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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璎珞

水声哗啦, 瀑布般顺着躯体落下,萧芫看向腰间,赫然是几个深红的指印, 两侧都有,一碰就疼。

咬牙,恨恨将几枚花瓣砸入水中,小点力气会死吗, 爪子不要剁了算了。

裹了轻裳趿屐出去,看到了床榻边的一个小瓷瓶, “这是什么?”

漆陶:“刚御前派人送来的,说是……芙蓉香膏。”

顾名思义,便是以芙蓉花配成的面脂。

“芙蓉香膏?”

“是。”

漆陶也疑惑,好端端的送这做什么,膏啊脂啊的娘子并不缺。

萧芫执起瓷瓶,拔开布塞, 放在鼻下轻嗅,闻到了一股清凉的药味儿。

萧芫:……

他还有自知之明啊, 但什么芙蓉香膏, 这个借口也太烂了吧。

放了回去,“知道了。”

一个破药膏就想让她原谅,美得他.

翌日, 萧芫亲自将昨日拿回来的卷宗一项项交予六局对接,并命漆陶带着松枝一同前往汇总。

此举也是看着六局中人,若有可疑的及时报上, 正好顺便清理。

午后自慈宁宫回来, 丹屏禀报王家娘子来信,已放到了书房。

王娘子即王太傅之女王涟懿, 王太傅并无嫡子嫡女,她是妾室所生,记在嫡母名下,算是京城贵女中与萧芫走得近的。

只是前岁随王太傅归乡丁忧,许久不曾相见,此番来信,正是说丁忧期满,不日将抵达京城,正好赶得上与她一同前往清湘郡主的清荷宴。

萧芫正要提笔回信,忽然想到一桩事。

前世王太傅之妻,王夫人之死。

她并不识得这位深居简出的王夫人,性子样貌一概不知,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她的死,让姑母闭门不出足有好几日。

那时才知道,姑母年轻时与王夫人是闺中密友,最是要好。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不再走动。

那几日,连她都被拒之门外,再见到时,姑母两鬓竟已生了斑白,金阳下,雪丝银针般刺入胸口,她抱着姑母,心疼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在姑母怀中一直哭到睡过去。

之后好一段时日,她都不敢让姑母离开她的视线,可最终,还是……

还是……

思绪也阻止她想下去,气息颤抖凝滞,喉间哽住。

一声猝响。

笔跌落书案,潦草的墨色横亘在纸上,像心上破开的空洞。

萧芫抿紧了唇,泪盈湿眼眶。

上午与姑母笑闹的场面跃然而出,庆幸颤栗般自心底漫延至四肢百骸,好一会儿,痛苦方稍稍停歇。

前世,她真的被姑母养成了无忧无虑的孩子模样。长久苦恼的,也只有自个儿那点儿自卑的小事。

黔方惨案时姑母昏睡醒来,安慰她只是累病了,修养几日便好,她便真的信了。

几日后见姑母面色如常,便觉得回到了从前,刻骨的恐惧后怕也被抛诸脑后,半点记不起,只顾着自个儿张扬肆意的日子。

王夫人逝世后,姑母憔悴衰弱,告诉她,女子年至四十,本就如此,都会变老,鬓生华发,就像她在一年年长大,这是很自然的事。

她一开始无法接受,留意了好多与姑母年纪相近的人,挫败地发现姑母是她们中看起来最年轻的,便也渐渐深信不疑。

在她眼中,姑母无所不能,强大得深入灵魂,她总觉得,没有什么苦难可以难得倒姑母。

却不曾想到,姑母也是人,也会脆弱,她活在姑母的羽翼下,未见苦痛,却不见得就没有苦痛。

现在想来,那时姑母本就因黔方的骇世惨案透支了身子,又惊闻昔日好友的噩耗,再加上年轻时小产的亏损未曾调养妥当,一时身体里的沉疴齐齐暴发,才致骤然衰老。

今生,黔方之案已平稳度过,离王夫人逝世也尚有小半年时光,就算前世是病逝,此刻也来得及。

深吸口气,将混着墨与泪的纸张扔进竹篓,毛流破开的玉笔在笔舔上略作梳理,挂回笔架。

起身披上外裳,步出书房唤过丹屏,“陪我去趟宫外。”

漆陶讶然,“娘子去何处,可要备些什么?”

萧芫摆摆手,走了几步忽又顿住。

吩咐漆陶,“是去看望宫外的老太医,帮我备些时令的新鲜蔬果,再拿些不常见的药材,莫要太珍贵。”

是她疏忽了,叨扰了老太医那么多次,竟忘了要备些礼。

漆陶明白了。

宫外的老太医,也只能是教授娘子按摩手法的那位隐居的前奉御医官了。

知晓了备礼的对象,漆陶将分寸拿捏得妥当,正好赶上萧芫出宫时递到了丹屏手上。

到了地方,例行将姑母的情况告知,老太医据此嘱托教导。

不知不觉,姑母的身子已从之前的调养到了现在的保养,旧日的隐患皆已养好,她的按摩也多是舒展筋骨,延年益寿。

此行,萧芫特意未着锦衣华裳,简单的襦裙外只一个普普通通的窄袖外衫,借此机会态度诚恳地唤了老太医一声师父。

又寻到了太医署,找到老太医的关门弟子以师兄相称请他帮忙,借太后之名前往照看王夫人。

办妥后已至黄昏时分,出了太医署的大门,结结实实松了口气。

不怪她谨慎,实是这样为姑母好,却不能让姑母知晓的事本就难办。

寻常的太医医术没有这般高明,医术高明的又肯定会向姑母走露消息。

她不知道王夫人的身子状况,也不知道这么多年王夫人与姑母不曾走动是何原因,只能做最坏的打算,确保万无一失。

绕过甬道去寻自己的马车,却见前头多了许多禁军,正有些疑惑,便见一人从雍华的御驾侧面绕到了前头。

标志性的泼墨金袍,九珠龙冠,严肃的面孔看到她时柔和下来,似有一丝浅笑。

萧芫顿住了步子。

哦,这还有一个可能会走露消息的人。

萧芫看他走近,牵住她的手,鼻间轻哼一声,抱怨都显得娇,“你来做什么?”

李晁扶她上銮舆,闻声以肃言玩笑一句,“怕有些人故态复萌。”

马车笃笃而行,萧芫反应过来嗔大眼眸,“我不过就醉酒一回!”

她今日分明是来办正事的好吗!

