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半玉
适才萧正清的眼神浮现在脑海, 某种模糊不清的推测终于明了。
倏然讽笑。
原来,她的阿母,就是这副模样啊。
萧芫唇角还在弯着, 眼前却模糊了,泪落下来,冰冰凉凉。
萧正清一直都心心念念的人,念到偏执扭曲, 连续娶都只为寻找心上人影子的那个人,原来是这副模样。
指尖抚过面庞, 眸光冰冷彻骨。
可是,若当年她阿母过得好,又怎么可能是这样?
他自诩爱入骨髓,却让心上人枯萎衰败,最后难产而亡,甚至荒谬地将恨意放在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身上, 对待亲生女儿如同对待仇人。
可是这种恨,又一点儿不值钱。只要摆出个相似的模样, 便什么都忘了。
萧芫只觉得恶心。
这般虚伪又自私的爱, 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曾相遇。
平婉与他才是天生一对。
一个想尽办法寻找旧人的影子,一个竭尽余力地模仿打扮,好让自己更像几分, 且一装,就是这么多年。
尤其,她不仅这样要求自己, 还会要求萧若。
若说平婉与她阿母面容上还有三分相似, 那么萧若与她,便是天差地别, 毫不相像。
不说萧若没有那么多上好的衣裳首饰,便是有,哪怕精心装扮了,也只会是东施效颦。
论及身份地位,姑母从不认萧若是自己的侄女,最多维持面上的平和。
更何况,她还是当今圣上的未来皇后。
萧若能做的,便只有时不时讽刺两句,帮着清湘郡主想方设法捏她的小辫子。
被她吓唬之后,又会怂怂地安静个一两回,过一段时日,见她没什么实际行动,就又嚣张起来。
这么多年,反复如此。
所以前世罹患心疾,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时,她便知道,有让萧若替代她的机会,平婉一定会不遗余力。
她没想到的,是李晁竟然会应允。
甚至直到今日,哪怕萧若前世那般耀武扬威,她也依旧半信半疑……
他当真会答应吗。
会不会只是萧若一个落井下石的说辞,或者是平婉故意而为,一个模棱两可的流言?
毕竟青梅竹马那么多年,她从未见过李晁在这样的事上背离底线。
这不仅是她的底线,更是他自己近二十年固守的行事圭臬。
但往生已了,究竟真相如何,再也不得而知。
纱幔一层层扬起,带动光影晃动,羊脂玉般的纤足穿梭其中,步伐有些踉跄。
萧芫踩上脚踏,动作缓慢地躺下身,眼瞳无神地望了会儿帐顶。
浓郁梦幻的印花将光线分割得深深浅浅,团瑞的缠枝葡萄娇艳欲滴,将舞凤纹拢在中央,翅膀上撒着点点烫金。
她有些艰难地侧过身子。
玉佩捏在掌心,断痕硌着指节,弯起臂肘,将它紧贴着放在心口,一点点蜷缩起来,阖上眼眸。
长发铺展在她身后,绘就广阔优美的曲线,如同羽翼翊卫守护。
有袅袅熏烟与丝丝缕缕的金芒交织,缓缓在层层纱幔间缭绕,静谧安然。
唯有那蜷起的单薄身躯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意。
仿佛……本应有一个温热坚实的背后拥抱,将她牢牢圈在怀中,肌肤相贴,温声安抚.
要出发前往佛寺这一日,正逢雨后初霁,清新潮湿的气息伴着阳光而来。
暮春时节,金阳已有几分夏日的威力。
换上轻薄的绫罗纱裙,因着是去佛寺,特选了个色泽浅柔温婉的,发髻也只簪了个缀活环玉雕的双雁碧玉簪。
再拢上玉兰团绣的披帛,萧芫便踏出殿门,前往慈宁宫。
出发之前,她要与李晁一同向姑母辞行。
今日去了会在佛寺中留宿一晚,总得正式些,让长辈安心。
只是刚进去没说两句话,便被宣谙姑姑好生“请”了出来。
萧芫颇有些不好意思,她昨日想着即将有两日见不到姑母,当了姑母整整一日一刻不离的小尾巴,还硬拉着姑母陪她去赏花。
听得太多,姑母可不得对这些个临别嘱托之言心生烦躁嘛。
车马早已备好,自慈宁宫出来乘步辇行过一段,便看到整整齐齐候在正午宫门前的一众人马。
帝王出行,御驾的阵仗极大,经过的要道提前一日便会清理好,队伍中央銮驾六马并行,里面宽敞舒适,行进间连案几上的茶水都不会晃动。
萧芫与李晁隔案对坐,偶尔用几口点心,再百无聊赖以袖掩唇打个哈欠。
睡得晚起得早,总免不了困顿。
第三个哈欠的时候,李晁似是忍无可忍,倾身将案几上的青瓷茶壶往她那儿推了推。
萧芫假装没看见,很是自然地为自己倒了盏蜜水。
李晁:……
很好,他的养气功夫在她面前就从来没到家过。
忍不住开口:“既然困顿,饮上两盏茶自然便清醒了,你这般强支着不难受吗?”
萧芫哼了一声,“陛下若是看不惯,就将那些兵书减去些,也免得我点灯熬油这般苦读。”
李晁被噎了下。
咬牙:“我可没有让你熬到半夜,你自个儿白日里去采花赏景,怪得了谁?”
萧芫匪夷所思,“白日不去,你难道要我夜里去吗?”
“你就不能……”
不去吗?
