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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想到什么,颇为欣然地仰起唇角。

“皇帝就不会。”

李晁……

萧芫认真思忖了下。

嗯,按李晁政事上那曲里拐弯的八百个心眼子,加上甚至有些无情的肃正古板、赏罚分明,估计宁愿从自己私库里多出些银两,也不愿意坏了规矩给旁人白送个官。

就算是为了情面不得不如此,那暗地里也必定有无数个小动作,直到达到他心目中“拨乱反正”的效果。

这方面他的毅力,绝对无人能及。

煞有其事重重点头,“那这般说,以后像这样的事,姑母干脆称病推给圣上得了,让他也感受感受牙尖嘴利老妇人的威力。”

他还不会因此松口,多好。

太后拍她,“什么牙尖嘴利的,没大没小。”

“可不就是嘛。”萧芫哼道,“不然,如何能吵到姑母?

她不过倚老卖老罢了,若说抛头颅洒热血,好似他们一家不曾从中得利一般。更何况,再大的恩情,这么些年的处处迁就,也该还完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赏罚分明方是正途。若都像她这般,要什么给什么,那还治理什么国家,干脆切切分了得了。”

义愤填膺地说了一通,在姑母目光下忽然心虚起来,弱弱问:“姑母?”

太后目光意味深长:“皇帝也曾如此说过,意思几乎一模一样。”

萧芫怔然。

太后笑:“这般看来,你们呀,当真是一对儿天生的帝后。”

对皇帝与皇后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而言,在朝政等事上一致的观念甚至比彼此的情意更加重要。

试想一个为家为国,一个只知任人唯亲,莫说过日子了,朝堂内宫不乱都算是好的。

萧芫被调笑得红了脸,抱上姑母的胳膊,“姑母,我在与您说正事儿呢!”

“这如何不算正事了?”太后不认同,“你与皇帝乃是一辈子的大事,可比这一时的朝政之事重要多了。”

萧芫撒娇,“姑母,您便莫要打趣我了,好好歇个晌,下午不是还有事儿呢嘛。”

太后:“有何事?予都病了,他们有事自去寻皇帝,还敢来打扰予不成?至于歇晌,你来之前予刚歇了一觉,这才过了多久,如何能睡得着。”

萧芫……萧芫无话可说,只能巴巴儿地看着姑母,摆出乞怜的小模样撒娇。

太后看得好笑,捏她的面颊,“你呀,也及笄了,自个儿的终生大事总该好好儿想想吧。赏花宴那些小女娘对郎子们粉面桃腮,你呢,你对皇帝是何想法?”

第27章愿意

萧芫蹭蹭姑母, 懊丧地垂下小脑袋,也借此掩去眸底的复杂。

模糊地答:“左右我是要当他的皇后的,只要能像现在这样一直侍奉姑母便够了。”

太后揽过她, 手搁在她的背上,“夫妻之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总得打心底里自个儿愿意, 方能过得顺心、长久。”

“我愿意的。”萧芫抬头,晶亮的眼眸认真极了, 纯净且坚定。

可也只有认真。

“姑母,我最想要的,便是一直如现在这般,无论以后发生何事,都能与姑母,与他一同有惊无险地度过。”

不要再有失去与痛苦。

太后微微一愣。

看着她, 凝视良久。

眼前浮现许许多多的画面,有她刚入宫时的瘦小破碎的模样, 有她与皇帝年年岁岁相处的模样, 也有两个人鸡飞狗跳,谁也不饶谁的模样。

甚至还有她自己与先帝的,那一段短暂又刻骨铭心的缘分。

世间难得有情人, 得偿所愿难,盼得长久,更难。

想要的少些, 又何尝不是好事呢?

释然一笑, 抚过萧芫的发。

对她说,也对自己说, “好,芫儿所愿,便是予所愿。”

萧芫开心地扬起笑脸,抱紧姑母。

她最喜欢像现在这样,窝在姑母身边,仿佛世间无风无雨,亦无烦忧。

窝了好一会儿,浅浅打了个盹儿,再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朦胧间想起刚来时宣谙姑姑还提到一人,似是……

“萧夫人?”

“嗯?”太后翻过一页书,随口应她。

“上午来的除了晋国老夫人,还有萧夫人?”

太后颔首,“不错,就是你那继母,平婉。”

萧芫静了几息,依旧没能忍得下面上的厌恶。

“她来做什么?”

