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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萧芫眸光一亮。

峰回路转呐。

姑母可能会怪她醉了酒吧,她乖乖认错便好了,只要不和他碰面。

“就是……”漆陶难得嚅嗫。

“怎么了?”

“就是今晨圣上临走的时候看到了供案上的佛珠,还问了奴婢,奴婢不敢欺瞒,便……便全盘道出了。”

萧芫:“我还当是什么呢。佛珠之事说不定他早知道了,重明寺同行同归,哪能瞒得住呢?”

况且她身边还有他派的暗卫。

盥洗更衣,萧芫坐到了铜镜前,漆陶跟着侍候。

“当时圣上看了许久,会不会,是觉得娘子应该赠予他啊。”

萧芫唇边浅浅勾起一个弧度,“那他可问了?”

漆陶摇头,“问倒是不曾问。”

“那便行了,”萧芫漫不经心点了几样头饰,“既不曾问,想那么多做什么?”

漆陶点头,在侍女挽好发髻后,亲自将簪钗为萧芫戴上。

刚醒用不下油腻的,食案上皆是几样清淡的菜肴,并一碗醒酒汤。

萧芫忽然想起,“我在宫外买的那些吃食可送到尚食局了?”

“送去了送去了,”丹屏连声道,“圣上不止过问,还亲自吩咐了殿中省,定要做出与宫外一样的味道来。”

漆陶听见,笑出了声,引得萧芫看过去,“圣上还说,不然呐,您就天天想着往宫外跑,连家都不想回了。”

萧芫垂了眸,眼底印下一片浅浅的阴翳,哼了声,“听他乱说。”

第46章蒙混

出门时, 萧芫罕见选了个松花色的外裳,压了几分天生的娇艳冶丽,往慈宁宫去的步子也没有往日快了, 看起来端庄淑雅了不少。

后头跟着的漆陶丹屏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笑意。

路总有尽头,抵达时只见慈宁宫殿门大开,隐约有熟悉的声音从殿内传出。

听着并非前朝臣工奏对, 而是内宫之人。

那人话语间腔调明净,每个字的尾音皆十分利落。

转过屏风, 抬眸一瞧,果真是淑太妃。

视线稍移,萧芫身子一僵,怎么李沛柔也在?

早不来晚不来,偏生在这个时候来,若姑母此刻便问昨日之事, 岂不是将现成的笑料送到了她手上?

萧芫内心天人交战,面上却不动声色, 十分沉稳地依次向姑母、淑太妃请安。

宣谙姑姑适时在太后侧下首铺了个席垫, 萧芫安安静静、分外端庄地过去落座。

含着客气的笑容微微低首,听着她们接着方才的继续寒暄。

尽量让自己不显眼。

淑太妃为人大方爽快、行事高瞻远瞩,向来足不出户, 只在栖和宫过自己的日子,多年以来与姑母井水不犯河水。

这也是她得以在宫中颐养天年最重要的原因。

萧芫想不通,为何淑太妃这般低调的人, 能生出李沛柔这样天天上蹿下跳的女儿, 性子何止不相像,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总不能是先帝的性子如此吧?

从前也没听说过啊。

从饮食问候一直聊到了儿女的婚事, 才终于是进入了正题。

所谓正题,左不过是李沛柔琴技大有所成,故而盼着能在两月后六月初十的千秋节上为太后与圣上展示展示,聊表祝贺与孝心。

至于为何两月后的事此时便提,还不是为了将之前变相的禁足找个名正言顺的由头解除了,不然一直这么拘着,估计都能把她给关疯了。

来来回回绕圈子的客气话,听得萧芫无聊得发困,眼梢瞄了眼宣谙姑姑,宣谙十分懂她,从背后递来了一盏茶。

甚至还以手势问她要不要糕点,萧芫立刻摇头,饮口茶不算什么,若是吃都吃上了,那是生怕旁人注意不到她吗?

饮下浓浓一口,又悄悄递了回去。余光瞥了瞥姑母和淑太妃,见她们都没往这边看,心底舒了口气。

直到双方友好地结束了话题,萧芫终于暗松口气,配合着起身恭送。

淑太妃二人还没完全走出去,萧芫便听宣谙在姑母耳边笑言,“往日淑太妃带二公主来时只有一个鹌鹑,今日啊,倒是有两个。”

“宣谙姑姑!”萧芫羞恼。

什么鹌鹑啊,不就是说她不同往日,在姑母面前竟然和李沛柔一样大气儿不敢出吗。

“您怎的还调笑我啊。”

太后睨她一眼,“还不是某人呐,做贼心虚。”

萧芫鼓鼓腮,一点一点往姑母身边挪,平日里翘起来的尾巴无影无踪,脑门上只顶着乖顺二字。

小心翼翼的,连姑母的胳膊都不敢抱,怂唧唧地二话不说先认错。

“姑母,我错了。”

太后往坐榻另一边挪了下,萧芫矮身坐下,只沾了半个屁股,抬头献了个讨好的笑脸。

太后似笑非笑:“予可不觉得你错了,出宫也和予说了,除了将军府,也只是去了趟东西市,回来还带了不少‘好东西’。”

此话可谓意味深长,字字不提饮酒,却好像字字都在暗示。

萧芫连挣扎的念头都不敢有,只想着哄好姑母糊弄过这一关。

低眉软语:“姑母,我真的知错了,我不该饮那么多酒的,我没想到橙花凝露浆那般厉害,您就看在我带回来的好东西的份儿上,原谅我嘛。”

这软服得太后颇为满意,“可长教训了?”

萧芫不迭点头:“长了长了。”

“以后莫要饮这般多,饮酒误事,若非昨日皇帝去了,你莫不是要在将军府睡到今日方回?”

萧芫垂首,老老实实听训。

“你醉酒了是想睡便睡,倒是连累皇帝今儿个忙得一点空闲都无,连请安都只能遣人来问候一句。”

“真的啊?”

太后:“你这是何表情,幸灾乐祸?”

