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得不止屋内,屋外所有侍候的人都战战兢兢。
御医八风不动,对于专精妇科的医者来说,痛经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诊断容易调理却难,对医者对于病患体质的把握要求极高。
幸好这天底下,除了皇太后殿下,他最熟悉的就是萧娘子的身体情况了。
开了药方,顶着圣上压抑的视线,嘱咐道:“萧娘子近日太过操劳,且歇息得不够,此次才突然剧痛难忍。以后除却药物调理,还需宽心静养才是。”
李晁意味不明嗯了声,让人出去了。
言曹安排好煎药之事,从门上进来,望着萧娘子榻边如磐石般守护的圣上,轻声提醒:“陛下,时辰到了。”
今日有今日安排的事,不然昨日便会回宫了。
李晁听见了,但久久没动,久到言曹忐忑得不知该不该再提醒一回的时候,他才起身。
可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倾身为萧芫掖好被角。
最后指尖悬停在萧芫昏睡中依旧蹙起的眉心,想抚开,却到底收回。
至门外和昨夜与御医一同赶来的漆陶嘱托许久,方带着言曹出了门。
除了个别暗卫,他将整个院子里的人都为她留下了。
漆陶迫不及待进来,转过屏风,只遥遥看了自家娘子一眼,便忍不住红了眼眶。
娘子连唇色都惨白,整个人虚弱得都不成样子了,御医说无大碍,可这样,哪里像是无大碍呢?
强忍着泪,坐到榻前的圆凳上,细心将边上的熏香等物一样样挪到娘子习惯的位置,小心翼翼没发出丝毫声响。
“不要走……”
漆陶倏然回头,看到萧芫像是魇住一样,不安地动。
她握住娘子的手,塞进被衾里。
这一回她听清了,“李晁,姑母,不要走……”
漆陶泪一下落了下来,迭声安抚:“娘子,没走,圣上马上就回来了,等您醒来回了宫,便能见到太后殿下了,到时娘子想在慈宁宫呆多久都行。”
“您可得快些好,奴婢出来时太后便忧心着,怕是半宿都没睡,就等着今日娘子回去呢。”
萧芫一直没醒,中间被服侍着喂了回药,待太阳西斜,才堪堪睁开眼。
一时不知所处何地。
她一动,榻边的李晁骤然惊醒。
手被紧紧握住,“芫儿。”
第36章逞强
萧芫撑起身子, 神思混沌,“我……”
李晁扶着她,“感觉怎么样, 好些了吗?”
萧芫没反应过来是问什么好些了,但感觉挺鲜明的,实话实说:“李晁,我饿了。”
李晁顿了下, 很快直身,扬声唤人传膳。
简单沐浴更衣, 被漆陶扶出来时,萧芫也大致清醒了。
转过屏风,看到食案前李晁谨肃雍贵的身姿,心头浓郁的怔忡压住步伐,昨夜的一幕幕撞入心扉,激起一阵久久不平的涟漪。
李晁侧首觑她, 声线有些冷,“还不过来?”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分明也没什么, 却让萧芫控制不住地眼眶发热。
到他面前坐下,听他边为她布菜边寒声:“萧芫,你可当真是能耐了, 御医说你歇息不好,怎么,你颐华殿的床榻上是有钉子吗?”
漆陶听不得圣上这般说自家娘子, 开口辩解:“陛下, 我们娘子也不想的……”
话语被李晁冰刃般的目光截断,漆陶僵在原地, 只觉得脖颈发凉。
萧芫轻轻吸了下鼻子,“漆陶,你出去。”
房门关上,隔却缓缓拂入的清风。
萧芫执起银箸,掩唇低低咳了两声,在他无微不至的关照里闷声用膳,用得差不多便停了下来。
李晁沉着脸,将热腾腾的姜糖饮子推到她面前。
盯着她慢条斯理地小口酌饮。
待喝完,萧芫面上浮了浅淡的红晕,额角亦有几分潮热,驱散了无血色的苍白,显出一张熏然美人面。
李晁看在眼里,神色缓和了些。
探身移开她面前的瓷盅,敲了两下桌案,欲说什么。
萧芫却无暇理会他的神色,沐浴加上用膳,她虚弱的身子已有些遭不住,闭了闭眼,不稳地晃了下。
心跳虚浮又急促。
见状,李晁百般想法都抛到了脑后,立时起身扶住她。
绕案过来,揽她靠在怀中。
“怎么了?是又痛了吗。”
她面上的血色珍贵得如昙花一现,转瞬又只余苍白。
萧芫无力摇了下头,呼吸软促,“不痛了……可能,是还没恢复过来。”
这一回月事,不止疼痛,量也很大,小腹酸酸地往下坠。
李晁一把将她抱起,到了榻上,同时扬起吩咐屋外的人收拾回宫。
萧芫阖眼软在他怀里。
她一睁开,眼前就发白,看着胃里难受。
渐渐陷入浅眠,隐约听到他又让御医把了回脉,零星的字眼儿钻入脑海,还是那一套旧说辞。
萧芫毫不意外,要真的好些,起码也得明日了。
再有意识时,已到了御驾上。
长久一个姿势,让她的细腰酸痛难忍,伸手去摸,却握住了他的臂弯,身子动了下,齿缝里溢出一声嘤咛。
李晁顺着力道给她换了个姿势。
銮舆中很安静,也很稳当,只有车轱辘轧过官道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进来。
萧芫抬头,他面无表情看着她,沉重中带着些执拗。
萧芫没动,就这样等待着。
好一会儿,李晁肃声问她:
“萧芫,这一个月,你是如何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的?”
“我之前可从未听说过……”
“之前也会痛的。”
萧芫轻声打断了他,声调尚没什么气力。
李晁的臂弯紧了些。
听她补充,“只是没这么严重罢了。女子月事,总会不舒服的。”
若要让萧芫想,她其实也想不清究竟是从何时开始。
似乎是头一回便有些不适,后来有时严重些,有时轻些,但总能忍。
能忍她便独自忍下,连漆陶都瞒着。
她也说不清为何,仿佛天生便会。自小本能地将自己不好的一面隐藏起来,包括病痛,包括很多很多东西。
她不想让旁人,哪怕姑母和他,看到她一丁点儿的脆弱。
好像就算是最亲近的人,一旦知道了,也只会在伤口上撒盐。
可她分明清楚,不会的,姑母心疼她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嫌恶她呢。
心里的矛盾多了,连自己也厌恶自己,厌恶心底那些没由来的不安与恐惧。
厌恶得将真实的一部分自己裹藏起来,哪怕尖锐的利刺扎得内心鲜血淋漓。
仿佛自己也没办法接受,骄傲肆意的萧芫内心深处也是有软弱的,也有无力与恐慌。
……自己尚且如此,又如何会将这些透露给他人?