太后:“估摸是那晋国老夫人以为拉上予的弟妹,能起些作用吧。”

萧芫讥诮,“那她也真敢应。”

太后意味不明笑了一声:“她呐,是不敢不应。”

这么些年,就算平婉乃忠烈之后,可当初大着肚子去萧府堵门,奉子要挟成婚之事到今日也依旧是坊间谈资,为众人所不耻。

因而一众官眷中,她即使贵为右相夫人,也从来抬不起头,更不敢拒绝晋国老夫人。

随老夫人入了宫,在她面前又半个字不敢多说,当真是谁也不得罪。

萧芫回想着过往,浓密的睫羽垂下,眼底晦暗不明。

当年她刚满周岁,萧正清便让平婉入了府,成了她的继母。

也是她噩梦的开始。

平婉入府之前,她是府中除了萧正清之外唯一的主子,哪怕年岁幼小,连话也不会说,府中的下人也是不敢慢待的。

可平婉入府之后便不同了。

萧府多了个女主人,男主子又一向对后宅不上心,对她这个女儿更是痛恨漠视,结果可想而知。

连亲生父亲都不怎么关心,继母理所当然懒得做面子活,下人惯会见风使舵,萧芫常想,她能活过那三年,能等到遇到姑母的那一日,当真是上天保佑。

不然又如何解释,一个那么小的孩子,被人胡乱扔些残羹冷炙,不时便被欺负撒气,常年遍体鳞伤,是如何熬过一日又一日,还没被阎王爷收走性命的。

对于平婉,萧芫谈不上多么痛恨。

她真正痛恨的,是父亲萧正清。

平婉与她非亲非故,对于原配留下来的孩子自然是百般看不惯。可若说因此便如何,倒也犯不上。

让她真正敢出手磋磨的,是萧正清的态度。

他对她的生母储江雪有多么偏执,对她这个让母亲难产而亡的女儿就有多么痛恨。

尤其,她还生得并不像母亲。

萧正清曾说过,她的母亲温婉柔弱,如烟雨般美丽,是世间最美好的女子。

而她,却总是从骨子里就有一股狠劲儿,小时候畏畏缩缩,长大了张扬跋扈,连母亲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

宫中多年,每每远远看到萧正清,总是还未有什么动作,就被他厌恶的眼神冻在原地。

仿佛她是一个行走的污点,只要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便恨不得让她立刻消失。

可笑她前世还当真依着他的意思,一旦遇到便尽量躲开。

那时,她在想什么呢。

想不能惹他更不开心,想会不会终有一日,他念起了她,想与她好好做一对正常的父女。

想到前世最后自己惨死的结局,想到萧若口口声声道着的,他的那些打算……萧芫不由扣问自己,你怎么能那么傻呢。

傻到愚蠢、可笑。

萧芫闭上了眼,咬牙对自己道。

再不会了。

她永远不会,再当他是自己的父亲。

今生,他若胆敢拦她想做的事,可莫要怪她不留情面,忤逆不孝了.

太后难得趁此机会偷得浮生半日闲,萧芫便也在她身边赖了半日,寸步不离。

自重生回来,她总是很喜欢抓着姑母的袖口,不时碰一碰姑母温暖干燥的手掌,感受着血脉流淌的勃勃生机,会有一种很踏实的安全感。

哪怕被宣谙姑姑打趣儿是姑母的小尾巴也不介意。

小尾巴怎么了,只要在姑母身边,是什么都没有关系。

晚膳过后,到了她平日里回宫的时辰,正趴在姑母身旁的书案上有些不愿走,绞尽脑汁想着还能怎么多赖一会儿,忽灵光一现,想到一事。

昨日她刚使人将萧若揍成了那副惨样子,今日平婉就入了宫,除了因着晋国老夫人,会不会,也存了告状的心思呢?

她私底下揍了人,在李晁面前尚能理直气壮,可到了姑母面前,心里头却总有点儿……

嗯,有点儿虚。

之前都想好不让姑母再因她捶人的事烦心了,结果一遇到真正想捶的,还是没忍住。

要不……趁姑母还没从旁人处得知,她先自己招个供?

可又有点儿不敢。

但姑母迟早会知道的吧,说不定李晁哪天就给她抖落出去了,若她在他之前自首,那这个把柄就不存在了啊,免得他哪天以此作筏子又来威胁,没完没了。

可……虽是她让揍了人,但后续遮掩的是他的人呀,她杀人他放火,都没好到哪儿去。

但谁知道他说的时候会怎么修饰呢,言语的艺术,他可是最擅长不过。

说不定颠倒过来,道是担心她被人发现,给他惹麻烦才出手的呢。

这么一想,他让人出手的时候,说不定还真这么想的。

唉。

这可当真是太难了。

忽双手被覆住,萧芫心漏跳一拍,看向姑母。

太后将她手中被捏得不成样子的帕子拎出来,“这帕子是何处惹着你了,这般为难它。”

萧芫这才发现,自己刚刚纠结的时候无意识地绞帕子,捏得皱皱巴巴不说,还有些变形了。

悻悻笑了下,“就……就随意扯来玩玩。”

“说吧,纠结何事呢。”太后一眼看穿。

萧芫嚅嗫,颇有些难以启齿,慢吞吞道:“也没什么……”

“又闯祸了?”

“没有!”萧芫立刻否认,端直身子,“我现在才不会闯祸呢。”

太后淡淡看了过去,看得萧芫身子越来越低,讨好地蹭过去,咕哝着,“确实算不上是闯祸嘛。”

“就,就是昨日不是赏花宴嘛,那个萧若也进了宫,谁知就让我碰上了呢,我也不想的,就是一时没忍住……”

萧芫极力美化。

她也确实没说错嘛,昨日她心情那般好,若非突然碰上,说不定都想不起来呢。

虽然她本就打算会一会来着。

“使人将人捶了一顿?”太后还不了解她,一猜一个准儿。

萧芫嘿嘿露出两排齐齐的贝齿,可爱是可爱,就是显得有些憨。

补充道:“我保证,没人发现是我干的。”

太后:“萧若也没发现?”

