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80(2 / 2)

怎么会是假的呢。

那都是她以血泪经历过的真实。

都说人死之前,记忆走马观花,难道她已经死在苍野劫雷之下,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死前的梦?

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画酒神情肃然。

如果宴北辰不出现,她可以继续缩在龟壳里,假装她曾经的悲惨,才是做梦。

可他不仅出现,还要强势介入她的生活,打破她伪造的假象。

或许现在才是梦。

想到这里,画酒平静看向墙院外,夕阳给白云裹了一层糖衣,霞光漫天。

她没有看他,只说:“可我不喜欢你,一点也不。”

这已经是画酒最后的仁慈。

连不喜欢都无法形容的程度。

赤裸裸的恨才对。

画酒恨所有伤害她的人。

她想看他们跪在地上痛哭,哀嚎,和她一样痛才好。

只是没有能力报复,才装作大度,装作不在意的模样。

事实上,她一点也不大度。

但世道容不下自私的鬼,只能换个活法,变成善良的神,活成众人喜欢的画酒。

她想报复所有人,只是从小所学的道德仁义,束缚住她,不允许她逾矩。

某种程度上,她羡慕宴北辰。

他有自己的道德体系,坏到极致,杀尽天下人,也只会觉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可画酒做不到,于是表面光鲜,实际的阴暗面,早就发霉。

她恨伤害她的人,更恨伤害她之后、又轻易忘记的人。

画酒最恨的人,不是颜银,甚至不是青瑶,而是宴北辰。

她恨他总是做出一些,让她无法继续纯粹恨他的举动。

闻言,少年整个人都僵住,只剩衣摆拂动,寥落半卷风。

这一刻,画酒忽然觉得活得好累,没有力气继续恨这些人了。

剩下的时间,浪费在无用的恨上面,只会折磨自己。

她不想再执着过往,早该向前看了。

唯一的要求是,宴北辰不要再说这种蠢话。

画酒摇头,诚实道:“我们之间,毫无可能。”

*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宴北辰都没再出现。

倒不是他知难而退,而是赤州追捕咬得太紧,他的时间不够了。

悲喜并不相通,害人的锦安,倒是没有一点心理负担,交际游走,时不时去星州拜访颜银,争取好感。

这一次回幻思宫,锦安与赤州的同门结伴。

同门告诉锦安,最近赤州在追捕逃犯,那人很危险,让她小心。

锦安完全没放在心上。

幻思宫的每个弟子都有独立庭院,与同门告别后,锦安回到自己的小院。

身后明月高悬,锦安拉开门进屋,转身正准备关门,灵力劲风迎面袭来,将她拍得后背着地,“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锦安倒在地上,按住胸口,抬起惨白的脸。

庭院枝影横斜,颀长人影背负明月,提刀朝她走来,看不清面容。

不知来者何人,锦安强装镇定:“你是谁!”

那人没回答她,步步逼近,急得锦安大喊:“别过来!再过来的话,我喊人了!”

闻言,那人似乎轻笑一声。

他已经提前布下法阵,在锦安踏入的一刻,就只剩死路一条。

直到寒光映亮少年半张脸,锦安才看清他是谁。

“你……”

虽然叫不出他名字,但锦安大概知道宴北辰是为何而来。

果然,少年低声笑笑,接下来的话印证她的猜想:“我这人公平得很,你让人砍我一刀,我连剑都没带,也来还你一刀。”

锦安忍痛爬起来,飞速往外跑,却被结界拦住,回头怒道:“你有什么证据是我做的?”

而且她根本没想害他,是他自己非要去挡那一刀。

锦安觉得自己真是飞来横祸。

少年沉默,似乎在思考她话的真伪。

眼见跑不出去,锦安趁机狡辩,想稳住他:“会傀儡术的又不止我一人!”

锦羽也会啊。

察觉宴北辰不为所动,锦安抬手化出长弓,仗着箭术,连发两矢。

少年身如鬼魅,快到无法捕捉。

锦安额上渗出细汗,正欲射第三箭,身后传来冷音:“抓住你了。”

刀影闪过,锦安眼前的世界极速翻滚。

“嘭”的一声,那颗头颅砸在尘土里,扬起层层飞尘,很快被少年苍白的手拎起。

看着丑陋的人头,宴北辰扯出一抹冷笑:“证据?我杀人只看心情。”

他刚才只是在思考,这一刀砍在哪里,比较合适。

*

锦安遇害的事传出来时,画酒的禁足也结束了。

入秋的夜,雷声滚滚,雨意来势汹汹。

画酒做了个极为恐怖的梦,梦中雷电划过,一颗滴血的人头放在她床边,表情惊恐。

而人头旁边,少年笑吟吟问她,喜不喜欢这份礼物,要是喜欢,他就去把青瑶的也捧给她。

画酒吓得惊醒。

窗外雷声还在继续,大雨瓢泼。

还未放松,她彻底惊住,攥紧身下锦被。

抬眼望去,阴暗的墙角,闪电照亮少年森白的半张侧脸!

第77章077

“你有病是不是!”

大半夜不睡, 跑来这里装神弄鬼。

联想起刚才的梦,画酒气得砸个软枕过去,还未落地, 被少年抬手接住。

在少女气愤的目光下,宴北辰走过去,递还软枕。

画酒没接,指着门外, 失控道:“出去!”

