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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囚困终生。

画酒也一样。

过去的记忆困住了她。

她付出真心,却没有得到宴北辰同样的真心,这种惨烈的对比,使她不甘,使她痛苦。

画酒曾经拼命欺骗自己,她不需要别人的爱。

后来才发现,她只是用谎言盖住自己的目光,蜷缩在角落,不去看世间美好,这样就不会觉得孤独。

她冷漠又敏感。

内心深处,却一直期待有人,来掀开这层虚假的谎言,笑着告诉她:“别害怕,这世界有人真诚地爱着你。”

画酒期待纯粹的爱,无关她是怎样的人。

爱是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瞬息万变。

所以她要一次次确定,那些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爱她。

今日,她好像终于等到这个人,会坚定地、不停重复他喜欢她。

可这个人,绝不可以是宴北辰!

不是因为她讨厌他,而是因为……她绝望地爱着他。

接受现在的他的爱,就要否认过去的他。

而否认过去的宴北辰,就是在否认画酒自己。

画酒做不到!

她拼命说服自己,指着面前的少年崩溃道:“我太了解你了,每个人都只是你的棋子,你的每一步都是算计!告诉我,你这次又想要什么,我直接给你行不行?别再演下去了!”

别再表演他的爱了。

请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他的伪装。

“我想要你。”

宴北辰的眼神格外平静,像一潭死水。

画酒彻底安静。

面对赤诚的少年,她内心的城防,正一寸寸坍塌。

此时,山洞外的天,一寸寸亮起。

少年抬起手,盖在她看不见的左眼前:“别怕,你身体里有我的往生骨,我可以把眼睛给你,不会痛的。”

他以为画酒的颤抖,是在害怕痛。

可画酒害怕的,是他毫无由来的爱。

宴北辰想起,幻思宫多年前的一个秋日,画酒靠在护栏上,颓靡地说:“入秋了,再也不会有花,所有的生命都要枯萎了。”

原来很早之前,他的目光就已经追随她,再也离不开。

山洞内,画酒左眼被盖住,右眼的世界,只剩少年血淋淋的手。

她木然望着他,给不出任何反应。

宴北辰挖出了自己的眼睛,痛到痉挛,没力气再和她争辩,爱与不爱的问题。

他的思绪开始恍惚,对着记忆中颓靡的姑娘,艰难开口:“小帝姬,不要伤心。我学会了苍生术,可以让百花,再次为你盛开。”

刹那间,整个山洞,都被繁花堆满,散发馥郁芬香,盖住一切肮脏血腥。

连偷吃完鱼的赤蛇,都忍不住探头,惊大眼睛,看着遍地的花,高兴地摇尾巴。

苍生术,心中有爱,掌中才能成花。

整个山洞的繁花,都是少年无声的证明。

*

把眼睛换给她后,宴北辰虚弱到极致,再也支撑不住。

画酒惶然起身。

察觉她要舍他而去,倒下前,宴北辰伸出手,狼狈想要拉住她,却被带得单膝跪倒。

画酒身后,少年的手满是血迹,他不甘心问她:“小帝姬,怎么如此狠心?”

为什么还要丢下他?

少年脸色苍白,唯有眼尾是红的。

画酒紧攥住拳,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她无声劝服自己。

宴北辰,是你教得我如此狠心。

如果不对别人狠心,受伤的就会是自己。

少年放弃了问题的答案,叹息道:“小帝姬,就当可怜我。最后一个问题,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在喜欢着谁?”

他的语气虔诚又苦涩,“你的眼睛,从来没有看向过我。”

她看向他的每一次,都像再看另一个人。

或许是虚弱使人敏感,少年仅剩的完好右眼,瞬间溢满悲伤。

画酒没有回答,只想硬下心肠离开。

宴北辰固执在她身后重复:“你在喜欢着谁?”

画酒停在山洞口,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曾经宴北辰问她:“是你下的毒?”

再严重的事,他都只问一遍。

因为宴北辰从不喜欢,把同样的问题,重复问两遍。

画酒垂下眼帘,离开山洞。

山洞外面,早就没有妖兽蹲守。

妖兽见无利可图,逃窜到各处,被入林弟子斩杀。

山洞内,所有的鲜花成片枯萎,变得焦黑,如同死去的血液。

宴北辰垂下手,阖上眼帘。

那些他使用苍生术留下的残渣,变成最后一枚丧钉,打进他的右耳。

第87章087

山洞外, 画酒并没有离开。

她隐匿气息,抱膝蹲在不起眼的角落,守到黄昏, 直到宴北辰安全离开,才默默站起身。

宴北辰步伐有些不稳,根本没心思,注意周围的不同寻常。

画酒左眼的世界很清亮, 视线落在他离去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 才收回目光,抬手盖住左眼,转过身往前走。

只走了两步,画酒就重新停下。

掌下温热的眼睛,仿佛还残留原主人的气息,画酒内心有一瞬震颤。

原来再冰冷的人, 眼睛也是温暖的。

画酒忽然转头,再度看向少年消失的方向, 直到视线逐渐模糊。

除了茂密林木, 那里什么也没有。

画酒在心里无声道歉。

对不起。

可她无法再面对他的好意。

她做不到,憎恨过去的他的同时,还能毫无心理负担, 去喜欢现在的他。

这太割裂了。

画酒想把两者统一,要么纯粹的爱,要么纯粹的恨。

可她发现, 根本做不到。

因为爱与恨, 都真实存在过,都是她无法舍弃的。

幽静的环境里, 偶尔有几声鸟啼。

等到心情重新平复,画酒握紧拳,毅然朝着反方向行去,再不回头。

时间在静默中飞逝,两日后,长幽林的清剿,终于收尾。

大体型妖兽基本都解决完,还剩下的,都是未开灵智的小妖兽,不足为惧。

弟子们的任务完成,如释重负。

星君们不敢松懈,总觉得事情不如表面般简单,还在奔走排查,妖兽异动的原因。

休息够了,弟子们自发举办庆功宴。

“画酒,我们要去云顶穹宫,一起吗?”

同行弟子热情邀请,画酒抬起笑脸看他,眼底是不易察觉的疏离感。

她似乎经过认真考虑,斟酌后才拒绝:“我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要是仔细观察,会发现画酒眼底没有半分笑意。

画酒看上去性子软,和她相处久了,就会知道,她决定好的事,谁也劝不动。

同行弟子也不纠结,反正画酒也不只对他一个人这样,没什么值得失落难过。

他兴致高昂,忙着招呼其余弟子离开。

这样一来,大家都跑去云顶穹宫,小院中只剩画酒。

四周静悄悄的,天还未完全黑透,垂下一带金黄的光,连接云与水。

枝影横斜的庭院里,少女低着头,借着最后一缕天光,翻开尘封的旧书卷。

她右手握住书卷,左手半成拳,托住右肘,站立风间,像春日抽发的秀致枝条。

凉风拂过,扬起少女垂落的碎发,让她更显清冷,仿佛站在世界之外,与周围格格不入。

画酒并不在意外物,陷进书中一般,格外认真,揣摩书卷上的每一个字眼。

但仔细看会发现,这一页,她始终没有翻动过。

她一直在走神。

风停下的时候,空气变得粘稠凝滞,像被无形大手扼住,连流通都变得困难。

好一会画酒才反应过来,蹙眉抬眼,看向院门处。

碎金从云上坠下来,纷纷扬扬,如花雨落。

看见宴北辰时,画酒下意识将书卷捏得发皱。

她安静的世界里,除去云卷云舒,多了一个瞎掉一只眼的邪魔。

邪魔是个少年,穿着白底银纹云袍,神情疏淡,唯独左眼变得灰败死寂,再也看不见一丝色彩。

他踏着傍晚余晖,朝画酒走过来,轻车熟路。

如同曾经无数次,他走进她在星州的院子,陪伴她的孤寂。

但这次不同。

宴北辰不是来陪她的,而是想问,上次没有得到的答案。

他是个固执的魔头,不达目的不罢休。

画酒不觉得惊讶,只是放下右手,直白审视过去,没有丝毫闪避。

她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

或许是质问,又或许是哀求。

无论是哪一个,画酒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不会感到意外。

然而下一刻,少女水润的乌眸,还是因惊讶而遽然睁大——

宴北辰揽住她的后颈,一把将她拉过去,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脸,偏头亲上,烙下带着蛮横意味的吻,没给对方一点缓冲时间。

这脱离画酒预想过的每一个情境!

