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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封中的第二页,则是她遣去暗卫的所见所闻及对王家的调查。

琅琊王氏是自古的世家大族, 家风严谨, 每一代皆有才俊,多数位居高官。所以她祖父殡天以后, 姑母与先帝才选了王太傅接任帝师。

王太傅为人清廉,克己奉礼,向来有爱妻的美名。王夫人无所出,他便将庶子庶女记在王夫人名下,而唯一一个妾室,至今身份仍是奴婢。

萧芫以前虽与王涟懿交好,却也从不曾留意其生母如何。

这回让人调查,才知道,王太傅庶子的生母尚在,王涟懿的生母如何,却是无人知晓。

因十几年来不曾有人见过,说是早逝的也有,说是外室的也有,还有人说,她是烟花女子所生,当年王太傅只将她抱回了府,便与那女子断绝了关系。

真真假假,倒成了一桩疑云。

除此事之外,王家也再无什么其它可疑之事了。

萧芫凝神回忆过往,想从王涟懿身上寻些线索,可记忆却实在模糊。

前世加上今生,她都不知有几载不曾与王涟懿接触,模样都模糊成了一团,更别说旁的了。

只好回信让暗卫留意。

高门大院里头,主母逝世,能得到好处的无非后院那么几人,争风吃醋蓄谋害人的事常有,若前世王夫人并非病逝,那这就是最有可能的了。

雨声淅淅沥沥,眼见下大了些,漆陶为她披上一件外衫,劝她早些回颐华殿。

萧芫侬丽的眉目睨过去,“他可走了?”

丹屏脆声:“回娘子,圣上一刻钟前便走了。”

这中气十足喜气洋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好事呢。

萧芫笑了,利落起身,“行,那咱们回去。”

漆陶望着自家娘子,和丹屏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吩咐侍女收拾好东西跟上。

回了颐华殿,正巧淑太妃和二公主来访。

萧芫让将人请进来。

快到荷花盛开的时节,花厅窗根边上一隅浅池里新移栽了许多,荷叶浮在水面上,最早的一朵已经探出了花苞。

李沛柔被吸引住,停下脚步倾身看了看,入内时对萧芫道:“我瞧你那荷花也不比那个清湘的差嘛,若你开个大些的池子多种些,也在宫中办个什么赏荷宴,哪有她那清荷宴什么事嘛。”

话音未落,就被淑太妃拽了一把,“莫要胡言。”

抱歉地对萧芫笑笑。

萧芫没接她的话茬,只顾招呼着淑太妃,李沛柔不乐意地鼓鼓腮,默默坐在母妃下首。

眼神滑过花厅里奢华的摆件,再滑到母妃身上,转了转,停在了萧芫的面容上,又不自主随着她的神态动作移动。

萧芫身上怎么哪哪儿都好看呢,墨发又浓又亮,也不知平日里使的是什么头油,还有衣裳,这红也忒好看了些,她也有一件类似的,怎么就是比不上她身上的这一件呢?

淑太妃此行,左不过是感谢萧芫在黔方之案上伸出的援手,拿出了好几件压箱底的珍贵物什,萧芫并未拒绝,而是让人备了同样价值甚至更稀有的回礼。

注意到李沛柔的眼神,临时叫住漆陶,“我记得我身上这嫣红色的轻罗料子还剩些,拿两匹添进去。”

淑太妃反应过来看向李沛柔,李沛柔唰地红了脸,她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一下话都结巴了,“不,不用,我,我就,就随便看看。”

萧芫好笑地瞥她一眼,眉目间的灵动又让李沛柔有些呆了。

今日心情不错,她对李沛柔这蠢样子甚是宽容,曼声道:“就当是我想送你的,两匹料子罢了,不值什么,还得多谢你那玲珑塔呢。”

李沛柔被她这态度整得连脖子都红了。

原来被萧芫和颜悦色地对待,是这种感觉啊。那以前那些争来斗去互不退让的日子,真是想想就亏。

一下竟有些扭捏,文绉绉地回了句:“那便多谢萧娘子了。”

下一句便原形毕露,“那我能不能去瞅瞅我送给你的玲珑塔啊,有些日子没见,我梦里都想它呢。”

萧芫想到上回给李沛柔说的事,欣然应允。

要让马儿跑,总得给马儿喂颗草,不是吗?

李沛柔顿时兴奋,叽叽喳喳让淑太妃在这儿等她,嚷着让萧芫快带她去。

萧芫命漆陶亲自招待,礼貌致了歉意,便带李沛柔往主殿去了。

一入殿门,亲眼看到满室目不暇接的璀璨珍宝,李沛柔方意识到,于她而言已是世间难求、万分珍贵的玲珑塔,对于萧芫来说,可能并不算什么。

尤其随萧芫一路向里,停下脚步时,看到放置玲珑塔的案几上摆了五六座样子差不多的琉璃塔,心底的酸涩都要压不住了。

她已经有这么多个了,怎么还总想着要自己的这一个呢。现在好了,唯一的一个也归她了,她一个都不剩了。

不由扁着嘴瞥了眼萧芫,心里的想法明明白白全写在脸上,让人一眼就能看出。

除了真正喜爱之物,其余的奇珍异宝萧芫向来大方,抬手将玲珑塔拿下,勾唇:“除了玲珑塔,其它的随便你挑,便是都拿走也无妨。”

李沛柔先是被她拿玲珑塔时随意的动作刺痛,后听清了她说的,嗔大了眼眸,当即露出笑来,“真的?”

萧芫微抬下颌,嗯了一声。

李沛柔毫不客气,欢喜地挑挑拣拣,最后选中两个,“我真拿走了?”

萧芫又点了下头。

李沛柔得了两个,连要看玲珑塔的事都抛到脑后了,抱在怀里就往外窜。

窜到一半忽然刹住步子,悄咪咪退了回来,清清喉咙,矜持道:“看在你今日对我不错的份儿上,好心提醒你一句,清荷宴上有场好戏,别忘了看。”

说完,还挤眉弄眼地暗示一番,才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萧芫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浅浅勾起唇角,深藏功与名.