外面雨很大,话刚出口, 画酒就有些后悔。

不过直到少年转身离开,她也没有阻拦的意思,任由他走进雨中。

画酒本来有丝愧疚,直到第二日,幻思宫那边传来消息,说宴北辰就是杀害锦安的凶手。

得知宴北辰杀人, 还半夜来她屋子里,冷静看着她, 画酒简直快被吓疯。

她只恨当时没扔石头过去。

不仅如此, 赤州仗着宴北辰不敢露面,除了锦安的事,把赤楼的失踪, 也顺势归结到他头上。

但宴北辰也不冤枉,这些事,本来就是他干的。

一时间, 宴北辰这个名字, 在神界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

画酒以为能过一段安生日子, 没想到宴北辰胆子这么大,被追捕的情况下,还敢来见她。

宴北辰这个疯子,一旦看上什么东西,就想立即得到。

“能不能喜欢我?”

云水居的角落,他偏执地捧起她的脸,不许她转头,聚精会神盯着她每一寸反应。

快说快说快说,说你喜欢我喜欢我喜欢我喜欢我……

画酒挣脱控制,推开他:“你让我觉得恶心!”

恶心?

宴北辰茫然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怎么会恶心呢,他喜欢她啊。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想要你毫无保留的爱。”

画酒久久无言。

可是她已经毫无保留爱过,如何重头再来?

更何况,画酒知道,宴北辰谁也不喜欢,只爱他自己。

画酒指着他,痛苦道:“你的喜欢和热情,都是伪装罢了!”

上一次他说爱她时,转眼就往她背后捅刀子。

谁敢相信他的鬼话?

宴北辰并不放弃,往前一步:“小帝姬,我真的喜欢你。”

画酒当然不会信他。

他的喜欢和爱,都太宽泛,太虚无,只是诱捕猎物前,虚假温和的面具。

而她不过尘世中的俗人,连好好活下去,都需要付出全部努力。

她怎么敢去相信他?

“可我不喜欢你!”

面对少年步步紧逼,画酒不断后退,失控大喊,“不许再靠近我!别碰我!”

那些被关在牢里,恐惧的日夜,好像又出现了。

她厌恶他带有侵略性的靠近。

宴北辰说:“我喜欢你,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少女被逼退至墙角,他缓和姿态俯身,试图安抚。

等画酒好不容易冷静,却漠然盯着他,毫无预兆照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清脆一声响,苍白少年没躲,被打得偏过头去。

挨了巴掌,宴北辰反而冷笑起来,顶着腮帮立直身子。

脸上火辣辣的,比他想象中还痛,看来她是真没留情。

刚准备计较,少女却颤抖着肩,先一步泪流满面,仿佛被打的人是她。

“你哭什么?”宴北辰彻底不解。

画酒说不出话,只用通红的眼睛盯着他。

为什么她已经决定放下,他却还是要杀人?

杀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画酒颤着声线,说了句宴北辰听不懂的话:“你果然会变得和他一样,可你偏偏,又不是他。”

宴北辰没在意她奇怪的话,只说:“你需要我,我可以帮助你。”

真情无法打动她,那就用利益诱惑她。

他可以成为她的刀,帮她除掉讨厌的人。

画酒恐惧道:“不,我害怕你!”

害怕得到,更害怕得不到。

宴北辰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在画酒面前,也懒得装模作样,不解道:“她想要杀你,我为什么不能杀她?”

锦安不过一只蝼蚁,为什么要因为这个生气?

画酒摇头:“那是我的事,和你无关,我会自己解决!”

她觉得快疯了,被宴北辰逼疯。

他只淡淡笑,没出言反驳,心头不屑至极。

她自己解决。

呵,如果送给别人杀,也算解决方案的话。

宴北辰离开后,画酒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

局势越发紧张,赤州甚至派人来到星州,请求星沉言协助,却没得到回复。

画酒以为宴北辰会消停一阵子,或者直接躲回魔界。

她没想到,准备回幻思宫那日,身后少年出声叫住她:“小帝姬。”

画酒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阳光下,宴北辰面色呈现不正常的苍白。

当着画酒的面,他捧出一盆璨然盛放的芙染花。

阳光下,神花华彩熠熠,美得惊心动魄。

养一朵芙染花,需要一百年。

画酒震惊地抬起眼。

宴北辰却神情平淡。

上次她说不相信他的爱,他回去彻夜反思。

都说神族喜欢用这花表达爱意,那他也种出来,送给她好了。

芙染花要养一百年,他等不起,只能查阅古籍,拿血一次又一次,强行催开神花。

试了上百次,只成功这一盆。

宴北辰递过去:“赔给你的花。”

看着那盆花,画酒眼眶酸涩,只感受到浓厚的悲哀。

她曾经如此期待能看到它开花,期待得到他的爱。

等了几百年,才终于看到。

但现在,对她而言,芙染花早就不重要了。

画酒平静道:“耽误我赶路的花,不需要了。”

宴北辰递过去后,画酒没接。

神花连盆一起砸下去,摔得破碎。

摔到地上后,强行催开的花没有消散,躺在土壤里,散发诡异红光,如同血液。

她早就不需要他的爱了,为什么还要来,动摇她的心?

画酒硬起心肠,踩着泥土碎花,从少年身前,径直走过。

宴北辰低下头,望着被她踩碎的花。

画酒把他的心血,扔在地上践踏。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出奇愤怒的。

然而少女经过后,他没有追,而是屈膝蹲下,抓起破碎的花,一口一口,吃了进去。

为什么不相信他的爱呢?