她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画酒脊背瞬间紧绷。

被少年触碰的地方,麻麻酥酥的痒。

放开!

她想这样说,但所有呼吸,都被压榨到最后一丝,只能发出意味不明的音节。

因为窒息,少女眼尾染现薄怒,气愤将手抵在他胸前,要把他推开。

宴北辰直接抓住她两只手腕,近乎凶狠地噬咬。

她得感受一下他的痛才行。

画酒猜得不错,来此之前,他想的确实是质问。

只是乍见少女平静的眼,宴北辰心底冒出一个念头,他知道无论什么答案,都不会满足他。

他只想干点让她说不出话的事。

这样她就说不出,令他伤心的话。

宴北辰成功了。

发现无法挣脱,画酒眼中全是愤怒,气得想咬他。

她也真的这么做了。

血腥气瞬间在口腔弥漫炸开。

画酒瞪着眼睛看他,痛没有使宴北辰退却,他反而揽得更紧。

极具侵略性的眼神,绵密的气息,快要将她绞杀。

熟悉的眼神,让画酒恐惧,控制不住轻颤。

等到他终于松开,画酒咳了两声,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腿软到站不稳,下意识扶住少年手臂借力。

等终于找回力气,画酒心中又恨又愧,根本不敢抬头,看他缺失的左眼。

画酒知道,她应该推开他。

不知想到什么,她再度抬头,不知是气的还是憋的,眼尾像兔子一样红。

在少年怔然目光下,她踮起脚尖,回抱住他的脖子,献祭般主动亲上去。

宴北辰被迫埋首,双手无处安放。

他以为会等到一句怒骂,或者一个巴掌。在他准备好迎接时,却等来一个吻,一个意料之外的吻。

他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

她在害怕。

于是他环住她的腰身,手指有些紧绷,眸色沉暗,加深这个吻。

安静的庭院中,天色没入黑暗,他圈着她,两人几乎纠缠在一起。

画酒根本没闭眼,目光直直,停在他脸上。

少年动了情,往日漂亮的脸,昳丽到惊心动魄。

不知过去多久,感觉气氛到了,画酒松开他,退出他的怀抱。

她垂下眼帘,盯着一旁空气。

宴北辰轻轻喘着气,然而下一刻,画酒的话,击碎他所有幻想。

“是不是你得到我的身体,就可以满意,然后不再纠缠?”

她的声音明明很轻,但宴北辰觉得心都快碎了。

在画酒看来,他就是这样的人,因为得不到,才会纠缠不休,追逐不舍。

或许他唯一感兴趣的,只是她的躯体,得到了,自然会离开。

画酒没有注意,少年已经陷入长久沉默。

她孤注一掷般开口:“我理解你,你只是因为没有得到,才把我幻想得很好。”

幻思宫的小院,画酒伸手去解衣带,褪下外衫。

刚进行第一步,她的手腕,就被少年死死握住,越收越紧。

画酒几乎产生错觉,他想把她手腕捏断。

头顶传来隐忍低沉的声音。

宴北辰笑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听到他的笑音,画酒却不敢抬头。

宴北辰的眼睛越来越红。

情至深处,他也只敢在无人之处,像不可见光的小偷,吻了心上姑娘的衣袖。

可原来,他在她眼里,就是这样无耻的人!

他的痛色快要弥漫出来。

宴北辰甚至觉得,今天的耻辱,比当初他告诉她,从大荒出来的条件,画酒莫名打他那几巴掌还痛。

他整个人的灵魂都被踩在地上,反复碾碎,再抛向悬崖,被风吹散。

比挫骨扬灰还痛。

宴北辰赌气般开口:“忘了告诉你,眼睛是我的聘礼,我现在就要去星州提亲,光明正大娶你。”

他向来蛮不讲理。

“不行!”

画酒捂住衣襟,冲动过去之后,心下懊悔。

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她不该做出那样的举动,去试探他。

画酒上前两步想追,“你回来!”

但宴北辰已经走远,身后的抗议声,完全撵不上他。

*

本来宴北辰只想气一气她,直到回头发现,画酒根本没追上来。

鬼使神差下,他竟然真的来到星州。

前方云雾缥缈,巨石矗立,上书星州。

白袍神兵五官近乎刀刻般坚毅,个个手持长戟,目不斜视,把守州门。

宴北辰站得挺直,从巨石上移开视线,走到神兵近前:“劳烦通报一声,幻思宫宴北辰,求见天君。”

神兵没有为难,就事论事,拿出玉简传讯。

朝鸣殿内,星沉言抬起头:“谁求见?”

听到宴北辰名字那一刻,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禁抚额失笑。

有上次教训在前,宴北辰不躲远点,竟然还敢上门,令星沉言吃惊。

为着这份难得的吃惊,星沉言决定给他一个机会。

州门前,清晨的雾渐散,朝霞磅礴泻出,气势恢宏。

神兵收起玉简,面对沉默少年,言简意赅:“稍等。”

燃了小半柱香的时间,天尽头一只白鹤飞来,轻盈落地后,变做广袖长衣的神侍。

神侍嘴角挂着温和有礼的笑,遥遥便道:“小公子,星君此时不便,倒有一局棋,要和小公子探讨,请随我来。”

神侍抬掌引路,带着宴北辰来到一处幽静庭院,古树苍翠,意趣盎然。

来到古树下,神侍挥袖,化出棋盘,恭敬退下。

宴北辰来到棋盘黑子方,刚坐下,原本空白的盘面就出现一枚白子。

宴北辰沉默片刻,随便落下一枚黑子,对面紧跟着就落下一枚白子。

看着棋盘上的两白一黑,宴北辰神情未变。

有意思。

看上去是真要和他下棋。

两人棋艺都不怎么样,只是黑子方招式阴沉,白子方从容克制,也算下得有来有回,让星沉言基本摸清他的来意。

这局棋,直到傍晚才结束。

宴北辰输给星沉言一子。

前者静坐原地,却始终没等来后者,直到第二日午后,才起身离去。

一夜的枯坐,让宴北辰明白,星沉言拒绝了他。

他并不知道,其实星沉言觉得他是个挺有意思的年轻人,上次一见太匆忙,这次可以多聊两句。

但不巧的是,青瑶先一步闯进朝鸣殿。

神侍没拦住她。

“母亲出事了,求父亲相救。”

