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新不旧的梨花木拔步床,被磨了棱角的檀木桌案,上好的绫罗被褥,骨瓷茶盏,还有床榻处就能看到的,门口两盏高高的梅瓶。
梅瓶里鲜艳的色彩,是她前世那几年难熬的时光里,为数不多的安慰。
他始终不离,与她隔着时光相望,一同跨过沧海桑田。
直到一刻,她抬步,向他而去。
不过一射之地,却如由尾至头,行过时空长河。
他的身形如一,神色渐渐变化,褪去孤烈,褪去压抑的疯狂偏执,光阴慢转,一缕金芒爬上他的衣摆,他的掌心向上,向她伸来。
隔世里痛苦的,歇斯底里的话语撕扯着心扉,萧芫没有搭上他的手,在他微怔的神色中,踮起脚尖,勾上他的脖颈,湿润的眸底潋滟清绝。
映出他身后的璀璨日晖,漫天晚霞。
泪落入他掌心,他吻上她的唇,言语轻柔,臂膀却坚硬似铁,霸道锢紧腰身。
“芫儿,我们回家,可好?”
家啊……
李晁,前世,这里是否也曾,可算作是家?
你一定什么都知道,我派人去寻你,你便看着我苦苦追寻,那么多个日夜,是因为什么,一直一直,都不告诉我呢?
手向下,慢慢探入他的指缝,十指相扣,一手抚上自己的心口,指尖微蜷。
料峭寒冬,风雪满祭台,一生所念,最终,只余隔着威风凛凛的肃穆禁军,隔着望不尽的万国来朝的,遥遥一眼。
只有,一眼。
那时你可知,那已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那一眼之后,你望不见我,可我现在,还记得你的背影。
劈开飞雪,如出鞘之剑,君临天下,气吞山河。
如此,是否也算相伴。
……
明月高悬,熠星争辉,染雾灯笼下,晕出一片袅柔花影。
慈宁宫内,一扇屏风之隔,一面岁月静好,一面,凄暝惨烈。
“……这如何不算啊,江寺卿,你无儿无女,孑然一身,自是不懂为人父母的心,我儿有难,难道就要因为一句言辞,直接葬送我儿的性命吗!”
悲戚的哭喊像要把心肺都哭出来,让人闻之揪心。
“太后,老奴舍一身性命,伴您几十载,怎么可能真的投敌?老奴的心,您还不懂吗……”
屏风这头明亮的烛光下,萧芫眼底一片看不透的阴翳,低头浅尝一口手中的补汤,倾身,细心喂到太后唇边。
一口尽了,又是一口,专心致志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那头一声赛过一声的悲苦,太后听着,最后拭唇的帕子拿在手上,迟迟没有抬起。
萧芫这才出声,“姑母。”
眸色沉静,柔软得有几分乖巧。
太后轻叹一声,闭目,向后靠去。
萧芫接过帕子,侧首望向屏风之后。
“……我,我当真从未想过将布防图交出去,真的从未想过……”
“我儿命苦,自小我便不能多照看些,一人磕磕绊绊地长大,还要受这些苦难,我只是想保住他,我只是想保住我儿的性命呐!”
“那你可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生母刘媪所为?为的,就是你手中的布防图。”
“你那义子也知情,所谓求救,只是一场专做给你看的戏。”
哭声戛然而止,好几息没有声音,骤然一刻,喉咙里风箱般的喘息炸开。
“江洄,你好生歹毒,为了供词,竟如此不择手段!我没有……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太后的事,布防图我藏在胸口,夜里歇息都警醒着生怕旁人夺去……”
“太后,太后老奴求求您,求您看在老奴一片忠心的份儿上,救救老奴,救救老奴的孩儿……”
听到这儿,余下的也没必要再听了。
太后摆摆手,屏风那头的烛光暗下来,萧芫直身,听着重物被拖出去的声音响了一路。
熏香缭绕,几缕歇在她冶丽的眉梢。
或许,胡媪所言确皆为真,但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乾武军精准寻到她身边,搜寻布防图的事实。
她无辜,那些因此牺牲的暗卫,更无辜。
暗卫世代守护皇族,与宫中女官、南北衙禁卫并无高下之分。她的一次私心,要了多少人的性命,若被乾武得逞,又会让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她能再回到京城,回到慈宁宫,已是格外开恩。
可她就算到了这里,知晓姑母在此听着供词,口口声声道出的,依旧只有她自己,只有她的儿女。
那姑母呢。
姑母予她信任,对她付予重任,她如此行事,又与背叛何异?
姑母心中,又会是……
太后覆上她的手背,安抚地拍拍。
萧芫仰头,对姑母安慰地弯了下唇角。
膝行两步,跪坐下去,枕在姑母膝上。
太后眸光沉沉,悬在虚空,威压如山。
不远处侍立的宣谙望着门口的方向,神情似是悲伤,似是怅然。
“宣谙,胡媪之后的事,予交由你来处理。”
宣谙敛容,低身:“是。”
之后的事,也,只有后事了。
律法森严,不会因任何人改变,皇太后身边,更是如此。
萧芫服侍姑母歇下时,已到了后半夜。她悄声出来,到偏殿和衣而眠,翌日清晨,便回了颐华殿。
还未入内,自院中便看到昏暝的正殿里跪着一人。
萧芫脚步未停,提裾拾阶而上,“她何时来的?”
殿旁宫女福身,“回娘子,辰时未到便来了。”
随着萧芫进入,殿内纱幔一道道悬起,窗棂支开,还有些暗的地方,宫女捧住灯烛鱼贯而入,妥帖放好。
萧芫行到她身前,立住。
瞳眸空濛,平静无波,“阿姊入宫至我颐华殿长跪不起,是为何事?”
