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揍人
可真是简朴呐。
没有浓妆, 没有宫服,只是一身简单的鹅黄襦裙,中规中矩的螺髻, 簪钗寥寥。
一切都是浅淡的,柔婉的。
仿佛生怕露出棱角,让旁人察觉。
看到萧芫的一瞬间,萧若慌乱恐惧的神色镇定下来。
萧芫看着她表面畏缩, 实则有恃无恐的模样,忽然觉得可笑。
一开始, 她可不是这般。
她第一次让人将她绑起来的时候,她可是怕得浑身发抖,不住地叫着,道若她有事,父亲不会放过她的。
后来次数多了,她以为她当真是怕了这句话, 可殊不知,她口中的好父亲, 没有一次因为此事来找过她。
更别提什么不会放过了。
这一回, 她倒是有些好奇,若萧若浑身是伤地回去,萧正清会不会还像以前一样无动于衷。
萧若看着萧芫越来越近,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色厉内荏地叫着:“萧芫,你要做什么?这回我可没招惹你!”
不止没招惹, 她还专门躲得远远的, 连凝烟阁都没敢上去。
萧芫在离她极近的时候定住,鞋尖差一点儿便踢到了她。
居高临下, 眸色如寒潭,冰冻三尺。
目光缓缓移动,滑过面庞,到了那一截雪白的脖颈,忽然觉得碍眼得很。
有一种冲动在心底叫嚣,叫嚣着让她抬起手,拔下发簪,狠狠从颈侧插进去,让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萧若被她看得自骨子里泛出悚然的寒意,她竭力往后缩,但被绑得太严实,只是蜷缩得更紧。
萧芫这一次和以前都不一样,她的模样,仿佛是真的想杀了她。
她开口要说什么,可对上那双眸子,一瞬,像是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
发不出一个字。
萧芫竭力地克制自己,将自己从前世的血渊拉出来,忍得额角泛起青筋,眼尾稍红。
她当然不能杀了她,这样太蠢了,后续会有无穷的麻烦,甚至会毁了她好不容易才重新拥有的一切。
她掐着掌心,尖锐的疼痛连心。
不断在心底说服自己。
前世的萧若已经死在了她手上,她本身病得就要死了,萧若好心送上来为她陪葬,她也如她所愿。
该清了。
她不配让她付出那么大代价,再杀一次。
可……好像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足以平复那些刻骨的痛恨与绝望。
萧芫后退了一步。
萧若的眼中燃起希冀,可下一刻就被湮没。
“丹屏,将她嘴塞住,除了脸,我不想她身上再有一块好皮肉。”
萧芫转过了身,将她一瞬响起又被活生生堵回去的尖声怒骂抛在身后。
既不能杀了,那其它的,她也没有兴趣。
更不屑于亲自动手。
可绑不能白绑,自然得让她尝到点儿教训。
今天,只是个开始。
有她在,今生的萧若,休想过一天的好日子。
阳光自西天洒下来,重新裹满周身,身后一声声不明显的闷响里,花香鸟鸣又重新回到了她的世界。
她看到原菁莘回身,金棕色的光晕在她的发丝间,衣摆上。
萧芫露出了一个笑,很浅,却真心。
原菁莘抱怨:“我说我动手,你还不应,我的武艺可比那个丹屏好多了。”
萧芫与她并肩,“那是,原娘子的武艺无人能敌。是我,不舍得让她脏了你的手。”
原菁莘耸肩,“好吧。”
往后看了眼,“你打算之后怎么办,萧相不会真的因为此事来为难你吧?”
萧芫:“看他想不想管了。”
原菁莘有些惊讶,“萧若这样回去,萧相还可能会不管吗?”
萧芫讽笑:“他就是这样,凉薄,自私,他可能不会来找我,但一定会嫌萧若给他惹了麻烦。”
原菁莘:……
“那萧若以前还总叫唤着什么萧相不会放过你,我还以为你是顾忌他,所以才……”
“也可以这么说吧。”
萧芫声音很轻,转瞬飘散在了风中。
原菁莘看着她的背影。
分明依旧盛装,雍贵夺目,身姿端雅,可好像又那么脆弱,不小心便会被风吹散,再也不见。
她追上去,拍了下她的肩膀,语调不由轻快,想让她开心些。
“就要到出宫的时辰了,阿芫,不如我留下,咱们秉烛夜谈,也正好让我看看,之前教你的那些你练得如何了。”
萧芫往侧边两步躲开她,嗔道:“再过几日吧,我的姑奶奶,今日宴会刚结束,你便是留下来,我也没空陪你啊。”
况且之后还有李晁的兵书要交差……诶,岳伯伯他们送来的明光铠不知菁莘能不能穿,过几日就将这个送给她,希望可以逃过一劫。
以后给丹屏另寻一件就是了。
原菁莘仗着个儿高,过来搂上她的肩,话语间满满的风流意气,“那可说定了,过几日我就进宫,到时赖也要赖在你的颐华殿。”
她这模样,仿佛并非身处威严肃穆的皇宫里,而是恢弘秀丽的山水间,她正与她肆意地伴风徜徉。
萧芫忙将她的手臂拉下来,又恼又无奈:“菁莘,都说了多少回了,别这么搂,我的衣襟都被你搂歪了,今日这身打扮,可是我精心准备了好久的!”