青瑶步伐慌乱,抬袖平额,眉眼尽是焦灼,对着星沉言盈盈拜倒。

第88章088

“怎么回事?”星沉言语气疑惑。

青瑶在下方抽泣, 说颜银去云州,不幸遇到妖兽叛乱。

云州王族喜豢养妖兽,妖兽恨极这些人, 不惜献祭数千魂珠,捏造噬魂境,要困杀云州王族。

身为天君,云渡亲自带兵镇压, 不慎中计,被妖兽抓走。

颜银为了救他, 也一起掉入噬魂境。

“你确定是噬魂境?”星沉言追问。

噬魂境是混沌秘境,是万物伊始,也是万物终结,会不断吞噬里面的神魂,直到一切重归虚无。

青瑶语气坚定:“事关母亲安危,青瑶不敢撒谎。要是父亲不信, 可以传唤云州前来求救的弟子。”

面上不似半点作假。

星沉言低眸审量,没有轻信。

并非他不信任青瑶。

面对突发事件, 下意识怀疑, 只是他思考的习惯。

当然,比起询问别人,星沉言更相信亲眼所见。

大殿一隅, 博古炉无声吐纳着烟雾。

白袍天君抬手一挥,一面巨大黑镜,无光的幽暗, 缓缓展现在两人面前。

青瑶抬起头, 看见丝丝缕缕的光线,从黑镜中飘逸出来。星沉言抓住它们, 丝线就在他掌心发出红光。

握住那些丝线,星沉言的心一下子坠落谷底。

青瑶所言非虚,在他掌中,确实是颜银和云渡的气息。

星沉言不再迟疑,唤来武神侍看护神躯,召出神魂,要撕开裂隙,跳入噬魂境。

不论过往有何恩怨,他现在都要进去,救出两人。

最快的方法,是将神躯留在噬魂境外,只以神魂进入。

此举风险甚大,稍不留神,神躯受伤,就会强行切断与神魂的牵连。

失去灵力维持,神魂会被永远困在噬魂境中。

武神侍不敢大意,尽职尽责护法。

朝鸣殿中,烟雾袅袅,只剩原地席坐的星沉言,静默的武神侍,以及眼睛红肿的青瑶。

几人周围是巨大法阵,可以阻挡外人靠近。

入境前,星沉言特意叮嘱,要青瑶守住法阵。

青瑶点头应下。

裂隙关闭的最后一刻,青瑶平静收起眼泪,划破手指,看着鲜血凝聚滴落,砸到阵眼之上。

半息后,遇到血腥气,守护法阵飞速沙化,三名武神侍通通警醒。

武神侍还未出声质问,就被大殿突然出现的人,三击斩杀。

那人懒得掩饰,最后一掌,打向中心毫无知觉的星沉言。

受到重击,星沉言遽然睁眸,淅淅沥沥的鲜血喷出,将烟雾都染红。

“你——”

星沉言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他,话都没说完,不甘心栽倒下去。

在星沉言进入噬魂境后,就发现不对劲。

幽暗中只有混沌,根本没有云渡和颜银的神魂,那些飘出的气息,不过是两个傀儡人偶!

意识到受骗,星沉言当即准备撤退。

可还没来得及离开,神躯便遭受重击,强行剥离。

可笑的是,伤他的人,是他想救的云渡。

除却愤怒,星沉言心底还有微弱的庆幸。

云渡是骗他的,足以说明,颜银并没有遇险。

星沉言倒下前,也觉得自己很可笑。

而对面,云渡一击得手,神情却凝重,对着倒地的人道:“抱歉。”

但星沉言必须死。

云渡返回云州那天,青瑶主动找来,说已经知晓星沉言,动了易储的念头。

青瑶邀请他,联手做局,让星沉言失去说话的能力。

云渡怔愣后,笑道:“堂兄属意谁,自有他的判断。”

意思就是,他不准备插手。

但青瑶好不容易见到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一声冷笑:“是么。”

她踱步到云渡身侧,声音很低,“可是珈泽哥哥,不是堂叔的亲儿子吗?他——”

话还没说完,青瑶的脖子,便被云渡死死扼住。

男人的力气很大,掐得青瑶整张漂亮的面孔都憋红了。

在掐死青瑶之前,云渡终于恢复理智,将她甩开,威胁道:“阿瑶,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应该清楚。”

青瑶被摔到假山上,后腰剧痛,快要站不直。

这种情况下,她却笑得不能自抑。

阿瑶,真是亲昵的称呼。

云渡第一次这样喊她,只是为了威胁她闭嘴。

笑够了,青瑶看向上方,抬手扇了扇发烫的眼睛,散去热气,满不在乎道:“竟然是真的啊,我不过和堂叔开个玩笑而已。”

她不过诈一诈他。

反倒是云渡的态度,让她确信这个事实。

察觉上当,云渡怒不可遏。

面对他的愤怒,青瑶镇定得多:“堂叔大可以在此杀了我,然后彻底与母亲决裂。”

她话音一转,“哦对,忘了告诉堂叔,我出发前,已经告诉侍女,我要见的人是堂叔,让她去朝鸣殿守着。若是天黑前,我不能安全回去,侍女就会直接禀明父亲。相信到时候,我的死会很有价值。”

只要不是傻子,星沉言顺藤摸瓜,也能查到云渡对亲女儿痛下杀手的真相。

云渡简直不敢相信,这是青瑶说出来的话。

他禁不住问:“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因为我不愿意,让哥哥失去天君之位啊。”青瑶笑容天真。

云渡却清楚,她的笑容之下,全是毒蛇,和死去的颜楚一样。

云渡摇头:“撒谎。”

他根本不相信,青瑶只是为了这个。

“好吧,除了这个,我还想让画酒死。”青瑶不准备瞒他。

青瑶完全不在意,云渡的失望与震惊。

今日说不动他,意味着自己拿不到画酒的神心,只能等死。

不如赌一赌,云渡愿不愿意声名狼藉,带上颜银和珈泽,与她一起死?

最终青瑶占了上风。

毒计她早就准备好,只需要云渡配合。

光有他们两个,可打动不了星沉言。

于是离开那天,云渡以安抚母族为由,劝走颜银。

两人知道,有了颜银,他们才有说服星沉言,进入噬魂境送死的本钱。

朝鸣殿内,看着倒地的星沉言,青瑶得意道:“堂叔你看,我就知道父亲谨慎。要是你当初没有听我的,让人绑着傀儡人偶进去,肯定骗不到父亲的。”

云渡听得脊背发寒。

进入噬魂境放人偶傀儡,牺牲了他整整三十个亲卫。

那三十个亲卫,都是陪云渡一同长大,情同手足。

朝鸣殿内,沉寂无声。

天君遇袭,星州上空,晴日被合拢的乌云遮盖,风起云涌。

半球形的金色护州法阵自动开启,倒扣住整个星州。

*

宴北辰回到幻思宫后,画酒不知他的去向,站在云顶穹宫的朱雀桥发呆。

身后人群熙熙攘攘,吵得听不清。

有姑娘掩唇轻笑,拉画酒裙袖提醒:“画酒,那边有人叫你。”

画酒刚想回头,却看见桥下一道熟悉的身影,顿时不知所措,怔愣当场。

比起画酒的无措,桥下珈泽抬起头,神情格外平静,仿佛此前,什么也未曾发生。

他释然朝她一笑,负剑离去。

但画酒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等她回神,想起回头时,身后的人群早就远去,让人摸不着头脑。