梁乔仰起面容,泪湿了面颊,双手抬起,向着她的方向行了个叩拜大礼。
哽咽乞求:“萧娘子,梁乔自知罪无可恕,得娘子开恩才免随家人一同受流放之苦。
往后余生,愿伴青灯古佛,为太后殿下与萧娘子祈福,为阿姊祈福,求娘子肯允。”
萧芫:“阿姊衷厚良善,流言之事亦深受其害,并非我开恩,而是阿姊本就无错。”
“阿姊是岳伯母的亲妹妹,不值当为此葬送一生。”
梁乔摇头,泪顺着苍白面颊滑落,“若非因为我,母亲不会如此偏执,更不会做出如此不可挽回之举,是我胆小懦弱,不敢反抗,才终致如今的结果。”
“血亲尽数流放,太后与岳将军因此蒙羞,家国为之动荡,梁乔如何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嫁人生子,和常人一样度过此生。”
她的话语坚定决绝。
今日所言,并非是无法接受的逃避,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
“娘子您的善意与恩情,梁乔终生铭记,请恕梁乔,最终,还是辜负了娘子好意。”
萧芫眸光软下来,轻叹一声,低身去扶她。
“这本是阿姊自己的人生,如何度过,都由阿姊自己做主。希望我做的,于你而言只是帮助,而非负担。”
软语入了心扉,梁乔顷刻泣不成声。
深深拜别后,萧芫望着她和光而出。
她立在金晖这头,看着那道纤细身影行至宫道尽头,成了小小的一团,转眼不见。
一句话,在耳边久久回荡。
【如何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嫁人生子,和常人一样度过此生。】
金阳终破云而出,萧芫眸中微澜的波光渐渐归于平静。
物是人非,可与不可,只在一念之间,无非选择而已。
人心最易变,也最难变,自洽自在,方能心生安稳。
前世,她的安稳……
便是那一隅荒弃的院落吗?
为什么呢?
为什么,那般自厌自毁,近乎以命逼迫。
又为何遗忘,让自己,傻傻地度过经年,傻傻地至死都想见他一面,执念成魔。
第107章母族
一场秋雨一场寒, 轻容纱绫整理入库,华裳层层叠叠,越叠越厚, 到了这两日,已围上了绒边抵御寒风。
尚服局送来预备好的冬衣,女官候了许久也不见召见,心中略有忐忑, 看向屏风旁侍立的松枝。
松枝专管与六局对接事宜,今日, 也是松枝向她传令。
却见她怔怔望着屏风之内某处,女官清咳一声提醒,才得了个稍候的眼神。
内殿,萧芫倾身拿起被姑母放在书案上的奏折,打开,一句一句看过去, 越看越慢,也越艰难。
时值深秋, 京城冷瑟萧条, 同样的时节,于边关而言,已如初冬。
这封奏折, 就是请求为边关将士增制冬衣,同时由北向南,逐步开展征兵。
明面上看, 这只是支撑前线度过难熬的冬日, 可实质上,却意在为前线的全面溃败铺后路。
战时供需一个月以前便已步入正轨, 无论军需还是兵力皆已完备。
莫说冬衣这等生活所需,便是战车火药,也在源源不断地往边关运送,始终保持着略微冗余的状态。
如此,朝臣依旧觉得不够,无非是不信岳伯伯真的能扭转局势,反败为胜。
大败至今已有月余,边关始终固守城邦,一封捷报也不曾传回,而守城牺牲的将士,却在不断增加。
莫说朝臣了,便是萧芫自己,心中也捏了把汗。
往下看,朱红的御笔批复,令五日后再议。
萧芫看向太后。
“姑母,岳伯伯之前承诺的时间,便是这几日吗?”
太后颔首,“如果顺利,捷报后日便可传回。”
后日,那李晁的批复还预留了两日,若此次乾武之患无法尽除,再做长远打算。
奏折放回原处,再例行几桩内宫事务,便令传尚服局女官入内。
冬衣遵循往年旧例,先是太后,后是萧芫。
萧芫自今岁生辰过后,便已是皇后份例,因此除平常的冬衣之外,还有冬日时祭典宴饮之类重大场合所需的吉服衮服。
衮服是依先帝时期,即当今太后当年皇后时的规仪,落凤凰于飞,与帝王衮冕的金龙祥云相配。
尺寸与婚服相当,萧芫试穿之后并无不合身的地方,便令妥善收好不再増改。
女官走后,萧芫见松枝目光望着一处,手中托盘都忘了放下。
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到了自己腰间悬着的半枚玉佩。
自决意要查出储家谋逆真相之后,这块半玉她便会时不时拿出来佩戴。
“松枝。”
松枝浑身一颤,回神,立刻将托盘放下,跪地请罪。
萧芫:“你认得这枚玉佩?”
松枝伏在地上的手攥紧,有些发颤,“娘子,奴婢,奴婢……”
萧芫声线放柔了些:“不妨事,起来回话。”
松枝试了两次,才从地上站起。
依旧是低着头,“娘子,奴婢只是在幼时,偶然看到过这枚玉佩的图纸。”
萧芫回身,坐在窗边坐榻上,也赐了锦杌让她坐。
“莫怕,这枚玉佩是我母亲的遗物,我问你,也是想看能否从你这里获取些线索。”
“您母亲?”松枝讶然失声,“江南储家,是娘子您的母族?”
萧芫颔首,失笑,“这并非是什么秘密,我的母亲,正是江南储家储江雪。
竟没人与你说过吗?”
松枝眸光颤动,良久,方道:“奴婢记得,您的母亲是在您幼时便……”
阒静悄然弥漫。
萧芫眉眼稍垂,“所以,这枚半玉,已是母亲唯一的遗物。”
松枝呼吸轻滞,眼眶有些红。
抿唇,踌躇着,终还是开口:“奴婢确实在幼时还未入宫时,在家中见过,只是父母叮嘱奴婢不要告诉任何人,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抬眼,神色渐渐坚定:“可是奴婢的阿父阿母之前在黔方,是因为娘子才从洪灾中活了下来,娘子还收留奴婢,对奴婢有恩,奴婢愿意告诉娘子。”
萧芫听出话音,“是因为,当年储家谋逆案?”