萧芫被击中了七寸,萎顿道:“她……她当然知道了。”

“若本人都不知道,揍得岂不是很没有意义。”

声音越说越小。

“那你如何肯定,旁人不知呢?”

萧芫:“我让丹屏寻了一处无人的废宫,让塞了嘴打的,事后还让人悄悄送了回去。”

说到此处,又蔫儿了回去,“就是之前不知道圣上还在我身边派了暗卫,都让他给知道了,还顶了我的人,直接将人送回了萧府。”

“哦,”太后了然,“你是怕皇帝到予面前告状。”

萧芫觉得自己在姑母面前简直就是个透明的,藏不了一点儿事,什么都被猜得透透的。

气馁地承认:“是啊,万一他与姑母说,谁知道他怎么说呢,会不会夸大其词。”

太后不予置否,反问她:“那你如此行事,事后可后悔?”

萧芫摇头,“自是不悔。”

虽顶不了什么用,但也总比什么都不做解气。

“那便好了。”

太后从容道,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居高临下的冰冷,“人生在世,行事无愧于己,衡量好得失,觉得值得,便可为。”

萧芫愣住,“姑母……不觉得我这般行事,有些过分吗?”

“那你觉得,萧若曾经对你所言,可过分?”

萧芫点头。

就算不论前世,今生萧若那张嘴,私底下都不知说过多少回讽刺的话了。

她回回想教训,可回回……都没有。

这次一下讨回了本儿,也不算冤枉。

太后耐心道:“从前约束你,是希望你行事先顾大局,而不是只凭自己一时喜恶。希望你懂得,要达成一件事,需得讲究方式方法,留下最小的负面影响。”

“予从来都不曾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本身不对。”

第28章红玉

萧芫抿唇, 鼻尖有些发酸。

此时才懂得,前世今生那么多回,自己真正让姑母烦心的是什么。

姑母不是不喜她的睚眦必报, 处处争先,姑母忧心的,是她破釜沉舟,不懂得保护自己。

前世姑母并非没有说过, 是她,总觉得自己占理, 所有人便都应该向着她去一同谴责别人,是被自卑圈起了太重的心防,应激般地隔绝所有可能会破开假面的直言。

姑母似乎也明白,因此总以自己的方式将她牢牢护在羽翼之下,哪怕会因此付出更大的代价。

于是她不必痛苦地叩问内心,得以一直无忧无虑。

可她前世那般, 当真开心吗。

怎么会开心呢。

每每姑母责罚她,看到因为自己姑母没了笑颜, 心都如刀割一般。哪怕, 事情最后确如她所愿。

现在回想,方恍然,前世的自己虽活得骄傲肆意, 可内心深处始终有一部分在谴责,在惩罚自己,只是她逃避地不看不想, 自以为是地活过一日又一日。

殊不知所有的肆意与快乐, 都是因为姑母的包容与保护。

萧芫很安静地投入姑母怀中,张开手, 紧紧抱住姑母,很用力很用力。

胸膛满满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很多很多种混杂在一起,暖流与酸涩交织,喉头哽咽颤抖,却流不出泪。

太后轻轻拍了拍她,“芫儿,你想做什么,都有姑母在呢。只要真正对你好,让你开心的,予都支持,你不必怕。”

萧芫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点头。

好像身在一场超乎想象的美梦中,姑母给她的太多太多,多到她很费力很费力才能接住,温暖得足以驱散世间所有的料峭寒冬。

她何德何能呢。

萧芫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也会一直一直对姑母好,一辈子都在姑母身边,姑母永远都是芫儿在这个世上,最重要最重要的人。”

太后揉了揉她的脑袋,笑着叹了一声,“傻孩子。”

……

后殿的门窗缓缓打开,眼前云阶月地,抬首月光明莹。

月华自苍穹倾泻而下,如菩提玉瓶洒向人间,圣洁而宁静。

太后披了件缂丝素色大氅,由宣谙扶着,望着不远处提灯缓行的萧芫几人。

回想今日问及皇帝时芫儿的回答,轻叹,“皇帝其它尚可,偏在讨女娘欢心上实在没什么天赋。”

就皇帝平日里对待芫儿的古板模样,怕是换哪个女娘,都很难生出那些风花雪月的心思。

尤其芫儿生性爱玩爱热闹,皇帝拿那些个圣贤之言压着要她听话,不适得其反都算好的。

宣谙开解:“殿下,儿孙自有儿孙福,萧娘子才及笄没多久,凡事啊,总得慢慢来。”

宫墙边,摇摇晃晃的宫灯转过墙角,被遮挡得彻底看不见了。

太后搭着宣谙的手往回走,月华追逐着她的身影,直到与灯火交融。

“罢了,皇帝他自个儿的小皇后,还要予帮他不成?他要是再惹芫儿难过,予可饶不了他。”

“是是是,”宣谙叠声应着,笑入眉梢,“您呀,安安心心等着享福就行喽。”

“……确实是得等等,起码安安稳稳过了这两年,等皇帝及冠亲政了,便不远了……”

和缓的声音渐行渐远,直到重归静谧。

窗边树影婆娑,不知过了多久,盏盏宫灯熄灭,只余月光静静流淌。

柔辉铺展开玉练,抚过每一条枝叶,像一个又一个紧密的拥抱.