挪了挪,离他远了些,背对着他看窗外。

落日熔金,又是金灿灿的黄昏,天边晚霞翻涌成了一方缤纷彩炉。

每每外出回宫,大多总是这般景色,每一回,她都觉得窝心放松。

唇边笑意含了几分肆意,眸光流转,近乎睥睨。

姑母在此,家在此,心安处,即吾乡。

她看着风景,有人在看着她。

侧颜漫上金芒,茸茸描绘着每一处起伏,冶丽而神圣,满满映入他的眸中,平添温煦。

似九幽绽出了一朵绚烂的花。

銮舆停下时,萧芫回眸一笑,百媚横生,李晁呼吸不由顿了片刻。

哪怕没有霓裳金钗妆点,她也依旧美得如此惊心动魄,且一日,更比一日耀目。

让心湖波澜迭起,难以自抑。

在这样天地同庆般的光芒里,于祥龙踏云的丹陛石前,他唤她的名字,心仿佛从身着龙袍的躯壳里飞出,欲融进她的骨血,占满心扉。

萧芫回身,腰间丝带扬起,似要飘上天宫重阙。

不满嘟唇,“李晁,你听没听我说的话啊,那什么芙蓉香膏你不觉得丢人吗?反正休想就这样糊弄过去!”

她这样嫌弃,他却按捺不住,眼角眉梢歇了光晖,晕出碎光般的笑意。

从前他很少笑,也不必笑,帝王喜怒不形于色,他深谙其道。

可现在,眸中有她时,笑意却不知不觉,似握在掌中的水,湿润每一处缝隙,而后溢出来,凝聚成滴,奔赴大地。

“那,你可好些了,还疼吗?”

低沉的声音泼洒下来,他极高大,代替光笼罩住她。

萧芫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仅仅一日,能好吗?

他在她转身时拉她的手,如情不自禁留住心中最鲜活的明媚春光。

“那瓷瓶中是上好的化瘀止痛的药,抹上两日便可全无印迹,你及时用,莫要赌气让自己难受。若自己不想,我也可以随你……”

“不用!”

随她回去在寝殿内给她上药吗,她才不要!

李晁不由莞尔,“好,如此,我送你个赔礼赔罪如何?”

“赔礼?”萧芫歪头,不经意间正好避开他抚摸发丝的手。

又是这一招啊,想起上回那个一言难尽的印章,她倒颇有些好奇这回的花样。

反正看起来他的袖中塞的肯定不是书。

修长的指节探入广袖,轻巧又精准地拿出一物,金阳斜映过来,尘埃似碎金浮动聚拢,簇拥起他合拢的手掌。

这么小啊,他一手便能全然握住。

那估计只能是个什么配饰了,总不能是令牌吧,他应该没那么傻,还拿她拒绝过一次的东西送给她。

手掌缓缓打开,未见全貌时,便已有璀璨的光从指缝透出,五光十色,融成一片绝美的瑰丽霞晕。

每一种色彩都是她喜欢的,却无端自内心涌出哀戚,难过得心口发沉。

渐渐,大掌完全展开,错综的掌纹揉入了潋滟的流光莹波,是被掌上珍宝融了明晖映下,斑驳美好。

萧芫的眼眸中映出了它的模样。

极致的绚彩雍华歇入了眸底,却漫延开无尽空洞的荒芜和彻骨的痛意。

宿命般的绝望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她死死拽住,四肢如缚上铁索,每一个骨节被看不见的游丝黏连,肺腑漫上了血腥味。

恍惚间,它戴在了她的颈项,陪伴在她的枕下,她的指尖熟悉它每一条纹路,掌心握出了它的每一处轮廓。

艳羡、嫉妒、憎恶……直到一声轻响,它断在了她的颈后,她重重跌落,奄奄一息。

也断了她自欺欺人、最后的残念。

得意的狞笑毒蛇般舔在耳边,与耳鸣混杂。

……圣上松了口……三媒六聘,娶我为后。

他早就变了,为了巩固大权,千百条人命都不在话下,婚姻又算得了什么!

赔礼……原来是它啊。

竟然是它。

果然,是它。

东珠璎珞。

第52章不喜

天光转暗, 盈月携着暮色渐渐改换天地,残阳血红。

东珠璎珞遍身的宝光却不曾有一丝暗淡,只是变得有些冰凉, 凛然且锋利,有如霜雪。

大掌合拢,遮住了上面精雕细琢栩栩如生的百花,他欲上前将她纳入怀中, 萧芫却后退了一步。

鸦羽般的长睫低垂,阴翳似斑斑泪痕。

丹陛石在她身后, 铺展开恢弘的愿景,一直向上延伸,与高高的殿宇相接,九转蟠龙柱顶天立地。

再明亮的琉璃瓦也驱不散夜色,点灯的宫人捧烛而出,井然向着一盏盏繁复的宫灯而去。

李晁的掌心渗出了汗, 唇色有些发白,面上是从不曾出现过的惶然。

他从来是胸有成竹的, 此时却不敢上前一步。

“芫儿……”

她如身在冬夜, 满身的寒冰只对准他一人。

萧芫不曾抬头,视野里他威重挺括的衣摆沉沉,墨色遮不住暗金。

她有些感知不到自己的感受。

寰宇的夹缝束起囚困的牢笼, 孤独沉入溟海,带着她一同坠往虚无。

耳中的声音有些遥远,像是从旁人口中道出。

“璎珞很好看, 只是……我现在不喜欢了。”

她想起来了。

是很久之前她提过的, 道首饰无非那些纹样,看都看腻了, 要是能把所有好看的花放在一只璎珞上就好了。

他当时好生嫌弃,道就是姑母太惯着她了,才让她不满足地生出这许多花样。

她还去寻姑母告状,说他说她坏话。

可是之后,他真的送了她。

她不知他使人花了多久时间,但这般巧夺天工的手艺,绝非等闲。

前世何时送的已经模糊,只隐约记得,似乎比现在要晚一些。

她当时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得连续半月不曾与他争吵,日日不离身,恨不得每一个看到的人都能发自内心地夸赞。