幻思宫的消息,来得比星州快。

芃羽星君进入长幽林后,找到异动源头,集众人之力成功拔出,发现是魔源。

魔渊释放的魔气,和当年穷奇身上的一样。

幻思宫确定,妖兽失控作乱,是魔族搞的鬼。

此消息一出,点燃战争火焰的苗头。

众人心知肚明,神魔两族,势必要有一场大战,平息怒火。

还没消化完大战将至的消息,星州噩耗来了。

“星州出事了!”报信的弟子神色焦灼。

画酒赶回去时,星沉言已经陷入昏迷,星州全面戒严。

虽说是昏迷,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星州天君被骗入噬魂境,不会再醒过来。

真相将随星沉言的消亡,永世沉寂。

一旦发生不好的事,又找不到源头,神族就会下意识怀疑魔族。

这次也同样。

星沉言遇袭的事,被归结于魔族作乱。

魔界闻风而动,完全没有澄清之意。

听闻神界不振后,集五州之力,在苍野界挑衅。

珈泽临危受命,带兵镇压。

这次讨伐,由星州打头阵。

洛州只想置身事外,以被无由退婚为故,与星州割席。

赤州算是魔后赤莲的母族,本来不想参与,但为了和魔族划清界限,象征性点兵出战。

大战伊始,没人预料到会那样惨烈,后世称这场十年的战役为,苍野之战。

作为赤州小殿下,赤姜前往苍野应战,死在战争的开始。

他自认天赋异禀,力大无穷,直到东骨剑绷出豁口,赤姜才明白,战场的敌人,永远是杀不尽的。

战场像一个可怕阵法,将一切进入的血肉之躯,咀嚼粉碎。

要么比敌人狠,要么被敌人杀,从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力尽倒下时,血泊埋过赤姜的脸。

他是忤逆家里人来的。

可输在这里,他并不后悔。

大英雄最好的归宿,本就是战场。

他的荣光与梦想,会从血中长成参天的树,等待来年,蓬勃生花。

刀戈齐齐刺入胸膛时,赤姜已经感觉不到痛,缓缓微笑,至死也未松开握剑的手。

*

赤州小殿下身亡消息传回神界时,颜银撑住额头,挥退所有侍女。

这段时间,颜银匆忙赶回星州。

她不仅面临星沉言遇袭,陷入昏迷的消息,还要解决,青瑶因离魂草,诱发心疾加重的变故。

真可谓多事之秋。

医师说,青瑶的情况,再不治会有性命之忧。

颜银问:“有什么办法?”

医师俯首:“需要一颗神心。这颗神心必须是治愈系灵根,纯洁无瑕,最好还服用过离魂草的解药,这样一来,神心就能生出源源不断的血液,清洗青瑶帝姬被毒草损害的神躯。”

医师说完后,颜银陷入长久沉默。

她知道,画酒有这样一颗心。

颜银没有立即同意:“此事容后再议。”

这一拖延,等了整整十年。

苍野之战,魔族如有神助,无论神族如何出招,他们通通能轻松化解,仿佛提前预知。

临近尾声时,星州大败已成定论,意味着神族统治三界六族的时代,彻底过去。

属于魔族的瑰丽篇章,拉开序幕。

要是输了这场仗,珈泽将从天之骄子的神坛跌落。

珈泽处在崩溃边缘。

他不能接受,自己会输的事实。

然而回到星州,迎接他的不是安慰,而是颜银几近疯狂的质问:“告诉母亲,你只能有一个妹妹,你要选谁活!”

第89章089

在颜银执拗的目光中, 珈泽看出来,她想选青瑶活。

了悟后,珈泽扯唇, 微笑拂开她拉住他的手,淡然退后,远离数步开口:“母亲想要的,我自然会给。”

珈泽自我欺骗, 似乎站得离颜银远一些,就能彻底撇清, 与她的关系。

他想起十年前。

在云顶穹宫遇见画酒时,他安慰自己,没关系的。

画酒只不过,是他含纳情感的一半生命。

失去画酒,他还可以只当珈泽,当众人眼中的高山远雪。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人生, 本就是不断失去的过程。

无人会想深究,他曾病入膏肓的想法。

可现在连这个, 也被颜银毁了!

他肮脏不堪的身份, 只会令神族耻笑。

珈泽忍不住想,为什么他要以这样不堪的身份存在?

他皱眉看着颜银,直到眼睛干涩发痛。

他恨透这身脏得恶心的血脉。

更恨的是, 哪怕这样恶心的身份,依旧要做颜银的孩子。

他另一半理性的生命,也要失去。

珈泽知道, 自己彻底活不成了。

所以为什么, 他要和画酒,从同一个肚子里爬出来?

“母亲, 如果可以,我并不愿意成为您的儿子。”珈泽摇头笑笑,转身离去。

缀满祥云的门扇打开,银袍少年走入晚霞。

水墨山水画间,仙鹤嘶鸣。

望着离去的珈泽,颜银满眼是泪,却没有出言挽留。

仙鹤渐歇时,珈泽提剑来到云水居。

小楼之间,万籁寂静,连往日吵闹的虫鸣,也逐渐止息。

晚间的春风,拂来几缕花香。

珈泽意识到,这里早就没有画酒的踪影。

她逃了。

*

画酒先一步从云水居离开。

无处可去,只能来到长幽林避难过的山洞,抱住自己,无声颤抖。

面前无数个幻影,厉声质问指责她:“为什么这么蠢?你会害死我们的,知道吗!”

这些幻影,和画酒长得一样。

画酒蹲在原地,抱住脑袋大喊:“不要再说了!”

痛到极致时,画酒咬住曲起的食指,将呜咽声悉数吞咽下去,忍不住害怕。

明明早就知道结局,还是要等到最后时刻,才想逃跑。

她知道自己很蠢。

因为心中,总存可耻妄念,所以才蠢到,要去赌人心。

虽然画酒很不愿意承认,但直到今日前,她依旧对颜银,抱有一丝堪称天真的幻想。

她不懂。

为什么已经拿出最大诚意,做出最大努力,生死面前,颜银还是毫不犹豫,要选青瑶活下去?

明明她才是她的亲女儿。

画酒心底清楚,早逃晚逃,区别不大。

自父亲昏迷不醒后,她的处境,就变得糟糕,陷入孤立。

身怀九琉神心,逃跑是没有意义的,珈泽迟早会找到这里。

想到这点,画酒紧紧抱住自己冰凉的身躯。

直到不得不死,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么怕死。

山洞中,浊水顺着乳石滴落。

不知过去多久,画酒头顶,出现少年颇为无奈的语气:“怎么这么没用,只会躲在这里哭?”

宴北辰撑住下巴,屈膝蹲在她面前打量。

少女抬起头,眼睛红彤彤的,氤氲着雾气,却没有眼泪打转。

“啊猜错了,原来没在哭。”宴北辰自顾自道。

画酒看着他,惊疑不定。

宴北辰是从魔界来的。

他抬头打量山洞,干燥的上壁变得潮湿,长出一层浅浅青苔,与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甚远。

宴北辰莫名感慨。

画酒有些戒备,将半张脸埋在臂弯,闷声闷气:“你也没地方去了?”

画酒明白,神魔开战,宴北辰身为魔族质子,又在神界待过。

对两族而言,他都是敌人,处境危险。

“对啊,无处可去了,来投奔你啊。”

宴北辰没有反驳,笑出气音,语气满不在乎。

模样惬意到,就算今日天塌下来压死他,他也能继续说说笑笑。

于是画酒终于确信,眼前的宴北辰,也是她穷途末路,幻想出来的人。

如同刚才,无数围着她指责的“画酒”幻影。

他们是她精神崩溃后的产物。

都是假的。

有宴北辰倒霉的幻影陪着,画酒找到某种慰藉,难过都少了些。

她凑近,专注又深情,捧起他的脸:

“宴北辰,你说过的,在这世上,你最喜欢我。可我现在活不了了,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去死?”

