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番外(2 / 2)

“命禁军领路。”

殿内适才的言笑晏晏消湮一空,顷刻间,只余肃然。

一声令下,颐华殿满宫的人都动了起来,有条不紊安排自家娘子出行。

今日风停雪驻,苍灰色的天空依旧阴沉,仿佛随时雨雪霏霏。

红羽金凤的凤辇自内宫而出,前往诏狱,一路上宫人蹲身行礼,无人敢于直视。

人人皆知,此乃中宫未来皇后的銮驾,几月之后帝后大婚,便是这皇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子。

而这之上的一人,也就是当今圣上,听说但凡这位未来皇后开口,也无有不从。

凤印一出,有如帝令。

何人敢不尊。

一路畅通无阻,直到诏狱。

漆陶手中的凤印示出,交叉在眼前的横刀入鞘,禁卫抱拳行礼,却并未退去。

漆陶拧眉正欲呵斥,余光一瞥,发现一抹熟悉的身影。

诧异道:“大监?”

那人近了,果真是言曹大监。

心愈沉下去,言曹在此,莫非,圣上就在这诏狱当中?

言曹径直到萧芫面前,施了一礼,“娘子,陛下令奴婢……”

“不必。”萧芫脚步未停,看着前方,半个眼神也未施舍过去。

“你就在此,也莫要使人通禀。”

“这……”言曹心上一滞,开口欲辩。

“这是吾的命令。”

一个眼神,言曹被震慑在原地,脚上再挪不动半步。

冷汗浸透掌心。

好似面对的,并非萧娘子,而是盛怒之下的圣上。

这种威慑,让人恨不能立刻化身蝼蚁,从地上寻个洞钻下去。

萧娘子与圣上在御下时,真是越来越像了……

诏狱门口,适才还寸步不让的禁军,此刻提前躬身让到一旁,不敢多说半个字。

跨过石门,内里一片通明。

莫说阴寒之气,便是血腥味,都半点闻不到。

甬道宽阔规整,引路者恭敬有礼,因萧芫是头一回到此,每到一处,还会轻声介绍,这是何处,所用为何。

关押钦犯的牢房只是少数,多是盛放案卷之所,内有正忙碌的身影,哪些人负责什么,所为为何,都环环相扣,未有遗漏。

越往里,温度越低,一股莫名的香气袅袅而来。

最后一扇门前,引路之人顿住脚步,面露难色。

萧芫见状颔首,“无碍,你先去吧。”

那人如蒙大赦,深深行了一礼,迫不及待地退下去。

一时,宽阔幽深的石道,只余主仆三人。

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面前的这扇门。

诡异的森寒之气悄然攀升,丹屏身为习武之人对此格外敏感,掌中已捏了把汗。

萧芫却不曾有半分迟疑,令她们在此处等候,便推门而入。

丹屏反应迅疾,立时要跟随向前,可门却仿佛长了眼睛,恰好关上,将她挡在门外,任凭如何用力也推不开。

漆陶伸手拉住她。

“丹屏。”

“漆陶阿姊……”

丹屏回头,看到她的神情,怔住。

漆陶的眼眸沉静平和,镇定人心,“莫慌,圣上就在里面,娘子不会有事的。”

对于娘子而言,也没有哪里能比圣上身边还心安了。

丹屏迟疑点头,又扭过头去看。

亮着的灯烛忽暗了一些,周遭死寂一片,愈衬得这处看不见的所在,如同九幽地狱,深不见底。

与外间不同,这扇门内的所在,愈发明亮,香也愈浓。

萧芫的目光,渐渐落在壁上的灯烛。

灯烛的烛火圆润、静谧,色泽暖黄,连焰火轮廓边缘,都没有半分抖动,只有无形的波纹荡开异香,汇集在石道中。

再往前,路过一盏又一盏,越往里,红烛的色泽便越鲜艳。

香浓到顶点时,她闻到了隐约的血腥味。

还有,自地面袭来的丝丝暖意。

萧芫眸光瞥过周遭,脚下的步子快了些。

血腥味迅速浓郁,嘶哑的人声传来。

“……李晁,你以为,她萧忆清就不恋权势吗?这一点,你该最清楚的。

还有萧芫,她在意的,当真是你吗,若没有萧忆清将你二人绑在一起,她会想与你成婚吗?”