萧芫哎呀一声,愧赧地交代:“还不是……昨日醉了酒,有些丢人嘛。”

“芫儿……”将自己的脸埋起来,欲哭无泪,“芫儿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了。”

太后点点她,好笑:“那也是你自找的。”

顺坡下驴撒了好一通娇,将姑母哄得开怀,在有人来求见时功成身退,欢快地迈出慈宁宫。

只要姑母不揪她的小辫子,她的世界便是鸟语花香,天蓝草绿,妍丽美好。

结果转过一道弯抬眼一看,二公主李沛柔在她必经之路正中央抱臂立着,一看就是专门等她的。

萧芫深吸口气。

刚那句话还是说得太早,姑母放过了她,这还有个讨厌的二公主殿下。

李沛柔主动迎上来,幸灾乐祸,“呦,我们未来的皇后殿下,昨儿个竟然因为饮酒耽搁了回宫,可当真是厉害呐。”

说着,还鼓了两下掌,生怕她没领会到她的意思。

萧芫皮笑肉不笑,“敢问公主,我昨日回宫还是今日回宫,与你有何干系?”

李沛柔啧道:“萧娘子是我的未来皇嫂,自然得关心了。也不知,饮酒误事,太后殿下那般严谨的人,是如何教训的啊?”

萧芫好险没翻个白眼儿。

觉得自己再和她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口舌,抬步想绕过她往前。

但她往左边走,李沛柔就堵左边,往右边走,李沛柔就堵右边。

灵活得很。

萧芫微笑:“好狗不挡道。”

“哎你说什么!”李沛柔气得火冒三丈,险些跳起来。

被丹屏牢牢捉住,力道大得她一动都动不了。

萧芫这下好整以暇,一步一步,从她身旁迈了过去。

“松开,松开!你给本公主松开!快……你们快帮我把她扯开!”李沛柔张牙舞爪地挣扎,却一点儿都没挣开。

萧芫听着便心情甚好,觉得一开始那句话还是不错的,李沛柔算什么,连姑母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哎,萧芫!”见她越走越远,李沛柔急了,“萧芫,你给我回来,你要是不回来,我就把之前赏花宴你对萧若做的事……”

萧芫倏然回身。

缓步走进:“二公主在说什么?赏花宴我何曾碰到过萧若?”

李沛柔被她看得打了个寒噤,声音弱下来,“我没想做什么,还不是你总不理我,我好不容易出来了,总不能日日堵你吧?”

这话听得萧芫无语。

“二公主先恶语相向,现在倒是倒打一耙了。”

李沛柔语噎。

从小到大,她们两个说话不是一直这样吗,以前萧芫也这样说过她啊。

不过,好像自从上回她说得过分了之后,萧芫都不怎么理她,更别提故意挖苦了。

骄纵的小公主头一回意识到,有些话说出去便是覆水难收,被砸开的裂缝也永远无法弥补了。

就像她们,再也回不到以前无忧无虑,你争我斗的日子了。

可深宫之中,她只有她一个玩伴啊。

想到这段时日母妃教训她的,李沛柔没忍住红了眼眶。

“萧芫,我知道错了,以前是我狭隘,我不该看不起你。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母妃也骂过我了,要算处境的话,我还不如你呢,就算看不起,也该是你看不起我。”

“是我之前不懂事,我再也不会了,你能不能……”李沛柔咬唇,“能不能不要那么讨厌我了啊。”

她之前都不知道,原来,被人用厌恶的眼神看,有那么那么难受。

萧芫一时默然,不知该如何回应。

李沛柔是上蹿下跳得讨厌,这张嘴也让人恨不得给她缝上,但她性子直来直往从不知遮掩,坏得坦率也好得坦率,与她相处,是最不用费心思的。

她们骂过架也打过架,有时候气得都想让彼此消失算了,可从不用担心那些宫里头的阴私手段。

太过了解,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对方何事会做,何事不会做。

这么多年你来我往,再没有感情,打也能打出来几分感情。

所以,前世被李沛柔在众人面前揭穿自己身世的遮羞布时,她才会那样难受,除了内心的敏感与自卑,更是被人背叛的痛楚。

以及由此体现的巨大差距。

她知道李沛柔并非故意要如何,甚至可能都不明白父母于她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单纯地逮着一处她以为的把柄耀武扬威,想让她低头。

在李沛柔眼中的一块小石头,在她的生命里,却是一座难以逾越的五指山,轻而易举就将她压在山底,永世不得翻身。

而她已经背负着这座山,蝺蝺独行十几载。

心底的最深处,早已白骨嶙峋。

看似只是借此推了她一小把,可实际上,却如刀剑刺入心脏,正中要害,更痛彻心扉。

萧芫迟缓地摇了下头,后退一步。

“公主殿下不必如此,您没说错,我阿母是罪臣之后,我自小被阿父厌弃,是姑母收留我。若没有姑母,萧芫早已是一具白骨,我与您,本就生来天差地别。”

李沛柔愣愣看着她,无措极了,泪流了下来,她去拉她的袖子,怕她转身就走。

“不是的,我母妃说了,人不能选择出生,这都不是你的错,我也不该这么认为,母妃都已经教训过我了。萧芫,你生气的话,也教训我好了,我绝对不还手也不告状!”

萧芫眸色清寒,一点一点,将袖子从她手中拽出。

第47章生恼

“公主金尊玉贵, 萧芫有自知之明,从前是我逾矩,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各不相干。”

否则,若妄想用萧若的事做文章,便休要怪她不留情面。

给丹屏一个眼神,让她松开, 下一刻转身便走。

李沛柔怔了几息,反应过来慌忙抹了下脸, 追上去,这次再不敢拉她。

“我真的没想如何,我也不喜欢萧若,她平日里的做派本就恶心人,我早就想你揍她了,以前你一直没动手, 我还怪看不起你的。”

“你这回真的是大快人心,看萧若以后还敢不敢乱开口……”

萧芫都佩服李沛柔的毅力, 一直追着叭叭, 叭叭到了颐华殿,直到她下令让关上宫门,才终于算是清净了。

听着外头咚咚的敲门声, 吩咐侍卫:“以后莫放二公主进来。”

闭门羹在前,从没被人如此对待过的公主殿下不到半刻钟便偃旗息鼓,再没听到什么动静。

……

日风簌簌, 如炽暖着大地, 带来愈发热闹的繁盛生机。

但朝堂官署衙门的气氛,却一日寒过一日。

自先帝时乾阳老王爷一手谋划的夺嫡之争后, 前朝许久不曾如此风雨欲来。

黔方赈灾贪污之事暗中的探查渐渐明朗,牵连之广出乎所有人预料。

首当其冲的,便是之前一直蹦跶的那位监察御史。

李晁以他为突破口,拔萝卜带泥,一个接着一个,三省六部无一幸免,无论官大官小,人人自危。

风声鹤唳之下,没人能睡个安稳觉。

禁卫军神出鬼没,有时是在白日上衙的官署区,有时是在夜半臣工府邸的卧房中,没有一个逃得过。

夏日多阵雨,一日连着一日的淅淅沥沥,偶有放晴,也总是积水还未干,雷声又响在了天边,滚滚劈向大地。

午后漆陶扶萧芫起身时道:“娘子,前朝诏狱那一片的血水都让雨冲到了宫里吐水的龙头来,一片一片的红,看得真叫人瘆得慌。”

推开棂窗,檐下雨幕似珠帘,阶前一片滴答错落,天穹低沉沉的,云层翻滚间电蛇神出鬼没。

萧芫:“姑母如何?”

