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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071

穷奇喜食生魂怨气, 而赵宅是块风水宝地,聚阳驱阴,完全不是它栖居养伤的理想之所。

选择此处作为老巢, 除非这里,存在更吸引它的东西。

途径院子时,宴北辰发现异常。

他对怨气极为敏感,走到院角处, 围着古井转了两圈。

古井上方,压着巨石, 像是要镇压什么东西。

少年屈指敲了敲。

井下怨气喷薄,如同撞铃,听得人头皮发麻。

宴北辰确定了。

下面有具怨气极重的女尸。

他懒得动手,只是走进大厅,听赵老爷嘀嘀咕咕半晌,就是说不到重点, 惹得人心烦。

“忘了?行,那我好人做到底, 帮你回忆一下。”

宴北辰说罢将人拎起, 拖至井边,压着他的头,往地上按。

泥土腥臭, 呛得赵老爷眼泪直冒:“少侠有话好说,别动手别动手!”

画酒怕宴北辰出格,弄出人命, 赶忙跟上去。

庭院嘈杂起来。

惊慌逃跑的小妾叫来管家, 管家带领十来个家丁,将庭院包围。

众人气势汹汹, 劝宴北辰识好歹,放开赵老爷,束手就擒。

宴北辰恍若未闻,一脚踩在井上巨石,更加嚣张。

他抓起赵老爷的衣领:“再不说实话,把你丢进去。”

赵老爷拼命把脸远离巨石,举手投降:“我说我说,里面是我家小丫鬟,失足落井的!少侠饶命,饶命啊!”

此言一出,在场家丁面面相觑。

其中几人明显知情,听见赵老爷胡说八道,目光开始闪避,心虚无疑。

井下动静越来越大,撞得人心肝乱颤。

宴北辰笑容邪气:“看上去,她不满意你说的。要不还是下去聊聊?”

他又开始吓赵老爷。

但赵老爷能鱼肉乡亲几十年,也不是泥做的人,脾气上来,死不悔改:“告诉你又怎么样,她背着我偷人,她该死!”

井下被抛尸的女子,原是赵老爷强买来的小妾。

一年前,小妾与心上人见面,月下泪别,被逮个正着。

赵老爷大怒,命人将小妾活生生抛入古井,镇压巨石,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而小妾的心上人,被打瘸一条腿,赶出小镇,自此杳无音信。

或许死在某处穷巷,也未可知。

听完这些,宴北辰冷着一张脸,抓住赵老爷的头,“嘭嘭”往石上撞,见血也不停。

周围家丁不敢妄动。

素衣少女看上去柔弱,却是和那个疯子一伙的,手中红刀燃烧灵力,变得骇人,直接挡在他们前面,不许他们越界。

在赵老爷昏死前,宴北辰终于大发慈悲:“吩咐他们,去请道士,移开巨石,超度冤魂。”

赵老爷倔脾气都被撞没了,言听计从。

道士很快请来,巨石挪开,冲天黑气如同巨柱,震得万林抖擞。

宴北辰死死盯住井下。

霎时间,黑气散尽,红光漫天。

赵老爷失踪的“虎娃”,从井底跳上来,站在众人面前。

那双稚嫩眼中,丝毫没有小孩该有的神韵,反似丛林间才会出没的凶兽。

“虎娃”周身隐现魔气,盯住宴北辰与画酒,要与他二人决一死战。

妖兽穷奇,本来不足为惧。

可它身上有魔气,如虎添翼,又蜷居古井,吸食怨气多日。

此时若有合适母体,借它破腹,将会大妖祸世。

画酒心下一凛。

依照穷奇现在的实力,并非不敌逃窜,而是故意引她到此,想解决她这只烦人的尾巴。

只是没想到,小尾巴也有小尾巴,而且还很凶。

画酒忌惮穷奇这副肉身,不敢下狠手。

宴北辰可不管这些,比穷奇还狠,招招致命,一剑斩掉它半魂。

妖兽怪声惨叫。

院中动静太大,赵府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跑出来围观。

赵老爷的小女儿,躲在娘亲裙子后面,偷偷探头,往这边看。

穷奇性属阳,喜欢附身女体,年岁越小越好。

眼见虎娃不中用,它当机立断,更换宿主,躲进小女孩体内。

看着女儿忽然冲出去,小妾不明所以,着急大喊:“妞妞!外面危险,快回来!”

穷奇离体,虎娃白眼一翻,倒在地上,根本没人敢上前救他。

赵老爷虚弱靠在井边,竟然还有力气,指着亲生女儿嚷嚷:“杀了她,杀掉妖怪!去救虎娃!”

他家香火可不能断。

画酒蹙眉,想让这败类闭嘴。

天色越来越暗,必须要在太阳落下前,解决妖兽。

庭院中间,宴北辰已经制住穷奇,示意画酒祭出收妖盏,抓紧动手。

看着女孩愤怒的脸,画酒犹豫了。

此刻动手,妞妞就算不死,也会落得痴傻的下场。

在赵府,恐怕更没有容身之处。

黑暗快要来临,穷奇开始躁动。

画酒飞速权衡利弊。

此处人员众多,强行驱妖,势必伤及无辜。

其实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画酒咬牙划破掌心,想以血腥之气,诱捕穷奇。

等穷奇进入自己体内,再行封印。

此举风险极大,毕竟谁也不敢保证,穷奇会不会趁机吞噬神魂。

画酒举刀之时,宴北辰察觉她的意图,直接松手,放走穷奇,任由它化作红烟溜走。

此刻,最后一抹夕阳沉落。

“你在干什么?”画酒难以置信。

宴北辰冷眼看她:“你干什么才对。不是很惜命?怎么在这种小事犯蠢。”

为了一群蝼蚁,以身犯险,简直愚蠢。

画酒没时间和他争辩,寻着最后的妖兽气息,一路追到密林。

*

见两人追着穷奇离去,赵老爷心存侥幸,以为逃过一劫,赶紧命下人关门。

经历白日惊险,府内人心惶惶,等安顿好,已经入夜。

赵老爷惶然,翻来覆去,无法安眠。

最终,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准备趁夜令人取来绳索,套出井底女尸,毁尸灭迹。

赵老爷唤了好几声,无人回应。

这帮饭桶真是越来越不中用!