原菁莘笑着随口应下,劝:“衣衫首饰不过身外之物,何必这般在意呢,要我说呀,人呢,还是开心最重要。”
萧芫佯作恼怒,拍了她一巴掌:“你是骑装又不怕乱,当然不在意了。我好好的衣裳皱了乱了,就开心不起来!”
把她往另一条路推,“好了好了,快出宫吧,一日不见,原将军与原夫人定分外想念,就别与我在这里磨蹭了。”
原菁莘轻快走了两步,回身,金乌就在她身后,圆圆一轮。
天水碧的骑装被风吹动,如照影惊鸿,更似朗月清风。
嗓音利落、明朗:“你也回去吧,不开心了该出气出气,莫要放在心上为难自己!”
萧芫……萧芫重重点了点头,高举起手臂向她挥手。
眼前的光晕好亮,亮得有些模糊。
原菁莘高挑的身影就在最中央,越来越远。
红墙金瓦,圈住了四方天地,也承载着她所有的拥有与寄托,是她永生的归宿。
漆陶一直默默的,直到此时,方担忧地上前,唤了声,“娘子。”
萧芫没有动,风带着些凉意吹过,空荡荡的,她静静等待着眼底的湿热褪去。
一会儿,才应:“如何?”
漆陶:“人已经送出去了,不过不是咱们的人,是……是圣上之前派来的暗卫。”
萧芫顿时回身,“暗卫?他何时在我身边派了暗卫?”
“说是上回落水之事后。”
萧芫:……
她想到了丹屏。
姑母来明的,他来暗的。不得不说,不愧是姑母的儿子。
只是这样的事,不应该提前与她知会一声吗?
这下倒好,又多了一个把柄在他手上。
债多了不愁,萧芫索性破罐子破摔,“先不管他,宴会那边如何了,来赴宴的人可都出了宫?”
“都已出了,女官们正在使人收尾,道酉时之前会来向您禀报。太后那边也遣人来说,您今日先忙,不必想着去请安。”
萧芫颔首,“那你待会儿亲自走一趟,问下宣谙姑姑今日姑母如何,晚膳可准时用了,身子有没有不适。今日人多,也请奉御医官为姑母请个平安脉,以保无虞。”
正要转过宫道,忽见往御前的方向有一个人影,萧芫顿住,觉得有些眼熟。
漆陶认了出来,“娘子,那是大理寺卿江洄。”
说着,又有一个人自旁道出来,上前寻江洄攀谈。
“这位奴婢倒是不曾见过,想是新晋的臣工。”
萧芫:“我们刚往西面去的时候,仿佛也曾见过。”
漆陶点头:“不过这位江寺卿与几位大臣紧接着便往宴厅那边去了,奴婢便也没再使人跟着。”
“只是有些奇怪,当时应是江寺卿先看到了我们,本身也是往西面去的,可奴婢再看的时候,那几人已经原路回去了。”
“瞧着像是……”
萧芫:“像是江洄故意避开。”
漆陶点头。
又道:“娘子,会不会他知道些什么?”
萧芫摇头,“他就算有些猜测,未亲眼目睹便做不得数,更何况,看他的举止,也不想探知更多,掺和进来。”
甚至帮她把同行的人也一并带走,省了漆陶她们出面。
回了颐华殿,与女官理完宴会之事后,已是戌正。
萧芫翻书看了两眼,只觉每个字都变得抽象,甚至有些会在眼前跳动。她合上书册,揉揉太阳穴,唤了漆陶进来。
“你遣个信得过的人,将清湘口中所说监察御史朝堂之事告知栖和宫。”
栖和宫便是二公主的生母,淑太妃所在。
漆陶有些犹豫,“娘子,现在夜已深了,淑太妃娘子恐已歇下了。”
萧芫向后靠坐在漆木圈椅上,闭目道:“就是要这个时候,白日人多眼杂,难免有风言风语。”
尤其颐华殿与栖和宫一向没什么往来。
漆陶应下。
门又合上,萧芫睁开眼,几盏烛光映入眸底,不断向上跃。
棂窗半开,框着一弯清钩,莹莹与星子作伴。
清湘可无从得知她与监察御史之事的关系,只能是李沛柔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她。
此事涉及朝堂,她就不信,淑太妃知晓二公主所为。
第24章吃醋
也果如萧芫所料, 第二日一早,便听说淑太妃亲自去了趟慈宁宫,以专心练琴为由, 代二公主向太后告了一段时日的假。
萧芫一点儿没掩饰,当场笑出了声。
漆陶看着自家娘子的反应,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很快了然。
“娘子昨日让奴婢, 就是为了……”
说着,她也笑了, 不过不是为了其它,而是单纯因为娘子开心。
昨日娘子虽教训了萧若,做了一直想做又没做的事,可她看得出来,娘子并不开心。
甚至比从前放过萧若时,更不开心。
让她很是担忧。
娘子行事一向随心, 不会顾及太多,从前与其他人闹了什么不愉快, 一般当场就报复回去了。
这一回, 也算是报复了从前萧若对娘子明里暗里的讽刺,虽迟了些,可总算是出了气。
出了气, 为什么反而显得更沉重,更难过了呢?