“萧忆清有什么好啊,只要她活着,你这个皇帝,便掌不了真正的大权。先帝尚且无法,更何况你这个儿子呢。一个孝字,就能将你死死压下。

先帝和萧正清,她的最亲之人,曾经都想她死。你今日不想,总有一日,也会想的。”

“……她是运气好,托生成了帝师的女儿,又遇上了无才无能的先帝,才成就了之后几十载的一手遮天。

我呢,我身为尊贵的长公主,能力手腕哪点比她差,凭什么她能,我便不能!”

钝器磨入骨肉的声音听得恶寒,可大长公主,没发出半点哀嚎。

甚至笑了,笑声中,依稀存着几分一惯的柔和。

仿佛被折磨的,是旁人的血肉。

“你折磨我,有何用啊,我本就活不久了,若非如此,我也不必如此着急,徐徐图之,到时万事俱备,你们都得死。”

“可惜呐……”

她叹惋着,“可惜,时间不够了。”

“好侄儿,你还将我与他们关在一处,难道你觉得,我是为他们从北戎回来的吗?”

仿佛说的是什么荒唐的笑话,她仰天大笑。

而后一字一顿,温声切语。

“我是为你。”

“千里回京,专来为你,送一份好礼。”

“便当是,做姑母的一份心意。”

话音刚落,那厢萧芫踏过一步,眼前豁然开朗。

充斥视野的,是一场,彻彻底底的人间炼狱。

李晁的龙袍下摆被地上淌着的鲜血沉沉坠着,背影森如阎罗,察觉到什么,倏然转身。

萧芫跨过门槛,抬眸。

视线交错,仿佛时空模糊,重叠前生。

第115章正文完结

前世, 姑母去世,危机四伏,所有人口中的圣上, 都是铁血冷酷、暴虐嗜杀。

而她偏居一隅,从未见过。

此刻终于知道,前世后来的他,应是什么模样。

或许该惊讶, 亦或恐惧。

甚至,连李晁自己, 也是这般以为的。

他威肃冷酷的面容分明没多大变化,可萧芫却从眼神中,看出了越来越重的慌乱。

手想将被血水湿透的衣摆藏起,又忽地蜷起,在身侧握成了拳。

她已经看见,此刻再做什么, 都是徒劳。

萧芫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李晁生平头一回, 后悔蔓延,生了无处遁藏的感觉。

身后血海被红烛点燃,灯油凝固, 烛光再燃起时,异香弥漫。

诏狱非一日之功,自李晁接手已近十载光阴, 萧芫相信, 这样的场面,绝非首次。

甚至从记忆中细究, 依稀能忆起,这异香红烛,幼时他曾与她提起。

他寻来了记载,当做趣闻说与她,哄她开心。

言语间提到,以人血炼制,虽残忍,却说不准在有些地方,恰得其所。

语气肃正,一本正经,像个小学究,又多了不知多少的明智。

多么久远啊,久远到,她都记不起那究竟是几岁的事了。

久远到,他那么小,就已经想到了这些。

前世人人都说他变了,她虽不信那些传言,可若亲眼看见,她定也会觉得,是他变了。

因为刻不容缓的局势,因为,至亲之人的逝世。

可,若不是呢。

若,他一直以来,都有这样一面,只是时局不同,顺境之时,不需他将这样的一面显露人前。

……是啊,他是何人,是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皆人人称颂的少年帝王。

是百年难遇的圣明君主。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所谓雷霆,又怎会只是明面上的斥责贬罚。

她从前,只是不曾见过,不曾想到。

萧芫缓缓抬手,玉白的指尖探过去,携着皦玉带香的帕子,轻拭上他耳边的一抹红。

肉眼不见,指下却感觉到,那一片肌肤,紧绷如石,在细细颤栗。

“你怕了?”身后柔和的嗓音渐渐扭曲。

“哈哈哈好侄儿,这世上,竟也有让你怕的东西!”

“萧芫呐萧芫,可开心呐。你的陛下,当真是对你情根深种啊。”

“你以为,即将与你成婚的,是英武无双的圣明帝王?

那只是我这好侄儿的伪装罢了,他无心无情,冷血至极,从成为皇帝的那一刻起,觉得最碍眼的,便是你敬爱的姑母,当朝皇太后了。”

“不然,为何身为世间最亲的母子,却多年冷如冰霜,除却政事,半句不多说?”