松枝点头。
“储家世代书香门第,忠君爱国,时常帮扶邻里,若遇灾年,还会开铺施粥,奴婢的阿父阿母,便是当年储家所救。”
“那时父母家业尽毁,本想卖身去储家当个奴仆,这样,起码能活着熬过灾年。
恰被储家女娘撞见,道若因为几口饭就弃了良民身份,太不值当,还给了一间铺子和几两银子,让阿父阿母好生度日,银钱可以之后再还。”
“可是之后……”
松枝忍着泪水,“之后没过几年,阿父阿母还没还上多少,储家就不在了。”
“奴婢无意间看到这枚玉佩的图纸之后,阿父才告诉奴婢,当年的储家女娘就是储江雪,储家覆灭之时,他们冒死前往,机缘巧合救下了她和另一个人。”
“只是救下没过两日,他们便不辞而别。也是因为这桩事,奴婢入宫之后,阿父阿母才决意离开江南,迁往黔方。”
广袖遮掩下,萧芫一点点攥紧扶手。
“那你可知,一同被救的另一人是谁?”
松枝思索片刻,道:“只知是个约摸四五岁的男童。”
四五岁……
若平安活到今日,该是二十六七岁的模样。可天下之大,这般年纪的男子何其多,又该往何处去寻。
萧芫转念一想,阿母的信中既然提了让年幼的她去寻此人庇护,那么定不会太难找,说不定,就在这京城之中。
起码当年阿母怀有身孕时,那个人应在。
“这么多年过去,你父母可有联络到他?”
松枝:“这件事阿父倒是从未提过,奴婢今日便写信去问。”
萧芫:“此事自有人办,你放心,亦不用因此忧心父母安危。”
临走时,松枝欲言又止。
“娘子,您可否觉得,大理寺江寺卿眉目间,与您有几分相似?”
萧芫顿住。
当年那人既与阿母同宗,那么与她也应有些血缘。
只是不知,这血缘近到何种程度,是否足够有面容上的相似。
相似之言,之前听说时只作笑谈,此刻再提起……
“你是说,那个人,可能就是江寺卿?”
松枝眸色认真,“奴婢是如此猜测的。”
萧芫眉心微蹙。
“可,江寺卿,已年过而立。”
比当年那个储家小郎君,大了足足有四岁。
……
御书房内,李晁目光睨过去,看着这个从来一板一眼,清冷如霜的江爱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图纸。
“爱卿果真见过?”
江洄汗颜,告罪后正色回:“储家之事,微臣着令加急,当年办差之人因松枝父母的线索,已寻到三位后人。
只……这枚玉佩,微臣确实不曾见过。”
李晁:“朕怎么记得,曾在爱卿身上,见过这样的半枚玉佩?”
江洄神情未变,“陛下英明神武,自是不会记错,臣比不上陛下,还请陛下容臣回府寻找。”
“朕看不必。”
李晁起身,绕案而过,“江爱卿,你入朝为官,至今多少载?”
江洄拱手,“回陛下,自臣弱冠之年考取功名,至今,已有十一载。”
“朕命你查探储家谋逆案,又有多少载?”
江洄顿了下,方回:“已近六年。”
“六年。”
这两个字在齿间徘徊,李晁目光牢牢锁着他,“那枚玉佩,六年前你佩戴过两次,自朕下令彻查储家之后,便再未见过。”
江洄掌心冒了汗,指节泛白。
话语依旧沉稳,“时日太久,臣……已记不清了。”
李晁身形高大,遮住窗棂斜映进来的日光,凛冽漆眸居高临下,瞥过他腰间。
“这枚香囊,倒是见爱卿戴了多年。”
江洄脊背紧绷,这样凉爽到有些冻人的天气,后心却顷刻湿了个彻底。
素知他效忠的君主有过目不忘之能,从前只觉骄傲敬佩,可当这样的能力用在他身上时,才知究竟有多么可怖。
仿佛浑身皮肉都被扒得一干二净,连骨头缝儿都被瞧得清清楚楚。
要知道,圣上心中装着整个天下,从不会在这样无关紧要的事上多花心思,别说普通的玉佩香囊,便是他自己的龙冠龙袍,都没多么在意。
可只要圣上想知道,就能从记忆中将这些细枝末节一个个寻出来,无论多么久远。
江洄做大理寺卿的这些年头,审过的罪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每一个都是穷凶极恶之徒。
然此刻,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一寸寸光阴,好像白驹散成了蚍蜉,咫尺之距,犹如千里。
汗从鬓边滑下,腰间香囊垂下的那一片衣袍,像压了个石头,越来越重。
若问心无愧,他大可此时就将香囊取下,双手奉予圣上,可……
“是,”江洄垂眸敛神,“这是当年与臣那辆轩车一同置办的,并未损坏,臣也就没有更换。”
“如此。”
李晁神情莫测,许久,意味深长道,“江洄,储家的事,朕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微臣,明白。”
跨门而出,再见天日时,江洄眼前一片白茫,半晌睁不开。
凉风吹过汗湿的衣衫,寒意侵肌透骨,铅灰色的苍穹转眼乌云蔽日。
消瘦的身形独行在幽阔的宫道,风呼地鼓入广袖,宽大绯袍猎猎向前,几要挂不住躯壳。
有喁喁人语隐约传来。
“今日簿册多,松枝娘子慢些。”
“多谢尚宫这么晚还愿随我跑一趟。”
一声叹息带出忧心的话语,“我家娘子这几日因母亲之事颇多烦忧,寝食难安,也只好多忙些内宫事务了……”
江洄顿住脚步。
面对威重逼人的圣上都不曾动摇的、始终如初的神情,在这个无人的笔直宫道上,悄然无声地,寸寸碎裂。
露出内里,浓重到近乎无法承受的哀伤,与经年的苍凉凄楚。
回首往颐华殿的方向,眸底克制不住地微颤,又终究垂下,归于平静。
恰有光映过他的腰侧,朦胧透出那香囊里,半玉的形状。
第108章大捷
朝阳破晓, 萧芫未来得及披上大氅,只草草趿了双鞋,便推开殿门, 提裙往慈宁宫奔去。
下一刻,漆陶抱着薄的狐绒披风,边唤着娘子,边跑着去追。
一直到慈宁宫后门才追上, 萧芫却还不愿穿,“马上就进殿了, 姑母那儿烧了炭盆呢。”
声线是许久未有的轻快。
这两日天气忽变,殿中省便提前供了炭薪。
漆陶左劝右劝,萧芫压根儿不听她的,远远瞅见太后,又跳又跑地扑过去,“姑母!”