画酒确实在诱导他。

她知道,幻影是不会拒绝自己的。

他一定会温和朝她笑,然后说一句“好”。

就算是假的,画酒也想听。

所谓败犬相依,不过如此。

她需要一份,足以令她从容赴死的勇气。

可宴北辰回握住她的手:“你会活下去的。”

他的语气十足笃定,像是某种承诺。

画酒神情微动。

眼前的幻影,倒比她想象中,更为真实。

面对无害的幻影,画酒松开手,卸下防备,吐露埋藏很多年的心声:“我以为我会一直恨你,可现在才明白,我只是爱你爱得很痛苦。”

她的笑带着苦涩,“我想恨你的,可你为什么,总是要来动摇我的决心?”

可怜巴巴的语气,像流浪小狗,找不到回家的路。

宴北辰无奈至极。

他看着她的眼睛,明白她又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不存在的人。

这一次,很离奇,宴北辰没有感到愤怒,平静执起她的手。

画酒不解其意。

在她愣神之际,少年握住她的手,极有耐心,用红色的丝带,给她编织平安结。

少年冰凉的指,绕着她的手腕盘旋。

画酒一瞬不敢眨眼,连呼吸都放浅,安静看着他的动作,心飞速沉落倒塌。

她以为,眼前的宴北辰是幻影,直到手腕红色绳结成型。

画酒听见擂鼓般的声音。

世界开始嗡鸣,废墟坍塌后,是飞尘与长久寂静。

编好绳结,宴北辰抬起视线,脸上没什么表情:“这是我母亲教给我的平安结——”

他的声音,与魔界别院中,小哑巴曾在她掌心写下的话语重合。

“——系上平安结,主人会受到福泽庇佑,长乐无忧。”

眼前的少年开口,补齐记忆中,小哑巴天生残缺的声音。

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明白一切,画酒动了动唇,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宴北辰的注视下,她缓缓抽回右手,死死捂住那道红绳。

少年平静的话语,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旋。

“——系上平安结,主人会受到福泽庇佑,长乐无忧。”

画酒肩头颤动,眼眶变得湿润,再也控制不住,任由模糊视线的泪水,一滴滴砸落。

见状,少年慌乱,抬起冰凉干燥的手指,擦去她的眼泪:“你别哭。”

他语气无措。

画酒摇摇头,维持握住红绳的姿势。

她知道,这红绳有一个特殊的接头,一扯就会整条散掉。

隔着五百年光阴,画酒知道,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胸腔难过到仿佛要破碎,痛哭声中,画酒心中裹挟怨恨的疾风,终于停驻。

过去的她,曾无数次质问,宴北辰到底有没有过,半点真心?

失控时,她也试图,通过不断伤害他,从而证明,自己对他而言,是重要的,是不能舍弃的人。

世上怎么会有,她这样别扭的姑娘?

可是,爱因不确定而完整,完美。

她和宴北辰分开时,闹得你死我活,毫不体面。

重活一世,她又开始算计他,发誓和他老死不相往来,无数次想让他去死。

可宴北辰没死,顽强活了下来。

然而日暮途穷,所有人都抛弃她,她却忽然翻到五百年前,他留给她的礼物。

打开一看,原来是,他曾经真心过的证明。

明明如此割裂,但他们竟然真的是同一人。

他就是小哑巴,他真的爱过她。

困住画酒大半生的难题,终于迎来答案。

她所有的恨与不甘,尽数被填平。

画酒抬起眼帘,朦胧视线中,少年身影从扭曲变得清晰。

她仿佛看见,魔界的小院,他青涩而又绝望,活在另一个人的身份下,怀抱满腔愧疚,将爱意无声说尽。

画酒眼睛通红,眼泪大颗滚落,根本止不住。

她应该早些认出他的。

不过现在也不迟。

虽然末路,但画酒依旧感谢,生命中,他曾真诚过,哪怕刹那。

就算一丝真心,也足够画酒,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最后时刻,她终于能坦然,不再困囿。

宴北辰不知所措,以为又做了什么,惹她不高兴:“我不说话了,你别哭。”

画酒已经安慰好自己。

手腕上的平安结,还带着独属少年的凉意。

看着少年诚恳的目光,画酒破涕为笑。

他的目光那样安静,能从里面,望见星河云影,瑰丽天光。

原来世上真有这么一个人,会在她不断展露尖刺时,仍然袒露拥抱,试图安抚。

闪烁的泪光中,画酒抿唇微笑,无声望向他。

她不想让他一块死了。

宴北辰,我允许你独自活下去,最好活得比所有人都久。

她当然不是原谅他,她只是不想,让世上最好的小哑巴去死。

小哑巴曾为她采果子,摘花,抓兔子。

雨中的庭院,他曾抱起她。

他们曾一起度过最孤独的日夜。

画酒忽然俯身,捧住少年的脸,隔着漫长岁月,吻上他的左眼帘。

她知道,那下面什么也看不见。

她怜他之痛。

画酒温柔地回答,十年前,他在幻思宫小院的问题:“宴北辰,我愿意嫁给你。”

如果她还能活着回来的话。

她要去苍野,等待属于自己的命运,不牵连任何人。

宴北辰并不知道画酒心中所想,只是怔然,任由她俯身,辗转吻到他的唇。

他毫不设防。

但美人的吻总是带毒。

宴北辰眼前的世界,逐渐从清晰,变得模糊扭曲。

意识到不对劲时,他已无力挣扎,惶然倒下。

等他再度醒来,外面已然天光大亮。

山洞内,早就没有少女的身影。

她又一次骗了他。

第90章090

苍野一战, 神族战败。

浓雾翻涌的尽头,少女身形单薄,一袭素衣, 步伐不急不缓。

珈泽没有看画酒。

俯眼面对满地残骸,如见蝼蚁,眼中无慈悲无怜悯,只是语气怅惘:“你来了。”

本来他准备, 亲自去找她的。

闻言,素衣少女没有再靠近, 停在他身前三丈远。

玉冠银甲少年,手持浮沉剑。

画酒声音很轻,落到地上:“珈泽哥哥,非要置我于死地,对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画酒觉得问了句废话, 转动手腕,祭出神武刀。

血红神刀光芒沉暗, 未开刃般, 内敛古朴,在少女手中,显得格外沉重。

但画酒稳稳握住了它, 不后退分毫。

珈泽沉默地想,他不想让她死。

可是,他同样不能让她活。

画酒明白他的无言缄默。

有时候她也不解, 为什么她想救的人, 一心只想杀她?

可世上并不是每件事,都非要弄清答案。

少女的眸光, 变得坚定:“不论如何,你是我的亲人,我也曾认真,把你当做哥哥对待。”

或许很多人觉得,她软弱好拿捏。

实际上,她认定坚持的东西,不会轻易改变。

谁背叛她,她绝不原宥,连宴北辰在这里,也是同样待遇。

画酒从未原谅,只是生命尽头,她放过他,也放过曾可笑的自己。

珈泽终于抬起眼,语气轻飘飘的,像是某种嘲讽:“谁稀罕?”

谁稀罕当她的亲人,当她的哥哥?