“他的心里,早就厌恶透了,施行何事都有人掣肘……”

萧芫细心将这处不慎染上去的血渍擦净,对大长公主的话语如若未闻。

而后目光自然向下,轻声问了句:“手可脏了?”

李晁竟喉间微哽,没能发出声,反应过来摇了下头。

萧芫嗯道:“伸出来。”

下一刻,两只手都到了面前,惹得萧芫瞳眸深处染上笑意。

选了一只,慢慢十指相扣,蜷起,握住。

抬眸:“不是说她被毒哑了,怎的还能如此聒噪?”

李晁喉头滚了几滚,方沙哑道出口:“有事问她,便命医官治好了。”

萧芫目光微顿,往刑架那边移过去。

哪怕有些心理准备,可当真直视大长公主全无人样,血葫芦一样的惨烈模样,还是忍不住面色稍白。

还好漆陶没进来。

萧芫分神想。

漆陶胆量不算大,若进来看到了,怕是得做不知多久的噩梦了。

与眼前相比,当日江洄在萧府审问萧若,都能算得上与残忍二字全挨不上边了。

可她依旧握紧他的手,领着他向前。

脚下鲜血越来越多,像雨后的水泊,只是粘腻得多,裙裾的血色向上漫延,沾污了锦履上的雪色绒球。

到刑架前,步伐顿住,直视大长公主已有些发灰的眼眸,在她越来越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轻声:“大长公主殿下,您适才说要送陛下的礼,是什么呢?”

大长公主撕扯般地喘息,再无半分从容得意。

“萧芫,你不介意?你竟不介意!”

“介意什么?”

萧芫歪头,弯起唇角。

感觉到他与她交握的手指忽然收紧。

“不可能,这不可能……”大长公主疯魔一般,又哭又笑,挣扎得数道伤口裂开,花白的头发散了满脸。

萧芫后退一步,眸光冰凉。

若是前世此时的她,确实不可能不在意。

可如今的她,历尽千帆,死后复生,手上早染过鲜血,不再非黑即白,因一桩事就定了对一人的看法。

更何况,他得知前世,为她报仇,何错之有?

前世的血债,唯此,得偿。

姑母的死,她的死,漆陶的死,多到数不尽的痛楚悲戚……

还有阿母身后的储家满门……

余光瞥到一抹亮芒,身侧李晁未来得及拦,倾身一抽,就到了她手中。

十指握住剑柄,一挥一削,有什么血色的两片东西,落入血泊,凄厉的惨叫直掀屋顶。

牙关紧咬,她发着抖,被他牢牢揽入怀中。

手被他稳稳握在掌心,“芫儿,都有我呢,莫脏了自己的手。”

泪湿了他的肩头,也有些从下颌滴下,叮咚落入血泊。

从前不知恨,不想恨,可其实,恨在心底,从来没有减少半分。

而大长公主死到临头了,还有能耐步下这样的局,还存着这样的险恶用心,何其可恶,就该被千刀万剐。

指甲陷入掌心,用力到发颤。

现在的她是重生了,是已知晓一切,也明白一切。

可若此情此景,换作前世的她呢?

若前世,大长公主没有得逞,姑母依旧康健,她顺顺当当走到了大婚前夕呢?

依旧张扬肆意,桀骜不驯,事事就爱和李晁对着干。

他的严密管教,本就让她喘不过气,以她的性子,加上姑母在背后撑腰,又偏偏在此刻,得知他不为人知的这一面……

她被他和姑母保护得那样好,除了明面上的罪责,定一点儿不知大长公主背后的那些肮脏事,骤然得知他这样对待自己的亲姑母……

萧芫自己都不确定,她会不会真的相信大长公主的挑拨,觉得他心中,当真对姑母不满已久。

不需多,只要有一丝怀疑,她可能真的就……不想与他成婚了。

帝后大婚,牵连甚广,绝非眼前的男欢女爱,情愿与否。届时朝野动荡,又是不知多大的麻烦。

而就算她如此,姑母可能……可能也只是想着让她遂愿。

甚至会自责,自责当年因一己之愿,草草为她定下婚约。

“我不要放过她,”萧芫死死咬着唇,“李晁,她就该下十八层地狱。”

李晁抚着她的发,大掌坚实温热,吻密密落在额角,“有我在,芫儿放心,都会安排好。”