李晁深吸口气,终还是止住了话头。
罢了,春日一过,看以后还哪儿来的那么多花让她看。
萧芫见他没话说,懒洋洋向后倚着,手伸进宽袖中掏了掏,便掏出了一片薄薄的信封。
李晁起先没注意,等到余光里变戏法似的出现一张白晃晃的纸,目光方瞥过去,顿了顿,再移到她看起来薄如蝉翼的袖口上。
直看了好半晌,看得萧芫发觉,以为他好奇信,便道:“这是云游的女夫子寄来的,昨日没空看,今晨出发时便带了趁着路上看。”
李晁掩耳盗铃地移开目光。
“是游记吧。”
萧芫点头,看信时眉眼柔润,笑意鲜明。
心情甚好时,不介意与他分享,“夫子果真去了江南一带,江南烟雨朦胧,人美景也美,看来以前的那些游记并未夸大其词。”
李晁听着她含着赞赏之意的笑言,想起那日在御书房时她口中对他的指责,心底极不是滋味。
就算他确实有些地方不对,可同样都是授课,怎么她对这个女夫子就这般喜爱。
不就是封信吗,值得开心成这样?
“若你想去,待以后成婚,我们可效仿烈宗南巡,到时亲眼观赏,不比纸上来得好?”
这语气奇怪得很,萧芫莫名其妙瞥了他一眼。
“就算以后有机会去,也不耽误我现在从纸上欣赏啊。每个人眼中的景致皆不同,夫子用词优美雅致,就算只当文章论,也值当好好品鉴一番。”
李晁沉了脸,闭口不言了。
觉得这信纸当真碍眼得很。
她念着女夫子专传信描述风景,怎么不念着他这些年送了她多少本游记呢,哪一回有新的,不是第一时间就为她送去了。
小没良心的。
萧芫不管他,读着信自顾自乐呵,还不时用两口点心。
待车辇停下,李晁扶了她下来,便头也不回大步往前走了。
后面跟上来的言曹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要不要越过萧娘子去追圣上。
可若不追,圣上身边一个人没有,也不像话啊。
看得萧芫笑了,“中官快去吧。”
言曹才匆匆一礼,小跑着往前去了。
萧芫立在原地,好整以暇仰头向上看。
已近正午,艳阳高照,一片明晃晃的光亮中,重明寺神圣端肃,伫立于天地之间。
还未步上石阶,便已有香火的味道随风飘来。
石阶一尘不染,想是新打扫过,很快,一道身着染金墨服的人影步上石阶,入了她的眼帘。
崇山脚下,他不再如往常时那般高大,却也不显得渺小,满身威严俾睨的气势仿佛不是他要上山,而是上天请求他前来主宰这一方山水。
心底感叹敬服之意刚冒出了头,便见这身影回身,直直向她看来。
看得萧芫心头一凛,就算他不说话,她望不清他的神情,也知道是在催促她。
哼,让他一个人急吼吼地走那么快。
萧芫慢条斯理抬开步子,好一会儿方到了他身前。
李晁已经被磨得彻底没脾气了,看了眼她搭在丹屏腕子上的那只手,神色难辨。
道:“不是都道佛寺还愿,要亲自步上石阶,才算诚心吗?”
萧芫疑惑地嗯了一声,她本就打算亲自上去啊。
便见李晁向她伸出了手,掌心向上,是个等待她放入的姿势。
萧芫后知后觉看了眼丹屏,将手放下来,可望着他的掌心,却迟迟没有抬起。
好像他带着薄茧的宽大手掌是个惑人的陷阱,一旦进去,便再难出来。
眼前一花,是他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她,温暖又强硬。
再抬头,只见他宽阔沉稳的背影。
他牵着她,在高高石阶的最底端,一步步往上。
才十几步,又仿佛已是亘古。
他迁就着她,步子很慢,还会时不时侧头看她,只是一瞬,便又目光坚定地向上,如同对待每一个想要达成的目标。
萧芫垂下眼眸,只一心一意拾阶而上。
青灰色的石阶古拙而沉厚,随着这座古刹屹立千年,繁盛的香火带来来来往往的香客,石阶走得久了,尽管几经修缮,也还是被磨圆了棱角。
宫靴踏在上头,每一步都很坚实。
回想上回请愿,竟一时记不清那一日石阶的模样,只模模糊糊有个印象。
印象中有着漫天金光,人们来来往往,她一心只想着姑母,恨不能快些,再快些。
远没有此时这么踏实,好像她只用跟在他身后,什么也不必劳心。
有人分担一部分辛苦,遥远漫长的山路,也可一晃而过。
第32章佛珠
方丈亲自迎了出来, 他没有松开她,萧芫也并未挣脱,安静在他身旁, 只在方丈问好时蹲身一礼。
寺中讲究过午不食,香客却不必守这样的规矩,方丈亲自引他们到了一处特意开辟出的禅院,客气地安顿几句, 便离开了。
这处禅院萧芫并不常来,以前大多当日便回了, 用斋饭都很少,更别提在房中歇息了。
可今日不知怎的,或是寺中谢绝了普通香客清静了不少,或是昨夜休息得确实不够,用了些饭食,便困得有些支不住。
李晁见此又是无奈, 让她就歇在此间厢房榻上,他还有事, 一时半会儿也用不着。
萧芫摆摆手, 并不关心是何事,都不待他出去,意识就沉入了梦乡。
梦中一片光怪陆离, 辨不出形状的许多影子在眼前无声地嘈杂,萧芫身在中心,温暖点缀在心上, 似乎只有她在变, 又仿佛除了她,周身的一切都在变。
末了, 一个无形的手掌牵住了她,没有实感,轻飘飘的,肌肤的渴望悬在半空无处安放,让她本能想要向上追逐。
朦胧睁开眼,才知是午后的几束阳光透窗爬上了她的手掌,暖洋洋的,浸透了每一道掌纹。
丹屏端了盆水进来,脆声道:“娘子醒了,正巧,刚到了时辰,奴婢正准备叫您呢。”
梳洗更衣,出门时随口问了句:“圣上呢?”