“太后殿下让您不必忧心,帮着管好内宫的事务便是帮了大忙了。”

萧芫垂下眼睑。

这样紧要的关头,内宫出入皆由禁军接管,内侍省殿中省都龟缩一隅,更别提内宫六局了。

日常的事务至多不过半日,倒是不日掖庭要与刑部对接,罪臣女眷有些流放,有些会充作宫婢。

这样的时候,那些个兵书反而是消磨时光的好东西,十几本到今日,剩下没研习的,也不过半本。

“窗边水汽重,娘子不若去前殿瞧瞧圣上送来的珍奇异宝?不止有笔墨,各样的饰品绸缎也不少,游记圣上想您还未看完,便没吩咐底下的送。”

萧芫听到有些怔怔。

自那日宫外醉酒后他们便鲜少碰面,时光渐渐将羞恼消磨,只剩一点若有若无的渴盼。

她不知道,这样不怎么多的渴盼,算不算得上思念。

她一开始躲着他,后来他忙得宵衣旰食,给姑母日日不忘的请安都能免则免,姑母甚至玩笑,若非奏章上的字,怕是都要忘记皇帝的模样了。

但也正是他的忙碌,让姑母不必劳心劳力,能好好修养。

今生与前世有些地方不同,又总有些地方相似。

就像这次,尽管黔方之灾并未糟糕到前世那个地步,他也依旧在此时,往独揽大权的方向大大迈进了一步。

也正因境况不至于糟糕,他得以将一切纳入掌控,高坐帝台翻云覆雨,不曾如前世一般伤筋动骨。

她由衷为他高兴,也为姑母高兴。

总归,一切向好。

披了外裳步出内殿,转过屏风,抬眼满目华光。

珠玉绫罗在昏暗的天光下更显自蕴的熠熠宝光,整齐堆落,如一座座高低起伏的山峦,无一不精美,无一不珍贵。

而这些,颐华殿的宫侍们早已司空见惯。

圣上何时不送了,那才是稀奇呢。

萧芫草草看了一遍,随手拿了串珠子把玩。

明眸稍回,“他不是忙得脚不沾地吗,还有空想着往颐华殿送东西,莫不是言曹挑的吧?”

“哪儿能啊,”丹屏脆声道,“娘子,中官来的时候还悄悄与奴婢抱怨,圣上纠结这个又纠结那个的,害得他来来回回跑了足有七八趟库房呢。”

萧芫瞥她一眼,眉梢终是露了笑意,珍贵如观音净瓶倾下人世的一滴玉露,滋润得本就瑰艳的容颜愈发靡丽,一刹让满室华光皆成了陪衬。

怪不得言曹是御前大总管、内侍省大监呢,瞧他这话,若说予漆陶,怕是半个字都传不到她耳边。

漆陶含笑瞪了丹屏一眼,“你倒乖觉,这般认真地替旁人传话。”

丹屏笑眯了眼,“嘿嘿,我也是想让娘子开心嘛。”

看到最后,一方剔金漆木盒入了眼帘,萧芫将手中罩木盒的锦缎放到一旁,摁开锁扣。

往里一看,无论是漆陶或是丹屏,都沉默了。

丹屏脚下蹉着悄悄靠近漆陶,悻悻耳语,“早知道,我就不多嘴了。”

漆陶看她一眼,含了丝恨铁不成钢。

萧芫面上看不出情绪,抬手,从中拎出一串珠串,又是一串……

到第八串时,忍不住呵了一声。

“丹屏。”

啪嗒一声,木盒的盖子盖上了。

丹屏忙应。

“将这些珠串并木盒,好生送去御前,见不到李晁,也给我亲自送到言曹手上。”

“是。”

丹屏怀中护着木盒,灰溜溜打伞顶着风雨出去了,漆陶望着外头的天色,有些担忧,“不知御前什么境况,咱们冒冒然派了人去,也不知妥不妥当?”

萧芫:“何必管他妥不妥当,只管咱们能与不能便是。”

“人面都不露一个,倒是好意思这般要东西,干脆我也使个人,将那串劳什子丢到他御书房里得了,如此干干净净,两边都松快。”

漆陶呐呐,再不敢多言。

少顷,宫门上的中人尽职尽责披着风雨入殿,“禀萧娘子,二公主求见。”

萧芫眉心刚蹙起,便听得下一句,“公主殿下道不是为自个儿,是代淑太妃请您去栖和宫做客。”

为淑太妃?

萧芫立时想到了那个还在诏狱里的监察御史,还有前世因此被牵连时,李沛柔在她面前狼狈不堪、痛哭乞求的场景。

淑太妃不好也不能向姑母开口,唯一的法子,便是寻她转圜。

今生她与栖和宫的纠葛比前世多些,起码上回春日宴派人去寻淑太妃的那一遭,便是个隐晦的人情。

淑太妃约束李沛柔禁足的时日远比她想象得要久,未尝不是一种投桃报李。

当然,此举本身微不足道,她也可以不予理会。

萧芫凝神看着外头,思忖一会儿,开口:“漆陶,备斗笠。”

雨势不大风却大,栖和宫不近,有了斗笠,能淋得少些。

就算应了,她也没有让人将李沛柔放进来,而是任由在外头淋着,待她前呼后拥着出去时,李沛柔连鬓发都滴了水珠。

萧芫看都未看她一眼,直往栖和宫而去。

李沛柔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止不住地委屈,抹了把哽咽的泪水,小跑着跟了上去。

都不曾与萧芫并肩,而是落后了一步,没出声也没动作,只是咬牙,默默地流泪。

这一遭风雨飘摇,不知多少广厦猝然倾倒,她一向引以为豪的舅父,更是在诏狱中生死不知。

这便已让人无法接受了,可母妃的忧虑却如当头棒喝,一下将她击得七零八落。

原来地狱之下还有地狱,她身为公主的骄傲与尊荣在朝堂大事面前,分文不值。

宫外凶险,宫内更是,前朝与内宫息息相关,舅父获罪,哪怕她与母妃是皇家人,不用担忧生死,也可能被牵连到只剩一个太妃与公主的名头。

可能会被圈禁,也可能会被送出去,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公主!”