从不曾想到后来,它成了她那些肆意时光最后的遗物,像一座墓碑,最终也见证了她的消亡。

萧芫眸中的神采渐渐暗沉,沉到再也透不进一丝光,她与他告别,顾不上他深切无措的担忧,只是转身离开。

每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够让自己向前,不至骤然失力跌落。

……

天地彻底暗了,华灯宛若点点冥火,漂浮在视线尽头。

月上中天。

御书房里,李晁没有点灯,陷在龙首圈椅里,脊梁无声无息弯曲,深深埋首。

回来时无意间听到的内侍交谈声,来来回回在耳边滚过。

他们说,他常用的绣帕都旧了,她已许久不曾给他送新的了。

还说,以前御前送到颐华殿的东西总有回礼,可是近两月,连简简单单的一份点心也没有,更别说亲自绣的帕子了。

与他争执时,她哭着指责他,说她本就不稀罕,宁愿从一开始他便不曾管过她。

李晁喉间哽住,昏暗的光线里,眼角紧绷似弦,额边青筋暴出。

他想起了春日赏花宴,言曹提到钟平邑是多么受女娘欢迎,他那时不屑一顾,觉得自己从不需去想什么如何招人喜欢。

可后来,她与钟平邑在御书房前寒暄的画面,却总是时不时浮现。

一日一日,他与她走近,牵手,三生石前允诺来世,姻缘树下,她许下白头偕老,他也想护她一生平安喜乐。

脑海中,一面是深深吻她时情不自禁的失控,一面是母后冷冷的语调,道他若照顾不好她,自然有的是人可以。

彼此撕扯着,像是要撕出淋漓的鲜血。

东珠璎珞潦草堆在御案上,被粘稠的黑暗包裹,再不见华光.

……

“不,不要……姑母……”

“璎珞……”

“娘子,娘子?”

“娘子,快醒醒。”

萧芫骤然睁开眼,冷汗布满面颊,鬓发湿冷贴在额角。

“娘子,没事,没事的,梦都是反的。”

萧芫坐起身,不稳地喘着气,怔怔看着床幔,泪成串从眼角流下。

漆陶看得也要哭了,紧紧抓着娘子的手,“娘子……”

“漆陶,”萧芫闭了闭眼,“备水。”

漆陶连连点头,起身到了屏风,有宫女上前禀报了什么,又折了回来。

萧芫听到她说:“娘子,御前来人,道萧夫人与萧若娘子已经随萧相入了宫,现下萧相在御书房,夫人携女已去往了慈宁宫。”

萧芫颔首,嗯了一声。

漆陶心底止不住地担忧,想让娘子别见了,可她知道,娘子不会答应的。

沐浴更衣,梳洗着妆,今日的每一步,萧芫都进行得格外郑重。

最后落落大方立于铜镜前、唇边噙起张扬明媚的笑容时,漆陶亦忍不住展颜。

娘子还是她熟悉的娘子,是满京城里,最矜贵又肆意的女娘。

同样,也是最貌美的女娘。

略施粉黛,珍珠面靥与花钿正正贴好,墨池的香云纱襦裙为底,绛红缂丝长衫在外,鸳鸯瑞花暗纹泛着浅浅的金光,伴着金丝的通袖云肩纹,极尽雍华。

八宝攒珠髻恰如其分,步摇长长垂委,行进间微微晃动,端的是摇曳生姿。

丹屏眼睛又住在萧芫身上拿不下来了,“漆陶阿姊,我觉得今日娘子这一身,比当时春日赏花宴时都要好看。”

漆陶自豪道:“娘子好看的时候多着呢,盛装时你才见过几回。”

“快好好走,前头便到了慈宁宫了。”

跨入宫门,一抬头,萧芫的笑意顿时冷了下来。

丹屏看见眼中冒火,“这个萧若,她这是在做什么?”

说着就要冲上去,漆陶一把拉住她,低声道:“圣上跟前,莫要放肆。”

不远处的陛阶前,萧若一副柔弱模样,扭扭捏捏在李晁跟前说着什么,越说离得越近。

萧芫想都没想,直直朝那边走过去。

在李晁后退一步的同时,亲密挽上了他的胳膊。

未看萧若一眼,只对李晁笑道:“陛下御书房那边忙完了?”

一刹,李晁有些受宠若惊,连着半边身子都紧绷,目光舍不得从她的笑颜上挪开。

点头回应:“嗯,今日早些。”

前几日不欢而散后,他想过无数回下一次碰面时该是怎样的场景,没有一回是如现在这般,她主动挽上他,笑语相向,开口便是关心。

叫心神耐不住地飘飘然。

萧芫这才将目光移到对面,挑剔地上下打量一番,几乎是明目张胆地道:“这么早就来了啊,嗯,瞧着身子是大好了。”

萧若面颊抽动,手指骤然捏紧。

上回被打,她被送回去后半月没下地,近两月方痊愈,期间经常难受得整夜睡不着觉。

萧芫的日子倒是过得好,做了恶还是这么地肆意张扬,总有人护着她,为她撑腰。

连阿母好不容易说服了父亲去问责,结果无济于事不说,回府之后,她与阿母的日子反而难过了不少。

可偏偏,这一切她都无能为力。

只能忍气吞声。

甚至还得配合着萧芫,不能表现出一丁点儿的怨恨,尤其是在圣上面前。

唇角扬起时,僵硬得简直像个木偶,服了下身,“见过阿姊,多谢阿姊关心,确是大好了。”

萧芫瞅着她的神色,心底嘁了一声,不是爱演戏吗,瞧这戏也没演得多好啊。

既然唤她阿姊,那她便也好生回敬。

“妹妹刚是与陛下说什么呢,若有何要办的,说与我便是了,我自然尽心尽力,哪用得着叨扰陛下。”

说着,看了李晁一眼,似是在征询意见。

李晁便也当真颔首,虽然不明显。

萧芫:……

他听清她说的什么了吗,还是脑子傻了,这还点头?

要放在以前,多半当场撂挑子,回头还要嫌弃加说教一番。

虽说现在不至于真和以前一样,但以他的性子,也不至于配合她闹吧。

不过点头便点头吧。

正好,气死人不偿命。

萧若也确实要气死了,什么还说与她,还尽心尽力,尽心尽力让她捶她吗!

还有圣上,阿父总说圣上是百年难遇的圣明君主,可圣明君主就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助纣为虐吗。

她以为她方才想和圣上搭话啊,还不是阿母,每逢有进宫的机会,阿母总要逼她寻到圣上寒暄,培养什么感情。

往日一人她还可以扯谎圣上不让她接近,可是现在阿母就在殿内,她想浑水摸鱼都不行。

僵硬的笑几乎有了苦相,像艰难维持着摇摇欲坠的人皮面具。

“阿姊莫要玩笑了,我能有什么事,只是恰好遇上陛下,礼貌寒暄罢了。”

萧芫做出了然的模样,口吻客气:“寒暄啊……也不是不行,只是陛下日理万机,咱们这样的闲人,行礼问安已是打扰,又怎好拉着陛下闲聊浪费时间呢。

妹妹你说,可是这样的道理?”

