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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061

“师妹, 这片区域的鬼气,清理得差不多了,我们先送你回幻思宫。”

说话的是位少年, 正收剑入鞘。

在他前方,绯衣少女砍死最后一只鬼物,也收起神武刀。

阳光下,少女回过头, 嫣然而笑:“好!”

画酒朝三人跑过去。

两百年之期已到,如火如荼的仙门会剑, 也已正式落幕。

画酒这次回来,一是信守和星沉言的约定,二来,恶鬼域最近异动,逍遥墟派他们师兄妹四人,前来清理鬼气。

任务并不危险, 神界各方都出动了人马,幻思宫那边, 也派出在仙门会剑中取胜的新弟子。

逍遥墟四人正准备离开, 身后忽然传来啼哭求救声。

画酒转过身,身旁的师姐快一步,扶住跑来的紫衣小姑娘。

小姑娘绑着两只丸子头, 年纪不大,遇到困难,慌得六神无主。

画酒打量一眼, 认出是幻思宫的弟子服, 见小姑娘身上没有鬼气,戒备心放下大半。

她耐心询问, 发生了什么。

小姑娘红着眼圈,害怕抽噎:“我叫月冰,是幻思宫的弟子,和我师兄第一次来这里。刚才师兄为了保护我,被恶鬼拖走,我找不到他了。”

闻言,画酒看向师兄姐们,他们都变了脸色。

第一次来,还在这种地方失踪,大概率凶多吉少。

画酒心中叹气,还是安慰道:“别着急,我们帮你一起找。”

小姑娘仿佛看见救世主,满眼感激。

恶鬼域是一片山地,山地中央,是巨大的恶鬼天坑。

所有鬼气,都是从天坑溢出。

天黑前,鬼气被抑制,还算安全。

但天黑后,鬼气横行,所有人都必须离开恶鬼域。

问出月冰师兄的基本特征,几人约定好会和地点,分头找人。

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但画酒还是认真留意,生怕漏掉任何线索。

她来到一块空地,周围浮动着若隐若现的血腥气。

画酒蹙眉,站住脚步,一番搜寻,在枯树上发现血迹,还未干涸。

画酒心中一紧。

顺着滴落的血迹,一路找过去,走到恶鬼天坑前。

巨大的天坑上方,笼罩着金色法印,防止恶鬼出逃。

底下无数黑气想往上冲,都被法印挡回去,震得人耳膜发痛。

忽然间,画酒眸子微缩。

天坑边缘,两三团鬼气漂浮,围着啃食一个瘦弱少年。

少年身着幻思宫的弟子服,俯首趴在地上,看不清脸,身上的伤口血迹,很是骇人。

画酒顾不得多想,赶紧上前,打跑他身边的鬼气。

将少年翻过来那一刻,画酒立马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那根本不是人,而是鬼物伪装的!

它们嬉笑着,直直扑来,将画酒推入恶鬼天坑。

在她坠落途中,无数鬼物拥来。

鬼物根本来不及近身,就被少女身上的法衣焚灭,哀嚎惨叫,像林间起伏的奏鸣曲。

等画酒落到坑底,四周密密麻麻,全是恶鬼,看一眼都犯恶心。

但少女冷着一张脸,手起刀落,根本没有恶鬼能欺负到她。

天坑下面,恶鬼数量太多,画酒并不恋战,飞身上去。

上方的法印,自会拦下这些鬼物。

周围景物飞速倒退,而后停滞。

画酒感觉自己不动了。

她低头一看,只见大团黑气,死咬住她的右脚踝。

画酒吃痛,旋身劈下,大片红光倾压,将黑气拍散。

等解决完黑气,她的法衣也被蚕食殆尽,脚踝开始流血,思维变得迟钝。

黑气有毒,还带致幻作用。

画酒暗道糟糕,狠心咬破舌尖,试图保持清醒。

得抓紧离开了,不然就会永远留在下面。

想到这个可怕的后果,画酒指尖颤抖,尝试了两次,才成功往上飞去。

刚才画酒的表现太凶狠,周围鬼物不太敢靠近。

但很显然,有人不想她上去。

画酒接近出口时,一张灵力编制的雪白密网,从天而降,将她重重包裹束缚。

是一张锁灵网。

灵网中心,少女一袭绯衣,菱纱飞舞,被白色丝线攀扯住,像一只粉色的茧。

锁灵网困住画酒,她灵力被封,无法动弹,只能抬头向上望。

天坑边上,趴着一位蒙面少年,眸若点漆,在碎发下,显得格外有神。

他身背玄铁重剑,眼神冷戾,黑色长衫外,罩着同色开衩大袖。

画酒脑中木然片刻。

那双眼睛实在太熟悉,她曾描摹过无数次,永远不可能认错。

他是宴北辰!

可他不是死了吗?

怎么会在这里!

心中有太多疑问,画酒甚至怀疑,是毒素令她产生的幻觉。

但在宴北辰看来,事情就简单得多。

他反手拔出身后重剑,化为长弓,掌心凝出漆黑的箭矢,森森对准粉茧中心的少女。

一想到,她马上就要死在自己手中,宴北辰的指节开始紧绷。

他感受到久违的痛快,仙门会剑时,将那一连串的废物踩在脚底,也没有现在快意之万一。

兴奋令他呼吸急促,连带紧绷的指,都微微颤抖。

九琉神心之躯,果然生得很好看。

或许少女早已不记得他,毕竟没人会在意,曾经倒在自己脚下的蝼蚁。

但他记得她。

杀死她前,宴北辰甚至有闲心,低声和她打了个招呼:“又见面了,小帝姬。”

那日刑罚台一别,他没死,被一个落魄宗门的老宗主救回去。

落魄宗门以前也曾耀眼过,那时候,还没有仙门的说法,灵境宗还叫灵境军,是神族最强悍的一支军队。

恰逢神族与下五族开战,灵境军看守阵眼,却被假消息蒙骗,给鬼族大军开阵门,导致神族大军伤亡惨重。

鬼族也没讨到半点便宜,那一战后,逐渐没落,蜷居于魔界幽冥州。

灵境军首领包揽全责,以死谢罪,求四位天君网开一面,留其他人性命。

神族没有杀那些人。

为了安抚下五族,开创仙门百宗,顺便将这群碍眼的东西,通通丢去下界,自生自灭。

虽然已经过去数千年,但神族心中,始终有一根刺,看不惯灵境宗,暗中打压。

灵境宗传到宴北辰师父这一代,终于快要消亡。

师父曾经只是个小弟子,如今成了老师父,心地却善良,救些被放逐的可怜人。

他对宴北辰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我遇见,即是有缘。”

缘?

宴北辰心中不屑,面上却一派感激。

他得藏起恶意,像个正常人,才不会被宗门驱逐。

宴北辰一直觉得,他装得挺好,直到师父发现,诗书礼乐教化不了他,悲悯地问他:“很累吧。”

装得很累吧。

那一刻,宴北辰醒悟,原来他所有的伪装,都没骗过师父。

索性懒得再装。

无人时,他看向世界的每一眼,都满怀恶意。

他讨厌这个世界,处处让他不痛快。

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想要痛快,先得不痛快。

所有事都是这样。

可宴北辰讨厌不痛快。

为什么不能直接一点,让他跳过所有不痛快?