她不明白,可她总是希望娘子能开怀的。
现在二公主因为娘子昨夜让送去的话被变相禁了足, 娘子开心, 那她便也开心。
萧芫特意选了个镶赤琼的点翠冠蓝金簪戴上,为自己庆贺一番未来耳根的清净。
穿戴齐整, 在铜镜前转了一圈,裙裾扬起,玉白底香云红的一套衣裙衬得她绮丽若华,鲜美夺目。
回眸,漆陶与丹屏毫不吝啬献上溢美之词。
萧芫轻快颔首,扬起下颌,“走吧。”
漆陶有点儿懵,“娘子,咱去哪啊?”
萧芫踏出殿门,“去御前啊。”
“御前……”漆陶快步,无奈地想劝自家娘子冷静冷静。
“娘子,圣上这个时辰应刚从政事堂回了御书房,正是忙碌的时候,您想去,也容奴婢提前派人去通禀一声,好让圣上腾出了空儿,免得娘子在那儿空耗时光啊。”
萧芫哼道:“谁要管他忙不忙,大不了,我便说是姑母让去的,那些大臣还能拦着不成?”
谁让他连朝堂上关于监察御史之事也不知道知会她一声,让她被清湘拿话堵。
不想到了御前,大殿广场并非一位两位臣工,而是乌压压一片。
漆陶退缩,“娘子,要不还是回去吧,这瞧着午膳前都不像是有空的模样。”
丹屏:“这有什么,人多不代表事儿多,来都来了。”
萧芫笑看了丹屏一眼,“走,先去瞧瞧。”
尽管人多,言曹还是一眼便瞧见了萧芫几人。
无他,实在是在一群板正的官服中,突然一抹鲜亮飘逸的色彩撞入眼帘,让他被琐事堵得发黑的视线都一下亮了不少。
忙抛下面前这一位纠缠不放的臣工,小跑着迎上去。
“萧娘子来了。”很是松了口气的模样。
萧芫看向前头,“今日这是……”
言曹面色发苦,压低声音解释,“是赈灾监察的事,这几日闹得不可开交,圣上都有些疲于应对。”
萧芫一下便觉出不对,但她并未对言曹这个中官显露什么,只是遗憾道:“好容易忙完,想着来寻圣上,不想他又忙了,要不……”
作势欲走。
言曹忙拦住,“娘子稍候,奴婢这就通禀。”
萧芫想着这么多人总得等一会儿,遂往偏殿行去。
行至半途,忽听有人唤她。
回眸,那人一身浅绯官袍,丰神俊朗,正向她拱手作揖。
漆陶轻声提醒,“娘子,此人便是中书舍人钟平邑。”
萧芫闻言,眼神认真许多,含了几分猎奇。
这么能招蜂引蝶的郎君,偌大的京城里,可是独一份儿呐。
他立在一众大臣的最边上,与她适才经过时没隔几步,应是注意到了,出于礼貌打个招呼。
萧芫便也礼貌地浅身回了个万福,“钟舍人。”
钟平邑的嗓音极温润,语调沉缓和韵,眼神中总含着三分浅笑,注视着人的时候,仿佛满心满眼只有面前一人。
“听闻赏花宴乃萧娘子亲自所办,昨日人多,不曾有幸与萧娘子道谢。不想今日在此地碰到,想是缘分所至,特予我个机会谢萧娘子昨日盛情款待之恩。”
这话分寸妥当,拿捏着合适的距离,口吻尊重诚恳。
让人十分舒心。
萧芫忽然有些理解,为何那些女娘能那样狂热。
与这样的人交谈两句,都觉得身心通畅许多,遑论花前月下,谈情说爱呢。
不由笑着回应:“昨日只是为姑母分忧,能让大伙儿开怀已是极好,本是分内之事,钟舍人实是客气了。”
钟平邑:“娘子如此便是自谦了……”
……
御书房内,言曹刚要去请萧芫,忽被李晁寒声叫住。
“陛下?”