她鼻尖红红的, 面上是大大的笑容。
“姑母,边关大捷, 岳伯伯打胜仗了, 将那些可恶的乾武军,全都赶出了边疆!”
声音到最后,有几丝抑不住地哽咽, 欣喜的泪花堆在眸底。
这一个月,当真,是太不容易了。
边关局势越来越危急, 朝臣差一点点便要联名上书廷谏。
前段时日的流言, 到底是有些影响,那些看不惯姑母的老顽固, 没少趁机在朝堂上搅混水。
可再难,到底,岳伯伯他们是在冬日之前,打赢了这场翻身的仗。
太后眉眼亦被惹出了笑意,“这下,你这个日日忧心的管家婆,可能松口气了?”
萧芫当即不乐意了,“什么管家婆嘛,我才不是。”
说着,想起什么,“啊,姑母今日的补汤可曾用了?宣谙姑姑——”
够着脖子去看,果然,宣谙姑姑现在才端着托盘往内殿来。
萧芫小跑过去接过来,“这个是老太医特意叮嘱的,可一顿也不能少。”
太后无奈,“老太医老太医,天天念叨,予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萧芫拿起放在一旁的汤勺尝了尝,才换另一个汤勺侍奉姑母。
一碗饮尽,萧芫撒娇往太后身边窝,太后捏捏她纤细的臂膀,眉心稍蹙,“你便是穿这个来的?”
萧芫不在意地点头,“是啊,我起来一听到大捷的消息,便赶来寻姑母了,姑母姑母,捷报是在这儿吗,快让我瞅一眼。”
被太后毫不留情地摁回来,摸到她的掌心,“手都这样冰,若予未记错,你的月事便是这几日吧?”
萧芫这才反应过来,眨了下长长的睫羽,乖巧点头。
太后点她的额心,又气又怜,“天气本就凉,你这会儿不注意,之后啊,有你好受的。”
萧芫:“今日不是高兴嘛,以后,以后我发誓,定不会忘的。”
岳伯伯胜了,边关无忧,前世所有的隐患到此便都已终结,姑母好好的,她也好好的,若之后顺利,岳伯伯和岳家阿兄阿姊今岁冬日还能赶得及回京呢!
她再不用提心吊胆,担心稍不留神,就又步了前世后尘。
如何能不高兴呀!
萧芫悄悄探头,眼巴巴:“姑母,捷报呢?”
太后嗔她一眼:“现在是什么时辰,捷报如何能在予手中?”
萧芫一拍脑门,“啊,是上朝……哎呀,我怎的连上朝的时辰都忘了。”
站起来团团转,“捷报在朝堂上,那我去哪儿看啊……”
忽一旋身,裙摆飞扬,眼眸晶亮:“这样,我去御书房等他,我就看一眼,定不会打扰他召见朝臣的!”
说着,便要往外去。
太后掀起眼皮,唇边捺着笑意,“回来。”
轻巧的两个字,将萧芫足下定住,再不敢往前半步。
缓慢回身,一点一点挪回来。
抱着姑母的手臂蹲下,仰起小脸献上讨好的笑:“姑母。”
太后让她坐在身旁,“早膳用过了?”
萧芫老实摇头,讨巧地露出两排皓齿。
“在予这儿用完再去。”
这话语气坚定,萧芫听出来不容置疑,悄悄撅了下唇,“哦。”
还必须得细嚼慢咽,简简单单的一顿早膳,用了足足有半烛香时间。
到了御书房,已经过了往日下早朝的时辰。
御前依旧空无一人,萧芫径直入了内殿。
小中人送来茶水点心,萧芫慢饮一盏,百无聊赖间余光燎过一道金芒,刺得明眸一眯。
循着光亮弯腰靠近箱柜,蹲在跟前,歪头思考一会儿,小心翼翼挪开上头堆着的文书,露出罪魁祸首。
是一封诏书。
萧芫想到了之前那一封又炫耀又丢人的圣旨,再想到玉石游记雕件,第一反应,不会又是什么类似的吧?
如果他能把捷报也贴上去,倒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细看,这封诏书样式并非熟悉惯用的那一种,也不知内里究竟是什么,又为何会放在此处。
直身,往外头屏风处看去。
这人怎么还没回来,就算有捷报,也用不着这么久啊。
缓慢踱步出去,越过一扇屏风,萧芫顿住步伐。
外头的殿门似乎开了,且不止一人进来,为首的当是李晁。
她进入御书房时就有人去往前朝禀报,他应当知道自己在此,但既然有另一人也跟着进来,可能是有要紧事。
萧芫又转身,打算先回去。
他的事处理完,自会入内寻她。
可没走几步,那人已经开口。
无意间入耳的话语,让萧芫刹那僵住。
“陛下,清湘郡主所中之毒并不简单,宫内外太医皆验不出来,更不知医治之法。只有前奉御医官因为提取到了毒的原液有些眉目。”
“且毒发时的情形十分古怪,分明没有侵蚀到心脉,却胸闷胸痛,有八成太医皆只诊出了心疾。可中毒之前,清湘郡主并未罹患心疾。”
李晁低沉的声音响起,“你是说,这毒隐于人体内,杀人于无形,且验不出中毒迹象?”
二人说话时,声线都刻意压低,若她此刻好生待在内殿,怕是半分动静也察觉不出。
那人应了声是,“清湘如今已快要支撑不住,若再寻不出解毒之法,怕就无法继续用她试药了。”
李晁:“命老太医抓紧,不拘什么法子,让她多熬几日。”
“这样阴狠的毒药,若寻不出解毒之法,便又是一个隐患……”
萧芫眼前有些模糊,一呼一吸皆浸入脑海,越来越急促,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掌心,死死咬住唇瓣,可感受里,依旧克制不住地浮现前世临死之前的痛苦。
几千个日夜,心口的痛一次比一次剧烈,间隔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痛入骨髓四个字,与那相比,显得那么轻飘。
从患上心疾的第二年开始,她便已经,形销骨立。
后来,是靠着老太医的秘药才捡回了一条命,苟延残喘。
直到,连秘药也起不了多少效用……
太痛的时候,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什么样的丑态都有过。每每庆幸身边只有丹屏一人,庆幸……没有第二个人看到她发病的模样。
后来,身体虚弱到极致,连丁点儿气力都攒不齐,只能生生受着,受不住了,就昏迷过去。
每一回,都觉得自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原以为,这样的苦难,是因为姑母薨逝,命中该有此劫,折磨里便也多了些意义。
可如果,所有的一切,不是什么悲痛过度的心疾,而是旁人蓄意谋害呢?