他披衣而起,恼怒拉开门,却被眼前景象震慑,呆立原地。

无数鬼火包围住赵府。

赵老爷揉揉眼睛,才发现不是鬼火。

明黄火把下,站着无数冷面官兵。

官兵前方,是朱衣钦差。

钦差之侧,赫然站着小妾的心上人。

那青年的目光,穿越人群,怨愤盯着赵老爷。

赵老爷顿时吓得瘫软在地。

小妾的心上人没死,被赶出小镇后,靠着要饭,跛行鸣冤。

在他饿得奄奄一息时,不知哪里冒出的力气,不顾性命,于闹市中,拦下新上任巡抚的马匹。

长街之上,马匹嘶鸣。

巡抚正愁没政绩,抬手拦住赶人的侍卫,询问乞丐,有何冤情。

听完一切,巡抚接下此案,查抄赵府。

古井之下,不腐的女尸,就是最好物证。

经过青年一一指认,涉事人员,均被带走。

赵老爷为祸乡里几十年,一朝被除,众人拍手称快。

*

追至密林后,穷奇彻底没影了。

好在它负伤,肯定跑不远。

画酒坐在树下,看着紫衣少年漫无目的,走来走去。

念在一同追过妖的情面上,画酒好言提醒:“林中有穷奇设下的迷障,别乱走,会迷路。”

被困住了,别指望她会去救他。

宴北辰不在意道:“有目的地才会迷路,我就是来闲逛的。”

画酒:“……”

算了,随便他。

跋涉一天,她浑身都累,只想靠着树干,好好休息。

宴北辰转悠完,走近那棵树时,少女已经熟睡。

“不是很害怕我?睡这么沉,不怕我偷偷把你杀了?”话是这么说,他却撑着下巴,懒洋洋看她。

月光洒下来,少年眼底,是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温柔。

画酒闭着眼,攥紧手中留影珠,格外不安。

在他面前,她才不敢掉以轻心。

画酒想,要是他敢有所动作,她一定祭出神武刀砍他!

不过他没有发现她在装睡。

少年撩起衣袍,与她并排坐下,仰头看着天上月,轻声说:“星州最尊贵的小帝姬,可不需要以身犯险。”

画酒怔然,手中留影珠差点滚出去。

那是她在破庙外,故意哄他的话。

其实根本没人在乎她的死活。

*

紧张而又平静的一夜,就这样过去。

天微微亮时,因为宴北辰一句“闲逛”,穷奇还躲在暗处偷窥。

看着斩灭它半魂的罪魁祸首,简直恨得牙痒。

最可气的是,他竟然还敢把后背露出来,毫不设防,完全不把它放在眼里!

穷奇被仇恨冲昏头脑,化做原型,猛扑上去。

然后,它的另一半魂,也被宴北辰斩掉,直接重伤变残血。

宴北辰提着剑,无情嘲讽:“我说闲逛,就是为了骗你这样的蠢货,别人说什么都信。”

残血穷奇连原型都没了,剩最后一缕红烟,无路可退,没入清晨上山捡菌子的妇人体内。

本是无奈之举,此刻它却大喜。

这个女体,竟然刚刚有孕,歪打正着,让它找到最合适的宿主!

正巧肉身已毁,更是好事。

待它与胎儿血肉融合,破出母体,定能祸乱人间。

想到这里,穷奇一鼓作气,想要吸干母体。

画酒上前,扶起倒地的妇人。

妇人神色痛苦,显然不是被妖兽附体的症状。

画酒神色微变,视线往下挪动。

只见妇人原本平坦的小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膨胀变大,迅速吸食妇人精气,让她越发憔悴。

画酒手指颤抖。

妖之脉,魔之气,人之身,届时大妖出世,后果不堪设想!

妇人孕肚高耸,里面妖气横冲直撞,仿佛有只球踢来滚去,想要破肚而出。

赵府面临的难题,又一次摆着画酒面前。

这一次,她没有别的选择。

两条人命啊。

宴北辰当然知道她在犹豫什么。

不过,现在可不是心软的时候。

他上前握住画酒的手,要替她做决定。

第72章072

危急关头, 一个白衣姑娘扑向妇人,迅速取出银针。

几针下去,妇人高耸的孕肚,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归平坦。

画酒还未来得及惊奇,白衣姑娘抬眸,语速极快:“我已经封住她几处大穴, 快动手!”

面前的姑娘以纱覆面,只露出一双形状姣好的桃花眼, 此刻认真起来,格外有信服力。

画酒不敢耽误,当即祭出收妖盏,盏上枯枝缠绕,猛然盛放出绿意。

“万枯为引,镇灭邪灵!”

少女清脆的话音落下, 收妖盏飞入上空,放大数倍。

象征灾厄的红光, 一路从妇人腹部上行, 途经咽喉,最后从口中吐出,悉数被封入收妖盏。

收服妖兽, 收妖盏重新变小,回到画酒手中。

妇人已经昏迷,画酒扶起她, 消除她的记忆, 将她送回山下村子。

处理完这些,三人也算危难中结识。

白衣姑娘自称文清, 背着背篓,性格很好相处,一路笑吟吟的。

画酒注意到,文清背篓里,装着很多草药。

她大概是位游医。

整个过程,宴北辰都没说话。

他认出这突然冒出的姑娘,和他一样,是个魔族。

只是她修为低,肯定不知道两人身份,只把他们当成收妖的人。

任何正常的魔族,看见陌生神族,早就躲得远远的,或者直接动手打起来。

文清是个心大的异类,聊到开心处,她和画酒分享:“面纱是我家乡那边的习俗,女子出嫁前,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真颜。谁看了我的脸,就得娶我。”

宴北辰没说话,听得倒仔细。

他知道这是真话,魔界韩州那边,确实有这个古老传统。

三人走到一处茶馆前,摊主用两根竹竿,斜支起一块蓝布,充当小店遮阳棚。

遮阳棚下,有几张闲置木桌。

三人叫来茶,围着其中一张坐下。

画酒很感激文清,要是今日没遇见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文清摆摆手:“别客气,遇上就是有缘。也算巧,我正好在那片山找草药。”

不知想起什么,她有些气愤,“穷奇在我老家,咬伤好多人。后来它被天上的神仙抓走,不知为什么,又出现在人间。”

闻言,画酒脸热,说出实情。

听见是画酒的表哥误放穷奇,文清并没有责怪,反而睁大眼睛凑近,满眼惊喜:“原来你们是神族人!”