谁规定想要黎明,必须经历黑暗?

谁规定想要成功,必须付出努力?

谁规定想要果实,必须辛勤劳作?

究竟是谁规定的?

能不能只要黎明,只要成功,只要果实?

宴北辰觉得这一切烦透了,无聊透了。

他知道自己是个异类。

不仅因为他生来六指,没有心跳,更因为,所有人都能在天道的规则下活得很好,没有他这么多疑问。

不对,他不是异类,而是他倒霉,生在一个满是异类的世界。

宴北辰想,无法改变自己,那就改变世界。让世界法则,主动适应他。

他要变强,改变这个无聊透顶的世界。

后来,师父身受重伤,宴北辰站在床前,平静地问:“你为什么要死?”

直白到近乎残忍。

不是答应过,要教化他长大吗?他已经说服自己,相信这种鬼话。

怎么可以骗他?

宴北辰并不悲伤。

他只觉得,有种被愚弄的愤怒,如同当初面对萝灵姬一样。

她明明说过,要养育自己,却说话不算话,把他丢下。

他恨萝灵。

现在,他恨师父。

*

宴北辰在灵境宗呆了两百年,当然不是虚度光阴。

他学到很多东西,比如说,怎样伪装得更像一个正常人。

再比如说,他发现一件很感兴趣的东西——九琉神心。

宴北辰合上书卷,想起那个在刑罚台上,毫不留情踩碎他指骨的少女。

他抬起那只手,细细端量。

伤口早就愈合,可现在,里面却像有无数蚂蚁在爬,令他发抖。

他按下颤抖的手,面上冷静,思量之间,恶毒计划已然成形。

他很久没见过她。

他几乎以为,早就遗忘,那个莫名其妙伤害他的少女。

直到此刻,宴北辰看着被灵网缚住的少女,才明白过来,那些痛得睡不着的夜晚,辗转反侧的怨毒,都无比真切。

再次见面,他才惊觉,原来记忆这么清晰。

连她无力挣扎的表情,他都熟悉到,仿佛模拟过千万次。

他从未忘记过她。

他说过的,再见面,一定弄死她。

现在,他马上就要践行诺言。

巨大的兴奋,几乎压过他的理智。

她伤害他,他就是要弄死她。

原谅?

那是虚伪神族才干的事。

所有得罪他的,都该比他更痛苦,才算合理。

天坑边缘,少年搭箭上弦拉满,一气呵成,半点不拖泥带水。

*

恶鬼毒素终于起作用,画酒眼前逐渐模糊,蒙面少年的眉眼,开始变得不像宴北辰。

于是她问:“你到底是谁?”

虽然知道,对方不可能回答,但画酒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一个想要你命的人。”

黑布之下,少年弯起唇角,大发慈悲,回答她的问题。

要不是他正用弓箭对准她,画酒几乎要认为,这是个很有礼貌的少年。

锁灵网维持不了太长时间,快要消散。

底下的鬼物观察许久,确定画酒难以动弹,悉数扑上去,想分一杯羹。

锁灵网乍然收紧,画酒向下坠落,只能以刀插入石壁,止住下滑趋势。

石壁中,突然生出鬼影,嬉笑着把她往下推。

画酒不想死,只能尽量稳住身形,期盼师兄姐尽快找到这里。

她抬起头,看向那个想杀她的少年。

宴北辰望着下方,少女额心的朱砂痣,灼灼耀眼,眉眼也远比记忆中更生动。

她脚踝的血,滴落在收紧的锁灵网上。

锁灵网是宴北辰以血编制,与他共感。

因此,宴北辰感受到少女温热的血,眸中怔愣片刻。

忽然觉得,她挣扎的样子真可怜,让她死有点可惜。

想是这么想,不过手中的箭比他诚实。

宴北辰松开手,那支箭对准画酒,破空射去。

这不是普通的箭,是宴北辰用往生骨,凝聚而成的灭魂箭,可以撷取九琉神心,破灭神魂。

他故意将她骗进坑底,就是为了借助恶鬼,蚕食掉那些破碎的神魂,让神界无从追查。

他要的,只是九琉神心。

神心啊,修炼捷径啊。

大家都谦虚,大家都不要,那就让他取走好了。

天地间的宝物,自然是能人得之,谁抢到就是谁的。

至于风险,宴北辰可不管这些,他只要神心。

师父死就死吧,反正等他拿到九琉神心,就能以最快的方式变强。

灭魂箭拖曳着黑色尾影,朝画酒射去,恶鬼也蛰伏多时,疯狂扑向少女。

她逃不掉了。

宴北辰微笑着,居高临下,俯视即将发生的残忍血腥。

然而下一刻,箭矢触及少女额心时,他笑不出来了——

黑色箭矢忽然停滞,化作硕大的白色雪莲,一瞬盛开,成为少女的护身符,将试图靠近她的恶鬼,悉数绞杀!

画酒彻底失去意识,松手坠下,神武刀变成红色流影,直追而下,收入她的灵台。

不过她并没有直接摔入坑底。

往生骨化作的雪莲,垫在她下方,将她轻轻托住,释放出巨大的灵压,将周围的恶鬼,全部碾碎!

天坑上方,金色法印大放异彩,引得神界弟子纷纷注意,往这边赶来。

宴北辰的表情几乎扭曲。

他必须尽快下去,拿回往生骨。

等他跳入坑底,扯开身上啃食血肉的恶鬼,好不容易靠近,才发现,由于往生骨的原因,恶鬼无法靠近画酒,她安然躺在那里。

不过宴北辰就不太妙了。

他发现,他的往生骨,已经彻底融入少女体内。

第62章062

周围神族发现异动, 现身于恶鬼天坑附近。

天坑上方,金色法印受鬼气冲击,如同一张霸道的锁灵网, 锁死内部灵力,无声向外散发威压。

逍遥墟三人发现画酒。

眼见天快黑了,再去请援兵,已经来不及。

他们满心担忧, 又无法进入恶鬼天坑,只能寄希望于, 同在下方的少年施以援手。

宴北辰却不管那么多,眸中闪过狠戾,想趁往生骨未稳,动手将它挖出来!

正准备下黑手,上方人群里,月冰仅凭一个背影就认出他。

月冰眼前一亮, 合掌拢在唇前,冲坑底黑衣少年喊:“师兄, 你没事吧?”

