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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提拔

夏日的清晨, 鸟儿很早便在窗棂外啾啾清鸣,绿荫如盖,灿然的朝阳投下金晃晃的倩影。

几缕打上床幔, 莹莹晕亮金累丝八宝拔步床上酣睡的绝色女娘。

雪白如玉的肌肤半遮半露,昳丽的容颜巧夺天工,两颊染透的酡红别有一种鲜嫩,仿佛下一刻便会自娇柔的皮肤上渗出, 溢开扑鼻的香甜馥郁。

“娘子,娘子……”

轻柔的唤声由远及近, 含着怜惜与笑意,“娘子,时辰到了,该起了。”

“嗯……”

鼻息溢出娇娇弱弱的一声呓语,纤若丰盈的藕臂横在额头上,萧芫迷朦睁开眼。

懒懒翻了个身, 尾音绕在人心尖儿上,“不想起……”

纱幔一层层挂起, 缕缕光线贪恋地攀上她玲珑的娇躯, 流连在羊脂玉般的肌肤上。

“娘子,您昨儿个可专叮嘱了奴婢让早些叫您,晌午原娘子便入宫了。”

萧芫拉起薄衾蒙住脑袋, 要多不乐意有多不乐意。

确是她吩咐的,菁莘入宫,她总得早些将今日规划好的课业完成, 腾出空档来陪。

但真的要起时, 才发现这般艰难。

被漆陶扶起,软塌塌倚在她身上, 筋骨酥软。

还未聚拢视线的眼眸不由自主又阖上了。

看得漆陶哭笑不得。

心想,便让娘子再眯一会儿醒醒神吧。

忽闻窗外有细碎的争执声传来,萧芫眉心微蹙,“外头怎么了?”

门上的宫女听见入内,轻声回禀:“胡媪来见义女,被松枝撞见,给拦住了。”

萧芫反应了下,才记起松枝便是那个宫禁迷路,家住黔方的小宫女。

稍直了身,“为何要拦?”

回话的宫女有些踌躇,漆陶已经明了,答:“前段日子前朝因赈灾贪墨的案子动荡,内宫亦严加管束,奴婢便也吩咐了底下人,若非正事,莫要放闲杂人等入内。”

萧芫眉梢微动,抬眸望去,半开的窗棂能模糊瞧见宫门处有不少人。

语调意味不明:“胡媪来了几回了?”

那宫女颇为不平:“这十几日,已是五六回了。咱宫里又不是多么拘着不让出去,让人传个口信去寻便是了,何苦这一趟趟的来回跑。”

没说出口的,是这宫里头宫女女官都各有各的差事,等闲哪能擅离职守,亏胡媪还是宫里的老人。

漆陶:“奴婢也劝过,只那胡媪一片切切爱女之心,应下没多久,便又来了。这回想是恰巧让松枝碰上,松枝这丫头聪慧是聪慧,就是有些一根筋,估摸着怎么都不肯松口,胡媪便不愿了。”

萧芫未予置评,令候着的人进来服侍。

她这儿一有动静,外头半点儿声音都听不见了。

萧芫也不着急,细致地一样样将自己拾掇妥当,方慢悠悠道:“将胡媪和松枝一并叫去花厅。”

未曾吩咐茶点,也不曾赐座。

说到底,这宫里头主是主仆是仆,这仆再怎么有功劳,也得警醒些,莫要将自己太当回事。

趿上清凉的蛇皮履,搭着漆陶的手,慢条斯理跨出了门。

夏日的衣衫轻薄,外罩的轻容更是如云似雾,朦朦胧胧透出玉白的肌肤,裙裾随风动,步步生莲,摇曳多姿。

花厅的竹帘卷起,自院中引来的流水淙淙氤氲开水雾,添了徐徐沁爽。

入内,地心立着的,正是胡媪与松枝。

萧芫手中执了一把牡丹戏蝶团扇,缓缓摇着,落座于上首。

座边小几早有宫女先一步上了点心蜜水,萧芫刚用了早膳,便只浅酌两口蜜水润润喉。

半倚在引枕上,视线款款往下投去。

落在松枝身上时,轻挑眉梢,“有些日子没留意,你身子瞧着康健了不少,现在才像个十五的女娘嘛。”

松弛的口吻与二人想象中的兴师问罪全然不同,不由都松了口气。

“回禀娘子,这都多亏了殿中阿姊们的关照,日日看着奴婢多用些,奴婢不止身子强健了,还长高了点儿呢。”

松枝眼眸晶亮,笑容灿烂,一扫方才的肃谨模样。

萧芫颔首,“这便好。”

看向胡媪,“之前几回来我恰巧都不在,竟不知胡媪这般挂念义女,倒是我思虑不周了。”

胡媪惶恐,低身行礼的身子便没直起来,“娘子心善,才让小女在宫中有了一席之地,都怪老奴,总是放心不下。其实……其实小女也屡次劝说,不能这般勤来勤往,偏生老奴不觉,娘子要责罚便责罚老奴,莫要怪罪小女。”

萧芫笑言:“胡媪快起身,何至于此呢。父母爱子女,乃人之常情,这段日子宫中情况特殊,方令底下人谨慎些,不想为胡媪带了不便来。

索性近日颐华殿事务不多,我让人给她三日休沐,胡媪觉着如何?”

曾经胡媪御下最严格不过,如今竟因严格给她带来不便。

胡媪顿时露出喜色,万分感激:“老奴多谢娘子开恩!”

“不过啊,我总不好为了自己宫中的事给姑母添麻烦,这三日休沐过后,你一月最多只能来看一回。若有要紧事,递话让她出去也是行的。不然这般来来回回的,为人子女看着,心里头也不好受。”

萧芫话语含笑,眸中却无多少柔意。

胡媪应声不迭,欢欢喜喜告退去寻人了。

松枝望着她这得意洋洋的背影,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萧芫瞧见,失笑:“你觉着不妥?”