“是这样的,神界有一种神花,名叫芙染花,性寒喜阳,请问你们有它的种子吗?我家里有位伤者,需要一味药引。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拿这些,和你们交换。”

文清拿出青竹背篓,里面都是她在人魔两界,辛苦寻到的珍贵药材。

“芙染花?”

说来也巧,画酒身上,恰好还剩一颗。

本来是准备留着,重新种一盆,吸引曾经帮过她的前辈。

想了想,画酒把种子送给文清,权当谢礼。

画酒有些惋惜:“要是寻到更合适的药引,可以留下这颗种子。用心种开的花寓意极好,能得到神明赐福。”

宴北辰看向少女掌心的种子,忽然想起,上次他弄坏她一盆花,好像还没赔给她。

文清接过种子,很是惊喜。

她提前找齐药材,忙着回家,不再和两人同行。

夕阳尽头,白衣姑娘背着背篓,用力朝两人挥手:“再见!”

有缘,还会再见。

文清今日,运气出乎意料的好。

回魔界途中,她碰见遍寻不得的灵芝,赶紧从背篓取出小锄,小心翼翼挖开泥土。

这颗灵芝,正是比芙染花种子,更为合适的药引。

文清惊喜采下灵芝,带回魔界,研制成药丸,喂给伤者服下。

伤者眼前蒙着四指见宽的白布,是文清前些日子,在战场捡到的士兵,因瘴气目盲,行动不便。

喂完药,还需要时间恢复。

文清来到木屋外的小河边,认真清洗药材。

身后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文姑娘。”

她回过头,身后挺拔英俊的青年,已经摘下白布。

文清惊喜起身:“你能看见了?”

费廷举着一把鲜花,向她告白:“文姑娘,很感谢你这些天来的照顾,费某有个不情之请。”

说到这里,一个大男人,耳尖滚烫。

他心跳快得像要飞出来,可还是认真说道:“费某,想娶姑娘为妻,从此以后,一心一意。”

河畔微风中,面纱少女站起身,羞涩低下头,什么话也没说,接过那束花。

“你不怕我是个丑八怪?”

“怕。”费廷愣愣说,“我只怕你会拒绝我。”

文清听完前半句,气得推他一把:“丑得吓死你。以后每天和我在一起,让你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

费廷还没回过神。

他只设想过被她拒绝的场景,可文清真的答应,他倒不知如何反应,愣在原地。

风卷起一片花瓣,飞过河畔,越来越高,只留下两粒渺小的人影,他们越靠越近。

最终,费廷抱住姑娘怀里的花。

后来,费廷得到老顾州王赏识,成为顾州的大将军,扶摇直上。

他怀里的姑娘,成为费娘子。

在常年混战的魔界,男子三妻四妾,几乎成为共识。

在这个最坏的时代,很多男子做不到的事,费廷做到了。

他百年如一日,践行今日之诺,终其一生,只娶一位夫人。

有的人,在时间之外相逢过一场,已是毕生幸事。

不是一见如故,而是久别重逢。

其实,你见过她们风华正茂时。

*

文清离开后,两人坐在茶棚下,并没有着急回神界。

收妖盏连接着神界的镇妖塔,从穷奇进入收妖盏那一刻,就被押回神界,接受审问。

画酒的任务,圆满交差。

然而宴北辰的麻烦,可就大了。

妖兽沾染上魔气,会失控发狂。

神界审查穷奇,绝对避不开这点,想都不用想,肯定先怀疑他。

魔气不会凭空冒出。

宴北辰清楚,多半是赤莲动的手。

赤莲千方百计逼他来神界,见他没死,肯定不愿轻易放过。

等他回神界,大概有一场恶战。

凭心而谈,宴北辰还真不想现在回去,给自己招麻烦。

不想回去也得回去。

他还有个人没杀,必须亲手解决。

画酒咳了一声,欲盖弥彰整理裙角,“这次你帮了我的忙,算欠你一个人情。”

声音低若蚊呐,生怕他听清。

宴北辰大方笑言:“太客气了,还欠什么人情。”

画酒正色,想说一码归一码,欠他的当然要还。

话还没出口,少年抱着胳膊,靠在桌上,压低身量凑近她:“我现在就有个小忙,你现在就能还我人情。”

画酒:“……”果然不能把他想得太好。

“说吧,想让我帮你什么忙?先说好,杀人放火的事不干。”

“我可是好人,你怎么会有这种可怕的想法?”

宴北辰故意卖关子,“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先跟我来。”

他带着画酒,坐在一片无人的空旷草地。

天色逐渐沉暗,萤火虫一点点冒出来,提着灯笼,围着两个不速之客窃窃私语。

画酒抬起手掌,弱小的一只,毫无防备落在她掌心,散发温和萤光。

凑近那只萤火虫时,画酒心中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他带她来这里,不会就是看萤火虫吧?

她刚想开口,宴北辰仿佛提前洞穿她的想法,就地躺下:“别光顾着看地上。看天上的萤火虫。”

画酒仰起脑袋,眼里盛满惊叹。

幽蓝天幕上,繁星璀璨,开始往人间滑行。

天上的萤火虫,原来是流星。

耳畔传来少年慵懒的声音:“我的小忙就是,陪我看完这场流星雨。”

明明是求人帮忙,语气却不容拒绝。

画酒身形僵硬一瞬,飞速低下眼,谁也不看,盯住脚下并不清晰的草地。

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问:“为什么……为什么,要看流星?”