他的骨血,换了种方式,又回到身体里。

心中的暴戾被压制。

*

因为魔族谋杀神族的导火索,神魔两族关系迅速恶化,拖了数年,终于找到开战的借口,试探对方实力。

战争永远都是上位者的游戏,靠下面人的热血,骗他们去送命,继而掠夺自己想要的资源财富。

开战之前,按照旧例,神族四州王族,都需要来到日神殿前的高台,鼓舞军心。

按照次序,青瑶排在画酒之前。

青裙仙子大义凛然陈词时,画酒举目望去,下方无数狂热的神族被鼓舞,声势震天,大有不破魔族势不还的气概。

轮到画酒时,看着那些无辜的神族士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画酒知道,他们之中,注定有一部分人,要成为权力的牺牲品。

她应该像四州的王族一样,骗他们去奉献,骗他们去牺牲。

站立许久,预想的话就在嘴边:“希望你们……”

在无数双眼的热切注视下,画酒再也说不下去,那些骗他们去送死的鬼话。

无数普通人尸体高垒,才能垫起,她现在所处的高度。

脚下高台漫出鲜血,令她反胃。

“活着回来。”

说完,画酒转身离开高台,毫不留恋。

直到她彻底离开众人视线,下方的神族士兵们,还沉浸在诡异的安静中。

千万年来,神界四州,王族无数。

画酒是第一个站出来,公然说出这种话的。

神族士兵皆愣。

以往的王族,总是长篇大论激励他们,去战场抛头颅洒热血。

只有画酒,简简单单八个字,产生载入史册的效果。

很多年后,后世仍旧流传着这传奇性的一幕——

当年的画酒小帝姬,亭立于四州豪杰前,一袭雪白长衣,外面装点绯裙,腰系细长青蓝飘带。

日神高台上,万千华灯起。

少女脸庞素白,没什么表情,唯独额心一点朱砂,红得刺目,圣洁清冷。

她静静站立时,漫长静默中,众人意识到:就算是神族,千万年来,也只得这样一位得天独厚的神女。

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是盛世之花,只开在繁华的土壤,是战争对胜利方的褒奖,不该出现在任何贫瘠之地。

少女臂挽披帛,烟雾般扬起,由白渐绿渐红,如风过平川,枫林尽染。

狂风中,她的目光平静,遥望远方的远方,那是无人之处。

一种类似悲悯的情绪,在她脸上产生。

许久,她说:“希望你们,活着回来。”

活着。

原来他们的性命,在一个王族眼里,也值得被在意。

*

这次神魔大战,没掀起什么水花,以魔族小败收尾。

画酒回到幻思宫后,由于雾云台推青瑶的事,加上日神高台的“不正当”发言,很多王族,有意与她保持距离。

出任务时,没人和画酒组队,她被妖兽咬伤腿,回星州养伤。

这时候,四州青年英豪,倒是都派人,来星州提亲。

他们想娶的不是画酒,只是星州的小帝姬。

一时间,星州门庭若市,来往王族络绎不绝。

画酒知道这些事,但并不在意。

这一年冬,神界罕见地下起雪。

画酒腿伤未好,披着厚厚的狐裘,坐在木椅上。

“萧萧梧叶,吹送寒声。”

云水居的庭院,传来少女吟诵旧诗集的声音。

一墙之外,枯枝银装素裹,少年眼睫上都凝结一层冰霜。

他在墙角坐了半天,等到追兵离去。

直到少女念完整本旧诗集,梨木窗扉透出暖黄的光,宴北辰才抬起眼,身上冰雪,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下。

画酒合上诗集。

零落飘雪中,少年缓缓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在地上,从下仰望她。

失败多次后,宴北辰终于学会礼貌:“小帝姬,很抱歉,请原谅我的冒昧。但我来是要告诉你,我真的很喜欢你,能不能请你嫁给我?”

那眼神哀戚,仿佛被拒绝,就会破碎,跟着夜雪一同被吹散。

他冒险回来,只为求娶。

第78章078

“能不能请你嫁给我?”

听清宴北辰的话, 画酒不觉得惊奇,只是思考,他又在图谋什么?

借她的身份, 做他的登天石?

想通这层,画酒轻笑:“父亲不会允许我嫁给你的。而且,就算我跟你走,你也洗刷不掉罪名。”

言外之意就是, 不要妄想利用她。

宴北辰茫然片刻,完全不明白, 她为什么会这样说。

即便不明白,他依旧苦涩地承诺:“现在的我什么也没有。但请您相信,给我五百年时间……”

害怕她没有那么长的耐心,于是改口:“不,只需要三百年。”

“三百年后,神魔九州之内, 我会成为与您最般配的人。请给我一个机会,等等我, 不要嫁给别人。”

他不奢求她现在嫁给他了, 他只需要一个机会。

少年的承诺那样真诚动听。

然而……

“我为什么要等你?”

画酒的目光,比枝头的雪还冷,“你的承诺, 一文不值。我现在就能找到更好的,为什么要等你变好?”

这话当然是骗他的。

画酒不想嫁给任何人,她已经准备拒绝, 只是恰好宴北辰来了。

竟然不怕死来这里, 就要做好,承受她怒火的准备。

“小帝姬, 请相信我,没有人会比我更真心。”

宴北辰仍旧望着她,目光是演不出的诚恳。

看上去,他似乎真的很害怕,她会嫁给别人。

画酒没有反驳,将诗集放在一边,托住下巴问他:“你有多爱我?”

循循善诱,给他假象。

看着单膝跪在自己身前的少年,画酒想起,很久之前,她也这样卑微哀求过,求他娶她。

可是,高高在上的宴北辰,不愿意娶无权无势的画酒。

现在两人地位颠倒,他一无所有,凭什么让她去迁就?

凭什么?