李晁也确实从未见过。
他熟悉的,是张扬的,是总和他硬碰硬对着干的萧芫,好像她永远有无穷的活力,去逗母后开心,去惹他生气。
就像他之前也从不知,原来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簪花小楷。
李晁呼吸微沉,越想心里越堵得慌。
一时不知是该怪她太能隐藏,还是怪自己太自以为是。
人总有不想让他人知道的,但若真心关心,如何会发现不了。
少有事能这样超出他的预料,可这短短时日,在她身上,就已有两回。
尤其,她还是他唯二重要之人。
沉吟良久,开口。
严肃的言辞直入心底:“我已吩咐御医,调养的时日对你与对母后一般无二,隔日请一次脉。萧芫,身体并非小事,你那般在意母后贵体,怎么不知分一些给自己。不去请御医便算了,竟还特意瞒着。”
萧芫望着他,罕见地乖顺点头。
她本就打定了主意,今生除了多看顾姑母,也要对自己好些。
只是这段日子总难逃脱前世的阴霾,生怕哪里疏漏又踏上毁灭的旧途,以至夜里梦魇甚多。
御医说得对,她该宽心才是。
姑母和他,本都是顶顶儿厉害的人物,她已知了可能的危机,有他们在,难不成还不能扭转吗?
就像这一回黔方赈灾之事,李晁出手后,她就从没担心过灾难会重演,恶人会得不到惩治。
况且实在不行,她还可以全盘托出。
他们知道得不知比她要多上多少,只要不到最后,就定能力挽狂澜。
李晁看着她这样难得乖巧惹人怜的模样,再多问责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昨夜她痛得崩溃时哭诉的字句简直像在他心上戳了个洞,直到此时还在隐隐作痛。
她又有何错呢,硬要说错,便是让自己逞强的错。
他何尝不怪自己,没能早些发现这个惯爱喊苦喊累的小娘子,身上竟还有爱逞强的毛病。
不由恨铁不成钢地点点她的眉心,“以后有什么便说什么,若还让我发现你像这样瞒着,便罚你将不逞强三字抄上一千遍。”
“啊?”
萧芫愣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世上怎还有这样奇怪的罚人法子。
一瞬欲哭无泪。
这个人,怎么什么都能和抄书联系到一起啊。
“啊什么啊,”李晁铁面无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到时我亲自看着你,一千遍记不住,再下回便是一万遍。”
……还一万遍?
听得萧芫心尖儿打颤。
她怀疑,要是真抄这么多遍,她抄完肯定连不逞强三个字都不认识了。
一下不止腰酸,连头也疼了。
哀叹着将脑门磕在他硬邦邦的胸膛,扁起嘴控诉,“你也太坏了,我都已经这么难受了,你还说这样的话。”
李晁不理会,接着道:“尤其宫务之事,如赏花宴之类,实在忙不过来不办都成,难不成没这个赏花宴,那些个适龄的郎君还不成亲了不成?”
“这些个锦上添花的东西本就可有可无,真正要紧的内宫庶务自有六局总理,每月一查便可。”
“不想费心就培养几人,你身边只有漆陶一人得用还是太少,以后成婚按制还应有长御长史等,先从内侍、殿中省选几个早早预备着,免得让自己辛劳本末倒置。”
萧芫:……
真不愧是他,宫中大大小小的宴会,在他口中就只得了“可有可无”四字。
而且,要现在将这些女官内监配齐了,和已经成了婚有何区别?
想是这般想,萧芫还是哦了声。
这样的事她一向说不过他,还不如一开始就应承,免得空费口舌功夫。
尤其他说的,也确实于她有益。
不过……
“本末倒置?”萧芫歪歪脑袋,困惑,“身在后位,统领六宫难道不是正事吗?”
李晁一听黑了脸,“何来六宫?”
“啊,”萧芫发现自己说顺了嘴,忍笑抿了下唇。
更正:“掌管宫务掌管宫务,六局,六局行了吧。总之,管好内宫不就是最大的事嘛。”
李晁看着她清澈的眼,想说什么,却红了耳根说不出口。
别扭地移开目光,“自然是身体更重要。”
这个萧芫赞同,“确实,身子不好什么都做不了。这么一比,宫务着实不算什么。”
李晁给了她一个你总算知道了的眼神。
萧芫偷瞄他,顺杆往上爬,“那和身体一比,读书也算不了什么啊。”
李晁:……
抱着她的手顺势给了一巴掌,“我每日尚且要读那许多书,你不读书想做什么,只会四书五经,与那些为了科举傻学的学子有何不同?”
萧芫:“他们可比我厉害多了,起码还能考科举呢。”
她毫不介意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就是看着他愈加可怕的面色还是怂了,嘟哝道:“你是皇帝嘛,而且那么聪明,我哪里能与你比嘛。
而且,女子需读的书也不少,我还打算以后若有空暇,为天下女子重编典籍呢。”
李晁压了下唇角,没好气看她一眼,“那你还是未来皇后呢,况且重编典籍,若非博览群书,你如何能分辨哪些是当真于天下女子有利,哪些只是为了压迫而生?”
萧芫幽怨:“就算博览群书,那也不至于读兵书吧?”
李晁的道理总是很多,且有理有据,“那岳晗雁呢?”
“嗯?”
这关晗雁阿姊何事?
“岳晗雁在边关屡战屡胜,是不可多得的名门将才。如这般的女子,难不成便不归你母仪天下的范畴了?”