宴北辰:“……”

本来是没事的, 现在有事了。

刹那间做完决断,他扯下黑布焚毁,转过身, 又成了人畜无害的正道少年。

少年笑容和煦,假话信手拈来:“师妹,我无事, 不必担心。倒是身旁这位仙子, 不慎跌下恶鬼天坑,身中幻毒。别担心, 我这就带她上去。”

只字不提是为了救他的事。

在那些神族的注视下,宴北辰咬牙,背起无知觉的少女,寻了个最缓的坡面,向上爬去。

他也不想爬。

但上方这么多人,他不能使用邪术,自暴身份。

恶鬼伺机围上来,不敢靠近少女,悉数扑到黑衣少年身上,吸食他的血肉。

仅仅走了几步,宴北辰就流了一地的血,狼狈不堪。

再这么下去,他得死这不可。

少年掌上青筋暴起,想弄死这些脏东西,忍了又忍。

趁众人看不见的角度,他满心恚恨,回过头,极为幽怨,看了身后人一眼。

然而少女无知无觉,面容恬静,趴在他背上,一派岁月静好。

这个角度,他甚至能看清她根根分明的长睫,在白皙皮肤上,投下小小阴影。

也许小神族身上都没长骨头,背上像趴着一只黑心小汤圆,阳光晒一晒,就化掉了。

好烦,想扔她下去。

宴北辰阴沉盯着她。

或许是反感他的打量,小汤圆微不可察蹙起秀致的眉。

背上最讨厌的人,让他当苦力,甚至还在嫌弃他。

想到这里,宴北辰嘴角抽了抽,更加郁闷,更想把她扔下去。

短短几步路,宴北辰走得快把自己气死。

要不是为了他的往生骨,他一定把她丢在这里!

她凭什么这么惬意?

凭什么让他背她!

宴北辰满腔怨恨,无处发泄,实在没忍住,动脚碾死继续围上来的恶鬼。

恶鬼见他不是善茬,讨不到便宜,偃旗息鼓,不敢再靠近。

上方围观的神族急切,没发觉异常,只盼着人赶紧上来。

宴北辰想,要不是被那群蠢货监视着,他一定扔她下去,丢给那群恶鬼垂涎!

算了,他不是背她,只是背着自己的往生骨。

宴北辰成功说服自己,等往生骨取出来,他一定弄死她!

他一边怨恨,一边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出神魔止步的恶鬼天坑。

世间的阴暗与肮脏,都被远远抛在身后,在夕阳瑰丽的光线下,他终于背着人,爬了上去。

少年满心郁愤,浑身是伤。

画酒靠在他背上,被保护得很好,安然无恙。

*

昏迷时,画酒蹙眉,并不是嫌弃,而是梦见很多稀奇古怪的事。

她来到一个奇怪的世界。

周围好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咚咚咚”的声音。

声音时而沉缓,时而更沉缓,如同擂鼓,环旋在她无光的世界。

画酒心底一凛,生出不好的猜想,惊恐捂住眼睛。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作用,她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害怕地摸索,却什么也碰不到,好像被遗忘在奇异的空间,万年孤独。

她以为自己又瞎了。

终于,伴随第一缕天光出现的,是婴孩虚弱的哭声,像路边被遗弃的小猫,弱唧唧的,下一秒就要断气似的。

画酒抬起头,撤开挡在左眼的手。

婴孩的出现,仿若明烛,驱散黑暗,映亮她身处的环境。

昏暗的室内,裹挟着血腥气。

画酒站起来,有些头晕,迷糊之间,听见一句不近人情的话语。

那人说:“天生不全的怪胎,不如自生自灭,何必出去丢脸。”

明黄衣角飘远,留下一对母子……和鬼魂状的画酒。

*

画酒离不开这座小院了。

时间以奇异的速度流逝着,忽快忽慢,偶尔打个盹,好几年就过去了。

但有时候,睡醒了,眼前还是同样的景象。

画酒发现,时间流速,和一个人的心情有关——

她转眸,看向角落的小孩。

小孩正低头,坐在枯树和蔷薇枝间,拿着小铁铲,玩捏泥造人的游戏。

周围发生的一切,他都不甚在意。

画酒发现,他心情平静时,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反之,时间就会停下来,不再着急赶路。

在这个世界,画酒只是“鬼魂”。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在做梦。

可无论用什么办法,她都醒不过来,只好安然待着。

外面的人都说,小孩的母亲疯了,所以被关在这里。

画酒进屋,见过那个女子。

女子时常傻笑,难得清醒。

清醒时,女子无比温柔,会抱着小孩唱歌,调子旖旎温柔,也会教他写字,给他梳小辫子。

癫狂时,她会讲各种鬼故事吓小孩,血腥恐怖,阴暗得连画酒都不敢听,躲到院子外。

她刚出来,身后就一串响声。

转过头,发现是小孩被一脚踢了出来,咕噜咕噜,一直滚到院子里,才堪堪停下。

画酒愣愣看着他。

他捂着肩头站起来。

不期然,画酒对上那双圆润漆黑的眼,心跳漏了一拍,被深海般死寂的眼神慑住。

很难想象,那是一个小孩会有的眼神。

可他很快移开目光,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屋内,女子在疯狂尖叫:“滚开!滚开!哈哈哈!”

这种时候,小孩就绝不会再进屋子,识趣待在院子里的蔷薇丛间。

实在无聊时,画酒会凑过去,看他捏泥人。

她其实并不在意这个奇怪的梦,她只是这个世界奇异的“鬼魂”,等到梦醒,这个世界的事,再也与她无关。

画酒蹲在小孩旁边,本以为他在玩童趣游戏,结果他捏好一排泥人,面无表情,举起铲子,就把泥人的脑袋,通通铲掉了。

画酒:“……”

“你是女鬼吗?”

猝不及防的稚音响起,画酒反应好一会,才明白小孩在问她。

原来他能看见自己!

这个梦越来越奇怪了。

画酒错愕,指着自己,重复道:“女鬼?”

她看起来有这么可怕吗?

小孩也没看她,拿着小铁铲,自顾自玩泥巴,“我母亲说,女鬼会装成好看的人,骗小孩的心,挖出来吃掉。”

“不过,我可不怕你。”

他拿起铲子,梆梆敲了敲堆高的泥土,彻底夯实。

画酒以为他要说出什么大道理,结果他稚声稚气道:“我以后也要当鬼,所有人都怕我。”

“唔。”

画酒撑着脑袋,竟然真的认真思考起可行性。她没有嘲笑他,只觉得他志向还挺奇特。

小孩的母亲养蛊虫,有一条拇指粗细的小红蛇。

但她清醒时间越来越短,没人投喂,小红蛇饿得受不了,便打起小孩的主意。

它想吃掉小孩,却被他漆黑的眼死死盯住。

小红蛇不敢动了。

小孩拎起蛇头,用小手捏住,掰断它的两颗毒牙。

这一幕看得画酒牙疼,赶紧捂住自己的脸。

不仅如此,他还拔草,强迫小红蛇:“吃。”

小红蛇是食肉动物,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坚决捍卫蛇的尊严!