稍抬眼,险些被李晁黑沉的面色冻了个激灵。
顺着向窗外看去,正瞧见萧娘子与中书舍人说话,瞧着……
相谈甚欢?
他呼吸滞了一瞬,这下,当真是眼前发黑了。
恨不得自己能原地消失,也好过面对圣上的怒火。
李晁看着看着冷笑一声,“不用了,你萧主子忙得很,直接叫工部侍郎进来。”
言曹应声出去,多一个字都不敢说。
萧芫与钟平邑你来我往地道了几句客套的话,便告辞去了偏殿,优哉游哉用了些御前的点心,毫不客气地点了另几样想吃的让下回送来。
言曹这才来请。
只是瞧着那面色颇有些奇怪,姿态也过于小心翼翼。萧芫只以为是李晁确实因赈灾监察之事烦忧生恼了。
路过殿前时,臣工人数不见减少,却多了些生面孔,想是有些面圣后离开,又有新的人到此待召。
萧芫在众目之下转入了殿内。
李晁依旧是制式的龙袍常服,高大威严,负手立于窗前,光看背影,便仿佛蓄了风雷之势。
萧芫想起了昨日,昨日他尚有闲情领了姑母寻她的差事,一路上聒噪得也与往常没什么不同,怎么今日就如同一下住进了阴云,恨不得掌风雨雷霆劈向人间。
想想她揍人的事,再思及殿外那么多人,自觉他的气恼与她无关,便也不顾他转不转身,寻了个地儿施施然坐下了。
刚想问监察赈灾之事,便听他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与钟平邑相识?”
这个语气。
萧芫望过去,他依旧立在窗前,逆着天光,只给她一个极亮的轮廓。
斑驳的光晕里,她似是看到他手上用了些力,指尖有些发白,仿佛在克制什么。
萧芫不明所以,只当他恰巧看见了她与人交谈有些疑惑,便答:“并不相识。”
仅仅四个字,再多,她可懒得说。
客套两句罢了,有何好说的。
殊不知这四个字,一下将李晁欲脱口的话堵在了咽喉,不上不下地生生哽着。
她都已说了不相识,他若再问,便活生生就像个妒……
左右是再也问不出口了。
回身,阴沉沉地坐于案前,面色有些发青。
萧芫颇为稀奇。
李晁作为帝王喜怒不形于色的涵养极为到位,甚少因为朝事这般着恼,难不成,监察之事的波折当真已经到了棘手的地步?
她也不由忧心起来,关切道:“陛下,可是监察之事生了什么难办的波澜,我瞧外头那么些臣工,听说都是为了此事而来。”
此话一出,更是让李晁连后槽牙都咬住了,一股郁气直冲天灵盖。
难办?
还波澜?
在她眼中,他便连这么点儿小事都安排不妥吗?
只是一个小小黔方的赈灾之事罢了,他自十岁起,便在重重阻挠中办了不知多少事,哪一件不比此事更重大,更棘手?
就那些,在他眼中还算不上难办呢!
勉强安慰自己,她只是个女娘,不曾接触过朝务政事,见了这般阵仗难免忧心,难免……
什么难免!
女娘又如何?
她与一般女娘能等同吗,她可是他的未来皇后!
自小让她看了那许多书,不就是为了防止出现这样的误会吗?
提起看书,想到上回与她争执,李晁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奔腾的思绪。
萧芫看他面色变换不停,还有越演越烈的趋势,回想起昨日清湘所言,眉心蹙起:“难道当真……”
“并无,”李晁迅速打断,“今日局面是朕特意如此。”
着重强调特意二字。
他真是怕了,可莫要再有什么难啊波折的字眼从她口中说出。
再来一次,他可受不住,也不想受。
萧芫松了口气,原是引君入彀之计,“我就说嘛,你所应之事向来手到擒来,定是那清湘郡主只见表象,揪住一点便上来与我胡说。”
李晁思绪一瞬顿住,她说的话,在他耳中只剩下手到擒来四字。
不断回荡。
一下背也直了,气儿也顺了,从容端肃的风度也回来了。
清咳一声,掩饰什么般端起茶盏润了一口。
不知因心绪起伏过大,或是其它什么,耳郭晕了一层浅浅的胭脂。
艳阳撒入,一缕金芒将其照得有些透明,竟带上了几分秀色可餐之意。
放下,顿了几息,又执起润了一口,方反应过来她所说其余内容。
皱眉:“清湘郡主?”
