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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的星星很亮,和今晚的一样。

重回故地,画酒很是感慨。

父母之爱,是不需要努力,生来就能拥有的。

否则,它将是世上最难得到的东西。

画酒本以为,她早就过了幼稚年纪,原来,还是很在意啊。

承认吧,她就是心有不甘。

不甘心也没办法啊。

画酒躺在松软的草地上,心中冒出个奇怪的问题。

颜银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她的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满片星空下,混着清新的荷叶香气,画酒渐渐睡过去。

察觉画酒睡着,扒在她裙摆那枚符纸,悄悄爬下来,变成小人形状,和她并排躺着。

透过符纸小人的眼,宴北辰看见万里之遥的云州星空。

这张追踪符,是画酒离开幻思宫前,他偷偷找机会放的。

宴北辰的想法很简单,往生骨还没拿回来,万一她跑到外面,出事了怎么办,谁还他往生骨?

符纸小人不想看星星,它偏过头,监督身旁少女熟睡的眉眼。

*

“诶,那不是画酒表妹吗!”

天微微亮,人还没过来,画酒先听见声音了。

云段扔下小厮跑过来,大大咧咧没个正形,一撩衣袍,自来熟坐在画酒旁边,抬头张望。

他以为画酒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一番搜寻,除了白茫茫的天,什么也没发现。

他疑惑转头:“表妹,你躺这里,看什么好玩的东西呢?”

画酒站起身,说没看什么。

云段当然不信,缠着她问个不停。

画酒无奈。

现在寿宴还没开始,她就领着云段,到河中间的小木亭坐下,转移他的注意力。

云段叽叽喳喳,像只清晨的小麻雀,说个不停。

画酒听得头大,又觉得打断别人说话不礼貌。

终于,在她崩溃前,小厮来救她了。

小厮手忙脚乱,朝云段跑来:“世子,不好啦,妖兽又造反啦!”

云段不甚在意摆摆手:“没事没事,法阵很牢固的,它们跑不出来。”

画酒却集中精神,坐得更直。

眼前是云州小世子,也就是她八字没一撇的姻缘。

云段为人不拘小节,喜欢追求刺激,豢养稀奇古怪的危险妖兽。

画酒记起来,他未来就是喝酒误事,被妖气蛊惑,误放穷奇逃往下界,惹了大祸,被家族流放。

想到这里,画酒唏嘘不已。

出于好心,她忍不住提醒:“小世子,妖兽凶狠,还是应多注意。如果一时不察,令妖兽逃跑,流窜下界,恐会生出大祸。”

念及旧交情,她劝云段小心。

言尽于此,信与不信,就不是画酒能掌控的了。

云段嬉皮笑脸,显然没把劝诫放在心上。

不过他佯装惊讶,缠着画酒,向她讨要吉利的东西护身。

画酒无奈,随手给他画了个醒神符,被他如珠似宝地捧走。

云段整天没个正形,像个幼稚鬼。

画酒摇摇头,也不管他了。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画酒来到大殿,客人们正依次落座。

青瑶热情朝她招手,示意她快过去。

青瑶旁边的位置,本来就是她的。

画酒也不推让,刚落座,外面热闹起来,是天君云渡到了。

无数客人寒暄上去,把云渡都围得看不见人了。

画酒悄悄低下头,尽量降低存在感,连喜欢热闹的青瑶也不说话了。

珈泽和颜银不知道去了哪里。

总之,殿内两姐妹难得有默契,同时安静下去。

云渡被众人迎上主位落座。

说起来,颜家确实有面子,每次颜老夫人祝寿,无论再忙,云渡总会捧场。

要知道,同为女婿的星沉言,就从没踏足过。

更奇怪的是,颜楚与云渡不睦,几乎闹得人尽皆知。

颜楚生前,他给颜家面子。

颜楚死后,他竟然还给颜家面子。

太奇怪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画酒摩挲着白瓷杯,忍不住想,到底是为什么?

忽然,她停下手中动作,终于解开,昨晚始终想不通的答案。

画酒想起来了。

颜银讨厌她,并不是从她回星州开始,还要更早一百年才对。

那一次,也是颜老夫人贺寿,如出一辙的热闹场景。

颜楚有要事,却迟迟找不到云渡,火气上头时,小画酒举着荷花往屋里跑,被她逮住。

颜楚眉眼不善,让小画酒去找云渡。

“找爹爹?”

小画酒没多想,她刚看见云渡走进后山庭院,便放下荷花,跑去寻人。

后山庭院没人。

小画酒准备往里走,却看见小青瑶慌慌张张,从假山跑出来。

她撞见小画酒,先是一愣。

反应过来,慌乱捂住她的嘴,半哄半拖,将人拉走,不许她进去。

在那之后,颜银每次看见画酒,眼里都是掩藏不住的怨毒。

就连云渡,也没了之前的好脾气。

那才是画酒倒霉的开始。

回忆完,她忍不住看向身旁一脸无辜的青瑶。

所以,青瑶在假山看到了什么?

或者说,她做了什么?

第66章066

可无论再好奇, 时间过去太久,无从问起。

朦胧中,画酒想起, 无意间听过的传闻。

传闻中,颜银和云渡才是青梅竹马,他们两情相悦,却被星沉言横刀夺爱, 硬生生给拆散了。

但也有人说,星沉言和颜银的相遇, 充满传奇浪漫色彩。

那时神族内乱,星州作为神界第一州,首当其冲。

平叛过程中,老天君老天妃战死,星沉言逃亡至云州,被没落氏族的少女搭救。

正是颜银。

等星沉言养好伤, 杀回星州,用百年时间, 坐稳天君之位, 正式向颜家提亲。

消息刚冒头时,众人都以为,星沉言贪恋美色, 天妃还没娶,就动起纳侧妃的念头。

对这种行为,神族嗤之以鼻。

直到三书六礼送往云州颜家, 四州哗然, 怀疑星沉言疯了,竟以天妃之位, 求娶没落氏族之女!

云州本就是星州友境,下任继承人云渡,更是星沉言的堂弟。

娶颜银对他来说,毫无助益。

即便颜银再是貌美,也配不上星州天妃之位。

众人怀疑,颜银给星沉言下蛊了,让他鬼迷心窍!