月色如霜,勾勒无边的夜幕。

正是一日里最静谧的时候。

自刑部罚入掖庭的罪奴比之前所料还多得多,萧芫一整日投身宫务,到了此刻才能稍歇。

身后,颐华殿一盏又一盏的繁复宫灯渐次熄灭,像一颗颗星子排着队闭上了眼睛。

萧芫立在庭院中央,手中一盏镂雕彩绘七子宫灯,浅浅晕开明月映下的婆娑树影。

仰头望月,思绪翻飞。

回眸,廊庑下的鸳鸯百转灯分外明亮,盈照心湖。

微风吹过时,轻轻转动,变化的鸳鸯纹样映在眼眸中,如一出生动的百戏,演绎着眷侣交颈缠绵。

让人挂上去时,萧芫只是觉得它好看,可现在望去,却无端惹了不尽的愁思。

耿耿于怀想要的答案,真的,就那般重要吗?

眼前渐渐模糊,视野里亮莹莹的灯火化作一片破碎的星海,似站在时光的尽头看来时的懵懂。

她抿唇笑了,眼眸却在哭。

在他眼中,自己该是无理取闹吧。

硬拉着不存在的事折磨彼此,真像是日子过够了,推也要推出些波澜来。

殿前的漆陶缓缓走过来,为她拢上披风,接过灯笼,柔声劝慰,“娘子,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殿内光晕惶惶,她踏过一重又一重纱幔,外裳褪去,赤足上了脚踏。

“……娘子?”

“娘子,您怎的不上榻,赤足立在地上,多凉啊。”

萧芫垂眸,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后退了一步,玉白的双足有些泛红,她却毫无所觉。

轻应了一声,上了宽宽的拔步床。

躺下,被衾被仔细掖好,最后一重床幔也放下了,圈出一方孤独的天地。

侧首,目光凝过去,看到一点光亮随着漆陶越行越远,漾出如水的波纹,直到彻底不见。

又等了一会儿,萧芫坐起身,靠在引枕上,缓缓将自己蜷缩起来。

偏头望向很艰难才透进的月光。

某一刻,抱着玲珑肩骨的指节骤然紧缩,捏皱了轻薄的寝衣。

她问他时说,便当是她的一场噩梦。

可实际上,现在的日子才更像是一场美梦,一场随时会坍塌坠落的美梦。

她总是怕一睁眼,又是源源不断的痛楚与荒芜逼仄的院落。

而她还活着,活着听锣鼓喧天。她几番逼问丹屏,丹屏才哭着道,今日是帝后大婚,普天同庆。

普天同庆……

心口像是一刹碎了,丹屏哭着抱住她,她却怎么也动不了。

李晁,怎么不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呢……

第57章密报

翌日, 颐华殿。

书房不远的罩间门口,漆陶一把拉住正要往书房送点心的侍女,“先不必进去伺候。”

侍女为难地看了眼手中托盘, “阿姊,那这些点心……”

漆陶伸手,“先给我吧。”

侍女松了口气,行礼躬身退下。

将手中的点心搁在案上, 回身,正巧见丹屏蹑手蹑脚地进来, 忙问:“如何?”

丹屏皱着脸,摇摇头,“没听到里头有什么动静。”

“圣上考教的声音也无?”漆陶奇怪。

丹屏:“这倒是隐约有些,就是声音很小,尤其咱们娘子,偶尔才能听见几个字, 静得很。”

漆陶忧愁地叹口气:“也不知道里头什么情形。”

丹屏叹了口一模一样的气:“是啊,娘子好不容易才让圣上进来, 希望圣上争气些, 别又惹娘子生气。”

漆陶颇有些无言地看了她一眼,想说那毕竟是圣上,她这担心, 是否担心得反了。

不过此时也不是争这些的时候,便沉沉地又叹息一声。

书房内确实很静,静得除了偶尔的问与答, 连书页翻动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萧芫于案前正坐, 李晁在侧面斜坐,彼此间仿佛隔着一条鸿沟, 又似缠着千丝万缕,将每一个微小的神情语态都暗暗牵连。

表面始终如一地平静淡然,可是暗里,有什么在越来越汹涌。

就这般一直持续着,很久很久。

久到十几本兵书越累越高,久到最后一本也在李晁手中合上,也始终不曾爆发。

李晁袖中的手捏成了拳,眼中只能看见她低垂的发端,与甚至有些死气沉沉的侧颜。

端庄贤淑的壳子包裹住了她,一点儿真实的情绪都吝啬于展露。

如同将他彻底推到了她的世界之外。

萧芫搁笔,抬眸,看到了眼前高高的一摞书。

不由渐生恍惚。

当日他所言的交易,拖了段时日,到今时今日,便算彻底结束了。

黔方之案还算圆满,这些兵书呢,她也认认真真全都读完了。

重生以来的短短三月,像是已经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连他与她之间,都成了这样全然不同的模样。

心底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微微地发涩、发疼,有些喘不过气。

撑案起身,身子倏然一软,还未及跌下,便落在了一个坚实阔然的怀抱。

仰头,看到他的眸光晦暗如潮,如山向她压过来。

夏日衣衫轻薄,与他相贴的每一寸肌肤都能很明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肌肉紧绷如石块,死死压抑着什么。

她挣了挣,他握着她的力道一瞬失控,又很快松开。

疼痛如错觉,可萧芫知道,这样的力道,她的腰间定然又要红了。

但她没说什么,只是退开,轻柔又客气地道:“陛下方才讲解兵书时所举的例子,可是近日边关岳家与北戎的战役?”

李晁呼吸一滞,心像是被她这样的语气刺穿了一个洞,几番忍耐,还是开口:“你想说的,只是这个?”