话语中含着笑意,却不曾有一丁儿点余韵映入眸底。

眼眸深处,始终如千年不化的寒冰,每一处幽静的锋芒皆刻着暗藏的杀意。

在她心里,哪怕是今生的萧若,也迟早得以性命为她的前世祭奠。

她只是静静等待时机,而在此之前,她碍一次她的眼,她便让她不好过一回。

既然不能立即处理了,那便学学猫捉老鼠,于股掌之间玩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再看心情好的时候,给个痛快。

萧芫此话一出,萧若还未如何,身旁的李晁却不着痕迹侧了下脸。

抑住想上扬的唇角,不止耳根,仿佛胸腹也涌上潮热。

一个念头先于理智蹦到了脑海中。

她这是……吃醋吗?

为他吃醋吗。

第53章平婉

萧若看起来要哭了, 扭曲的神情像怪诞的丑角,“是,是, 阿姊的话我记得了。”

除了应下,她还能怎样呢。

她真的是被打怕了,从前萧芫再怎么也不会动手,可自从上回, 她总觉得下一刻她就会吩咐她身后的那个宫女揍她。

萧芫满意地仰了下唇角,没松开李晁, 抬步往殿内走。

第一下没走动,疑惑地仰头,却见他同往日一样肃然的面孔上,黑沉的漆眸蒙了层雾,凝视着她,无端炽热。

目光稍移, 定在了他泛红的耳根,僵了一瞬, 移回来, 狠狠瞪了他一眼。

偏偏这一眼,如嗔似怒,非但没起到该有的效果, 反而让他心里的猜测肯允般定了下来,他有些想牵她的手,又怕她不想, 只好就这样入了殿内。

从外殿一直到内殿, 能听见的,都只有平婉一人的声音。

萧芫觉得, 姑母能忍住没把人轰出来,已经是看在是她应允她们入宫的份儿上了。

踏过金砖,转过屏风,看到一人坐在离上首很远的锦杌上,身姿拘谨,面容讨好殷切,又有几分不知所措。

水墨筠雾的外衫缀着素色的兰苕,几缕粉霞画龙点睛地飘逸其上,白茶的莲花头面轻轻浅浅,一切都是淡雅柔润的。

平婉这身打扮确实称得上美,只是美得不伦不类,配上她这个人,更有种浮于表面的虚假做作。

萧芫不由忆起曾在铜镜中看到的,自己虚弱时的模样。

她阿母出身江南书香门第,弱柳扶风,黛眉凝愁,正如江南烟雨,一举一动如诗似画。

平婉呢,是将门遗孤,自有种与生俱来的刚韧之感,估摸能与阿母有几分相似的,也只有面容了。

这一身捏揉起来的气质,随意一眼都是破绽,拙劣得让人恶心。

看见他们来,平婉忙忙起身,亲热地凑上来,又是引座又是看茶,切声关怀她的同时还不忘向李晁提两句萧若。

当然,没人理她便是了。

却并不妨碍她跳梁小丑似的自导自演。

真不愧是她呐,没皮没脸成这样,也算是举世罕见了。

好像全然不记得幼时自己差一点因她而死,她们之间,分明不共戴天。

渐渐,萧芫发觉实是高估了自己。

这样的人入眼都觉得脏,再听她在此假模假样地道一些乱七八糟的瞎话,简直就是侮辱。

今日一遭,考验的哪是她的演技,分明是忍耐力。

但重生一回,她总是要再见她一面的,不是吗?

冤有头债有主,她或许不是根源,却是其中关键的一环。

前世趁危钻营,能让她将萧若推上去的,会是谁呢?

平婉每一个细微的神情都被她纳入眼底,还有萧若,若平婉有什么谋算,萧若定然一开始便知情。

杯盏渐凉,姑母和李晁国事繁忙,又略坐了坐,萧芫便带着她们移步偏殿。

偏殿小些,萧芫独坐上首,话题绕不开萧正清,她便也陪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言语间不动声色地试探,皆一无所获。

直到临近晌午送她们跨出殿门时,看到一个迎面而来有些陌生的婆子。

应是不曾见过的,但萧芫却无端觉得有些熟悉。

便随口一问,“萧夫人,这位是……”

平婉怔了下,笑道:“这是刘媪,伺候得不错,便带入宫了。”

萧芫颔首,转开了话头,漫不经心应着那些虚伪的嘱托,命人送她们出宫。

晌午的阳光最烈,萧芫立在廊庑的阴凉处,冷眼看她们迎着灼灼日光而去,漆陶过来唤她,“娘子,太后殿下唤您用膳呢。”

“娘子?”

萧芫没应,盯着那刘媪扶平婉的动作,忽微眯了下眸子.

膳后李晁执意要送她回宫,她摇摇头,道想去丹凤阁。

见他还在坚持,萧芫没忍住道:“黔方之案三司应快出最终结果了吧,你难道……”

抬眼,竟从他幽沉的眸中读出些许受伤,星星点点,如破碎琉璃映下的光。

萧芫再说不下去了。

想到前几日,心间涌上酸涩。

轻轻撇过头,丢下一句,“你要跟便跟吧。”

她走在前面,漆陶不敢越过他,她便自己撑着伞,步伐与平常一样。

她知道甩不开他。

夏日亦有花盛开,萧芫沉在自己的思绪里,不曾停留。

李晁却定下脚步,亲自折了一枝她可能会喜欢的。握在手中,再大步赶上。

他想到了被他珍惜地放在锦盒中、再未拿出过的东珠璎珞,璎珞上的其中一朵和它很像。

他不知晓这花的名字,但她一定知道。

视野里她墨色与金红交织的衣摆翻飞,她今日穿的,与他的龙袍极是般配。

因步伐漾起的每一泓弧度都化作风,不断地吹皱心湖。

吹了一路,他固执地,目光始终不曾稍移。

丹凤阁映入眼底,环阁簇拥,秋千静谧悬在正中,风停留着,只是时不时轻轻抚过。

缠绕的花枝只剩下了藤蔓,萧芫撑伞立在它身前,指梢爱怜地为它拂去尘埃。

蓦然回眸,他在不远处,不曾离开,也没有上前。

深深凝望她时,眉眼已不见曾经少年的青涩,与周身的威势浑然一体,内敛如山。

仿佛不止是她,他亦变了许多。

本该如此。

他本该渐渐成长,一步一步,踏着一重又一重挑战掌控天下权势,江山如脉络,尽头系在他指尖,随手翻云覆雨。

而她,注定与他并肩。

本该,如此。

……可为什么,她有时却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场风雪中,被困在了日日夜夜期盼又失望的时光里,怎么也迈不出。

为什么呢,她只是生病了,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为什么不愿见她?

