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90(2 / 2)

种种加起来,她若真是一切的幕后主使,何止狗急跳墙,鱼死网破才是应当。

可据她所知,大长公主不仅痛哭着忏悔己过,最近更是忙于筹备清湘和端王的婚事,低着身段四处下婚帖。

这痛改前非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太像布了这么一张弥天大网的人。

尤其,大长公主有王太傅,平昌侯有月娘,平昌郡,真的会完全为大长公主所用吗?

若她只是个明面上的棋子,那真正搅弄风云的,难道是……

一个低调沉默的身影浮现,萧芫越想越觉得可疑。

难道是,端王?

第86章咒罚

只有端王, 才能将前前后后的所有事都串联起来。

最开始的淑太妃兄长陈御史是他的养舅父,他又与清湘有染,借这层关系攀上大长公主后, 做什么都方便。

但,若是端王,李晁就显得太无能了些。

别说李晁,姑母就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一声闷响, 硬质的奏章落于案上,太后轻嗤一声, “平昌侯若有这个胆子,当初便不会窝囊到去求娶端阳,还这么多年居于平昌,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没见过几面。”

萧芫心中暗自点头,加了一句,连婚前妻子与旁人苟合诞有一女都不知, 现在知道了,还是一个屁都……咳, 一个字都不敢说。

“说他蠢, 蠢到被人利用这么多年,予倒是信。”

李晁的声音无甚波澜,依旧恭敬严谨。

“母后圣明, 重明寺月娘去信旁敲侧击询问此事,他确实像是全不知情。”

“除去大长公主与平昌侯这两人容易,但棋子没了还能再有, 儿臣想从边关与平昌两处下手, 将所有意图谋国之人连根拔起,一网打尽, 罪行昭告天下。”

以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一劳永逸,才来得干净。

太后没再说什么,只是将李晁行事预备的几处思路略加纠正,今日的议事便算了了。

如今的皇帝,思虑周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必费多少心思。

可李晁告退时,萧芫却久久没听到姑母肯允。

心底有些疑惑,正想悄悄离开,便听见姑母开口,话语间满是复杂。

“前朝事忙,皇帝除了政务,也要多多注意身子才是。”

萧芫心头重重一跳。

一室寂静。

好几息后,李晁方应了,嗓音有些不稳。

他已尽力掩饰,可依旧每一个字,每一个气息,都如一把无形的刀,割得她心上血流成河。

再次告退,随着一声叹息般的“去吧”,萧芫再忍不住,倏然转身。

可已经晚了,他已向外行去,隔着屏风,他的背影那么朦胧,但已是好几日来,她头一次望见他。

泪湿了指缝,她死死捂住嘴,不想发出一丁点儿声音,不想让他察觉她在这里。

只心控制不住,反复念着。

念着……

念着他怎么连背影,看起来都消瘦了那么多啊……

悲伤与痛楚褪去了所有麻木,猝不及防卷土重来,仅仅几息,他仅仅刚转过外间屏风到了殿门,萧芫已哭得浑身颤抖。

殿门轻响,如同闷雷震得心上剧颤,她猝然闭目,长睫湿黏,泪水几乎成股,溃堤流下。

脑海里他分成了两半,成了两个人,一个她刻骨思念,恨不能日日相拥,片刻不离,一个一寸寸碾碎她的脊骨,剥夺她所有的在意与念想,任她衰竭而亡,也依旧冷眼旁观。

他的名字成了咒罚,只是念着,便如祝浆与寒冰浇心,身如炼狱。

挖心的孤独与折磨寸寸压下,愈来愈重,她却管不住自己的心,摒弃不掉脑海中的那一抹身影,摒弃不掉他道着“劳母后忧心”的隐隐颤抖……

为何啊,为何要这般啊……

悄无声息落入一个怀抱,姑母的声音满是心疼,“予的芫儿啊……”

脸被捧起,柔软的帕子拭过面颊,“莫哭,万事随心,这般折磨自己,终究会受不住的。”

“别怕,都有姑母呢。”

“姑母……”她哭得有些发不出声,力竭到只剩下疲累与空茫,心那么难受,“姑母,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好像……好像怎样都不对……”

绳结另一端的他,哪怕不入眸底,她仿佛也能隐隐感同身受,情感搅在胸口,纠着梗着,每一下的跳动都那么费力,挣扎不能。

她坠落在泥潭里,口鼻深陷,几欲没顶。

“傻孩子,再难以抉择之事,总要做了,才知晓答案。”

“随心而为,哪怕后悔,有予在,亦无妨。”