萧芫:……
没什么底气地垂死挣扎:“像这样的,应该归你管吧。官职不都是前朝给嘛。”
顿了会儿,还是被他看得败下阵来,颓丧认输,“好吧,反正我说不过你。”
第37章结果
和李晁斗了一路的嘴, 后头累了,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回睡得极沉,中间发生什么一概不知,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了。
被熟悉的气息包裹,人还未清醒,便伸手去探, 黏黏糊糊地唤姑母。
如愿探到了,蹭过去抱住姑母, 笑着仰头睁眼,看到了姑母无奈柔软的眉目。
“你呀。”伴着熟悉的叹息,小巧鼻尖被轻捏了两下。
“一天天的这么能折腾,自个儿身体这么大的事都能马虎,以后再这样,皇帝要罚你, 予可不会帮你拦着。”
想起李晁说的几千遍罚抄,萧芫摇摇脑袋, 皱起小脸, “不要嘛姑母,我也不想的啊。”
“行了,起了。”太后拍拍她, “都日上三竿了,也就是你,敢在予的床榻上赖这么晚。”
萧芫仗着自个儿身子不适, 不止当日赖着, 还一赖就在姑母处赖了七日,哪怕从第三日开始便尽数好了, 后面日日在慈宁宫里头活蹦乱跳。
乐极生悲,第八日晚膳后,被太后连铺盖带人赶回了颐华殿。
萧芫撒娇未果,回来闷闷不乐坐在自个儿床榻上赌气放话,不许她们收拾东西。
殿门一关,宫女忐忑问漆陶:“漆陶阿姊,这……”
萧芫在慈宁宫的每一日,都会从颐华殿拿东西过去,这八日累积起来,可有不少东西,此刻零零散散都堆在院中。
漆陶摆摆手,“没事,快些整理吧,娘子过会儿自会想通的。”
没说多久,正抓紧时间整理得热火朝天,便听殿门一响,所有人立刻停住了动作。
只见萧芫简单裹了件海棠芳茵的轻容,长发如瀑聊以飞花带束拢,拎裙轻盈跨出了门槛。
看也未看她们一眼,沿着廊庑往书房去了,只留下一个玲珑若流水的背影。
宫女们无声看向漆陶,漆陶摆摆手示意她们继续,自己小跑着跟了上去。
轻轻打开书房的门,抱起一旁挂着的薄氅,到烛光盈若的书案前,披在萧芫娉婷的肩上。
温声:“娘子,夜里到底凉些,您的身子万不能受寒。”
萧芫放下手中的笔,由着她在身前系好垂带,未发一言,又埋首案前。
漆陶看过去,还是佛经。
这几日在太后处,娘子就总是抄佛经。
有几卷娘子让她压在带回来的佛珠下。正抄的这一卷,想来是给太后的。
漆陶静静在旁陪着,待萧芫抄得手有些酸了,便为她按一按。
按了一会儿,她停下,却并未松开。
静默须臾,倏然涩声道:“娘子这些日子,似是清瘦了些。”
萧芫掀开假寐的眸眼,眼底一片清明。
清清淡淡应了一声。
漆陶抬眸,眼眶泛红,“娘子,以后您身子有什么不适,哪怕很小很小,都不要瞒奴婢了好不好?”
“奴婢陪着娘子一同入宫,以前是没法子,那之后奴婢一直以为自己将娘子照顾得很好,可,可这回……”
漆陶话语破碎,泪顺着脸颊滚落。
可这回才知,原来不是的,她作为娘子身边最贴身的人,却连这么严重的不适都不曾发现,一次次累积,才让娘子遭了如此大的难。
她又有何颜面,面对当年救下性命予她新生的先夫人呢?
萧芫温沉地叹了一声,倾身以指抹去她的泪。
“嗯,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了。”
漆陶死死咬着唇,她只要想到娘子以前那么多回月事都偷偷忍下不适,心便仿佛滴血一般。
“娘子,我们现在已经很好很好了,再也不用怕任何人,也不会有人故意逮着娘子痛处欺负。娘子什么都不用瞒,太后与圣上都会护着您的。”
萧芫牵了下唇角,“漆陶,我知道的。”
漆陶恳切剖心,“太后殿下和圣上对您的好是不计回报的,您不用担心自己哪里不好为他们所不喜。
说句大不敬的话,就像奴婢一样,娘子觉得,您就算不是如今的身份模样,奴婢还会对您好吗?“
萧芫知道她想说什么,心地宽和地顺着她,“自然。”
“那太后与圣上也是一样的,就像这回,娘子都不知道,圣上有多么紧张您。
奴婢听丹屏说那晚圣上的模样,这么多年,圣上何曾有过那般慌乱的时候啊,这不正说明,圣上心里头是真的在意您,在意得不比对太后殿下少多少吗。”
萧芫微微恍惚。
他怀中的暖热,现在回忆起来也依旧清晰。
除了幼时,她再没被他这样抱过,更别提那般密切相贴着感受他健壮的身躯。
原来长大了的李晁那样高大,高大到能轻巧将她紧密圈起,而她的脚尖,也最多只能触到他的小腿。
“……要奴婢说,您以后就该像之前对二公主一样,看谁不顺眼,就故意让圣上或是太后看到她们欺负您,尤其是圣上,圣上出手,不比您自个儿轻松多了,还不用担心责罚。”
萧芫回神,讶然,“你竟也会说这样的话,莫不是被丹屏带坏了吧?”
漆陶不好意思地笑,“只要为了娘子好,奴婢不在乎那么多。”
萧芫拉她起来,“今日你说的我都记下了。这几日呐,先是圣上说教,后是姑母,没想到回了颐华殿,还有你在这儿等着我。”
漆陶心有余悸:“娘子这回可太吓人了,若再来一回,奴婢的小命都要被娘子吓没了。”
“莫要浑说,”萧芫斥道,“你得一直陪着我,别总将生生死死的挂在口上。”
漆陶笑了,“嗯嗯,奴婢记下了。奴婢要一辈子服侍娘子,娘子在,奴婢就在。”
萧芫拍拍她的手,撑案起身。
夜幕垂星,佛寺带回的鸳鸯百转灯悬在檐角,在一众样式繁复的锦肃宫灯中,如刻板画纸上跃然而出的灵鱼。
萧芫拢了拢披风,于廊庑下回身,独自跨入满室暖溺的莹莹灯芒中。
床榻上将被衾紧紧裹起。
每每长伴姑母身侧,独自一人安寝时,总是难熬。
仿佛花费再多光阴,也袪不尽幼时朝不保夕的不安。
生怕一睁眼,又是拳打脚踢,谩骂欺辱.
翌日,慈宁宫殿前。
“呯——!”
碎瓷声在殿内乍响。
萧芫捧着佛经的手一紧,听见一门之隔姑母如冰的寒声懿令,
“查,给予彻彻底底地查!区区一个黔方刘隅,还没这个胆量动朝廷的人!”
声量不大,却字字掷地,威压如山倾下。
李晁回话时嗓音低沉,听不清具体字句,只能感知到话语中极重的分量。
萧芫担忧蹙眉,知道这是黔方赈灾之事出了结果。
再过一会儿,里头传来阔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萧芫往旁挪了几步。
殿门打开,果然是李晁。
他面色极沉,风雨欲来,每一步皆带着千钧的气势,直直下了几级台阶,忽然顿住。
让人不由屏息,生怕惹了雷霆之怒。
萧芫正想抬步进去,却见他退了回来。
李晁威昂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将她笼得严严实实,开口时声线里犹带着几分未消的余怒,一字字压在人心头,“可大好了?”