眼神斜睨过去,落在已陷入昏迷的大长公主身上,目光如刀锋、如利剑,有什么跳跃着,仿佛将血泊,映成了熬骨吞肉的刀山火海。

……

大长公主的罪行,在一个风雪初霁,金阳耀地的日子,被昭告天下。

大朝会上言曹宣读圣旨之时,近至京城,远到边关,官府皆在同一时辰,贴上了告示,发行官报。

民声之沸腾,相比之下,前段时日的乾武军都相形见绌。

宗室中人、皇亲国戚,乃至世家大族,全部因此牵连,在谏言民意的驱使之下,彻查了个干干净净。

端阳之辱,乃至大长公主的名讳,都成了人人唾弃的字眼。

当今圣上,更是因铁面无私,大义灭亲,被歌颂尊崇,拜作天子圣人。

至此,成了几百年来头一位,还未弱冠,未真正亲政,便将天下民意尽揽于掌中的帝王。

盛世之景,初现于世。

待尘埃落定,由此引出的另一桩事,成了人们新的激愤之处。

这桩事,乃二十年前的一桩冤案。

二十年前朝野乱象频频,冤案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冤案的苦主,竟是当今未来皇后的母族,江南储家。

储家因谋逆满门被灭,不是没有人出过声,只是当年出声的,不是被贬,就是牵连着也掉了脑袋,而今真相大白,旧事方一一浮出水面。

也是因这桩事,众人方知,原来大长公主的布局,从二十多年前,便已经开始。

江南自古乃富庶之地,大长公主瞧中这一点,遣人大肆敛财铸兵,偏储家刚正不阿,后来东窗事发,祸水东引,正引到了储家头上。

当年案宗疑点重重,因着烈宗对大长公主的宠溺纵容,众人趋炎附势,硬生生办成了铁案,满府几十条人命付之一炬。

大长公主一手遮天,得知当年真相者无一善终,竟让这么多年,哪怕倾皇家之力,依旧举步维艰。

直到今日,方沉冤得雪。

个中艰辛曲折,引人咂舌嗟叹,连带着对这唯一身负储家血脉之人,准中宫萧芫萧娘子,都生了几分怜悯爱护之心。

而此事幕后最大的功臣,却无人提起……

“……江洄呢?”

大理寺衙门院中,躬身行礼的衙役听到,忙回:“禀娘子,寺卿才走不久,往皇宫方向去了。”

萧芫一听,扶着漆陶的手转身。

“皇宫?娘子,咱这一路上,也没瞧见江寺卿的轩车,不会……”

江洄惯乘的青灰色轩车朴素无华,在一众达官贵族中间格外显眼,若是见过,定不会忘。

萧芫嗯了一声:“去萧府。”

这个时候,若不在大理寺,便只能是萧府。

路上新扫过的积雪又蒙上了层松软的雪纱,一步步踩过去,一串玲珑的脚印铺作点缀,愈来愈深。

待到萧府门前,半只脚都陷入了雪中,后头的中人往前去叩门,等了半晌,无人应答。

丹屏看向萧芫,得了肯允后,几步上前,清脆的铮鸣后哐当一声,门歪斜着向后打开。

震开的积雪簌簌而下,漫开一片雪雾。

视野再清晰时,满目红绸,院中的雪足有一膝深,破败萧条中,弥漫着妖冶的诡异。

顺着清出的羊肠小道踏雪而行,曲折蜿蜒,直通后院。

红绸愈多,直到尽头,几乎铺天盖地。

所有的所有,簇拥着正中的一个人。

他浑身落满了雪,与花白的发融为一体,能看清的,只有佝偻的轮廓。

雪未盖满的地方,露出了暗红的衣摆,细看过去,制式纹样,竟是……

……大婚的婚服。

只是色泽斑驳,许多地方破损变形。

走进了,能听到沙哑的喃喃声,魔怔般重复。

“为什么,她为什么不与我说,为什么……”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轻笑。

“因为,

她不信你。”

萧芫顿住步子,眸色轻巧落下。

阿母自然不信他萧正清,真心或蓄谋已久,身在其中的人如何会看不清。

可喃喃声不停,仿佛全然没有听到她说的话。

天上又零星飘起雪花,如同埋葬一场盛世旷大的庆典。

萧芫身后不知何时,执起了一柄伞,国色天香的暖红压过满园红绸,上绣九天凤尾,一只凰鸟仰天清啼。

萧芫款款笑开,眼尾染上清霜,色泽晶莹剔透,不及雪肤半分。

“父亲而今,也应当明白了吧。”

“从一开始,阿母便是迫于权势,不得不屈从。什么两情相悦、伉俪情深,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否则,为何这么大的事,你到现在,才知晓呢?”