她是和一个人有过约定,但那个人不是宴北辰。

少年略微沉思,最终道:“不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他觉得少女坐在云州夜空下,独自抬头时,真的很孤独。

那一次,纸符小人扒在她裙边。

这一次,他终于光明正大,躺在她身边。

不过这个秘密,宴北辰绝对守口如瓶。

要是让她知道,肯定又要拔刀砍他。

听见少年的答案,画酒兀自松了一口气。

她表现得毫不在意,内心却略带自嘲。

是啊,宴北辰早就忘得干干净净。

更何况,小哑巴这么好,怎么可能和他扯上任何关系。

第73章073

流星闪耀整夜, 两人于次日启程,赶回神界。

宴北辰猜到有麻烦等着自己,只是没想到, 麻烦来得这样快。

他们刚停在幻思宫门前,铁面无私的神侍便围上来,警惕打量宴北辰一眼,核对完毕, 动手拿人:“奉王君令,拿下!”

看着快戳到胸前的银戟, 宴北辰失笑反问:“敢问是哪位王君?没记错的话,这里是幻思宫?”

神界四州,天君为主,其下有王君星使,不计其数。

而幻思宫与逍遥墟,独立于四州之外, 不受四州管制。

“年轻人,火气这么大?”

神侍后方, 略带嘲讽的中年人声音传来。

宴北辰偏头看过去。

那人一袭朱衣, 神界倒少见他这般圆润的,宴北辰觉得有两分眼熟,好像无意间见过, 就多看了一眼。

赤山顶着一张圆盘脸,一发笑,整张脸的表情都堆在一起, 像刚出蒸笼的雪白包子。

不过他可没有包子和善, 冷声道:“已经支会过芃羽星君,你有嫌疑勾结外族, 谋害他人,我们可是正当途径拿人。”

言外之意就是,谁也保不住你。

赤山所说,正是穷奇之祸。

此事可大可小,与此有关的星云两州,不便出面,洛州又不感兴趣,差事就被赤山主动揽下。

宴北辰环顾四周神侍,这群人明显有备而来,想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完全不现实。

锦羽趁乱冒头,将画酒拉走。

赤山并不拦她们,抬起手臂,友好让出道:“小帝姬,这边请。”

明明笑容弧度都没怎么变,但这一次,赤山脸上的笑,真心实意得多,完全不见刚才的讥讽。

画酒忽然明白,他为何能升迁得如此迅速。

简直人精。

锦羽偷偷向画酒解释,因穷奇之事,赤山以魔族奸细名头拿人,让她赶紧离开,不要被牵扯进去。

明哲保身,才是明智之举,

“魔族奸细?”

画酒知道穷奇身上有魔气,但肯定不是宴北辰干的。

虽然他这人没有良心道德败坏,但是,他没有理由去杀云段,私放穷奇下界。

况且,真要是宴北辰做的,他根本不会去人间趟浑水,早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就是想查,也查不到他身上去。

思完前因后果,画酒得出结论,宴北辰真的是被冤枉的。

知道辩解毫无用处,宴北辰只问了一个问题:“想起来了,赤楼是你儿子?”

少年的尾音微微上翘。

虽然这父子俩一胖一瘦,但眼睛形状都偏狭长,精明算计,同样讨厌。

闻言,赤山的表情飞速沉下去。

见他这么不快,宴北辰就知道,自己说中了。

明面上,赤莲和赤州已经断绝关系。

但谁敢保证,两者没有私下往来?

再联系上,赤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默默无闻上千年,忽然爬这么快,背后一定有人支持。

那个人不是赤州天君,更不是赤州几位殿下。

唯一的可能,只剩赤莲。

这次赤山行动如此迅速,多半有赤莲授意。

想通这层,宴北辰知道今日无法善了,彻底走不掉了。

画酒回过头看他。

她有很多理由不管他,任由他被冤枉。

但因厌恶一个人,就要昧着良心,会让她更难受。

画酒挣脱锦羽,跑到赤山面前:“赤伯父,这次宴北辰下界,是为协助我,捉拿穷奇……”

无论有没有用,这是事实,她都要说出来。

赤山打断:“小帝姬,此事无你无关,还是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你现在帮他,或者说,是他诱蛊了你?”

画酒无言。

此刻宴北辰嫌疑未清,她说得再多,赤山也总有理由反驳。

宴北辰开口:“我们之间的恩怨,没必要扯这么多,走吧。”

赤山眼里温度彻底凉下去,冷声发话:“带走。”

宴北辰被神侍带走,接受审问。

目睹讨厌的年轻人终于被带走,赤山仿佛拔去眼中钉肉中刺,眼底闪过隐晦快意。

云段的事,确实是魔族动的手,不过,动手的人是赤莲。

赤莲虽远在魔界,却对赤山有知遇之恩,听闻赤楼噩耗,毫不犹豫,立马怀疑到宴北辰头上。

神界各方势力涌动,局势诡谲,正是多事之秋。

或许赤莲想搅乱局势,趁机逼死她的继子。

但是,赤山才不管这么多。

他眼中没有大义,不信奉天理,只笃信谁帮助过他,他就衷心于谁。

赤山抬起圆润的脑袋,看向静谧的天空,莫名来了句:“要变天了。”

他预感到,过不了多久,神魔两族,又要再次开战。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两方下注,总不至于输得太惨。

*

宴北辰被神侍带走后,关押在无尽炼狱,那里燃烧着不熄的地狱火,连块顽石也能炼化。

环境极度恶劣,奈何宴北辰就是不招。

赤山没有实证,拿他没办法,只能和他干耗。

画酒那边,收服穷奇后,破天荒得到芃羽星君的夸赞。

要知道,芃羽星君虽然是个和善的老头,但从不轻易夸谁。

可即便如此,画酒也高兴不起来。

她心中不安,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这两日,颜银举办夏日宴,头次主动想起画酒,派人来幻思宫接她。