涩然涌上心头,萧芫眼眶一瞬有些泛红,垂下头,良久,嗯了一声。

李晁咬牙稳住呼吸,忽然动作,不容置疑地拉过她的手,声线有些冷,“想知道,便随我来。”

房门打开,萧芫只来得及给面露愕然的漆陶丹屏一个安抚的眼神,便被李晁牵着下了石阶。

李晁回眸看了她一眼,脚下步子克制地放小了些。

就这样,一路被他拉到了御书房。

今日言曹不曾跟去,此刻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竟有些喜极而泣。

天知道,萧娘子与圣上冷战时,他都过的什么日子。

下一刻,就被御书房有些大的关门声惊了个激灵。

萧芫回头看了眼门,没什么反应,自顾自拉了个锦杌在御案前坐下。

李晁已经打开了暗格,从其中一格中取出岳家密报,一份份摆到了萧芫面前。

萧芫却没动,微微蹙眉,“陛下这是何意?”

军情密报向来以多种加密方式共同所写,且每一封密报都独一无二,就算能恰巧破解出其中一封,其它的也还是一无所知。

这般严密,他将原件摆在她面前,她如何能看得懂?

李晁沉沉望着她,萧芫丝毫不惧,淡淡回敬了回去。

却不想,他绕过御案,到了她身边。浓密的龙涎香包裹过来,广袖挨着她的鬓发。

他本就比她高上许多,此刻她坐着,他立着,伸出手打开密报时,她像是被他拥了半边身子。

刚想挪开,便听他沉声:“我教你。”

萧芫惊得睁大眼眸,不敢置信看过去。

教她?

关乎朝廷军机政要能用得上密报的,从来没有小事,就算是用这套密法写信之人,也多数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满朝也只有他与姑母两个人完整掌握。

现在,他却要教她?

见他指节点在特制的纸张上就要开口,萧芫慌忙摁住,“你大致告诉我便可,不用这么麻烦。”

李晁态度坚决,岿然不动,眸中的沉重让萧芫不自主屏息。

“你是朕的未来皇后,若有一日这样的密报送到了你手上,你却看不懂,岂非延误军机?”

“萧芫,那些兵书,并非只是让你看看而已。”

他这样严肃,萧芫默默收回了手。

也沉默地听他逐字逐句讲解。

加密的方式并不难学,在萧芫眼中,起码比兵书好掌握多了。

归根到底就是死记硬背,再加上些算术之法,说起来,后者倒是与账务有些像,只是运用方式与思路皆不同。

这一折腾,又到了黄昏时分,萧芫才亲自,一封封将密报读完。

眉心不禁深深蹙起。

她想到了上回南浔独山玉之事,再看自从黔方之灾后边关越发频繁的战役,总觉得其中有某种关联。

李晁点点其中一封,“北戎异动并不明显,最大的一处异常就是边关互市,仔细探查之下,不止南浔独山玉,不少互市货物皆有蹊跷。

只是这其中所涉商贩众多,耗了许多人力物力也不曾寻到有用的线索。”

“朕已命人前往北戎王庭联系以前埋下的暗探,看能否从此处取得突破。”

萧芫抿唇,点头。

她也留意到了。但更在意的却是……

“李晁,与往年相比,今年北戎南下扰动边境,算频繁吗?”

从前不关注边关战事,只知道隆冬前后的深秋与开春北戎缺衣少食,皆会想尽办法从边境掠夺,所以战役最为频繁。

入夏之后,草原正是最繁茂的时候,牛羊成群,加上边关互市,日子过得去,也就不会饿狼似的四处亮爪。

可是前几日送来的密报中,记载的短短七日,就有六日出了兵,且人数皆不少。

李晁颔首,心底暗赞她的洞察力。

“这也是我与岳将军故意为之。”

“岳将军去西北之前,边关只守不攻,多年来将北戎兵马养得膘肥体壮,反受其害。”

“这几年,虽铸就铜墙铁壁使其难越雷池一步,但还是不够。朕想要的,是北戎有朝一日闻风丧胆,再不敢出一兵一卒。”

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八字,在李晁这儿,从不是一句抽象的形容,而是切切实实的言出必行。

北戎历朝历代皆是中原的心腹大患,怀柔有之,和亲联姻有之,要发兵灭其威风的亦有,但北戎人自小在马背上长大,天生骁勇,极少能讨得了好。

所以岳伯伯百战不殆守得边关安宁,解了百年困忧,才成了百姓心中当之无愧的战神。

萧芫换位思考,“北戎以往肆无忌惮,总能烧杀抢掠不劳而获,现在这一套行不通,眼看战力衰减,他们自然急了。”

“频繁扰边也是,边关互市也是,所谋本质相同。尤其互市,他们一定会借此行走私之举,囤积民生所用及军备战资。”

李晁嗯了一声,心头火热。

世上能与他这般谈论国事的,也只有她了。

母后于他而言,比起母亲,更似师父,一举一动都怕引得母后失望,总是斟酌再三才会开口。

朝臣更不同了,君臣之间,向来无异于博弈,端看谁技高一筹。他想的,也只会是如何恰到好处地利用,平衡朝堂的同时也谋得国计。

只有她,是他未来之妻,夫妻一体,他只盼着她懂得更多,万事彼此支撑,共度风雨。

“朕已派人严查走私,尤其平昌周边,既然想以此谋利,定然远远不止南浔独山玉。商贩不好查,那就从源头查起。”

平昌侯是长公主夫君,提到此,萧芫便想起了清湘。南浔独山玉就是从清湘这儿露出不对的。

灵光一现,倏然转头,“听说,黔方赈灾钱款至今都未完全追回?”

李晁不知她为何忽然问起此事,但还是据实以告,“正相反,收回的钱款比之前赈灾放出去的,多了三四倍不止。”

未完全追回是他命人放出去的假消息。

这一言,比未完全追回还要让萧芫震惊,“多出这么多?这得是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要借此将钱套出来啊?”