萧正清的喃喃声有些微不可查的凝滞,却强撑着,维持摇摇欲坠的虚妄。

冰天雪地,萧芫笑着点燃了一把火。

一把,足以燃尽整个世界,让心化作灰烬的烈火。

“阿母不信你,不爱你,她只是顾及着表兄,顾及着冤死的储家满门,才如你所愿成婚生子。”

“阿母才不是不喜鲜艳华丽,她是不想让你知晓,是为阿翁阿婆和舅舅们戴孝。

与你在一起的每一日,对于阿母来说都是折磨,从未有半刻,真正开心过。”

萧正清的声音彻底停了,天地一片死寂,他僵硬着,被一同埋葬。

“父亲为阿母设祭堂,寻了个模样稍稍相似的作替身,若阿母在天有灵,定会恶心得作呕。”

“尤其,此刻这些碍眼的红。”

萧芫满意地看着他渐渐发抖,看着他承受不住地,自喉咙里发出嘶哑的音节。

他本就配不上阿母,一身的儒雅疏离,像是自私逐利的皮囊,这么多年的缅怀也好思念也好,就是个自我感动的笑话。

大梦归离,他也该醒了。

醒来,好好瞧瞧这世间原本的模样。

“……萧芫!”

一声大吼,寒芒一闪,兵刀相撞,再定睛,萧正清执剑怒目而立,剑尖离萧芫的脖颈,不足半臂。

萧芫的笑容一点点淡下来,眉心轻蹙,敛下一片哀愁,惹人心生怜意。

看着对她露出彻骨恨意的生身父亲,眸中浮起水雾。

“阿父,是想要,杀了我吗?”

几息时光,漫长得,仿佛已过半生,沧海桑田。

她缓缓歪头,真心疑惑,“我不躲的,可是阿父,你的剑,怎么发抖呢?”

萧正清面色惨白,抖得,几乎拿不稳剑。

目光落在她面上时,会忽然恍惚,有几瞬痴迷,无法自拔。

下一刻清醒,便是彻骨哀痛。

摇摇欲坠,字眼艰涩地一字一顿,“满口胡言,阿雪在这个世上,最爱的,最离不开的,便是吾。”

那段过往,他深信不疑,成了最最牢固的信念,支撑着他,熬过没有她的一日又一日,活到今天。

少一丝一毫,都不行。

萧芫惊讶,下一刻噗嗤笑出了声。

仿佛听到了多么荒唐的笑话,笑得无法自抑。

“哈哈哈哈萧正清,你说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爱?离不开?”

话音一转,厉声质问。

“若果真如此,家族冤屈,阿母为何刻意隐瞒,半分不曾透露!

若果真如此,阿母为何压抑本性如履薄冰,乃至终日郁郁,难产而亡?”

“害死阿母的,分明是你!”

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激起一片飞雪。

他还顽固支着身子,哪怕早已,不成人样……

过往如烟,缭绕眼前,从初遇到离别,一丝一缕皆作利刃,割得体无完肤,五脏六腑血肉模糊。

忽然,不顾一切地往前扑,被死死拉住,面前人墙合拢,无数兵刀如箭矢,差一点点,便万箭穿心。

眼眸通红,死死盯着萧芫,声音沉沉震开,“无凭无据便胡言乱语,若非怀上了你……”

“阿母的信,你不知吗?”

萧芫挑眉,一字一顿,“信中,亲口所言。”

萧正清强撑的一口气,忽然便散了。

他,如何不知。

只是不想信,不敢信。

一切还未发生时,信中,便一字一句,字字箴言。

他无法辩驳,更,无从辩驳。

萧芫后退一步,落入一人的怀抱。

眸底顷刻绽出点点暖意,手稍往后,被正正握住,十指相扣。

侧前方一双手探出,弯腰拿起斜在地上的剑,直身,抬首。

萧正清看清的一瞬,瞳孔巨震,“你,你……”

“表兄。”

萧芫在李晁怀中,笑唤江洄。

“……表,兄?”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仿佛突然,成了世上最难理解的词汇。

江洄回身,躬身拱手,“圣上,萧娘子,此处,便交给微臣。”