为什么,要答应娶旁人?

是因为她快死了,所以迫不及待……要寻另一人与之大婚吗?

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萧若呢。

李晁,为什么呢。

心兀然一痛,呼吸颤抖着。

前世,她死心了的。可你又出现了,出现在与她最无忧无虑的年岁,于是死灰复燃,她又不信了。

为此,她不知不觉寻着办法地为你开脱,好似世间所有的不得已都系在你一人身上,在那个风雪祭台上,身着衮冕,享万国来朝、山呼万岁的帝王身上。

萧芫一步,一步,到了他面前。

眸深似海,承载着望不尽的,错位的时空。

她问他,又像是在问遥远的过去,与再不会到来的未来。

“李晁,若……我不在了,你会娶她吗?”

语调很轻,很柔,明亮矜傲的声线如浸在幽潭,有些不真切。

尽数倾付予她的目光忽而凝滞,滑过不解。

是不明白,也是不确定。

“嗯?”低沉的一个单音。

好似,心中隐约捕捉到了什么。

萧芫没再重复,她知道他听清了。

艳阳渐被幕云遮掩,她的眉目暗淡下来,哀伤如雨雾。

他走进一步,接过她的伞,工笔描绘的牡丹盛开在彼此的墨发之上,静候着将要倾盆的大雨。

丹凤阁的雕梁画栋,翘角飞檐注视着他们,注视着这世间唯二可以身着如漆墨裳,辅以金纹修饰的帝王与未来皇后。

仿佛已经跨越时光,凝视了太久,太久。

李晁没再问为何。

似也不必问。

胸膛总是渴望将她紧紧纳入,但最终,他只是以指腹,很轻地拂过她的眼底。

沉沉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逾越万钧的分量。

“若没有萧芫,李晁,亦不再是李晁。”

“芫儿,我无法想象若没有你,也无法想象,会有旁人。你……”

他想问,是她后悔了吗。

她及笄了,长大了,见识了更多,会不会……也不想要他了。

可她为他而生的祈愿,拥吻时失神的沉迷,都对此予以否定,只是,一点儿都不坚定。

她像最肆意的风,似引人追逐的金阳,珍贵得让人忍不住患得患失。

萧芫一把拽住他的衣袖,话语如一往无前的利箭,偏又摇摇欲坠。

“你只管回答,会,还是不会?”

李晁皱眉。

他生性严谨,从不做这样空中楼阁般的假设,金口玉言,他必须得对出口的每一个字负责。

反手握住她,语气斩钉截铁:“不会有这样的情况。”

萧芫手指失力垂下,忽自嘲般笑了一声,“你也不知,是不是?”

她红着眼睛看向他:“便当是我的一个噩梦,你哄哄我,不行吗?”

雨倏然自天幕坠下,打在油纸伞上。

初夏总是这般,忽晴忽雨,像小孩儿的脾气一样起伏不定。

萧芫咬着唇,眼睛也下起了雨,她竭力克制着。

“李晁,你以前捉弄我的时候,说的难道也全是真的吗,为什么总在这样的时候,你一个不确定的字都不愿意多说?”

朝堂的事也是,承诺也是。

明明是他答应她的,就因为不曾尘埃落地,她还要从旁人的口中得知。

李晁气息一瞬乱了,胸口发闷。

他受不了她这样看着他,这般说他。

伸手,一下将她紧紧拥在了怀中,“芫儿,断不会的,我不可能娶旁人,你别这样说。”

最后近乎乞求。

雨声密密实实,这样的时候,他还不忘为她撑伞。

萧芫由他抱着,紧得有些痛。

得知了答案,本该开心放松的,她却觉得有些空空荡荡。

近乎残忍地继续道:“为了权势呢?若你不娶,朝局便稳定不了。”

李晁身子僵住,像被一寸寸冻结。

他松开,看着她,像看着一个有些陌生的人。

心似刀割:“萧芫,你究竟什么意思,做这样的假设,是根本不想嫁吗?你分明知道,如今朝局如何,更何况,就算动荡,那也有母后!”

“若没有姑母呢?”萧芫后退一步,气息颤抖,声音带出了哭腔。

伞边缘滴下的水珠很快湿了裙裾,冰凉地向下坠,再向下,无休无止。

第54章残忍

雨越来越大, 织出一片铺天盖地的网,水汽蒸腾、缭绕,晕湿了视线, 湿漉漉地贴在心扉,洇开的清寒侵肌透骨。

好似模糊了时空,她抓住了本不该抓的救命稻草,注定只能扑空。

李晁被她的话压得微屈了龙脊, 浑身紧绷才足以对抗,却疼得指稍不自主地发颤。

万分艰难地喘了口气, 一切沉稳荡然无存,一字一顿:“没有你,没有母后,萧芫,你好生残忍。”

“萧若于你而言意味着什么,世上最清楚的只有我与母后, 你拿她作比定要我答,又把我看作什么?”

萧芫猝然闭眼, 面色泛白。

心敏感到极致, 开始生出钝钝的麻木。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冷漠到冰凉,像锋利的刺。

“姑母不在, 朝局自然不稳,萧正清虽不是个好父亲、好郎婿,为臣却足智多谋勇于开拓, 是不可或缺的肱骨栋梁之能臣。

这样一个文臣之首, 天下学子的楷模,要拉拢他, 难道不需许下这萧氏的下一个百年吗?”

字字句句掏空身体,拿出灵魂,直到让最隐秘的角落触到天光,被点燃,玉石俱焚。

前世的记忆在耳边嘈杂,隐约有个声音轻嘲。

看呐,你在说什么呢。

你这是在逼着一个天生帝才的圣明君主,答早就不新鲜的江山美人之问吗?