见它抗议,小孩用稚气又凶残的眼盯着它,右手握成拳头,作势要揍它。

小红蛇能屈能伸,乖乖改行吃草。

女人欺负小孩,小孩就去欺负小红蛇,逼它吃草,啃胡萝卜,诡异的和谐。

画酒坐在一旁,看着四四方方的院子叹气。

时间开始加速,小孩变成小少年。

这时,院子外来了不速之客。

“你看,那就是我说的小怪物。”

外面两个人嘀嘀咕咕。

他们朝院子里扔馒头,扔线团,扔小妖怪,想引诱小少年出去。

画酒刚想提醒,小少年就生气警告外面:“不许扔垃圾!”

小少年气愤抓起那只妖怪,捏面团似的,揪成两团,和上泥土,用铲子拍扁,毫不客气,往外砸去。

只听见“啊呀”两声,外面彻底没动静了。

画酒还以为这事过去了。

没想到,过了半日,外面出现三个人,是生得极好看的少年少女。

他们试图藏起话语中的恶意,伪善哄骗:“小怪物,要不要和我们出去玩?”

院子里,小少年愣了片刻,没搭理他们。

不知何时,小红蛇溜出去,被三人抓住,要烤来吃。

小少年彻底生气了。

他跑出院子的结界,毫不意外,没打过三人。

三人以多胜少后,踩在小少年脑袋上,围着他拍手,唱无厘头的童谣,嘲笑他是个六指怪物。

大雨落下来,淋湿小少年破旧的衣衫,让他看起来格外狼狈。

画酒是这个世界的“鬼魂”,碰不到他们。

卑微的生命,被踩进泥淖里,毫无尊严。

她蹲在小少年旁边,生平第一次,为毫无关联的人感到难过。

三人唱完歌,扔了把刀在地上,说他这样的小怪物,就该去死,剁掉手指就放他离开。

小少年的眼睛不再没有情绪,他看着三人,发狠剁下多余的指:“我才不是怪物!”

那一天,盛夏的夜,他捂住流血的左手,坐在那里,整片天空黯淡。

画酒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好坐在他旁边。

小少年抬起头,幽蓝天幕上,成片流星落下,极致视觉盛宴后,唯独最亮那颗星星闪耀悬挂。

那是北极星。

人会虚伪说谎,装出深爱憎恶的模样,可星星永远诚实,装点每个有它在的视野。

北极星照耀过他人生最黑暗的夜,于是他以它为名,宴它一生。

小少年转过脸,乌黑的眼珠盯着画酒,一字一顿道:“我不是小怪物,我有名字。看见天上那颗星星了吗?那就是我的名字,宴北辰。”

他说完后,画酒的世界沉入寂静。

宴北辰?

他竟然是宴北辰小时候!

那双黑暗色彩的眼睛看过来时,或许在期待她温暖的话语。

画酒却吓得连连倒退,迫切想离他远些。

身后凭空出现一汪银水面,画酒一脚踏入。

明明很浅,却将她整个人吞入。

画酒猛然沉入深水,一连串气泡,飞速从眼前往上窜。

她胡乱挣扎,终于破出水面,睁开眼,下意识抓住一个东西。

幻思宫偏殿,一大群人围过来,关切望着她。

“师妹没事吧?”

“小帝姬好些了吗?”

画酒视线上移,终于看清,她刚才抓住的,是一名少年的手臂。

少年抿出羞涩的笑,温和看着她,大言不惭:“小帝姬,我们一起掉入恶鬼天坑,是我把你背出来的。”

听起来还想邀功。

梦中小孩长大后的脸,与眼前腼腆有礼的少年重合。

他戴着虚伪的面具,自称她的“救命恩人”。

画酒甩开他的手,眉眼冷下去,众人都被她的态度搞懵了。

宴北辰自认为装得挺好。

唯一的漏洞是,画酒早就认出他。

画酒手腕有些痛,翻过来一看,内侧多了枚黑色印记。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或许和稀奇古怪的梦有关。

但这些都不重要,画酒清晰指认:“就是他,把我骗进恶鬼天坑的!”

少女很是愤怒,指着面前无措的少年,说他是凶手。

在她面前,少年怔忪片刻,似乎也没料到,会收到这样的指认,眉眼温度,渐渐凉下去。

画酒的话一出,众人愕然,互相对视后,神情变得凝重。

第63章063

如果画酒所言属实, 就证明宴北辰心怀不轨,可以按律诛杀。

听到这里,月冰站不住了。

她是灵境宗宗主收养的义女, 宴北辰的同门师妹。

在她看来,师兄虽然出身不好,但品行端正,为人知礼有节, 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百年一次会剑,他们好不容易才进入神界, 难道就应该被这样冤枉吗?

即便是小事,也不可容忍。

更何况,月冰清楚神界对待敌人的手段,这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师兄明明救了画酒,她不思感恩就罢了,怎么能反咬一口!

月冰心底忿然, 但在众人面前,只能强迫自己冷静, 声音忍不住颤抖:“小帝姬, 当时围在恶鬼天坑的人,都可以作证,是我师兄冒险, 把你从天坑背上来的。如果事实真如你所言,他又为何要众目睽睽之下,拼着性命救你?”

早知道这样, 当时与师兄走散, 她就不该向他们求救,反倒害了师兄!

想到这里, 月冰开始自责。

而她身旁,黑衣少年扎着高马尾,闻言垂下头。

宴北辰拼命握紧拳,不愿泄露眼底悲伤。

然而,身形轻微颤抖的弧度,出卖他最真实的脆弱情绪。

也不知哪来的风,令发带扬起,拂过少年苍白的面庞,为他增添一分破碎感,显得他如此无辜。

画酒:……她觉得他要开始演了。

果然,只见宴北辰深吸一口气,主动站出来,向大家还原当时场景。

“在恶鬼域清理鬼气时,我不慎与月冰师妹走散,被恶鬼纠缠,巧遇这位仙子……”

他看着画酒,眸光被烫伤似的,飞快收回,语气是藏不住的落寞,“不,是这位小帝姬。小帝姬为了救我,和我一起掉下天坑,却不慎被恶鬼偷袭咬伤,中毒昏过去。我想,或许是鬼物的毒素,让小帝姬产生幻觉,她肯定也不是故意想冤枉我。”

说这话时,少年眼眶发红,仿佛用尽毕生勇气,才将真相公之于众。

宴北辰胳膊上还缠着纱布,那是恶鬼咬出的伤口。

他情绪一激动,鲜血洇开,更加令人唏嘘。

任谁见了,都忍不住要站在他那边。

……精彩。

不得不说,画酒相当佩服他的演技。

仙子?

挺会撇关系,在这里装不记得她。

画酒敢以性命担保,依照宴北辰睚眦必报的个性,她在刑罚台踩他一脚,甚至想亲自动手杀他,就算她化成灰,他也不可能忘记她。

很快,画酒想清楚缘由。

装做不认识她,不就可以洗清,他是因怀恨在心,继而产生报复行为的嫌疑?

怒极时,画酒甚至有些想笑,丝毫不担心,以上想法会冤枉他。

毕竟,用任何恶意角度,去揣测宴北辰,都构不成,他真实恶毒的十分之一!