萧芫眸光滑过神色渐渐空洞茫然的萧正清,轻嗯一声。

转身。

天地凄茫,大雪纷飞。

身后,钝刀入肉,这些年的过往缘由,慢条斯理,在江洄口中,缓缓道出。

萧正清的嗓音渐染上绝望,沙哑如腐朽之木。

萧芫牵着身畔人的手收紧、发颤。

忆起最初的懵懂,忆起哪怕差些因父亲而死,也还是怀着妄念,妄想有一日,父亲能对她好些,能想通,阿母的逝世,并非她的过错。

可是结果呢,前世,她死得那样惨。

既然如此,便当以牙还牙。

他最在乎什么,她便湮灭什么,让他半世时光,皆成笑话。

让那些他坚信的,支撑他直到如今的,皆成泡沫幻影,再也不见。

自私自利,背信弃义,为了所谓家族荣光,为了手中权柄,害过姑母,更弃了她。

阿母半生苦难,好容易到了京城,看到了希望,却遇到了他。

以权相逼,阿母身负满门被灭之仇,还能如何呢。

若阿母得遇良人,得遇能与她分担之人,或许……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不过,阿母,我为你报仇了。

他活该,余生都为此忏悔。

……阿母,我当真,很想很想你,我好想,能真的见你一面。

若得来世,阿母,换我护你,可好?

雪落在指间,如隔世的蝶,飞过时光河流,终至此刻。

蓦然回首,长路漫漫,两道足迹相依相偎,走过长街官道,入了巍峨午门,穿过恢弘殿宇……那么那么长,长到……几要看不见来时。

萧芫久久望着,直到,眼前落下一道阴影。

还未来得及抬头,便落入他的怀抱。

明眸睁大,“李晁……”

“芫儿。”他的声线太过郑重,郑重得,好似是朝中发生了什么大事,波及四野……

“还有我,还有母后,芫儿不必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费心思,更不必因此伤心。”

萧芫眨眨眼,有一瞬失笑。

什么嘛,一个萧正清罢了,她早便不在意了。

刚想开口反驳,又听他缓缓开口:“前世无论为何,丢下你一人那么久,都是我的过错,后来,也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他的嗓音越来越颤,上下环着她的手臂好紧,仿佛她是碎玉云烟,一不留神,便随风而去。

萧芫的眸中,控制不住渐生泪意。

前世他们之间,何来对错,不过造化弄人,不过,世事难料。

世间艰险无数,人非仙神,岂能预料所有。

“往后沧海桑田,携手相伴,永不相负。

无论发生什么,哪怕只有一时一刻,我也会在你身边,死生同往。”

最后四字,余音回荡,久久不息。

心被热流烫得发颤。

死生同往,直到出口一刹,心底方恍然,原来前世的那些日夜,她最想要的,是这四个字。

想他在身边,想一切如前,想携手共度,就算因此,一生短暂如蜉蝣。

萧芫手忽然抬起,抵住他的肩,略微分开,抬眸。

在他微怔的眸光中,毫不犹豫地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颈,印上一吻。

没有欲念,却那样用力、浓重地占有。

薄唇被碾地发白,吸吮着,探出舌尖。

他很温柔珍重地回应她,不曾多上一分。

萧芫闭上眼眸,纤腰被锢住向上,而他倾身,漫天风雪下,沉醉虔诚。

曾经也是这般风雪,人海隔却两心,死生不复。

而今千帆已过,情深不负,世间,再无悲戚荒凉。

一声清脆的碰撞声,萧芫低头,璀璨的辉芒夺目,无边的雪轻轻落下、融化,点缀如月华朝露。

璎珞绘就百花,其间几朵红梅格外瞩目,栩栩如生。

他的声线低沉融进耳郭,气息的暖意洒过来,“可喜欢?”