画酒实在想不通,所以想从他口中,听见答案。

或许答案也不重要。

因为过去的事,无法重演,她不可能得到满意的答案,获得解脱。

所以,她就是故意戏弄他。

画酒以为,看见少年痛苦,她会觉得痛快。

然而,她一点也不快意。

不过不快意,她也不会低头。

毕竟情爱里面,谁先低头,就会输得一无所有。

这一次,画酒不要再当输家。

就算一起输,她也不要宴北辰独自赢。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探寻到,关于悔恨的蛛丝马迹。

然而,少年漆黑沉寂的眼睛里,除了满腔真诚,什么也没有。

就连那缕真诚,也很快消散。

宴北辰意识到她在戏弄他。

理智告诉他,画酒的态度,决不会轻易转变。

于是他紧闭薄唇,不愿回答,不愿更加卑微。

少年站起身,背负长剑,消失在茫茫夜雪中,一次也未回头。

*

大雪下了三日,度过严寒,开春的星州繁花如海。

春宴的前夜,画酒颓废坐在台阶上,远处人影走来,在她头顶投下一片更暗的阴影。

画酒抬起头,发现珈泽像小时候一样,在她面前屈膝蹲下,与她高度齐平。

“珈泽哥哥。”

画酒双手放在膝上,捏紧裙角,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她不确定,珈泽会不会好声好气搭理她。

看着少女发顶,珈泽实在很了解她,知道画酒心情不好时,就会像这样,坐在台阶发呆。

如果是小时候,他可以问一句:“阿酒,怎么坐在这里?是姨父和姨母吵架了吗?”

然后笑着递过去一只手,将她拉起来。

可现在他们长大了,他不再懂得画酒为何烦心,也失去询问的立场。

面对少女猫声猫气的呼唤,只好敛去眼底太过明显的温柔,装作不大高兴的模样,“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台阶每日都有侍女打扫,但珈泽从不会坐在这种地方。

然而此刻,或许是夜色温柔,遮掩掉多余的复杂关系。

向来有洁癖的他,也不嫌台阶脏,在与画酒间隔一臂的地方坐下。

这样的距离,不会远到生疏,也不会近到,令人难以忍受。

面对少年突如其来的靠近,画酒不大自在。

珈泽曾经说过,等她长大,他们就能一直在一起,比世上最好的朋友还亲密。

可是后来,他们真的住到同一屋檐,珈泽却开始嫌弃她。

画酒收紧指,将裙角捏得更皱。

虽然珈泽真的很讨厌,可是他又真的很好,她一直把他当成亲哥哥尊敬。

她不希望,珈泽如同前世那般,死在苍野。

救珈泽,也是救她自己。

在画酒看来,他们是兄妹,同根而生,完全没必要,拼得你死我活。

无论有没有效果,画酒都想借今晚的机会,缓和两人关系。

画酒鼓足勇气开口:“珈泽哥哥,在我没有回星州之前,你对我真的很好。你带我划小船,摘莲花,包粽子。陪我数星星,抓萤火虫,这些我都记得的。抱歉,毁了你的圆满人生,你想要的东西,我不会和你抢的。”

请不必把她当作对手,赶尽杀绝。

画酒心底一直认为,珈泽视她为污点,她的出现,毁了他的清风霁月。

虽然画酒不觉得是自己的错,但她愿意放低姿态,以最低成本,解决问题。

这番话无可挑剔,要态度有态度,要诚恳有诚恳。

然而珈泽转过眸,满眼不可置信。

少年晦暗的目光中,涌动着浮沉的光,层叠的痛。

那是画酒不能理解的情绪。

半晌,珈泽起身冷笑:“你毁掉了我最爱的人才对。”

他毕生唯一想娶的姑娘,连宣之于口,都是罪恶。

隔着半披月光,珈泽遥想起,当年在逍遥墟的时光。

虽然辛苦,但前路充满期待。

为了星沉言一个承诺,他勤奋刻苦,日夜苦修,只想尽快学成归来。

从逍遥墟回来,他甚至连星州都没回,第一要务是赶去云州看画酒。

百年过去,少女穿着缀花仙子服,热情跑出来迎接他。

同色的浅紫发带,垂在她身前,乖乖巧巧。

少女仰起脸,笑容纯粹,目光盈盈望着他:“珈泽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她的信任与亲近,一览无余。

珈泽低下头,怔愣许久,想如少时般捏少女脸颊的手,也滞在空中。

最后那只手,只能无奈调转方向,欲盖弥彰,将她发上的花瓣摘下。

那时,她满眼都是他的样子,美好得不敢让人靠近。

以前他爱护她的天真,可现在,这份天真令人厌恶。

画酒永远无法真切理解他的痛,这才是他们之间,不可弥合的根源。

望着珈泽眼底生出的痛意,画酒以为他在说,因为她的出现,伤害了青瑶。

对于青瑶,画酒丝毫不感到抱歉。

“我并不觉得有愧于青瑶。相反,你们总觉得她可怜,实际上她欠我的比较多。”

与青瑶有关的问题,画酒向来不肯退让。

这场聊天,不欢而散。

*

雾云台一别,画酒很久没见过青瑶。

虽然珈泽从画酒手里拿走解药,解了青瑶的毒,但这次中毒,诱发青瑶生来就有的心疾,时不时心口绞痛,致使她久病不起。

这种绞痛不会危及性命。

可每次发病,细密的痛,如同蚂蚁啃噬心口,让青瑶抓狂。

医师曾私下告诉青瑶,说她先天不足,有早产之像。

这问题不难猜。

魔族怀胎三个月,神族怀胎需要十年。

当初颜银生下画酒时,颜楚客居星州,满心怨恨,不惜以药催生,诞下青瑶,将两者替换。

每一次绞痛,青瑶都越发憎恨死去的颜楚。

虽然颜楚的恶劣行径,某种程度上,给青瑶带来好处。

但不妨碍,此刻的青瑶恨她!