丹屏:“圣上临走时没说去何处,只让娘子不必等他,先行去佛前还愿便是。”
萧芫颔首,一路往最高的那座金殿行去。
殿前的法师依旧是她请愿时的那位,此行不止还愿,她还带了自己新抄的佛经,依着上回的送到了法师手上。
藏经纸一张张摆开,檀香袅袅,萧芫便在旁看着法师一页页摞好,装订,印上寺院的佛印。
再由她亲手供奉在佛前。
临走时,这位寡言的法师忽然开口,声音沙哑缓慢,“施主可想求一串佛珠?”
萧芫静静抬眸,“佛珠?”
“施主的郎婿贵胄不凡,只是命格里总有一番波折,诚心求一串佛珠,或可化解。”
寺中无人不知今日圣上驾临,可即便是得道僧人,也向来不敢言天子灾厄,法师这般委婉与她说,倒合情合理。
萧芫迟迟没有开口,不曾应下,也不曾离开,就这般立在原地。
法师双手合十,朝她微躬着身,耐心等待着,亦不曾催促。
殿外如盖的花树遮了半边天空,花已至荼靡,风起,有零星的花瓣打着旋儿飘入殿中,轻抚过她的脸颊,落在松松握于身前的手中,带来一丝很温柔的凉意。
好像那一日漫天的雪。
祭台很高很高,仿佛要耸入云霄,她和他的所有臣民一样,隔着漫天风雪,宛若隔却重重山海,仰头遥望。
泪如血滴下,残躯撑着执念,每一口呼吸皆是割喉刺心的寒意。
仿佛他的生命里,从未有过她。
姑母不在了,他不要她了,心疾沉沉拽着她,她如同被大树遗弃的枯叶,如同搁浅在河畔的鱼儿,除了静静等待消亡,别无他法。
萧芫浅笑,尽管笑意遮不去哀伤。
“好啊。”
她答。
“我自是希望他,一生平安顺遂。”
……哪怕,是前世的他。
高处不胜寒,姑母守护了几十年的江山,总要有人带领着,继续向前。
盼着终有一日,能够攘外安内,河清海晏,繁荣昌盛。
上香,诵经,洒净,萧芫依着小沙弥的指引配合法师,最后再是一段佛经加持。
佛珠入手,萧芫再次行礼。
法师慈悲的眉目含着笑意,合掌回了一礼,静看她转身,迎着天光,跨出殿门。
高大的花树轻轻晃着叶子与花朵,像是一下与她打了好多招呼。
花瓣如雨落,皆无私地赠予大地。
佛珠沉在衣襟里,离心口不远,萧芫往回走,像是轻松,又似是沉重。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古刹千年犹存,她不求千年,只求百年。
又行过几座大殿,萧芫被一处花丛小道吸引。
近了,才看到花丛深处还有三人。
今日寺中香客寥寥,萧芫甫一靠近,便被那几人发现了。
萧芫没动,看着他们向她走来。
最前乃端阳大长公主,其后便是端王与清湘郡主。
萧芫面无表情,脑中捕捉到什么。
浅浅福身,“长公主,郡主,端王。”
清湘得意地笑,“不是说今日圣上特意来陪萧娘子为太后还愿吗,怎的只见萧娘子一人呐?”
萧芫微低着头,没什么反应。
清湘嗤笑一声,还想说什么,被长公主抬手制止。
长公主柔声道:“萧娘子莫挂怀,清湘是被我宠坏了,说话总没什么分寸。”
萧芫露出个应酬的笑,“长公主言重了,我并不曾放在心上。”
听的清湘面色一变,宛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长公主似是松了口气,接着道:“那便好。对了……那日二公主落水的事,我不知全貌,一时情急有失偏颇,我知萧娘子大度定不曾计较,只是身为长辈难免有些过意不去,事后回想,皇太后殿下的处罚哪里是轻了,分明是重了。”
说着,从腕上褪下来一只手镯,“寥寥一点心意,萧娘子便当是去岁你及笄时我晚到的礼吧。”
清湘在旁看得脸都黑了,可偏对母亲,她一向不敢质疑什么。
萧芫低眸,是云粉的南浔独山玉,云絮般的浅粉飘在透亮的芙蓉红中,赏心悦目。
顿了几息,让丹屏拿出一方手帕,包裹着接了过来,“长公主这般珍贵的礼,让我一时都不敢以手相触。”
清湘阴阳怪气,“萧娘子人在宫中,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过区区一个独山玉镯罢了,这般稀罕,没得丢份儿。”
萧芫仰起唇角,“玉石常见,成色这般好的南浔独山玉我却不曾见过,难免珍惜些。”
“这有何稀奇,莫说我母亲的长公主府,便是我的郡主府也……”
“清湘!”
长公主罕见地沉了面色,“莫要胡说。”
又面向萧芫:“今日我得赶回京中,需先走一步,来日再与萧娘子叙话。”
萧芫点了下头,复行礼恭送。
清湘看着她行礼的模样便畅快,错身时睨她,“萧娘子办的春日宴我去捧了场,来日我府中的清荷宴,还请萧娘子不吝驾临才是。”
“到那时,王太傅家的王娘子也回京了,你也不必像春日宴一般,可怜兮兮的身边只有一人。”
萧芫这回抬了眼,“可惜郡主身边的陈娘子,却是再与这样的宴会无缘了。”
清湘被激得步子一顿,咬牙喘口气,但长公主已行了一段距离,她错失了回怼的机会,只能不甘不愿地跟上去。
萧芫望着他们的背影,目光放在一直不言不语的端王身上,若有所思。
待人远了,她随手将手中的玉镯给丹屏,丹屏小心翼翼的隔着帕子拿住,萧芫看见道:“多裹几层,免得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丹屏点头,又拿出两张手帕,将其裹得严严实实后才反应过来萧芫的语气,懵懵抬头,“……不干不净?”