臣子连番劝谏,星沉言力排众议,非要强娶。

事实很清晰。

颜银中意的,不是星沉言。

云渡喜欢的,也不是颜楚。

可惜命运弄人,大家都没得到想要的。

想到这里,宴席上,画酒满怀心事,坐立不安。

青瑶发现她在走神,觉得有趣,拿出姐妹亲和的姿态,举杯要敬她。

画酒下意识想推辞。

转念又想,喝醉就有正当理由离席,便象征性浅饮。

青瑶笑容极具迷惑性,还想凑近,继续套话。画酒胃里直犯恶心,摆摆手:“不行,我头晕,得找地方休息一会。”

这话不是推辞,画酒真快站不稳了,唤来小侍女,送她回客房。

昨晚在河岸边的草地,吹了一夜凉风,本来就没睡好。

现下在外祖母家,没什么好戒备的,躺在柔软小榻上,画酒很快入眠。

梦里什么也没有,黑得如同初开的混沌,偶尔飘来无序的杂音。

那些杂音,是悬挂在檐角的风铃。

花浪一过,风铃轻灵作响,忽然被一只手握住,戛然止声。

画就醉在梦乡,没有察觉异常。

握紧那些风铃,不让它们发声后,屋外少年掀开珠帘,不疾不徐走进来。

他悄无声息靠近,微微俯身,盈袖的松柏气息,停在画酒额心上方。

他的指尖,只差半寸距离,就是温热肌肤。

仿佛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困住,少年微顿了顿。

猛然醒过神,他吓得慌忙后退,如同见到世间,最为可怕的妖魅鬼怪。

“哥哥?”

身后传来青瑶的声音。

珈泽转身,隔着珠帘,只见少女语带狐疑,“你怎么在这里?母亲正找你呢。放心,这里有我照顾画酒,你赶快出去吧。”

青瑶为他不合时宜的出现,找到合理借口。

她并没有拆穿他。

珈泽慌忙离开。

角落里,符纸小人只有两个墨水点出的眼睛,趴在衾被上,将一切尽收眼底。

与此同时,万里之遥的恶鬼域,宴北辰站起身,细细擦净每一根手指沾上的血,兀自笑笑。

真有意思。

神族果然比他想象中,还要更有病。

对着恢复平静的天坑底,宴北辰眼也没抬,轻轻吐字:“她戏弄我,也就算了。”

少年脸上没什么表情,就像顺手解决了,一件厌烦的垃圾,“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敢践踏他,都去死。

说完这句,少年转身离去,原地就只剩下风声,猎猎作响。

*

寿辰第二日,颜银三人回到星州。

思索一番,画酒觉得没有见星沉言的必要,宁愿选择回幻思宫。

她乘着仙鹤,落在神宫入口。

入口处,增派大量神侍,引起画酒警觉。

看见画酒,神侍主动走过来,例行检查:“何时外出,从何归来?”

估摸事态有些严重,画酒没有隐瞒,一五一十交代。

神侍说:“见谅,神宫出了事,每个外出的人,都必须询问。”

画酒表示理解:“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神侍点头,抬手放行。

锦羽老远就看见她了,一见神侍查完,立马跑过来,将画酒拉走。

锦羽神情夸张:“画酒,恶鬼域又出事了!”

“什么事?”画酒皱眉。

一想到这里,锦羽至今后怕,娓娓叙来:“前日,我们去清理恶鬼域。去的时候,一切正常,结果回来时,赤楼身边的小跟班突然说,和赤楼走散,找不到人了。”

锦羽神情古怪,“本来我们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见了就找啊。结果找了一圈,愣是半点人影没发现。”

“天快黑了,我们不敢再待下去,只能先回神宫。等到第二天,赤楼还是没有消息。”锦羽心里害怕。

画酒问:“赤楼?”

没记错的话,他之前得罪过宴北辰。

锦羽点头:“对啊,赤州那边,都派两拨人去了,还是没有下落。”

她无奈摊手,“大概率凶多吉少。”

这不是她恶意诅咒,而是经验之谈。

锦羽觉得,像赤楼这种人,背地坑害朋友,随意欺凌他人,被鬼啃了,也不算奇怪。

清理恶鬼域,是神族分内职责。

虽然出意外的可能性很低,但不是没有,真要遇上,只能自认倒霉。

所以赤州那边,找不到人,也无话可说,不可能找幻思宫麻烦。

赤楼的爹不甘心。

近年来,他步步高升,可谓赤州天君身边的大红人。

得知赤楼曾与宴北辰闹过矛盾,他第一时间就派人,找到宴北辰,盘查行踪。

查来查去,没有结果。

二次清剿鬼气那天,宴北辰根本没去。

赤州无奈,只能放人,陆陆续续离开,就此作罢。

赤楼的消失,像片羽毛,轻飘飘就过去了,没在任何人心里留下波澜。

日子恢复平静,一如既往朝前奔逝。

这几日,灵境宗来的那个少年,或许是被赤州不留情面的怀疑给深深刺痛,弱小心灵受到打击,变得独来独往,行事诡谲。

众人只觉得他变了,没想过他本来就这样。

除了月冰,没人敢和少年走太近。

也有不信邪的,凑上跟前,主动招惹宴北辰。

虽然少年看上去有点阴郁病态,但清瘦贫瘠,没有掩盖掉他的光华。

相反,这段时间,宴北辰的灵术突飞猛进,势如破竹。

任谁来看,这都是个生得好看、大有可为的少年。

经过几次交手,周围人吃了亏,只敢在背地里,骂他两句疯子。

小鬼难缠,阎王难斗,升得越快,看不惯的人自然越多。

想往上走,没有身份背景作为依托,注定充满坎坷。

讨厌宴北辰的人,逐渐从赤楼之流,上升到各州小世子、小殿下。

灵术剑术,实践出真知。

接下来的日子,宴北辰被各种人连番挑战比试,脸上挂彩,都是常事。

在幻思宫,比试是正常行为,没人会干涉。

但这种强度很可怕。

月冰害怕,再这样下去,宴北辰迟早死在比试台上,劝他收敛锋芒,别再和那些人争。

宴北辰根本不理。

他心里憋着一口气,受再重的伤,也能爬起来,势必要把所有人打服气。

月冰看不下去,又无可奈何。

今日,她终于逮着机会:“师兄,今天花神节,朱雀桥那边很热闹的,好多小神族都去那边,求姻缘很灵的。”

害怕无法说服宴北辰,她神神秘秘看了眼周围,小声飞快道,“锦安姑娘也去。”

这谁?

宴北辰根本没反应过来。

他抬手擦去唇边血迹,作势起身,要上比试台,月冰赶紧拉住他:“求姻缘啊,锦安锦安!”

不是还偷看过人家嘛,这么快就忘了?

终于,宴北辰顿住脚步,像是被说服了。

他转过身,放松神色,笑意盈盈问:“好师妹,还有谁去呢?”