松枝不平:“娘子您对她也太宽容了些。”

萧芫饶有兴味,“这宫中人人见了胡媪,都因她是姑母身边旧人礼让三分,你却不同。”

“奴婢管她是何人,”松枝颇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奴婢只知奴婢的主子是您,您定下的规矩就是比天大,这颐华殿的地界儿,谁都越不过您去。”

小小的丫头,自小在尚宫局熟读诗书礼易,也不知哪儿来的这么一股莽气。

萧芫却扇掩唇而笑,笑得松枝渐渐不好意思,面颊红彤彤的。

起身,路过时侧首睨她,“听闻你进颐华殿以来功课不错,自明日起,便随在我身边,学着处理宫务吧。”

松枝眼眸一下亮了,喜不自胜,竟激动得跪地行了个大礼:“奴婢多谢娘子!奴婢多谢娘子!”

一直到了书房,萧芫笑意还未散,漆陶嗔道:“您也瞧见了,这么个莽撞的丫头,也不让多调教调教,便提拔到了身边。”

萧芫摇扇,带了些羽扇纶巾的潇洒意气,“这宫里头,人人都战战兢兢畏首畏尾,你不觉着,太过无趣了些吗?”

漆陶玩笑:“有丹屏,您还觉着无趣呀?”

丹屏听着自个儿名字,目光霎时投来,不过她只听了半截,不知首尾,懵懵道:“阿姊,你又说我坏话了?”

这不着四六的模样,惹得萧芫漆陶齐齐笑出了声。

漆陶柔声回了句:“哪儿呀,我是与娘子在夸你呢。”

丹屏竟还信了,点头哦了一声。

看得萧芫乐不可支,笑得肚子都有些疼。

丹屏这才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去逮漆陶,挠她的咯吱窝。

一片欢声笑语,银铃般从殿内跳跃到了院中,惹了好些眼角眉梢弯似弦月。

鸟雀欢快地挥动翅膀,繁枝间蝉鸣蛙叫,池中的鱼儿甩尾跃起,溜到了圆叶底下,成双成对,好不快活.

晌午萧芫吩咐在颐华殿摆膳,还亲自定了丰盛的菜谱,皆是宫中尚食局拿手的菜式。

这些菜宴饮虽然也会尝到,但大多不是温久了就是放凉了,总没现做的有滋有味。

菁莘难得入宫与她用膳,可不得好好招待。

“娘子,原娘子已经入宫了,再有半刻便会到了。”派去打探的宫女一有消息便来与萧芫禀报。

萧芫等不及,起身往门上去迎。

漆陶在后头为她撑伞,夏日正午的烈阳,可不是闹着玩的。

原菁莘自幼习武,脚程快上不少,不到半刻钟,便遥遥出现在宫道尽头。

萧芫笑眯了眼,踮脚向她挥手。

原菁莘快跑几步过来,洒然的声线先人而至,“你怎的还迎出来了,我就算其它地方不认识,你的颐华殿我可记得牢牢的,还怕我走错了不成?”

萧芫拉过她的手,“还不是想早些见到你。你来的正是时候,最后一道菜刚上。”

膳食摆在前后透风的正厅,透过开扇的格栅门,颐华殿内最好的风光可尽收眼底。

两人于食案前对坐。

“菁莘,你看看,这可都是你爱吃的。”

“尤其这一道金粟,”比手指向正中那一盘,“以鱼泥制于粟米大小炸成,我特意让做得颗粒大些,刚替你尝过了,可比以前宴会上好吃不少。”

萧芫冲她眨眨眼。

宴饮上最败味道的便是炸制成的菜,越重大的宴会,为了不出岔子提前准备得越久,偏偏炸货只有刚出锅时才最好吃,放久了滋味全无。

执箸品尝,原菁莘惊喜:“何止是好吃不少,简直都不像是一样吃食。”

萧芫点头,“宴会上一开始做出来也是这样,可后面不是温着就是回锅,和剩菜也差不了多少。

我还想着,以后哪回宴会,便就让尚食局现做现上,宴饮宴饮,自然是吃最重要。”

原菁莘哈哈大笑,“恐怕也只有你觉得吃最重要了。”

萧芫指尖悬空滑过其余几道:“剩下的什么蕃体金缕,雪婴儿,白龙臛什么的就不用我说了吧,你也都识得。”

“待会儿用完了,还有樱桃毕罗呢,这可是时令的第一批樱桃制成的。”

原菁莘了然,看了眼她手边俏粉的芙蓉镶银壶,“那你这壶中,定是樱桃蔗浆吧?”

萧芫竖指嘘了声,压低声音,“姑母不许我饮太多,今日是你来了,我才让呈上开心开心。”

原菁莘挑眉揶揄:“我可不爱饮蜜水。”

“哎呀,”萧芫嗔道,“请人吃饭,自是得宾主尽欢才好嘛,你那一壶,也是你喜欢的连山云雾啊。”

“要说真喜欢……”原菁莘笑意浓浓望向她。

“嗯?”

萧芫好奇。

她竟不知,还有什么茶在菁莘心里能比得上连山云雾。

原菁莘神秘兮兮,“我阿父新得了一坛橙花凝露浆,那才叫美味呢。”

“啊。”萧芫惊讶,竟是酒。

第42章出宫

原菁莘:“下回我偷偷给你带来, 反正我阿父喝惯了糙酒,不饮细酿。”

萧芫舔了下嘴唇,又犹豫:“可是姑母不许我饮酒。”

“太后何时说的?别是你及笄之前吧。你以后可是内宫宴饮的主人, 不会饮酒哪能行呢。”

萧芫一愣,眸中滑过一抹怔惘。

自然不是及笄后说的,也并非及笄前,而是……

而是前世。

那时她刚开始饮酒, 稀奇也痴迷,有一回不慎在宴会上饮多了, 湖边险些失足,惹得姑母担忧后怕,给她下了禁酒令。

丹屏便是那时候被派到她身边的。

后来她偷偷喝过几回,但都浅尝辄止。再后来……

人在天塌地陷时,哪会关注这些小事呢?

直到被圈禁,回忆日夜反刍, 让她几乎苛刻地强逼自己遵循姑母生前的每一句叮嘱,病态地一遍遍回想, 将字字句句扒开胸膛刻入骨髓。

……都已经过去了。

她怎么一不小心, 又搞混了。

摇摇脑袋,扯开笑意。

稍有些为难:“可是,夏日饮酒邀月赏星方好, 你带入宫中,也不知留宿方不方便?”