画酒没有流露不满,提刀划破掌心,以灵力鲜血,点燃沉寂。

神武刀瞬间红得滚烫。

利刃见血,新发于硎,锋芒毕露,带着杀戮与威慑之意。

画酒手心全是血,痛感早就不重要。

她抬眸看向珈泽,神情坚毅,继续未完的话:“我们有着相似血脉,所以我不能允许,轻易被你杀死。父亲昏迷不醒,如果你非要杀我,那么你,也得把命留在这里!”

画酒横刀,劈向珈泽。

火红灵力旋风斩去,催散黑云,如寂寂之灯,照彻天地。

画酒不愿为任何恨她的人去死,也不甘心,用死成全任何人。珈泽也不行。

须臾的静默,刀风斩来前,珈泽举起剑,淡蓝灵力开闸泄去,如游龙入水,迎击火红之凰。

灵力相撞,无异于冷水泼入热油,沸腾灼烧。

一瞬间,像有无数扭曲的灵魂,从地下爬出来,扯着嗓子怪叫。

对死寂的苍野界而言,这不是生机,只代表杀意,涤荡千里。

巨大的冲击,扬起画酒额边碎发。

她咬牙抵住劲波,翻身立稳,又是另一刀,毫不留情斩去,不给珈泽喘息之机。

刀光袭去,珈泽侧身闪过,只堪堪擦中脸侧。

少年生得清润,面庞立时见血。

白玉微瑕,妖冶艳丽。

珈泽擦去脸上血迹。

指腹血红,让他眼底浮现薄怒。

少年跃上云层,举剑俯视下方,不容撼动。

画酒没有贸然追上。

她抬头注意到,上空雷云汇聚,像是某种噩耗的前兆。

劫雷。

画酒握紧神武刀。

但不是她的劫雷,唯一的可能是,这是珈泽的。

画酒觉得有些可笑。

这就是她的哥哥,因为她有九琉神心,治愈系神脉,所以他不惜冒死,也要在劫雷之下,亲手杀她。

想及此,画酒神情难免泄出一丝悲伤,但她很快调整好,变得面无表情。

想要她的命,自凭本事来拿!

画酒举刀斩开云层,直劈珈泽命门而去。

*

两兄妹在苍野交战,谁也没料到,星沉言还会有醒来的一日。

朝鸣殿内,颜银带着青瑶,如往常般,平静守在沉睡的天君床榻。

今日颜银心绪不宁,握着星沉言的手,微微出神。

身后的青瑶出言安慰:“母亲不必过于忧心。若是父亲醒来,肯定也不愿看见,母亲愁眉不展。”

话是这么说,但青瑶心底冷讪,知道星沉言不会再醒来。

颜银垂眸,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当然为他的昏迷伤心过。

但这次,她心神不定的原因,不是因为星沉言。

颜银害怕的,是另一件事。回头看向青瑶,少女面庞苍白,带着几分虚弱。

怕她担心,颜银笑道:“母亲没事。”

又顿了顿,“你的心疾,很快会好起来的。”

颜银一直以为,青瑶不知神心的事,也就不愿多言,徒增她的心理负担。

于是青瑶忠实扮演无辜,眼里亮起光芒:“真的吗?”

颜银点头,笑得勉强:“哥哥替你去寻药了。”

“我就知道,母亲和哥哥对我最好了!”

青瑶惊喜上前,抱住颜银,佯装完全不懂她笑中的苦涩。

颜银表情忽而凝滞。她迟疑低头,看向自己掌心。

在她手中,男人的手指微动,颜银再也顾不得青瑶,将她推开,凑近星沉言。

望着紧张兮兮的颜银,青瑶眸底闪过一丝不耐,很快又重新收拾好。

颜银总是疑神疑鬼,星沉言神魂都被困在噬魂境,怎么可能醒过来?

然而下一刻,在两人愕然的目光中,床榻上,男人缓缓坐起身。

星沉言面无表情,支起身子,步行至青瑶面前,然后毫不犹豫,掌掴她一掌!

清脆一声响,回彻整个空旷大殿。

青瑶被扇得偏过头去。

摸着发烫脸颊,她不可置信转头,诧异盯着星沉言。

从小到大,没人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星沉言凭什么敢打她!

那一掌,星沉言没用灵力,他气愤,颜银养出一条白眼狼,纵得她无法无天,竟敢伙同云渡,不惜利用颜银,来算计他。

这巴掌要不了青瑶的命,算是全了,彼此八百年的父女情分。

星沉言指着门外,缓缓道:“滚出去。”

颜银并不知晓内情,为避再起冲突,只能出声,让青瑶暂时避出去。

“是。”

青瑶求之不得,早就不想待下去,红着眼睛,愤怒几乎冲突理智。

背过身,青瑶捂着脸忍耐,劝慰自己,没关系的。

等珈泽带回神心,她再也不用求谁。

等青裳少女离开,殿门重新闭合,颜银才快步上前,质问星沉言,刚醒就打人,发什么疯?

话还没出完,颜银视线中下起血雨。

好多血。

颜银眉梢颤了颤。

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血。

这些血,都是星沉言的。

朝鸣殿内,素袍天君捂住胸口,大口鲜血涌出,洋洋洒洒,染红衣襟。

他再也站不稳,颓然倾倒。

“沉言!”

颜银赶紧过去搀扶,想阻止他倒地趋势,却被男人沉重身躯带倒。

很多血从他唇角溢出,颜银伸手去捂,却于事无补。

红色液体流过她的指隙。

颜银彻底慌乱。

星沉言却笑了。

他很久没有,从颜银脸上,看见这种神情。

原来她也会担心他。

他没有告诉过颜银,接回画酒时,他就已经知道,珈泽不是他的孩子。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为颜银留足颜面,没有废除天妃。

为着青瑶的去留问题,两人大吵一架。

最终星沉言闭关,放权不管,不见颜银,也不听她任何辩解。

然而此时,望着颜银的眼泪,星沉言嗓音被血堵得嘶哑,还是不甘抬起血指,指着她道:“你不过,仗着我对你的爱。”

所以才不把他当人看,如此羞辱于他。

曾经不能接受的奇耻大辱,生命走到尽头,也该释然了。

星沉言想,就当做,他坏人姻缘的报应罢。

颜银怀中,素袍天君语气落寞:“以后再也不用看见我了,你肯定很开心。”

他的血越流越多。

颜银无措摇头,让他别说话了,想唤医师,来为他止血。

星沉言拉住她的手:“没用的。”

他的目光逐渐黯然,想起进入噬魂境前,与宴北辰的对弈。

按理说,那局棋,宴北辰会赢他半子。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狡黠少年态度一转,没有落子,以灵力幻化出一枚黑子,隔空赠与,权做认输。

他的示好并不惹人厌恶,星沉言大方收下,准备以胜利方去会他时,青瑶找上门。

后来那枚黑子,误打误撞,被他带入噬魂境,成为他的傀儡替身,让他能暂时出来,见颜银最后一面。

星沉言浑身筋脉都断了,等神魂被吞噬殆尽,他终究会死。

“我知道,珈泽不是我的孩子。”

“我知道,你一直在骗我,你不想为我抚育血脉,你在恨我。”

“……”

他知道很多,她不想让他知道的事。

噬魂境内,漫长的黑暗,完全吞噬星沉言对时间的概念。

他并不知道,距离自己昏迷,已过去十年。

自然也不知晓画酒的事。

星沉言大限将至,用力握住颜银的手,一字一句:“传吾令,册立长女画酒,为星州天君,即日承袭。”

颜银哭着摇头,却被星沉言死死抓住。

在他执拗哀求的目光下,颜银最终含泪点头,答应了他。

得到肯定答复,星沉言终于放心。

他满手是血,望着她的眼睛,不知想探寻什么。

那只染血的手,最终无力垂落。

“星沉言?”