泪滴落下,碎开过往。

萧芫点头,又点头,明眸湿润,映着世间所有的美好。

“喜欢,李晁,我好欢喜。”

她那样望着他,道着喜欢,却比喜欢不知深远多少。

李晁,此刻,风霜雨雪、天下山河皆作陪衬,不及你眼角眉梢那一抹笑容。

这四方城内,朱门殿宇,鲜衣怒马,雍容肃穆,兴衰消亡……看它高楼起,看它大厦倾,而我与你一同,沧海桑田,白首不离。

死生同往。

第116章前世番外

芫儿……

芫儿……

朦胧中, 好像有人在唤她。

她想瞧瞧是谁,却好似身处一片浓雾,轻飘飘的, 连自己的手脚,都感知不到。

“芫儿。”

伴随着又一声呼唤,浓郁糅杂的香气越来越浓,像春日时身处御花园, 一阵风来,百花飘香。

她也好似, 看到了百花的影子。

只是这花……生得好生奇怪,无枝无叶,一簇簇间,什么种类的都有,不似人间。

“唔……”

萧芫闷哼一声,觉着有什么东西压住了她。

怒气冲冲扭过头, 被只放大了的眼睛惊了一跳。

“芫儿?”眼睛竟还发出了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似乎有些像李晁, 又比李晁沧桑多了, 无端使人难过。

提起李晁,萧芫左右看看。

他人呢,她记着, 自己只是听他念叨听烦了,也听困了,索性顺着困意故意打了个盹, 想气气他来着。

她应当没睡多久吧, 他怎的连人都不见了。

扶着底下硬硬的、有些硌手的东西站起来。

忽地眼前一花,大大的眼睛变小了……唔, 不止眼睛,好多好多东西都变小了。

咦,似乎不是别的东西变小,是她变大了?

什么嘛,怎的如此奇怪,她不会还在梦中没醒吧。

“李晁!”下一刻看清了眼前的人,萧芫眼眸一亮,什么猜测的也不管了,只顾与他说话。

“你原来在这儿呀,方才你跑去哪儿了,真是,丢下我一个人,也太坏了。”

萧芫撅唇,控诉的眸光深处藏着狡黠。

她就是要趁这个机会胡搅蛮缠倒打一耙,最好绕来绕去,让他再想不起来絮叨她。

“对了你之前说什么来着,哎呀我是不是睡着了,你昨儿个布置的课业实在太多了,我还要完成女夫子布置的,就忙到好晚,哎你……”

萧芫怔住,一瞬有点儿不敢相信自个儿看到的。

反应过来,有些紧张,“哎你别哭呀,我又不是故意的。”

手忙脚乱地给他擦泪。

不就是睡个觉显得不那么将他当回事嘛,也值得如此伤心?

这还是她认识的李晁吗。

失控的情绪并不久,很快有了笑模样,让刚才的失控,如喜极而泣。

“那,”萧芫歪头,灵动凑过去,“昨儿个的课业……”

“无碍,”萧芫被环住,他的声音像好多难过堆起来的,小心翼翼,“以后,都不会有了,芫儿只做自己想做的便好。”

“真的?”萧芫来不及顾及这有些亲密的姿势,高兴得差些蹦起来。

转念忽然警惕,“不会又是反话吧,你不会找姑母告状吧?”

姑母二字,将李晁一瞬压垮,他竟有些站不稳。

手中捧着已经断了的东珠璎珞,捧着支撑他至今的残念,眼前所见,是梦是幻,都已是馈赠。

他只想能让这一刻久些,再久些。

“不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萧芫瞅他半晌,而后哼道:“姑且信你一回。”

……

圣上亲政大典过后,大开杀戒整整三月,在朝堂上下所有人都以为会一直持续下去时,很平常的一日,风雨突止,雨过天晴。

封锁许久的慈宁宫与颐华殿,也渐渐有了宫人进出往来。

瞧着光景,仿佛回到了皇太后殿下与萧娘子还在的时候。

圣上的脾性,似乎也渐渐回到了从前,威重严明,一举一动皆循章法。

也渐渐让某些朝臣生了贪念,时隔几月,请求立后的奏章又雪花般飘到了御案上。

诸人以为,圣上就算不喜,也至多训斥,可翌日早朝,恢弘的金銮殿上,不见圣上的踪影,只见禁军林立。

言曹大监笑眯眯立在边上,见众人踌躇,躬身比手,“诸位大臣,请吧。”

奏章一封封被扔到金石砖上,每一声响,都紧接着一声廷杖猛击而下的闷哼。

声音悠长,久久不息,血色仿佛升腾,弥漫到了天际。

再倾斜而下,漫上了不远处御乾宫的玉白石阶,幽暗飘荡入了殿内。

“……他们,催朕立后了。”

李晁眼中的萧芫,又化作了小小一团,正闲适卧在璎珞百花之上,闭目酣睡。

她垂下的手不远处,是一处怎么也去不掉的血污,她临死前,染上的血污。

“可惜,该杀的人都已杀了,只能不痛不痒地教训一番。”