原菁莘刚想说方便,可想到现在的朝堂局势……

她阿父当时接的是密旨, 回途中保护钟平邑的那一役幕后之人一定有所怀疑, 这些日子为了避讳此事,她才一直没有入宫。

往日留宿自是不成问题, 可此时,总有些不妥。

萧芫看出,与她碰了一杯,开解:“没事,大不了再等些日子,饮不饮酒不重要,只要是你我二人便好。”

“正是正是,”这话原菁莘爱听,“你放心,迟早得让我们两个舒舒服服地喝上。”

边聊边吃,大半个时辰方从食案下来,依旧意犹未尽。

初夏还不至炽热,萧芫令在庭中阴凉处摆了两个躺椅,一人一个地晃着,优哉游哉。

渐渐,困意袭来,不知不觉中打着盹儿睡了过去,习习清风吹过,宛若安抚的呓语。

梦至深处,萧芫的姣眉蹙起,手心无意识捏着身下的锦缎。

无所适从的空落卷入人影憧憧的怪诞梦境,想找的人怎么也找不到,直到某一刻骤然惊醒,撑起身子,看到菁莘的睡颜。

心上悬起的石头重重落下,将她带回了现实。

她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水,一饮而尽。

不远处侍立的漆陶见她醒来,上前来轻声禀报。

“娘子,言曹大监适才来传话,说是圣上让来提醒您,再过两日便是约定考教的日子,今日需得将您手头上的这本看完才赶得上。奴婢已经回了话,道您今晨已经看了。”

漆陶本不想此时以这样的事打扰,可是御前的话,她不敢久瞒。

原菁莘在萧芫倒茶时便醒了,此刻支着脑袋,“你有事便去忙呗,我在旁陪着也行啊。”

萧芫闷闷不乐让漆陶退下。

摇头:“我不想整日将光阴费在那上头,今日看多少,就是多少。”

抿唇:“为了完成与他的承诺,我这段日子连御花园都没怎么去过,好不容易你来了,他还派人来敦促。”

原菁莘笑:“说不定,圣上不知道呢?”

萧芫哼了一声,“他什么不知道。”

“我入宫只是小事,圣上就算知道了,不定也没放在心上。”

萧芫耸肩,“或许吧。”

更衣出门,御花园内绿荫葱葱,过了季节,花儿寥寥无几。

萧芫忽然觉得无趣。

轻叹一声:“要是能出宫便好了。”

“为何不能?”原菁莘轻盈步在她身侧,腰间的飘带随风而舞,“你只是居于宫内,又不是被关在这里头,之前不就去了重明寺吗?”

萧芫歪头,浅笑:“不止去了,我还留宿了一晚呢。”

就是偏遇到那样的月事,实在没什么体验感。

“留宿……”

原菁莘灵光一现,抚掌,“既能在寺中留宿,为何不能出宫留宿在我家中?”

越想越觉得可行,“我家府邸就在皇宫不远,周围守卫可比重明寺可靠,万一有事,也能随时回宫。”

“而且,我阿母昨日还说想问重明寺祈愿的事,我若今日将你请回家,不正是为母分忧嘛,太后殿下定会应允的。”

“祈愿?可是黔方之行原将军受伤了?”

原将军与原夫人是有名的伉俪情深,能让原夫人想得到去祈愿的,也只能是事关原将军了。

“嗐,”原菁莘摆摆手,“一点儿小伤罢了,动武哪有不受伤的,我阿母就是大惊小怪。”

萧芫拽她,“你自个儿听听,你说的像话嘛?还大惊小怪,小心我偷偷和原夫人告状。”

“别别别,”原菁莘讨饶,“要是我阿母知道了,我阿父非打死我不可。”

“啊?”萧芫狐疑。

原菁莘哀叹,“旁的是无事,可一与我阿母有关,我阿父就跟吃了炸药似的,动起手来毫不含糊。”

“你被打过?”

原菁莘嘿嘿一笑:“那倒没有,我阿母说了,教育孩子归教育孩子,就是不能动棍棒,要是让她知道,晚上不许我阿父进屋子。”

萧芫哭笑不得,“那你还吓唬我。”

“你想啊,本就靠我阿母拦着,要是我阿母都生气了,那棍棒可不得落在我身上了?我就是清楚这一点,才一次打都没挨过。”

“我阿兄就不同了,他小时候没我聪明还冥顽不灵,演武场上回回不见血都下不来。”

原菁莘幸灾乐祸。

萧芫瞧着她鲜活的眉眼,再郁郁葱葱的枝叶都没她身上的碧色骑装耀眼。

她忽然想看看,这样高挑修逸、英姿飒爽的女娘手执长枪时,究竟是何等的帅气。

拽拽她的衣袖,“菁莘,若我出宫随你去将军府,是不是就能看你在演武场上练武了?”

“是啊,”原菁莘点头,“练武,用晚膳,我还可以带你上房顶看月亮,对月酌饮,正如诗中所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嘛!”

“还有……今朝有酒今朝醉!”

萧芫畅想一番,跃跃欲试,像即将向天展翅奔赴自由的鸟儿。

下定了决心,说行动便行动,“走,我这就去回姑母,你在颐华殿等我的好消息。”

到慈宁宫说给了太后,太后自是应允,只是嘱托多带些人。

意味深长多问了句,“可给皇帝说了?”

萧芫摇头,撒娇:“圣上若问起,姑母代我知会一声呗,明儿个一定回来。”

“好好好,”太后真拿她没法子,“说好明日便明日,明日傍晚不回,予便令人去将你抓回来。”

“嗯嗯!”萧芫欢快地蹦过去,给了姑母一个大大的拥抱。

然后招呼着漆陶,一蹦一跳地出去了。

宣谙在旁笑盈盈看着,听见太后怅然的叹息。

“这段时日,着实是太过拘着了,出去放松放松也好。”

“是啊,”宣谙应和,“真是许久未见萧娘子活泼成这般模样了。”

太后听见此言,眸中一抹怔然稍纵即逝,凝神若有所思.