碰到萧芫肯定的眼神,顿时有些担忧,“那奴婢回去先悄悄送给太医查探一番。”
萧芫忍不住笑了,“这倒也不必,放入库中压箱底便好。”
再好看的花丛,有过那几人她也失了兴致,索然回身,却见隔着不远,一人长身直立,静静等候。
萧芫望进他眼底,宛如被摄取了神魂,忘了脚下的步伐。
衣襟里放着的佛珠好像在微微发热,她捏紧了手指,掌心发汗。
他向她走过来,“萧娘子这是在花丛里迷了路?”
萧芫默了下,“你怎么来了?”
李晁没好气地道:“还不是有人久久未归,自然得出来寻了。”
“我本也要回了,还不是遇到了长公主端王他们。”
萧芫抬步,“你今日随我来寺中,就是因为他们吧?”
李晁在她身旁,“是,却也不全是。”
“嗯?”
“是寻方丈有些事。”
萧芫侧首。
“你应也知道,重明寺方丈乃我远房的皇伯父,当年受母后恩惠才得以成了方丈,所以有些事,便会拜托他暗中去办。”
“那此次……”萧芫有所猜测,“是有关长公主的事吗?”
李晁颔首:“有关平昌侯。”
平昌侯,正是长公主的夫家。
萧芫蹙起眉,“难不成是平昌郡出了事?”
平昌侯常年居于其封地平昌郡,长公主则久居京城,平昌侯每年都会入京在长公主府小住一段时日。
李晁摇头,“尚且不至于,我想探的,是平昌侯对于长公主真正的想法。”
常年异地的夫妻二人,感情起码明面上并不和洽,但皇家联姻,往往都是利益捆绑。
他想知道,长公主与端王走得这般近,是否是平昌侯授意,若不是,平昌侯是否知情,对此态度如何。
“这很难吧。”
想想就知道,事关重大,怕是在亲近之人面前都不会显露。
“而且平昌远在外阜,山高水远,方丈能有什么法子?”
李晁笑而不语。
萧芫住了步子,狐疑,“难不成,你亦不知?”
李晁:……
“你觉得可能吗?”
他不知,那方丈岂不是谋私?
萧芫微抬下颌:“谁让你要卖关子。”
李晁牵住了她的袖口,如一个隐秘的试探。
“你可要与我一同?”
萧芫将袖子从他手中抽回来,“我才不要,你回来将消息告诉我便是。”
分明佛珠在怀中本也没什么,可一看到他便仿佛硌得慌,她想快些回去好好收起来。
李晁蜷了下空荡荡的手指,按下来不及升起的失落。
应:“那你快些回禅院,莫要再去其他地方。”
萧芫摆摆手,“知道,你快去吧。”
只是往前两步,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因他而求的佛珠,是要……送给他吗?
第33章月娘
回首, 他还未走远。
可他熟稔的背影,正在越行越远。
萧芫心头一紧,一种莫大的恐慌漫上来,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到他的名字从自己口中脱口而出。
那般急切。
好像再晚一步,他便如前世梦魇中一样,再也不见。
她看到他因这样的呼唤一下转过了身, 向她走来,步伐很快。
面上沉凝紧张, 手握上了她的小臂,“怎么了?”
萧芫忍不住失神。
好像自己在他心中,比她以为的还要重要。
迟缓地摇头,“没事,只是你……”
……能不能不要丢下我?
她咬了下唇,“我改主意了, 跟你去。”
他握着她的手迟迟没动,萧芫能感受到他的视线沉沉笼罩着她。
好半晌, 他顺着小臂向下, 牵住了她的手,很紧很紧。
“嗯,那便随我走。”
……芫儿, 跟我走。
萧芫侧头,恍惚中,像是透过时光, 望见了另一个他。
幼时害怕的时候, 她会寻到一处小小的角落,蜷缩进去, 好像世界只有那么大,不会有挑剔的视线,也不会有指指点点。
他寻到她时,会在外面陪她一会儿,在天快黑的时候向她伸出手。
【芫儿,别怕,跟我走。】
于是她被他牵出来,他在前,她在后,就像现在这样。
萧芫上前一步,与他并肩,小声,“李晁,你都捏痛我了。”
他松了一点,可依旧很紧。
垂眸一眼,似是在观察她的神情。
她回望他,光线将他面容的每一处都照得很清晰,依旧是一贯肃正的模样,可仿佛,又有什么已经不同。
萧芫挪开目光。
一路静谧,偶有低沉的诵经声随风飘来。
手被他牵着,为他求的佛珠在自己怀中,仅仅这两处,便好像已经全身都沾满了他的气息,与骨血交融。
转过一处小道,金阳自背后洒下,映下一高一低的两个影子,挨得很近,向前的每一步,都有一部分重合。
萧芫一直低头看着,直到入了一处幽深的林中,影子被树木连成一片的阴影吞蚀。
树林深处,是一方小院,古老简朴,两棵几欲遮天的桃花树屹立院中,方丈换了身灰色僧袍,在院外恭迎。
“圣上,萧娘子,月娘就在院中等候。”
李晁颔首,推开院门。
院落幽静,花香浓郁,正中立着一位看上去已过暮春之年的妇人。
她行了个大礼,起身比手引她们入内。
萧芫忍耐着,视线还是不由自主两次落在她的面颊上。
上面有好几处暗红色的疤痕,似是烫伤。
她身姿绰约,周身自有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清雅,仿佛随着年岁增长,愈发沉淀。
直到落座后她恭敬地递上来一张信笺,萧芫才留意到,她不止面容有损,喉咙上亦有一个疤痕,不明显,位置却足以致命。
原来,她并非不想开口,而是无法开口。
信笺上写着一行字,【信件皆已交予方丈,贵人有何问,定知无不言。】
于是李晁问,月娘在不远的书案处写。
有些很快写完,有些却写了很久很久。
萧芫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或是因她与姑母年龄相近,或是其它什么,心底浮起些许唏嘘叹息。
叹若非这些人为的伤,她定是一位端淑婉约的美人,不比任何人差。
却不想她令人可惜之处,不止这些。
不过半个时辰,月娘便已是面色苍白,额间布满虚汗,手腕颤抖着拿不稳笔。
只好最后写下几个几乎不成形状的字以表歉意,萧芫看着,差些要伸手去扶她,被她摇头婉拒。
但她却再没力气起身,萧芫温声让她好生歇息,便同李晁离开了。
出了院子在林中漫步,萧芫想着月娘的模样,心里堵得慌,“月娘身上那些伤,都是当年大长公主……”
李晁点头,缓声道:“当年大长公主心悦平昌侯,一心想要出降,可平昌侯早与月娘私定终身,她便设法除去了月娘一家,最终得偿所愿。”
“那平昌侯可知是大长公主所为?”