青瑶只需要最利己的情绪,从不在同一人身上,耗费多余感情。

要么纯粹喜欢,要么纯粹怨恨。

哪种情绪更有益她的身心,她就毫不犹豫选哪种。

颜楚已经死了,感激不会有半点收益,不如怨恨,起码能让她痛苦时,心情愉悦些。

这种心理,同样适用于画酒。

没有利益冲突时,青瑶可以喜欢她。

但一旦对立,青瑶绝不会,再给她半分好脸色!

雾云台上,虽然坑了画酒一把,导致她名声尽毁。

但对青瑶而言,此举得不偿失。

重新给她一次机会,她不会选择,把自己搭进去。

心疾之后,青瑶整个人都病恹恹的,精气神没了,还喜欢疑神疑鬼。

颜银大张旗鼓举办这次春宴,就是想让青瑶多出来走动,改善心情。

姹紫嫣红的花园,星沉言没露面,颜银拉着青瑶坐在主位,画酒待在下首。

被邀请的四州王族,很识趣地明白主人用意,都忽略画酒,去恭维青瑶。

周围花香馥郁,画酒身后,只站着一个奉盘侍女。

侍女高挑娴静,并不多话。

没人搭理画酒。

被春日暖阳一照,她浑身骨头都晒软了,只想趴在桌案睡觉。

这种行为当然不合礼。

画酒只好凭借意志力,勉力支撑坐直,等待散宴。

歌舞喜悦中,身后侍女忽然惊叫,吓得画酒立时清醒。

众人皆看过去,只见高挑侍女望着绿意掩映的高墙,目露惊恐。

很快,大家就清楚是怎么回事。

侍女目光尽头,重重深绿中,一点寒芒透露杀意,直指画酒所在的方向!

寒芒之后,是蒙面少年寂然的双眼。

他松开指,“嗖”的一声,弱水箭破空疾驰而来。

射出第一箭,蒙面少年很快再度上弦。

然而第一箭夺走大家全部注意力,没人在意,他接下来的举动。

画酒静坐原地,认出宴北辰来。

她瞪大眼眸,脑子里的弦崩断,第一反应甚至不是躲。

“画酒!”

珈泽跃上前抓箭,心都快跳出来。

然而紧握住那只“箭”时,他意识到中计。

停在画酒额前的“箭矢”只是障眼法,被珈泽抓住,散如满天繁星,如同一场烟花戏法,怦然炸开。

珈泽回过头,真正的第二支箭,已经穿越人群,直逼青瑶面庞。

第79章079

“嘭——!”

金玉相击, 铮然巨响。

强悍的灵力波炸开,震得在场人,伏倒一片。

余波散去, 众人才看清,青裳少女周身罩着一重金光,以霸道之势,隔开夺命弱水箭。

“有刺客!保护青瑶帝姬!”

此时神侍终于回过神。

金身护体, 隔绝不了剧痛。

强大的力量,震得青瑶全身发麻, 快要失去知觉。她闷哼一声,呕出血来,染红衣襟。

尽管痛苦,她还是勉力望向高墙,只看见蒙面刺客双眼漠然,如同俯视蝼蚁。

起伏的惊呼声中, 青瑶再难维持体面,捂住心房, 蹒跚退后。

见她踉跄倒地, 宴北辰蹙眉。

他没料到青瑶竟然如此怕死,参加春宴,还用金身护体。

金身是珈泽的。

自锦安出事, 青瑶察觉危机,一直处在惴惴不安中。

为了让她安心,珈泽特意凝出半生修为, 化作金身保护她, 她才敢露面。

幸好,她的谨慎, 又保住她一次。

失去意识前,青瑶得意地笑了笑。

她心底冒出的念头,不是恐惧,而是巨石怦然坠地的解脱感。

汲汲营营半生,难得有休憩的时刻,真是轻松。

反正青瑶知道,后面的事,不必自己操心。

珈泽会替她收拾刺客。

一击不中,宴北辰目光凛然,翻身而下。

他现身庭院中,当即拔剑,转瞬化出七十二把剑影,狠绝至极,势必斩草除根。

今日敢当众来此,宴北辰早就做好,不能全身而退的准备。

只是被抓住前,他必须带走青瑶。

他是个自私护短的魔头,挡画酒路的人,就是他的敌人。

当他的敌人,就去死。

参加春宴的,大多是四州王族亲眷,灵术不佳,惜命得很。

她们被蒙面少年吓得惊慌失措,作鸟兽散。

逃窜时,还不忘召唤神侍,捉拿刺客。

宴北辰的目标又不是她们,懒得搭理,七十二把黑剑,直指青瑶而去。

可他已经失却先机。

珈泽回过神,狭长的眸闪过寒意,立即出剑抵挡,上前与他缠斗。

一黑一银两位少年,招式缭乱,晃花人眼。

珈泽有些吃惊。

身前少年刀剑双修,以剑化刀,实力不容小觑,远比他想象中,要难对付得多。

珈泽根本不敢分神。

对面黑衣少年一刀砍来,他难以应付,只能收回罩住青瑶的一半修为,才勉强扛住,迎面而来的霸道刀气。

远处护卫围拢,掩护众人撤离。

刹那间,交战的劲风袭向画酒。

她看见珈泽举剑抗住宴北辰一刀,身下地面却承受不住压力,乍然开裂,裂痕一路延伸到她这边。

庭院太小,施展不开,收不住的灵力,很容易误伤周围。

打斗的两人只比武力,没用灵术,却仍旧招招致命,没给对方留活路。

普通神侍,根本不敢靠近。

珈泽顾虑亲友,不敢放开打就算了。

令他吃惊的是,黑衣少年竟然也在控制灵力,刻意收敛,不想波及旁人。

所以,这里有他认识在意的人。

想到这里,珈泽眉目凛然。

高手之间对决,最轻微的误差,也能决定胜负。

趁对面人分神,珈泽一剑斩落他掩面的黑布。

失去遮掩,宴北辰后退两步,难掩周身煞气,苍白的皮肤显现出病态感。

珈泽眼神淬冰:“是你!”