李沛柔被青石砖缝绊了一跤,漆陶眼疾手快地扶住。

萧芫听见,停下脚步,回身。

对上李沛柔通红的眼眸。

一瞬间,萧芫冷肃的面容让李沛柔恍惚地想到了皇兄,皇兄对她时,很多时候也是这样的神情。

耳中萧芫的字句比碎在地上的雨珠还要冰凉,如玉叩石缶。

“李沛柔,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尤其此时,你自己让自己看不清路,跌倒摔得头破血流,也只会让亲者更痛,仇者更快。”

李沛柔抿直了唇,被说得连哭隔儿都不敢打。

在萧芫移开目光时,忽然脱口问道:“那你呢?”

犹是泣音。

“萧芫,那你呢,我若真的头破血流,你会觉得痛快吗?”

雨滴打在油纸伞上,连成一片,喧嚣嘈杂,一抹闪电划过苍穹,照亮李沛柔执拗的眉眼。

真像李晁。

从前怎的没注意过,她的眉眼,生得这般像他呢?

像到此情此景,仿佛在何处见过。

……可深想下去,却一无所获。

萧芫觉得自己的心口仿佛有些发痛,又好像是错觉。

似是一瞬,又似是许久。

她摇头,答得毫不犹豫:“从前早已两清,你的苦难也好,得意也罢,都与我无关。”

李沛柔追上来,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可是你明明可以不和我走的,母妃也说了,本就没什么希望。那你为什么还来呢?”

“你来了,不就是说,你会帮我的吗!”

萧芫有些烦躁地蹙起眉,“闭嘴,你再吵闹,我便回去,以后都不会踏入栖和宫一步。”

口中这样说着,脚下却迈过了栖和宫的门槛。

只是迈过之后,回眸,勾起一边唇角,阴暗的天色下仿若艳鬼。

“况且……我究竟是帮你,还是落井下石,尚且两说呢。”

李沛柔被吓得呼吸一滞,唇瓣抖着,身子有些发软。

……莫,莫不是被她搞砸了吧。

若萧芫落井下石,她们母女,才是真的没活路了。

第48章明示

雨声愈密, 步履之间的水花沾湿了衣摆,快走几步,拾阶到了殿前廊庑。

栖和宫上下素雅, 装饰多用银饰而非金饰,萧芫从未踏足,此时一看,才知风格恰与颐华殿相反, 尤其风雨之中,更显一种内蕴的锦辉。

解开斗笠, 满身雍华璀璨耀目,与此间仿佛是两个世界。

淑太妃由身边侍女扶着亲自迎了出来,素衣玉簪,面容憔悴。

萧芫不曾行礼,她也并未在意,甚至入内落座以后吩咐李沛柔, “你亲自,去给萧娘子端些茶点来。”

李沛柔瞄了眼萧芫, 不敢不应。

宫侍皆退了下去, 一室静谧。

彼此心知肚明的境况下,寒暄无甚用处,反倒显得不真诚。

淑太妃往常自是可以妙语连珠, 可此番罹逢大难心力交瘁,又没怎么与萧芫打过交道,一时, 再多的腹稿竟也成了空, 不知该如何开口。

接连的打击让她草木皆兵,更生怕何处所言不妥当, 反倒成了催命符。

萧芫善解人意,轻声先道:“太妃脸色这样差,应及时请太医来看才是。”

淑太妃瞧她关心的神色不似作假,心神稍松。

苦笑道:“萧娘子也知道现在的情况,自我那兄长下狱之后,每一日都好似头顶上悬了一把剑,不知何时会落下来,吃不好睡不好的,自然显得憔悴了些,也不算什么病。”

萧芫温和的目光隐含锐利,是开解也是试探:“太妃乃是皇家人,只要行得正坐得端,何惧这些风波。”

淑太妃静了片刻,眸中露出涩意,头缓缓低垂了些。

一家人平日里互相帮衬,知情的也好,不知情的也好,总是参与了些的。

三司乃至暗卫探查时,铁证面前,又怎会管她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是否为兄长胁迫。

难言之隐向来毫无用处,她总归是逃不了的。

萧芫见她神色,便明白了。

原来,精明如淑太妃,也逃脱不了家族的桎梏。

淑太妃手紧捏着椅柄,眼眶泛红,面露哀求:“萧娘子,我自知我已是有口难辩,可阿柔是无辜的,从头到尾,她什么都不知道。”

“往日阿柔不懂事,仗着自己公主的身份不知天高地厚,但好歹,好歹总是没什么坏心……”

这话说出来,淑太妃自己都觉得牵强,何时不曾加害于人,还成了求人帮忙的筹码了。

可她为了女儿,不得不说。

“求萧娘子,看在与她这么多年玩伴的份上,伸出手来帮上一帮,起码让她以后能留在宫里头,顺当地嫁人生子,好好地过后半辈子。”

这话如同托付,萧芫担不起,也不会担。

她身姿端正,双手捏于腹前,如同公堂上审案的青天老爷,铁面无私。

“太妃娘子,朝堂之上对陈御史如何处置尚未有定论,遑论牵连之人。国法公正,做出的处置既不会冤枉也不会遗漏,您不必这样悲观。”

“我今日之所以跑这一趟,不是因为二公主,也不是因为想从太妃处得到什么好处,只是因为相信太妃的为人,也相信,太妃在此案事发之前,并不知陈御史与人勾结欲谋取赈灾钱款。”

萧芫望过去的眼神清正中和,带着安稳人心的力量,“只是不知太妃娘子,是否真如我所料?”