“不知。”
起码明面上如此。
萧芫蹙眉,“月娘一直与平昌侯有联络,她九死一生,为何还要瞒着,还一瞒就是这么多年。”
李晁目光幽深,望着前方。
黄昏的阳光透不过繁盛的枝叶,却在缝隙中镶了金边,溢下点点光斑。
“或许,不是她想瞒,而是她知道,即便说了也无用,还不如为自己留些念想。”
“什么说了也无用,他自己的心上人被人害……”
萧芫遽然顿住,停下脚步。
脑中灵光一现。
平昌侯乃一方侯爷,不是不知事的毛头小子,月娘一家被大长公主所害,就算当时不知,事后也必然能想清楚查明白。
可他依旧好生与大长公主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不是有什么苦衷,便是冷心冷情。
或者说,二者皆有。
为了家族他不可能舍去大长公主的助力反目为仇,与月娘虽有男女之情,却远远比不上对权势的追逐。
甚至,可能大长公主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这么肆无忌惮。
对于月娘来说,现在的结局,又何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靠着平昌侯的怜惜多年通信,并以此为条件辗转将消息给了李晁与姑母,为自己搏一处安身之所。
已经是现有的条件下,所能做到最好的了。
不然,她这样一个身受重伤的弱女子,无亲无故的,要如何能活得下去呢?
萧芫想明白了,心却沉沉往下坠,蓦然涌现彻骨的悲哀。
所谓真情,所谓海誓山盟,在现实的权势面前,便当真都是笑话吗?
话本子里总是有再多波折也能圆满,仿佛人生只有情爱。
可真正的史书中,哪怕是野史的寥寥记载,也总是一碰到些许考验便溃不成军,劳燕分飞已是最好的结局,多的是惨淡收场。
更不用提京中那些现身演绎的所谓“恩爱”夫妻了。
萧芫望向李晁,鬼使神差开口:“那你呢?”
“嗯?”
李晁回头。
他离她仅有一步,仿佛极近,又仿佛极远。
谈及朝事时,他总是有种天生的冷漠,如上苍俯视世人。
“若你是平昌侯,也会像他这样吗?”
像平昌侯这样,让互许终身的女子九死一生,拖着伤重的残躯苟且偷生,这般一日挨过一日,却连面都不曾露。
李晁惊讶挑眉,似是不明白她为何有如此疑问。
将君王代入臣子,也只有她,敢问出这样的话。
他凝视着她,脑海中正思忖的种种政事的曲折,倏然尽被她的容颜倾覆。
落日余晖下,昏暗的树林里,只有他们二人。
世俗渐远,他与她相对而立,仿佛抛却了身份,只是单纯的一双人。
只是李晁,与萧芫。
一对未婚的夫妻,俊朗的郎君,与貌美的女娘。
李晁上前一小步,沉声:“不会。”
萧芫心重重一跳。
他离得太近了。
“不会有月娘。”
“萧芫,既定了婚约,那便只有你我,之前不会有任何人,之后亦不会。”
萧芫侧了下身,被他这样猝不及防的说辞闹红了脸。
恼羞将他扒拉开,往前走,“谁问你这个了。”
“那你……”
“我是说,若已有了月娘,之后又有了对家族更好的选择,你会如何?”
李晁被这样的假设弄得有些转不过弯,“已有了月娘?为何我要……”
萧芫咬唇,转向他,直言:“便当是我。”
当是她?当月娘是她吗?
光是闪过这个念头,李晁便皱起了眉,“萧芫,你为何要拿自己与她相比,我永远不会让你落到如此境地。”
永远……
萧芫呼吸顿了一瞬,像是被这个字眼刺痛。
一处古刹幽静的小院,与前世她被圈禁的那处破败的宫殿,渐渐重合。
还有月娘满是冷汗虚弱的模样,与她躺在病榻艰痛残喘的模样……
一同,如一道尖锐的利刃搅入心口。
她一瞬恍然。
原来,现在的月娘与前世的她,有一部分是如此相像。
仰头,轻声:“如果,已经如此了呢?”
已经如此……
已经如此。
李晁不知不觉间浑身紧绷。
想说怎么可能,想让她莫要做这种无端的假设庸人自扰。
却迟迟说不出口。
忽有一种渴望,想用力将她拥入怀中。
“芫儿你……”
粗糙的指腹抚上她的眼尾,喉头无措地滚动,却只会最徒劳的一句,“别哭。”
萧芫侧脸避开,抬手胡乱抹了下。
后退一步,笑:“我乱说的。”
步伐轻快地往林子外头走,“我当然不可能和她一样,再怎么样,我还有姑母呢。”
“姑母就算不管你,也不会不管我的。”
赶在天光彻底暗下去之前,他们出了树林。
言曹与丹屏等了许久,结果好不容易等来了人,就见圣上挥手让他们不要跟着。
丹屏愣愣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很快走远,反应过来刚要上前,被言曹拉住,“圣上之令,便莫要跟去了。”
“圣上说不定只是对你,我得去看看我家娘子。”
万一是圣上欺负娘子了呢。
言曹没松手,“自有人暗中跟随。”
丹屏看了他一眼,到底不敢造次,只能放弃。
萧芫不理李晁,依着记忆里的路往禅院走。
只是一入夜她的方向感便不好,都走出去好远了,才发现有些不对。
“这是……”
往四周看了看,她好像,从来没来过这个地方。
“此处是姻缘祠。”
一个僧人拄着拐杖从门后出来,“亦可求婚姻美满,二位施主可要进来瞧上一瞧?”