宴后的好一段日子,萧芫都如同国子监里即将月试时临时抱佛脚的学子,整日在慈宁宫里昏天黑地地翻书习文。

那些兵书里的条条框框记得多深尚不知道,怨气倒是积了一肚子。

每日坐在案前时都苦大仇深,更发自内心地佩服岳家的阿兄阿姊们。

他们可真的太厉害了,能将这些兵书中的随意一句信手拈来,再精准运用到实战中。

她是觉得自个儿脑筋都拧成麻花儿了,看得越多,拧得越多,还得回过头去费老大的劲儿把谁是谁分清楚。

再多的已无能为力,她现在只希望到时不要张冠李戴,给他嘲笑自己的机会。

翻到最后,知识是如过眼烟云,颇有几分雁过不留痕的写意潇洒。倒是越来越想念远在边关的岳家人了。

尤其是晗雁阿姊,不光武功最是高强,脑子还十分灵光,若是阿姊在,这些兵书,定然全都不在话下。

哪像她呀,仿佛是在硬往满是草包的脑子里灌墨水,痛苦又艰涩。

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收到她的回信,这么久了,新的信会不会已经在路上了。

萧芫铺开一张纸,仔细在砚边舔了舔笔。

不管了,在不在路上的也不耽误她新写一封。

一写起信来,不知比方才默诵时流畅多少,一个个整整齐齐的方块楷书跃然纸上,时间亦悄然流逝,不知不觉便已是第三页纸。

提名落款,再盖个随身的小印,便等着墨干。

至于兵书,早被她推到了案角,她决定了,让自己休沐半日,这半日里,有关兵书她一个字都不想看到。

将信纸折好,小心翼翼塞进信封里,再以干花印封口。

刚交给宣谙姑姑让顺带着帮她一同寄过去,漆陶便喜气洋洋地来报:“娘子,原娘子入宫了,已到了颐华殿了。”

“当真?”萧芫倏然转身,裙摆飞扬,“你怎的也不早些知会我。”

忙小跑过去给姑母说一声,都等不及从前门绕正道回去,直接从后殿而出,欢快地疾步往回走。

这可真是巧了,她刚决定给自个儿放个假,菁莘便来了,十分心有灵犀。

入了颐华殿,又听说人在书房中,便又快步行去书房。

“菁莘!”

打开门,书案前原菁莘身姿修长挺拔,依旧是一身她最爱的碧色骑装,只是款式与之前有些许不同,衬得身段窈窕,英姿飒爽。

她手中正拿着的是……

萧芫呼吸一滞,“你怎么……”

迎上原菁莘揶揄的眼神,见她指尖点点锦盒,“是圣上送你的吧?”

萧芫嗔恼,将锦盒拉过来,“你干嘛突然打开这个啊。”

“还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原菁莘亮出手中小巧的印章。

皮圈悬着一抹浓郁的赤色,在她掌下晃晃悠悠。

“哪知道呀,某人早不缺了,连锦盒里的最后一个空位都占满了,我的惊喜是无处安置喽。”

萧芫的眼神早被她提溜的玉印勾住了,越挨越近,原菁莘如愿将印放入她掌心,含笑望着她这副稀罕的模样。

萧芫翻来覆去仔细地看,还拿起对光欣赏了半天,最后颇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原菁莘:“这……可是和田红玉?”

和田红玉是和田玉中最最稀少,也最最上乘的玉,都道红玉黄玉,最后才是千金难得的羊脂玉,向来可遇不可求。

连皇宫里头都没有能制印的现成玉料。

原菁莘嗯了声,“如何,可还喜欢?”

“喜欢啊,我最喜欢的,便是这样的红了。”萧芫双手捧着,怎么看也看不够。

“但也太珍贵了吧,这么好的一块玉,竟就拿来给我制印,原将军与原夫人也舍得啊?”

原菁莘抱臂倚在书案边,啧了声,“他们可不好这个,我呢,更无所谓了,这块玉料放在府中也是落灰,何不赠予懂得欣赏的人呢?”

“这飞天火凤印钮我可是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了个会雕的匠人,怎么样,比起宫里的也不差吧。”

萧芫点头。

何止是不差,去了宫中雕刻繁冗的毛病,别有一种灵动之美,仿佛一不留神真能展翅翱翔,从玉石之中浴火重生般。

“那……比起圣上的这个呢?”