原将军府演武场。

萧芫在场边支起的帐子下,一身张扬明艳的海天霞骑装,在热火朝天的叫好声中挥舞着手臂,蹦起来为武台正中的原菁莘加油鼓劲。

金乌西垂,白日与冥夜交替之时,不见燥热也没有多么昏暗,正是适合比武的好时候。

萧芫不曾想,只是她简简单单的一句想看,原将军与原夫人便让支起了这么大的场面,唤了不少军中骁勇善战的将领来,道是要借此机会,好好锻炼锻炼原菁莘。

兵器劲道十足地铮铮碰撞,比武的二人身形倏移,招式快得目不暇接,这已是车轮战的第五人了,原菁莘依旧不落下风。

菁莘往日里在宫中教她时,可当真是大材小用了。

华灯初上,暮色四合之时,原菁莘满身香汗地自台上走下来,萧芫小跑到她身边,声音兴奋极了,“菁莘,我瞧你这般,都能和岳家的晗雁阿姊相比了。”

原菁莘拿过巾子潇洒擦了擦面上的汗珠,“哪里,这几年边关百战百胜的女将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哪敢与之相较。”

一把揽过她的肩,“走,我带你骑马去。”

骑马萧芫会,但也仅仅只是会,堪堪能享受一点点纵马驰骋的快意。

原菁莘纳罕,“你骑马可是圣上亲自教的,往年狩猎时,圣上总是当之无愧的魁首,连我阿兄都比不过,怎么你连半分精髓都未学到。”

萧芫恼道:“他是厉害,可你瞧瞧他那个大忙人的样儿,能花多少时间教我?”

原菁莘不信:“圣上教导你别提多执着了,你不是总烦不胜烦吗?”

萧芫鼓了下香腮,没再辩驳。

读书之类是她烦不胜烦,可一到这种需考验四肢协调的,烦不胜烦的就成他了。

因她并非不用功,而是用功也无用,虽说努力可以弥补天赋,可若是一点儿天赋都无,那便是多少努力也无法弥补的,她现在会骑,都已经很不容易了。

不过这种因为自个儿笨的理由,就不必让人知道了。

院中骑了两圈,便到了用膳的时辰。

原将军在城外临时有要务,原夫人盛情款待,食案上对原将军在黔方及来回途中的所见所闻如数家珍。

萧芫听得津津有味。

从前接触得少,不知原夫人竟还甚有说书的天赋。

萧芫也将重明寺祈愿还愿的种种规矩细细讲来,包括她寻的僧人法号,一些祈愿的要义等等。

菜足饭饱,原夫人先行回房歇息,原菁莘领着萧芫回了自个儿院子,开始计划偷酒。

支开门上的奴仆溜出院子,小心翼翼挨着墙根儿走。

萧芫气声问她:“不是说此酒原将军不饮吗,为何不直接向将军讨要呢?”

一坛酒罢了,便是再珍贵,以原将军的行事,也不会不答应啊。

原菁莘与她脑袋对着脑袋:“这不是你来了嘛,阿父定然不乐意我带着你饮酒。”

转过一个墙角,指指前头,“就是那儿了,这酒埋在树根底下储存最好。也幸亏如此,不然若在酒窖里,咱们还得去偷钥匙。”

萧芫极少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此时如探险寻宝般,别有一种兴奋刺激。

问她:“那咱们怎么挖啊?”

原菁莘拉她到了树背面,从松松的土里扒拉出了一个铁锹,得意道:“我早就备好了,先前我就打算偷来着。”

铁锹?她莫不是从管花草的下人处拿的吧?

当真不拘小节。

于是对月酌饮之前,萧芫先欣赏了一番月色下飒爽美人儿铁锹偷美酒。

第43章醉饮

酒挖出来, 再细心将土恢复成原样,两人一起捧着坛子原路溜回了院子里。

月华似水,盈盈照亮院落正中宽宽的石桌, 丹屏过来搭了把力,三个人才一起将酒坛子放到了桌上。

萧芫气喘吁吁,“不是很珍贵吗,这怎么这么大一坛啊。”

原菁莘叉腰左右看看, 肯定:“定然错不了,我可是亲眼看着他们将酒埋进去的。”

凑近去看坛口的泥封, “打开瞧瞧不就知道了。”

说着,熟练地拆开绳子,掀布,再拍开硬质的封坛泥,要掀盖时忽然顿住,“这怎么没有酒香呢?”

酒坛密封靠的就是泥, 封坛泥没了,酒香该从缝隙里溢出来才对。

萧芫也去闻, 果真没有。

疑惑:“不会里面是空的吧?”

原菁莘掀开瓷盖, 里面一片黑黢黢的看不清,丹屏去点了盏灯拿来,借着火光, 才看到里头都被稻草塞满了。

三人面面相觑。

原菁莘想不通:“不会是我阿父提前料到,先一步让人偷梁换柱了吧?”

“……不对啊,他那个老大粗, 除了打仗就是个直肠子, 哪会想到这些。”

萧芫咬唇思忖,总觉得哪里不对。

扒着坛口又看了眼, 灵光一现,“重量不对。”

眸中跳跃着火光,熠熠如星,“如果这坛中只有稻草,不可能这么重,里面一定还有其它东西。”

原菁莘想到:“这是在大酒坛里,放了个小酒坛吧?”

“只是这坛口这么小,如何取出来呢?”

丹屏从旁抱了个石块过来:“娘子,让奴婢砸开吧。”

萧芫被她这架势唬了一跳,忙拦住,“先等会儿,让我想想,这酒坛如此设计,总不能喝的时候都砸开吧。”

可想了半晌,依旧毫无头绪,眼见美酒近在眼前却尝不到滋味儿,原菁莘自暴自弃:“干脆砸开算了,稻草那么大又拿不出来,连里面东西的影子都看不见,怎么想法子啊。”

丹屏试过,酒坛里每一团稻草都很紧实,大小刚好比坛口大些。

萧芫叹气,“怕就怕烧制时两个酒坛本身就是连着的,大的破了,小的便也破了。”

到时候坛酒全无,竹篮打水一场空。

原菁莘将坛布往上一盖,当机立断:“先不管它,此酒喝不到,我还不稀罕呢。赏月要紧,没了凝露浆,我还有去岁的桂花酿。”

……

朗月高悬,明星荧荧,躺在高高的屋顶上,好似天高海阔,无边无际。

伸手挡住圆月一角,萧芫笑言:“你那坛酒,不用送回去啊?”