第34章三生
“不了。”
“可。”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萧芫回头瞪他一眼。
李晁:“平日里此处最是香火旺盛, 姻缘树更是千年古树,旁立三生石,你不想去看看?”
说到三生石, 萧芫有几分犹豫。
最终半推半就地进去了,瞅他,“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重明寺乃京中名刹,归属皇家, 从户部拨款,每年皆会上供, 姻缘祠是香火钱最多的一处。”
萧芫懂了。
涉及户部,他总是有多紧盯多紧,生怕该入国库的钱被人昧走。
院子正中,正是那棵千年古树。
古树树干粗看约摸需十人合抱,以简易的木栅栏围了一圈,向上枝繁叶茂, 密密麻麻挂满了祈福红绸。
院中四面的灯笼只够照亮低一些的枝叶,再往上, 便只见模模糊糊的墨绿虬枝, 蜿蜒分割着暗色的天空。
树旁不远处,有着小桥流水,桥的这一头摆着两盏精美的鸳鸯百转灯, 照亮石上以篆书刻下的三个字。
三生石。
僧人笑言:“相传以手触碰三生石,诚心祈愿,便可缘定三生, 不离不弃。今日二位施主有缘至此, 不妨试试?”
萧芫不怎么想。
这样的祈愿,得是已经定了情的男女才会一同吧。
可一不留神, 李晁已牵上她的手,拉她到了三生石侧面。
“你……”萧芫心底五味杂陈,“你当真想和我定下三生吗?”
灯笼里的烛光明明暗暗,鸳鸯的纹样映在两人身上,树影沙沙,唯有彼此的面容清晰。
李晁幽邃的眼眸深深望着她,如囊括漫天星辉,朦胧中显得缱绻温柔。
夜色里他的声线很低,有种滚在人心头的酥麻。
“若人真有三世,提前告知地下老儿,免得到时安排不妥没能相遇,平添麻烦。”
这口气,好像那阎罗王也是他的臣下一般。
但其实已经相遇了。
萧芫想。
若今生之后再相遇,便真的就是三生了。
萧芫没说话,主动拉着他的手,摁在三生石的掌印上。
闭上眼眸。
她却不想求来世,只盼今生。
今生与他,能做一对安安稳稳的夫妻,在皇后之位上一直到老,便不枉来到世间的这几遭波折了。
于是,在姻缘树的红绸上,她也写下白头偕老四字。眼神瞄过去看他的,却是“护芫儿一生平安喜乐”。
萧芫眸光微颤。
心尖儿悄然软化,连同星星点点的苦涩一同。
前生已了,既不曾白头偕老,也没有平安喜乐,她不知前世此时,他是否有同样的愿望。
但今生,他与她之所愿殊途同归,总算是个好兆头。
步出姻缘祠,已是月上中天。
手中提着僧人赠予的鸳鸯百转灯,仰头星空连成银河。
她转头看向他。
李晁以为她有话要说,便也看回来。
萧芫:……
脚尖轻轻踢了下他,“哪边是回去的路啊?”
李晁一怔,挑眉:“你适才……”
口中未尽的话被萧芫瞪了回去。
他眼中不由含了笑意,凌冽的眉目暂歇了春晖。
换了个手提灯,从袖中捞起她的柔夷握住,抬脚,“这边。”
萧芫怀疑,“是这边吗,我们刚刚不是从另一头来的?”
李晁耐心道:“刚自东面来,我们的禅房在姻缘祠北面,往西不远有一条小道向北,是最近的。”
“……小道?这么黑,小道不是更容易走错吗,要不……我们还是从大路回去吧。”
萧芫看着自己和他手中的两盏灯,觉得与那无边的黑暗比,实在势单力薄。
“不会错。”李晁沉稳肯定,“来之前我特意看了重明寺的图籍。”
萧芫想到他随手画出的舆图之精细,顿时没话说了。
他这颗世间无出其二的脑袋瓜,确实不可能记错。
他说图籍,那便不止是地图,萧芫估计他在她午歇时出去,极有可能就是查账去了。
重明寺隶属皇家,有一部分银钱直取国库,李晁这般勤政,估计是觉得来都来了,便顺便使人查收一番。
月色愈发昏暗,萧芫小心翼翼留意着脚下,缓步慢行。
待转到那处小道上,墨色云层倏然将月轮挡了个严严实实,视野中大片隐隐约约的轮廓顷刻不见,萧芫紧张得掌心渗出了汗。
李晁将她牵得更紧,道:“没事,跟紧我,不到半刻便会到。”
萧芫嗯了声,亦步亦趋。
小道狭窄,堪堪够两人并行,微弱的烛光只能照亮脚下,暗处仿佛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且似乎,越来越清晰。
乍然一声短促的叫声,萧芫浑身一抖,手中的灯笼险些掉落,被他揽腰把着她的手握住。
心脏咚咚在跳,萧芫几乎被吓得软倒。
李晁将她揽入胸膛,皱眉低声:“怎么回事?”