……

满月盈心,如镜高悬。

萧芫独自一人,抱膝坐在慈宁宫高高的重檐庑殿顶正脊之上,两端的鸱吻端正静谧,与天边的星子一同陪着她。

不远的屋檐边上,丹屏静静凝立守护,身侧是露出一截的木梯。

萧芫望着薄纱般的轻云不时抚过玉盘,又倏忽溜走,忽然间便觉得,她应拿坛酒上来,举杯邀月,大醉一场。

酒能消愁,更能解忧,是不是醉了,她便能短暂地忘记些什么,无论忘记什么,都比什么都记得的好。

但她没有开口。

几日的逃避,已经够了。

远的不说,近的便有清湘郡主的婚仪。

无论底下如何不堪,面子上他们仍是正经的大婚,皇室总要出一人应付一二,姑母不会出席,便也只有她了。

诸事繁多,她本从一开始,就先是即将母仪天下的未来皇后,其次,才是他李晁的未婚妻子。

再回颐华殿时,恍若隔世。

大殿内分明与她离开前并无不同,可立于地心,每一处映入眼帘,已觉有天渊之别。

她将那日领他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路过的所有奢华摆件前,都顿住步子。

最后停住的地方,是玲珑塔前,是她借着酒劲儿蹦上他的身,他忽然亲下来,那是他与她之间,最激烈的一吻。

泪流得太多,心再痛,都已经哭不出来了。

也是,一桩好事。

没有停留太久,抬足踏过纱幔。

千秋宴诸项事宜已毕,前线战事如火如荼,前朝调整,后宫亦是,今日早些歇息,明日,她得亲自去一趟六局。

步上台犀,踩上脚踏,她立了一会儿,才掀开被衾。

忽然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循声去看,是她的佛珠。

落在紫檀木上,色泽一模一样,几乎融为一体。

低身,拾起。

恍惚间,仿佛有微凉的柔软花瓣落下来,随珠串一同落在掌心,法师沙哑的嗓音响起。

【施主,可想求一串佛珠?】

……好啊。

我自是希望他,一生,平安顺遂。

萧芫倏然弯下了腰,好一会儿没直起来。

佛珠捧在心口,一点一点,挪上榻。

不敢放下床帐。

月色如水倾泻,流淌在她冶丽脆弱的眉眼,窗外树影婆娑,随风微晃。

夜半,守在外间的漆陶悄然起身,抱着被褥到床榻前不远,小心铺下,隔着一层纱幔,静静守着她的娘子。

一夜无梦。

当银沙般的月光被熹微的晨光覆盖,榻前的地铺收起,萧芫惺忪醒来。

立式的铜镜前,水华朱色的齐胸襦裙沉稳奢贵,香云薄纱罩衫呈浅一些的莲红,隐约透出美人玉白的肌肤,更衬得容色炽艳,灼如朝阳。

眉心一点孔阳朱砂,斜红乃香瓣勾勒,面靥坠以碎红玉石,最后,挽起耀目的選金披帛,回眸时高高的丛髻上步摇微晃,莲步轻移,从容雍贵。

撑起牡丹戏墨的油纸伞,漆陶落后小半步,半搀着娘子。

玉阶亭前绿树葱茏,裙摆逶迤而过时,有蝶蹁跹,目光追随而去,那瑰丽的蝶翼迎着金晖起舞,落在亭顶重檐攒尖一角。

“娘子。”

漆陶目光向前睇着,低声提醒。

“是萧相。”

王太傅自请罢官之后,朝中太傅一职是由萧正清暂代。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话语间,那儒雅疏离的中年男子已抬步向此处走来,紫袍威重而耀目,面上露出几分急切。

萧芫目光淡漠无波,还有三步之距时,丹屏上前,单臂将人拦住。

“萧相拦我的路,可是有事?”

声线含了几分讽刺。

萧正清喉头窒住,眼神却一刻不离。

萧芫冶丽的容色里,有着他每日每夜辗转梦回都想求得的影子,今日,终于在他眼前,他可以真真切切地看到。

可,那眼角眉梢每一丝的冷漠与恨意,都如同尖针刺心,提醒着他,半生已过,恍然回眸,已是众叛亲离。

他放低了声线,切切看着他的女儿,有些无措,“芫儿,七月里便是你母亲的忌日,今年为父想邀你过府一同祭奠,可否,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

“七月里,”萧芫打断了他,“是我的生辰,今年我想好好庆祝,怕是不得空。”

萧正清一听便皱眉,“你的生辰便是你母亲的祭日,为人子女,怎能如此不顾生恩?”

萧芫勾起唇角,轻嗤,“过往十五年,除了去岁及笄,我从来不过生辰,今年母亲看不过去,前日夜里给我托梦,那我自然,是听母亲的。”

“正好,我也想瞧瞧,母亲是不是同萧相一样,也认为,是我害死了她。”

“托梦……”萧正清怔然,眸中渐生异亮的光,不顾丹屏阻拦上前一步,急切道,“那你母亲可有说其它的话,可有要带给我的?”

萧芫看着他这仪态尽失的模样,渐渐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没有。”

“没有?”萧正清不敢置信,仿佛天塌地陷,渐入魔障,“怎会没有,她最爱的人便是我,怎会没有!”

丹屏拦住,不退半分。

“萧相,我们娘子尚有要事在身,想来您亦是,莫要耽搁太久,才好。”

漆陶挡在他面前,端正肃穆,目光凌冽。

萧芫不再看,绕过他往前。

身后,萧正清悲切唤着。

“芫儿,你十几年来从未回府,也没有在你母亲牌位前上过香,没有叩拜过,你……当真不想回去瞧瞧吗?”

萧芫脚步一顿。

也仅仅一顿,复又向前,步伐坚定。

她当然想,想了十几年。

不止盼着母亲,更盼着父亲。

可她想要双亲时,她的父亲只恨不得她死,连看她一眼都是入骨的厌恶。

她遍体鳞伤,终于放弃,他却反而贴上来,声声道着乞求,求着让她回去看一眼。

但她已经不稀罕了。

事到如今,她对他,对这个血缘上的父亲,只有恨。

为自己,更为姑母。

第87章请帖

六局的事忙完, 往慈宁宫的路上,又遇到了一行人。

这一回,萧芫低身, 依次行礼,“见过大长公主,见过晋国老夫人,萧夫人。”

大长公主入宫她并不意外, 左不过是为了清湘婚仪,意外的, 是她还多带了两人。

目光淡淡滑过。

这两人,还当真是好使的很,姑母不喜的事上,总有她们的影子。

大长公主笑得柔和,经这几番波折,她身上天家贵女的盛气少了不少, 模样更引人亲近了。

“萧娘子,也是要去慈宁宫?”

萧芫看着她, 眸色不显, 缓缓沉凝。

心底之前的推测渐渐变淡,变浅。

她似是想错了。

短短时日内,大长公主接二连三受了这么多打击, 却依旧能露出如此真心的笑,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简单。

怎么可能, 只是决意痛改前非而已?

垂眸, 应着:“正是,大长公主可是寻姑母有事?”

大长公主叹了一声, “还不是为我那不成器的女儿,果真俗话说得好,儿女皆是债,好歹是一生只得一回的婚姻大事,如何能不尽力奔走。”

“原是如此,”萧芫提唇,款款微笑,“说来也巧,此事姑母不方便,刚定下由我代行。

原本这两日便要同大长公主说的。是萧芫之错,没第一时间传话,倒是劳得大长公主带人空跑一趟。”

哪有什么刚定下,从头至尾,都只会是她前往。

这样说,不过是不想让她们见姑母罢了。

大长公主的笑容微微僵硬。

今时不同往日,她入宫一趟也不容易,哪有人还未见到,就被一个小辈拦回去的道理。

“萧芫,”旁边的平婉开口,依旧是那身淡雅的装扮,揉捏起来的柔弱模样,甚至,还掏出一副长辈的口吻。

“大长公主都已入了宫,自是来面见太后的,无论事情如何,都该带着引见才是。”

萧芫端重的笑意不减,并未搭理,而是看向晋国老夫人,“老夫人也是为此而来吗?”

晋国老夫人摇头,“只是想向皇太后殿下求个恩典,既恰好遇到萧娘子,同行亦无妨。”

萧芫挪了一步,正正挡在前头。

晋国老夫人面色微变,“便连老身求见,萧娘子都要拦了吗?”