赈灾可非小数目,除了钱,还有粮呢。好好的为民之事,竟成了那些硕鼠的避风港了。

李晁深眸沉凝,“朕只怕,暗处不曾追回的,还有更多。”

此言并非空穴来风,狡兔三窟,破开一道口子,只能抓出已经现行的,更多尚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黔方之案诸多疑点虽看上去都有了答案,但又何尝不是背后某些人的断臂之举,一张弥天大网渐渐显形,案子了结,对于明暗之间的博弈来说,可能只是个开始。

“李晁,”萧芫眉稍秾隽,流转间顾盼生辉,“无论赈灾还是走私,到最后都体现在账务上。

外埠一时鞭长莫及,但宗室许多用度都是自公中出,我想借此彻底清算内宫,说不定,会有些收获。”

尤其长公主府,和清湘这个郡主。

长公主与平昌侯就算插手,清湘也不一定会知情,越是这样的人,越好抓住破绽。

李晁并无二话,只是嘱咐一句:“若有需要,随时与我说。”

萧芫抿唇,余光里,他撑案的手脉络分明,点头与他回应,既然事已说完,那她也该回去了。

忽然,身后的锦杌刺啦一声,倒在了萧芫脚边。

她愣愣抬头,看到他似痛似伤的眼眸,心后知后觉猛然跳动。

她只是瞥到他的手向她靠近,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起身避开了。

只是又快又急,竟将锦杌带倒在了地上。

第58章乞求

“我……”

一时有些无措, 她想说,她并非故意,可若说出口, 好像就更不对了。

李晁唇绷得泛白,原来,比她客客气气唤他陛下更痛的,是她几乎本能的避之不及。

喉结深深滚动, 压抑着呼吸。

“萧芫,现在, 我与你之间,就只剩下这样的事了,是吗?”

一股毁灭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出,什么密报,什么政事,所有他与她之间可能存在的隔阂, 都应一炬以焚之。

可转而又自嘲。

自嘲这几月来,哪一回她主动来寻他, 不是因为正事呢?

其实……也有的, 只是,久远到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那时是何感受呢。

他一面欢喜看到她活泼的模样,一面又烦躁她总是想方设法地推拒他的苦心。

有时甚至匪夷所思, 他李晁的皇后,怎么能是这般为了玩乐掏空心思逃避读书之人?

萧芫听见,诧异地看向他, 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叫, 就只剩下这些事?”

这些事,难道不才是最重要的事吗?

触及他的目光, 她反应了过来。

心抽痛一般,受不了地又后退一步,撑着书案稳住身子,湿润着眼眶笑出了声。

她问他:“李晁,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你要一个德行兼备的皇后,万事都能知晓、明白、与你并肩,恨不得是和历朝那些贤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泪破碎着,她艰难地一字一顿,扬起的唇角比哭还让人难受,“我现在,可算是有些接近了?”

“可你却又不满了。

……李晁,你不觉得可笑吗。”

她的话,像一记闷棍敲在他头上。

面色一瞬惨白。

只因他切切实实这样想过,甚至就在刚刚,教她看密报时,他心中也是这样想的。

他在说什么呢?

他又,想要什么呢?

“我……芫儿,不是的。”

说一不二、英明神武的圣上,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般,徒劳地想抓住什么。

“你不要碰我!”萧芫眼泪连成了线,布满了因激动而潮红的面庞。

脊背支撑不住一样弯下,话语像是肺腑里呕出来,连着破碎的五脏六腑一起。

“那么多年,我说我不快乐、不开心、不想要时,你只会拿大仁大义压我。

皇后的名头像是枷锁一样套在我身上,你一提,我万般的理由都成了毫无道理,只能任你摆布。”

“你太能言善辩了,李晁,你总是有那么那么多的道理,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你都能引经据典地来规诫。

我想通了,也明白了、认命了……”

通红的眼眸几近愤恨。

“梦到我在荒芜的院落里,听着你与另外一人行大婚之礼时,我不知有多怕……可那日,我只是想向你要一个承诺,你却连正面的回答也不愿。”

“现在,你又在要求我什么呢?”

李晁心如刀绞,浓浓的不祥笼在心头,好像再不做些什么,他真的要失去她了。

上前,失控地紧紧将她纳入怀中,她因哭泣而不自控颤栗的脊背像是扎在他心头的针,某一刻,忽然感同身受。

没意识到的时候,泪已经从他眼眶中滑落。

声音喑哑得不成样子,含着颤抖,“芫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这样说。”

萧芫用力挣扎起来。

李晁不敢强留,可还是晚了,萧芫慌不择路,冲着他的小臂狠狠咬了下去。

倒下的锦杌被骨碌踢到了墙角,萧芫退开了好远,闭眼平复几息,再睁眼时,始终垂着眸,连他的一片衣角也不愿沾。

浓烈的爆发之后是钝钝的麻木,她麻木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裙。

良久,平静开口,如一潭死水。

“你放心,若你对我这个未来皇后还有什么要求,我不会再推脱拒绝。

姑母说得对,我及笄了,也该懂事了,不会再任性了。”

李晁看着她,眼眸像在沸水中滚过一样,连眼眶都红得骇人。

可他的面上又无一丝血色,痛楚太多,集成了空洞。

袖中的指尖紧绷,一直在抖。

张开唇,可又好像哑得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萧芫偏头,看着外头亮起的昏黄宫灯,眸中近乎荒芜,仿佛再多的光亮也映不入她的眸底。

她扶着身侧的圈椅,停留了会儿,如在汲取能支撑自己走回宫的气力。

推开门时,听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从未听到过他这种语气,这种……近乎卑微乞求的语气。

“芫儿,我会听的,以后你有什么不开心、不愿意,我都听,好不好?”

萧芫背对着他,咬紧了唇,咬到泛白。

闭了下眼,“为什么呢?李晁,你想要的,难道不就是一个贤后的壳子吗。”

“只不过,这个壳子底下的人,恰巧是我罢了。”

……不然,算什么呢。

这么多年他在她身上花的心思,和她的争吵,算什么呢?