“芫儿,你何时……才能答应嫁我呢……”

有些发颤的手隔空抚摸她的轮廓,不敢真的触上,怕一碰,便再也不见。

大多数时候,她都如此刻这般,不睁眼,不说话,很少动作,就这样睡着,连翻身也很少,真不像她从前活泼肆意的性子。

而他守着她,说了许许多多,他从未说给她听的话。

她偶尔醒来时,亦不会记着。

她永远,是从前的萧芫,是他对她没多么好的萧芫。

心上的血流尽了,流干了,可下一回,依旧血流成河。

“嫁?”

她仿佛被他吵醒,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向他,“我们的大婚,不是得等你亲政嘛。”

说话的口气,天真又理所当然。

李晁心上凝滞,眼尾的红越来越浓,他几乎,跪在她面前。

“芫儿,朕,已亲政了。”

“已经亲政?”萧芫不太明白,“可是你都还没有弱冠呀。”

李晁唇发颤,眼底湿了彻底。

“没事的。”

“芫儿,你,可愿意?”

萧芫更莫名其妙了,“自然愿意,我们就是要成婚的啊。”

她从知事起,便知晓自己以后是要嫁给他的。有些人说话不好听,还故意说她是他的童养媳呢。

说的人,全都被她偷偷教训回去了,连姑母都不知道。

哼,哪是童养媳,有姑母在,他是她的童养夫才对。

“好,好……”

他却好似才知晓般,说了好多个好,那么开心,开心得落了泪。

惹得萧芫心里有些难过,她到他面前,递上一方帕子,极认真地道:“不是说好的嘛,我愿意的,不会变卦的。”

这么大的事,莫说她,便是姑母变卦,朝臣那儿都不好交代。

怎会轻易更改。

三月三,上巳日。

满朝文武等了整整两日,等来的,是一纸婚书。

有几乎将心掏出的爱慕之词,有三书六礼的日子,也有,大婚之日。

他们恍然,原来圣上是有了心仪的女子,怪道之前那般生气,也不知是哪家闺秀这么好运。

婚书最后一行念出,顷刻间大殿上下,死寂一片。

是,已逝的,萧芫萧娘子。

怎会是她?

怎能是她!

已逝之人,如何当得了一国之母!

圣上竟是要结冥婚不成!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肚子话要说,可没一个人敢开口,就这样僵持着,直到兵刀出鞘,言曹淡淡环视一圈,开口:“怎的,诸位有何异议?”

与此同时,一道声音乍响殿内:“陛下英明,恭贺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有人惊慌看去,只见那人五体投地,深深叩首。

正是,大理寺卿江洄。

那人浑身不自主抖了起来。

金銮殿中的血彻底洗干净时,也到了,定好的帝后大婚之日。

此时春暖花开,百花争艳,正是一年之中,色彩最瑰丽之时。

大婚,在黄昏之时开始。

满目鲜红似血,漫天的晚霞映不出一张真心的笑脸。

笑如假面,恭贺带着颤栗,所有人都看着,看着在天地祖宗的见证之下,圣上与一枚残缺带血的东珠璎珞,拜堂成亲,玉牒刻名,送入洞房。

乾清宫红绸如浪,所有物什成双成对,圣上牵着一只看不见的手,眉眼温柔,满是爱意。

殿门阖上,言曹转过身一瞬,泪湿了满面。

“大监哭什么?”

一道冷淡如霜的声线刺来。

“今儿是萧娘子大喜的日子,大监该笑。”

言曹抬头。

那人一袭暗红长衫,身形清瘦,手中是一柄还在滴血的剑。

“江寺卿,”他行了礼,“今儿是圣上大喜的日子,江寺卿,还是收敛些的好。”

这位圣上手中最锋利的剑,这几月来,真正成了屠人的工具,以一己之力,荡清朝野。

每一个有罪之人,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疯癫衰竭而亡。

那场面,道句惨绝人寰亦不为过。

江洄看向手中剑,唇角稍弯,“大监放心,娘子,不会介意的。”

最后一丝光线遁入天边,轰隆一声,大雨倾盆。

江洄眼神柔软下来,隔着雨幕,望向不见什么光亮的殿门,“她会开心的。”

折腾到今日,该有个交代了。

以萧氏满门,贺萧娘子,贺,表妹,新婚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