萧芫迎着她的目光,丝毫不惧。

心底并无意外,老夫人乃是烈宗一辈,面对太后都谈不上尊敬,更何况是她这个孙辈了。上一回,不过是单纯地为利益所动。

但她今日,却还非要拦到底了。

她可不像姑母那般仁慈,看在昔年的功绩上,由着秋后的蚂蚱一直蹦跶。

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她已全权掌内宫之事,内宫并非只是后宫,更是天下女子之事,哪怕是他李晁想封诰命,也得先与她商议。

萧芫稍稍躬身,声线明雅,彬彬有礼。

“老夫人是姑母一直挂念的人,萧芫自是不敢。萧芫怕的,是老夫人,并非真心求见。”

抬眸,目光无锋芒,却好似一眼便能穿透人心,“萧芫不才,而今为姑母分忧,总理内宫诸务,圣上则掌前朝事。您求到姑母面前,姑母不是和我说,便是与圣上说。

萧芫只是想,既然如此,又何必这般麻烦,白白地令姑母辛劳呢。”

“您若是真心问候、请安,萧芫这便,亲自引您前往。”

问候、请安四字,着重咬在齿间。

晋国老夫人一向自恃为姑母长辈,对姑母无多少尊敬,动辄撒泼诉苦,让她真心请安,简直是要折了脊梁骨。

她宁愿在慈宁宫长跪不起逼迫姑母,都不愿真心将姑母当做当朝皇太后尊敬,在她眼里,姑母本质上,就只是一个欠债的晚辈。

晋国老夫人面色一瞬涨红,抬手正要指着萧芫诘问,却被萧芫接下来的话,一瞬击碎。

萧芫上前一步,眉头微蹙,像是真心为她担忧,“老夫人而今孑然一身,又能有何事,需向姑母求得恩典呢?”

晋国老夫人身子一颤,胸间的一股气立时散了。

她听懂了,萧芫之言,是拿她侄子一家威胁。

黔方之案,她不得不答应让侄子一家假死,可同时,他们也全然被皇家掌控,永远见不得光。

连她想见一面,都已不能了。

她今日来,恩典是假,陪同大长公主更是假,只是想知道些侄子的消息。

上一回,她便已知这位未来中宫的不简单,可今日瞧,她比她想的,还要厉害,还要狠。

是啊,能凭一己仗太后之势压了整个京城女娘十几载的人物,怎么会不厉害,不霸道。

有她挡在太后前头,那她……

这么一想,不禁摇摇欲坠。

在旁人眼里,这便是因着亲人之死而生的悲意。

大长公主伸手扶住,面上抑不住地愠怒,斥责直冲而出:“萧娘子,面对长辈,你就是这般教养,直往人痛处上戳吗!你别忘了,你现在,尚不是皇后呢!”

不是皇后,单单作为一个晚辈,便不能说皇后才能说的话!

忽一声鞭响,齐整的脚步声撼动金砖,甲胄的寒芒与仪仗耀目的黄盖一同自宫道转角压来。

大音攘攘,威仪万方。

已是极快,但都快不过正前的帝王。

“那朕呢?”

一个低沉威严的声线传到耳边。

萧芫呼吸一颤,袖中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发抖,被她紧紧捏住。

“大长公主眼中,朕并未亲政,是不是,便也不能做皇帝方能做的事?”

高大的身影仿佛遮云蔽日,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越过,挡在她身前,如磐不移。

方才还不忿的几人立时敛容,恭身行礼,大长公主面色倏变,讪讪,“陛下误会了,我怎敢有此意,方才是关心老夫人,一时失言。”

帝王目光如山,神情莫测。

许久,未发一言。

大长公主被晾在原地,几乎要被阳光晒化,寂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无形的耳光掴在脸上。

几乎咬碎了银牙,才逼着自己,对着萧芫的方向又是一礼,“萧娘子,是我失言,还望你莫怪。”

柔和的声线涩然发紧。

仅仅几月,当今的少帝便已今非昔比,她再不能像从前一般,倚着长辈身份行事。

萧芫抬眸,淡声:“大长公主言重了。”

许是金阳愈盛,她的面色望着比方才稍白了些,瞳眸浅淡,氤氲如琉璃,瑰丽美好,却如何都望不清内里。

“您放心,清湘的婚仪,定会风风光光,不堕皇家颜面。”

“是,是。”只是须臾,大长公主便已重拾从容的姿态,柔和客气,“太后殿下的安排,自是稳妥的。”

说着,便欲告退。

既注定要铩羽而归,多留无益。

李晁居高临下,望着矮身屈膝的嫡亲姑母,颔首肯允,淡淡加了句,“女子的婚仪,总要父母俱在,方是圆满。”

大长公主身子一顿,应了声是,再直身,对着萧芫稍稍示意,便依着内侍指引,款款离开。

晋国老夫人失魂落魄地也随着告退,李晁神色未动,身后却有个小中人悄然跟了上去。

萧芫看到,目光定了一瞬,不动声色收回。

平婉立在原地,从袖中拿出个帖子,殷殷面向萧芫。

“萧芫,不日便是你父亲的寿宴,无论上一辈发生什么,血脉亲情总是斩不断的,你也许久未曾回家了,这一回你父亲想办,便回家看看吧。”

听见这话,萧芫忽从钝然的麻木中感到莫大的荒唐,眸光清锐睃去,仿佛要将这张慈母假面射个洞穿。

寿宴?

他萧正清的寿宴,何时是在这个时候了。

谎话张口就来,最荒唐的,是平婉明知他萧正清想做什么,还依旧这般卖力地替他奔走。

也是,她为了萧正清的喜好,在萧府演了近二十年的戏,怕是连自己究竟什么模样,都早已忘了。

萧芫没有开口,更没有动作。

她倒想看看,没人配合,平婉这令人作呕的模样,能维持多久。

“萧芫……”时间一久,帖子举不住,有些打颤,“只是露个面便好,他再怎么样,终归,是你父亲。”

萧芫笑了,“当年我在萧府差些身死的时候,萧夫人怎的没想到,我终归,还是他的女儿呢?”