他所有的不喜、不认同,都是萧芫这个人的本性。

每当她改变自己,向他心目中皇后的模样靠近一分时,他便认可一分。

抗争过,顶撞过,但好歹这么多年,这么多个日日夜夜……

时至今日,若她想,她已经可以分毫不差地变成他口中要求的模样了。

也算完满,不是吗?

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萧芫推开门,裹着满身寒霜,投入了初夏微凉的夜色中。

月光泠泠,苍穹一片深黯。

言曹看到,没隔多久,圣上便追了出来,步伐竟有些不明显的踉跄。

心一下沉入了谷底,他慌忙跟了上去。

他以为圣上会追上萧娘子。

可是没有。

圣上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偶尔萧娘子停下时,圣上也会停下。

再担忧焦急,也不曾向前。

竟像是……不敢。

直到,萧娘子入了颐华殿的宫门.

之后几日,萧芫忙着侍奉姑母,忙着清点内宫及宗室账务,不曾去寻过李晁,李晁也没有像之前一样,总是来颐华殿。

只是听漆陶提了一句,她从御书房回来那日,守门的内侍看到,圣上在颐华殿外枯立了一整夜,直到第二日天蒙蒙亮,到了上朝的时辰,他才离开。

萧芫没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是浅浅嗯了一声,和没听到时一样。

至亲至疏夫妻,及笄、成婚,本就该相敬如宾的。

她到此时此刻,才算是真的想通了。

对旁人的期许少些,过好自己的日子,守护好自己想守护的,便已经很好了。

什么青梅竹马、未来的少年夫妻,混杂太多,只能平添负累。

该早些想通的。

萧芫想。

若能早些想通,前世即便同样的结局,她也不会那般痛苦。

早些想通,今生……就不会开始,不会这般,被伤得痛了,才知道割舍。

“娘子。”

萧芫目光移过去,看到漆陶捧着一个精致的插花进来。

“还是御前送来的,说是……是圣上亲自去折的,梅瓶,也是圣上亲自选的。”

漆陶的声音含着几分小心翼翼。

只淡淡一眼,萧芫视线便挪了回来。

不咸不淡道了句,“知道了,放那儿吧。”

漆陶应声,到案边,恭敬地将昨日的换了下来。

连着好几日了,圣上不来,却日日都使人来送花。

放在以往,只有圣上亲自来颐华殿时,才会为娘子带上一枝。

如今却每日不断,也不知道,会持续到何时。

又是几个日升日落,到后来,漆陶已不会再请示萧芫,只是每日晨曦时分,默默用今日的花换下昨日的。

就这样,萧芫书案上的花始终新鲜,也始终日日不同。

这段日子,萧芫白日去慈宁宫,夜里回来也有处理不完的宫务,每一个时辰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忙碌起来,倒是没有空暇、也没有精力想另外的事了。

也……许久不曾梦魇。

恍惚间,仿佛日子会永远这样过下去,一直到她想也想不到的以后。

只是偶尔太累的时候,脑海放空,会无意识地回忆起那一日,御书房的昏暗灯火下,他将她压在御案上,倾身霸道的吻。

还有姻缘词中,三生石前,两人相贴的手掌。

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几分话本里所谓情窦初开,所谓花前月下是何等滋味。

唇边噙起若有似无的弧度,如瀑的墨发披散,几缕绕在纤柔如玉的皓腕上,发梢触着悬于柔胰中的,古朴的佛珠。

一段时日的供经与贴身佩戴,让佛珠愈发莹润光滑,仿佛晕着淡淡的佛光,使人望之便心生宁静。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萧芫浅浅阖上眸子,面对供桌,双手合十,静静凝立。

许久,将佛珠一圈圈盘起,置于供经之上。

长明烛光轻曳,幽幽洒在隐约晦暗的经文上,规整清隽的簪花小楷一如既往,连隐隐的锋芒都全然不见。

清透柔顺的裙摆长长逶迤,转身时滑过悠然的弧度,短暂地与明黄贡布相接。

纱幔一重重落下,她趿屐越行越远。

身姿娉婷,清淡如烟。

侬丽而圣洁。

此心如磐不移,她依旧如最初面对僧人时,望他,一生平安顺遂,所得皆所愿。

真挚,虔诚。

第59章悔悟

“大监。”

小内侍为难的语调传过来。

“今日的午膳, 圣上又原封不动让端走了。”

言曹摆摆手,表示知道了。

立了会儿,还是忍不住在廊庑前踱步打转。

自从那日在颐华殿外枯立了一整夜后, 圣上便好似全然恢复了以往的模样,面上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

口中再也不提萧娘子,可每日晨起第一桩事, 便是亲自折花插瓶,使人往颐华殿送去。

风雨无阻。

一开始尚好, 可是近几日,连膳食都用得不多了。

尤其政务繁忙时,更是变本加厉,今日,竟是一口未动,原样让端了出来。

圣上这副模样, 比之前生怒时还要令人害怕。

他甚至闪过念头,想去寻萧娘子, 又被理智压下。

总归不合适, 萧娘子想必也不乐意见他。

“言曹。”

言曹立刻回身行礼,“陛下。”

李晁抬步,自门内越出。

整个人萦绕着几近躁动、甚至暗暗暴虐的气息, 偏又被他压抑得很好,仿佛是当真平静。

只有眼睑下方,有一抹淡淡的, 不明显的红。

“江洄可到了?”