等了很久,那些血开始暗红,颜银才终于回过神。

她轻声喊:“别睡了,醒过来啊。”

从尝试性呼唤,到奔溃地哭喊,颜银毕生想维持的体面,尽数倒在这一日。

侍女惊闻殿内动静,慌忙入内,却无论如何,扶不起瘫软在地的颜银。

颜银抱住星沉言逐渐冰凉的身躯,仿佛没看见周围的人,笑着哄他:“不是想知道我喜欢谁吗?你醒过来,我告诉你。”

她不过赌气,为什么当年,不过问她的意见,就轻易决定要娶她?

她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力,不过是他们男人之间,交易的商品。

珈泽的事,她想过解释坦白。

然而那时,星沉言已经死心闭关,不愿意再听任何话。

颜银想,未来还有很多时间。

原来,早就到了尽头。

他永远不会,再给她重来的机会。

颜银慌忙抹去眼泪,拿出传音符,声线颤抖:“珈泽,停下来。不要……不要对画酒动手。”

*

苍野刀剑相击,基本分出胜负。

云间狂风大作,珈泽杀红了眼,抹去唇畔血迹。

画酒的情况更糟,半跪在地,以刀撑地,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她败局已定,珈泽不介意多给些时间,听听她的遗言。

还未等珈泽走近她,远处熟悉的少年来了,衣袂翻飞,提剑出现在画酒身后。

“又是你。”

珈泽声音嘶哑,眉宇全是冷意,“不自量力,也敢来送死。”

对付宴北辰,珈泽完全没想留情,举剑化出八十一把,迅疾刺去。

那些剑影,被黑衣少年挥剑挡开。

珈泽无声冷笑,身后墨云遮天,金色符文缓缓凝现。

紧要关头,颜银的讯息,总算及时传达。

听到“停下来”的字眼,珈泽就不屑挥剑,斩破身旁金色符文。

符文碎开,颜银的声音,戛然而止。

珈泽眼底毫无动容。

回到星州时,本来他想告诉颜银,他劫雷将近。

可颜银根本没给他出口的机会,一心逼他救青瑶。

所以今日,他也不愿,给她开口的机会。

停下来?

珈泽眼底蔑然,事已至此,他早就不可能收手。

他的内心痛并快意,怀着扭曲的报复心思。

反正苍野之战输了,他无颜回神族。

颜银不过给他一条命,今日悉数还她!

珈泽不再迟疑,举剑引动劫雷,劈往下方。

逆天而为,会不得好死。

但失控的珈泽,不惜逆天而为,也要以命换画酒的心。

紫雷窜来,如同巨剑,将大地和山脉都劈开。

危险中,画酒回头警告:“宴北辰,不要过来!”

在她愤怒的斥退声中,少年抵住剑影靠近,单手以灵力撑开保护罩,挡开倾泻的雷劫。

苍野界,一瞬雪白。

这是飞升劫雷,必须有人以身应劫。

珈泽偷天换日,将劫雷嫁换,妄图诛灭下方两人。

巨压之下,宴北辰的手,瞬间被压垮一大截。

他很快调整好,咬牙挡下,手中的灵力保护罩,愈发硕大。

劫雷被灵力挡住,像个瞎子一般,寻不到人,只能变得更加密集,扩大搜索面。

不断施压,迫使宴北辰单膝跪下,将地都砸出裂纹。

雷云越多,灵罩便越大,几乎盖过半个苍野界。

此时珈泽终于意识到,劫雷好像都杀不死,下面那个怪物。

不过没关系。

他一声冷笑,抬掌催动大地神脉。

浅蓝色的灵力牵引下,苍野地面,寸寸皲裂,引出无数丝线般细碎的灵。

大地之灵,即为神脉。

世上只有神明与近神,能召动神脉。

失去神脉的土地,再也不会孕育出任何生灵。

为了杀画酒,珈泽甚至背弃神族人毕生的信仰,不惜毁灭神脉。

但他不悔。

这世上,他独爱画酒,能同死,自然算同归。

珈泽弃剑,双手结印,金色眼眸寂灭,毫无波澜,一字一顿:“山海雷灵,献神召来!”

这是不世出的神灵,以身召唤。

丝丝缕缕的地灵,凝聚成线,攀扯住画酒的身躯,强行剥离神心,送往神界。

或许是早就麻木,整个过程,画酒没觉得太过痛苦,只是口中不断涌现鲜血,很是骇人。

神心离体后,画酒失去全部灵力,神武刀自动封存。

哪怕到这步,她成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珈泽依旧不肯放过。

画酒唇齿颤抖,看着紧缚她的灵。

珈泽能召动神脉,俨然迈入半神之列!

捱过这次劫雷,他就能飞升成神。

可他不想成神,只想取她的命。

事情总有相反面。

有人恶之欲其死,自然有人爱之欲其生。

绝境中,宴北辰单手撑住灵罩,另一只手紧紧抱住画酒,任由那些死亡之灵,顺着少女身躯,攀缚上他。

灵罩并没有撑多久,很快崩现第一条细长的纹。

灵罩如同瓷瓶,有了第一条裂纹,就会蛛网般,成倍增长,很快就会整个破碎。

宴北辰意识到这点,支撑灵罩那只手,开始颤抖。

他双眼血红,知道仅凭这点力量,挡不住神脉加持下的劫雷。

幸好,去长幽林寻找画酒前,他已经安顿好长命与赤蛇,将它们留在魔界林州。

长命格外迟钝,缠在他身边转圈,甩都甩不掉。

于是宴北辰威胁它,再跟着,以后就不要它了,唬得长命耷拉眉眼,哼哼唧唧,跟上两步,又停下来。

为了甩掉它,宴北辰扔了根树枝,让它去捡。没走两步,长命又跟上来。

最后宴北辰骗它玩木头人游戏,走到林州边界,回头一看,它还呆在原地。

看见少年回头,长命高兴得立起耳朵,摇动尾巴,期待他回去奖励它。

然而少年走出长命的视线,再也没有回去。

此刻宴北辰心底却庆幸。

想来那两个蠢货,也不会沦落到饿死,丢他的脸。

他几乎快被劫雷压碎,还有闲心向画酒确认:“你说愿意嫁给我,是不是认真的?”

他追来苍野,竟然就是问这个,画酒气得说不出话。

“反正我当真了。”

宴北辰没指望她的答复。

从林州出发前,他给自己埋下一份礼物,或许永无再见之期。

但留个念想,也很好。

他这一生,最缺的就是念想。

灵罩碎裂前,宴北辰揽住画酒,埋首在她颈间,低声呢喃着,无人能懂的咒语。

珈泽并不在意,那不过是,猎物垂死前的挣扎。

他不信,世上还有东西,能抗住神劫与神脉。

珈泽难得想要嘲讽,还未开口,迷网织成的劫雷下,忽然盛开滂沱绿意。

少年的咒语念完,往生骨盘旋而出。

地面长出大片藤蔓,两者交相缠绕,护住身下一方山河。

须臾之间,遍地春意。

大地重焕生机,填补被珈泽抽走的灵脉。

望着不断生长的藤蔓,珈泽目眦欲裂。

这是苍生术的最高阶。

苍生术法,掌生命之灵。

是最简单的灵术,也是最难的。

成片藤蔓长出,冲破重重劫雷,上接云天,将万物不生的苍野,变成世外桃源。

可宴北辰,分明是一个魔头,怎么可能!