明明对于今生的他来说,一切水到渠成,根本不需做这样的假设。

他说得对,你好生残忍。

话语尖锐的两端,刺穿旁人的同时,总是先刺穿自己。

李晁有些受不住地晃了下,指骨几乎握不住伞柄,凄迷的风吹过雨,扑了他半身。

金龙暗纹褪失色彩,与幽暗的墨底沉沦。

他像是她指尖滴下的雨滴,与她相遇了一整个躯体,最后却拼尽全力也无法留下。

压抑到极致,开口时齿尖仿若战栗,“萧芫,多少年了,从小到大,无论朝事或是家事,我的哪一桩事你不知晓。”

“我勤勉刻苦,宵衣旰食,跨过一个又一个难关,淌过数不尽的明刀暗枪,到头来在你心中,还要像那些懦弱的昏君一样,牺牲婚事,出卖自己,以联姻去换取所谓的朝局平稳吗!”

愤怒的声音布满痛楚,随雨扑过来。

好似恨不得把自己剖开,将所有的内里尽数捧出,硬生生塞进她的眼里、心中。

提高的声量像飓风,裹挟着卷走了什么,徒留一地残骸。

萧芫觉得有些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是啊,他可是李晁,她从小相伴到大的人,本应再了解不过。

她原本,也是这样以为的。

可世事无常,他再顶天立地,也斗不过命运,若承诺能一直不变,前世为何他执意经年不见她,她又为何,沦落到了那步田地?

声音很轻,却哀如泣血,“若当真如此呢,李晁,不论前因后果,已经如此,你会娶她吗?”

李晁下颌冷冷绷紧,割出凛冽的轮廓。

字字咬牙,含着血腥气自喉咙挤出:“我已说过,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情形,我也不会娶旁人。”

萧芫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泪终于落下。

唇张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好,好,不可能……是啊,是不可能。”

他永远都是这样,像一堵无坚不摧的高墙,她只顾一次次撞上去,撞得头破血流,却怎么都不知悔改。

他教导她课业时如此,他管束她时如此,前世他不见,她一次次派人去御前时如此,到了今生,到了现在,还是如此。

每一回被挡回来时她都知道的,他认定的事从不会变,他较真、板正、一丝不苟,说不会存在的可能在他心里就是不存在,连设想都万不可能。

可她怎么……还是要问呢?

是在逼他,还是在逼自己啊?

“芫儿!”李晁心跳一滞,上前一步要去扶她。

萧芫狠狠甩开他的手,连同油纸伞、和他特意为她折的花枝一起。

哪怕因此,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子踉跄得站也站不稳。

大雨顷刻从头至脚,冷冷浇下。

伞一下被风吹远,翻了好几个跟斗,娇艳的花朵染上泥污,被雨砸得塌陷破碎。

她一定狼狈极了吧,这好像是在他面前,撞得最狠的一次了。

雨落在树叶上、秋千上,砸在青石砖上……嘈嘈切切错杂交织,像重叠起来连成一片的笑声,裹着压人的嘲讽,嘲笑她此刻自作自受的不堪。

笑得萧芫生疼。

她忽然受不了他看向她的目光,受不了自己在他面前的模样,好像她直白地摊开了所有,赤裸裸地什么都不剩,他却衣冠楚楚,肃谨工整,雍容威仪丝毫不减。

视线模糊、扭曲,他的声音也模糊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不断地向后退。

直到某一刹,兀然转身,抬足向外奔去。

风雨扑面,她望不清前路,只凭本能想着回去,回来时的地方,快些,再快些。

华服被风吹在身后,广袖与衣摆一同大大鼓起,如同生了华美的双翼,带着她一往无前。

什么珠钗、簪髻,连同仪态、体面,她通通都不顾了,什么身份她也不要了。

她只是萧芫,她自己的萧芫。

空无一人的宫道上,碧瓦朱甍之间,四四方方的恢弘肃穆里,她却自由地像是要飞去另一个世界。

有许多声音在身后唤她,她没有回头,大雨代替她流泪,也冲刷着、洗涤着,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快。

颐华殿迎接着她,她飞奔着跨过宫门,上了石阶,入了侧殿的书房,将唯一的那扇门紧紧关上。

跌坐在地。

雨水不断从身上流下,凌乱的碎发顺着侧脸胡乱贴在下颌,衣摆散开,湿湿积了一滩。

她好像也随着水一同流下去,融入地砖的石缝里,徒留一个华丽的皮囊。

神思恍惚着,让眼前的一切都慢慢抽象,她冷得缩成一团,好像听到了外面他的声音。

眸光空洞悬在半空,手捂着胸口,疼得弯下了腰。

……

“陛下。”

丹屏拦在李晁身前,冷道,“您回去吧,说不定就是因为您在这儿,娘子才一直不肯开门。”

殿前所有人身上都湿透了,甚至李晁的半边身子还在雨里,他却像是完全没感觉到。

看向丹屏的眼神含着几分嗜血的红,明明身在下一层石阶,却居高临下地如同看着一只蝼蚁。

“让开。”

丹屏本能地怕,伏尸千里的帝王之怒面前,又有何人能不怕。

但她半步也没有后退。

就是因为圣上,惹得娘子淋着大雨跑回来,浑身湿成那样还一直不肯开门。她都不敢想象,娘子是有多伤心。

李晁手臂肌肉绷起,似在蓄力,脚底微动,就要忍耐不住。

若非看在萧芫的面子上,这么个小小的侍女,还以为能好生在他面前挡着?

正在叩门劝人的漆陶余光瞄到,连忙跑过来,一把将丹屏拽到身后。

恳切道:“陛下,娘子身子本就不能受寒,再这样下去,奴婢怕当真会出事。您便回去吧……奴婢给娘子说您回去了,您躲一躲,好歹让娘子开门,可好?”

最后一句,声音小得几乎要被雨声遮住。

李晁僵了几息,思绪方艰难地转动。

他想到了重明寺里,她在他怀中痛到崩溃的模样,心好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千疮百孔地又拧出血来。

不再作声,沉默着退到了更远的地方。

是书房往外看的死角,也是毫无遮挡的大雨中。

冷硬的面庞如刀削斧凿,雨再大,他也没什么反应,双目似枯井。

直到书房有了动静,他才像注入灵魂一般,目光移过去。

但那边看不见他,他也看不到那头,只是凝神听着,可惜,不曾听到她开口。

等漆陶趁着萧芫沐浴出来查看时,殿外已空无一人,徒留无止境的雨声.