言曹恭敬地答:“圣上的旨意刚出宫门不久, 江寺卿应已在路上了。”

李晁低沉应了声,令:“你在此候着, 若他来,引他去御花园。”

步伐未停,每一步都很大,像是有什么急事。

言曹望着圣上的背影,不禁苦了脸。

何时政事在御花园商讨过,还不是萧娘子每日这个时辰都会过去一趟。

要他说,未婚夫妻之间哪能与政事一样掰扯得那般清楚,糊涂一些,认个错哄一哄便也过去了,这般僵着,于身于心都不好。

偏圣上较真得可怕,宁愿就这般偷偷在暗处看上两眼,也不愿意当面道一句和解的话。

让人不禁想,摊上这样的君主自然是好,可摊上这样的郎婿,当真是够人遭罪的。

御花园淙淙流水旁,沁芳亭微风习习,江洄依言来此,对于地点的变换不曾表现出半分疑惑,恭敬行礼后,便将查到的情况一一禀报。

李晁尽管有些心不在焉,但依旧简单翻阅后便精准点出可疑之处,三言两语确定了下一步调查的方向。

结束时,江洄同往常一样,奉上用以掩人耳目的大理寺奏报。

可李晁却没有第一时间放下,修长的手指微动,稳稳翻开了封皮。

这般异样,江洄不由抬眸,但只堪堪抬到了奏章的高度,便又克制着垂下。

奏报虽是掩人耳目,但里头的内容却是实打实的,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忽翻到一页,李晁沉声捻弄着其上的一行字,“长公主府……”

……

“你是说,长公主府库房失窃?”

松枝义愤填膺,回禀:“是,娘子,他们竟还光明正大报了案,旁的不说,只道是数额巨大,让官府定要追回。”

“哪有这般巧的事,咱们前脚要清点账目,他们后脚就失窃了,这分明就是做贼心虚!”

萧芫指节轻扣书案。

“咱们清点,只是看宗室的账务,并不会派人实地查验他们购置的东西是否真的存在,如此,不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漆陶也道,“过往的账务都存了档,誊抄不止一份,并非是说毁就能毁的。”

萧芫眸光一转,想到什么,倏然起身。

“将长公主府有关的账务都收拾好,随我一并去慈宁宫。”

禀明了姑母,商议出大致头绪,出来后望见沿途的浓绿,才后知后觉今日一忙,连去御花园也忘了。

脚步一转,令她们先将东西带回去,不必跟着。

本就忙碌,再不松散松散筋骨,整日埋身案牍,怕是连魂儿都得僵了去。

……

慈宁宫内。

太后看着正正与芫儿错开来的皇帝,再听着他口中的话,眉梢微动,眸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身子向后靠,静静听他说完,神情始终不曾有半分变化。

直到李晁话音落下,方慢悠悠开口:“皇帝此言,可曾与芫儿说过?”

太后的目光分明没有半分咄咄逼人,可李晁依旧感受到了沉沉的压迫,听到她的名字,袖中的手微颤着捏成了拳,心上钝钝泛起闷痛。

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个不明显的低头,干涩道:“不曾。”

“不曾……”太后重复着他的话,意味不明笑了一声,“那你可知,就在刚刚,芫儿来了,所说的话与你相差无几。”

“但同样的事,予可不会同人再商议一遍。”

李晁喉结几番滚动,眼眶干涩得连转动都难。

她说的……与他相差无几。

那日她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几乎成了梦魇,无时无刻不鲜血淋漓。

她已成了与他最契合的模样,可他,却好像,不小心将她弄丢了。

殿内静得连窗边的树叶沙沙声都清晰可闻,李晁艰难地挪动步子,行了一礼,沉默转身。

折出屏风时,听得殿内太后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如今,予竟也不知,为了江山社稷,将他养成这般性子,究竟……是好是坏了。”

之后便是宣谙的低声劝慰,再听不清了。

李晁心像是破了一个洞,有些木木的,渐渐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过往的光阴一寸寸侵袭,前所未有地清晰。

从很小的时候,面对一些提议与管束,她小心翼翼地问可不可以不要,他以为她不懂,很认真地与她讲道理,不厌其烦。

却不曾留意到,她眼中的希冀慢慢泯灭,浮现起难受与落寞。

那时她那么小,刚到宫中,与母后也并不相熟,他迟了十几载,到了此刻方意识到,对于她来说,那是身不由己的寄人篱下。

她应是不懂的,因为与之前相比,已是犹如天堂。

后来,她慢慢长大,与母后极为投缘,比亲生母女还要亲,渐渐活泼明媚,张扬肆意。但他对她从不曾变,尤其,订了婚约之后。

甚至愈发严厉。

他仅仅大她三岁,也总有不成熟之处。

崇信太傅教导时,他一股脑儿将所有圣人所言,所谓皇后应有的德行套在她身上,也那般要求她。

每每学有所成,尤其因此推动政事时,他便希望她也懂得,也觉得,她应该懂得。

大到国事,小到琴棋书画、一言一行,他总是滔滔不绝,她也着实不负所望,尽管中有曲折,可最终,总能让他满意。

每每她因此哭闹、争执,向母后告状,他仅在一开始稍稍怀疑自己,后来,就把让她听话当成了一种习惯、挑战,甚至,是一种乐趣。

脚步停住。

烈烈炽阳之下,他像被搁浅的鱼,只有真正失去时,才意识到,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他总怪母后纵着她,可……若没有母后呢?

她只面对他,所有愿意与不愿意的事都不得不做,又无处可说,她会成了什么模样?

李晁心忽地一绞,细密尖锐,好一阵儿喘不上气。

这般炎热的天气,可他额角,却渗出了冷汗,唇上无一丝血色。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

我真是厌恶透了,你拿什么圣人之言硬生生套在我身上,妄图将我变成一个你随意操纵的傀儡!

……

你想要的,不就是一个贤后的壳子吗?

你放心,若你对我这个未来皇后还有什么要求,我不会再推脱拒绝。】

……你在做什么啊,李晁。

这么多年……你都在做什么啊?

“陛下,陛下?”

“……陛下,可是身子不适?”