原菁莘的眼神意味深长,唇边勾起隐秘的弧度。

萧芫扭头避开她的目光,指尖一勾,将锦盒的盖子合上。

“自然是你送的更好了。”

她到书架前,自一处暗格拿出了一方漆盒,正正放在案上。

“这联珠团窠鹿纹的锦盒可配不上原娘子的贵礼,还得是剔红夔凤穿花纹的漆盒才行。”

以剔红的雕漆工艺制成的方盒色泽鲜红,夔凤纹活泼生动,大小也合适,放于其中,端的是相得益彰。

原菁莘满意了。

八卦之心熊熊燃起,拉她坐过去,“若我没看错,那交龙纹玉印底下刻的是草书吧,不像是工匠的手笔,不会是圣上亲自刻的吧?”

为何不像工匠,大抵是工匠刻不出这样别扭的字体吧。

分明是草书,可就是能让人感觉到一板一眼的规规矩矩,又流畅又矛盾,也算颇为神奇。

萧芫摁住她蠢蠢欲动想去开锦盒的手,蚊蚋似的道:“不是上回他与我吵架,事后说会送赔礼嘛,这就是他的赔礼。”

“赔礼啊……”原菁莘调子拖了十八个弯,萧芫不想脸红也脸红了。

“还是草书,我记得你说过,圣上最不喜的就是草书了,竟然能为了你自己动手来刻。”

萧芫咬唇。

她何尝不知呢。

原菁莘凑到她眼前打探,“那你是如何想的呢,以前总道圣上只知要压你一头,现下不止不强求了,还特意以此来讨你欢心,你可有……”

第29章在意

萧芫轻轻摇了下头, 打断了她。

也撇开心头的柔软与颤动。

“我不想想那么多了。”她的眼神沉静、剔透。

眸底是极难察觉的暗淡与沧桑。

“他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他,更多的, 我不想去想。”

原菁莘愕然,“你……”

从前她可不是如此,圣上的一举一动她能在她面前说好半天,虽然大多都是叫苦叫累的抱怨, 可总是鲜活的。

人与人之间,只有在意了, 才会耿耿于怀。

可她看她现在,面对圣上的好反应如此浅淡,分明是远远没有以前在意了。

萧芫一笑,“他是皇帝,是圣上,迟早会亲政, 会彻彻底底地掌控整个天下,我却不一定。”

“不一定什么?他亲政了, 就会与你大婚啊。”原菁莘不明白。

萧芫捏紧了手帕。

这一瞬, 她忽然想问,若她死了呢。

她死了,他还会娶她吗?

自然不会的。

一朝天子, 如何能娶一缕孤魂为后呢,没人会答应的。

他自己,也不会的吧。

前世她死了, 也杀了萧若。后位不会空悬太久, 他会很快有新的皇后,出自另一个显赫的世家, 往后经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子孙绵延。

可她不能这样说。

突然这般问,会吓到菁莘的。

垂下眼眸,似是忧心,又似是落寞,“就算如此,可身为帝王,又怎会只有皇后一人。”

原菁莘蹙眉,“你不是说,从未怀疑过当初,圣上只有你一人的承诺吗?”

只有一人啊……

萧芫扯了扯唇。

说起这个承诺,其实有些年头了。

那时他也才十三四岁,恰是初通男女夫妻之事的年纪,听到姑母当年因为先帝诸多妃子受的那些苦,由人推己,信誓旦旦与她说,以后成婚,他永远只会有她一人。

她自然是信的。

且年岁越大,越是笃信。

因为这样的承诺,并非全然为她,也并非出于什么男女之情,只是一个他心目中成婚该有的样子。

他是发自内心觉得这样好,可以让他少许多麻烦,才会这样说。

一诺千金,他认定的事,从不会变。

可是……

萧芫蹙眉,心口有些难受。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是朝局稳定,是不曾有什么地动山摇的剧变。

就算今生这几年都如她所愿,可之后呢。

一生太长了。

就像她前世,事情不曾发生时,她也是笃定的,笃定为后,笃定顺顺当当的一生。

可真正翻天覆地后,才知,过往的笃定有多么脆弱,脆弱到再想起时,连宣之于口都万分艰难。

所以,期望少些,日子过得省慎些,总是好的。

从高高的云端跌落地狱的感觉,实在太痛、太痛了。

萧芫轻声:“我信的,我一直都信的。”

她不信的,是无常的世事。

“可是菁莘,以前,实在太累了,他想我做什么事,对我说什么话,我永远放在心上,翻来覆去地想。”

“他应该也累吧。我总是与他吵,和他对着干,很多很多事,若我不说,他可能都不曾留意过,却被我硬拽着拉扯几个回合……

在意的少些,对彼此都轻松。”

原菁莘看到她这样,忽然觉得有些心疼。

她说的,她再了解不过。

与她一起时,她提到太后的次数都没有圣上的多,无论大事小事,总是在抗争,好像费尽全部的力气,才能在密不透风的桎梏里望见自己,能争取一点儿自由的空间。

要换成她,早受不了了。

无论阿芫要如何,只要想清楚了,她就支持她。

原菁莘倾身给了她一个拥抱,打气:“好,日子本也是咱们自己的,不在意就不在意,还是那句话,开心最重要!”

萧芫回抱她,笑了,“菁莘真好。”

“那可不。”原菁莘潇洒地拍拍她的肩膀,“我保证,以后就算有了郎婿,也比不上你重要!”