这一场雨,来得快去得却慢,又下了整整两日,才终是放了晴。

黔方之案终于尘埃落定,奏请圣上复核后政事堂送来了最终版的卷宗,被千叮咛万嘱咐要亲自呈到圣上御案,哪知在御书房门口被言曹拦住,就是不放行。

官员着急道:“中贵人,三省长官都在署衙等着下官复命,临门到脚了,便行个方便往内通禀一声吧。”

言曹当真无可奈何,“不是奴婢不放行,是圣上专门交代了,任何人不得打扰。”

官员还要求,被言曹拉到一边,低声劝诫:“主书您且小声些,您也知晓,这两日圣上……”

递了个意会的眼神,苦笑道,“且恕奴婢多句嘴,黔方的案子圣上本就要保万无一失,与其昨日似的引得龙颜大怒,不如多查验几番,省的来回折腾。”

这堂后主书是个机灵的,闻弦歌知雅意,不动声色请教,“那政事堂那边……”

言曹躬身,“圣上有多关注这个案子,诸位宰辅比奴婢清楚,此刻已快到暮鼓时分,还不曾召见,可见圣上心意。”

主书了然。

什么心意,自然与昨日圣上火眼金睛发现的谬误有关,这是让他们多花些时间,好生整改。

这般要求放在以往,政事堂的长官们可能会不满,但经过黔方一案,朝堂局势大不相同,时至今日,哪怕是在早朝上,圣上的提议也少有人会直接提出异议。

甚至可以说,圣上处理黔方事务时敏锐的洞察力和强硬的手腕,在上震慑了满朝文武百官,在下让百姓心服口服,已然是民心所向。

经此一役,莫说是从前那些爱和圣上唱反调、现已不知身在何处的臣工,就连皇太后殿下在朝中的影响力也是大大削减。

照此发展,到时圣上及冠亲政大典,也当真就只是走个形式,为早已有的亲政之实挂上亲政之名了。

主书堆笑,忙回了一礼,“多谢中贵人提点,那下官这便告辞了。”

言曹也笑:“主书慢走。”

不知不觉腰杆儿都直了些。

圣上收拢权势后,他身为内侍监最直接的感受便是这些臣工的态度。

这要放在以往,他不知要费多少口舌才能达到同样的效果,更别说受这些惯来看不起阉人的臣子的礼了。

主书走出去几步,想到了什么,又忐忑地折了回来,请教:“中贵人,您是圣上贴身的人,可知圣上何时……龙体安泰些,免得下官再无知叨扰。”

第55章江洄

言曹神情一下有些不自然, 那日的大雨堪称刻骨铭心,但要说何时好,他这个做奴婢的如何能知晓, 还不是得看萧娘子的意思。

况且,外朝的大臣们只偶尔奏对一回,他可是时时都得伺候着,他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 圣上何时能,龙体安泰。

面上悄无声息裂开了一道裂痕, 险些维持不住体面。

还得故作高深,指了指天,“天威难测,奴婢就算有心想提醒,也是有心无力呐。”

主书识趣地不再多言。

人走后,言曹沧桑地挪开步子。

可他一动, 门口侍候的中人都似惊弓之鸟一样紧张地看过来,他徒弟理所当然当那个打头的。

蹉几步过来, “师父?”

不怪他们这般反应, 实是圣上虽面上看着与往常一样,可实际就跟吞了炸药似的,较真板正的性子发挥到了极致, 一点儿不符合规矩的事都能揪出来按宫规律法处罚。

并不是说这些平日就不罚,而是圣上不会亲自下令,自有各自上司及内寺伯纠察。

他们怕的哪是罚呢, 是怕自个儿的蠢事在圣上那头记了名啊。圣上过目不忘, 这一记,一辈子怕是都洗脱不掉, 怎能叫人不胆战心惊?

言曹大监在,起码有个人在前头顶着,风暴不会直接往他们脖子上头落。

可实际上,言曹自己尚且泥菩萨过河呢。听见长长叹了口气,摆摆手,“去更衣,很快便回。”

那个主书的话太扎心了,他去冷静冷静。

御书房里头是大理寺卿江洄,且有一阵儿呢,尚不需人侍候。

想到此,言曹又是一阵心酸。

那日圣上回来便不对了,偏他多嘴,道这男女之情自是得问问有经验的人,顺口提了句钟舍人,可是挨了好一顿削。

被削完了才想起,有一回萧娘子来御书房,钟舍人主动寒暄被圣上看了个正着,那神色真叫一个风雨欲来。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

但这也难免啊,天子近臣里能帮着参谋帝王私事的,除去已经白了胡子的,剩下就两个人,一个钟平邑钟舍人,一个江洄江寺卿。

江寺卿可是个年过而立的老光棍,他也没别的选择啊。

现在倒好,他连写信问边关岳家那两位已成了亲的少将军这样的主意都出了,圣上还是召见了江寺卿。

这不是瞎子给瞎子指路吗,要是弄巧成拙惹得萧娘子更生气,他真可以洗洗脖子等着往铡刀里伸了。

唉,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提这桩事!

……

御书房内,江洄听得圣上三言两语说完,许久不曾作声。

又一声提醒才收回了神思,恭谨答道:“臣多年来无心男女婚姻之事,亦不曾留意旁人,陛下此问,或可询问钟舍人。”

李晁:……

若是想问钟平邑,他还会召他吗?

但他将他放在这个位子上,就是看中他敏言慎行这一点,此答也在意料之中。

沉声:“无妨,你只管答便是。”

许多事,太过懂反而容易蒙蔽双眼,不懂之人,倒有种不在此山中的明察洞悉。

江洄紧绷着脊背,斟酌措辞。

看不见的,是他低垂的眼眸里渐渐浮现的幽沉,似尸山血海,庞然骇人。

手往袖中缩了下,掩住隐隐暴起的青筋。

但面上看不出分毫。

“恕臣僭越,臣听您与萧娘子所言,便好比您向臣问大理寺一桩可能的隐患,解决方法如何,臣却答,这种隐患不可能存在。”

“您若已经笃定隐患存在的可能,那么臣,便是答非所问,自不可能让您满意。”

李晁:“那依你看,之后应当如何?”

江洄抬头望了李晁一眼,很快垂下,“这……陛下恕罪,臣实在不知。”

……

暮色四合,一驾青灰色的轩车自宫门而出,驶在官道上。

偶有采买归府的奴仆路过,皆会定睛两眼,再埋头赶路。

这辆马车,形制与这朴素的装扮甚是不符,分明是达官贵人才能用的制式,马车的围布却是平头百姓中最常见的。

当今官员的俸禄并不低,用得起马,难道还买不起好些的布吗?