按照常理,颜银才不会主动提起画酒,唯一的可能是,有人授意。

至于是谁,画酒暂时不能确定。

父亲,哥哥,青瑶,都有可能。

怪事越来越多,画酒更加不安。

不过画酒还是回去了。

目前来看,她还不能和颜银撕破脸。

回到星州,画酒总算明白怎么回事。

神界四州适龄的姑娘,都被邀请来赴宴。

原来没她想的那么复杂,颜银的动机,只是给珈泽选储妃。

想到这里,画酒安心多了。

宴会上,百无聊赖。

画酒抬起眼,只见席位上方,颜银极有耐心,拉着锦安的手,夸她是个漂亮善良的姑娘。

善良。

画酒默默垂下眼睑,盖住情绪。

要是她没想错,颜银口中善良的好姑娘,曾经想杀人,顺便嫁祸给锦羽。

说起锦羽,画酒发现,这次宴会,颜银没有邀请她。

看上去,锦羽似乎被故意遗漏了。

颜银私下与锦羽没有交集,唯一能说动颜银放弃邀请的,只有青瑶。

画酒正想着,锦羽何处得罪青瑶时,青裳少女笑吟吟坐到她案前:“画酒,你不觉得这里无聊吗?我们出去聊吧。”

看着自己被她抓住的手臂,画酒知道,她根本没给拒绝的机会。

画酒不想和她在这里起争执,扬起笑脸:“好啊。”

*

两姐妹一前一后,来到雾云台。

雾云台是一块天然整石,矗立在星州,远看像座小山峰。

台上围着几根半人高的白玉柱,充当扶手栏。

青瑶松开画酒,独自走到扶栏处,极目远眺,不咸不淡开口:“恭喜你啊画酒,收服穷奇,得到星君夸奖。”

这话听不出一点祝贺的意味。

画酒不知道她想干嘛,没接话,有些懊悔没把留影珠带上。

云雾环绕在青裳少女周围,让她看起来格外清冷。

青瑶抬起手,捞起一片云。

触到掌心热气,云雾很快消散无踪,不留痕迹。

此时背对画酒,青瑶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

她实在太害怕了。

那日星沉言和颜银的对话,青瑶也听见了。

颜银前往朝鸣殿时,正和青瑶在一起。

青瑶察觉不对,特意在颜银身上放了一枚留声符,这比留影珠容易掩藏。

青瑶没想到,星沉言竟然会和颜银说,叫她别妄想。

颜银或许不懂这层意思,青瑶却不能不懂。

星沉言是在说,叫他们三人,都不要再妄想了。

或许,星沉言的心早就偏向画酒。

青瑶有预感,任由事态发展下去,星州天君的位子,不会属于珈泽。

可画酒凭什么越过她的次序?

这次她又下界出风头,真是令人厌烦。

雾云台下,仙雾缥缈。

青瑶垂着眼,手指攥紧扶栏。

她不觉得自己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在她成长过程中,颜银用态度告诉她,她比画酒高贵,可以随意践踏画酒。

这个向来只能当她陪衬的人,以后也只能如此,绝不可以越过她。

任何人都行,画酒绝对不可以!

青瑶收拾好情绪,回过头,莞尔一笑:“画酒,我真不明白,你总是对我怀有戒心,从不愿意与我认真谈心。母亲和哥哥是对你有偏见,可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讨厌我?”

听见这话,画酒真是佩服她颠倒黑白的能力。

母亲和哥哥对她有偏见,青瑶就能无辜了?

“青瑶姐姐,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你哪一点吗?”

画酒抿起笑,第一次直白挑破,“那就是,你不能接受别人的半分讨厌。你凭什么觉得,人人都该爱你,人人都该喜欢你?”

“你用着我的身份,享受了我本该有的一切。你凭什么觉得,我不该讨厌你?”

要不是颜银和珈泽都袒护她,画酒从逍遥墟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青瑶。

听到这里,青瑶佯装不懂,用无辜的眼神看她:“画酒,你的话好不公平。这又不是我的错,你不该怪我。”

“公平?”

画酒轻轻笑了,“这个世界才不公平。有的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而有的人,撞得头破血流,还是一无所有。我最讨厌的就是,你总是心安理得,拿走别人的东西,还一脸无辜。”

她曾经尝试学习青瑶的虚伪,最终输得一败涂地,得不到所有人的谅解。

所以,她同样不会谅解青瑶。

青瑶的目光变得玩味。

她走到画酒身边,轻声说:“你以为,母亲是被颜楚欺骗的吗?”

画酒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你什么意思?”她皱眉看向青瑶。

青瑶从容道:“当然就是,你想的意思啊。”

——颜银一直知道真相,故意将错就错。

第74章074

青瑶神情淡然:“本来我也疑惑, 直到母亲告诉我,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 会蠢到认不出自己的女儿。如果有,那是因为不想认。”

画酒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语。

青瑶的话,像条毒蛇,攀住她的脖子, 死死缠住她,快要让她窒息而亡!

画酒扶住栏杆, 勉强支住身子。

她曾经以为,颜银是不知道,所以厌恶她。

她曾经为颜银开脱过无数遍!

原谅她吧,她只是单纯不知道,她也是受害者,把全部的爱给了别的女孩, 没有多余的分给你了。

画酒用这句话,安慰自己, 度过无数不解的夜。

可真相永远更加残忍。

原来她一开始, 就是被颜银主动放弃的。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少女声音艰涩,已经忍不住哭音。

青瑶唇畔怜悯的笑, 胜过一切雄辩。

可她显然不想轻易放过画酒,握住画酒的肩,继续说:“因为, 母亲那时候, 还恨着父亲啊,当然不想留下他的骨血。让你被满心嫉恨的颜楚带走, 不是正好吗?”

画酒猛然抬起眼看她,心底清楚,青瑶是想激怒她。

她不会中计的!