他认出宴北辰。

两人之前有过几次照面。

对珈泽而言,最深刻的一次,当属画酒前往人间收服穷奇时,他在云顶穹宫,撞见宴北辰。

在此之前,他对宴北辰的印象,停留在一个和画酒有矛盾、又在众人面前为她挡刀的奇怪少年。

云顶穹宫那里,正值傍晚。

生命树盎然,散发热闹温暖的气息。

无数神族来到这里,在两指宽的红绸上,写下愿望,系于枝头,祈求神明庇佑。

面对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珈泽一眼注意到宴北辰。

少年实在显眼,穿着幻思宫的弟子服。

他一个魔头,却学着神族的模样,笨拙在红绸写下愿望,往生命树上系。

少年写了很多字,红绸带上,黑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贪心又急切。

珈泽凝神,动用灵力一观,气血瞬间上涌,将理智溃堤。

——那些红绸,无数条愿望,全在觊觎同一个人!

珈泽毕生的好涵养,悉数毁在那一天。

他从未如此动怒,直接上前,将生命树整条臂干斩下,惊得周围神族,惶恐退后。

珈泽销毁那些绸带,不让旁人观量,冷声警告:“离我妹妹远一点。”

这与私心无关,单纯站在哥哥的立场,他也厌宴北辰至极。

一个心术不正的人,根本配不上他妹妹,不允许沾染分毫!

宴北辰是个记仇的人,当日没和珈泽动手,是因为他还要去人间,不能被绊住。

今日有仇报仇,怒火化为实质,让珈泽吃了不少暗亏。

但珈泽的八个剑术师长,也不是吃素的。

银袍少年挡开刀光,闪身逼近,横剑格住对方,头也不回大喊:“画酒!”

刚才的疑惑,尽数解开。

宴北辰这样的身手,想藏住气息,再轻易不过。

他故意被侍女发现,射出第一箭,明意是刺杀画酒,引开旁人注意力。

实则,宴北辰只是想帮画酒,洗脱嫌疑!

想通这点,珈泽很难不动怒。

在他眼里,画酒竟然勾结外人,伤害青瑶。

听见珈泽蕴含怒意的声音传来,画酒留在原地,手指不受控制,轻微抽搐一下。

其他人已经带着受伤的青瑶,在神侍保护之下离开。

混乱的花园庭院,只剩杀红眼的两名少年,以及站在不远处的画酒。

“就是你盗走悯生花!”

珈泽望着宴北辰,语气笃定。

宴北辰一个魔头,神墓对他而言是禁地,连踏足都是死罪。

敢偷悯生花,更是不可饶恕。

“盗?”

宴北辰不怒反笑,“说的是你才对。”

珈泽抢走他拿命取回来的花,去救青瑶。

论不要脸,他甘拜下风。

珈泽怔然,“你什么意思?”

反正罪多不压身,宴北辰懒得客气:“悯生花是我从神墓取回来的,要说偷,也是你偷了我的东西。”

珈泽根本不信:“你胡说!”

他才不会相信,一个魔头,能从神墓取出悯生花。

宴北辰:“你连神墓的护花神识都没见到,不会怀疑,自己拿到神花,太过轻松了吗?”

神族总是这么虚伪,只相信对自己有益的真相。不直白戳穿,他们永远听不懂人话。

宴北辰才不惯着。

“神识?”

珈泽反应过来不对。

除了石蛙,他确实什么也没见到。

虽然触摸到真相,但珈泽不可能在他面前落下风,只是更加愤然,想要杀掉宴北辰。

珈泽:“你个卑劣的魔头,根本不配进入神墓!”

“卑劣?”

少年低低笑了两声,“你不更加卑劣吗?”

珈泽熟悉地形,将人逼退至花园石阵,以血启动,暂时困缚住宴北辰。

除了自己划破的掌心,珈泽唇边也渗出丝丝鲜血。

已经很多年没人能伤到他,今日他却挂了彩,难得狼狈一次。

启动阵法后,珈泽无法动弹,对画酒说:“快动手,杀了他!”

或许是被吓住,画酒迟迟没动。

珈泽大声质问:“他一个魔头,难道你也要和他一个立场吗?现在动手,还能将功补过!”

“杀了他!”珈泽厉声逼迫。

画酒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宴北辰的胆子真是大,逃命途中,还敢当众弑杀神族。

他残忍,又爱招惹是非,没人能保住他。

就算不被处死,也要丢进大荒流放。

现在他被石阵困住,画酒清楚,等武神侍赶来,宴北辰绝不可能逃掉。

在珈泽的催促声中,画酒缓缓上前,捡起那支遗落的弱水箭。

整个过程,宴北辰都注意着她的动向。

石阵虽然牢固,但他拼尽全力,未尝不能脱身。

但宴北辰没有那样做。

他只是隔着透明的结界,望着画酒。

此刻画酒脑子里,仿佛有无数小人在争吵。

有一半小人高兴鼓掌:“杀了他杀了他!”