萧芫仰头。
他深邃的眉宇在阳光下投下浅浅的阴翳,显得愈发深不可测。
可她望着那黝亮黑眸中的自己,却由衷地感受到了种极踏实的安稳。
分明,这满身的威仪,该是令人惧怕的。
点点头,向他露了一抹浅笑,明媚动人,“早好了,你快去忙吧,记得按时用膳。”
李晁颔首,短短一句如一双柔夷,抚平了他压抑的心绪,不由面色稍缓。
叮嘱:“近几日御前会很忙,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听御医的话,好好调理身子。”
“知道了,你快去吧,”萧芫拨了他一把,“我也要去寻姑母了。”
李晁不放心地又看了两眼,确认她无恙,方转身大步离开。
贪污大案,前朝政事堂此刻必然闹开了锅。
萧芫将佛经抱入怀中,轻手轻脚入了殿内。
走过中堂,折身转过屏风,袅袅熏烟盘桓间,看见姑母一手撑着头,一手潦草翻着奏报,斜映进来的金辉亦驱不散殿内浓重的压抑。
“姑母。”
萧芫矮身跪坐在姑母身边,将佛经放在案上,抬手接过宣谙姑姑手中的汤盅。
先自己尝了一口,是探温热,也是试毒。
太后仿若未闻,又翻过一页。
“姑母……”萧芫曼声,“再不喝便要凉了。”
太后直身,放下撑在案上的那只手,神色凝重,眉目晦暗难明。
指尖扫过纸面,将奏报往萧芫跟前推了下。
“你瞧瞧。”
萧芫鼓鼓双腮,“姑母喝了,我便看。”
太后睇了她一眼,抬起一只手接过。
萧芫心满意足地笑了,又接过半湿的帕子备着。
在姑母喝完时以帕子换回汤盅,“这才对嘛,姑母都连喝了这么多日的药膳了,可不能半途而废。过了这段疗程,便再不用喝了。”
宣谙默默将一应用具收好,欠身退了下去,将此处留给殿下与萧娘子。
太后半搭着椅柄,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并未应答。
萧芫拿起那份奏报,从头细看。
越看,眉头蹙得越紧,笑意荡然无存。
第38章规劝
这回派钟平邑前往黔方, 确实不负所望,将以黔方县令刘隅为首的一众贪官腐吏连根拔起,条条确凿的罪证已经带回呈上, 一桩桩触目惊心。
这便也罢了,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钟平邑携带这些证据回京时被半途截杀,若非李晁先见之明暗中派了原将军保护, 绝无生还的可能。
若钟平邑出事,那这些罪证便不可能及时抵京, 甚至不会有再查的机会。
其心昭昭,简直明目张胆,目无王法。
这样的手笔,这众多训练有素的死士,绝非一般人能拿得出手的。
背后绝不简单。
萧芫缓缓将奏章放下,凝神思索。
大长公主, 平昌侯,乃至端王一一从脑海中滑过, 又一个个打上问号。
抛却内心情感的偏向, 眼前就如同一团迷雾。
前世黔方惨相震惊世人,可事发之后,并未有谁坐收渔翁之利。
那三人也与从前一样, 大长公主身为女子不涉政事,平昌侯偏安一隅,端王在道观圈禁, 均无异动。
可或许, 只是隐而不发呢?
大长公主,当真有这样的能力吗?她何来那么多死士?
“芫儿。”
太后唤了声, 萧芫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攥紧手,险些将奏报捏皱了。
已知全貌,萧芫面色难看得与太后如出一辙。
“姑母,可能是大长公主吗?”
太后岿然不动,启唇:“不知。”
不知,而不是不可能,已经能说明问题了。
先帝早早不在,太后便是与端阳大长公主相处最久之人,足以了解许多。
“那就不能直接……”
萧芫咬唇,吞下剩余的话。无凭无据,大长公主天潢贵胄,若直接对她出手,莫说朝廷,宗室就不会答应。
太后轻抚她的发,揽她到身边,“你与清湘向来不对付,这段时日莫要与她打交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萧芫点头,“除了下月的清荷宴,本也没什么能碰面的地方。”
这种以一县为首,趁着天灾侵吞朝廷钱粮的事几十年不曾有过,一时朝野震动,萧芫身处内宫都能时时听到风声。
太后与圣上勃然大怒,短短一日,禁军已经将五六家查抄入了刑部大狱。
萧芫只在用膳时分往慈宁宫跑了两趟,其余时间都呆在颐华殿不曾出门。
朝中官署与御前皆点灯至天明,后宫则一片死寂,宫女中侍的脚步声都轻了许多。
第二日一早,天降瓢泼大雨,黑云翻滚几欲压下,清晨仿若幽冥。
萧芫披着斗篷,顶着风雨往慈宁宫去。
越是这样的天气,她越是放心不下姑母。
“娘子。”
漆陶提醒道。
萧芫拎着打湿的衣摆跨入慈宁宫宫门,抬头看见殿前广场正中跪着一人,宣谙撑着伞苦口婆心在旁规劝。
风雨早已将那人浑身淋透。
看服饰,应是一位一品诰命夫人。
萧芫心底已有了猜测。
“宣谙姑姑。”
她走进,伸手,接过姑姑手中的伞,倾下的雨水湿了衣袖。
“萧娘子。”宣谙从善如流,打伞退至一旁。
跪着的人循声抬头,她的面容被雨浸得冷白,细纹密布,五官浓正,瞧着本应是个宽厚之人,却被眉心深刻的纹路凝得多了几分刻薄苦相。
正是晋国老夫人。
萧芫半蹲下身,侬丽的面容似霞光劈开万丈阴霾,教人看着心神开阔亮堂。
面上笑容惯带着几分无法无天的肆意,明眸生辉。
开口嗓音清悦,咬字利落,如颗颗玉珠落琼盘:“老夫人有何事进去便是,您这样跪着,莫说折煞我等小辈,便是姑母,也受不起啊。”
晋国老夫人眼瞳如困兽,漆黑黑一片,闻言笑了一声,几乎有血气涌上喉咙。
哑声道:“此事与萧娘子无关,莫要多管闲事。”
萧芫并未开口分辩,而是侧首问宣谙,“姑姑,可是姑母身子不适,又难以起身了?”