平婉面色骤白。

从前萧芫,从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当年。

她嘴唇发抖,徒劳地道:“你父亲他……还有我,都知错了,这一回,便当赔罪,只要你去,想我们怎么样,都行。”

萧芫直接后退一步。

瞳眸淬冰:“这话,劳您对当年那个差些死了的萧芫,去说吧。”

话音未落,一队禁卫已经出列,齐齐将人围住,平婉慌乱地看着,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怕得有些发抖。

最终看向李晁,“陛下,我……我好歹是当朝右相夫人,你怎能……”

“萧夫人。”一道清冷森寒的声音横空,猝然将话截断。

萧芫看过去,是大理寺卿江洄。

身形清瘦,夏日盛阳之下,唯有他如沐霜雪,如一柄屠了万人遍身血腥的利剑,一旦出鞘,无人可挡,更无人不惧。

“于当朝帝后不敬,您该知道,该当何罪。”

“什么当朝帝后,她萧芫……”平婉还以为是宫中内侍,说着对上那一双眼,霎时失了声,整个人如坠冰窖。

怎是他?他如何在这儿?

她方才……为何并未注意到!

江洄上前,皮笑肉不笑,“正巧,有桩萧府的事儿江某需问问夫人,夫人,请吧。”

一瞬间,这些年所有的心虚之事都在平婉脑中转了一圈,最终给了她底气的,是她的夫君,太后胞弟,当朝右相。

诰命加身,就算大理寺卿,也无权对她如何。

但这封请帖若送不出去……

手指狠狠攥紧,面上冷汗密布也要强撑起胆量,抬步,迎着人墙,悍然向前。

李晁眉头微皱,禁卫已要出手,但千钧一发时,平婉顿住了步子。

“萧芫,这帖子,你清楚究竟是为何事而请,其它的你不想,但当年你母亲的遗物,你也不想要吗?”

第88章游记

图穷匕见, 剥去那层弱柳扶风的虚伪模样,平婉的话语铿锵有力,这不畏己身的孤勇, 倒是有几分将门风采。

母亲的遗物……

萧芫心间一恸。

她至今,仅有的遗物,还只是那半枚玉佩。

连阿母的名字,都不全。

请帖自刀柄底下, 伸到了眼前,“你只要接下, 到了那日,你想拿走什么,便拿走什么。”

萧芫抬眸,目光几乎劈了过去。

“你所言,可能作数?”

平婉勾唇,“作不作数的, 对于未来的中宫皇后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萧芫顷刻明了, 讥诮, “萧夫人,你还是这副模样,来得顺眼些。”

漆陶听出话音, 上前接过请帖。

平婉神色复杂地垂眸,蹲身向李晁行礼时,已又成了那矫揉的柔弱模样。

萧芫望着她的背影, 目光渐移, 定在她身侧那人身上。

这般长情呐,每回入宫, 都是这个婆子,若没记错,应是唤作……

刘媪。

此人一举一动间的做派,一瞧便是宫中出去的,萧府,可不应有这样的人物。

六局无记载,那便只剩下一个答案。

大长公主,李岑熙。

身影渐渐远了,耳边禁卫的脚步声带动软甲碰撞,铮鸣如金戈之音。

身侧执伞者换了一人,修长结实的指节握上木柄,伞面变高,她的余光再也触不及边缘。

萧芫没有回眸。

可他只是靠近,只是感受到他熟悉的气息,鼻间便已抑不住地发酸,阵阵涩然的痛楚在空茫的身躯中泛开。

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哪怕……

是赶他走。

唇瓣张开,却止不住地微颤,喉头好像连同胸口一同哽住,堵得有些痛。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哭不出了。

他的另一只手抬起,靠近时,她模糊看到他掌心一道道细密的伤痕,有些鲜红,有些已经暗沉。

在很近的地方,忽然停住。

近乎无措地收回,换上了一方手帕。

手帕已经很旧了,微微泛着黄,边角的绣样也褪色斑驳,但很干净,皂角的清香一瞬盖过了他的龙涎香。

是她很久之前为他绣的。

重生以来,她没有再绣新的,他便一直,都用旧的吗。

触在面颊,依旧柔软,被爱护得很好。他似乎发现泪水怎么都拭不完,指尖泛出惨淡的白,无法遏制地轻颤。

直到一刹,伞跌落在地,她被他用力抱入怀中。

透过宽阔的肩膀,萧芫看到了湛蓝的天空,悠然的白云,有鸟展翅飞过,清啼荡响九天。

可感受到的,他满心汹涌的爱意与疼惜,却顷刻之间化作入骨的哀戚,狠狠攥住心扉。

好像抱得再紧,她与他之间都有了层看不见的隔阂,隔却相贴的两心,隔却所有的快乐与美好。

她也,好疼啊……

如果,她不记得就好了,为什么要记得呢,她那么那么不容易,才说服自己……

与他在一起的每一日都好开心,她无忧无虑,想怎么闹就怎么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姑母纵着她,他也纵着她,她喜欢他的拥抱,喜欢他亲她。

他们在各种各样的地方荒唐,她甚至还想过,待到明年大婚后,她与他可以圆房了,会不会,更快乐。

她以前叛逆的时候,可偷偷存下了好多这个图那个图的,还有小陶俑小瓷人儿的,可以拆开合上的那种。

萧芫在心底轻轻笑了,却好像,比哭还要难受千万倍。

为了每天开心的日子,她可以不在乎夜里的梦魇,不在乎惊醒时的难受,觉得自己可以把前世都告诉他,和他一起保护姑母,好好过好今生,一直这样天长地久下去。

永远幸福。

因为,这已是她整个前世今生,所拥有过的,最最美好的时候了。

她曾经,想都不敢想会有这样的日子。

没有束缚,每天活在爱与包容里,前世不好的事也都在今生扭转……

所以啊,究竟,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啊。

李晁,你前世,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静静被他抱起,华服簇拥下的冶丽面容靠在他胸膛,斜红面上,只余苍白。

路过满园葳蕤,路过袅袅清风,路过翻飞的蝶翼,甬道幽长,宫门大敞。

来到颐华殿侧面花厅。

淙淙流水淌在耳边,池中的荷花、岸边的合欢在司苑司宫女的照料下正是荼蘼之时,幽幽清香飘来,与厅内博山炉的花果熏香缠绕,不分彼此。

她坐在软榻上,他蹲在她面前,龙袍曳地,膝盖几乎触地。

他真的瘦了好多好多,面色也不好看,唇瓣更是显出一种枯败的苍白。

在旁人眼中,他这张更显凌冽的俊美面容该是愈发威重,一言御万物,江山社稷尽握于掌心,想如何便能如何。

可是此刻,她只望见了他灵魂的无数裂隙,几乎破碎,只差丁点儿,便要散落一地。

李晁唇角弯起,从不显喜怒的面上向她捧出一个笑,摊开掌心,“芫儿,我雕了一本书,是游记,写了每一处州郡的名字,你喜欢的地方,便刻得大些。”