另一半小人悲伤哭喊:“不要不要不要!”

画酒快被逼疯了!

“闭嘴!”

她化出长弓,搭箭上弦,直指宴北辰!

挣扎间,画酒想到另一种可能:

一旦活着离开大荒,所有罪名,都能洗清。

不仅可以洗脱刺杀的罪名,连之前两条人命,都能一笔勾销。

这是宴北辰唯一活命的方法。

画酒握紧长弓,指腹紧绷,冷静又颤抖:“珈泽哥哥,如果我射出这一箭,无论他有没有死,你都必须答应我,你不能再杀他。让他前往大荒,去接受应有的惩罚。”

大荒是被神厌弃之所,关押穷凶极恶之徒。

从没有人活着出来过。

那里比死亡更可怕。

珈泽没想到,画酒竟然这么恨他,于是不假思索:“可以,我答应你。”

看着少女决然的眸,宴北辰先是不解,最后神色惨然:“我知道,你不会想杀我的。”

他在帮她,她不会伤害他的。

石阵结界中,少年语气无比镇定,然而望着少女的眼,却无声透露哀求。

求你,不要这样做。

其余所有人,都可以想杀他,唯独画酒不可以!

第80章080

明明脆弱得像要哭出来, 但少年脸上,表情如雨冰冷。

仿佛在说,他根本不在意。

宴北辰不会想到有这样一天, 他竟然会愚蠢到,去赌她不忍心。

在他遥望的地方,少女身姿挺拔,带着飒飒英气, 如同狂风中不折的劲竹。

他不知道,这是他曾教她的箭法。

而如今, 要用在他身上。

画酒指腹都绷得麻木。

她有过犹豫与挣扎,但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很快被更强大的理智压过。

她安慰自己,她知道的,就算被罚入大荒,宴北辰也会活着出来。

他会没事的。

只是画酒忘了, 站在她对面的少年,和所有人一样, 是血肉之躯, 会伤心,会痛,会流血, 会流泪。

她忘记了。

闭上眼时,画酒听见心底沉寂许久的声音,在她耳畔, 对她轻声说:“箭, 当然要用来射杀最心爱的人。”

是宴北辰的声音,不过不是她眼前脆弱的他。

这句话仿佛定心丸。

画酒不再犹豫, 再也看不见,少年眼底无声的哀求,利箭脱手而出。

宴北辰以后会用箭杀很多人。

而今日,他要先自己领略一番,被最熟悉的武器了结。

短短一瞬间,被无限拉长。

箭矢疾驰时,画酒在心底为自己开脱。

她不杀他,珈泽会杀他。

她杀宴北辰,或许有一线生机。

等珈泽动手,一定赶尽杀绝。

而在宴北辰眼里,他以为画酒会动摇,心底生出期待。

然而少女遽然睁开眼眸,目光变得冷淡,一箭射来。

宴北辰甚至以为是幻觉。

或者说,他希望是幻觉。

直到那支箭穿风而来,没入他的胸膛,宴北辰才低下头,目光寸寸破碎。

冰冷与疼痛,一点点封住他全身血液,无数尖刺,从心口向外蔓延。

这一箭,射灭他全部的希冀与热忱。

倒地时,宴北辰想,原来画酒口中的厌恶,毫不作伪。

她真的恨不得让他去死啊。

少年眼尾薄红,身下流出一滩血,慢慢晕染开,将发丝都浸透。

他阖上眼,鲜血凝出纯黑丧钉,钉入右耳,彻底失去反抗之力。

见状,珈泽离开阵眼,提剑上前,准备斩草除根。

然而画酒张开手臂,拦下他:“你答应过我,不会杀他!”

兄妹对峙时,武神侍们终于赶来。

珈泽重新看向她,恢复冷静,压低声音:“我当然不会出尔反尔。”

混乱中,珈泽收起浮沉剑,怒声指着宴北辰:“将这魔头,打入大荒,永世不得出!”

*

宴北辰离开后,没有总是缠着她的少年,画酒身边所有事,都变得平淡乏味。

也不是事情平淡。

只是在她眼中,事情只是事情,再难调动任何情绪。

她像个旁观者,旁观周围人的喜怒哀乐。

春日,她就赏花。

夏日,她去游湖。

秋天时,画酒坐在小亭看落叶。

冬天到了,神界很难下雪,偶尔有兴致,她就自己变一场雪,纷纷扬扬,堆满小院。

明明做着和以前一样的事,可她一点也快乐不起来。

其他人的生活还在向前,唯独画酒,停在宴北辰被丢入大荒那一日。

她的时间死掉了。

自锦安死后,颜银属意的储妃人选,变成洛州的锦羽。

颜银时常邀请锦羽,来星州做客,对她好到,连青瑶都会感到不高兴,抱怨颜银偏心。

或许是有了新的烦心事,青瑶都不怎么找画酒麻烦了。

当然,就算青瑶有意针对,画酒也不在意了。

虽然颜银对锦羽很好,什么小事都要叫上她,但丝毫没有影响,画酒和锦羽的关系。

因为锦羽本身,就是个很好的人。

除去第一次,她忍不住在画酒面前,委婉吐槽,说招架不住颜银天妃的热情。

画酒停了片刻,随后淡淡笑道:“那真好。”

她挺羡慕锦羽的。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颜银的关心在意。

锦羽从她脸上收回目光。

在那之后,她再也没和画酒,提过颜银。

*

大荒不在神魔九州之内,是一片荒漠,只有吃人的怪物,流放罪大恶极者。

漫长神史记载中,从来没人活着从大荒离开。

那里堪称最严酷的无间地狱。

同宴北辰一起被丢进去的,还有十几个死囚。

最开始,这批死囚,还会幻想出去,相互帮衬一下。

毕竟能犯下滔天罪行,大家都不是省油的灯,根本不信,世上会有困死他们的地方。

直到后来,终年不变的古怪环境,磨光所有人的耐心。

众人意识到,这个鬼地方,根本不可能离开!