问出几分关切焦急。
宣谙心底一愣,太后何时身子不适……
立时反应过来,面上未露丝毫,满怀愁绪地叹声回道:“娘子您也知道,自从前日消息传来,太后日夜烦忧,身上便又不利落了。今晨实在是头晕难忍,眼都睁不开了。”
萧芫听罢立即便要起身,似是又想到什么,回头连声道:“老夫人,您并非是不明事理的人,也知道姑母什么脾性,她老人家身子不适,又如何会顾得了旁人,怕是连政务都一同扔给了圣上。
您便是跪得再久,也怎么都抵不过民怨沸腾,倒不如好生到偏殿歇歇,待姑母好些,一同心平气和商量出个解决的法子。”
这番话说得出乎晋国老夫人预料。
她以前可从未听说过颐华殿萧娘子会过问政事。
不由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萧芫轻叹一声,似是不忍,“姑母心里头一直记挂着您呢,前段时日还和我提了句,担心黔方之灾会不会祸及您家里人。”
“还道,早知今日,当初便应另托个其它地方的官,哪怕是回京供个闲职,也比受灾的好。”
宣谙在旁边听着,不由对萧芫刮目相看。
瞧这话术,真真假假的张口就来,往日竟不知道萧娘子有这般本事。
晋国老夫人听得嘴角忍不住颤动,心里百般滋味汹涌而上,困得五脏六腑都揪成一团。
“姑母这人您也清楚,雷厉风行惯了,当面总难以说出关怀的话来,可您想想,哪一回您想要的,姑母没有应允呢。”
晋国老夫人笔挺的身躯稍稍弯了。
萧芫亲自搀扶住她的胳膊,给丹屏使了个眼色。
晋国老夫人年龄大了,适才又跪了许久,此刻踉跄了好几步方稳当了些。
偏殿早已备好热水,几个力壮的老媪被使去伺候。萧芫湿得不多,便简单擦了擦,换了身衣裳。
吩咐让简单摆上朝食,又亲自沏了壶茶,动作间行云流水,自有一派矜贵风度。晋国老夫人转过屏风,甫一抬眼,便被吸引。
萧芫相貌艳绝,又是精心打扮,自小养成的皇家风范从骨子里悠然透出来,是她除了太后,见过派头最足的宫中女子了。
心中不由感叹,不愧是太后萧忆清养出来的闺女,不愧是令世人倾倒的萧家门风。打眼一瞧,便知这女子天生便是要往凤位上做的,如此,知晓这么多也不足为奇了。
萧芫款款笑了笑,起身恭敬一礼,比手请坐。
自家侄子命在旦夕,晋国老夫人又哪里坐得下,“萧娘子应是来侍奉太后的吧,此刻自去便是,待太后好些,烦请遣人通报老身一句。”
萧芫静静一笑,“我遣人请老夫人面见姑母,老夫人打算如何说呢?”
晋国老夫人瞥她一眼,在另一边榻上坐下,闭口不言。
对太后她尚且能言,可要她在这么个小小的孙辈面前露出弱处,却是万万不能。
萧芫也不在意,侧身坐下,边倒茶边缓声道:“我前些日子与圣上一同前往重明寺为姑母还愿,遇到寺中收留的一对孤儿寡母,正是自黔方而来。”
黔方二字一出,晋国老夫人原本半垂的目光抬起,向她看去。
萧芫老神在在,语调不变,“当时只知黔方受了灾,怜她们逃灾不易,便舍了些盘缠让小沙弥转交。后来方知,他们一生艰苦。”
“家里男人早些年征兵,没从战场上回来,寡母拖着幼小的孩子艰难过活。哪知过了几年,黔方洪灾百年难遇,家宅被冲毁,官府的安置点争抢不过,更有人心怀不轨欲加欺辱,最终成了第一批背井离乡北上逃亡的人。”
“而他们同行的许多人,沿途死得死病得病,能走到京城的,竟不足五人。”
晋国老夫人冷声截断,“萧娘子想说什么,天灾本就如此,难不成这样的事,还全要怪到官府头上不成?”
面上如此,可实际她心中,在听到寡母二字时便抑不住地颤动。
她当年何止夫君呢,连同儿子都马革裹尸再也没能回家,她心里也知道,若朝廷无情些,若太后不念着她可怜,她的日子,不一定就比萧芫口中的这位寡母好多少。
但家人为国捐躯,徒留她一人苟活于世,本就是皇族欠她的。
萧芫也不恼,解释道:“老夫人,您可知当时朝廷的赈灾款已经拨了下去,若非县令带头压下,甚至扬言安置点必须以银两捐买,他们母子二人,本不必受此劫难,许许多多受灾荡尽家财的百姓,也不必因困厄而死。”
腔调明雅,无半分咄咄逼人,却又无形中将晋国老夫人逼得节节败退。
晋国老夫人无言,面色涨红几分。
萧芫执起杯盏,亲自端到老夫人身前,放在她坐榻边的小几上。
“老夫人,我如此说并非问责之意,只是这些是姑母与圣上不得不考虑之事,就算想徇私,天底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也必须要给出一个交代。”
“我长居内宫,不了解刘县令为人,但观老夫人您与老国公一腔为国之心,也大致有了些猜测。”
“料想县令应是被人蛊惑……”说着款款抬眸,“老夫人,从犯,总是比主谋罪责轻些,不是吗?”
晋国老夫人眸底精光一闪,恍然明白萧芫这一番话的含义,内心震动,却也不得不承认她言之有理。
她今日得知朝中欲从重处罚,急于救侄子性命凭着一腔孤勇入宫,着实没有精力将这些捋清楚,生怕晚一刻侄子便在黔方狱中被钦差砍了脑袋,连京城都回不了。
此刻被萧芫点醒,方想清楚事情利害得失。
她挺直了身子,沉吟良久方捧起茶盏,抿了一口,放回案上。
不动声色赞道:“早听闻萧娘子茶道师从茗山,今日一尝,果真不俗。”
萧芫微微低下头,似是赧然,“老夫人过誉了,晚辈多嘴,承蒙老夫人宽宏。”
晋国老夫人眸光微眯,深深看了她一眼。
今日,她才算是彻底识得了这位未来的中宫皇后。
萧忆清,不愧是萧忆清。
教出了那样一个不凡的圣明之君,连娇养在身边的萧娘子,也这般不俗。
有这二人,何止能保朝堂几十载清明昌盛。
第39章南浔
“殿下您可是没见着, 萧娘子三言两语便哄得那晋国老夫人起了身,偏殿里是舌灿莲花,愣是将人给说通了, 不然啊,可是有一通闹呢。”
萧芫越听宣谙姑姑说下巴颏抬得越高,神气得像只骄傲的小凤凰,就差展开翅膀往天上飞了。
太后都没眼看, “行了,越夸啊, 这尾巴翘得越高,越会蹬鼻子上脸。”
“姑母……”
萧芫眨着眼睛蹭过去,摇姑母的手,“您就夸夸我嘛。”
太后瞥她一眼,正襟危坐,就是不为所动。
只是萧芫撒娇的本领无人能及, 慢慢地笑意藏不住了,只好嗔她一眼, 很不明显地颔首, “是长进了些。”
萧芫嘻嘻笑开,给了姑母一个大大的拥抱,在怀里不安分地拱来拱去, “我也觉得!姑母姑母,我为您分了忧,是不是得奖赏奖赏呀?”