萧芫目光随他手中茶盏起落两回,不由往门口看了眼。
他有茶吃,怎的不见人进来送一盏给她,也让她解解渴呢?御前的人何时这般没眼色了。
她又哪里知道,言曹倒是想送,但不敢呐。
上回的教训可太深刻了,到今日都还心有余悸,又哪里敢再进来打扰。
不过在萧芫看来,这些都是小事,想想便也过去了。
刚在偏殿饮了好几盏,现下还不渴。
听得他问,便将昨日景霁亭中情形大致描述了一番。
李晁指节敲了两下桌案,若有所思。
萧芫:“怎么?”
李晁抬眼,“你可还记得,二公主落水那日,大长公主李岑熙也在。”
第25章缱绻
萧芫点头。
她当然记得。
“当日母后便使人查探, 才知大长公主入宫,乃是好心帮端王向淑太妃带话。”
李晁语气冷极,带了几分嘲讽。
萧芫缓缓蹙眉。
姑母曾说, 先帝时朝中曾欲举端王为太子。
后来端王亲生祖父乾阳老王爷事发身亡,端王也受牵连入了山中道观,一直不曾有过什么动作。
淑太妃虽是端王养母,可已经多年不曾与其有过往来, 怎的突然托大长公主带话?
尤其她前世从未听说过此事。
“带的什么话?”
“问候之类表孝心,拉进母子关系的一些。”
萧芫呵了一声, “当真是孝心?若真有孝心,便该再不往来才是。”
端王虽非先帝亲子,可亦在皇家玉牒,与淑太妃表孝心,不等同就是在说,他还念着自己是先帝之子, 也想向先帝表孝心吗。
现下李晁尚未亲政,也不曾大婚生子, 若有个万一, 他就是唯一能登上皇位的那个人。
身份这般敏感,还敢行这样的事,这怕不是自己活腻了, 也想拉着淑太妃一同下地狱吧。
这么一想,忽觉不对,“端王这么些年都好端端的, 怎么突然如此行事, 会不会是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这个中间人,或撺掇或捏造, 皆十分方便。
李晁颔首:“虽未有实证,但母后与我都是这般揣测。”
萧芫顺着想到,“所以清湘知晓这么多,可能就是来源于大长公主。”
寻常一个金尊玉贵的郡主,可不会对朝堂之事如此敏感。
她在宫中不曾刻意打探尚还没有得到消息,更何况一个宫外的郡主。
李晁投以赞赏的目光,她所说,正是他适才所想。
萧芫接着想到了更多,“大长公主掺和端王之事,清湘对监察赈灾如此关注,监察御史又是淑太妃兄长……”
与李晁对视一眼,一瞬领会了彼此心中所想。
可萧芫比李晁所料的更加笃定。
“那大长公主所谋,定是要将这批赈灾钱粮套入自己手中,之后再让端王……”
目光投向李晁所坐的这把椅子,面上冷得能凝出冰来。
再想办法让端王登上皇位,当她手中把持朝政的傀儡。
真是好一个大长公主。
李晁挑眉:“你……”
监察御史欲贪污钱粮,可能是背后之人单纯地想充实自个儿腰包。大长公主替人传话,也可能只是一时善心。
二者未必一定有什么关联。
尤其传话之举,十分符合大长公主爱管闲事,到处发善心的性子。
她不曾亲身经历过,也不曾亲眼见识过那些为了权势你死我活的黑暗斗争,怎能一下将所有事情都往最坏处想?