暗处有人轻身出现,半跪在前,可还不等暗卫开口,便又传来一声。
这下李晁听明白了,沉沉黑了脸,挥手让暗卫退下。
萧芫也觉出不对,仰头,“这是……”
话音未落,叫声连成了片荡悠悠散开,这一回,还掺杂了男人粗重急促的喘息声。
萧芫听得耳尖都发烫,一时无语也无措。
这都是什么人呐,在这种地方做这样的事。
从李晁怀中退开,开口想说什么,可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还是将这对野鸳鸯赶走最方便。
抬眸,却见他看着她,神色难辨,眼眸中像是翻滚着汹涌的暗流。
萧芫眸子一颤,似被烫到。
想移开目光,可他的手抬起,指节挨上她的脸颊,带来些微凉意。
不远处的声响越来越激烈,好几次差些喘不上来气。
萧芫觉得自己不止脸热,整个身子都在发热发软。
尤其,他的另一只手还揽着自己的腰,不曾松开。
檀唇耐不住微微张开,想吸入更多带着凉意的气息,却被交织的龙涎香与苏合暖香扑了满鼻。
耳边敏感地捕捉到他的呼吸声,似是比之前重了些,又似是没有。
侧过脸,避开他的触碰,却露出了胭脂般的眼尾。
李晁喉结滚动。
她不知道,现在的她,有多么好看,又有多么诱人。
迷离的烛光中,雪肤娇靥被霞蔚烘染,宛若一朵被催熟的瑰艳牡丹,如水的含情眸羞赧般微微垂下,脉脉撩动人心。
侧脸时露出的眼尾红更是尽态极妍,一下撞在心上,印下难以磨灭的朱砂印记。
太过了,无论是那边几乎濒临破碎的叫声,和随之极快的其它一些响动,还是他怀中越来越重的燥热……都太过了。
萧芫无措地攀住他,“你……”
倏然止声,声线里一种像是刚醒的沙哑,重重叩下心弦。
溃败般闭了闭眼眸,有几滴晶莹沾湿了长睫,湿漉漉的黑更显浓郁。
她热得出了汗,鬓边几缕碎发潮湿地黏上粉嫩的肌肤。
李晁像是怕她站不稳,手臂更用力,锢紧她的纤腰,支撑着,却也在传来更多……
好像他的手上有一股跳动的脉搏,一下一下,震耳欲聋。
他向她低下了头,束起的墨发遮掩了耳郭一角,她感知到他紧绷的肌肉,暗沉的眼神,禁锢的姿态……都带着一种猛兽捕猎般的攻击性,和与此相伴的,极端的克制。
声线喑哑,很近很近,“已经让人去赶了。”
话音刚落,更远处响起几声凄厉的猫叫,那对野鸳鸯被惊得叫声扭曲,夹杂着几声痛呼。
隔了几息,黑暗里传来低低的咒骂,又隔了好一会儿,声音才远了。
萧芫觉得那声音,似是有几分熟悉。
咬唇等待着,待彻底听不见了,身上难捱的燥热也消解了大半。
小声问:“那是谁啊?”
暗卫出现,“禀圣上,娘子,是清湘郡主和端王。”
“什么?”萧芫失声,震惊得一下连羞赧都忘了。
“白日里大长公主不是说他们要走吗?”
结果这两个人留下,趁夜抓紧时间行这样无媒苟合的勾当吗?
萧芫想想清湘平日里自诩清高的模样,便觉得膈应得紧。
李晁揽着她往前,嗓音还有些沙哑,“今日只有大长公主回了京,端王明日才会由翊卫送回道观,清湘郡主以身子不适为由留宿一晚,也是明日方回。”
萧芫:……
果真厉害,支开了长辈,正好成全这一夜的露水姻缘。
萧芫:“清湘郡主便罢了,她随大长公主来,那端王是用的什么缘由来的重明寺?”
李晁冷然道:“为生母供香祈福。“
萧芫:……
嗯,只能说,着实是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萧芫嘲道:“之前请大长公主替他问淑太妃安,现在又来寺中为生母上香,他可当真是个孝子。”
孝得十分平均,一点儿都不厚此薄彼。
“当心。”李晁带着她停了一下。
萧芫这才看到,再往前的路,是由一个个石块分散拼成,石块与石块之间隔得不远,但确实要小心足下。
她不再开口,专心看路。
为了她能看清楚些,他特意将灯伸远,且压低了些。
行至半途,眼前终于亮了,抬眼,看到尽头的禅院灯火通明,门口一路都有人提灯而立。
言曹丹屏眼尖地看见他们,忙小跑过来,一人一个接过了灯笼,于侧前方引路。
直到入了禅院,她想回侧面厢房时,他松开手,腰间一阵空落落的凉意,才反应过来,她竟由着他揽了一路的腰。
“芫儿。”
下人都在,他这样亲昵地唤她,让她不由心头一跳。
回眸,他于灯火阑珊处凝立,仿佛已守候许久,“侧边厢房久不住人,正房有里外两张榻,今夜暂且在正房忍耐一夜,如何?”
第35章疼痛
萧芫愣住, 一时无所适从,看向丹屏。
丹屏:“娘子,厢房是干净的, 只是有股陈味儿,奴婢熏了香,可总觉着还残存着点儿。”
陈味儿?
萧芫蹙起眉心,有些嫌弃。
李晁已经向她伸手。
萧芫无奈, 知道她不应,他便要过来拉她了。
便靠近一步, 主动将手放入,“那我睡哪儿啊?”