赤姜也站在偏殿,此刻听完少年的话,立马感同身受,恨不得替他辩解。

赤姜连连感慨,多么感人的优秀少年,舍己为人。

世风日下,虽然宴师弟出身不好,但怎么可以因此歧视他,令魔寒心?

这次冤枉宴师弟,下次危难时刻,谁还敢出手帮助别人呢?

一连串自问,表明赤姜不再是欺凌弱者的小霸王,他弃暗投明,决定替弱者主持公道。

赤姜没有表态,只陈述已知事实:“画酒,你确实中了幻毒,是星君出手,替你解的毒。”

寥寥几语,却也变相表明,他认同宴北辰的说法。

毕竟宴北辰神态真诚,言辞恳切,挑不出任何漏洞,让人无从生疑。

再者,很多弟子更相信眼见为实。

逍遥墟的师姐面露为难,还是选择站出来,对画酒说:“师妹,当时天坑异动,法印锁住内部灵力,我们都没办法下去。确实是这位宴师弟,冒着生命危险,将你从天坑底背上来的。”

师姐相信画酒没有说谎。

但她同样无法理解,一个心思歹毒的人,怎么可能在那种危急情况下,不顾性命,主动提议,救别人上来?

权衡一番,师姐不愿冤枉好人,也认为是毒素让画酒产生幻觉,将恶鬼看成宴北辰,才会产生误解。

师姐的疑虑,也是画酒想不通的地方。

画酒也不理解,为什么宴北辰要救她。

要是换个人对她说这些话,画酒还真有可能相信,怀疑是自己记忆出错。

但他是宴北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她实在太了解他的为人。

利益才是打动他的唯一要素,所有的伪装,都另有图谋!

画酒敢肯定,她身上一定存在,某种足够打动他的丰厚利益,让他不惜大动干戈,也要演这一场戏。

反正,她根本不可能,再信他的任何鬼话!

画酒本以为,那日一别,他已经死在刑罚台。不承想,他被灵境宗救走,还改头换面,成了神界弟子。

这一切匪夷所思,偏偏都发生了。

画酒意志坚定,不会再次上当被蒙骗,不代表其他人也行。

眼见画酒拿不出更有力的证明,大家都更愿意相信宴北辰。

魔族分裂,刚打了败仗,对神族威胁不大。

虽说宴北辰以前是魔族质子,但现在改邪归正,成为仙门子弟,会剑夺魁,踏入神界。

如果仅因为画酒一面之词,就公然处死他,无疑在挑战整个神族制衡五族、赖以生存的根基。

没人敢这样做。

画酒有苦难言,不愿让宴北辰轻易逃过责罚。

难道要告诉众人,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宴北辰以后会变成邪魔,和神族开战,还打赢了神族?

现在神族如日中天,根本不会相信这种荒谬的事。

大家只会把她当疯子,认为她神志不清。

想到这里,委屈涌上画酒心头。

她知道宴北辰的所作所为,却无法审判他,只能愤怒无助,紧紧看着他,眼神写满偏见与怨恨。

明明做了坏事,凭什么可以不被惩罚!

宴北辰不明白她浓郁的恨意,只在心里盘算,该如何拿回往生骨。

往生骨已经彻底融于画酒体内,无法用蛮力取出,只能让她心甘情愿还给他。

与此同时,还不能让神族,知晓往生骨的存在。

啧。

真是麻烦。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不能再激怒她了,否则拿回往生骨的事,会越发困难。

正斟酌如何收场时,偏殿外,银袍少年系着月白披风,迎风走进来。

众人视线都看过去。

少年如松如玉,不折不屈。

黑发用玉冠束起,簪着一根白玉,眉眼清隽,仿佛误入浊世的翩翩公子。

众人敛目退让:“珈泽殿下。”

珈泽走进来,了解完事情经过,垂眸看向依旧不忿的画酒。

画酒规规矩矩喊了一声:“珈泽师兄。”

她足踝有伤,珈泽没让她起身。

珈泽是松雨司正的得意弟子,本就代行判罚之权,见他到场,众人主动将评断是非的权力,让渡给他。

珈泽沉思片刻,另辟蹊径,给了个折中方案:“私闯恶鬼天坑,画酒与宴北辰,二人各罚灵鞭一百,分十日笞完。念在画酒是为救人,且也负了伤,便去藏经阁,抄十日经书抵过。”

少年芝兰玉树,声如碎玉,条理清晰,在场神族,没人质疑他的决定。

此番判罚,有理有据。

恶鬼天坑上方,覆盖四位天君合力设下的法印,即便弟子清剿鬼气,也不该靠近那里。

所以两人私闯,细究起来,确实都该罚。

珈泽平日处事极为公允,大家根本不怀疑,他会徇私偏袒谁。

除了受伤最严重的宴北辰。

少年垂眸,藏起眼中不屑,心底冷嗤,越发觉得,这群人脑子都有毛病。

不能以理服人,就以权压人。

这就是神族所谓的公正仁义?

拿去骗鬼,鬼都不信。

月冰还欲争辩,宴北辰却抬手拦住她,表示认罚。

这当然不代表他真觉得自己有错,而是为了,让画酒顺下这口气。

少年身上负着伤,转身踏出偏殿,领受今日刑罚。

看着他的背影,画酒心情很是复杂,攥紧藏在袖下的手。

她当然清楚,隐藏在表面公正下的巨大不公——同样的罪名定罚,最后领受的,却只有宴北辰。

以公正之名,行不公之事。

最可怕的是,神族人都认为,这没有问题。

画酒是想惩罚宴北辰,却不是以这种方式。

然而她又清楚,正当途径奈何不了他,只能如此。

黑衣少年已经走远,画酒闭上眼,轻轻叹气。

她做了个古怪的梦,梦见他悲惨的童年,但那并不代表,她要怜悯他,与他感同身受。

她不会替他求情。

这本来就是,他谋害别人,应受的惩罚。

*

接下来十日,画酒脚上受伤,行动不便,干脆住在藏经阁。

藏经阁背阳面,远处重峦叠翠,风景极好。

近处是开阔的平整空地,也是灵鞭行刑之所。

每日清晨,宴北辰过来领罚,站在那里,褪去外袍,只着一层白净里衣。

灵鞭之刑,鞭笞神魂,痛入骨髓。

奇怪的是,画酒在藏经阁二楼,整整七日,除了鞭声,没听见其余任何动静。

她甚至怀疑,是宴北辰收卖行罚神侍,偷偷给他放水。

画酒忍不住监督。

春日晴朗,少女从楼阁窗扇间,向下眺望。

空旷场地上,只见少年身姿清瘦,白衣上浸出道道狰狞血痕。

每一鞭下去,他鼻尖都是冷汗,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依旧一声不吭。

竟然撑住没倒下去,画酒还挺意外。

忽然,下方少年毫无预兆抬起头,扬眸望来,一双黝黑无波的眼,吓得画酒赶紧拢回视线。

不对,她为什么心虚?