原菁莘摇头,“我才不送,不止不送,待明日晨起,我还要光明正大寻阿父让人给我打开。”

萧芫半撑起身子,捏起屋脊上的白玉杯一饮而尽,眯起眼眸回味了番,“要我说,桂花酿也是极好的。”

“那可不,”原菁莘笑,“这可是我的珍藏。”

推杯换盏,繁星渐连成了片,摇摇晃晃的视线里,所有烦恼与不愉都不见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能让她们乐不可支,笑上好久。

夜半自屋顶下来,随意在床榻上滚做一团,沉沉酣睡。

……

“阿芫阿芫。”

萧芫迷蒙坐起身,把自己身上缠成麻花的薄衾拽下来,拢了拢乱七八糟的衣衫。

转过头往床边看,眼睛模模糊糊眨了好几回才清晰些。

原菁莘怀中抱了一小坛酒,笑得开怀:“昨儿的酒打开了。”

萧芫晃晃脑袋,试图将自己晃得清醒些。

昨夜快活是快活,就是一觉醒来感觉乱七八糟的。

“你闻闻,是不是特好闻?”

精致的坛子被她举到了身前,淳厚的酒香扑鼻,跟会勾魂儿似的。

萧芫重重点头。

坛子挪开,原菁莘道:“早膳快好了,你收拾收拾咱们待会儿喝。”

沐浴盥洗后,换上昨日特意带的与原菁莘同样碧色的一套衣裙,简单挽了个垂马髻,便出去了。

整个院落都充斥着酒香,连微风都带了几分醉意。

怪不得常言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呢。这样惹人垂涎的美酒,勾也把人勾进去了。

原菁莘:“想你平日不出宫,定是不曾尝过东市上的小吃,这都是味道最好的几家,我让人各买了些,你尝尝?”

萧芫先尝了尝面前太烨楼的薄胡饼,酥脆又有韧劲,芝麻的香气十分浓郁,令人口舌生津。

不禁好一番夸赞,迫不及待尝其余几样。

玉尖酥、水晶馄饨、云英握……每一样都有与宫中全然不同的风味,却又格外美味可口,令人口齿留香。

“这几样吃食,莫说是百姓,许多守着晨钟上衙的臣工都使小厮日日去排队,吃一屉管半日的饱腹呢。”

萧芫点头:“这般美味,要我我也想日日吃,换着花样吃。也不知若要宫中尚食局做,她们会不会。”

说着,思及姑母,“要不我们先不饮酒,先去东西市逛上一圈,我买点儿东西给姑母,然后午膳饮了歇晌,正好傍晚觉醒回去,你觉得如何?”

原菁莘笑,“行啊,好不容易出来了,是得好好逛逛。”

京城的繁华在东西两市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不止有我朝百姓叫卖,还有许多胡人,龟兹商人,金发碧眼,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原话,连口音都是京城的。

之前去佛寺时萧芫也曾路过,但远远没有今日热闹。

想是天气转热,百姓的春耕结束,正好能腾出空来好好犒劳自己了。

逛了一圈下来,宫外的什么胭脂水粉,簪环佩饰萧芫自是看不上眼,吃的倒是买了一大堆。

瞧见新奇些没见过的就买来尝尝,若是好吃,还让回去多买些打包。

光是油纸包的糕点、小食之类,就已经占满了两个侍卫加上一个丹屏的手。

原菁莘看都看懵了,“你说给太后殿下带东西,就带吃的啊?”

“嗯……”萧芫不好意思地笑,“倒也不是。姑母自然不能直接吃宫外的东西,我是想带回去让尚食局研制研制,他们厉害的人那么多,肯定有会的。”

“到时候想吃,也不用上宫外来啦。”

萧芫的小算盘打得叮当响。

“好你个阿芫,还是你会过日子啊。”

说着,原菁莘往口中丢了个蜜饯,结果一时不查,与对面过来的一个郎君撞了个满怀。

萧芫惊得呀了声,刚想去扶原菁莘,就见原菁莘下盘稳当得连后退半步都不曾,倒时那位高半头的郎君,一下跌到了地上。

萧芫使了个眼色,身后两个侍卫立即上前扶人。

原菁莘没想到世上竟还有这般柔弱的郎君,一下没反应过来。

见人被扶起,上下打量一番,心想,这看着个头这么高,人却瘦弱成这样,但凡多吃两碗饭也不至此吧。

她走得还不快呢,刚要是再用些力,这人怕不是得飞出去?

想是这般想,但没留神撞人确实是她不对,遂抱拳:“实是对不住,你可有哪儿不舒服,我陪你去医馆。”

那郎君斯文白净,面色有些苍白,彬彬回了一礼,“小娘子言重了,小生并无大碍。”

小娘子?

原菁莘被这个称呼叫得有些不自在,她一向比同龄人高挑许多,连她阿母都不会以小字称呼。

清清嗓子,“那便行,不过撞了你总归是我不对,喏。”

“这是我随身的玉佩,你若有什么不适,拿着这枚玉佩往原将军府,自有人给你医药钱。若嫌麻烦,将玉佩当了换银子也是行的。”

那郎君再次道:“小生真无大碍,小娘子便莫要破费了。”

原菁莘向来大大咧咧,直接拽过人家的手塞了进去,“不收也得收,瞧你这文文弱弱的模样,不去医馆看,万一耽误了怎么办,身体可不是小事。”

说完,绕过人就往前走了。

萧芫眼睁睁看着那郎君因肌肤相触而起的红晕,在文文弱弱四字出来时立时白了回去,险些没忍住笑意。

快走几步追上去,揶揄:“撞了人家一下,就把随身的玉佩给出去啊?”

“嗐,”原菁莘浑不在意,“说是随身,可我随身的玉佩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就是看他模样不错。”

萧芫回头,那郎君还在原地不曾离开,似乎无所适从。

“你不是说,怕未来郎婿是因为你阿父的权势巴结上门吗?”

原菁莘潇洒一笑,冲她眨了眨眼,“正因他一看便不是这样的人啊。”

“哦——”萧芫意味深长。

凑近:“若你又碰到他,或有什么进展,可得及时告诉我啊。”

原菁莘大大方方应下,“放心,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

待回府在院中坐下,原菁莘摇着酒杯:“那你呢,你与圣上如何了?”