他拉她进了屋,“你睡里间,我睡外间。”
所谓外间里间,也不过是隔了一道屏风。
夜已深,李晁先退出去, 将地方留给萧芫沐浴盥洗,待她上了床榻放下床幔, 他方进来。
萧芫听着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刻意放轻了动作,也并未唤其他人服侍,听着简单铺了床榻后, 便没什么动静,应是歇下了。
过了一会儿,外间留的一盏灯也灭了。
今夜无月, 屋内暗下来时伸手不见五指, 他与她沐浴后的香气融在一起,属于他的龙涎香味在鼻尖越来越浓。
萧芫翻了个身, 背对着他的方向,心被一种莫名的涟漪烘在半空,睡意迟迟压不下来。
临近夏日的春夜有些燥热,萧芫从被衾底下探出一条腿,亵裤被她蹭上去半截,露出柔腻白皙的肌肤,骨骼纤细玲珑,透着粉意。
迷朦中蹭蹭枕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有些不安稳地沉入梦乡。
梦里依旧光怪陆离,很多场景掺杂在一起,可好像无论眼前是什么,腰间都有股被压迫的感觉,像是他揽着她的腰,一直不曾松开。
到了后半夜,夜空转晴,露出了苍月朗星,一隅洒在外间的榻上,李晁皱起眉,被心底一阵焦灼的惶然唤醒。
睁开眼,眸底很快清明,也听到了让他不安的源头。
屏风里侧,几重床幔之后,低不可闻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娇弱痛苦得让人一听便揪起了心。
李晁翻身下榻,大步走过去,几近慌张地掀开床幔,微弱的血腥味探入鼻尖。
透进来的月光冷霜一般覆盖下来,萧芫背对着他,身子蜷缩着细细发颤,呼吸凌乱不堪,挤出肺腑的闷哼带着颤巍巍的哭腔。
“芫儿。”他俯身急切唤她,大掌底下的玲珑肩骨不堪一握,触手满是冰凉的冷汗。
心猝然沉底。
萧芫在梦魇中痛苦地挣扎,仿佛又被困在了前世的残躯里,每时每刻都痛入骨髓。
直到有些发烫的温度暖了后背,她像是被人抱起,激得意识上浮了些。
可随之的疼痛骤然尖锐,她一下哭喘出声,手死死摁上小腹。
痛连绵不绝,愈演愈烈,顷刻袭满周身。
感觉有一点熟悉,可是以前她从来没有这样痛过,像是要活生生将人劈开一般。
萧芫呼吸艰难,无法控制自己口中溢出的声音,想挣扎却没有力气,只能一阵阵地发抖。
也听不清耳边的话,隐隐约约感觉到是他抱着她。
周身亮了,似乎进来了不少人。
再之后,便又模糊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挨过一遭,萧芫虚脱地瘫软下来,冷汗湿了重衫,满头的墨发也湿了,耳鸣声中,他好像在唤她的名字。
她没办法回应。
听到他压抑着声音大怒,厉声让传精通妇疾的御医过来,言曹解释了什么,被他毫不留情地呵斥了回去。
又是好一会儿,萧芫终于拾起一缕游丝般的气力。
挣扎着动了下,弱声唤他。
勉力睁开眼,他的面容有些发花。
李晁红着眼睛将她鬓边汗湿的发撩入耳后,像是也随她与疼痛打了一场仗般,声线夹杂着些微颤栗,“芫儿,怎么样?”
萧芫摇了摇头,眼角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随着动作滑落。
惨白的面容布满冷汗,声音细弱:“不算什么急症,让太医明日来便可。女子月事,太医就算此刻来了,也没什么法子的。”
她身上已被更衣擦拭过,底下也垫了月事带,他的大掌代替她捂着冰凉的小腹。
李晁还想说什么,萧芫松松握上他的手,“我不想吃什么,也吃不下,李晁,别折腾了,你扶……”
她就要挣扎着下去,“……扶我过去那边,你也歇息吧,不是说,明日还有事吗?”
“萧芫。”
李晁肌肉紧绷,失控地将她揽回来,又克制着怕弄痛了她,气得胸口起伏不停。
“有你这般不爱惜自己的吗?”
萧芫愣愣看向他。
他的眸中,焦急与心疼几乎化作泪滴滴下来,可始终没有,只是愈发地红。
“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我与母后将你呵护到大,什么歇息、麻烦,难道比你的身子都重要吗?”
他不由分说将她小心抱起,上了榻。
“里面的床榻脏了,便在这儿睡,我守着你。”
身子的不适让萧芫反应有些迟钝,怔怔由着他摆布。
他比她高大太多,将她圈在怀中时,她整个人完全陷了进去,契合得仿若本就是一体。
外间的床榻很窄,也只有这样的姿势,才能容纳得下他与她两个人。
萧芫睁着眼,看着床边厚重的木栏,没再开口。
他这样紧紧从背后拥抱,让她感觉好像被裹在一个暖炉中,每一处都有源源不断的暖意传来。
可依旧挡不住绵绵不绝又起的疼痛。
……爱惜自己。
是啊,爱惜自己。
可若疼痛日夜不休,御医束手无策,除了忍耐,还能怎么办呢?
泪悄然顺着眼角流下,她哭得无声无息。
她原本也不会这样的,前世一开始受心疾之苦时,一有难受便唤人,闹过也哭过,可是折腾到最后,才终于知道,都没用的。
多余的情绪起伏,只会让自己更难受。
或许是此时太温暖,对比得前世那般凄凉,又或许是疼痛愈发剧烈,渐渐忍耐不住,萧芫的泪汹涌而下,湿透了锦枕。
李晁察觉到她脊骨的战栗,支起身子,看到她的模样时呼吸一滞。
他几乎手足无措,想去抹她的泪,却不敢挪开暖她小腹的手。
“是又痛了吗?”他声线不稳地安慰,“芫儿,御医已经在路上了,很快就来了。”
萧芫再绷不住,一下哭出了声,上气不接下气。
艰难转过身子,将自己埋进李晁的胸膛,纤细的手指死死攥着他的衣襟,哭得浑身颤抖:“李晁,我好痛啊……我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这么痛啊……”
李晁将她紧紧纳入怀中。
这种时候,好像一切的言语都显得轻忽,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也不知该如何缓解她的痛楚。
只能陪她这样捱着。
萧芫哭得精疲力尽,睡过去没多久就又会被痛醒。细碎的呻吟里总是夹杂着模糊的呓语,最多的,便是他的名字,和姑母二字。
李晁总是不断地应着,为她拭汗,喂她喝煮好的姜糖水,心里的害怕和恐慌抑不住地漫延,不知催了外头的言曹多少回御医。
短短的一夜,漫长得像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天亮时,萧芫终于好些,沉沉地昏睡过去。
李晁来不及收拾自己,在旁盯着御医诊脉,面色沉得如同随时会重重压下的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