说到郎婿,萧芫好奇,“原将军真这么打算的啊,为你招个赘婿。”

原菁莘昂头,“嗯。”

“阿父及笄时就与我说了,阿兄在外戍边,我要是再嫁出去,偌大的将军府可太冷清了,赘婿多好啊,以后都不必离家。”

萧芫想想自己与姑母,便也理解了。

若要她从宫里嫁出去,她是怎么也不愿的。

“这般确实很好,不然若郎婿是外阜的,或以后官职变动留不了京,山高水远,一年都不一定能见得了一次面。”

“你也就不能经常入宫了。”

原菁莘点头,“不止阿父阿母,连你都不能常见,想想就让人无法接受。”

“那原将军与原夫人可有人选?”

原将军身为一品骠骑大将军,麾下的英武儿郎不知得有多少,总有几个看得上眼的吧。

原菁莘却道:“我才不要阿父替我挑,原将军都亲自开口了,难免有些人因为权势上门,我要亲自寻,而且要寻个真心的。”

“真心的什么?是真心想当赘婿呢,还是真心心悦你呀。”萧芫揶揄。

原菁莘摇头晃脑卖关子:“自然……”

“嗯?”萧芫眨巴着眼睛看她。

“自然是都要了!”原菁莘笑起来,“做什么选择嘛,若不是两者皆有,我还不应呢。”

萧芫也笑,“不错不错,我们菁莘这般好,自然得世间最好的郎子来配。”

话音刚落,漆陶进来换了盏茶,又放了两盘点心,问天光这么好,是否去御花园逛逛。

萧芫正想应,原菁莘忽然抚掌,“对了,今日我进宫可是有正经事的,差些都忘了。”

萧芫忽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听得她道:“阿芫可不能厚此薄彼,圣上安排的课业那般用功,我嘱咐的便抛到脑后不管不顾。”

萧芫轻扯了扯她,“什么事,逛了御花园再说不行嘛。”

原菁莘摇头,“这可不行,都这么久了,总得查验查验。”

萧芫站起身,假装没听见,“哎呀,我忽想起来岳伯伯前些日子寄了件明光铠过来,价值不菲,好看得很,也不知过了几日,它在我的库中如何了。”

原菁莘明显有些意动,不过她有杀手锏,遂曼声:“我这儿有个消息,想着你可能会感兴趣,今日才特意入宫来见你的。”

消息?

萧芫没回身,但竖起了耳朵。

能是什么消息,她这些日子关注的,不就是监察赈灾之事吗。

难不成……

“就是有关监察赈灾之事。”

“不过你得答应,好好与我练几招,我才告诉你。”

萧芫忍不住了,狐疑看她:“你怎会有这个消息,难不成是原将军……”

原菁莘挑眉,胸有成竹,“如何?应还是不应。”

萧芫负隅顽抗,“有什么消息我可以去问圣上,不然我这般辛辛苦苦地读书,岂不白费了?”

原菁莘笑得得意,“这可不一样。我猜有些消息,圣上若不到万无一失是不会告诉你的。”

“可我阿父不同,他什么都告诉我。”

萧芫抿唇,挣扎地眉毛都拧了起来,脚底蹉着地,最终还是叹了一声。

“好吧,我应便是。不过若消息不值这般代价,我是不会认的。”

“放心,绝对物有所值。”

萧芫:“你快说,到底什么消息?”

原菁莘神秘兮兮,挨着她耳语:“我也是今晨才知的,我阿父得了密令,要送赈灾监察之人前往黔方,你猜是谁?”

“谁啊?”

“即将兼任监察御史的中书舍人,钟平邑。”

萧芫震惊。

这是个怎么也没想到的人选。

钟平邑位居中书省,和御史台八竿子打不着,况且之前本就代三品侍郎之职,现在又要离京去干八品监察御史的活,简直就是……就是拿牛刀去宰鸡。

可再想想,确实十分符合李晁的行事风格。

他在政事上总能突破常规出人意料,又让人无法轻易反驳。

大材小用,那也是皇帝的事儿。既然之前的监察御史争论不休,那便索性从其它地方调一个定然能干成的人,一力降十会。

且钟平邑背后还有户部尚书,听说他本人对水利之事也颇有心得,身为中书舍人跟在李晁身边,可以说是朝堂上除了李晁,最了解此事前因后果的人。

这么一想,他还当真是最合适的人选。

还是一个谁都想不到的人选。

道是奇兵也不为过了。

“已经定了吗?”

原菁莘猜测:“还未放在朝堂上议,但既然密令都已发到了我阿父手上,估计很快就会有正式的旨意下来了。”

“好了,”原菁莘拉着她往外走,“消息都说完了,也该我查验查验你了。”

萧芫有气无力,如丧考批。

万万想不到,好不容易放的这半日假,是在自个儿宫里的院子扎马步练招式。

更想不到的,是浑身的酸痛还没恢复,就又被硬拉出去为原将军送行。

幕篱一遮,萧芫舍命陪君子,从宫门一直陪到了京城的城门。

她都不知多久不曾走过这么长的路了。

拿胳膊肘儿捣捣身旁还够着脖子往远处看的人,“该回去了吧,人都已经看不着了。”

原菁莘摇摇头,“我阿母嘱咐我了,送行定要望久一些,一点儿影子都看不见了,远行的人才会平安归来。”

萧芫与她打商量,“那咱坐着看行吗?”