路边有人拽另一人,“别看了,那可是大理寺江寺卿。”

那人忙低头,步伐都快了不少。

大理寺铁面寺卿的名头谁人不知,说出来何止小儿止啼,八尺壮汉面色都得白上几分。

曾有人道,自从有了江寺卿,京兆伊都空闲不少,案子比前些年少了将近六成,且还在逐年递减。

要知道,大理寺哪管平常百姓家偷鸡摸狗的事,可见其传闻威慑之大、之广。

路过萧府时,马车里突然传出一个浅淡的声音,“停一下。”

车夫已经习惯自家主人的命令,吁了一声,马车缓缓停下。

江洄掀开身侧的帘子,目光自窗冷冷投出去,一寸寸巡梭。

也不过几息,直身放下,“走吧。”.

细雨如雾,灯火迷离。

清濛柔和的水汽蒸腾着,氤氲了重楼阙宇的庄重肃穆,缭缭仿若仙宫。

宫人提着雾染的宫灯入了慈宁宫,拍拍身上的雨珠,引着御前的中侍入内。

殿内极静,宣谙接过卷宗奏章,便让人请回了,自己亲自转过屏风,将手中的一份份在书案上摆好。

起身时向太后和萧芫行了一礼,躬身退下。

太后靠在坐榻上,一手拿着书册,偶尔漫不经心翻上一页。

淋了一场大雨,萧芫身子虽无大碍,却还是将养了几日方才好些,此刻静悄悄倚在太后跟前,面色稍白,往日的活泼劲儿也全不见了。

许久,太后轻叹口气,揽过她,“你这般安静,倒让予不习惯了。”

萧芫扬起一抹笑容,可就连笑,也显得心事重重。

在姑母的怀中蹭了蹭,糯声道:“平日里姑母嫌弃我吵,现在又嫌我静,我可真的太难了。”

太后抚着她的发,失笑,“予啊,是见不得予的芫儿不开怀。”

萧芫眨了眨眼睛,眼眶有些湿润,伸手轻轻抱住姑母的腰,像小时候一样,满心依赖的姿势。

“皇帝惹你难过,予要去说他,你还不愿。瞧瞧,因着你不想见他,在这儿躲过他一回,他都几日未来了,连这些卷宗,都是使底下人来送。”

萧芫抿着唇不说话,姣姣眉目间缠绕着化不开的心绪,比外头的雨雾还浓。

“倒有一桩。”太后慈和垂眸,唇边勾着几许兴味。

萧芫仰头,瞳眸剔透,带着不设防的乖顺。

太后笑意愈浓,“他啊,不入慈宁宫,倒是每日夜里拨冗,定要在暗处望着你回去,还不让予告诉你。”

一下下拍着萧芫的臂膀,叹道:“你们两个呐,人是长大了,吵完架却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一招。”

“姑母。”萧芫撅唇,钻进姑母怀里,不出来了。

太后抱着她,眉眼堆笑,睇了眼书案上的卷宗,哄道:“来,自个儿来瞧瞧,黔方的案子,可是有你的不少功劳。”

萧芫声音闷闷的,娇滴滴自怀中传出来,“哪有啊,都是姑母和圣上的功劳。”

太后翻到其中一卷,“不说旁的,单这淑太妃与二公主,若没有你,怕是早就收拾包袱离宫了。”

“她们是去是留予和皇帝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借此探得陈御史的首尾,揪出了背后不少人。”

黔方之案越到后头,牵连得越广,不单单是黔方赈灾有关,更是上至京城朝堂,下至多地官员,总计几十近百的贪污巨瘤。

且其中大半涉及数额之巨,抄家处斩尚不足惜,更有个别,三司几回审判乃至后续复核皆是夷三族。

这样的酷刑,已经近百年未曾动用。

说到淑太妃她们,萧芫来了兴致,因这又是一桩经她的努力与前世不同之事。

松开姑母,倾身拿起卷宗,“那陈御史呢?”

太后掸掸袖口,轻描淡写,“抄家流放。这是个蠢的,八字没一撇的事嚷嚷得人尽皆知,也没那个脑子犯更多罪了。”

萧芫弯眸,“也幸好他蠢。”

不然,如何能成了突破口,由点及面,直到掀起轩然大波,连根除去蚕食朝堂多年的蛀虫。

太后点点她,“你呀,这张嘴,可莫要被旁人听了去。”

萧芫哼了一声,笑言:“我才不会说给旁人,这不是只有姑母嘛。”

临到睡前,宣谙端来了一碗补汤,萧芫照例先尝了一口,这才递给太后。

惹得太后笑嗔:“予的芫儿啊,现在当真是个管家婆,全权掌了内宫还不够,连予的汤都得让你先饮。”

萧芫微抬下颌,得意洋洋,“那可不是,我就是要把姑母管得牢牢的,最好眉头都不皱一下,皱纹也不能多长一根。”

太后哈哈大笑,“那岂非等你老了,予还是这般模样,可成了老妖怪喽。”

“不许姑母这般说,什么妖怪啊……哎呀,姑母,您莫笑了,快些饮了吧,都要洒出来了……”

月上中天,萧芫方自慈宁宫出来。

这回她吩咐让丹屏留意了暗处,果然,李晁当真在。

今日这般晚了,他白日忙成那样还……

萧芫抿唇,脚步未停,和平常一样只当不知,一会儿,便入了颐华殿。

却不像往常一样进寝殿沐浴歇息,而是就在殿前廊庑静静候着,直到丹屏来报,说圣上回去了,才转身步入一室阑珊的灯火。

第56章上钩

浅淡灰沉的天色笼罩着一片浓绿, 时有雨丝斜斜撒入沁芳亭内,晕潮了书案上的信封。

萧芫一身飘逸的嫣红轻罗,随风款款拂动, 衬得肌肤欺霜赛雪,红唇娇艳欲滴。

纤纤素手中,正是自赶往京城的王太傅处送来的信。

她派去的御医已经到了王夫人那儿,称初诊王夫人身子尚可, 只是有些忧思过甚、郁结于心,他多加调理, 假以时日定能好转。

本是好消息,萧芫看了却轻蹙眉心。

依着前世,再有不到半年王夫人便会逝世,现在却不见有什么症候,是未到时间,还是病症紧急, 或者,干脆就是被人下毒暗害呢?

以镇纸抚平纸张, 萧芫回信, 让他多加留意,防着什么突发的急症,还有王夫人身边所食所用皆要检查, 以免中了小人暗招。

行文间打着姑母的旗号多加修饰,力求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