这是被神放逐的孤岛,弱肉强食,除了自己,所有人都是对手,不值得信任。

他们开始互相猜疑,团体分崩离析。

在这期间,刑灾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少年:

被丢进来时,他胸膛插着一支穿心箭。

所有人都以为他活不成了,决定丢下他不管。

可最后,少年奇迹般站起来,跟上大部队。

他的戒备心极强,如同冷硬的铁,谁也不靠近,谁也不相信。

谁敢越界,他就杀了谁。

久而久之,没人敢惹他。

小团队还没解散时,刑灾时常看见他,独自坐在角落,看着明灭的火堆发呆。

偶尔,他会抚摸右耳的三枚丧钉,出神沉思。

后来小团队遇上食人族,刑灾碰巧帮了那个少年。

那一次看上去凶险,但刑灾知道,没有他的帮忙,少年也能活命。

所以也没敢厚着脸皮,以救命恩人自居。

令刑灾意外的是,脱离危险后,少年背对着他,缠紧手腕绷带,眉眼依旧冷寒:“宴北辰,我的名字。”

刑灾笑了。

他忽然觉得,找到了最理想的伙伴,提议道:“与我合作,一起出去。”

宴北辰沉默思考可行性,半晌他回答:“可以。”

言语和他的性格一样简练。

在大荒,他人即地狱。

宴北辰不喜欢与人合作。

但他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一个值得信任的强大伙伴,弥足珍贵。

后来一次契机,宴北辰问刑灾,这么多人里,为什么要选他?

他们甚至不熟。

问话时,宴北辰持怀疑态度,然而刑灾认真道:“因为我想离开这里,而你是大荒中,我认为最强的。只有最强的人,才配成为我的伙伴。所以我只和你合作。”

宴北辰笑了。

他从不相信,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好。

但刑灾的坦诚,说服了他。

两人一拍即合。

大荒第二十年,宴北辰的冒进,让他差点死在这里。

那时候,宴北辰还不知道,往生骨可以保他不死。

他真的以为,再也不能离开这里。

至于刑灾,宴北辰没指望过他。

虽然两人是合作关系,说好一起离开大荒,从此以后,永不背弃。

但宴北辰从不相信这种承诺。

一个重伤的伙伴,没有价值,只是拖累。

就算刑灾抛弃他,他不会埋怨。

因为换位思考,他一定会丢下拖累,毫不犹豫离开。

等死的时候,宴北辰想起很多往事。

然而他没死成。

因为刑灾杀掉百年的灵兽,用它的血救了他。

宴北辰第一反应不是感激,而是恍惚。

刑灾只是笑着握住他的手:“说好了是兄弟,当然要一起离开。”

兄弟?

宴北辰也有很多兄弟,可他们只想让他死。

只有刑灾,想和他一起活。

*

大荒二十年,是神界的两百年。

两百年间,神魔两族,又打了几场不大不小的仗。

但那些事与画酒无关,她只做自己应该做的。

她享受了身为神族的优待,责任就是,除掉为祸三界的妖兽。

继穷奇之后,越来越多的妖兽,开始出逃,规模大到,连幻思宫都倍感压力,接连派出好几批弟子,前去长幽林捕妖。

画酒每次都主动参与,勤奋到连芃羽星君都出言相劝,让她休息一段时日。

但画酒不想闲下来,摇头拒绝。

芃羽星君已经是个老头,讲究万法自有因果,从不纠结这些俗事。

他挥挥手,让画酒去了。

前几次有惊无险,这次的妖兽,却过于狡猾。

追捕时,画酒不慎与同伴走散。

更糟的是,林中妖物横行,毒虫密布。

特别是瘴气具有腐蚀性,要是不小心沾染上,不及时医治,可能会瞎眼丧命。

一团黑气扑面而来,画酒出刀抵挡,飞身后掠。

刚避开黑气,却不想林中石阵,开始转动,被她踩中。

一阵钻心刺痛。

画酒皱眉低头,只见锐石带着妖气,轻易穿透鞋底,扎入她的脚心。

简单挪动几步,鲜血就淌了一地,留下几枚血印子,触目惊心。

石阵兼具锁灵阵的功效。

画酒不再逞强,停在原地,放出求救烟花弹,等待同门救援。

等待期间,画酒坐在平整的青石上,低头看着自己不停流血的脚。

也不算太糟,顶多痛一痛。

就怕妖兽此时找过来。

现在的她,毫无还手之力,真有可能死在这里。

画酒觉得,自己应该感到焦灼。

可她只是安静地,盯着渗出的鲜血,往足尖汇聚,再慢慢凝出血珠,向下滴落。

很无聊的事,她却看得认真。

不知过去多久,石阵外,有人踏过碎石走来。

画酒抬起头,发现来的不是妖兽。

刚想松一口气,神色却变得更加紧绷。

画酒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遇到他。

两百年时间过去,宴北辰依旧是少年容貌,只是碎发下,眼神更加沉,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画酒听说过,宴北辰已经从大荒出来。

不过她没想到,会这么快见到他,完全没做好准备。

她完全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