这态度转变太快,月冰甚至没反应过来。

“那可多了。”

月冰被他搞迷糊了,掰着指头数,“有悦音师姐、珈泽师兄……锦羽师姐、画酒师姐……”

她念了好长一串人名,不知什么内容,把宴北辰刺激到了。

他转身就走,丝毫不留恋。

“诶诶诶!师兄你别急,等等我啊。”

等月冰抬头,人影都快看不见了,连忙追上去。

第67章067

宴北辰抵达云顶穹宫时, 月冰已经不见踪影。

面前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头的盛世景象。

朱木金纹的雀桥,横越澈蓝卞水河。

桥头植着翠绿生命树, 树干粗壮,足需七八人合抱,繁茂盎然。

宴北辰好奇打量一眼。

生命树上,每根枝条都悬着红色系带, 写着向神明的请愿。

世人求神,原来神也求神。

周围人成双入对, 唯独宴北辰,他一个人站在空地,微扬下巴,顺着生命树赤红的尾摆,向上看去,最终锁定, 站在朱雀桥上的少女。

少女一袭蓝裙,轻挽披帛, 背景是整副云宫窗扇, 祥云瑞鸟。

他发现画酒,画酒自然也看见他。

画酒眼底愕然。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少年清瘦, 脸上青青紫紫,目光恹恹,没有半点伪装的和善之意。

看上去, 他装不下去, 懒得装了。

画酒有些气愤。

上次见面,他故意打碎她花的事, 还没算账。

这段时间,听说宴北辰总和别人比试,弄得浑身是伤。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来,但画酒觉得,一定没什么好事。

算了,宴北辰的事与她无关。

比起思忖疯子的想法,画酒更担心云州传来的消息。

就在昨日,画酒接到消息,说云段已经失踪好长一段时间,问她有没有他的消息。

画酒哪里知道他的下落。

上次见云段,还是在颜府湖上的小木亭,距今已经大半月。

当时,云段还厚脸皮,顺手要走她一张醒神符。

说不上为什么,画酒心里隐约不安,愁眉不展。

锦羽就是见她心神不宁,才特意提议,约她来云顶穹宫,看花神节。

“快看那边!”

锦羽扑在桥栏上,满脸欣喜,指着远处升腾的万盏花灯。

“真漂亮。”

画酒收回注意力,随口回应,懒得再搭理宴北辰。

见少女挪开视线,宴北辰也不动,就站在朱雀桥下。

风一吹,生命树系着的无数红带扬动,如同火焰翕张,一路向上燃烧。

生命树苍翠,许愿带飘扬。

宴北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上面交错着刀伤裂痕,沾满鲜血。

他回想起刚才的场景。

桥上的蓝裳仙子,漠然扫视过下方渺小的生命,那些此生,都无缘落入她眼中的尘埃们。

而他,不过渺小尘埃中,毫不起眼的一粒。

他好像一点也配不上她。

宴北辰心底说不出的烦躁,握紧曾被她踩碎指骨的手,猛然惊觉,两人差距如同天堑,连她因厌恶而踩碎他的指骨,都能说成恩赐。

恩赐?

完了,他脑子好像也坏了。

宴北辰甩开乱七八糟的思绪。

他明明就是厌恶她的目下无尘,厌恶她不将任何人放入眼中的冷漠。

他最讨厌高高在上的目光。

成功说服自己,宴北辰恢复镇定,散漫盯着画酒,顺带用余光寻找锦安的踪迹。

这次,他是来看好戏的。

*

看完花灯,人群往梨木台涌动,观看妖兽表演,那里是绝佳场地。

锦羽拉着画酒下桥,跑到梨木台,站在最显眼的位置。

小妖兽憨态可掬,面朝人群,作揖卖萌,逗得锦羽眉开眼笑。

宴北辰悄无声息出现,站在两人身后。

他垂着眼,看向画酒。

画酒被锦羽的快乐感染,根本没发现他,弯起眉眼,眸子亮晶晶的。

不远处,银袍少年看见这一幕。

珈泽注意到,站在画酒身后的弟子,竟然是宴北辰,顿生反感。

虽然只和那位新弟子,见过两三面,但直觉告诉他,此人心术不正。

珈泽想上前提醒画酒,离宴北辰远点,却被青瑶拉住:“哥哥,你去哪里?说好今日陪我的。”

青裙少女投来疑惑目光,珈泽只好作罢,淡声说:“不去哪里。”

青瑶笑容天真:“我就知道,哥哥说话算话!”

人群中心,小妖兽垂着长耳,爪子抛动六只彩球,在空中连成细长的圈,朝梨木台移过去。

热闹中,没人发现小妖兽动作的僵硬怪异感。

宴北辰眼神一斜,扫向锦羽左后方,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人。

正是锦安。

她双眸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要是凝神细观,可以看见,锦安十指无数银线,全部穿过人群间隙,连接在抛彩球的小妖兽身上。

在众人喝彩声中,小妖兽越靠越近。

好戏上演了。

宴北辰扬起笑意,正视前方。

洛州的傀儡术,确实有意思。

毛茸茸的妖兽靠近,大家并不排斥,反生亲近之意。

正在这时,锦羽毫无防备,被人从后面猛推一把,身体重量压向画酒,将她挤了出去。

拥挤时,出现这种情况也很常见。

然而下一刻,欢声笑语中,谁也没料到,小妖兽会突然暴躁,瞬间化作人形,眼神不带活气。

它手持利刃劈来,目标极其明确,直指被推出去的画酒。

霎时间,众人呼吸声都安静了。

画酒更是浑身血液都被冻僵。

一根看不见的细银丝,将她缚住,猛然收紧,让她无法在短时间内,祭出神武刀反击。

画酒只能僵着身子,一点一点,看着寒刃逼近。

暗处的锦安,冷笑窥视这一切。

她和锦羽在争星州储妃之位,看锦羽和画酒走得近,下意识认为,锦羽是想拉拢画酒,好替她在星州争取。

锦羽讨好画酒,那她自然要选青瑶。

算上新仇旧怨,锦安利用傀儡术,控制妖兽化形,将淬炼离魂草的毒刀,劈向画酒。

只要中招,没有解药,画酒必死无疑。

锦安丝毫不担心败露。

毕竟,在众人面前,把画酒推出去挡刀的人,是锦羽。

她不仅要杀人,还要嫁祸到锦羽头上,一箭双雕。

眼看妖兽逼近,画酒已经不具备反抗的空间,锦安这才撤回银线,销毁证据。

她知道,画酒死定了,而锦羽那个贱人,也会跟着倒霉。

锦安无比快意,这时,一道白影从她眼前闪过,冲了出去。

珈泽顿住脚步。

那个他反感的少年,先他一步冲上去,抱住画酒。

诧异的不止珈泽一人,连宴北辰也没想到,自己会冲出去。

虽说他早就注意到,锦安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怀好意。

但宴北辰没想管,发现锦安动手推锦羽时,甚至错身站远些,免得惹上嫌疑。

就在上一刻,他还弯起唇,戏谑看着人群外的画酒。

他本来就是来看戏的,不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一切恍如梦魇,直到刺骨的冷痛袭来,宴北辰才回过神。