“等以后……”

喉头哽动,差些说不下去。

可还是说下去了。

“以后时局稳定,没有危险了,你想去哪儿都可以。你看了那么多游记,也亲眼瞧瞧,那些地方和书里的,是不是一样。”

“我会努力动作快一些,除去朝中所有隐患,攘外安内,还朝野平稳,百姓安定。让这一天能……早些到来。”

萧芫纤浓的长睫轻垂,很安静地望向他的掌心,显得有些乖巧。

是很鲜亮的玉石,蕴发着莹莹的光华,雕刻的书页打开,刻纹密密麻麻,好像一张小些的舆图。

他的字迹规整严谨,色彩却是明亮的青金,层层叠叠,有些暗些,有些亮些。

让萧芫想到了薄暮冥冥时,天穹自深蓝到朱红的壮丽,缤纷彩炉般,渐染开世间所有美好的色泽。

从小到大,她所有和他说过的,想去的、赞美过的地方,他刻的字体都要大一些。

他的过目不忘真厉害啊,她说过的话,连她自己,都快要忘了。

萧芫抬手,伸向他。

他向来肃正古板,从不言说如果,不承诺未来,可这一段时日,他已说了无数次未来。

印章、圣旨、缠讳纹、凤凰花林……还有这本玉石游记,每一次,都恨不能留下无法弥合的痕迹,千古不朽。

李晁主动将掌心迎上她,可她莹润的指尖,却避开中间的玉石,触上了他宽大手掌上的道道伤痕。

轻声问了一句。

“疼吗?”

是度日如年的日子里,她对他说的第一句。

一刹,所有的强撑,都陡然溃散。他却不敢握紧,不敢倾身一个拥抱。

他望着她,深邃幽沉的眼眸盛了雨雾,一切情感滂沱落下,再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好懂了。

可他却说,

“不疼。”

萧芫一瞬,摇摇欲坠。

“芫儿……”

他慌乱无措地抚上她的面颊,她的每一滴泪,都好像是在心头剜肉,话语控制不住,渐渐破碎。

“芫儿,别哭……不哭好不好,只要你能开心些,真的,真的怎样都行……”

“不想见我,我就不出现……都会和从前一样的……你喜欢陪着母后,便可一直在慈宁宫,你喜欢游记,喜欢好看的衣裙物件……”

“……若不想我送,我将私库令牌给母后,你想要什么,便使宣谙姑姑去取。”

“你羡慕女夫子可以去山川河海游历,以后无内患了,你去哪里都行。母后……母后手下有一支凤翎卫,武艺冠绝天下,定能护好你。”

“……芫儿,芫儿,不哭了好不好。”

他用伤痕轻些的手指为她拭泪,可泪水落下来,晕开掌心尚未凝固的血痂,染成了赤色,一滴接着一滴,有些没入广袖,有些滴在衣摆。

浸入墨袍金色的绣线,蜿蜒盘踞的五爪金龙眼眸生了血色,仿佛是代替他,流下泪来。

萧芫眸中,盈澈映着这一本特别的游记,瞳内像下了一场连绵的大雨,银河倒泻落入人间,也将这一方小小的影子淋了个通透。

捧起时,满满是他掌中的暖意。

萧芫哭着摇头。

不知究竟是为他的哪一句话。

他道出她未来所有可能的愿景,每一寸,没有他的愿景。

选择触手可及,可她说不出来。

一瞬会恍惚,恍惚他高大巍峨,直身而立,她伏在他脚下,支不起身子,只余撕心裂肺的乞求。

【李晁,李晁……陛下,萧芫求您,让我去陪姑母好不好,我不能没有姑母,真的不能没有……】

无论怎么仰头,她都望不清他的神情。

只有冰冷又残忍的话语。

可现在,她坐在榻上,望他时,只需稍稍低眸。

腕上的佛珠与玉石相碰,音色温雅,她的手掌与这一方玉雕游记相比,玲珑小巧。

仅能勉强握住。

萧芫闭了下眼,自袖中拿出一方绣帕。

倾身,放在了他掌中,泪与血将雪白的帕子染上温柔的胭脂色,有两滴自长睫落下,正在中央。

“李晁。”

她唤他,嗓音发颤,哽咽。

“不要这样了……”

“会疼的。”

第89章预知

几日前, 夜幕初临时。

天边纤凝抚月稍,人间暮霭沉沉。

慈宁宫侧殿内,阑珊的灯火中, 映出一个伏首跪地的纤细身影。

声线沙哑哽咽,一字一句道着这几月来,萧芫每夜的梦魇。

以及,梦中偶尔的呓语。

待直身抬头, 丰润柔净的面容迎上摇曳的烛光,照了个分明。

此人, 正是漆陶。

满面泪痕,神色惶惶,偏又那么坚定。

说完,复深深叩首,“这些便是奴婢知晓的所有,求太后、陛下, 想法子救救娘子!”

李晁立在阴影处,始终一言不发。

太后轻叹一声, 令宣谙扶起。

“你与芫儿名为主仆, 却情同姐妹,便该知道,予和皇帝待芫儿之心比你只多不少, 你之前不说,为何,现在又说了呢?”