李晁猛然回神,眼前晃了一瞬。

良久,再抬步时,依旧沉稳雍正。

可又好像,仅仅只剩下一副空洞的躯壳。

……

萧芫佯佯循着御花园的小道而行,分枝拂柳,偶见轻盈的蝴蝶飞来,便停住步子颇有兴致地看。

蝶翼蹁跹,虽无春日繁花,可在葱茏翠绿间,也依旧美不胜收。

偶见与自己衣裙颜色相近的,便提起广袖,轻柔的透纱缓缓拂动,宛若一只大一些的蝶翼。

不由浅浅弯起唇角。

从前当真是狭隘了,春花固然好,可夏绿也自有不输的姿色,待到秋日,更是枫叶红于二月花。

冬雪便更不必说了,除去冷了些,漫天皑皑,宛如天上白云撒入人间,道不尽的柔软多情。

越行脚步越轻快,似脱去了许多沉重的枷锁,每一眼所见,都似新生。

垂眸,层叠的裙裾缭绕间,锦履若隐若现,萧芫调皮地变换步子,看长裙垂曳。

“萧娘子。”

转过转角,忽听身后有个温润的声线。

萧芫回头,竟是一身绯袍的中书舍人,钟平邑。

“萧娘子,这可是你落下的?”

视线下移,看到他莹白如玉的修长指节里握着一串佛珠,十分眼熟。

萧芫轻蹙眉心,回身细看。

确实像,可她昨夜不是将佛珠放在供案上了吗,今日也不曾特意去拿,又怎会被她带至此处?

不会是漆陶以为她还要佩戴,晨起替她拿的吧?

不过这都不甚打紧,若真丢了可就不妙了。

抬眸浅笑,“应是我的,都已掉了我竟也不曾留意到,幸好钟舍人看见了。”

“萧娘子客气了。”

钟平邑眉目含笑,日光照耀下,俊美无俦。

另一只手也抬起,就要双手奉上。

可下一瞬,便听得一言沉声压来,让人心头重重一跳。

“芫儿为朕求的佛珠,怎的,到了钟卿手中?”

第60章剖白

高大宽阔的身形笼罩过来, 墨底金龙的衣摆不容置疑地占据视线,萧芫面上的笑意渐渐浅了、淡了,消失不见。

她看到, 钟平邑的双手微不可察轻轻一抖,指尖发白,但终从容收回,向李晁行礼, 将因果缓缓道出,无一丝慌乱。

也着实没什么可说的, 简简单单的送还失物,甚至失物还没到失主手上。

萧芫只是在李晁要佛珠时,伸手,客气道:“钟舍人给我吧。”

钟平邑动作一顿,等到李晁收回了手,肯允后, 方将佛珠双手奉给了萧芫。

恭身告退。

李晁胸腔内被他狠狠压制,几欲将肺腑灼烧成灰的汹涌情绪, 在看到萧芫爱惜地一颗颗检查佛珠时, 奇异地渐渐平息下来。

却并非消失,而是化成了一片狼藉的残骸,簌簌落在心底。

落成了一片焦炙的荒芜, 空落落地灼痛,蔓延到灵魂,将他死死困住, 无路可逃。

这样的痛楚, 在她彬彬有礼地问他,“陛下还有事吗”时, 顶至了巅峰。

理智一瞬崩断,本能支配躯体,回神时,她已被他抵到假山,牢牢圈在了怀中。

有什么在静静焚烧。

十几年来奉若圭臬的基石不知何时布满裂痕,终于在此刻,悄无声息,坍塌了一角。

他最爱她的明媚,她无忧无虑的笑颜,可过往十几年,他对她的一举一动,哪一次不是无形中的摧毁?

约束规范本身无错,可若到了极致,又与牵丝木偶何异。

他该庆幸,庆幸她的张扬肆意,天生不驯。

萧芫挣扎无果,几乎有些恼怒地锤了他一把,“李晁,你究竟要做什么?对着我发什么疯!”

发疯。

萧芫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竟然能对着刻板稳重、一丝不苟的李晁说出这两个字。

明明她已经放过自己,也放过他,如他所愿了,他该轻松才是,就算不适应,也应是一时的。

又为什么做出现在这副模样?

既然她前世从头到尾地与他对着干,费时费力又没什么好下场,那今生顺着他,不好吗,皆大欢喜。

咬牙,气息有些不稳,这些日子好不容易沉下去的委屈又因他的动作泛上心头,带着前世未尽的哀怨一同,湿润了眼眶。

绣拳还要再落下去,却被他一把攥住。

一向温烫的掌心冰凉,好像是被一捧雪握住。

萧芫怔然,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肌肤泛着不正常的苍白,一直延入了深深的广袖。

她没有说话,却不知不觉松了劲道。

听到他声线那么痛,喑哑极了。

对她道:“芫儿,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什么?

他这样的架势,最后,却只为她看他一眼?

这样想着,可心里却像是被他的语气感染,翻滚起涩涩的难受。

李晁克制地松开,依旧环着她,怕她离开,却又不敢贴近。

可气息侵蚀着,恨不能将她每一寸骨血都紧紧缠绕住,让她只是他的,只能看着他。

她说得对,他是要疯了。

从看到她与另一个俊美郎君面对面立着,相视而笑,而她为他求的佛珠却在旁人手中时,就已经疯了。

整整九日,刻漏的每一滴时光里,他都在想她,日日夜夜,不休不止。

想去寻她,却近乎懦弱地不敢,比指责更怕的,是看到她冰凉冷漠的神情。

就像那日在颐华殿中,她耐心从容答他的每一问,可字字句句,哪怕一个眼神,都与他无关。

他怕看到,她哪怕对待一枝花,一叶蝶,都比对待他更温热。

却不曾想,也不敢想,这其中,原来还会有其他……的人。

其他的,一个不曾婚配的,俊美的郎子。

她还向他笑,那般明媚惹眼的笑容,揽尽满园金晖。

而那人手中拿着的,是他心心念念,却如何也得不到的,她为他求的佛珠。

那一刻,他几乎动了杀心。

萧芫纤密的睫羽轻颤,不再挣扎,也没有抬头,只是将娇唇抿得泛白,轻轻一句:“你让开。”

李晁呼吸猛然一颤,心上如被无形的利剑刺中。

她对旁人的温言与此时的对比如同黑白两面,她与另一人对视、微笑,可对他……

喉头几经哽动,极力压抑着颤抖,“芫儿,便连抬头一眼,都不愿了吗?”

他就这么让她厌恶,厌恶到了这个地步吗?