口中尝到血腥味,似乎是唇瓣破了。
该松开的,她却恨不得这痛能重些,再重些,能帮她克制住,心底悚然寒意带出的颤抖。
他们好像还在说,可萧芫已经辨不出话语的内容。
踉跄的步伐,仿佛每一脚,都是踩着前世自己的骨血前进。
好像流了泪,又好像没有。
在最后一扇屏风边上,奇迹一般,如轰然寂灭,大音无声,一切猝然平静下来。
好像一瞬抽离,成了另一个人,事不关己地旁观着这场凄怆闹剧。
踏出屏风,李晁看见了她,向她迎过来,她的手到了他掌心,被握住。
好像有些紧,可触感隔了一层,不真切,又钝又沉闷。
耳中听到的自己的话语也是,应是清晰的,却闷得像在心上压了块巨大的石头。
“李晁,我也去。”
“我想,去看看……清湘的模样。”
望向他的眸中情感太多,烟雾般盘桓不尽。
那么浓,看不清晰,更望不到尽头。
又好似锉刀,一寸寸磨入魂灵,尸骨无存。
痛意一瞬涌上,攥住心扉,李晁气息微滞。
“好。芫儿,你先别急,我们一同去。”
手臂揽过她,让她半边身子都在他怀中,龙涎香的气息霸道地笼罩,侵蚀肺腑。
萧芫嗯了一声,心中有一个角落悄无声息地塌陷溃散,让她想落泪,想扑入他的怀中大哭一场。
可终究没有。
萧芫缓慢地转头,看向御书房内的另一个人。
那人面容映入眼帘的一瞬,似有一声轻响在心底漫延。
过往并未多想、却始终有些疑虑的地方,刹那间,咔哒一声,拼上了最后一块榫卯。
有种恍然。
可在这个时候,连这么简单的情绪,都被压得浮不起来。
她钝钝地想。
是端王啊。
原来,端王,一直,都是李晁的人啊……
他这张底牌,瞒过了多少人,怕是大长公主和乾武背后之人,都从未想过。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那次重明寺之行?
毕竟前世,他们并无这样的关系。
那是她能想到,最初始的,他们唯一的交集。
她在寺中还愿之前的小憩,他道出去办的,便是这件事了吧。
也是,但凡端王明智些,就知道应该怎么选。
且以李晁的手段,既然生了这个念头,便绝不会允许他有第二种选择。
原来在她刚刚重生,表示对大长公主的怀疑之后,除了明面上,他暗地里,也立刻有了行动。
如此,后来清荷宴上,撺掇利用二公主、本只有六成把握的事,有主人公之一端王的加入,便成了十成。
此事她不曾与他说,他竟就这样,偷偷地帮她。
往事已矣,她现在,也已经……没有什么精力,再去深究询问了。
只想知道,清湘的毒究竟是怎么回事。
前世的病痛折磨,是几年,几千个日夜,并非几月、几天。
若她并非病逝,而是被人毒害,那就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第109章解药
宫外圈禁端王的道观清幽朴素, 他亲自躬身,在前带路。
打眼看去,姿态比后头的言曹还低。
人在其中, 稍往外一瞥,就能看见院墙之上露出的尖利刀锋,那是禁军驻扎之处,圈禁有多久, 他们便驻扎了多久。
虽如牢狱,却绝对安全。
前世她独居的那处院落, 也是如此。
因此,当时萧若闯入时,她才会那么惊讶。
今生此刻,倒是大致有了猜测。
登基大典人员众多,禁军护卫职责繁重,那样忙乱的时候, 若全盛时期的乾武军锋锐尽出,破开守卫送一个人进来, 还是不难做到的。
萧若身为右相之女, 入宫本就轻而易举,难的,只是破开她那座院落的守卫。
可惜, 他们没有料到,仅一个将死之人,就能让萧若有去无回, 往后再多图谋都成了一场空。
一行人顺着蜿蜒的小道向前, 绕过观中所有主屋。
小道两旁齐整摆着晾晒的药材。
最后,停在一扇破旧的柴扉前。
待柴扉推开, 一股又苦又涩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萧芫皱了下眉,眼前被一片阴影护住。
仰头,他伸手半揽着她,眸中透出关切。
护卫的禁军在前,萧芫握住他的手,轻轻摇了下头。
李晁没再松开,带着她入内。
屋内不小,陈设简单,只有内里一张榻,两边皆是密密麻麻的药架和记录簿册。
走进了,才能看见榻上躺着个人,深陷在被褥中,几乎是皮包骨头。
萧芫极艰难才能从那消瘦的面容辩出些许清湘从前的影子。
无论是惨白的面色,还是发青的唇瓣,都让她有种刻骨的熟悉。
曾经,她每一日从镜中,看见的都是这样的自己。
李晁掌心包裹住她,低首,“怎么?”
话音未落,床上的清湘忽然急促喘息,凹陷的眼眸大睁,瞳孔发灰发暗,按着心口痉挛着死死蜷缩。
那呻吟,听着像兽类濒死的哀嚎,嘶哑凄厉。
候着的医官立刻前来,兵荒马乱里,萧芫看着清湘的唇色越来越暗,心沉下去,仿佛也隐约泛出痛意。
若说见到之前只是猜测,那么此刻,便是肯定。
世上哪有这般巧的事,同样患上心疾不说,连发病时的症状都一模一样。
尤其,在最后那位老太医进来,拿出她最熟悉的药丸时。
清湘服下药丸,人虽依旧神志不清,但面色肉眼可见地变好许多。
萧芫后退一步,紧捏住指尖,良久,“李晁,我有话,想要问她。”
李晁难得没有第一时间作声,好几息后,方道:“你想问什么,我命江洄……”
萧芫看着他的眼,摇头,“他问不出来的,你就在外面等等我,好不好?”