一切都太突然,更像是被内心突涌的冲动支配,越过他的理智,促使他上前,紧紧抱住她,将人掉了个个儿,正面替她接下那一刀。

宴北辰毫无准备,只能采用最原始、最愚蠢的办法,以血肉之躯,接下那满含杀意的迅疾一刀。

刀刃劈在他左眉上。

霎时间,血涌如注。

断眉的瞬间,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如同风中繁花,纷至沓来。

幻象中,世间无数灵汇来,聚成含笑的少女。

她提着层层叠叠的裙摆,朝他奔来,扑进他怀里,然后扬起笑脸,认真望着他,眼睛盛满星辰。

她问:“宴北辰,你喜不喜欢我?”

宴北辰呼吸都快停止了。

他不敢想象,那双琉璃般澄澈的眼睛里,竟然会只看向他一个人。

原来他在她眼里,那样美好,值得她捧出全部的爱。

她满心满眼都是他啊。

幻象中,少女的赤忱,让他做了一场梦。

真的假的,并不重要。

也许,是在梦中活了一世。

伴随痛意而来的,是早已死去的邪魔,无处安放的滂沱爱意。

宴北辰眼前死寂的世界,终于变得鲜活。

他想通刚才奇怪的问题。

原来那不是厌烦。

轻挽在少女臂间的披帛,缱绻丝绦,葳蕤生香,隔着一刀的距离,缠绕在他心上,裹挟住他。

他爱上怀里纯洁无瑕的少女。

宴北辰认命低下头,紧紧抱住她,仿佛拥住比性命还珍贵的宝物,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他愿意用身躯,为她抵挡所有肮脏,魑魅魍魉。

天旋地转间,画酒手腕内侧,黑色印记发烫,灼痛感难以忽略。

她睁大双眸,看着突然出现的少年,下意识抓紧他的手臂。

少年看上去清瘦,却十分有力。

于是那一刀,不偏不倚,劈到他眉间,差一点就划到眼睛上。

鲜血流了宴北辰半张脸,看上去十分可怖。

但他俯下身,按住她的脑袋,靠在他肩上,让她无法看到血腥的一幕。

“宴北辰?”她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颤抖。

空中白光汇聚,凝成纯黑的丧钉。

少年一声闷哼,伴随刺骨的痛,第二枚丧钉嵌入他的右耳。

“画酒!”

远处珈泽看见这一幕,忘记理智,甩开青瑶的手,朝这边跑来。

画酒来不及思考,只听见周围爆出怒喝:“抓住它!”

众人回过神,要捉拿小妖兽。

未等靠近,小妖兽便吐出大口黑血,手臂软软垂下去,中毒身亡。

妖兽被提前喂了毒,死无对证。

嘈杂间,宴北辰膝下一软,半跪下去。

直到视线开始模糊,他才反应过来,原来刀上有剧毒。

即便这样,他还是下意识伸手,死死拽住少女的袖。

别走。

不要走。

他觉得她又要离开了,只好乞求,求她不要离开。

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掌心颤抖,直到彻底失去意识,栽倒在地。

第68章068

混乱的玉梨台, 少年仰面倒在地上。

珈泽上前,握住受惊少女的肩,声线颤抖:“有没有哪里受伤?”

画酒根本没察觉珈泽的异常, 轻轻摇头,看向昏过去的少年。

她不知道,宴北辰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

难道又是他自导自演的好戏?

画酒思绪很乱,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珈泽在看她, 她在看宴北辰。

青瑶发现这有趣一幕,没有靠近他们, 站在远处,冷笑连连,消失在人群。

妖兽伤人太过惊悚,锦羽吓得不轻,等回过神找人时,角落早就空荡荡。

锦羽撑起身, 朝画酒跑过去,抓起她的手, 满眼担忧, 询问有没有伤到哪里。

画酒心不在焉,依旧摇头。

得到否定答复,锦羽肩头放松下去, 解释道:“抱歉画酒,不管你信不信,刚才确实有人, 从背后推了我一把……”

这话听上去很苍白, 锦羽没指望画酒能信。

在她愧疚的目光中,画酒认真看向她:“我相信你。刚才我被推出去时, 有道无形力量缚住我,存心想置我于死地。如果是你做的,为什么要愚蠢到,当着众人的面推我?”她对恶意太敏感,思考问题很有条理。

锦羽怔愣住,再也讲不出一个多余的字。

准备的长篇大论,全都默默死在脑子里。

只能说,被人坚定相信的感觉,真的很好。

画酒比她想象中还要好。

锦羽简直恨不得扑上去,像树袋熊一样搂住她。

巡逻神侍出现,控制场面。画酒默默垂眼,再度看向受伤少年,他已经被人扶起,垂着脑袋。

画酒不知真相如何。

但目前为止,宴北辰救她是事实。

这种情况下,画酒恩怨分明,不会以最恶劣的角度揣测他,趁人之危。

赤姜围过来看热闹,被锦羽叫住:“小殿下,帮个忙,把这位救人的弟子,带到天医堂。我和画酒现在还不能离开,得留下来陪珈泽殿下,处理这里的事。”

求人的态度很到位,锦羽可怜巴巴看着他。

赤姜胸前好像忽然被贴了朵大红花,浩气凛然:“你们放心,我一定把人安全送到!”

*

天医堂。

雪白神殿流连着草木清香,医师擦净少年脸上的血,简单检查一番,直言:“没救了,拖走吧。”

挨一刀,人就没了!

赤姜眼睛都瞪大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恳求医师,再仔细检查一下。

医师头也不回,摆摆手:“哎呀,你这弟子怎么回事?说了别拉拉扯扯。不是我不帮,他中的是离魂草的毒,听天由命吧。”

医师见惯生生死死,早就明白,多余的同情心没用,根本救不了人。

言尽于此,赤姜只能松手,放医师离开。

看着榻上不醒的少年,赤姜认出,这是上次恶鬼天坑见义勇为的人!

可恶,更感动了。

不行,绝不能让他白死!