明媚可爱的笑脸凑到太后眼前, 可劲儿暗示。
太后无奈捏她的雪腮, 一眼看穿,“除了赖在予这儿, 其它的随你。”
萧芫撅唇蔫儿了下去,委委屈屈,“我就想要这个嘛,姑母您不知,我回去一个人的床榻上空空荡荡,睡都睡不好。我也不和姑母挤,就像以前一样在旁边安张榻,好不好嘛姑母。”
太后听得心软,揽着她拍了拍。
语重心长:“芫儿,你已及笄了,再不是孩子了,以后与你同床共枕的,也该是皇帝。哪家闺秀如你这般,这么大了还老往长辈房里钻。”
萧芫闷声不吭。
好半晌,眨去眼底的泪花,赌气道:“我不想管旁人如何,我只想与姑母一起。”
“你呀……”太后喟叹一声,“真是予前世的小尾巴,一刻也离不得。”
“好了,皇帝也该来了,起来吧。”
来得不止李晁,还有负责稽查赈灾贪墨案及后续赈灾重建的大臣。萧芫在后殿,听见他们的声音隐隐约约从前殿传过来,偶有几句争执,当着太后的面也十分克制。
萧芫心系此案,书看不下去,佛经也抄不下去,想鬼鬼祟祟去偷听又觉得有些丢皇家脸面,只好撑着脑袋百无聊赖。
最后迷迷糊糊趴在案上睡了过去。
不知多久,蜷起的肩胛忽有暖意覆上,萧芫往身上摸去,摸到了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掌。
睁开眼,眼前朦胧闯入一张肃然的面孔,萧芫懵懂呢喃:“李晁?”
直起身,墨缎缀鸦羽的披风随动作流光溢彩,领口的洒金簇拥着冶丽白皙的小脸,侧脸被压出来的红印平添糜艳。
纤纤素手被他握入掌心,传过来的温度有些发烫。
他拉过她的另一只手,一同捂着,眉头凝起冷隽,“身子本就寒凉,你还就这样趴在案上睡?”
萧芫懵了片刻,晃晃脑袋左右看看,记忆回拢,“你们议事议完了?结果如何?”
李晁两下为她将披风系好,俯身坐在她身旁,言简意赅:“目前已经露出头的依律处置,剩下的转为暗中查探。”
“那刘隅呢?”
这可是个关键人物。若要依律,种种罪行叠加,最低也是个午门斩首。
李晁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你说呢?”
萧芫懂了,噙出一丝笑意,“明白了。”
刘隅是被幕后之人推在最前面的人,也是往更深层面探查必不可少的一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将此人暂且留下,其一拿捏住晋国老夫人及晋国公旧系,其二也让幕后之人放松警惕。
“那……”萧芫想到了更后头,“让人顶替刘隅的身份斩首,晋国老夫人总得做戏做全套,来慈宁宫撒泼演场戏吧。”
李晁:“母后适才便遣人往宫外传消息了,既然要做,自然是天衣无缝。”
说着往书案上瞄了眼,准确从佛经里抽出一本兵书,露出真实目的,“今日没多少空暇,便先一本吧。”
萧芫的笑脸垮了下来。
欲哭无泪,还没多少空暇,这个当口,所有人都忙得团团转的时候,他怎么还能有空暇啊。
这下好了,她压根儿就没做这几日会被考教的准备。
正欲想法子混过去,便见他好整以暇从袖中掏出一物,晃了晃,“正好边关回信到了,你若乖乖配合,我便今日给你。”
……?
岳家回信如何会在他手中,不一向都是给姑母吗?
不会是他早有预谋,从中截下的吧?
……除了这个,似乎也没其它解释了。
那木盒在余光中晃来晃去,时刻诱引着心神,她都想扑上去抢过来。
当然,抢定是抢不过,也就只能想想。
百般纠结,不情不愿将脸转向他,试探地问了一句:“不然呢?”
“不然……”李晁肃穆正经,“不然萧娘子忙不过来,朕便代替回信,想必岳家也能理解。”
萧芫两眼几欲迸出泪花,不得不屈服在淫威之下,行尸走肉般摊开纸张,“好,你问吧。”
……
一场没做足准备的考教,便好比是初学骑马之人入林狩猎,全须全尾出来都十分不易,更别提旁的了。
他的声音在耳边不断环绕,再好听听久了都希望能清净清净。
甚至分神想,不会平日里姑母听她在身边绕一整日,也是这样的感受吧?可她哪有这般讨人厌,她是让姑母开心,哪像他,只能让人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度了“小半年”出来,萧芫两眼无光,怀里的信件盒子都没心思打开,只想先回床榻放空脑子躺上小半个时辰。
躺了一会儿,天刚擦黑点上灯烛,漆陶便报御前来了人。
出去一看,又是言曹。
萧芫没忍耐住,冷冰冰道:“你家主子又有何贵干?”
言曹笑脸迎人,“萧娘子哪里的话,圣上遣奴婢来,自是有好物相赠。”
一挥手,身后中人齐齐整整立了两排。
“娘子您瞧,这都是御前的新物什,圣上知晓您喜欢,都未入库,便让奴婢给您送来了。”
“尤其呀,是这两本游记。”
说着,自怀中捧出两本厚厚的书册,“圣上惦念着上回送的您看完了,特意遣秘书省新收的。”
萧芫没接。
目光扫过这一件件的。
这算什么,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吗,拿捏住了她一回便回回用同样的法子拿捏,她何时有这样好的脾性了?
早知如此,当时他要送私库令牌当赔礼时就不应该拒绝,直接趁他送之前将东西搬回来,看他怎么办。
想是如此想,目光还是不自主被游记吸引。
“北戎风土?”萧芫惊讶,接了过来,“竟有北戎的游记?”