李晁眸色愈浓,就这般看着她,要说什么,又终究未说。
指尖在她的侧颊鬓边,用了些力道,压得娇嫩的肌肤褪去血色。
萧芫覆上他的手,不曾用什么力气便拿了下来,上前一步,轻柔环住他的腰。
在他怀中仰头,唇边弯出浅浅的弧度,“乖,听话。”
李晁眸中顷刻软化,晕出无奈,倾身在萧芫额心落下一吻,“你啊……
至多一刻钟,知道吗?”
萧芫点头,歪了下脑袋,“不用那么久的,我还急着回去看岳伯伯的捷报呢。”
手依依不舍地松开,门开又合,光线被掩去一刹,仿佛悄无声息打开了一道连接前世的门。
冥冥中有种预感,这一回,她或许,真的能知道她想知道的所有。
前世那些她不知情的,已经遗忘的种种,都会在这一刻,严丝合缝地拼凑完整。
锦履踩踏石砖的声音像敲在心上的鼓,一直响到榻边,萧芫居高临下凝视几息,随意伸手拿起一旁的茶盏,倾斜,慢条斯理看着极细的水流砸在清湘面上,四面溅开水花。
看她发着抖,骤然惊醒,看清是她时,竭尽全力往床榻里侧缩去。
可惜没什么力气,姿态卑微丑陋得可笑。
声音也小,怨毒地垂死挣扎,“萧芫,是你?你竟也来了!
是为了毒药来历吧?我不会告诉你的,你们谁也别想知道!”
“知道?”萧芫笑了,“你都不知道的事,又如何能说得出来呢?”
清湘瞳孔骤缩,心底的恐惧像蛛网一般锁住了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血脉。
“你母亲给你毒药的时候,都没告诉你吧?”
萧芫步步紧逼,清湘面上仅有的血色褪了个彻底。
“她期望你毒的人,哪是我身边的婢女呢,分明,是我,才对吧?”
“你忤逆她执意嫁给端王,她当真,还当你是她的女儿吗?”
清湘呼吸越来越急促,听到此处,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当然!我母亲待我如何,哪用得着你来评判!”
可心底,却不可抑制的浮出疑问。
如果,母亲就是要用她的手除去萧芫呢?
哪怕她会因此……为萧芫偿命。
之前清荷宴上,她的名声就已经败坏,之后再做出什么,旁人也不会觉得是母亲教导之过。
只会觉得她本性如此,做出什么都不足为奇……
萧芫勾唇,好整以暇,“王涟懿下场如何,你难道不知?”
“大长公主暗中筹谋,多年翻云覆雨,不听话的子女,对她可没什么用。
慈母的戏演得再多,也不会成真。”
“而今她东奔西逃,自顾不暇,你已经快死了,真的,能等到她来救你吗?”
“还是说,你这般拖着,就是想要牺牲自己,成全她?”
“这样,倒不如我现在,就给你一个痛快。”
话音未落,冰凉的刀锋就已经从指缝探出,贴上清湘脖颈的刹那,一根血线顷刻滑了下来。
“不要!”清湘失声,冷汗冒出。
之前审讯的人来时,清湘知道他们的任务,知道就算自己不说,他们也不敢对她怎么样。
可萧芫不同,就算真杀了她,也没有人会追究。
她想活,不想死。
“不是你,不是你……”清湘的声音抖着,“这药要毒的,当真的不是你。”
“哦?”萧芫歪头,“那是谁呢,是皇太后?”
“不是!”清湘否认的声音更大,带着惊恐,“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萧芫点头,“那看来是了,之前便说是尚药局,现在尚药局用不了,又如何下手呢?”
清湘只顾着摇头,连脖颈上的口子越来越大都毫无所觉。
萧芫匕首挪开些,失了兴致,“看来这一回,是确实不知了。”
“既然是毒,总该有解药才是。”
清湘劫后余生,喘息着流泪,“我,我也想知道解药是什么,可,可……”
“问知道的人啊。”萧芫笑,“你不知道,大长公主、乾武余孽也不知道吗?”
“你的命,你自己不上心,他们,可不会管你。”
清湘哭得更凶。
随着时间流逝,身体每况日下,她其实也渐渐开始怀疑。
只是硬撑着,等着越来越微渺的希望。
“大长公主处境再难,仅仅一粒解药罢了,牺牲几个人,还送不到你手上吗?”
清湘攥紧被褥。
萧芫凑近,看着她的眼:“大长公主是皇族,是圣上的亲姑姑,就算回到京城自首,也至多是圈禁,你和她,都能活着。”
清湘呼吸一颤。
是啊,母亲这么久都不曾管顾,不曾送过只言片语,只能说明,她的性命,丁点儿比不上母亲的野心。
可现在,母亲分明已经失败了,却还是不肯救她的性命……
萧芫直身,“清湘,你有罪,却罪不至死,我给你一炷香时间,若还冥顽不灵,我看,也不必使人给你医治了。”
“我问!”