赤姜伏在桌案上,下定决心,准备将宴北辰舍己为人的优秀事迹,编辑成册,当做悼文,烧在他碑前。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赤姜肚子里,根本没有几两墨水,悼文写得他抓耳挠腮,在那趴了半天,墨水都风干,拢共憋出两行。

在他绞尽脑汁,熬第三行时,宴北辰醒了。

在赤姜大受震撼的目光下,宴北辰起身坐了半晌,除了神情阴郁,完全像个没事人一样。

更震撼的是,刚才被医师预言命不久矣的人,此刻大步流星,朝门口走去。

赤姜赶紧跑过去,张开双臂拦下他,悲痛道:“这位师弟,你不能走!”

赤姜考虑得周全。

万一这是回光返照,放他走出这个门,悄悄死哪里了,都没处收尸。

宴北辰抬起疑惑的目光,似乎在问“你哪位”。

他早把赤姜忘干净了。

“让开。”宴北辰心情不太好。

正义使者赤姜挺起胸膛,表示要过去,就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宴北辰彻底无语。

他缓和语气重复:“我没事,让开。”对待较真的傻子,不能来硬的。

此话并非虚言。

宴北辰刚才坐在那里,运转灵力,探查周身,发现确实没事了。

赤姜才不相信他。

病人都喜欢逞强,说自己没事,实际上,他们虚弱得快死了。

赤姜不放人,坚持把医师叫过来,按下给宴北辰检查。

医师过来时,眼睛都瞪直了。

活这么大一把年纪,医师也是第一次见,中了离魂草的毒,流这么多血,不仅没死,还能在当天,下地活蹦乱跳的。

“不应该呀。”

医师捋着白胡须,自言自语。

神迹只能归结于,少年生命力顽强,连离魂草都奈何不了他。

宴北辰不耐烦,只想离开。

医师回过神:“拦住他,不许他走!”

面对有希望活下去的伤者,医师一改随意,变得格外谨慎。

赤姜执行力惊人,立马挡住人,义正辞严:“我答应了锦羽和画酒,除非医师说你能离开,否则你不能走!”

宴北辰古怪打量他一眼,宛如在看神经病。

不知为什么,他竟然真的留下来,让医师检查。

等他查完,宴北辰挑眉问:“这下可以走了?”

得到肯定答复,少年大步离开。

神殿内,医师和赤姜两人,头靠着头,看着他矫健的步伐,目瞪口呆,像两只惊讶鹌鹑。

*

云顶穹宫。

行凶的妖兽死了,偷袭的银线找不到,线索全断,根本无从查起。

珈泽压下此事,毒刀被他带走,当做证物封存。

过了几日,画酒还在想这件事。

她心里有可疑人选,但没有证据,不能妄下定论。

凶手没冒出来,宴北辰倒主动上门了。

花神节后,连续七日,都是小神族们互相送花的日子,寓意传递福气好运。

幻思宫内,青瑶向来好人缘,又是收到花束最多的姑娘。

其次便是画酒。

这般受欢迎,还是生平首次。

画酒感受到出乎意料的惊喜。

惊喜之后是惊吓。

这日清晨,画酒坐在靠窗的位置,又有人来送花。

画酒习以为常,拿出准备好的花束,准备回赠。

抬头才发现,窗外是宴北辰,学着其他小神族的模样,笨拙拿出一捧花,递到她面前:“小帝姬,送你的花。”

竟然有种诡异的真诚。

画酒没有接花。

宴北辰又想干嘛?她怀疑他别有用心。

两人僵持时,锦羽走过来,神态放松,挨着画酒坐下:“真热闹,又有人送花呢?诶,这不是……”

那天救画酒的小弟子吗?

锦羽刚想抬手,和他打招呼,却听见画酒冷漠道:“不需要。”

她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牵扯。

云顶穹宫的事,虽然没找到真凶,但画酒清楚,确实和宴北辰无关。

所以,宴北辰救她是出于好意。

在他不顾危险,为她挡下那一刀起,画酒就觉得,他们之间两清了。

恩恩怨怨,都随风散去,不必再有过多牵连。

如果只当陌生人,她可以与他陌路,装作看不见他。

可如果求别的,那她永远无法原谅,他带给她的伤害。

宴北辰越靠近她,她就越忍不住,想把曾经的痛,悉数还报给他。

哪怕现在的他,并不记得。

可是,拿他自己的话来说:“身处这个世道,谁又无辜?”

就算她存心报复,以权压死他,他也只能受着。

宴北辰越痛,她才能好受一些。

毕竟,她灵魂残缺,很想伤害过去的仇人,来填补自己。

在画酒冷漠的目光下,少年脸色愈发苍白,蜷起手指,用力握紧。

为什么收别人的花,却不愿意收他的?

就这么讨厌他吗?

少年脆弱的神情,落入画酒眼中,变得可笑。

又换剧本了?

画酒故作冷厉:“上次说过了,以后离我远点,不许靠近。”

得拿出坏脾气,才能保护自己。

反正不能再回头,何必平添烦恼。

离他远些,才是明智之举。

锦羽第一次见画酒这么凶,吓得不敢插话。

窗外的少年,落寞离去。

画酒才懒得管他去哪里。

直到课后,她途径树下,看见宴北辰被人围住,死命揍了一顿,花束也被踩得稀碎。

这种时候,他还拼命,想伸手去捞碎花。

见此情景,捉弄他的神族放声嘲笑:“不得了,还是个痴情种。”

画酒闻言,驻足片刻。

宴北辰也看见她,眼神怔忪一瞬。

他看见少女捏紧的拳。

可最终,她什么也没说,无视走过。

无视?

宴北辰低声笑笑。

等小神族们离开,他站起身,擦去唇角污血。

少年右眼眶被揍得青紫,在苍白的面庞上,格外明显。

他不再主动招惹别人,但那些吃过他亏的神族,不会轻易放过他,势必要打回来,出口恶气。

宴北辰半抬起眼,长睫掩住眸底晦暗不明的情绪。

他看着画酒离开的方向,微微出神。

他像个可耻的偷窃者,趴在橱窗,看那些不属于他的昂贵礼物。

*

画酒握拳,当然不是可怜他,单纯因为,她看不惯这种欺凌取笑的行为。

但被欺负的是宴北辰,她懒得多管闲事,不想和他扯上关系。

画酒没想到,云州那边,竟然主动找上她。

看着畏畏缩缩,躲在神侍身后的人,画酒认出,这是那日来小亭,寻云段的小厮。

面对两人的目光,画酒坦然承认:“外祖母寿辰那日,我确实和云段单独见过,没有聊什么,只是叙旧。”

神侍点头道:“那没错了。这样的话,小帝姬确实是最后一个见过世子的人。”

最后一个?