萧芫执杯的手一顿,许久没有开口。

绿影阴润,光斑印在地面上,微晃的叶影惹的人心焦。

转瞬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淳厚的酒液包裹着浓香一路滚过喉管,纳入肺腑,幽幽透出灼烫的燥热。

正像那一晚昏黄的夜色里,欲将人浸透的龙涎香气。

其实他紧握着她时,不止他,她的掌心也渗出了汗。

一直不曾消解。

萧芫莞尔一笑,迷离的神色似有几分醉意。

向原菁莘摇摇头,声似怔忪:“我也不知。”

第44章应激

原菁莘愣了下, 她以为她会无所谓地说一句就那样之类的,她连怎么接话都想好了。

可开口的,竟是不知。

萧芫又饮了一杯, 不知是酒气上涌还是什么,眼尾染上了潮热的红。

眸中似有水光,双手撑腮看着她,“你不知道, 上回吵了架后,他就变了, 和以前不一样了。”

原菁莘却从中,读出了浅淡却入骨的哀伤。

“阿芫……”她递过去一方手帕,轻轻放在她手边。

语气轻松地开解:“昨日出宫之前,他不是还使人催你读书嘛。

而且听我阿父说,这回黔方的案子,圣上手腕比以往强硬多了, 威仪愈盛,意见相左时, 连三省长官都被斥得不敢抬头。”

萧芫想象了下, 有些想象不出来。

这段时日,他就算是刚处理完政事,盛怒之后, 面对她也会压下满身戾气,句句温言。

以前虽说也会如此,可确有地方不同。

不多, 却让她对他口中每一个字句的感受, 都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是什么不同呢……

是从前他话语中总挥之不去的某种敦促。

那种敦促让她如被迫待命审判,本能地心生抗拒。

可是现在, 都没有了。

……不止没有,甚至含了许多不容忽视的珍重与纵容,像细细绵绵的绒线,潜移默化地,一点点缠绕住心房。

或又不止于此。

他亲手刻的碧玺草书印章,重明寺里一整夜的背后拥抱,还有那晚,他流畅紧实、若隐若现湿漉漉的胸膛,都化作了一团团记忆的云雾,不留神便钻进了思绪里,煎熬暖涩。

有时,她恨不得他与从前一样,不曾有一丁点儿改变。

也好过她被夹在前世与今生之间,辗转反侧。

有时,又心生庆幸。

看啊,连他都与前世不同了,说明是可以改变的,是不是?

一定能改变的。

姑母会长命百岁,他会如期亲政,她也会戴上凤冠,母仪天下。

都会得偿所愿的。

萧芫笑着笑着,便哭了。

却只是一闪而过的晶莹,仰头以指腹拭了下眼角,复执杯,与原菁莘轻轻一碰,“这也是好事,我现在的日子,可比以前快活多了。”

又是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其实明日,就到了约定考教的日子。你看,我还随你出宫了,玩得极开怀……偷偷告诉你,我出宫,都没遣人与他说,若是姑母没提,他都不知道呢……”

她笑着,可原菁莘觉得,却比哭都让人难受。

原菁莘并未显露心疼,而是随她胜饮,“没错,只要过得好便好,思虑那许多也无用,人生在世,当随心、开怀!”

萧芫被她的豪气千云感染,笑得露了贝齿,面颊两朵酡红似天际最瑰丽的云霞。

艳阳暖罗帐,酒至酣时,原菁莘先一步醉倒在桌上,萧芫和丹屏一起将人扶到了床榻,灿灿金芒透进帐内,萧芫怔怔望了会儿,回到了桌前。

歪头招呼丹屏:“你陪我饮两杯?”

丹屏摇头,“娘子,您饮得够多了,该歇晌了。”

萧芫笑,以袖拂开面前的空杯盏,捧着红热的脸踉踉跄跄起身,到了院落小亭中。

“我不想进屋,就想在外头。”

这个院子外头多好啊,哪像她那破破旧旧的地儿,杂草都比人高了。

折身趴在美人靠上,裙裾逶迤,纤腰盈盈不足一握,雪腻修长的颈项歪下去,墨发如瀑铺满腰身,凹凸的曲线山峦迭起。

丹屏不由看愣几息,回神到房内拿了个薄衾,轻轻盖在了她身上。

一片幽静,身子随呼吸细微起伏,几不可察。

光影渐移,丹屏默默守护在旁边,不时看看日头,想着何时唤娘子起身。

待斜阳渐染金辉,丹屏正欲开口,忽闻前院一阵嘈杂。

回头去看,月洞门外隐约有人影行来,她以为是原夫人,起身步出亭子。

可再抬头,竟是圣上。

圣上面色沉凝,她只望一眼便被牢牢摄住,膝盖一软,低蹲下身子行礼,不敢说半个字。

尊贵厚重的玄色衣摆从低垂的视线路过,不曾停留,丹屏念及娘子,忙起身跟着入内。

“萧芫。”

沉沉的两个字,砸得丹屏心头发慌。

萧芫嘤咛一声,额头蹭蹭胳膊,薄薄的眼皮底下眼珠动了动,小巧的灵舌探出来,舔舔水润如樱的唇瓣,像是还在回味美味的佳酿。

磨磨蹭蹭睁开眼眸,眸光水水嫩嫩,朦胧旖旎。

看见李晁,歪歪脑袋,似是好奇。

倏而甜甜笑了,天真烂漫的模样空惹来无尽怜惜,李晁满腔的紧张与恼意就被她这样轻巧戳破了。

“李晁。”她欢快叫出了他的名字,有些摇摇晃晃地向他伸出了嫩生生的藕臂。

李晁情不自禁低下身子,以坚实的臂膀接住她。

萧芫笑意愈浓,眉眼成了弯弯的月牙,“李晁,你来接我回家了,是不是?”