言曹长松口气,擦了擦不存在的冷汗,应道:“可不是,北戎与咱们这儿大不相同,这样的游记,找来可是费了好一番工夫呢。”
萧芫抬着下颌哼了声,“反正也不是他费心去找,不过说一句话吩咐便是,费心的呀,是旁人。”
“漆陶,”稍侧过脸,“帮我打听打听,这本是何人所著,又是何人寻来,从颐华殿多给些赏赐。”
漆陶笑着应下。
言曹趁此让中人将其余珍品到殿内放置妥当,一时衣袂翻飞,满室华光璀璨,如同凡人入了仙界的百宝阁。
这些自有人造册入库,现下得用的会被留下,吩咐人送去六局或少府监。
萧芫则拿着游记入了书房,端端正正搁在了信盒边上。
看着这两样物什,心间格外充盈满足。
想想之后在眼底流淌过的每一个字都是享受,便抑不住地开心。
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信盒,盒中厚厚一沓信纸,萧芫一眼便从中看到了其中的两幅画。
抽出展开,不禁笑上眉梢。
果真是她小侄子的画像,一看这笔触,就知道是皓阳阿兄拜托皓璟阿兄画的。
轻轻抚过画上童子的五官面容,有些像阿兄,也有些像阿嫂,大大的眼睛晶亮如黑葡萄一般,冲画外人甜甜地笑,天真烂漫。
小孩子可长得真快,几月前阿嫂还不曾临盆,这才没多久就已经这般大了,生动活泼的模样让人瞅着就心软。
另外一幅,竟是皓璟阿兄的未婚妻子,画中女子英姿飒爽,带着边关独有的爽朗大气,眉目含情,一看便与作画之人情投意合。
打开信件,果不其然,直白地说让她先认一认嫂嫂,免得到时候见面不识闹了笑话。
萧芫如何看不出这其中的回护之意,真心替阿兄高兴,得了这般的有情人。
其余便是些家常琐事与切语问候,皓肇阿兄一如既往写了满满的辉煌战绩,阿姊们知晓了她先前因二公主言语被刺激昏厥的事,着重提了让她好好锻炼身体,莫要如往日般懈怠不当回事。
还说有什么不好报复回去的委屈一并记着,等她们回京了想办法替她出气。
甚至玩笑暗示,就算此人是圣上,也定不会轻易放过。
看得萧芫泪水涟涟,恨不能马上奔赴相见。
若边关无忧便好了,或者收复北戎,这样伯伯和阿兄阿姊就不必在那么远的地方,连见一面都是奢望。
岳伯伯与姑母是青梅竹马,情同兄妹,尽管姑母不说,萧芫也知道是思念的。人都想与亲人团聚,岳家对于她们来说,更是比亲人还亲。
好好将信件收起,与往日的放在一处。
回身坐于书案前,看着游记上的北戎二字,眸色渐渐冷冽。
翻阅其它地方的游记,萧芫只是想透过文字望一望那处的山水与风土人情,可是北戎,只有国恨家仇,了解是为了知己知彼。
北戎地广人稀,物资匮乏,自建朝以来不知发动过多少次战争向中原掠夺,每每战乱过后,被抢走的百姓与俘虏到了北戎都是比牲畜还不如的奴隶,探子传回来的消息让人看着就恨不能啖其血肉。
直到近一二十年,岳伯伯带领岳家横空出世,牢牢坐镇边关才让北戎不敢妄动,边关的百姓才过上了正常些的日子。
草草翻了两页游记,萧芫按耐不住心绪,起笔写回信。
压抑的思念化作一笔一划,深刻地浸透纸张。她向岳伯伯提了很多句姑母,将近况一一点明,也连带说了些近日黔方的案子。
萧芫不知道李晁和姑母的回信会不会说,但就算说了也定是严谨的公事口吻,多她这样随意的一份也无碍。
之后对来信中每一份关心都耐心回应,至于说让强健身子的,萧芫毫不客气地将原菁莘拉出来,顺便小小抱怨几句这个武师傅的严格。
快收尾时,理好一份份佛经,以专门的油纸封装,边关不比京城,保重二字萧芫都不知自己提了多少遍了。
最后一笔落下,不禁怅然若失。
每一回来信与回信,都像饮鸩止渴,迢迢千里,今日不知来日。
游记是没心思看了,萧芫简单拿书衣包好,一同放在了书架上,挨着上回看的其中一本,《南浔山水录》。
目光落下时忽然顿住,南浔……
第40章穿好
倏然回身, 从暗格中拿出信盒,匆匆打开,准确找到岳伯伯的那一份, 其中提到边关互市之繁华,买卖玉料中最多的,便是南浔独山玉。
佛寺时清湘的话在脑海中闪过。
【这有何稀奇,莫说我母亲的长公主府, 便是我的郡主府也……】
她要说什么?说连皇家都难得的南浔独山玉,他们唾手可得, 且数量不少吗?
南浔隶属平昌,是清湘父亲平昌侯的封地,当地产的玉料在侯府中多了并不稀奇。
稀奇的,是他们没有向朝廷上供,也不曾往其他地方卖,致使国内千金难求, 此时却出现在边关的互市上。
若是为财,应该价高者得才对, 北戎人能有什么见识, 哪里欣赏得了这样罕见的美玉?
还这样大批量地放出,不像是为财,倒像是某种交易。
想到此处, 萧芫连明日都等不及了,唤漆陶进来,将来信与回信一并拿上, 提灯投入夜色, 前往御书房。
御书房灯火通明,绚烂地撑开一片夜幕, 宛若金色的游龙盘踞。
萧芫没让通禀,亲自拿着东西推门而入,言曹劝都劝不住。
入内,御案上灯烛亮着,却不见人影,萧芫迟疑地向里面看去,被厚重的剔墨金木蟠螭座屏挡住了视线。
内里似有光影摇曳,昏暗朦胧,萧芫嗅到了一丝别样的气味,带着潮热。
“李晁?”
萧芫轻声唤。
几息后,略显低哑的嗓音响起,滚过不短的距离,带起沉闷的回声,“芫儿。”
她几乎没有这么晚来寻他的时候,声线含了几分疑惑。
萧芫听到他在便不再开口,后知后觉这个时辰来寻他,似是有些不妥。
可正事要紧,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每一个呼吸,从里面传来的每一个模糊不清的动静,都诉说着难以言喻的暧昧,让人分外难捱。
直到一个高大健硕的人影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萧芫咬唇,不知是什么心思,在他即将出来的时候,垂下了眼眸。
刚沐浴结束的湿热气息弥散盈室,李晁恍然不觉,目光拢住俏身而立的萧芫。
他眼中的她,是灯下美人,娇靥如工笔绘就,连发梢都活色生香。半遮半掩垂下的眼眸流露点点羞赧,檀唇欲语还休。
她这样来寻他,恍若挂念着心上人的小娘子不顾礼法,趁着夜色遮掩,匆匆忙忙来见日思夜想的郎子。
心跳如擂鼓,某种早已生根发芽的心思在这样暧昧缱绻的夜晚,野草般疯长。
他离她极近,近到湿漉漉的黑发滴下晦暗的水珠,在她的裙裾上留下惊鸿一抹。
萧芫两手交握,袖口在掌心,被攥得皱皱巴巴。
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偏又那么无所适从。
“芫儿。”
他又唤了一声,嗓音喑哑不少,唇齿间萦绕的香气撩动起她鬓边的一抹发丝。
不可抑制地,浅浅的烟粉色漫上了她的耳垂。
萧芫侧了下脸,声线不由放低,像是怕惊扰什么。
“我来找你,是发现了平昌侯封地的南浔独山玉有些异样。”
语落,徒留一室寂静,与愈发浓郁的粘稠气氛。
无形的暗流不断地环绕,不知自谁的心事中流淌而出。
久等不到回应,萧芫慢慢抬眼,自他的衣摆,到劲瘦结实的腰腹,再到半遮半掩的壮硕胸膛,隐约可见有颗颗细小的水珠悬挂在块垒分明的肌理上,随呼吸有些不稳地起伏。
白皙的肌肤在墨色的衣衫中呼之欲出,仿佛还散发着腾腾热气。
瞬间,萧芫眼梢连带脸颊一齐灼烫,紧闭起眼眸撇开脸,有些羞愤地埋怨,“你怎么连衣裳都不穿好?”