比他,甚至比母后还要坚定与痛恨。
萧芫对上他的目光,怔了一瞬,察觉到了他的疑惑。
可她扮不出轻松的模样,也说不出掩饰的话。
她是不知道其中过程,甚至前世从头到尾都不曾接触过几回大长公主。
可她知道结局。
那般惨烈的结局。
知道黔方天灾成了人祸,数以万计的生民因为贪污,因为欺上瞒下被死死捂在那样一方小小的天地,一方焊死城门的城池内,被硬生生拖死。
让好端端的繁华之地几月之内就成了鬼城,尸横遍地,白骨曝野。
待情况报上来,为时已晚。
一切都已成定局,再无弥补的余地。
整个朝堂,乃至整个国家,沸反盈天,所有的怒火、民怨都直指朝堂,直指龙座之上的他,与摄政的姑母。
这样的事,她万不想再来一回。
也知道,最后的最后……
他没能按计划的年岁亲政,一直到姑母去世了,到她也要死了,他才于风雪中,登上了那方高高的祭坛。
萧芫死死攥住了手,狼狈地垂下眼眸。
她又怎能不往最坏处想。
莫说是大长公主,便是一个看起来极为无能懦弱的人,当真是无意做了这样的事,她也会这样想,甚至想不分青红皂白,错杀一千,也莫放过一个。
喉间哽了许久,才道:“我只是……只是担心姑母……”
音是颤抖的,她想控制,却控制不住。
失去姑母,是她最深的惧怕。
“芫儿。”
萧芫抬头,她眸中很红,泛着水光,却没有一滴泪。
身子紧紧绷着。
李晁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前,正向她伸出手,手中松松握着什么,示意,“嗯。”
萧芫摊开掌心,一方不大不小的玉印被轻轻放入,带着他掌中的温热与龙涎香气。
很鲜亮浓郁的碧色,玉质纯净、剔透,投去一眼,便很难再挪开目光。
只是……
她将手抬起,捧高玉印,再望向他御案一角。
眸中未褪的泪意让视线有些模糊,但不用看清,她也知道。
那里有一方漆金嵌珠蟠螭纹檀木盒,里面放着的,便是帝王宝印,传国玉玺。
若她没记错,他的玉玺模样就是这般,只是大上许多。
全称,碧玉交龙纹御印。
将手中这方翻过来,上面刻的赫然是她的名讳,字体还是……
嗯,看起来有些奇怪的草书。
胸口的难受被这一言难尽的字体,奇异地驱散了不少。
李晁言简意赅,很是正经地以两个字解释:“赔礼。”
萧芫又将印翻回来,看着上头栩栩如生的交龙纹,一时无言。
抬手抹去眼角的晶莹,一切复杂的情绪算是彻底被他这四不像的赔礼,给乱棍拍死了。
李晁难得有些忐忑,“你……不喜欢吗?”
萧芫:……
这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吗?
深吸一口气,抬眸,问:“字丑便罢了,碧玉也勉强说得过去,这交龙纹是怎么回事?”
这可是帝王御用,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势,无论何人,都不能如此逾制。
他这是送什么,送给她一方小号的玉玺吗?
李晁关注点歪了,只觉大受打击:“字丑?”
碧玉龙纹都是少府监所制,只有刻字是他亲自所为,结果辛辛苦苦好几日,就得了一个字丑?
他自认学什么都快,一门草书书法是需要些时间,可若只用学“萧芫”二字,不出几个时辰就能十分熟练。
以他的审美,还能丑吗?
分明是极好看的!
“这如何丑了?我可是挑了最好看的字体刻你的名讳。”
“你刻的啊,”萧芫懂了,“怪不得。”
李晁火气直往头顶冒。
他刻的怎么了,什么就怪不得了。因为是他刻的,所以怪不得丑吗。
“怪不得用了碧玉交龙纹,你没与少府监说清楚吧,让他们以为是帝王私印。”
李晁:……
说话就说话,为何中间要断开喘一回气?
但字丑一事休想这般糊弄过去。
在她迷惑的目光里,李晁将玉印从她手上拿回,翻过来,认真展示。
“这种草书字体流畅生动,气韵贯通,且十分好辨认,相对还原。你瞧,它笔画布局及字形结构……”
萧芫余光不由自主瞥向他的侧颜,渐渐地被他的模样神情占据心神,连他口中的话语都悄然远去。
她坐着,他立着,他比她高很多,此刻弯下腰,气息极近,面颊一圈阳光绘就茸茸的金棕轮廓,驱散了些许骨子里的肃正。
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这一方玉印,玉印端端在他的大掌中,显得很是玲珑小巧。
刚刻好没多久,仔细看,字体锋利的边角还残留着些许不明显的玉质碎屑,如冬日里柔柔的雪。
目光移到他捏着玉印的手指,他不止处理政事,平日还会练武,所以指节间总附着一层薄薄的茧。
在茧上,她看到了很多白色的划痕,像是刻刀留下的。
直到见了一处结了痂的细长伤口,很浅很浅。
这一瞬,她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又或是什么也没想,只一个恍神,指稍如同有自己的想法,先碰上了那一条伤口。
比血痂粗糙的表面更先感觉到的,是他的手因她的动作,重重一颤。
萧芫心跳漏了一拍,脑中有些发蒙。
玉印被他牢牢攥住,四目相对,满室寂静里,自心底升起一股燥热,极为喧嚣。