画酒保持最后的理智,想挣脱她的桎梏离开,青瑶却不愿放弃机会,刺激她说:“还记得我们两百岁时,去外祖母家参加寿宴吗?”

画酒不想再听:“放开我!”

青瑶眸中燃烧着偏执的火焰:“你知道我在假山看见谁了吗?是母亲和云渡堂叔啊,他们竟然抱在一起。那时候,我就像现在的你一样害怕。我想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的,离开时,却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头,被追来的母亲发现了。”

见是青瑶,颜银怒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青瑶第一次见到这么生气的颜银。

面对诘问,她惊惧交加,下意识道:“母亲,你看见画酒了吗?画酒刚才跑进去了,我想进去找她。”青瑶指着假山,可怜的模样,丝毫不似作伪。

“画酒?”颜银心中有了答案。

原来刚才的人,竟然是画酒!

在颜银眼中,青瑶是她从小亲自教导,最是温和纯良,不会说谎。

之前的青瑶,确实不会说谎。

可有生以来最严重的危机感,逼迫她快速成长,只想保全自己。

那一天开始,颜银恨上知晓她秘密的画酒。

闻言,画酒颤了下眼睫。

原来,这才是她被母亲恨了半生的缘由。

“滚开!”

不知哪来的力气,画酒甩开青瑶的手,濒临崩溃的理智,在看着青瑶往后跌出两步,摔下雾云台时,瞬间清醒过来大半!

画酒清楚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

青瑶不仅是故意的,还顺带拉着她,想让她一起掉下去。

人群中,锦安失声尖叫:“画酒把青瑶推下去了!”

她这一起哄,原本看不真切的众人,瞬间被带偏,朝雾云台拥过去。

锦安眼底闪过一丝得意,不紧不慢,隐匿在人群中,降低存在感。

青瑶许诺过,只要除掉画酒,珈泽的储妃,只会是她锦安。

众人皆知,珈泽最疼爱青瑶这个妹妹。

不仅如此,得到青瑶的支持,变相等于,得到颜银的支持。

上次在云顶穹宫没得手,这次,就让青瑶亲自动手。

然而画酒没有掉下去,她单手拉住扶栏外侧,想借力爬上去。

然而下方,青瑶死死拖住她一只脚踝,把她扯下去一截。

这一下落,画酒的手擦过岩石,不知被什么扎到,掌心粘稠的血滴落,滚进青瑶的眼睛里,痛得她惊叫一声。

“啊——!”

画酒只当她又装柔弱,却不想,被吃痛的青瑶又生生拽下去半截。

两人彻底掉下去前,雾云台上方,一道银影窜出人群,跳下高台,动手把两人一起拉上去。

珈泽带着两人,平稳落地。

青瑶捂住染血的眼睛哀嚎,珈泽赶紧上前安慰。

所有人都围向青瑶,指责画酒是凶手。

画酒无力辩驳,掌心灼痛感愈发强烈,痛得她冷汗直冒。

青黑色的脉络顺着伤口扩散,画酒才明白,青瑶的凄厉声,并不是单纯做戏。

画酒怔愣住,这种毒她上辈子就见过——是离魂草!

雾云台下的石壁,竟然有这种毒草,大概是青瑶也不曾预料到的。

反正,在众人眼中,画酒一言不合就想置人于死地,其心肠恶毒,反遭报应。

只是连累无辜的青瑶,也要忍受毒草之痛。

极度恐惧与疼痛下,画酒晕了过去。

*

与此同时,无尽炼狱中,被铁索束缚的少年睁开眼。

宴北辰有些疑惑,看向原本长着第六指的位置,那里痛得发烫。

往生骨出事了。

这里环境极度恶劣,连看守也不愿踏足。

宴北辰咬牙挣脱铁锁,负伤逃出来,一路畅通无阻。

他当然知道,等不到幻思宫洗脱罪名的文书下来,就是畏罪潜逃。

但他不能再等下去。

从无尽炼狱逃出来后,宴北辰躲在暗处,看见珈泽准备打开神墓,进去寻找悯生花。

神墓凶险重重,普通神族进去,也是送死。

所以这次,珈泽没有带人,选择独自前往。

珈泽有把握拿到悯生花。

等银袍少年消失在入口,宴北辰按住伤口站出来,眉眼阴沉,也走进结界。

*

离魂草一毒,属至阴至寒之物,唯有神明陨落时,神珠化成的悯生花可解。

前方忽然出现两个岔路。

珈泽站住脚步,一只石蛙忽然开口,声音回旋在洞穴内。

石蛙肚子咕咕响,问他:“你来这里,是想救谁?”

好一阵静默,珈泽回答:“救我妹妹。”

于是石蛙让他往左边去。

宴北辰来到这个岔路时,石蛙问了同样的问题。

“心上人。”

少年难得没有出言嘲讽。

“果然,还是实话更动听!”

石蛙怪笑,打开右边的路,放少年过去。

宴北辰来到真正的神墓。

高台上,只剩一株悯生花,马上就要枯萎。

在他取下神花前,仁慈温润的声音忽然开口:“你能找到这里,说明与神墓有缘,我便问你,这是世上最后的悯生花,你用什么,作为交换?”

这只是神明陨落后,留下的一抹神识,守护神墓。

虽然只是残识,但如果它不愿意,没人能从这里,强行带走悯生花。

宴北辰靠近神花的动作滞住。

果然,世上任何东西,都需要代价。

珍贵的东西,要用同样珍贵的东西交换。

于是他说:“我生来就没有心跳,却多出一根手指,后来这根手指,成为我的心脏,保我不死。我把这颗心换给你。”

虽然往生骨现在也不在他这里。

神识轻笑,没有拆穿他的狡猾:“我拿不走你的往生骨,只是想问,你能承受多大的代价。魔族闯神墓,拿走神灵的悯生花,会受到诅咒,遭受苦厄,不得好死的。即使这样,你也非要这花吗?”