淑太妃见她如此,眸底渐浮现点点荒芜。

也是,她还只是个刚及笄的小娘子,还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不知道自古以来,所谓公正不过是当权者的一个工具。

这样惊天的大案面前,就算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哪怕错杀,也不会放过一个可能的罪人。

更何况,她的母族早已衰落,无论前朝还是后宫,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便如同那砧板上的肉,只能任刀任剐。

心底越发悲戚,惨然道:“就算我事先不知情又能如何呢,你还小,不知道朝堂上的水有多深,很多事,不是定要板上钉钉的证据的。退一步讲,我又如何能证明,我事先不知情呢?”

萧芫微勾唇角,好整以暇理了理衣袖,起身。

在淑太妃有些惶恐的眼神中,款款行了一礼,清透的明眸洞若观火,“太妃以为我什么都不知,可如果,我是什么都知道呢?”

“太妃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所说是什么意思。”

侍女悄声点了灯,昏黄的光映在窗外的雨幕上,更笼罩着萧芫周身,衬得她愈发昳丽明煌,如同指引世人的神明。

“天色不早,您好生歇息,我便不多打扰了。”

漆陶也跟着一礼,退去殿门,从侍女手上接过了斗笠。

李沛柔辛辛苦苦端了茶点过来,却正好碰见萧芫要走,看看愣神的母妃,难得机灵了一回,拦在了萧芫前面。

姿态放低了不少,“萧芫,你才刚来,何不再坐一会儿,这里头好些点心都是我母妃自个儿研制的,与尚食局的味道并不同,我都端来了,你好歹尝上一尝。况且,况且……”

李沛柔绞尽脑汁,想出一桩,“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玲珑塔吗,就在我寝殿中,要不我带你去瞧瞧?”

无论什么法子,好歹将人多留一会儿,哪怕只是用了口点心,也让人心安些。

漆陶与萧芫对了下眼神,上前一步,温和婉拒:“二公主见谅,实是天色晚了,栖和宫离颐华殿不近,恐风急雨骤,这路便更不好走了。”

李沛柔急得出了汗,一咬牙,“不用多久的,你今日肯跟我来见母妃,我总要给你点儿谢礼,你随我走两步,我好将玲珑塔拿给你。”

漆陶正要再拒,被萧芫以手势拦住。心底有些疑惑,但面上不动声色,躬身后退了半步。

“那便有劳了。”萧芫淡然道。

她所求并非玲珑塔,而是忽然想起了一桩事。

当然,能顺便将玲珑塔据为己有,也是极好的。

风水轮流转,让李沛柔以前天天不怀好意地在她面前炫耀。

见她松口,李沛柔实打实松了口气,全然没心思心疼什么玲珑塔,尤其是对上母妃赞赏的眼神时,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萧芫侧身,见淑太妃露了一个笑,便对她点点头,随李沛柔走了。

栖和宫处处素雅,公主寝殿却是一派粉粉嫩嫩的少女色调,不乏奇珍异宝、璀璨珠光,可见淑太妃不曾以自己的喜好要求女儿,而是由着她自己。

思及方才淑太妃所言,忽然明白李沛柔为何能长成如今这般天真骄纵的模样。

因为她有着一个爱护她的好母亲,就像姑母对她一样。

天下父母之心,最好的,也不过如此了。

这般感叹着,却掩不住心底的一丝落寞。

而她呢。

她已经有了一个憎恶她的父亲,也不知那未曾谋面的母亲,对于她是喜是恶。

会不会也像父亲一样,怨恨自己害她没了性命。

然斯人已逝,她再思念,也只能在梦中看到一抹温柔的影子,似江南烟雨,弱柳扶风。

永远不知答案。

浅浅一笑,驱散云缕般的愁绪,抬步跟了上去。

李沛柔步伐缓慢,一路到最里的花案前,案上头一盏小罩灯莹莹笼着玲珑塔,映出七彩的辉芒。

她从旁拿出了个暗纹提花缎的锦盒,双手捧着玲珑塔小心翼翼放入。

转身给漆陶时,漆陶第一下没拿过来。

李沛柔明显不舍得,可还是不得不松手。

不乐意地提了一句,“此塔也可入药,只是药方早已失传,为了稳妥起见,你还是给御医看看,免得你身子有什么不适说是我故意害你的。”

漆陶笑眯眯地接了过来,“公主放心,奴婢自然办得周全。”

就是随意一件物件,入颐华殿前,也逃不了好几轮检查,以防有什么不该有的。

更别提从旁人处得来的了。

玲珑塔送出去了,李沛柔见她没要走的意思,便抿唇指了指外头案上,“那糕点真的好吃,都是我爱吃的,你要尝尝吗?”

萧芫瞅着她这完成任务开始不耐烦的样子,口上说着让她吃,可明显就是巴不得她走,然后饱自己的口腹之欲。

便心情甚好地应了下来,走过去坐在案边,还示意让她也坐。

心里反复念着有求于人四字,李沛柔才忍住没和她唱反调。

见萧芫捏了一个品尝,她也不甘示弱跟着拿了个塞入口中,吃得腮帮子鼓鼓的。

她们二人从未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处,她还怪不自在的。

萧芫饮了口茶,状似不经意地道:“你一向与清湘交好,可知晓她与端王的事?”

“什么事啊?”

李沛柔也跟着喝了口茶,还是一大口。

萧芫侧了下身子,轻描淡写吐出四个字:“无媒野合。”

“噗——!”

李沛柔几乎是将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呛得面红耳赤,惊天动地地咳。

好不容易喘过来气,震惊得脑袋都要空白了。

“你说什么?”

萧芫矜持地正了正身子,“这种词,不好说第二遍,不雅。”

还很是遗憾,“看样子,你也不知道啊。”

言下之意,亏你还走得近,天天好姐妹的相处着,结果一点用处都没有。

李沛柔只觉天地颠覆,脑瓜嗡嗡的,“你说真的吗,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第49章风月

萧芫呵了一声, “我每日里忙得很,可不像你,天天闲得无聊。”

李沛柔懂了, 是真的。

甚至无暇在意她话语里夹枪带棒的讽刺,只顾皱眉回忆,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虽说清湘她也没多喜欢吧,只是无所谓被巴结罢了, 但怎么想,怎么觉得离谱。

就清湘平日里的做派, 说她是贞洁烈女她信,可说她如此荒……

咳,简直就是在挑战她的想象力。

她根本无法将这样的行径代入到清湘身上,强行去想,反倒有种错乱感。

萧芫见她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一副被恶心得不浅的样子, 呵了一声,“你莫非真的以为, 她就是面上表现的那般高洁不染吗?”