萧芫眼前愈加模糊,鼻尖酸得不成样子。

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啊?

将自己摆得这么低,他身为皇帝的骄傲去哪儿了?

她不想再那般在意,在意到怎么也跨不过前世的坎儿,可不代表,她就想看到他这样。

他怎么能这样呢,都过去近十日了,他怎么反而更……

这样,还是李晁吗?

低垂的视线里,他环在她身侧的手用力到快要发颤,刚劲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一片死白。

可渐渐地,还是松了,粗糙的山石在他掌间留下灰白的划痕。

让她想起了他为她刻的草书印章,刻刀留下的痕迹,与此时,很像很像。

手臂有一刹弯到了拥抱的弧度,萧芫闭了下眼,有些受不住,他曾与她相拥一整夜,一整夜,哪怕还有难捱的痛楚,可,又如何不够食髓知味呢?

她与他相识太久太久,久到几乎占据了彼此一整个生命,回忆里又怎么可能,只有争执与不虞?

他曾背过不小心受伤的她,曾心软替她挡过姑母的罚,陪她一起跪奉先殿……在除了读书教导以外的事上总是嘴硬心软,一边嫌她骄纵,一边又将她可能喜爱的珍品成山成海地往颐华殿里搬。

他强硬抱她时,她只想挣脱,可当真松开了,却好似更加难过。

李晁的手收回身侧,心成了一口枯井,五内空空如也。

魂灵不断向下坠,再向下,周身酷暑如寒冬。

他等她走,如在刑架上等着铡刀落下。

也本该如此,世上不是所有错都可以挽回,也不是挽回了,便一定会被接受。

趋利避害乃是本能,他令她不愉,让她屡屡挣扎痛苦,她远离他,才是对的。

以后,便如她所愿,相敬如宾……

心头巨恸,李晁再想不下去,牢牢望着她,不自主屏着呼吸,瞳眸渐生血丝。

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她抬眸盈盈一眼。

该如何形容这一眼呢。便如甘霖落下,荒漠顷刻间草木回春,遍生绿洲。

四目相望,万千言语凝成波光,李晁猛然倾身,吻上日思夜想的娇嫩唇瓣。

萧芫被他通红的眼眸、狼狈脆弱的神情震住,一时忘了反抗。

最软的心尖儿一下拧起,绞紧。

这才几日啊,他怎么……怎么瘦了那么多。

面色苍白,唯眼血红,便是前世最难过的时候,她也不曾见过他这样。

粗糙的大掌揉碎她眼角溢出的泪滴,分明是霸道的吻,却含着令人心碎的乞求与,

恐惧。

渐渐贴近他的胸膛,他的身体完全包裹住她,将她牢牢揉进怀中。

龙涎香太过浓厚,将她浇成了最颓靡的瑰艳模样,她搂上他的脖颈,如藤蔓攀上巨树。

可却好像是他攀住了她,生杀予夺皆由她。

怎会有这样的吻,酸涩、温存、交织灵魂,唇瓣在一起,呼吸如喷薄而出的雾,不断吐息缠绕,再也无法分清彼此。

宛若两颗跳动的心交融血脉,苍白的唇瓣渐渐殷红,他不断渴求地抚过她的面颊,抚过鬓发,小心翼翼的,生怕如梦一场。

不知多久。

结束后,是久久的拥抱。

她感受着他胸膛如擂鼓,那么浓厚的情绪,透过彼此相贴的、几乎没有缝隙的身体,无言地传递。

细柔如柳的藕臂软软搭在他宽广的肩背,萧芫迷朦睁开眼,望见他身后无限葳蕤,绿荫如盖。

冬雪里那个破碎消弱的萧芫,也透过漫天皑皑,在望着她。

他胸腔的震动传递过来,声音沉沉压在心上,语气虽轻,却无比郑重。

“朕以帝王之诺起誓,无论,未来究竟如何,无论生老病死,朕都与你一起,只与你一起。”

他松开,凝视着她。

“朕余生,只会有一次大婚,与你的大婚。哪怕朝堂如危卵,哪怕千磨百折,也只会是与你。”

萧芫怔住。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他向来一言九鼎,从不会许下违心的诺言。只要说出口,定是笃定,也定会做到。

而这,是他第一次,以虚无的假如做前提,许下未来的承诺。

“芫儿,朕似乎从不曾说过,从很早很早的时候,朕便认定你了。”

萧芫看到,他竟唇角微弯,自比之前更消瘦也更凛冽的面容上,露出发自真心的,纯粹的温柔。

“认定你是朕唯一要与之共度余生的人。与青梅竹马无关,只要遇见,便一定是你。”

他换了自称,从帝王回归李晁,属于萧芫的李晁。

“一直以来,我总是本能地,想守护你活泼明媚的笑容,你天不怕地不怕的张扬肆意。

可,竟然直到今日,才意识到,我好像,一直在反其道而行。”

李晁红了眼眶,话语变得艰难。

“我总是认为自己很厉害,过目不忘,是天底下最好的学子,可是芫儿,在你这里,我却一直一直,连入门都算不上。”

“不会听取你的意愿,一味地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你,你异于常人的聪慧包容着我,竟让我一直觉得,这么做,是对的。”

他想起曾经言曹所言。

那样严苛繁重的课业,世上又有几人,能如她一般次次令他满意。

他御下近十载,分明,何人能办什么事,他最清楚不过。可这些考量面对她时,却毫不讲道理地无影无踪。

“我知道致歉或许无用,和十几载的光阴相比,实在过于轻巧。”

“但我还是想说,以我所有的拥有作赔,”

他拉过她的手,放在了自己滚热的胸膛。

捏着她的指尖微微发颤。

“芫儿,我当真知错了,此生此世绝不再犯,可否……”

他顿了一下,笑自己狼狈的哽咽。

萧芫能感觉到,他的心跳更快了,又快又重,快得她有些担心。

“可否允我,共许繁华一生,携手白头,死生契阔,永不相离。”

“与凤求凰,于我而言,眼前人,从来是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