它围着少年盘旋。

“要。”宴北辰语气坚定。

他一定要拿到这株花,这株花可以救画酒。

神识疑问:“为了你的心上人?你很喜欢她吗?”

原来神明也这么八卦。

宴北辰反问:“神会懂喜欢吗?神不是讲究大爱,只爱苍生?”

“你的话真奇怪。正因为苍生中有喜欢的人,神才会爱苍生。”

神识飘了几圈。

对世人之爱,那太广泛。

宴北辰听见那道声音落寞道:“可是,喜欢的姑娘,也有喜欢的人。”

后来,姑娘带着喜欢的人,离开这里,回到属于她的世界。

于是名唤时泽的神明,留在这里,就此终老。

即便只是残留的神识,也只敢用喜欢的字眼,不敢以爱之名玷污她。

最终,宴北辰以不得好死为交换,拿走世间最后一株悯生花,离开神墓。

第75章075

从神墓出来后, 宴北辰不敢耽误,避开巡逻守卫,来到云水居。

里面静悄悄的, 没有一点声响,格外反常。

犹豫片刻,宴北辰伸手推窗。

伴随吱呀的响,雕花木窗扇, 缓缓向后打开。

少年乌眸紧缩。

在他对面,不是预料中的空荡——少女身着单薄素衣, 面无表情与他对视。

或许是中毒的缘故,她的脸色,呈现不正常的苍白。

“你来干什么。”

画酒语调毫无起伏,平静得令人恐惧。

不敢想象,她已经在窗后,站了多久。

宴北辰来不及细思缘由, 慌忙低头,取出神花, 从窗口递给她:“小帝姬, 这是……”

画酒根本没给他说完的机会,极不耐烦,转身就走。

面对冷待, 宴北辰毫无头绪。

云水居周围没有守卫,只有画酒在。思考片刻,他推门走进去。

他以为画酒受伤, 所以心情不好, 特意放低声音:“小帝姬,我把悯生花带来了, 你不会有事的。”

不用他解释,画酒也知道这是什么。

不可否认,看见悯生花时,她内心确实产生一丝松动。

悯生花最是脆弱,受不得半点磕碰。

然而少年手中的花,呵护得很仔细,没有一丝伤痕。

倒是他看起来比较狼狈。

不过也没有太感动。

画酒不想承他的情,也不稀罕他用命换来的花,就把少年丢在窗边。

至于她站在窗边,是因为上一世,悯生花就出现那里,画酒想等医仙前辈。

可宴北辰又跑出来,打乱她的计划。

面对无措的少年,画酒第一次生出类似厌烦的情绪。

他故意打碎她的花,现在又自作多情跑来,害她彻底失去,能见到前辈的契机。

或许余生,她再不会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画酒心底冒出一丝愤恨。

她抬起眼,用极为冷漠的眼神看他:“还有别的事吗?如果没有,能不能麻烦你离开?”

宴北辰心底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他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什么,惹得她不快。

诚然,他没有错。

不过他出现的时机很不对,尤其是现在,画酒厌倦与人相处。

青瑶只是导火索,重要的是,画酒通过此事发现一个真相:世上人人都这么虚伪,表面一套,背地又一套。

到底哪一套,才是他们真正的嘴脸?

就像眼前的宴北辰。

一开始,他想杀她。

后来又救她,甚至跑到人间帮她。

现在又不辞辛劳,送来悯生花。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画酒迷惑了,麻木了。

她努力想改变一切,然而命运轨迹,不会为她仁慈半分。

或许一切早已注定,越努力只会越可笑。

这个世上,根本没有她期待的东西,一切都恶心透顶!

世上任何感情都是虚妄的,终会破碎。

父母明明并不相爱,却还要把她生下来,让她对他们心存感激。

人人都这么虚伪,人人都这么自私,所有的爱都别有图谋,恨却来得轻易。

换做任何人知道这些肮脏的事,大概都会被逼疯。

走过最黑暗的尘世,画酒终于明白,根本没人在乎她,没人期待她,更没人欢迎她。

青瑶的话,让画酒意识到,她的出生,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宴北辰意识到她的不对劲,蹲在她面前问,抬头轻声询问:“小帝姬,你怎么了?”

画酒不想理他,指着门外,让他出去,把花也带走,她根本不需要。

可是没有悯生花,她会死。

“你要活下去。”

宴北辰握住她的手,哀求般看着她,语气多上一些坚定,“你必须要活下去!”

画酒觉得他多管闲事,想把手抽出来,宴北辰却不放。

对于他的冒犯,画酒有些生气:“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的死活,关他什么事!

沉默一会,少年看着她说:“害你的人都没有死,你当然要看她们先死。”

画酒停住动作,似乎被这话触动。

在她愣神之际,少年将好不容易得来的神花,迅速塞进她手中。

画酒发了好久的呆,甚至不知道宴北辰是何时离开的。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花。

屋外乌云渐散,日光照来,悯生花熠熠生辉。

直到珈泽走进屋内,出声质问,画酒才回过神。

珈泽皱眉问:“画酒,你手里的悯生花,从何而来?”

看着隐含怒意的珈泽,画酒知道,事情又回到原点。

上一世,从神墓出来后,珈泽将“悯生花”送去景烟居。

假的神花当然没用,青瑶服用后,症状反而加重。

青瑶出生时,医师便断言,她有不足之症,只是从未显现。

所以这次,明明受毒更轻,青瑶的症状,却比画酒严重得多。

颜银也守在景烟居,闻言迁怒到画酒头上。

恰好此时,侍女带来画酒痊愈的消息,无异于烈火浇油。

在一连串压力下,珈泽误以为画酒偷走救命药草,独自服用,所以囚禁她放血救青瑶。

这一世还不算太晚,起码画酒还没把神花用掉。

云水居内,珈泽面色如冰。

一株神花可以分出两份解药,本来他到这里来,是看画酒情况如何,考虑要不要将手中剩下的解药给她——

虽然青瑶用后无效,但除了这个,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来之前,珈泽怀着愧疚,因为他没有将剩下这份告诉颜银。

如果这一份是有用的,那他等于变相放弃青瑶。

而现在,乍见画酒手中的神花,愧疚荡然无存,珈泽心底只剩被愚弄的愤怒。

一定是画酒找人,从青瑶那里换走神花,所以解药才会没用。

想到这里,珈泽攥紧手心的解药。

画酒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珈泽哥哥,并不是只有你,才能拿到悯生花。”

她说的是事实,珈泽却压抑怒气:“神墓中,最后一株悯生花,已经被我取走。所以你告诉我,是谁帮你拿到这花的呢?”