她实是腰酸腿疼,站不住了。

原菁莘:“你坐吧。我站着还能看到一点儿黑影,坐着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丹屏机灵地搬过来一个圆凳,萧芫坐下,弯腰捶着自个儿酸痛的腿。

还好回宫的时候坐的是马车。

反正要她走,她是一点儿都走不动了。

支着混沌的脑子安慰几番好友的离愁别绪,让马车先绕去将军府将人放下。

再踏上回宫的路时,萧芫困得闭上眼便能立刻沉入梦乡,一心只想回到自己颐华殿的床榻上。

只天有不测风云,萧芫在外宫,扶着丹屏的手下马车的抬眸一刹,便看到了一个身影。

紫官袍金玉带,面容儒雅,行着阔然的四方步,虽正与人笑言,可依旧能看出骨子里的疏离与淡漠。

正是她的亲父,朝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令,右相萧正清。

第30章父亲

萧芫瞬间清醒, 甚至有些过于清醒,就像是被人倒了一桶冰水,四肢百骸皆是彻骨的寒意。

本能捏紧了丹屏的手。

“娘子?”丹屏疑惑, 也有些担忧。

萧芫只定了两息,便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抬步。

从前是怕他不想看到她,可现在, 是她不想看到他。

原本好好的一日,何必多看给自己添堵。

只是没行几步, 便听见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萧芫回头,看到他竟跟了上来。

先前与他说话的那几位大臣,已经往宫门处走了。

萧芫本想直接离开,可看看不远处的那些三三两两的臣工,和来来往往的宫侍, 还是不情不愿地行了一礼,“父亲。”

眸光半垂, 静静等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 才听他开口:“萧芫,春日宴那日,萧若浑身是伤被人送回来, 可是你所为?”

萧芫毫不意外。

除了这件事,能让他主动叫住她的,也没有其他事了。

她不想抬眼, 就这般保持恭敬低头的姿态。

她知道, 他那双眼眸中,一定是满满的挑剔与厌恶。

前世今生, 她看得够多了,不想再看了。

抿得唇有些泛白,方开口,“父亲只问萧若的伤,不问缘由吗?”

她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极沉极重,又仿佛与以往有什么不同,让她心头涌起一股针扎般的难受与排斥。

“那缘由为何?”

萧正清竟顺着她话问了。

萧芫没忍住,抬头看向他。

发现自己看不懂他面上的神情,也不懂他眼中复杂的情绪……那样浓稠的情绪,在触及她面容的时候,似乎更深了几分。

萧芫攥紧手指。

若放在从前,他早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斥责了,今日是怎么了。

她不知哪里变了,可不管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都让她感到不安。

萧芫呼吸滞了滞,勉力答:“父亲应是知道的,平婉如何,萧若又如何。她们从小到大明里暗里欺负嘲讽那么多次,我只报复一回,都不行吗?”

萧正清目光被她的一举一动吸引,只觉得许久不见,他这个女儿当真是变了不少,变得与他记忆当中,她的生母,那般相似。

柔弱的姿态,顾盼之间的眉目,不时微低下的颈项,皆如出一辙。

萧芫不知道,她今日身子不适又被拉出去行了那么远的路,不适与困乏堆积起来,累在她的身姿与苍白的面容上,加上她这种回避与排斥的姿态,与她素未谋面的生母储江雪初入萧府时,一模一样。

萧正清不由上前一步,仿佛今日才发自内心地感受到,她是他的亲生女儿。

萧芫后退了两步,满是防备与厌恶地看着他。

萧正清唇瓣微颤,有什么话语呼之欲出,又被他咽了下去,终是叹道:“为父没说不可,只是你身为未来皇后,这般行事,容易落人口实。”

这一句的语气,与他第一句质问她的语气,天差地别。

萧芫起了满身的粟栗,一股恶寒从心底涌上来。

她忍不住又后退一步,冷冷道:“父亲若要因此问罪,自去寻了证据来,若不是,女儿宫中还有事,请恕女儿先行告退了。”

为了大庭广众之下许多若有若无的视线,她忍耐着又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假装看不见他的欲言又止,转身离开。

像是要甩开什么般,萧芫走得很快,一口气到了离颐华殿不远的玉阶亭旁,方住了脚步。

腿脚过度使用的酸痛感慢了半拍猛然袭来,让她眼前有些发花,身子摇摇欲坠。

地面顷刻间离得极近,周边的花丛在视线中扭曲,眩晕感拉着她往下坠,而她每一寸筋骨都是软的,毫无抵抗之力。

耳中轻声的嗡鸣充斥脑海,感知骤然远去,她一瞬跌落,又像是倏然飘起,世界成了一片单调的白。

听不见声音,看不见画面,思绪浑噩成了一个漩涡,她竟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地。

一瞬回到了幼时,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被拳打脚踢,一瞬又在姑母温暖的怀中,被轻拍着后背哄睡。

一瞬又是李晁,他离她好近,浓郁的龙涎香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拥抱。

模模糊糊睁开眼时,空白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眼前所见。

李晁就在床榻边,眉目间是罕见的担忧,眉心皱起来,显得更加严肃了。

紧紧握着她的手。

萧芫想开口让他松开,可动了动才发现,是她握着他。

松开一刹,他反握住,有些发疼,“感觉怎么样?”