漆陶又落泪, 几不成声。

“奴婢一直想说, 想寻太医为娘子对症诊治,起码能让娘子夜里歇息得安稳些, 可娘子不允,无论奴婢怎么劝,只说无碍。”

“娘子每每惊醒,总是满头的冷汗,又哪里是无碍的模样。

奴婢不敢违抗娘子之令,只能在御医请脉时旁敲侧击地询问,御医口中,娘子的身子确无大碍,奴婢……奴婢便真没了法子。”

“后来,从娘子的话音儿里,奴婢听出,似乎娘子自己知晓梦魇的症结,娘子是自己不打算医治。奴婢几次三番劝娘子告知太后与陛下,娘子始终不肯,可这一回……”

漆陶痛哭出声,“奴婢,奴婢只恨自己不曾早些说。”

太后回忆起她每回询问时萧芫的反应。

总是仰着笑脸,撒着娇蹭到她怀中,黏黏糊糊地道:姑母怎的还记得,我早就好了。

这丫头,真是个小骗子。

想着待她醒来定得好好教训,可思及她此刻躺在床榻上无知无觉的模样,又心疼得怎么都舍不得。

漆陶退下后,许久,李晁方一步一步,从阴影中走出。

烛光似水波,漫过他棱角分明的面庞,沉郁而憔悴,平静接近于死寂的表面下,压抑着某种熊熊腾起的毁灭欲。

不是对旁人,是对他自己。

【……李晁李晁,今日我可高兴了,因为我做了个特别重大特别勇敢的决定……过会儿你就知道啦。】

【李晁,别走,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她的眉眼诉着千思万绪,而他只道是寻常,以为只是一个转身,以为至多不过半个时辰,她依旧在原地,会续上所有未尽的话语。

可真的再见时,已再也回不去。

她已被囚困在梦魇中,那般痛苦,怎么也无法醒来。

威肃的身影立在地心,正对上首端坐的太后,忽然,膝盖屈下,通地一声,几乎砸在地上。

太后目如寒冰,撑着扶手,缓缓起身。

“皇帝,你知道芫儿是怎么回事?”

李晁眼眶泛红,缓缓仰头。太后已步下玉阶,到了他身边。

雍华的衣摆逶迤在地,真的动怒时,通身的威势仿若龙凤盘踞,齐鸣而出,李晁平日再厉害,在她面前,也不过是像一头刚刚长成的幼龙。

这是她的孩子,太后如何能不了解,只是须臾的眼神交错,就已经知道。

这一回,是肯定。

“你是现在,此刻,才想明白,才算是知晓。”

李晁下颌紧绷,克制着,让声线不要那么颤抖,“是儿臣之过。”

“芫儿曾问儿臣,问儿臣会不会另娶他人,问若她是月娘,儿臣是否会和平昌侯一样……后来醉酒,她哭着不想回宫,只想回家,儿臣便带她去了王府。”

“再后来,她问儿臣,若……”李晁顿了下,方接续下去,“若母后您不在了,为了朝政,儿臣会不会娶萧若。”

“一次梦魇醒来,儿臣问她梦中为何,她却一回想,便头痛欲裂。”

“黔方之案,是芫儿一开始提出要查陈御史,且很早便对长公主和平昌侯显出敌意。后来利用二公主设计清湘,趁机拿到公主府账本,方有如今局面。”

“王夫人之事,若儿臣所料不错,母后应从未和芫儿提过,但她两月前便已派御医前往……所有这些,她都不想让儿臣知晓。”

“儿臣暗中相护,同时派出所有暗卫,并令江洄从明面上探查。但不仅萧府,淑太妃处、王太傅府,乃至大长公主府,皆未寻得蛛丝马迹。”

李晁说到此处,猝然闭目,额边青筋绷起,悔恨化作长睫间的晶莹,眼尾忍得通红。

“芫儿昏睡之前,曾道,有话要对儿臣说,可当时边关急报……”

“你便离开了。”

太后神情转淡,压抑的气氛愈加浓重。

李晁咬牙咬得腮边鼓起,一向笔挺的身姿微不可察地稍弯,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在背上。

太后靠近两步,温热的手掌搭上他的肩,轻拍了下,“起来回话。”

眸光平视,悬在虚空,“你道,是你之过,可这又何尝,不是予之过。”

说罢向前,步伐缓慢,迎月色立在棂窗之下。

“所以,你是因此事,方遣人严密监视萧府。”

李晁低下身子,撑了下地,重新站起。

萧芫昏睡了多久,他便有多久未阖过眼,再加上前朝事务、边关军务,哪一桩都费心费神,到了此刻,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已是极限。

唇线抿直,“主要是因此事。”

太后了然。

当年皇帝刚掌暗卫时,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覆灭萧府,她制止得了一时,却无法彻底打消他的念头。

而这样的事,说过一次,便也够了。

夤夜已至,天边一抹橘黄的亮色却久久未消,任云卷云舒,自巍然不动。

太后的声线舒缓,渐洇出隐约的痛意。

“予记得,曾有高僧言,世间有人得天馈赠,无需得道,即可预知未来通晓过去。”

“只是不知,芫儿知晓的究竟是过去,还是未来。”

李晁声线极缓,显得尤为艰难。

“儿臣想,或许,于她,是过去。”

“于我们,却是可能的未来。”

他的能力、聪慧,不需过多言说。

或许从一开始便隐隐有了直觉,但始终不曾想过这样的可能,直到事情越累越多,直到他动用所有手段也无法得知她变化的缘由。

太后轻叹一声,“所以,芫儿所有举动,都是想改变这已知的‘未来’。”

忽而嗓音沉下,字字叩在心上。

“那梦魇呢?”

“黔方已定,所涉贪污钱款与边关走私也有了眉目,王夫人之事尘埃落定,她心里,究竟还有何事?”

李晁这一回,久久未答。

曾经,他吻过她的泪滴,抚摸她通红的眼尾,问她:

【芫儿,一直以来,让你难过梦魇的,是我吗?】

她的话语回避,未直接作答,他心中难受,掠夺般的吻仿佛想吞下她心底所有的隐秘与难过。

可现在,已有了答案。

“是,因为儿臣。”

那么痛,又那么肯定,奔流的血脉生了锋芒,五脏六腑,皆作炼狱。

“她的过去里,儿臣辜负了她,没护好母后,也未护好她,还要……”

紧握的拳青筋凸起,骨节泛白,掌心被指尖破开,淌下的血一滴一滴,滴在暗沉的青砖。

她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从前不懂,不知为何,而今所有拼凑出真相时,再回想……

却,字字是伤。

“还要,娶旁人,为后。”

那一日,她踮起脚尖,倾身献上一吻,如飞蛾扑火。

在他的背上时,对他说:

【李晁,我就只信你这一次,就只有一次。】

那时以为,她想要的,只是承诺。

他自信一诺千金,却根本不知,她交出去,交予他的,究竟是什么。

又究竟,有多么沉重,多么……义无反顾。

阒静如汪洋,悄然蔓延入大殿雕梁画栋的每一寸,也蔓延入心底,入灵魂深处。

唯有心跳沉闷不息,撞得胸膛发痛。

他曾说她的如果太残忍,但这句话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对于她来说,如果从不是如果,而是真实的过往。

他要她多信他一些,可若她的过往里,他本身,便不可信呢?