画酒心中惊疑:“出什么事了?”

神侍叹气,掌心祭出一张纸符的影像。

“世子失踪,已经一月有余,我们找遍云州,也没发现他的踪迹。直到前两日,人间一个小镇,闹出妖兽之乱,死伤好几人,层层上报,这才引起王君警觉,发现穷奇妖兽逃亡下界。”

穷奇跑了?

画酒惊诧不已。

按照上辈子的轨迹,这应该是百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事。

为什么会提前?

再说,穷奇跑了,和云段失踪有什么关系?

第69章069

在画酒疑惑的目光下, 神侍接着道:“我们进入圈养妖兽的地界,找到关押穷奇的洞穴。洞穴入口,覆盖巨大的蛛网, 而小世子……小世子他就在那张蛛网上,不省人事。”

“我们救下小世子,送回王府,然而回天乏术, 小世子当夜伤重不治,七窍流血而亡。”神侍低下头, 语气涩然。

“小世子昏迷时,唯一攥在手里的东西,就是这张醒神符。”

神侍话音一转,看向画酒,“经过仔细对比辨认,确认是小帝姬的手笔。”

看见醒神符, 画酒终于懂了。

这是怀疑到她头上来了。

没想到做回好人,善意提醒, 反倒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神侍摇头道:“小帝姬不必担心, 王君并非怀疑您,而是恳请您。”

他目光真诚,涌动着不安, 害怕画酒拒绝。

恳请?

好吧,原来是要她消灾解难。

细细一想,画酒明白云段他爹的顾虑。

豢养妖兽, 是某些王族的私下爱好, 明摆着说出去,肯定不光彩。

更何况, 他爹身居高位,政敌无数,人马被盯得很紧。

恰逢云渡提拔亲信,这种时候,敢插手人界,一定被参下台。

不能怪云段的爹冷漠,毕竟大家都这样。

死个儿子就算了,总不能因小失大,把全家都搭进去。

虽说神族孕育子嗣艰难,但四州之内,王族之间,血脉关系网互相交织,牵一发而动全身。

在神族眼里,比起利益,血脉不值一提,亲缘感比魔族还淡薄。

此事因穷奇而起,云王君不敢妄动,只能由无关的画酒出面,私下解决。

无奈,画酒权衡后,只能自告奋勇,以历炼的名义,亲往人间,捉拿穷奇。

一方面,云段算她青梅竹马的表哥,死得凄惨,令人唏嘘。

另一方面,画酒也想弄清事实真相。

*

离开幻思宫时,听说画酒要下界历炼,相熟的小神族,都自发跑来,热情欢送。

众人之所以激动,绝大部分原因,是神族成年前,不许轻易踏足人间。

他们满眼羡慕:“画酒画酒,等你回来,一定要告诉我们,人间好不好玩!”

“对啊,画酒你好幸运,星君竟然同意你下界,我们想去都没机会呢!”

虽然搞不懂,这种事有什么好羡慕的,但画酒不想扫兴,淡笑着应和。

聊完准备离开时,画酒被熟悉身影挡住去路。

少女微讶,视线上移,笑意僵住。

又是宴北辰。

他怎么阴魂不散?

见到他,画酒装不出一点好心情,收起微笑。

转念又想,好歹是来送她的,不能做得太过分。

正考虑如何礼貌绕开他时,一条红蛇乍然冒出,从少年袖口探出脑袋,吓得画酒下意识退后,差点摔倒。

宴北辰拉了她一把,被少女没好气拂开。

倒是锦羽看见小红蛇,惊喜出声:“哇,好可爱的小蛇,是养的灵宠吗?”

宴北辰没回答。

盘在他手臂的小蛇,听见夸奖,目光呆萌,嘶嘶吐着信子,就差把尾巴摇起来了。

未来的嗜血猛兽,此刻被一句“可爱”捕获,化身无辜小绵羊,令人身心不适。

只有画酒知道,这才不是什么可爱小蛇!

她无意识害怕的模样,落入少年眼中。

宴北辰皱眉,捏住赤蛇的头,不许它乱动。

少年眼神凶狠,无声警告,再不听话,就把它脑袋拧下来。

赤蛇本来只是好奇,想看看他喜欢的姑娘长什么样。此刻暴遭冷待,被毫不留情塞回袖中,欲哭无泪。

委屈死蛇了。

解决完好奇心很重的蛇,宴北辰神情局促:“小帝姬别害怕,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不会随便咬人。”

画酒语塞。

是不随便咬人,但爱吃人。

他的话,她是一个字不敢轻信。

反正,她绝不会被他温和的外表欺骗!

想通这点后,画酒懒得客套,转身离开,留下众人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啊,画酒和宴师弟的关系,好像不大好。”

“我也觉得……”

周围的话,宴北辰一个字也没听清。

他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静静思考。

脑中莫名回想起,刚才他站在树下,远远看见,画酒被众人簇拥的画面。

第一次看见这种场面,是在白玉桥,那时他心里毫无波澜。

而这次,所有人都跑到她身边去,宴北辰独自留在原地,盯着脚下的影子。

仿佛有无形的明暗线,将两边彻底隔绝开。

少女被色彩与众人环绕,阳光与鲜活,尽数落在他们那边。

而他,只能蜷缩在阴暗里,像见不得光的老鼠。

他们站得很近,不过几步之遥。

他们又离得很远,云泥之别。

紫衣广袖下,宴北辰悄悄握紧拳。

原来她那样出彩,站在他永远够不到的地方。

画酒笑得很开心,甚至没有发现他。

她肯定不会过来。

宴北辰只好不动声色,悄悄挪过去,试图混进环绕她的人群。

在奇异的角度下,阳光发生偏移,少女纤细的影子,朝他一点点拉近。

少年唇角,挽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可很快,他清醒过来。

他第一次觉得,做一个魔好苦。

被父亲抛弃时,他无感。

被母亲驱赶时,他不失落。

被兄友戏弄时,他也只是愤怒。

他知道,只要变得足够强大,那些讨厌的人,终会被他踩在脚下。

可这一刻,他心底难过起来,厌恶自己生来就是魔头。

不是因为魔不够强大,而是魔头,永远不能光明正大,站到她身边去。

意识到这点后,宴北辰快窒息了。

不,他才不要难过。

喜欢的东西,当然要握在手里。

她不稀罕他的卑微,那他就装出不在意她的模样好了。

说不定这样,她会觉得,他是个有趣的人。

*

送完人,小神族们陆陆续续回去。

路上锦羽想起赤姜怕蛇,冒出个好玩的主意,环顾一圈,却没发现宴北辰。

锦羽问:“奇怪,你们看见宴师弟了吗?”