珈泽忍不住上前半步,却被脚底藤蔓,死死缠住,动弹不得。

藤蔓不断延伸,环绕到珈泽身旁,盛开细小粉白的花,从他眼前飞旋而过。

这一刻,珈泽知道,自己彻底输了。

唯一遗憾是,没有带走画酒,留她存活于世,他实在不甘心。

不过再多遗憾,从今日起,从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起……

再也与他无关。

飞旋的花招摇,无声嘲弄,看啊,你拼命想杀的姑娘,有人用命护住了她。

珈泽不知,该用何种语言,形容此刻感想。

藤蔓缠绕成巨大的笼,将珈泽困在中心。

他垂眸低语,不知在对谁说:“在你还没出生时,我就向神请愿,望你一生顺遂,喜乐无忧。”

酸楚裹挟他整颗心脏。

为什么天意总是捉弄人?

他怎么就忘记了,她不只是画酒,更是他期盼好久,才盼来的小妹妹。

不过珈泽没有时间后悔,他的指尖,开始溃散。

逆天而为的代价,来得这样快。

望着一点点化作齑粉的身体,珈泽大笑起来。

狂风将他破散,最后半张面庞,也与笑音一同消逝。

珈泽就这样死了。

可困境还没有结束。

宴北辰已经是强弩之末。

往生骨是把双刃剑,如同悬崖边的毒草。

被毒草咬一口会死,但与此同时,也能长出飞过悬崖的翅膀。

取与不取,在此一念。

动用它的力量,就要承受它的代价。

它是救赎之道,也是天道的陷阱与锁链,等待时机成熟,天道会彻底清洗,让血脉肮脏的邪魔,永世不得超生。

宴北辰是个惜命的魔头,但凡有别的办法,他绝不会想,以毒止痛。

可现在弱小的他,需要这份力量。

因为死亡的力量,可以让他长出翅膀,带着画酒,飞离绝境。

*

珈泽虽死,他转嫁的劫雷却在,需要有人替他承受。

渡神之雷,除了珈泽本人,谁也不可能活着走出来。

找不到应劫之人,劫雷化为无数利剑,朝下方两人刺去,势必要见血。

灵罩已经碎裂。

宴北辰的剑,断裂后,斜插入不远处的黑土。

他再也没有办法,只好低头,用身躯为怀中姑娘,支起最后一层屏障。

那些渡神的森寒白刃,毫不留情,通通扎进邪魔的身体,重新变成劫雷,肆意流窜,想要撕裂他。

“不要!”

画酒扯住他流泪,“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可他抱得死紧,恨不得将她融入骨血般,没有松开的念头。

痛到极致时,宴北辰恍然,忆起与画酒初见的场景。

那时他死死攥住她的裙摆,不愿放手,像个固执的可怜虫。

和现在倒是很像。

后来,他想骗回往生骨,费心研究她,诱她动情。

不仅没成功,自己反而倒,先输得一败涂地。

还有云顶穹宫。

妖兽劈来时,宴北辰自己都没想到,面对最讨厌的姑娘,自私如他,会毫不犹豫飞身上前,在少女惊诧的目光下,替她挡下致命一刀。

他终于迟钝意识到,原来不是讨厌,而是喜欢。

迟来的喜欢让他恐惧。

毕竟他此前,已经做了很多,令她反感的事。

带着少年热情,他也想获得她的好感青睐。

在星州追上她时,他捧着以血蕴养的神花,她却毫不留情,踩得稀碎。

还有她射向他的一箭,以及长幽洞穴,好多好多事……

一点一滴,他都记得这么清楚。

鲜血浸透少年的白衣,他反倒笑起来,额上血珠粘稠透亮,滑过脸颊,如同血泪,滴到画酒被狂风吹乱的发上。

好脏。

宴北辰想擦干净,血却越来越多。

算了。

他放弃了。

过往很多经历,细数一件,都足以令世人惧怕。

可宴北辰既不在乎,也不惧怕。

他以为自己是个异类,直到今日,原来他有害怕的东西。

“别哭啊。”

他声音像只漏风的鼓,手臂抱着她,以身为屏障,将丑恶隔绝在外,不让它们玷污怀中姑娘的眼睛。

他发誓一般,“我会为你挡下这些劫雷。”

他害怕她的眼泪,那让他觉得,比死更难受。

宴北辰黯然地想,他生来就是多余的。父母不要他,连养育他的姑姑,也要抛弃他。

没人喜欢他,更没人需要他。

他生无长物,拼命活下去。

贫瘠的年少时光,他看见遥不可及的瑰丽天光,仰头用手掌接住。

然后,繁亮的星滑落,流过他的指隙。

看着满地余烬,宴北辰便明白,那些美好的东西,终究不属于他。

他只配站在地狱里。

他当然喜欢画酒,也想当豪掷千金的人,引她回顾。

可他的世界空空荡荡,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

幸好,还有一条性命,可以给她。

“我将性命赌给神明,今日输了,要死在这里。可你还不能死,你要替我去看山川河流,浮生百态。”

少年声音飘忽不定,如同梦呓。

这样的话,不过是绞尽脑汁,想为她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他在神墓留下性命,注定应验诅咒,死在苍野。

所以不必为他感到伤心。

“我答应过你,要保护你的。”

他黑眸水光颤抖,望着怀中姑娘喃喃,“画酒,我爱你爱得好辛苦。下一世,换你先喜欢我,好不好?”

风云际变,日月倒悬。

天地都在被狂风洗劫,除去雷鸣,什么声音都听不清。

苍野下起雨,浇湿每一寸土地。

滂沱大雨夺去少年仅剩的生机,他灰败的眸中,倒映出最后的场景。

场景中,他只用站在原地,说一句喜欢,少女就绽开笑意,冲进他怀抱里,仰起小脸:“我也喜欢你,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这都是宴北辰幻想的。

可他心满意足,微笑着合上眼。

虽然画酒总不相信,但被她怀疑拒绝的每一次,他都很痛。

那颗不存在的心告诉他,他依然在喜欢她。

不,不是喜欢,而是深入骨髓的爱。

当日在云水居,画酒存心戏弄他:“你有多爱我?”

那时他有自己的骄傲,不肯作答。

而现在,宴北辰终于可以,以行动回答她。

他这样自私贪生的邪魔,已经爱她到,愿意舍却性命,替她死在劫雷之下。

*

宴北辰合上眼,鲜血已经染红画酒的肩膀。

画酒看着前方,眼眸倒映出,不尽的熊熊业火。

业火蔓延,烧尽苍野的生脉,唯独避开她。

不知看见什么,画酒满脸是泪,终于悲恸出声,伸手回抱住少年。

感受到微弱的力量,百骸剧痛下,宴北辰挤出最后一抹苍白微笑:“这一次,不会再把你抛下。”

他想起了,早就消逝在滚滚红尘的过往。

原来,她早就毫无保留喜欢过他。

他错了。

但这一次,不会再丢下她。

向天借来的五百年,浪费掉四百年,剩下不足百年,去相识相知。

匆忙得,寒雨晚来风。

如果再多一些时间……

眼皮似有千斤重,宴北辰忍不住想,再多一些时间的话……

可惜已经没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