像是某种期待了许久、许久的渴盼与归宿。

预备好的责怪出口成了无奈,语调都不曾有半分冷意。

“你出宫为何不使人知会我一声,今日母后提起,我才知你已在宫外过了一夜。”

甚至因此早朝后特将原将军留下,直到下午忙完要紧的事,才寻了个由头一同出宫到了将军府。

萧芫不答,扯扯他的袖子,固执地又问一遍:“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是。”李晁长长应了一声,算是体会到了几分母后平日里的感受。她这般模样,何人能招架得住。

萧芫兴高采烈地笑开,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借力一蹦,身子往他怀里扑去。

这样突然的动作,让李晁一瞬失色,生怕她跌下,手忙脚乱地抱住她,手臂的力道有些失控。

温香暖玉入怀,每一处细微的触感,都让他难以遏制地悸动。

胸腹感受到的玲珑有致的柔软,脖颈间含着酒香过分贴近的吐息,还有他的臂弯处……

李晁僵了足有几息。

萧芫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动了动,寻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语调软软糯糯,“回家回家,我要去寻姑母。”

李晁整个人的雍慧沉稳皆不见了踪迹,只会磕磕绊绊地回应一句:“你……你下来自己走。”

这样的接触不是应该,在成婚后吗。

萧芫摇摇头,可怜巴巴瞅着他,委屈道:“我都成这样了,你还让我自己走,我哪里走得动啊?”

孤零零陷在床榻里时,她痛得一动都动不了,他还一点儿都不心疼她,早知道,就不冒着风雪去什么劳什子的亲政大典了。

反正未来的他只会拿背影对着她,实在太坏。

李晁耳根红得滴血,心跳乱成一团,偏偏她这样说,他根本拒绝不了她。

滞涩的思维转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个折中的法子,不自在地与她商量:“我背你,好不好?”

“为什么?”萧芫不想挪窝,“你又不是没抱过。”

李晁语噎。

这如何能一样,以前每回都是她身子不适,他抱她,也只是匆匆入内唤太医或是……

他想到了重明寺,整整一夜。

那时并未多想,可此时想来,却衬得现在有些不足一提。

抱她的手紧了紧,渗出了热汗。

鼻息沉滞,缓缓吐出一口气,应:“好。”

重诺的圣上牢牢将自己未来的皇后抱在怀中,像抱着绝世珍宝,一步一步,沉稳又小心。

柔软的碧色罗裙与墨金龙袍交织,如轻盈的柔夷抚过君王坚硬壮硕的身躯肌理,似水缠绕磐石。

院外恭候的原将军与原夫人只一眼便垂下,深揖一礼,再不敢多看。

龙武禁军恭立在府道两侧,翊卫前后。

往府门走的一路都没什么遮挡,萧芫被阳光刺到眼,往他怀里缩了缩。

銮驾就停在将军府门口,直道上除却禁军随侍外,空无一人。

御马身披黑甲,似是知道天子怀中之人在休憩,连个响鼻也不曾打,青石板上,只有嗒嗒的马蹄声。

被厚重的车帘一挡,几不可闻。

尊贵的六马銮舆,向着庄重肃穆的皇宫,越来越近。

正如她所说的,带她回家。

萧芫安静了会儿,又蹭着在他怀中睁开眼,看到眼前不大的空间,不乐意地去扒窗前的帘子。

李晁一手护着她,一手帮她撑开一半。

萧芫望望外头的规规整整的官署院落,觉得有些眼熟,“这是回家的路吗?”

李晁嗯了声。

他看出她醉了,可他不明白,她为何说回家,而不是回宫。

“哦。”萧芫的声音显得闷闷不乐。

直到离宫门近了,两侧的阙楼映入眼帘,萧芫呼吸一滞,几乎惊恐地往后一缩,死死捏上他的小臂。

只是刹那泪便从眼角滴落,连成了线,不断摇头:“不要,我不要去皇宫,李晁,你带我回别的家好不好……”

她哭得好厉害,说完几乎喘不上来气,唇瓣颤抖着发白。

李晁身体先理智一步拥抱住了她,心像是被人狠狠踹了一脚,随着她的抽噎闷痛。

“怎么了?”

萧芫挣扎得厉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字几不成音:“不要,求求你李晁,我不要回宫,不要……”

激动到嘶哑,剧烈的吐息让她在他怀中咳成一团。

“好,好……”语调随她有些发颤。

这种时候,除了答应,他想不到第二种法子。

沉肃向外命令:“掉头,去王府。”

第45章王府

萧芫混沌的脑海被猝然汹涌的情绪冲得支离破碎, 只能分辨出记忆里刻骨的痛楚与绝望。

似曾相识的场景告诉她,不能这样随他回去,那是痛不欲生、再也爬不起来的地狱。

只是稍微触及, 便如同刀绞。

身子不自控地过度紧绷,还在微微颤栗,他连声安抚的话语隔了层雾,每一个发音都难以辨析。

她听了好久, 才艰难听懂,不回宫了。

……不回宫了。

刹那瘫软, 再无半分力气,脑中一片空空茫茫,只有泪不停。

他的怀抱好紧,锢得她有些发疼,萧芫的手摸索着触到他肌肉紧绷的臂膀,试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

是不能更破碎的哭腔:“李晁, 你再抱紧一点,好不好?”

他听她的, 又紧了些。

疼痛带来一部分的真实感, 萧芫想不到,日日夜夜被病痛折磨的自己,还需要靠疼痛来分辨现实与记忆。

如同维系她与世界的, 只剩下一条细细的丝,只要风一吹,雨一落, 便断了。

再不复存在。

她守着一线清明, 直到他抱她下了銮驾,抬头亲眼看到面前陌生的府邸, 才松懈下来。

痛楚也随之浑浑噩噩,虎头蛇尾地如云雾一般,倏然淡了,散了。

哪里都无所谓。

只要不是那里。

他却向她主动解释:“这是先帝登基前的府邸,从前遣人改造了番,用以歇脚。”

这座府邸他少时刚开始接触政务时用得多,若有急事不便回宫便会在王府歇息一晚,近几年朝事上了正轨,用得便少了。

萧芫被他放在主屋的榻上。

从丹屏手中拿了湿巾子潦草地擦了擦脸,方才还歇斯底里的情绪很快所剩无几,平静比雨后的彩虹来得还快,小孩子一般。

李晁为她捧来一盏茶,萧芫凑近拿鼻子嗅了嗅,明熠的眸瞳看向他,似一碧如洗的天空,纯粹而洁净。

“这是什么呀?”语调带着还没好的鼻音,又黏又软。

她的气息温潮,触到了他的手,像一片温柔的羽毛。

李晁微不可察抖了一下,一圈圈浅浅的波纹在杯中漾开。

“茶。”