这下, 李沛柔就是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

合着那个清湘这么几年,都是在她面前装的吗!

兀然站起身, 面色涨红,气得胸前不停起伏,“她如此戏弄, 是诚心欺负我傻吗!”

萧芫给了个“不然呢”的眼神, 让她自己领会。

李沛柔原地走了两步,就要撸袖子, “好个清湘,她这样,简直比直接欺负我还要侮辱人,不行,我必须,必须……”

必须个半天,也没必须个所以然来。

这样的事,也确实没什么能直接解恨的法子。

萧芫状似事不关己地起身,只当个低调的渔翁,“我回宫了,烦你代我回一声太妃。”

广袖轻飘,不带走一丝云彩。

李沛柔随口应了一声,还在卯着劲儿想报复的法子,直到灵光一现,猛然一拍手,“对了,过段日子不是要……”

一回头,人不见了,左右看看,问侍女:“萧芫她人呢?”

侍女平静无波地答:“萧娘子回宫了,让您代着给太妃娘子回一声,您还答应了。”

李沛柔:……

忍着怒气道:“她还没说她是如何知道的呢!”

说到母妃,她想起今日的正事,头脑冷静了些。

不甘哼了一声,自己给自己台阶下:“罢了,我先去寻母妃。”

……

既然侧面承诺了淑太妃公正,那萧芫自然得先了解有关于此的来龙去脉。

淑太妃乃后宫之人,过往的一举一动可查阅六局档册,但有关太妃母族陈家,就不是内宫所能及的了。

还有最重要的,贪污案中有关于陈家的情况。

并非所有后妃母族获罪都能牵连到内宫,要视所涉罪行的具体轻重而定。

淑太妃所担忧的,正是过往重案的一惯作风:凡有参与者,皆视为同谋,从重惩处。

而皇族向来最重脸面,断不可能容忍一个在刑部乃至大理寺挂了名的后妃,多的是风波过后查无此人。

几日的梳理后,也确实如萧芫所料,淑太妃被陈家老太君逼着为她兄长提供了不少方便,好几桩事都与案子直接相关。

但她自述不知情,这种情况,道是参与也可,被利用迫害也可,只在于主审官一念之间。

陈御史是她亲兄长,主审官多会偏向前者,世人也大多只会相信前者。

萧芫以笔在纸上简单勾出几项,转念便有了大致思路。

皇家面对这样的事,不是光会重罚,某些时候,也会轻拿轻放。

最典型的例子便是皇子公主,只要帝王还愿意认这个血脉亲人,那他们犯下再大的错,也都是底下人的错。

要达成这样的效果,不需如何费力斡旋,只让李晁隐晦表个态度即可。

当然,淑太妃只是个先帝嫔妃,自不能真与皇子公主相提并论。

所以一切的前提,是她身上没有任何无可转圜的罪证,她自己也完全无做恶之心。

此番辛辛苦苦亲自查览,确保万无一失的同时,也是验证当日淑太妃所言。

她承诺的,仅仅只是公正二字。

若事实恰好相反,那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送她们一程。

放下手中的描金御笔,看向窗外。

廊庑九转蟠龙柱巍峨的影子投在窗棂,偶有御前宫人快步路过,殿顶的鸟儿低空掠下,贴着岿然挺拔的禁卫振翅而飞,飞往四方宫墙之上一望无际的蓝天。

李晁还不曾回来,她已在这御书房等了许久了,眼看日头偏低,她实是不想再同那回一般,在夜里昏黄的烛光下,在他的起居之所……与他独处。

又等了好一会儿,乏累泛上来,坠得神智昏沉。

坚持了几刻,渐渐,萧芫撑额的手一软,身子歪下,趴在御案上沉沉睡了过去。

案角错金博山炉燃着龙涎香,丝丝缕缕盘旋、升腾、溢散,流连在她的发梢,带来了一场迷离绮丽的梦。

梦里筋骨酥软,像是陷在一片云烟软罗里,柔幻的轻纱缠绕肢体,她想要挣扎,却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再坠落……

迷朦睁开眼,感到自己似乎枕着一人热腾腾的胸膛,肌肉结实,心跳声沉稳有力,

她却觉得有些不舒服,呼吸急促了些。

费力地仰头,看不清这人的面容,下颌的棱角如刀割在心上,喉结滚动,他似乎说了些什么。

“……萧芫,萧芫。”

萧芫身子猛然一颤,喘着气惊醒。

看到他低身拂过她的发,触了下她的额头,声音从模糊变到清晰,“……是做噩梦了吗?”

萧芫恍惚,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刚刚,她是在梦中,梦见自己醒来了吗?

一阵心悸,手软脚也软。

黄昏的光似金沙流淌进来,月轮还只是天边一抹淡淡的虚影,透过窗棂,如梦似幻。

萧芫闭了闭眼,摇头,“不记得了。”

李晁推给她一盏热饮,在她饮完时覆上她捧杯的手,轻巧一转,紧密握住。

他的手好大,更像包裹。

萧芫愣愣被他拉起,步下台犀,转过屏风,一路向里。

忘了拒绝,甚至忘了这是她从未踏足过,只属于他一人最私密的地方。

只顾看着他的背影,感受他随步伐轻动的墨发抚过肌肤,还有,他潮热的掌心。

明明刚才,还是干燥温暖的。

心有些不听话地喧嚣,好像此刻才更像是梦。

他始终没有松开,话语在耳中有些模糊,但她却精准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他是让她以后,若等得累了困了,便来此处歇息。

睡在他的龙榻上。

这样大的榻,让她想到了四个字,别有洞天。

涌动的泼墨上遨游着暗金真龙,自床幔,一直到被褥,像蔓延开了一张铺天大网。

他还不停,拉她到了立柜前,打开,语调低沉缱绻,“内殿无人侍候,若你坐得冷了,可随意披上一件,这半边,皆是外裳。”

他的外裳,就是各式各样的龙袍常服,每一件皆巧夺天工,不知得耗费宫中绣娘几载时光。

“茶水在此处,”李晁牵她到殿中矮案边,她的指缝被他染上了潮意,“你爱饮蜜水,口渴想用时,可唤人来添。”