就算是未婚夫妻,她也尚未出阁,哪能这般啊。
李晁带着颗粒感的字句一下下撞在她心上,“你催得太急,连通报都不曾便推门而入,我怕你久等。”
萧芫咬唇,后退一步,柔韧的腰身撞在了身后的书案,已是退无可退。
不知所措的娇嫩掌心捏住案边,恼道:“你快将衣裳穿好!”
始终不敢再看他一眼。
李晁低低笑了两声,笑得萧芫整个人都被桃色的粉嫩淹没,想要寻个地方躲起来。
咬牙,绕过书案大喇喇往他龙椅上一坐,翘起腿昂起下巴,怒视:“穿不穿!”
好似不穿她就能把他从御书房赶出去一样。
李晁敛平仰起的唇角,却怎么都纳不住眼瞳里的笑意,与更深处汹涌炽热的情感。
不再逗她,回身洒然披上外衫,五爪金龙盘踞虎躯,哪怕随意如斯,也自有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仪。
严谨地扣好每一个扣子,腰带也一丝不苟,几步停在她身前,让她检查。
萧芫舍出目光浅浅打量几息,便收回了目光。
这才像话嘛,刚那算是什么,她都不敢相信一向严谨古板的人会那样穿衣裳,哪怕是浴后。
至于随意垂至劲腰,还湿漉漉的头发,她就不管了,反正几句话说完便回了。
深夜的御书房,他的起居劳形之地,不是她该久留的。
倾身将锦盒移来,打开岳伯伯的信件,尚带着粉意的指尖指到互市的那一处。
“你也知道,之前在佛寺时碰到大长公主她们时,大长公主送了我一个上好的南浔独山玉镯。
看到这封信,我忽然想起,当时清湘说漏了嘴,大意是……南浔独山玉她们并不少见,甚至可以说,与寻常的玉石别无二致。”
“但实际上,这种玉连宫中都不曾有,外头更是千金难求,可偏偏,边关互市却出现了这么多。”
有关穿着打扮之事,萧芫向来不放过一点儿毫枝末节,尤其是这些珍稀好看的玉种,产地、模样、价格,全部一清二楚。
李晁不由皱眉,不需多说,他便领会了她的意思。
“你是说,平昌侯故意将南浔产的玉料贮存起来,使得这类玉种的价格奇高,以此与北戎交易?”
萧芫抿了下唇,“是与不是尚未可知,但除了这种解释,我想不出他还有什么其它目的。”
李晁面色沉凝。
这样的细枝末节,混杂在数以万计的边关互市商品中,既非关乎国计民生的粮盐之类,也不是容易夹带私物的织物香料,且可交易的玉料实在太多,西疆的和田玉都有,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南浔独山玉。
实在是太不起眼。
玉料之类,在喜爱之人的眼里自然千金难敌,可若是不喜,与寻常的石头也没什么区别。
李晁就属于那类不喜之人,若非萧芫格外钟爱,他库中的种种玉料怕是都得堆积成山。
定神思忖良久,若这当真是平昌侯暗中的一步棋,那不得不说,实乃精妙。
一般在朝为官的臣子或明察暗访的探子,都不会对玉这般敏感,若非萧芫,连他都很难注意到。
起身欲唤人细查,可望了望外头深黯的天色……
夜已深了,除了轮值的暗卫内侍,前朝并无他人。
官署区已连天昼夜忙碌许久,白日他才亲自下旨开恩,让好生休息一晚,不必安排人值守,此事又非十万紧急,他不好食言。
萧芫难得看到一向呼风唤雨的李晁还会迟疑,不禁弯了眉眼。
“明日再遣人也不迟,或者直接派暗卫?”
“……此事应是要给岳伯伯说吧?”萧芫将整理好的回信与佛经拿出,歪歪脑袋,露出几分可贵的娇意,“帮我将这些一并送去呗?”
加急的御令,比寻常送信可快上不少。
李晁深深望着她,良久,低沉嗯了一声,难尽的余韵仿若倾心时情不自禁的旖旎低语。
萧芫的眼眸宛如盈盈若若的潋滟幽潭,红霞愈浓,撩拨心弦。
鸦睫颤颤,她欲收回手,他却俯身,炽热的掌心压下,含着坚定的劲道,牢牢圈住,紧握。
从一开始,他的手便不是冲着她拿出的那些信件而去。
萧芫咬住唇瓣,心跳促促。
他的手掌出了汗,身上的龙涎香像是被什么催发,浓郁得扰心乱神,让人肌骨发软。
烛火跳动,交错的灯芒抖得人心慌,有什么只差一线,便会被撕裂,破开。
萧芫先移开了视线。
昏暗的金芒里,侬丽的面孔与优美的颈项透着莹润的光泽,美得人心颤。
被握住的那只手不明显地挣了掙,力道小得更像某种邀请。
但李晁知道,不是的。
捺了许久,才让自己忍耐、克制,状若无事地松开她。
刹那,短暂被填满的心挽留的渴望几乎压过理智,大掌攥上尖锐的案角,生生用刺痛驱散。
萧芫看见了,看见他泛红的大手因此骤然苍白,指骨毫不留情地撑紧肌肤,用力得青筋凸起。
她的手收回了自己宽大的袖中,有些微颤。
滚热的温度好像贴上了她的肌肤,久久不散。
抬眸,望着他,视线似乎有些不清,他的面孔蒙上了雾。
萧芫浅浅勾了下唇,“时候不早了。”
“我遣人送你回去。”
几乎交叠。
萧芫愣了下,点头,道了声好。
月色如清霜。
一步一步踏过晃动的宫灯光影,裙裾飘逸,青石板在一片冷色中染上暖意,步摇坠下的流苏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又一次想起了那串被她亲手放置于供案上的佛珠,像一件隐秘难以言说的心事,早应送到他手中,她却始终没送。
婆娑的树影,花草芬芳。
她静望着御前的人原路返回,拐过宫墙,不见行迹。
顺手披了件披风,复踏出宫门。绕过蜿蜒的宫道,到了丹凤阁。
环形楼阁中央,繁复的秋千日夜等候,只为偶尔短暂的重逢。
萧芫荡了许久,久到风凉到沁骨,久到丹屏第三次忧心地催促。
重重纱幔拱卫床榻,秋千将纷乱的思绪高高抛给了夜色,难得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