萧芫虚弱苍白地摇摇头,声音没有力气,“没事……”

目光滑过丹屏,想到什么,切切望向他,“我就是累狠了,没什么大碍,你莫与姑母说。”

李晁冷着面孔,“现在知道母后会担心了?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萧芫抓着他,撒娇般摇了摇,像是轻轻撞了下他的心,如羽毛抚过水面,漾起一圈涟漪。

李晁缓了一瞬,才道:“我不会说,至于母后自己知不知道,就是另一回事了。”

萧芫笑了,侧过身撑起身子,李晁倾身扶住她,香味与力道都那么熟悉。

适才身体残留的记忆悄然浮现,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但也让她知道,她晕倒时应是他接住了她,再将她抱回来的。

意识沉入黑暗时,身体帮她记得。

萧芫靠在引枕上,体位的变化引起了一阵不适,她喘息着平复了一小会儿。

李晁的视线存在感越来越强,萧芫主动问:“你想说什么?”

这时候他要再说什么不好听的,她真能干出把人轰出去的事儿。

李晁眸中显出几分无奈之色,叹道:“说你你又不愿意,你瞧瞧自己这副样子,能让人放得下心吗?”

“萧正清你不想理会便可不理会,何苦这般为难自己。当日赏花宴我既让将人送回去,真要追究起来,也与你无关。”

这一番话,既有担当又十分霸道,可对他来说,只是寻常。

内容出乎意料,但仔细想想却十分合理。

他既然决定帮她遮掩,就不会留下任何漏洞。

她闯的祸不是很过分的时候,他也从不会事后追究。

至于萧正清……

他可能早就看不惯她对父亲逆来顺受、无限忍让的态度了吧。

她自己也看不惯,可今日……

“可今日那么多人,我若直接走了,他们不知在心里怎么想呢。”

萧芫牵起唇角,可依旧阻挡不住笑容渐渐消失。

子不言父母之过,旁人只会看到她不敬父亲,不孝不顺,可不会顾什么前因后果。

虽然她对萧正清确实没什么孝顺可言,但表面上总得装一装。

李晁皱眉:“你行事何时顾及这么多了?”

萧芫被问得一愣。

“萧芫,又有几人,敢言皇家与右相的家事?”

萧芫怔然。

是啊,能有几人呢。

沉滞地呼吸,有些抽离地想。

这么多年,也只有李沛柔这个公主敢开口说一回,就让她那样报复了回去。

她敢断定,从那以后,李沛柔再不会多管闲事地说一个字。

她再骄纵,也在深宫中活了这么多年,知道该看谁的脸色过活。

那她是为什么呢,是怕谁呢。

萧芫紧紧咬着唇,垂下了长睫。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愈加苍白。

心里支着的一股气儿倏然便散了,败给了自欺欺人的真相。

前世的惯性像一辆压了巨石的辎车,她本以为自己逃开了,却不料只是轧往了另一个方向。

心里自嘲地苦笑。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李晁,我想歇息一会儿。”

李晁的嗓音依旧严肃沉稳,最后嘱托道:“刚已使人去传了奉御,应很快便到了。听母后说你几日之后要前往重明寺还愿,到时我与你一同。”

萧芫点点头,很轻地嗯了一声,没力气去问为何突然说与她一起。

转过身,面向里侧,闭上眼睛。

觉得自己身体里空空荡荡,只剩一个轻飘飘的壳子,好像如果再轻一些,便连躯壳都不复存在。

她已经过了到处问阿母的年纪了。

却永远忘不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懵懵懂懂地问为什么别人都有阿母她却没有,萧正清含着恨意的话语:

因为你阿母被你害死了。

死,对于那时的她来说,是一个新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字眼。

她花了很久很久,直到自己也差点死了,才明白,原来死,就是再也不会动。

而死之前,会很痛很痛。

或许正因为在小时候已经体会过一次,前世的最后,她才没什么惧怕的情绪。

只是很遗憾,遗憾没能保护好在意的人,遗憾终是抵不过命运的洪流,遗憾……

遗憾高高祭台上的身影,已不是她熟悉的少年郎。

萧芫很缓慢地下了床榻,赤足过了好几重帐子,到了一处小小的箱笼前。

她从中拿出了半枚玉佩,上面只有一半的江,和一个雪字。

这是她所拥有的,属于阿母唯一的遗物。

往回走,路过一人高的立式铜镜时,随意一眼,不禁顿住了步子。

正身,望着镜中的自己。

一身雪白,长长的乌发垂至臀股,面色苍白,身姿柔弱,与她平日里天差地别。

这般模样,她自己都不曾见过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