酸涩。

吻着吻着,又将她紧紧纳入怀中,怎么也抱不够,他甚至想,想将她收入心底好好安放,予她无上的幸福与快乐,让她永远无忧无虑,笑容明媚肆意。

萧芫哭够了,可怜巴巴吸着鼻子,想到什么,倏然破涕为笑。

一阵雨又一阵晴,如自由席卷的风,肆意地想如何便如何。

挣开,唇边拥起得意,开心地和他分享。

偏娇嫩的小脸上还挂着许多泪珠,嗓音还有未褪尽的委屈。

他只觉得怜惜。

“李晁李晁,你瞧见清湘的模样了吧,哼,她这下场算是恶有恶报,让她平日里沽名钓誉,只知道费劲心思地给我挖坑,好成全她自个儿。”

“现在好了,以前那些全打了水漂,没人不知道她的真面目了。”

“认真说起来,她这也算是得偿所愿呢,大长公主进宫求姑母,姑母多半会允了这一对苦命鸳鸯成婚,她嫁给了想嫁之人,也算是不枉费这番谋划。”

“这么一想,我可真厉害,今日都不是一箭双雕,而是一箭三雕!”

“账册有了,成全了清湘,还让她以后都不会再来碍我的眼!”

说完,凑到他面前,挨得很近很近,就等着他夸她。

李晁也笑了,微微弯起了唇角,没先开口,而是稍稍倾身,印上她欲滴的唇瓣。

“嗯,芫儿今日真厉害。”

磁性的声音滚着颗粒感,萧芫微微抿了下唇,脸渐渐红了。

他这语气,怎么跟哄小孩儿似的。

鼓鼓腮,从他怀里退出来,耍赖不认账,“谁让你亲我了,不是说好我不想就不能亲嘛?”

“还有,圣旨的事,我还没有原谅你呢,不让你抱。”

说着,偏过了头,只给他一个红彤彤的侧脸。

李晁低低笑出了声,声线沉闷,笑得萧芫耳朵尖儿都发烫。

恼得瞪她,眼瞳水汪汪的,睫羽还没干,一点儿威力都没有,倒像只狸奴,狐假虎威地亮爪子,却只亮出了粉嫩又软乎的小肉垫。

拍了他一巴掌,“你再笑,我便不理你了。”

却被李晁顺势抓住,摊开掌心,十指相扣。

萧芫没他力气大,想抽又抽不回来,只好屈于“淫威”之下,但小脑袋很坚定,一直撇向另一头。

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晃动的帷帘后有些不对,探身掀开,入目人烟稀少,房屋低矮,明显不是回宫的路。

回头,“你要带我去哪啊,不回宫吗?”

李晁颔首,“嗯,去京郊曲台行宫。”

“曲台行宫?”她倒不知,京郊何时有了这么个行宫。

李晁眸色深深,笼罩着她,有种浩渊般的温柔,软化了他冷冽肃穆的面庞。

她感到,他握着她的手更紧了,燥热得晕出潮意。

喉结随话语滚动,又好像不止于此。

“这座行宫建好不久,我只是觉得,今夜之景,你应当会喜欢。”

他宛若会蛊惑人心的精怪,只是放出一点点法力,她便无法抵挡。

都不知是如何又到了他怀中,唇齿交融,他抱得她好紧,一只大手习惯性地掌住她的后脑,她除了无力攀上他,什么也做不了。

泪晕湿了失神的视线,吮吸的水声和吞吐的急喘交错着,越来越重。

她听到了自己羞人的嘤咛,想控制,可是控制不了。

身子化成了一捧春水,被他掬在手中,随心所欲,直到低吟被逼出了哭腔,她抽噎一样地喘,湿漉漉的小手无力地去拦他的大掌。

“李晁,不,不要……”

这是马车,是他的銮舆,还在路上,马车外皆是禁卫与奴仆,那么那么多的人,他……他怎么能这样呢。

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