刚才不是还在他们身后吗?

被她一提醒,众人回过神,纷纷摇头,表示没看见。

一个末尾不起眼的小弟子,探头回答:“我看见他了,走得挺急,或许是有急事。”

“那算了。”

锦羽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原本还打算,借他的蛇,去吓吓赤姜呢。

*

星州,朝鸣殿爆发罕见的争吵。

这些年,星沉言沉默太久,颜银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独断专行,任性妄为。

所以今日,天君近侍抬手拦下她时,颜银是诧异的。

神侍并不废话:“天妃留步,天君有请。”

他引着颜银,来到朝鸣殿。

空寂的大殿死气沉沉,男人身躯颀长,半隐在黑暗中,背影无声倾泻威压,静得落针可闻。

颜银也不开口,皱眉打量他。

等她失去耐心,以为他是没事找事,不想奉陪时,星沉言终于开口。

男人音色喑哑,沉得吓人:“颜银,你是当我死了吗?”

颜银轻笑一声,“天君大人,福寿无双。”

她并不正面回答他的话,但星沉言知道,颜银心里,恨不得他真去死。

这样一来,她就能没有负担,和别人双宿双飞。

做梦。

星沉言冷笑一声,转身走到颜银面前,抬起指,抚过她柔美的面颊,忽然收紧,掐住她的脖子。

这时颜银才看清,他的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怒气。

星沉言这人极无趣,哪怕愤然至极,也不屑告诉别人原因。

颜银丝毫不惧。

哪怕命脉捏在他手里,她也直白迎视他的愤怒,完全不怯。

她知道,星沉言只会虚张声势。

这一次,颜银又赌对了。

察觉她毫无惧色,星沉言咬牙,甩开她的脸:“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就别妄想了。”

颜银的脸被他捏得发红,此时佯装不解,偏头看他:“天君说什么呢,我能有什么妄想?就是有,也被您葬送了啊。”

她甚至不愿意唤他的名字。

星沉言转过身,无声握紧拳。

“葬送?”

星沉言反复咂摸这两个字,不禁哑然失笑,“那你听着,还是那句话,不管你有多不满,这辈子,也只能和我绑在一起了。”

颜银蹙眉,觉得他的话真恶心。

星沉言拨动手中檀珠,字字清冷:“还有,让云渡安分些,我还帮他养着女儿呢,足够对得起他。”

听到这里,颜银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看他,漂亮的眉尾,轻微抽搐。

她听懂了,星沉言这话,并不是想警告云渡,而是旁敲侧击告诫她,不要和云渡走得太近。

他什么都知道。

两人不欢而散。

虽然星沉言没有明说,颜银却懂,他为什么生气。

幻思宫那边来了消息,被颜银截停。

她没有告诉星沉言,导致画酒孤立无援,独自前往下界,面临不可知的危险。

他是在不满画酒的事。

*

人间。

画酒还不知道,父母为她吵了一架。

其实独自来人间,她并不害怕。

因为成长,总是要独立的。

虽然她修为平平,在幻思宫不算出挑,但到人间抓只穷奇,还是绰绰有余。

穷奇喜食生魂怨气,很是狡猾。

画酒顺着残留妖气,在边陲小镇,连追它两日。

黑暗是藏匿妖气的绝佳场所,一旦入夜,画酒就很难再找。

权衡一番,她就近寻个客栈,休整一晚。

空旷的街道,已经没有行人,夜幕飘下细细雨丝。

画酒抬起头,实木牌匾两侧,挂着暖黄灯笼,照亮“悦来客栈”四个字。

悦来客栈?

画酒站住脚步。

上一世,被珈泽关起来前,她曾逃往人间,来过这个小镇。

那时她众叛亲离,遭受众人厌弃。

为了躲避神族追兵,不敢住客栈,只能缩在附近的破庙落脚。

悦来客栈里,掌柜正在清点账目,偶然抬头,发现门外有位驻足的素衣少女。

掌柜扬起下巴,示意小二去揽客。

小二扬起笑脸,刚准备出去吆喝,少女却撑着伞,转身走入昏暗街道。

边陲地界,掌柜见过的怪人可太多了,收回目光,懒得在意,继续拨动算盘,核对账目。

离开客栈后,画酒凭着模糊记忆,找到那个破庙。

她抬手照亮破庙,蛛网密布。

说不上为什么,破庙中央的无名神像,在烛火映衬下,显得十分古怪。

画酒没多想,收伞走进去。

在神像慈悲的眉目下,她虔诚跪在破旧蒲团上。

虽然她现在没有危险,不需要神像庇佑,但还是想拜一拜它。

双手交叠,额头抵住掌背时,画酒想通怪异之处——

太新了。

这神像实在太新了。

画酒猛然抬首。

风一过,晃晕满庙的烛火。

在错乱的光线中,她对上少年含笑的眼。

破庙供奉的神像不见,只剩半蹲在她面前的紫衣少年。

宴北辰懒懒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小帝姬。”

第70章070

画酒脊骨发凉, 当即化出神武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过去。

宴北辰早有准备,旋身轻飘飘躲过。

有惊无险后, 他回头,看着破庙外被蔓延刀风斩裂的怪石,拍拍胸脯,佯装后怕:“吓死我了, 小帝姬好凶啊。”

一击不中,画酒没有再贸然动手。

她警惕盯着他, 不解他的来意。

宴北辰一点不怕她的刀,走近俯身,迁就她的高度,挑衅道:“别动手哦,我可是好人,来帮你的。”

他笑得实在太欠揍。

这里是人间, 不是神界地盘。

他的本性彻底暴露,是谦卑也没了, 柔弱也不装了。

“帮我?”画酒迷惑了。

然而下一刻, 她握刀斜劈下去,“信你才有鬼!”

宴北辰眼神森寒,立即以玄铁重剑格挡。画酒刀气不弱, 震得他手臂发麻。

他甩甩手,有些愠怒:“再这样,我可生气了。”

画酒才不管他的心情。

想起刚才被他占便宜, 还认真跪下, 给他磕了个头,简直气得失去理智。

少女打法冒进, 宴北辰且战且退。

两人从破庙,一路纠缠,打到庙外的荒林,半晌分不出胜负。

最后宴北辰用了个障眼法,从身后捉住画酒,横刀在她脖前,戏弄道:“还打不打?”

月光下,锋刃闪着诡异寒光。

画酒紧张地恐吓他:“我告诉你,我可是星州最尊贵的小帝姬,敢杀我,你跑不掉!”