她看到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撑起的肌肤泛了红。
红的好像又不止这一处,还有很多很多,尤其……
萧芫目光定在了他朝向她这一侧的耳郭,那般红,红得她都担心会滴出血来。
可竟不觉得陌生,仿佛无意之中她已见过许多回。
只是未曾在记忆里留下印记。
谁都没有再开口。
静得能隐约听见殿外臣子们偶尔的交谈声。
这声音提醒了萧芫,她收回手,不自觉捏紧,“外头还有许多大臣,我……我先走了。”
李晁呼吸稍沉,眸色极深,直起了身,略带喑哑地嗯了一声。
萧芫疾行了两步,忽然定住,回身,想说什么,却猝不及防撞入他深海般的漆眸,摄魂亦摄心。
周身一切感知皆远去,仿佛过了一瞬,又像是许久。
他率先动了,向她走来。
寥寥几步,却很慢很慢,很不符合他大步流星的习惯。
挨得很近,龙涎香丝丝缕缕,仿佛成了无数只细小的触手,在她的肌肤上贴近、滑动。
萧芫想要后退,却支使不动自己的腿脚。
不敢抬头。
直到他拉过她的手,托着手背摊开掌心,将玉印放入。
玉印和他的手心一样灼热。
萧芫僵硬地由他动作,肌肤相触间,隐约的煎熬与渴望在不安地躁动,心跳重了许多。
听他沉声道:“监察赈灾和大长公主之事你不必担心,他们不会有机会夺百姓钱粮。”
“端王亦是。”
既已对背后之人有了猜测,那么无论所谋为何,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钱权,都再不可能有丝毫得到的机会。
他李晁为帝十几载,每一日都有无数人想着给他使绊子,要将他从这龙座上拉下去。
他生来,就知如何将这样的事扼杀在萌芽之中。
萧芫抬头,眸中碎金浮动,顾盼生辉。
他的面庞占满了所有的视线。
棱角分明的每一个线条皆囊括着超然凌云的气度,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如同巍峨的磐石,风风雨雨自屹然不动。
让她想到了姑母,可他比姑母更坚实,也更傲然,更具锋芒。
萧芫从未怀疑过他的未来,甚至坚信,坚信他会超越姑母,带领这个庞然的国家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
他的承诺向来一言九鼎,于是仅仅几句,便很轻松地抚平了萧芫内心深处蔓延上来的焦躁与恐慌。
她自是信他的,尤其事关社稷,事关皇位。
他是最英明神武的帝王。
萧芫颔首,轻声应,“好。”
只是他的眼眸,承载的又仿佛不仅仅只是那些属于帝王的胜券在握,还有一些……
春煦般的缱绻意味。
望得她脸颊发热。
他从前望她的眼神是怎样的,她竟一时想不起来了。
也是……像现在这样吗?
第26章心乱
手中玉印沉甸甸的, 她忽然有些握不住,要挣脱什么般,后退一步, 将印抱在怀里。
他又开口,声音很低:“昨日……”
被扣门声打断。
言曹的声音闷闷地传进来:“陛下,左相到了。”
左相掌门下省,若非大事不会此时求见。
萧芫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忙与他告退,快步行了出来, 好像有什么在身后追赶一样。
接近正午,日正当空,门前的朝臣已被另安排了一处阴凉的地方,有中人在分发光禄寺备的餐食。
裙摆随碎步逶迤,萧芫不等漆陶打开纸伞,便行到了阳光底下。
心绪乱成了一团, 好像他的气息还在周身,一会儿是他握着她的手, 一会儿是他弯腰时极近的面庞。
还有他刚刚未尽的两个字。
昨日。
是想说昨日她使丹屏揍人的事吗。
暗卫将人送回了府, 他定早就知道了,此时提起,是想说什么呢?
若在以前, 定是不认同,又要说教。
可在刚刚那样的时候,他那般的声音, 萧芫忽然便不确定了。
顿住脚步。
面前有两条路, 一处往颐华殿,一处往慈宁宫。
她拨不清杂乱的思绪, 也一时不知,应往何处去。
直到漆陶小心翼翼地问:“娘子,您怀中的是……”
“若去慈宁宫,不若让奴婢先将东西放回。”
萧芫怔了怔,低头。
指缝间透出的碧色在日光下尤为鲜亮,光晕被玉石反映,如潋滟的波涛,更似一捧碧绿柔润的春水。
刹那,她突兀地联想到了他被光亮映照,色如红霞的耳郭,心重重一撞,急促地小喘了口气。
有些慌乱地摇头:“不,不用。我先回去一趟。”
颐华殿。
书房亮堂堂的,盛满了春日和光,最明亮的一束洒在案上婀娜的花枝。
花瓣轻颤间,暖香盈室。
一只素手探入温暖的光斑,轻轻放下一方小印。
交龙纹其中一个龙首正对着她,微微扬起,睥睨傲视。
印钮雕工精美,每一个细节都恰到好处,冰凉的玉器中仿佛承载着一个活的灵魂。
萧芫久久凝视,手背轻贴上两腮。
分明该开心的,可她眉目间却渐渐平静,甚至显出两分漠然,还有些许浅淡的哀伤。
她静静弯了弯唇角,拿过放印的锦盒,将这一方与其它一并放在一起。
盖子合上,金制的小扣发出清脆的声响。
拿起,置于一旁银质的花枝架下,架上,是许许多多各不相同的镂空金香囊。
若有风吹过,香囊相碰,便是一串清脆悦耳的妙音.