反应过来后,画酒重新坐直,用手支在窗框上,继续看他狼狈。

见二楼少女重新探出头,宴北辰反应极快,藏起眼中阴鸷,回以羞赧微笑。

画酒当然知道他在装。

他这个人,内心狂妄得不行,让他在别人面前挨打,做小伏低,比要他命还难受吧!

他难受了,她就开心啦。

想象他憋屈的心情,画酒缓缓弯起眉眼,朝他灿然一笑。

也不是特意嘲笑宴北辰,在逍遥墟的日子,有师兄师姐的爱护,画酒每天都挺开心,习惯以笑表达情绪。

他现在惨兮兮的,还挺适合入画。

想到这里,画酒抽出一张干净的纸,画了只墨水乌龟,旁边歪七扭八,批注上宴北辰的名字。

小混蛋,自作自受,真是活该啊。

*

抄经书的日子实在无聊,画酒端出一盆掌心花。

花苞小小一团,流光溢彩,脆弱美丽,正是芙染神花。

这次养花,不是为了颜银,也没用什么心,却另有用途。

画酒记得,上一世在神界,有位医仙前辈,一直暗中保护她。

她被人陷害,中毒瞎眼,也是医仙前辈,出手医治。

可惜的是,这位医仙,从不露面。

医仙仁慈,曾将世间最后一株悯生花给画酒,却被珈泽误以为,是画酒偷了青瑶的救命草药,因此震怒,大发雷霆。

画酒没见过医仙前辈,也不知道他是谁,面对珈泽的诘问,自然答不上来。

后来,那个前辈再没出现过,或许死在了苍野。

想到这里,画酒眸光黯淡片刻,不过很快重新振作。

这一次,她要找到他,救下他,不再重蹈覆辙。

藏经阁窗边,画酒放下经书,双手平放,支起脑袋。

她趴在桌案上,满眼期待,看着神花。

眼前的芙染神花,就是她寻找前辈的契机。

想到这里,少女唇畔漾出浅浅笑意。

她要找恩人啊。

那温馨一幕,落入窗下,少年恹恹的眼中。

宴北辰领完鞭刑,穿好外袍。

路过藏经阁时,他仰头看了一眼,少女满心专注,并没有发现他的打量。

看上去,她很喜欢这盆花啊。

确定这点后,少年不明意味地勾起唇,笑中带狠,提剑离去。

第64章064

十日经书抄完, 画酒去司正殿交差。

佩刀神侍引她到殿外,不肯再进。

画酒只好独自入内殿,将厚厚一叠抄好的经文堆好, 放在书案上。

想了想,又压了块镇纸,才放心离开。

身后有人叫住她,声音清清泠泠:“画酒。”

画酒顿住脚步。

回头一看, 博山炉燃着袅袅香雾,将立于窗边的修长人影, 遮掩得隐隐绰绰。

珈泽侧过半张脸看来,隔着如屏风的白雾,辨不清神情。

画酒低下头,将手背在身后搅弄,很不自在:“珈泽哥哥。”

她刚才真没注意到他。

按照常理,这种时候, 珈泽不会在此处,该去应付他那八个剑术师长才对。

画酒低头思忖, 珈泽已经穿透白雾屏风, 走到她面前。

他微敛眸,看了一眼少女足踝,语气没什么起伏:“下月外祖母寿辰, 没忘记吧?”

闻言,画酒失神片刻。

按照惯例,每过百年, 颜银都要带着他们, 回云州为外祖母贺寿。

在逍遥墟待了两百年,一时半会, 画酒还真没想起这回事。

不过现在想到,也不迟。

画酒点头:“我会回去的。”

云州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于情于理,确实都该回去看看。

离开司正殿,画酒往课室走,途径白玉桥。

桥上风景极好,远处仙雾缥缈,祥云聚散,隐有鹤鸣。

正是午休,周围没什么人。

画酒站上桥头,手臂倚在桥柱上,看着远处,轻声叹气。

回到云州,不可避免要见熟人。

遇见云渡,该喊父亲,还是堂叔?

还有她那个八字没一撇的姻缘。

上一世,颜银给珈泽挑选储妃时,就急不可耐,想把画酒也嫁出去,中意的对象,就是云州小世子。

但旁人问起青瑶,颜银就会说:“阿瑶还小,不着急。”

画酒不服气。

她明明和青瑶一样大,青瑶不急,那她也不急,于是拒绝,惹得颜银和珈泽都不快。

感情方面,画酒总是迟钝。

很多事情,要等经年后的某一天,才会突然开窍。

多活一世的她终于明白,因为她挡了他们三人的路,所以颜银迫切想把她嫁出去。

她占了青瑶本该有的地位,多待一天,就多威胁青瑶一天。

再者,有画酒在,星沉言再纵容颜银,也绝不可能越过亲生女儿,将实权放给青瑶。

——这才是他们恐惧她的根本原因。

权力人人向往,前提是得有命在。

画酒知道,再重活几次,她都不可能斗过颜银三人。

在权力和性命之间选择,画酒更愿意保命,为此不惜远离他们两百年,降低被他们视为对手的可能性。

唉。

其实,要是没出颜楚的意外,画酒愿意一生留在云州。

虽然云州很小,灵力稀薄,但那是她长大的地方。

有时候画酒想,竟然上天仁慈,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为什么不让她回到最初起点纠正呢?

现在尴尬的情况是,青瑶看不上云州帝姬的名头,不愿意回去。

而画酒是没得选,云州回不去,星州容不下她,都视她为眼中钉。

简直要把她的蘑菇伞都愁坏了。

画酒正靠在桥上忧愁,没注意到周围环境的变化。

神宫那边围着一堆人,推搡争吵,很是煞风景。

一声巨响,一团白影从人堆里飞出来。

定睛一看,是位少年。

他被人一脚踹出来,顺着神宫前的台阶,往下接连滚了十几级,扑通一声,摔进卞水河。

画酒回过神,向桥下看去。

卞水河几乎横穿整个神界,流经幻思宫的区域,又清又浅。

少年摔下去后,很快站起身,水滴顺着他的发丝衣角往下流淌。

河水中,少年容貌极好,哪怕一身素衣,也难掩艳色,像株灼灼妖异的红莲,勾人魂魄。

画酒站在高处,很轻易就看清他眼底的愤怒。

等众人围拢后,那抹隐忍的愤怒,悠悠归于平静。

“宴师弟,没事吧?”

有人看不下去,想拉他上来。

少年却沉默拒绝,选择从另一边,涉水上岸。

人群里,有小姑娘出声,厉声指责罪魁祸首:“赤楼,你简直太过分了!”

画酒顺势看过去,那小姑娘是云州郡主,而被指责的男子,身着朱衣常服,嚣张跋扈,看上去有点眼熟。

赤楼?

想起来了,是总喜欢跟在赤姜身后的小跟班。

画酒刚回来,还不知道,自雪域出来后,赤州形影不离的两人组,逐渐疏远。

有人出于好奇,嬉皮笑脸,凑上跟前去问赤姜,怎么不带赤楼一起玩了?