但她还是信了,甚至……

已经,打算要告诉他了。

“皇儿。”

李晁缓缓抬眸,怔然。

……皇儿。

他的母后,只在幼时,这般唤过他。

一方崭新的帕子到了眼前,红纹金绣线蜿蜒出耀目的凤尾,其上的针脚,一眼便知是她亲手所绣。

她最爱张扬的色彩,母后身边所有的明艳,几乎,都是她的手笔。

太后的目光深沉而包容,还有几丝极罕见的疼惜。

对他的疼惜。

自他担起山河重任,母后眼中就只剩下了严厉与审视。

这样柔软的情绪,恍惚是越过时间长河,从光阴的另一头笼罩而来。

声线亦是,喟叹而轻柔。

“这应是皇儿知事后,予头一回,看到皇儿落泪。”

泪?

李晁抬手,触到了湿意,才反应过来,他竟落泪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连这个字眼在心间出现,都那么陌生。

接下帕子,去并未擦拭,反倒抬臂,只潦草以广袖拭之。

他早已比他的母后高大太多,可此时再望去时,一向幽深莫测的眸中,却显出几分透亮的通澈。

一如很早以前,懵懂幼童拉着母亲的衣袖仰头。

“母后,这一方帕子,可否赠予儿臣?”

太后的眼底有些湿润,以目光抚过她的孩子。

“那皇帝可要藏好些,莫让芫儿知晓,不然呐,定是不依。”

锦帕入怀中,似晨光揽月色,殿外铿锵的脚步声响起,叩着门扉。

战时无论战报还是政务,总是不舍昼夜,一旦有紧急之事,哪怕深夜,他也要第一时间给出旨意。

离开前,李晁忽回身,深深一礼。

“母后,芫儿……”

喉间梗住,心撕裂一般。

连这样的时候,他都无法一刻不离地陪在她身边。

烛火温暖,柔和了太后的眉眼,她向她的皇儿颔首:“去吧。”

殿门打开,下属的禀报密实有力,李晁三言两语道了决定,便又是下一桩事。

跨出慈宁宫高高的门槛,月悬在身后,俯视人间。

一句嘱托压在心上,带出绵延不绝的阵痛,剧烈得,几欲碾碎魂灵。

【……芫儿既不想说,那,便只作不知。

一切如以前一样,能治好魇症,便好。】

……是啊。

只要她能喜乐无忧。

便如何,都好。

这本就是,他心中所想。

第90章盛怒

正逢夏末秋初, 京城连落了三日的大雨,到清湘郡主大婚这日也依旧未停,只是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婚仪安排在大长公主府, 端王早早儿地换了婚服,由禁军自道观押入府中。

清湘自郡主府出嫁,端王却不被允许出府迎亲,骑着高头大马代迎的, 是大长公主推举的一位礼部官员。

烟雨洇湿红绸,浓郁的色彩中沁着几分寒意, 沿途百姓寥寥,偶有遇见,也少不了指指点点。

轿内清湘将却扇放在膝上,听着这些刺耳的话,面无表情,眸中浮现出些许鄙夷与孤傲。

差些死过一回后, 她便被母亲打醒了。

就算臭名昭著又如何,她依旧是这些人一辈子都够不到的郡主之尊, 她母亲依旧是帝王也要尊为长者的大长公主。

今日之后, 她更是正一品的堂堂端王妃。

这幅神情,清湘保持了整个婚仪,却在快结束萧芫出现时, 寸寸碎裂。

众目睽睽,还是大长公主出声后,她才被端王硬拉着跪下, 对她最恨的人屈膝。

若非有萧芫, 若非萧芫当年被太后接入宫中,她本是京城年轻女娘中风头最盛之人。

若非受不了往后余生皆要对萧芫屈膝, 她又怎么会铤而走险出此下策。

最终更是因为萧芫,因为那个可恨的疯癫婢女,让她的事败露在众人面前,毁了她十几年苦心经营的声名。

那婢女她早便打杀,而今,只剩下萧芫。

她动不了她,还动不了她身边之人吗?

她让她多痛,她便要她十倍百倍地偿还回来!

萧芫立于繁复喜庆的婚堂之上,依礼颁布口谕,代皇太后殿下送上贺礼。

再与大长公主见礼,便自行前往后席赴宴。

刚跨入门庭,席间原本的窃窃私语顿时一静,若有若无的视线一直缠绕着,直到她款款落座。

无论夫人还是女娘,都暗自瞅着她的面色,不敢轻易动作。

今日说是婚仪,人也确实来了许多,但除了满目正红的装饰,没有一丝热闹与喜气。

不少家学讲究的女眷,面色沉沉一言不发,许久茶水都没有沾上一口,仿佛光是坐在这里,就已经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

大长公主这一对母女,不仅丢了皇家颜面,更是丢了整个京城女子的颜面。

还有那从前德高望重的王太傅,知人知面不知心,君子德为上,他却是连最起码的德行都彻底败坏,还在太傅之位上坐了这么多年,当真滑天下之大稽。

多少学子从崇敬到唾骂,文字化作利剑,连带着将大长公主一家都钉在了耻辱柱上。

而她们却碍于权势,不得不接下请柬,应邀上门祝贺。

太后未至,已经是一种态度。

萧娘子传达太后口谕,那么便是代太后行事,大长公主府大势去后的余威究竟有多少,她们如何行事,都系于萧娘子一身,如何敢不尊不敬。

这其中,从前那些惯跟在清湘后头与萧芫作对的女娘,更是连脖子都比旁人矮上一截,生怕被秋后算账。

萧芫端坐在矮案前,眼稍一扫,诸人的心思便瞧了个分明。

面上不露分毫,只作寻常模样,顾自与眼熟些的夫人娘子寒暄。

这些夫人都是惯当家的主母,自然也有些城府,面上配合,暗地里拿话旁敲侧击地试探,萧芫始终未正面应答,一团和气里,待人接物都显得比往常少了几分凌人盛气。

这不紧不慢的模样,浑然一体的气势,自有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然从容,几番铩羽而归后,不由让人打心底里深深佩服。