慈宁宫。
萧芫到的有些晚,本以为姑母已经用完了膳,不想见到的却是宣谙姑姑的满面愁绪。
她心顿时提了起来,“姑姑,可是姑母……”
宣谙低声叹道:“太后头疼,实是用不下饭食,便没让摆膳。”
萧芫边走边问:“可是谁来过了,好端端的如何会头疼?”
宣谙:“上午晋国老夫人与萧夫人一同入宫,为赈灾监察之事向太后陈情。奴婢不知说了些什么,只知她们走后不久,太后便身子不适了。”
萧芫停下脚步。
不远处隔扇屏风的千里江山与福寿绵延图被光映在地上。
影子很短,图案被扭曲成了窄窄一条,最顶的紫檀木框正正在她的团绒履前方,与裙裾相连。
指尖狠狠掐了下掌心,抿了抿唇,没有回头。
只是淡声吩咐:“姑姑去传膳吧,要清淡些。”
“哎。”宣谙的声音立时松快许多。
萧芫去了后殿,转入寝室。
帷幔拢起天光,几层之后,一片昏暗,依旧是熟悉的檀木浸染龙涎的香气,短短的距离,萧芫的掌心却一片冷汗。
无法克制地想起了前世。
前世黔方噩耗传来的那段时日,她尚且懵懂,也是这样步入姑母的寝殿。
那一日眼前所见,是姑母面色惨白,气息微弱,整个人虚弱地陷在被衾中,无知无觉。
她日夜不眠地侍奉在侧,无数次颤抖着手去探姑母的鼻息,生怕一不留神……
“芫儿?”
姑母中气十足的声音破开梦魇,她如终得赦免的罪囚,自地狱回到了人间。
掀起最后一层帷幔,看到姑母靠着织金引枕,正借光翻着一本闲书,侧首望来时,竟有几分难得的悠然。
萧芫定了几息,眼底发热,心后知后觉剧烈跳动起来。
“姑母。”
唤声不禁有些委屈。
“怎么了?”姑母向她伸手,“谁惹我们芫儿不开心了?”
萧芫没去拿榻旁的锦杌,而是直接欠身挨着姑母坐下,倾身抱住姑母,挤开那本闲书。
太后无奈地回抱,拍拍她的背,心都因她这副模样化成了软软一团。
听她在自己怀中闷声道:“宣谙姑姑说姑母头疼,连午膳都没用。”
太后温煦地答:“是被她们吵得头疼,不过没那么严重。”
萧芫仰起脑袋,乖巧点头,“那,我给姑母按按好不好?然后姑母陪我用膳,我去了御前一趟,还没来得及用呢,可饿了。”
太后眼中透出笑意,捏了下她的耳垂,“好,芫儿说什么都好。”
萧芫弯了眸子,动作灵敏地上了榻,架势十足,“姑母,来!”
……
食案上,萧芫刻意用得慢些,不时为姑母布几样菜。
太后也依着她,每样都很给面子地用了些。
膳后,随姑母倚在榻上,昏昏欲睡时听姑母开口,“御前也热闹得紧吧。”
萧芫嗯了一声,“乌泱泱一片呢。”
“芫儿可知,今日两位夫人为何入宫为监察御史说情?”
萧芫撅唇,面上有些不悦,“为何呀?”
管她为何,吵到姑母就是不行。
太后:“世家谱系你记得滚瓜烂熟,怎的一到正事上便全忘了?”
“晋国老夫人的亲属为何人?”
萧芫想了想,答:“老夫人的夫君晋国侯与两个儿子在先帝时都因抵御北戎战死沙场,她的封号便是因抚恤而得。
这些年一直孑然一身,亲近些的,也只有亡夫晋国侯的子侄刘隅了。”
“刘隅位居何位?”
“刘隅……”
萧芫倏然坐直了身子,睡意荡然无存,“刘隅,便是黔方县令。”
太后嗔她一眼,“如此,可明白了?”
萧芫不迭点头。
晋国老夫人这些年最热衷的事就是帮衬她夫家子侄。
一年不知得进宫多少回,拿当年夫君儿子的战功用到地老天荒,觉得自家为了先帝抛头颅洒热血,皇家就应该对她予取予求。
“……似乎刘隅的县令之职,当年就是晋国老夫人从中斡旋才落到他头上的?”
萧芫对此只有个模糊的印象。
太后颔首,轻叹:“予今日还想,当年便不该心软松口。”
萧芫前后想想,便明白了。
虽说是晋国老夫人上下周旋,可若姑母不松口,一方县令这么重要的官又如何能轻易靠这些手段得到呢。
“当年……当年老夫人丧夫丧子也没几年吧,又是为了保家卫国,姑母,换成谁,都没法儿不心软。”萧芫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