赤姜不耐烦,皱着眉,一巴掌将人推开:“去去去!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就算决裂,赤姜也没在背后,说过赤楼半句坏话。

后来,赤楼的爹得到赤州天君赏识,步步高升,连带赤楼也开始膨胀,目中无人,私下拉帮结派,欺凌弱小。

这一次,他挑中宴北辰立威,当众将人踹下卞水河,还得意洋洋,不知收敛。

朱衣赤楼越出人群,隔岸讥讽奚落,朗声笑道:“别以为在仙门会剑拿个第一,有多了不起。告诉你,那只是你见我的门槛,连苍生术都学不会的废物,趁早滚回你的破宗门吧。”

“噢不对。”

赤楼佯装懊恼,“瞧我这记性,你不过灵境宗养的一条狗,现在灵境宗都没了,你回哪里去啊?”

这话就相当恶毒了。

其实宴北辰刚来没多久,根本惹不到赤楼头上。

事情就坏在,少年相貌出挑,平时少言不张扬,幻思宫不少小姑娘,都喜欢围着逗他,把这当成一件有趣的事。

今日又是一个。

“宴师弟,朱雀桥那边有神灯会,去看吗?”

阴影挡在宴北辰面前,他头都懒得抬,根本没留意是谁。

只知道后背鞭伤,痛得他想杀人。

不过他现在可是好人,好人怎么可以乱杀人呢?

被人邀请,就算不想去,也只能隐忍不发,摇头微笑,礼貌拒绝。

宴北辰是这样告诫自己,弱小时,沉默是金。

事实上,他厌烦所有会呼吸的东西,根本不想理任何人,更是烦透这群整天围着他的人。

没有事做吗?

实在闲得发慌,麻烦站一边去,别挡着他的光。

少年的嫌弃厌烦,落在旁人眼中,成了腼腆害羞。

那群喜欢围着宴北辰的人,也包括不久前,刚拒绝赤楼邀请的云州郡主。

云州郡主生得貌美,凛若冰霜。

她在赤楼面前有多冷淡,在这个新来的弟子面前,就有多热情。

赤楼将一切收于眼底,嫉妒得要发疯。

那些殿下世子压他一头,也就算了。

一个破宗门来的废物,也配踩到他头上?

赤楼憋着怒火,一直没找到发泄的由头,直到今日——

“怎么,还不服气?你难道不是废物吗?连入门术法都学不会,趁早滚回下界吧。”

赤楼不可自抑,以掌撑住额头,大笑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

苍生术神界最基础的灵术,掌生命之灵,可令万物复苏。

大家也没想到,各方面都惊才绝艳的小师弟,竟然是个灵术废材!

听到这里,画酒却奇怪。

她知道宴北辰灵术修得极好,万军阵前,都能单手弄死神族的小将领。

灵术修得好,却学不会最简单的苍生术……

唯一的可能是,修习苍生术,需要心中有爱。

而邪魔自私自利,根本不可能学会。

画酒摇摇头,为赤楼默哀。

她知道赤楼要倒霉了,但懒得提醒。

这种以欺凌他人为乐的人,怎样都是活该。

宴北辰站在青草岸上,被赤楼奚落后,默默忍受,没有反驳。

他浑身都湿透了,背上伤口沾水开裂,渗出血迹。

手臂裂口刚结痂,风一吹,又密密麻麻地痛。

谁也没想到,这种时候,岸边白衣少年忽然抬起眼,看向桥上的画酒。

那眼神哀戚,如同流落街边、无家可归的小狗。

*

这几日,宴北辰终于想到拿回往生骨的办法——那就是,让画酒喜欢上他,自愿还给他。

鉴于两人之前闹得不太愉快,他坐在水亭中,苦思冥想。

两百年前,宴北辰就知道,画酒遇到无依无靠的侍女,都会帮助她拜入逍遥墟,有自保之力。

路边捡到只骨折小兽,也会帮它治好伤,再放归森林。

为了谋夺九琉神心,宴北辰准备了两百年。

可惜功亏一篑,还把往生骨赔进去了。

不过好在,不是全无收获,起码他知道,星州小帝姬最是体恤弱小。

宴北辰悟了,她喜欢可怜的东西。

为了拿回往生骨,他决定投其所好。

亭台水榭中,四面来风。

少年独坐其间,自以为掌握画酒的弱点,将手中白瓷的杯子倒扣,困住那只迷路的蚂蚁。

蚂蚁?

宴北辰垂下眼。

真是可怜呐。

神宫竟也允许,有这样卑微的生命存在,真稀奇。

被欺负,就能得到怜悯?

换言之,受伤,就可以得到她的安慰?

好的,从现在起,他就是整个神宫最可怜的人。

赤楼欺负他,他故意不反抗。

所以,快来可怜可怜他吧。

最好爱上他。

回想完前尘,宴北辰站在河畔,自觉大功告成,抬起手背,擦去唇边血迹,把可怜演得入木三分。

他已经演完可怜,现在轮到她喜欢他了。

宴北辰并不明白,喜欢不是死板的公式,按部就班做完铺垫,就能自动得到想要的结果。

所以,当桥头少女朝他弯唇一笑时,他愣在原地。

奇怪,她怎么还不上当?

*

画酒算是看出来了,宴北辰这人,又在故意装可怜。

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心底生出奇异的想法。

画酒语气轻快,故意气他:“小师弟,这么废物啊?”

幻思宫不看年龄,依照入门先后顺序,哪怕她比他小,也可以这么喊。

她才不会可怜他。

他爱装就装,反正受伤流血的不是她,她乐意看戏。

听完嘲讽,宴北辰不动了,只剩微风吹动身上湿润的衣角。

画酒的话,不啻于冰水当头泼下,给他冻成冰雕了。

都说星州小帝姬善良,最爱帮助弱小,这个定律到他身上,怎么就失效了?

还是说,她宁愿帮助一条狗,也不愿意搭理他。

宴北辰不解。

旁边赤楼听见画酒的话,笑得前俯后仰。

宴北辰也不觉得丢脸,反而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小帝姬教训得是。”

眼见装可怜没用,宴北辰懒得再表演苦肉计,用除水诀烘干衣服,不想再待下去。

转头背过众人,少年脸上笑意迅速冷却,狠狠摩挲指腹,企图压下暴虐。

看起来,赤楼那个废物,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早知道他这么没用,就不白挨那一脚了。

宴北辰心生烦躁。

明明最开始,就是画酒踩碎他的指骨。

她无缘无故的恨意,真令人厌烦。

身后,那些人登上白玉桥,朝画酒热情迎过去。

锦羽先跑上去:“画酒,你终于回来啦!逍遥墟好玩吗?”