心中多少也有了成算。

凡大事,往日皆由皇太后做主,今日往后,怕都是这位萧芫萧娘子了。

待到来日帝后大婚,成了名正言顺的皇后殿下,便连太后的名头也不用借了。

态度不由越发恭敬,一时间,言语中的刀光剑影暂息,从衣裳首饰的细枝末节到样貌气质,无处不恭维,无处不赞美。

好歹让这不像喜宴的喜宴,显得热络了些。

宴后,便是游园赏景。

按例应还有些嬉戏玩乐的花样,但这么个让人蒙羞的婚宴,甚至负责看守端王的禁卫都还在府外把守,人人如坐针毡,哪还有兴致玩闹。

只因萧芫未说要走,她们这些想走的,哪怕左相夫人,都不好率先打头离开,便只好捱着在旁陪同。

沿木阶下了高楼亭台,路过环阁抱厦,所见院中草木葳蕤,葱茏如盖,枝叶间的夏花已谢,落泥沐浴在如烟细雨中,是另一种朦胧破碎的荼靡瑰艳。

湖上木栈笃笃,烟波浩渺,十几柄油纸伞彩墨相接,连成一片,遥遥望去,竟似画中仙人联袂相携,乘雨雾而来。

尽头廊亭深入丛木,只单单一个石子小路相接。深入未有几丈,有声响自尽头传来。

随着走近,越来越清晰。

“……偏你一人清高是吗!怎么我就生了你这么个榆木,这是你自己愿不愿的事吗,这事关整个梁家!

你身为梁家女,吃梁家的用梁家的,却连这点小事都要下阿母的面子,你让阿母往后怎么再面见大长公主?”

声音刻意压低,但掩盖不了满腔激愤,最后克制不住地越来越大。

“梁乔,你可别忘了,总有一日,你是要……”

“阿母!”

被责骂的人突然开口,带着哭腔,“阿母为何定要如此逼迫,您明知清湘郡主不喜女儿,还要女儿送上门去……”

啪得一声,一个耳光重重扇在脸上,打得她脑中一片空白。

萧芫一行,便是在此刻折过小道,望见亭中的那一对母女。

不出所料,正是梁夫人及其女梁乔。

左相夫人不动声色拿余光瞧了眼萧芫的神色,率先往前行去,开口便含三分笑意。

“这大好的日子,梁夫人这是作何啊,孩子不听话,好生教导便是,女孩儿家的,怎好往脸上动巴掌呢。”

说着,递过一方绣帕。

梁乔却愣住一般,眼神落在众人处,泪眼湿漉漉的,细看还有几分心虚慌乱。

萧芫注意到,眉头轻蹙。

看到她的神色,梁乔顿时一惊,低下了头。这才看见递到眼前的帕子,手足无措地抬手,可突然被拉着胳膊一把拽到身后,一个趔趄险些没跌在地上。

梁夫人冷笑一声,“家事罢了,便不劳左相夫人充好人了。”

这话里话外的,就差没直言多管闲事了。

左相夫人正要还口,萧芫上前,目凉如寒水:“梁夫人。”

“梁夫人道是家事,可口中又是大长公主又是清湘郡主的,这牵扯到皇家的家事,又如何,能算得上梁府一家之事呢?”

“萧娘子?”

阴阳怪气呵了一声,梁夫人的眸光生刺,“萧娘子今日是威风,但无论如何,尚且还管不到我梁家头上,更管不着为人父母的教训子女。”

梁乔听到,从梁夫人手中挣扎出来,“阿母怎能如此对萧娘子说话,萧娘子好歹还曾救过女儿。”

梁夫人勃然大怒,“你还敢说上回那丢人的事!你在哪失足不好,偏在郡主的清荷宴上,若非你前面闹的这一桩,大长公主能遣人来梁府问责吗!”

梁乔面色骤白,不敢置信,“阿母,什么叫……我在哪失足不好?”

心防被击碎,平生从未这般愤恨,愤恨到顾不得在场还有这么多人。

“在阿母心中,女儿的性命究竟算什么?是不是,连大长公主府的下人都不如!您为了巴结,为了所谓梁府的未来能出卖所有,就算赔上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值当,是吗?”

梁夫人气得抬手又要一个巴掌上去,梁乔怕得闭上眼睛,却一会儿都没等到疼。

睁眼,眸底被染金的湖绿盛满,萧芫雍华的身姿挡在了她面前,这样保护的姿态,让她刚刚擦干的泪又汹涌而出。

“萧娘子……”

梁夫人的手被丹屏牢牢抓着,口中还不依不饶,“梁乔你给我出来!你现在翅膀硬了是吗,我让你做的你不做,不让的你偏做,你从前那么乖巧懂事,要我说,就是被这个什么萧芫带坏了……

萧芫,你还不让你这个贱婢松手!”

梁乔在后头死死咬着唇,心如刀割。

丹屏手上用力一扭,直接将梁夫人的腕子卸了。梁夫人疼得一声凄厉痛呼,冷汗直冒。

“贱婢?”萧芫凉凉开口,“梁夫人,你口中的贱婢,是当今皇太后亲自赐予我的宫女,一年之后,说不定,品阶还要比梁夫人高些。”

梁夫人生生将快脱口的咒骂咽了回去,眼前发花,差些软倒。

但心中怨毒更盛,不敢对着萧芫,就将矛头指向了梁乔。

咬牙切齿,“梁乔,你给我过来,要不然,你就自己呆在这儿,莫要回府了。”

梁乔的眼泪一直流,但人就是不动。

萧芫侧过身子,看向梁乔。

她依旧是胆小瑟缩的模样,因亲生母亲的话摇摇欲坠,靠骨子里的些许倔强,才勉强支着。

可这一回,她没有再妥协。

声音发抖,目光却坚决:“我不要。阿母,从前总是您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再不情愿也会遵从,但这一回,女儿不要。”

“女儿是人,不是物件,会有喜怒哀乐,嗔痴怨憎,女儿已经依了阿父阿母这么多年,往后,女儿要为自己而活。”

“不孝女!”梁夫人看自己女儿的眼神像是在看仇人,“什么为自己而活,真是一派胡言,没有父母,哪儿来的子女。”

“你现在这副德行,真是和你阿姊当年一模一样,你莫忘了你阿姊的下场,你现在学她,只会比她更惨!”

“当年她不顾父母之命,硬要和那个岳莲城私定终生,结果呢?活该她死在边关!谁不知道岳莲城和宫里头的皇太后……”

啪!

猝然一声响,咚得一声,梁夫人被打倒在地,嘴角渗出血丝,斑白的发丝散乱遮了半边脸。

震得在场所有人打了个激灵,怛然失色。

看向梁夫人身前,盛怒的萧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