当然是骗他的。

对星州而言,她一点也不重要。

宴北辰当然也清楚这点。

真像她说的那样,怎么可能惨兮兮,都没人保护,独自来人间?

不过她故作镇定的样子,还挺好玩,他愿意陪她演戏。

“后果这么严重?”

宴北辰顺势松开剑,玩世不恭地笑,“好吧,我投降。都说了,我是来保护你的,怎么不信呢?”

画酒自知不敌,不再挑衅他,往破庙走。

宴北辰一直跟着,甩都甩不掉。

画酒站住脚步,回头警告,让他不许再跟上来。

宴北辰怎么可能听她的。

打不过他,又甩不掉他,画酒郁闷至极。

没办法,只能任由他跟着。

两人坐在破庙,难得共处一室,和平呆了整夜。

画酒满心戒备,宴北辰明白她不会轻易相信自己,索性枕着胳膊,假寐一夜。

*

荒林虫鸣渐息。

晨光熹微时,熟悉的妖气出现,并且离得很近。

画酒身形一动,赶紧追上去。

她施了易颜诀,可以藏匿容貌。

易颜诀并不是掩藏,而是让别人无法捕捉她的容貌特点,转头就会把她忘干净。

只是宴北辰修为在她之上,对他不起作用。

追着妖气,画酒来到热闹的街上,人潮拥挤。

街道中心,迎亲队伍敲锣打鼓。

新郎官头戴礼帽,乘着白马,言笑晏晏,满脸喜气,朝路人拱手示意。

穷奇慌不择路,化作一缕红色妖气,飘进喜轿,附到新娘子身上。

画酒心中一紧,随即往好处想,幸好街上没有孕妇,不然穷奇附到胎儿身上,再想逼它出来,那就困难了。

画酒没有选择冲上去,把穷奇劈出来。

她站在原地,握紧掌心,表情为难。

宴北辰站在她旁边,抱着胳膊问:“不去收妖?”

画酒懒得理他,暗忖要是在街上动手,这婚礼就毁了。

算了,找没人的地方动手吧。

画酒提步,跟上迎亲队伍。

两人来到一处小院,院里围着很多客人。

主人很是热情,信奉来者是客,邀请两人坐下,一起喝喜酒。

画酒礼貌言谢,宴北辰却单手拎起一坛酒,对着上面张贴的红底黑字,发出疑问:“女儿红?”

主人没在意他的失礼,发而微笑解答疑惑。

在人间,女儿红是女孩子出生时,家人为她们埋下的酒。只待成婚,就挖出来,招待客人。

听完这些,宴北辰心道难怪。

他手中的酒坛,甚至带着刚出土的泥腥气。

少年面上不显,心中却冷讪。

人族寿命短暂,不过数十。为了一坛酒,又不是多贵重的东西,竟然还埋这么久,搞不懂他们想什么。

趁宴北辰闲扯,拖住主人,画酒找准时机潜入新房,祭出神武刀,以法印逼出穷奇。

穷奇狡猾,虽被刀魂斩伤,却掉过头,从窗隙飞快溜走,逃窜下一个地点。

画酒跳窗追出。

被人紧追,穷奇惊慌失措,溜回老巢。

在神界时,穷奇就负了伤。

这些日子,它一直躲在人间养伤。

画酒追到穷奇老巢。

抬起眼,发现是一座人间府邸。

她提刀站在门外,眼中不见戾气,只有至真至纯的正气。

“吱呀”一声,面前古朴厚重的大门,被人从里拉开。

大门后,管家看见提刀少女时,先愣了一瞬,却没怀疑她是坏人,反而一脸惊喜:“想必两位就是我家老爷请来的捉妖大师吧,快请进,快请进!”

捉妖大师?

虽然画酒不是他家老爷请来的,但她确实是来捉妖的,正准备进去,猛然收住脚步。

等等,两位?

她转过头,身侧正是宴北辰。

画酒无言,竟然还没把他甩掉。

算了,收服穷奇要紧。

在管家的热情带领下,画酒穿过庭院,前往大厅。

走到半路,宴北辰被庭院布景吸引,留在外面闲逛,围着一口古井流连。

画酒没管他,独自踏入大厅。

管家和赵老爷耳语几句。

赵老爷眼睛一亮,仿佛见到大救星,哭丧着脸:“大师,你终于来了!”

要不是他怀里搂着两个美妾,屁股都舍不得挪,听见这话,画酒还真有点激动。

赵老爷声泪俱下,厉声控诉,妖兽祸害得他家鸡犬不宁。

最重要的是,妖兽好死不死,把他独子抓走,不知踪影。

听到这里,画酒沉思。

穷奇没有藏尸体的习惯,又需要活体,囤积它吞噬的生魂。

所以赵老爷的儿子,多半还活着,只是被穷奇藏起来了。

逛完园子后,宴北辰终于悠哉悠哉进来,毫不客气,顺势坐在画酒身旁空位。

赵老爷是个人精,见还有大师,觑了眼紫衣少年。

少年没在意他的打量,低头转着匕首,好像根本没在听。

赵老爷便下意识认为,他只是个拖油瓶。

接下来的谈话重心,赵老爷全放在画酒身上,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从早逝的夫人,聊到不争气的填房,以及两个病弱的闺女。

诉完苦,赵老爷扯着小妾的袖子,心酸擦眼泪,边哭边说:“我家九代单传,那可是我家唯一的香火,大师一定要救救我家虎娃。”

老父亲的眼泪,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下一刻他就嚎不出来了。

两个小妾直接惊叫吓跑。

赵老爷低眼一看,脖前抵住一把利刃,正是少年把玩的那把。

宴北辰也用了易颜诀,赵老爷吓得肝胆俱裂,结结巴巴:“大……大师,有事好商量,我可以付你双倍报酬。”企图用钱买命。

画酒站起身,少年传音给她:“你这么问,聊到晚上,也听不到半句有用的真话。”

被他说服,画酒没再阻止。

“你刚才说香火?”

宴北辰低声笑笑,存心恐吓赵老爷,“我现在把你杀了,你两个女儿,同样能继承你的家业。”

“族里长辈不会同意的!”

赵老爷虽然害怕,还是颤颤巍巍,选择嘴硬。

少年长得俏生生的,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不同意,那就都杀了。”

他笑着露出一枚尖牙。

赵老爷算是怕了他了。

宴北辰冷下脸问:“不许废话。你家那个死人,怎么回事?”

“什么死人!”

赵老爷眼睛瞪得像铃,一脸我是好人,你可别冤枉我。

见他还装,宴北辰将刀刃抵得更紧,直白道:“井里那个啊。需要我把你丢下去,亲自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