其余人见状,也赶紧上前。

小神族就是这样,记性不好,幼崽时期,喜欢搞小团体。

等长大些,就喜欢围着漂亮的人转悠。

画酒被包围在人群中,应对自如。

少年还未走远,远远回过头,第一次看见她被众人环绕。

宴北辰心想,这些人真够无聊,扭头就走了。

第65章065

眼见装可怜没用, 宴北辰决定实施第二个计划。

书上说,制造契机,送姑娘喜欢的礼物, 她会对自己心生好感。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阳光明媚,画酒顺手将芙染花放在窗台。

一个不留神,花盆“砰”的一声, 掉到地上。

画酒连忙低头去看。

芙染花最是娇弱,白瓷盆碎开, 花苞茎叶在她眼中变得透明,散入风中。

“对不起小帝姬,弄坏了你的花,以后赔给你。”

头顶传来局促不安的声音,不用抬头,画酒也知道是谁。

画酒扬眸怒道:“宴北辰, 我不管你搞什么鬼,以后离我远一点!”

一着急, 连师弟也不喊了。

虽然她知道, 这花就算现在不碎,多半也会像上辈子一样,也会被青瑶“无意”采走碾碎。

但画酒还是生气。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没空陪宴北辰玩无聊的把戏。

惹不起,她躲得起。

画酒决定,以后离这疯子远点。

她的猜想完全没错, 眼前愧疚的少年, 就是故意的。

宴北辰知道,神族最喜欢种这花送给心上人。

辛苦种花送给别人?那有什么意思。

他周密的计划是这样的, 先弄坏画酒的花,再补偿她,这样他就是特别的人。

计划死在第一步。

画酒捡起花盆碎片,当众把他砸了出去。

*

宴北辰被画酒赶走后,终于消停了。

他当然没闲着。

这几日,月冰发现他的目光,总是停留在一个姑娘身上。

“师兄,你看什么呢?”月冰凑上前,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宴北辰懒得回答,起身离开,留下月冰独自在窗口张望。

仿佛发现惊天大秘密,月冰赶紧拉过来一位同门,激动指着远处的姑娘,问她是谁。

同门莫名其妙:“那是洛锦安啊,锦羽的堂妹。”

得到答复,月冰心里小鹿乱撞。

果然,师兄有暗恋的姑娘了!

机智如她,完全猜错了。

宴北辰的洞悉力一向很强,这些天,他留意到一个人,洛锦安,行动鬼鬼祟祟,不知在密谋些什么。

他还发现,锦安是少数不喜欢画酒的人之一。

这下更感兴趣了。

*

洛州两位郡主,虽说是堂姐妹,关系却不大好。

她们的爹就是政敌,所以两人从小到大,都是竞争关系。

出生先后要比,吟诗作画要比,灵术剑法,通通要比。

锦安的动向被宴北辰盯住。

锦羽却坐在玉石搭建的莲台上,晃荡双足,银铃作响。

画酒坐在锦羽旁边。

锦羽满不在乎:“她不高兴最好啦。”

轻哼一声,“锦安最小气,最好气死她。”

她也不瞒画酒,直言洛州想与星州联姻,心仪对象是七百岁的珈泽。

虽然还没成年,但可以先定亲。

锦羽像只欢快的百灵鸟:“我管她喜欢谁呢。珈泽殿下芝兰玉树,想争,那就各凭本事。”

她撑住下巴看向画酒,“况且,我爹也很满意珈泽殿下,当然不能让给锦安。”

画酒讷讷问:“可是,你喜欢他吗?”

“喜欢?”锦羽哭笑不得,“那种东西,很重要吗?”

不重要吗?

画酒疑惑了。

锦羽神色古怪,凑近画酒:“其实,洛州不是没有帝姬。”

“算了。”大概是觉得难以启齿,她皱眉岔开话题,换了个例子,“你知道赤姜的姑姑吧?嫁去魔界,赤州气得和她断绝关系,够离经叛道了吧?”

锦羽也不在意画酒的回答,收回视线,看向远方。

千树花放,层云尽染。

锦羽漫不经心道:“为了一个男人,舍弃血脉相连的亲族,那不是喜欢,也不是爱,是愚蠢。”

听她说出这番沉重的话,画酒讶然。

转念又想起赤莲最后的下场,摸摸鼻子,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

两人坐了一会,谈天说地,最后画酒跳下莲台,仰头说:“我外祖母明日寿辰,我得回云州了。”

锦羽弯起眼睛,笑眯眯朝画酒挥手告别:“祝你顺利哦。”

等画酒走远,锦羽开始苦恼。

由于上次恶鬼天坑的意外,鬼气外泄,幻思宫担心有隐患,很快组织第二次清理。

锦羽也不想往那鬼地方凑。

但她上次就没去,这次找不到正当理由告假,只能认命提上小剑出发。

途中,锦羽遇到一堆同样没精打采的小神族,像一个个晒蔫的青瓜。

见此情景,锦羽的郁闷情绪好多了。

发现熟人赤姜,她偷偷靠近,趁他不注意拍他肩头,把他吓得跟只猫似的蹦起来。

成功吓到人,锦羽笑得直不起腰:“赤姜,你胆子还是那么小啊,一点不见涨。”

赤姜愤然,小脸通红。

锦羽见状不对,赶紧溜了,赤姜在她后面追着打。

一时间,气氛欢快不少。

队伍末尾处,跟班拿了片叶子给赤楼扇风,谄媚讨好。

赤楼看着前方嬉戏的两人,眉眼阴沉,抱怨咒骂两句。

*

画酒跟着颜银他们,一行四人,乘着奔月仙鹤来到云州颜府时,天还没黑透。

侍从看见颜银,热情迎上去:“老夫人在里面等着呢。”

明日才是寿辰,今日颜府还不算太热闹,却也有不少近客到访。

没功夫顾上所有人的时候,画酒就容易被忽略掉。

外祖母先象征性拉过画酒的手,慈爱打量一番,忽然拿出绢布拭泪,说想起了可怜的颜楚。

这种时候,肯定不能让老人家伤心。

颜银难得好脸色,温和对画酒说:“好孩子,你先去外面待一会,我们劝劝你外祖母。”

画酒甚至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被支走了。

她走到门外,回头看见,颜银和青瑶围着外祖母开解。

珈泽站在一旁,眉峰微蹙,正往外面看来,撞上画酒的视线。

画酒赶紧离开了。

剩下的时间,当然是他们一家人寒暄。

画酒没地方可去,随意漫步,来到偏僻的卞水河畔。

天已经黑了,星星都冒出夜幕。

这条河遍植芙蕖,一入夏,香气盈天。

河畔系着一叶小舟,它安静停靠在那里,等了她几百年岁月。

看见它,画酒心中涌上很多温暖的记忆。

珈泽曾经带着她来这里,泛舟游湖,拨开荷叶莲花,笑着躺下,给天上每颗星星取名字。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却再也回不到当初。

画酒坐在岸边,更多陈旧的记忆,被从积灰的角落里翻出来。

上一世,也是这个时间,所有人都忽视她,她独自跑出来,在玉梨木的小船上,坐了半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