清湘生怕萧芫转头就下令杀了她,迫不及待膝行往前,声音发抖,“我即刻去信给母亲,你莫要杀我。”
萧芫瞧她的样子,眸中渐生出两分意味深长,颔首,“好。”
她果然,有和大长公主联系的法子。
转身,几步之间,思绪百转千回。
看来,前世这毒,不止用在她身上,还用在了姑母身上……
立定,手扶上柴扉,指尖泛白,脑海中冒出许多画面,愈来愈艰涩沉闷。
某一刻思绪停滞,再难推进,隐约泛出越来越重的闷痛,坠着发疼。
萧芫闭了下眼,几息后再睁开,已是如初的镇定。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不过已矣之事,追寻答案是为了今生能更好地活……她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不够坚强也不够独立的萧芫了。
那些面对风雨时本能的逃避,再不会有了。
门吱呀一声,缓慢打开,抬眸第一眼,便是他。
唇边不由绽开笑意。
是啊,还有他呢,执手不弃,并非说说而已。
十指相扣,萧芫将大致情况交代下去,便仰头,看着他胸有成竹地发号施令,禁军依令有条不紊地执行。
萧芫将目光投向柴扉旁边,一直默默立着的端王。
端王察觉到,露出个客气的笑,低声解释:“萧娘子见谅,郡主对小王恨之入骨,小王便不去凑热闹了。”
……
乘来时的銮舆回宫,自前朝往颐华殿的路上,丹屏眉飞色舞。
“……端王做戏高手的名声都传开了,原来,从一开始,就是端王主动示好,向圣上下了军令状,随后为了达成目的,引诱清湘郡主。
咱们在重明寺那一晚看到的,就是端王的第一个局。”
“一出手就这般生猛,清湘又被端王封后的承诺迷了眼,死心塌地到在清荷宴上名声扫地都不知悔改。”
“直到端王在她面前露出真面目,她才不得不信,听道观里伺候的婢子说,得知真相的短短几日,清湘郡主看起来就老了五岁不止,心疾也是在那时迅速加重的。”
丹屏幸灾乐祸,“让她以前总是和娘子争这争那的,这就是报应!”
看清萧芫的神色,笑意小心地敛去了些,“娘子,不高兴吗?”
萧芫眸色深远,捉摸不透。
闻言浅淡应了声:“自然高兴。”
丹屏困惑地挠头。
娘子这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高兴啊……
宫廷甬道齐整的青砖印过无形的足迹,轻装裙摆被风带起,灰白的天光透过,映下半片飘逸的薄影。
恶有恶报,自当高兴。
只是以利用情感达成目的,为了投名状不择手段……她虽佩服这份狠绝,却,也发自内心地厌恶。
端王此人,能活到今日,当真不简单。
这样的人,可用,却也必须防备。
刚入颐华殿大门,漆陶迎上来,“娘子。”
萧芫心头一紧,“可是姑母那……”
出宫前,她曾在慈宁宫拦下了一碗多送的补汤。
“没有,”漆陶忙道,“太后处无恙,娘子莫要忧心,那碗补汤,已令严查了。”
“是江寺卿在花厅等候多时,要求见娘子。”
“江洄?”萧芫讶然。
大理寺卿有何事,也该去求见李晁才是,到颐华殿做什么?
第110章因果
花厅四面引水, 冬暖夏凉,尤其临近初冬时节,是整个颐华殿光线最好的地方。
也正因此, 萧芫早先便命人将琉璃塔摆在花厅正中。
如此,从早到晚,无论何时,都能望到它折射出的七彩光晕, 美不胜收。
而今日,那座小巧玲珑的塔前, 却立了个消瘦挺拔的身影,将光亮挡了大半。
着俭朴的青色布衫,不见嶙峋锐骨,只余沉重的怅惘。
萧芫看着,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好像有丝丝沁凉落在心上,越累越多, 直到,有一片凝在了指尖, 缓缓融化。
萧芫怔然仰头, 看到空中飘飘荡荡,有如莹白飞花,不尽洒向人间。
身侧漆陶柔净的声线含了笑意, “娘子,落雪了。”
是啊。
落雪了。
又是,一岁冬日。
“奴婢就说, 怎么今岁的梅花开得这样早, 原来,是迎着初雪呢。”
点点红梅簇拥下, 花厅正中那人转身,长衫广袖轻舞,飘逸不知严寒。
恍惚间,那面容渐渐柔软、沉静,相似的眉眼有了独属于女子的风韵,含着笑,遥遥看着她。
这是她记忆里,萧家祠堂挂着的,母亲的画像。
原来,松枝说得没错,果真眉眼有几分相像。
与母亲,更是几乎一模一样。
越近,就越明显。
从前,怎的没往这处想呢。
……一直以来,这双眉眼肃杀凛冽,比刀剑还要锋利,一眼便可洞穿人心。
原来,待气质转柔,凛冽不再,才是,显露真容。
他们之间,从未有如此刻这般近,近得……能看见他苍白皮肤上细微的纹路,和浅淡瞳孔上映出的倒影。
“储家,储江晖之子,储珩,见过萧娘子。”
深深拱出的手,就在她眼前不远处,恭谨交叠。
储江晖,储江雪……
他是,舅舅的孩子。
她应该唤一声,表兄。
原来心心念念要寻找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琉璃塔的光辉时隐时现,雪花被风卷进来,洋洋洒洒地扑进光路,有些落在他肩头,有些挂在眉梢。
江洄的身姿正如霜雪,清泠出尘。
萧芫没有开口,静看他缓缓直身,抬眸。
刹那,万籁俱寂。
眼前有些模糊,她却连眼都舍不得眨,过往的一幕幕染上新的色泽,深意终有了归宿。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赏花宴上,他帮她引走往冷宫去的朝臣并非巧合,原来每一回有意无意投过来的眼神,也并非只是因为她未来皇后的身份。
从始至终,他什么都知道。
她唇角弯起,款款而立,声线平静。
“既然,一直不曾相认,江寺卿,你现在为何,又要说明呢?”