画酒默然片刻,在珈泽以为她要松口时,她忽然笑道:“你说对了,是我偷的。”

神墓对魔族而言是禁地,连踏足都是死罪。

虽然讨厌宴北辰,但画酒也不想出卖他。

她执迷不悟的模样,令人厌烦。

珈泽大可将此事告诉颜银,让颜银惩治。

然而他从少女手中取走神花,送回云水居,只说先前的花弄错了,好在现在寻了回来。

制药需要一个时辰。

画酒没想到,珈泽取走神花,良心竟然还没完全泯灭,给她也送来一份。

就连这种施舍,也是有代价的。

珈泽对外宣称画酒受伤,需要静养,实则将她关在云水居,闭门思过。

*

珈泽不许旁人探望画酒,宴北辰另辟蹊径,翻墙进来。

前几次他去,画酒都不理他。

直到有一日,他继续翻墙,穿着干净的白衣落地,抱着一只瘦小幼犬。

幼犬在少年怀里哼哼唧唧。

这些日子来,画酒第一次和他搭话,指着那只犬问:“它叫什么名字?”

宴北辰满不在乎:“谁知道它叫什么,没人要,赖着我不走,随便捡的。”

画酒仔细观察一会,忽然开口:“长命?”

小狗眼眸水润润的,缩在少年怀里,鼻头微红,淌出清鼻涕,恶心得宴北辰简直要把它原地甩飞出去。

宴北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忽视它的鼻涕,挤出微笑,慈爱对幼犬道:“好名字,以后你就叫长命了。”

这种一看就活不了几天的丑东西,叫长命很有喜感。

此时在暗中窥探一切的赤蛇:……痴呆的狗,偏心的他。

赤蛇觉得自己碎了。

因为画酒喜欢长命,所以长命是有价值的狗,不像赤蛇,只能提供负面情绪,宴北辰都懒得带它出来玩了。

小心眼赤蛇彻底失宠,画圈圈诅咒所有人。

第76章076

画酒被关禁闭期间, 宴北辰总带着长命来见她。

倒不是有翻墙私会的特殊癖好,而是宴北辰发现,画酒貌似很害怕, 独自处在封闭的环境。

他经常把长命留下,陪画酒过夜,第二天再带走。

混熟后,长命就趴在墙角, 竖起耳朵听动静。

长命很有礼貌,完全不像宴北辰, 除非画酒邀请,否则它不会随意踏足她的领地。

这种习惯,维持到几百年后。

宴北辰来去随意,行踪不定,画酒虽然好奇,也没多问。

她没有与外界交流的渠道, 自然不知道,因为私逃, 赤州正在通缉宴北辰。

当然, 就算知道,画酒也不在意。

有宴北辰和长命在时,画酒宁愿摸着长命的头, 自言自语,也不想和他多说一句话。

即便被故意冷落,宴北辰也不走。

少年倚靠在墙边, 眉眼深邃, 情绪像是蒙着一层雾,好像什么也不放在心上, 偶尔抬起病态的目光,静静看向她。

画酒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刚想皱眉询问,他就离开,把呆呆的白犬留下,在那摇尾巴,搞得她莫名其妙。

人的感情很脆弱,爱恨都廉价得要命。

画酒懒得深究。

直到有一天,她叫住他,叹气问:“宴北辰,你到底想干什么?”

或者说,她身上还有他想谋求的利益?

问话时,画酒忽然想起左手腕多出的印记,像片黑色羽毛。

不知为何,她联想到身前少年,抬头看见他右耳两枚丧钉,闪耀着凛冽寒光。

画酒脑子很乱,思绪枝枝蔓蔓,像要破出土壤。

然而少年的回答,中断她所有想法。

宴北辰走过来,站到她身前说:“我在猜,你下一次主动和我说话,会是什么时候。”

画酒陪长命坐在草地上,刚想说他无聊幼稚,少年忽然正色:“我和自己打赌,如果猜对了,那我一定告诉她,我喜欢她。”

世上全是讨厌的人,可但凡冒出一个令人心动的,就会重新变得可爱。

这种糟糕的感觉,令宴北辰怯懦。

可怯懦让他更像活生生的人,对世间多出一份特殊的归属感。

他喜欢她啊,比对世上所有人的喜欢加起来还要多。

说这话时,少年漆黑的眼睛,隔着丝丝缕缕的阳光,看向画酒。

画酒顿住给长命顺毛的手,缓缓眨了下眼。

喜欢?

那曾经是她求而不得的东西,如今轻易得到,心里却生不出丝毫欢喜。

看着眼前袒露脆弱、满眼真诚的少年,画酒只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汹涌恨意。

宴北辰的每一次靠近,都让她想起过往惨痛的经历。

那些抹不去的血淋淋,让她痛苦又煎熬。

画酒忍不住感慨。

宴北辰真是幸运,轻而易举就能忘记一切,然后像这样,站在她面前,毫无负担说喜欢她。

他轻飘飘一句喜欢,中间隔着她无数血泪。

就算被拒绝,也能以受害者的姿态,赚足怜悯离场。

他无辜得令画酒羡慕。

原本画酒以为,重活一世,是上天仁慈。

现在她才发现,原来这才是世上最残酷的刑罚!

带着记忆重生,却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意味着她永远无法真正融入这些人。

她知道所有人的结局,唯独救不了自己。

对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而言,她永远只是漂泊的过客,多出一段不被认可的记忆——

那是她灵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对这里的人而言,却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