萧芫皱起小脸,拨浪鼓一样摇头,“我不喝茶,我记得还有樱桃遮浆啊。”

李晁:……

顿了下,方平静无波地道:“若你刚才没有闹着不回宫,便有的喝了。”

提到刚才,萧芫沉默了下去。

好像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处无底的深渊,只要一出现,顷刻便能吞没所有与快乐有关的情感。

徒留遍地尖锐的残渣。

从他手上捧过了茶盏,像饮酒一样,仰起脑袋一饮而尽。

天鹅般的项颈优美纤细,李晁看得眸色幽深,轻轻搓了下指节,似要拂去刚才残留的痒。

茶盏落案,李晁欺身握住她的胳膊,坐在了榻边。

萧芫怔怔望着他修长有力的大掌,上面青筋浮起,骨节泛白,她却不曾感受到多少力道。

是他在克制。

一如那内敛却几欲压下的眸光。

记忆如流光穿梭,来回交缠,萧芫的思绪跳跃,一会儿是荒芜的宫殿院落,一会儿是姑母宠溺的笑与他的怀抱,又一会儿,是一团迷雾,她望不清也辨不出,只觉得喘不过来气。

李晁单手抚上她脆弱的泪容,指间被清泪打湿,微微有些凉。

“芫儿,究竟怎么了?”

萧芫一动不动,望他的眸似有千言万语,可她只是沉默。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只觉得,自己好像……

好像忘记了什么。

忘记了什么呢?

目光飘忽,滑过了案上的杯盏,又滑了回来。

……哦,她饮酒了,是与菁莘一起,饮的橙花凝露浆,分外好喝,是她喝过最醇香的美酒。

虽然她本也没饮过多少种。

菁莘比她醉得快,被她与丹屏扶去屋中睡了。

醉?

她忽然被这个字眼吸引。

懵懵懂懂地开口:“我……是醉了吗?”

李晁失笑,眸色柔软了些。

这还是头一回见自己问醉没醉的。

将她一缕鬓发挽至耳后,指稍擦过她柔软的耳垂。

“嗯,是醉了。”

“芫儿,”他又问,“是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一如既往沉着严肃的声线,几乎没什么起伏,她却感知到了些许安抚的意味。

顺着他的话努力回想,头有些发胀,不知是不是饮酒的缘故。

“痛……”她迟疑地捂上胸口,很缓慢地吐出一个字。

“痛?是这里痛吗?”

他的大掌盖住了她,声线发紧。

一瞬有些后悔,方才应该带她回宫,宫中有值守的御医。

转念一想,宫外也有,派人叫来便是,正想下令,便见她摇了摇头。

泪眼婆娑,眸光却仿似不谙世事。

“李晁,”她的手指发颤,无力揪住自己的衣摆,“姑母不要我了,你为什么也不要我了啊?”

“你们都不要我了,我每一日,心都好痛好痛……”

李晁愣住。

再望进她的眼眸,那哪里是不谙世事,分明是死灰般的空洞,看不到半分希望的光亮。

呼吸如同被扼住,李晁倾身,坚定看着她的眼,前所未有地耐心安抚:“不会的,永远都不会不要你,芫儿,你不要这样想,也不用为此担忧。”

“是做噩梦了吗?”

萧芫只在意前一句,执拗地确认:“真的吗?”

李晁想着她醉了讲不通道理,顺着点头:“自然。”

萧芫往榻里缩了缩,有些防备地看着他:“你骗人。”

李晁被她的姿态刺痛,“我何时骗过你?萧芫,听话。”

萧芫只是摇头,一直缩到了床榻最里侧,抱着自己蜷缩起来,如同幼时。

李晁看着这样熟悉的一幕,似乎有些明了。

她莫不是记起了幼时的遭遇,将对萧相的感情不分青红皂白套到了他头上,觉得自己又成了没人要的小可怜。

一时好气又好笑。

气她怎么能将他与萧相相提并论,好笑是笑她的模样,平白地折腾自己。

更多的,是怜惜与心疼。

他就像是照顾幼时的她一样,学她的姿势上了榻,就在边上,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不言语也不动作,默默陪伴。

心想,最好她能睡着,这样一觉到了明日,便什么都好了。

许久,他都生了几分困意时,见她一点点挪了过来,扯扯他的袖子,像好不容易探出头的仓鼠,小心翼翼问他:“晁哥哥,你真的不会丢下我不管吗?”

晁哥哥?

李晁挑眉,这都是多久前的称呼了,看来,她是真的将幼时与现在搞混了。

但能听到她再这样唤他一次,似乎也不错。

勾唇,“你再唤一声,我便告诉你。”

萧芫这种时候格外乖巧,当真又软软唤了一声:“晁哥哥,你快告诉我嘛。”

“真的不会,”他握住了她的手,像小时候一样,“我就算丢下自己,也不会丢下你的。”

萧芫笑了,又往他跟前蹭了蹭,“你要是骗人,我就再不理你了。”

她这副模样可爱得犯规,李晁没忍住点点她小巧的鼻尖,“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这一晚,她在他怀中缩成一团,枕在胸膛酣睡。

李晁却怎么也睡不着。

借着月色描摹她的容颜。

不久前满面的泪痕像是在他心中下了一场雨,阒静地聚成了湖泊,不灭不散。

……当真,只是因为记起了幼时吗?.

翌日。

萧芫醒来,思绪将将回拢,都没来得及看看眼前天光,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蒙回去。

在有些透光的被衾里目光呆滞地回想昨日,回想到最后不堪地闭上眼,觉得自己是无脸见人了。

尤其,是那个人。

啊。

今日……是不是还得考教什么劳什子兵书啊。

生无可恋地扒开被子坐起身,“漆陶。”

漆陶忍笑挂好床幔,神色怎么看都显得意味深长,“今晨,可是圣上亲自将娘子抱回来的呢。”

萧芫木然转过脸。

可不嘛,他要赶早儿去政事堂,怕是天还没亮就往回赶。

幸亏她睡得死,被他抱回来都比清醒着面对他好。

“已是晌午了,娘子快起吧。虽说圣上传话免了娘子此次的考教,但宣谙姑姑不久前来了,让您醒了往慈宁宫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