茶盏是成套的,看得出来除了其中一个云纹透瓷盏,其它的几乎没怎么用过。

他是个格外勤政的帝王,想来几乎没有于内殿闲适休憩的时光,多是在前殿御书房劳于案牍。

更忙的时候,连御书房都不怎么回,一整日都在前朝的政事堂里,就像今日。

萧芫轻轻嗯了一声,感到某种难言的情绪自心而发,愈来愈黏稠、汹涌。

似灼灼,又似温凉,自彼此相贴的掌心渗入肌骨,淌得无处不在。

无处可逃。

眼眸忽然被他遮住,大掌的热度隔着很近的距离洇着瞳孔,她没有闭上眼睛,细微模糊的光染上了浅浅的红,他肌肤、血脉里的红。

听到他嗓音似压抑着什么,格外低哑,如滚过沙砾。

“芫儿,别这样看我。”

……她如何,看他了?

萧芫檀唇微启,似要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浅浅吐息。

他说着别看他,可手却握得更紧,坚实牢固得前所未有,让她提不起力气挣扎。

用了莫大的毅力,才后退了小小一步。

萧芫垂下眼睑,看到视野里的一切都在随着心跳鼓动,仿佛有了生命。

鎏金的日辉自金砖顺着躯体烧上了胸膛,烧红了李晁的脖颈与耳根,眸底的碎金像在跳跃,一片绚烂的斑驳。

李晁缓缓松开了她的手,空气涌进来,温暖被灼热衬得微凉。

下一刻,他隔着衣袖,握上了她的手腕。

萧芫倏然抬眸。

四目相对,一刹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相伴、教导、吵闹、争执……最终凝在姑母语重心长的叮嘱。

那时,她答得毫不犹豫,告诉姑母她愿意,愿意成为他的皇后,相伴一生。

回答的时候,他在她心底缩成了一抹小小的影子,她真正念着的是姑母,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一直在姑母膝前尽孝。

说好管住自己的心的。

在她的瞳孔里,他走近了一步,眸色幽暗,气息侵袭交缠,如无形的拥抱。

萧芫被他的凝视定在原地,只能由着他倾身,抬手,像是要吻下来,让她有种闭眼的冲动。

却只是拂过她的发丝,那么轻,轻得几乎感受不到。

“可记住了?”

记住……什么?

“下回再让我看见你趴在案上睡,必饶不了。”

熟悉的句式将她拉回现实,他总是这般说,下回她再如何如何,他便如何罚她。

但以前的饶不了,从未像现在这样,徘徊在他的唇齿间,住进了风月旖旎。

第50章霸吻

她想, 上回自己醉酒,如果第二日回宫时在他怀中醒了,他也会这样说她吧。

萧芫的心不知不觉柔软下来, 沉进了身体里,几乎控制不住地,轻轻点了下头。

不知是应他的话,还是被他的语调蛊惑。

看他严肃的眉宇春暖花开般绽开了温柔, 华庭轩霞,浓墨重彩, 炫人心神。

原来,他这样将陈规墨矩刻进骨子里的人,有一日,也会霜寒消融,只予慰藉与温暖,严苛也成了包容。

萧芫逃避般挪开目光。

这样的时刻, 她忽然丧失了想象下一回的能力,就像此时, 高大的身形在她身前, 她看不到前方,也无暇顾及后路,只有现在。

现在的他, 很认真地牵她的手,一根一根仔仔细细地,与她十指交握。萧芫每一根手指都柔软细嫩, 没一点儿力气, 由他摆布。

他的笑一点儿都不明显,却从面容的每一处线条与肌理溢出克制的愉悦, 萧芫不想去想,他为何这般开心。

忍不住动了下,“我来找你,是因为……”

“我知道,已使人带回来了。”

话语未尽他便明了。

让她想到了奔赴去以身承托落叶的风,为生灵遮风挡雨的山,无私而内敛。

果然,绕出去时,御书房刚才还空荡荡的书案上多了一册卷宗。

萧芫走过去,翻了两页,很快被其上的内容吸引,“真有人想借此对淑太妃落井下石?”

李晁从她背后,贴着她的半边身子翻到其中一页,气息浮动发丝。

“做得很隐蔽,不同的线索从不同的人口中审出,看上去天衣无缝。

且都是陈家的奴仆。”

萧芫稍抿唇,过近的距离让她有些不自在,忍耐着没有动。

心里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要动手,这是唯一的办法。宫中管制森严,从淑太妃这边很难达到同样的效果。

“那这些人现在如何了?”

李晁:“招供后于狱中自尽。都是无亲无故,近几年陆陆续续被陈家买回去的。”

萧芫拧眉,几年,那么早就布了局?

李晁抬手合上,“他们活着尚好,都死了反倒可疑,明显是背后的人等不及要坐实罪名。”

萧芫颔首,“太妃和陈家打交道绕不开宫中,与宫中记载一对就知真假。”

证有不证无,只要宫中记载对不上,这些供词便算不得真。

“还有一事。”

萧芫回头,他垂眸望着她,眼中含着道不清的情绪,有些怜惜,又有些……冷意?

入宫求见的帖子展开在面前时,萧芫方明了。

无它,只因这是萧夫人,她的继母平婉的拜帖。

客套殷勤的字字句句,以萧正清的名义道着关心与思念,是平婉一惯的行事风格。

她是当真厉害,当年姑母接她入宫的事虽闹得不大,但稍稍了解些内情的人都知道原因,可这么些年人前人后,嘴里无不念叨着对她的关心,做足了慈母的姿态。

碍眼又恶心。

萧芫冷道:“这是萧正清给你的?”