眸中波澜掩盖,仿佛只为一个单纯的疑惑。
江洄呼吸一滞,额角隐有青筋绷起,瞳孔中裂出痛意,道道割入肺腑。
他克制着,维持着声线,却眼看便要维持不住。
“从前,是微臣无能,无法将娘子接出萧府。
后来,娘子贵为未来中宫,本就因生母乃罪臣之后受人白眼,微臣,怕连累娘子。”
喉间哽着,泪从眼角滑下,萧芫抬手,用手背往上抹净。
“今日坦白,一是储家冤案因娘子提供的线索,辗转寻得当年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
二是因圣上已隐约察觉我的身份,微臣不想,娘子是最后一个知晓。”
说着,他躬身,恭敬奉上掌心之物。
是一块润泽的半玉,玉质比雪还白,裂口巧妙,玉上以繁复的笔触,刻着一个完整的储字,和一半的江字。
萧芫凝视着,想触碰,却忽然情怯,深吸一口气,才探出手,珍重拿过。
将腰间的玉佩拽下,两块半玉合一的刹那,咔哒一声,复原如初。
玉中间的裂痕,此刻看去,便是一条再自然不过的纹路,仿佛与生俱来,妆点出冷然的奢华。
泪滴落下,浸润刻纹,掌心里,好像就是母亲的温度。
无声安慰着:芫儿,没事的,别怕,阿母在呢。
顷刻泪如雨落,萧芫咬唇,忍耐着没溢出泣音。
哪怕血脉相连,江洄于她也到底陌生,她不想在他面前太过失态。
“阿母,她……”
提到储江雪,江洄眸中暖意渐浓,几乎压过了漫天风雪。
“小姑姑,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也是这个世上,待我最好之人。”
或许,哪怕是与江洄接触最多的同僚,也从未听过他以这样的语气说话。
更不会相信,这样一个如剑般的锋利的人,有朝一日,也会化作绕指柔。
“小姑姑没比我大上多少,幼时储家还在时,父母望子成龙,唯有小姑姑,会担忧我小小年纪承受不住,带着我玩乐放松。”
“后来,家族罹难,是小姑姑不顾自身性命,拼死将我从火场中救出,那时,她也不过刚至豆蔻之年。
逃亡途中,不知多少次,都是小姑姑护住我,从江南至京城的一路,千难万险,历时三年方抵达。”
“可惜,最后一难,萧正清英雄救美,以防万一,我与小姑姑暂时分开。”
泪从江洄面上滑落,他眸光转冷,含着恨意。
“不料,成了永别。”
萧芫抬手拭去眼角的湿润,眼眸微眯:“英雄救美……这般说,是他先看上了阿母。”
以她对萧正清的了解,她甚至怀疑,所谓英雄救美,本身就是一场捕雀的局。
后来,阿母也确实成了他的笼中雀。
江洄眼梢低垂,琉璃塔的光芒从他发梢透来,映开满眸璀璨。
不知为何,这亮芒晃得她有些发晕。
蹙眉定睛,视线聚拢了些,江洄肃然的面孔复又清晰。
“娘子莫要忧心,之后的一切,微臣会处理妥当。”
萧芫视线落在他眉眼上,想到什么,浅浅弯起唇角。
手中使巧劲儿一掰,合在一起的玉佩又分作两半。
“我自然相信。”
暖玉落在掌心的一刹,江洄诧异,“娘子……”
“嗯?”萧芫眉眼弯起,“表兄既然主动相认,何以还是这般生分?”
话语传入耳郭,渗入心底,汹涌的暖意骤然充斥。
面前女娘冶丽的眉眼胜过漫天风雪,眸光盈盈融化冰寒,潋滟胜春水。
嵌在掌心的玉石,在这一刻,仿佛款款包裹住了魂灵。
将两条彼此本不想干,蝺蝺独行的路连在了一起,绘就了何为血脉相融,何为……家人。
“……表,妹。”
两个字的称呼,艰难晦涩地从口中说出。
如同一句咒语,拉扯出心底尘封已久的渴盼。
萧芫上前一步,凝视着他手中玉佩,开口要说什么。
余光里琉璃塔辉芒愈盛,混着纷纷雪花幻化出斑斓五彩,似乎有腥甜的气味沁入鼻息。
于是开口的话成了低咳,映入瞳孔的光亮弥散模糊,甚至还未来得及感觉到什么,便坠入了一片混沌。
连耳中听到的,唤她的声音,都破碎成了辨识不清的音节。
只觉得熟悉,觉得……怕.
怕什么呢?
为什么,要怕?
感知里的自己,渐渐变得无比轻盈,随风向上。
某一刻,被一道苍老浑厚的声音拉下来。
“禀陛下,萧娘子此症,并非心疾骤发,而是中毒之兆。”
中毒?这是……
迷离的光影聚拢,描绘出精美奢华的大殿,和大殿里侧,那一抹高大阴郁的身影。
他向来肃正威压,墨金龙袍无论何时何地都一丝不苟,可是此时,却凌乱不堪,衣袖襟前,似还有些脏污血迹。
念随心动,下一刻,萧芫看到了他的面容。
刹那,脑中仿佛被一记重锤砸中,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他为何,为何会是这般模样……
她几乎,有些不敢认他。
好似暴怒绝望的猛兽,通红的眸中只余歇斯底里。
可是此刻,听见老太医的这句话,一切鲜明涌动的情绪倏然沉下来,发灰发暗。
他踉跄地后退了两步,身子在不稳地晃,脊背弯下,近乎佝偻。
声线沉抑,字字嘶哑,“是,母后所中之毒?”
老太医行了一礼,低垂的眼中亦有沉痛哀伤。
“不错。”
“皇太后中毒已深,骤发以至无力回天,萧娘子摄入不多,因此今日方毒发。可此毒毒性霸道,一旦入侵心脉便再无转圜余地,微臣只能尽力……”
“陛下切记,莫要再惹娘子心绪大动,娘子要做什么,多顺着依着些……”
后头的话,萧芫听不清了,她麻木地将目光转过去,随着李晁的步伐,荡开层层纱幔,望到了床榻上昏睡的自己。
前世姑母去世之前,她伴在姑母身边的每一段时光,都清晰在眼前划过。
姑母身子不好,总是要用汤药,她每日伺候在旁,亲自尝药。
一日三顿,从春到冬,日日不落。
下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又是什么样的手段,才能如此隐秘,甫一发现,便是回天乏力。
……
日升日落,床榻上昏睡的人渐渐醒来,但每日伴在床边的身影,却不知何时,再看不见。
萧芫有些疑惑,直到看到床上的她拉着丹屏的手,询问姑母在何处,问自己怎么了,为什么要喝药。
眸中懵懂不似作假,是真的,将之前发生的事都忘了。
泛黄的回忆渐渐浮起。
前世,她只记得,某一日醒来时突闻姑母薨逝的噩耗,从一开始的难以接受,一直到后来的求问无门,不得不接受。
从始至终,不曾见过李晁一面。
连心疾,也只知是悲痛过度所致。
从前不知自己有遗忘的记忆,后来知道了,又不明白为什么会遗忘。
原来,一切的起点,是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