不知不觉,李晁另一只手也撑到了御案上,将她圈在了怀中。

却隔了些距离,不曾过多接触,萧芫并未察觉。

只听他的声音似乎更近,几乎贴到了耳郭,“你不乐意,明日我便随意寻个托词还回去。”

萧芫摇头,清浅垂眸,似是有些委屈,“若这回拒了,不又给了她说辞,让她在外头明褒暗贬地说我不孝,连父母都不认。”

这倒是真的,甚至前世有一回被她亲耳听到,她没忍住,当场就上去指着平婉的鼻子骂,结果被指指点点不说,回来还自个儿郁郁了许久。

而今想来,真是蠢。

多半平婉知道她在,才故意这般说,目的就是激怒她,这么一来,正好验证了她不孝的罪名。

这一次,她干脆将计就计。

不是爱演戏吗,那便让她们演个够。她偏不给落话柄的机会。

萧芫要将拜帖拿起,他却没松手,侧过头看着她,语气霸道,“你若不愿,我让他们盯着,看谁敢闲言碎语。”

萧芫咬了下唇,鼓腮,“使人去盯妇人之间私底下的话,也太浪费了些。”

他深深凝视着她,指腹轻扫她靥边的粉红,喉间滚着低沉的字句。

“不浪费。”

简简单单三个字,震荡在胸膛间,带着他欲给出去的所有。

萧芫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珍视,她像是他世界的中心,占满了一整个幽沉的瞳孔。

又像被他囊括,圈在了他亲手垒起的四方高墙。

细腰如折柳,被他轻松把住,萧芫身子一颤,腿有些发软。

他倾身,迎向她。

萧芫眼睫轻颤,眨动似扑朔的蝴蝶,素手抵住了他的胸膛,不安地捏皱衣襟。

“芫儿。”

呼唤似遥远的祝祷,撞入心扉,勾魂摄魄。

“这是何物?”

修长的指节勾出一串佛珠,一下将她带回了那个花瓣纷飞的佛殿。

那时,她与僧人道,

望他余生,平安顺遂。

她的生命乏善可陈,前世今生最深的爱恨纠葛里,都是他的身影。

从幼时开始,他们便一同在姑母的羽翼下成长,捉弄、争吵、嬉闹……

他严肃古板、天生帝才,是姑母最大的骄傲,却总会因她不听话的抗争气结,除了朝政,花在她身上的时间是最多的。

年年岁岁,如山笼罩,她不驯的本性被他压得喘不过气,等到他再也不管她,不见她,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反抗的终点,盼着的,是他无条件的宽宏与包容。

失去姑母后,再被他丢下,她就好像被根茎抛下的枝叶,流落荒野枯漠,还未盛开,便被流沙淹没。

再寻不见归宿。

此刻,他就在眼前,重活一世的峰回路转里,他学会了道歉、宽纳、照顾……比她曾经的奢望里,还要更多。

萧芫怔怔握上佛珠,眸底晶莹破碎,泪划过眼角。

“你明知故问。”

李晁捧起她的脸,缓缓凑近,微凉的唇瓣触到肌肤,吻去了她湿漉漉的泪滴。

萧芫闭上了眼。

分开,指尖心疼抚摸着她的眼尾,心房紧缩酸涩,想要包裹什么,“芫儿,一直以来,让你难过梦魇的,是我吗?”

佛寺树林里,醉酒后的马车中,直到此时,为他求的佛珠,却让她哭了。

哭得他的心裂开了一道缝隙,无底的深渊攀爬而上,肺腑揪作一团。

一个问句,让萧芫顷刻坍塌成了一片狼藉的废墟。

露出了片刻的荒芜。

也只是片刻。

一股脑儿将佛珠夺回来捧在怀中,微抬下颌,坦白更似嫌弃,“就是因为噩梦。和你的账,之前不是都吵完了吗?”

“唔……”

指骨猝然收紧,御案上有什么东西被挤出去,掉到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瞳孔骤缩,忘了呼吸。

他吻了上来,用了些力道,携着不容置疑的霸烈。

柔软的唇瓣温热,被深深摩挲辗转,酥麻自尾椎骨窜起,她向后倒去,又被他有力的臂膀捞起。

他将她掠夺、扣紧,让她如水的娇躯只剩下他一个支点。

萧芫的眼眸颤颤,越来越湿润,很快溃不成军地眯起,视线失神地模糊成一团。

李晁越欺越下,御案很大,却全然不够他施展。

她身上的馥郁馨香,动人心魄的芙蓉娇颜,每一处细微的反应,一下一下可爱的吐息,都撩动着滚滚的血脉,让他失控。

直到情不自禁启唇,吮舐她的唇角,潮热的湿润沾上鲜红欲滴的唇瓣,萧芫敏感地打了个激灵,理智回笼。

脑中轰然,全然被他压制,动弹不得的感觉极没有安全感,她呜呜地挣扎,碰到了什么,一连串咚咚落地的声音砸在耳边。

李晁身躯一震,停住了动作。

灯烛的幽芒自窗透入,照亮彼此的面容,不稳的呼吸交错缠绕,他的脖颈通红,喘息扑在她面上。

萧芫看到了他额角的青筋,泛红的眼眸,有些颤动的喉结……一切的一切,诉说着难以言喻的极度克制。

大掌拢住她娇小的面容,珍爱地挪到后脑。

他给了她一个很纯粹、轻柔的拥抱,抱她起来。

他太热了,热得她整个人湿漉漉的,有些发颤。

拨开雪肤上汗津津的墨发,她似一朵荼靡的牡丹,因他绽放成了最美的模样。

萧芫无措地去拢凌乱的衣襟,可理了一处还有一处,她的发一定乱了,李晁在帮她,可好像越整越乱。

两个人手忙脚乱过后,对视一眼,像是做了坏事不知该如何收场的孩子。

萧芫恨恨锤了一把他的胸口,控诉:“都怪你!”

他的臂膀一直没有离开,此刻安抚着,很负责任地道:“我送你回去。”

萧芫撇开脸,哼了声,“你也没好到哪儿去,去照镜子收拾收拾。”

最终给裹了件他的披风,将她藏在怀中,抱回了颐华殿。说辞是她在御书房睡着了。

这样的事不是第一回,漆陶她们并未怀疑。

萧芫在床榻上窝了一会儿,佯装刚醒,唤人沐浴。

她惯爱用热一些的水,再撒上特制的鲜花瓣,腾腾蒸汽如云似雾,沉在其中,有种很温暖的包裹感。

遍身雪肤如新映的霞蔚,满是熏熏然的红晕,皎靥挂珠,湿透的长发缠绕着胴体,墨色与白皙鲜明烘托着彼此,更显出由内而外的粉嫩鲜活。

指梢一寸寸滑过,有嫣红的花瓣窝在锁骨,还有一些,粉嫩娇黄地沾在玉臂,她滑到了腰间,嘶了一声,蹙起黛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