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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酒到时,大家早就按照次序入座。

但芃羽星君还没来,大家都抓紧时间,和周围人闲聊。

“听说外面送来好多奴隶,好热闹,等会咱们出去看吧。”

“好啊好啊,那些奴隶长得好看吗?”

“嘁,魔族的奴隶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丑八怪。”

“丑八怪有什么好看的?那我不去了。”

一切闲谈声,在画酒踏进殿内时停止。

大家转头安静看着她,目光说不上友善,玩味居多。

画酒也不在意,第一堂课照例还是芃羽星君的,她只想赶快入座。

她不想惹事,却有人故意捉弄她,想看她出丑。

眼见座位就在面前,画酒刚抬起脚,忽然凭空多出一道绷直的白线,把她绊了一跤。

见画酒摔倒,大家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快把屋顶吵翻。

画酒没有生气,只是安静回过头,盯着身后的小姑娘。

小姑娘被她盯得发虚,反击道:“你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推你的!”

此时芃羽星君走进来,见大家都在笑,示意安静。

他关怀询问:“画酒,你怎么回事?为何还不入座?”

众人都以为,她还是以前那个软柿子,会息事宁人。

但这次,少女站起来拍拍裙摆,指着罪魁祸首,脆声道:“刚才锦安故意绊我,害我摔倒。他们都在笑话我。”

“你少胡说八道!”

名叫锦安的姑娘,噌的一下站起来。

画酒也不指望,这群看好戏的人,会帮她作证。

她不卑不亢道:“芃羽星君可以调取留影珠,就知道谁在撒谎。”

见她镇定自若,锦安率先慌了。

调取留影珠的过程繁琐,一般大家都嫌麻烦。

但如果发生争议,双方都不能说服对方,作为当事人的画酒坚持,留影珠肯定是能调出来的。

锦安那点小动作,全都会被公之于众。

到时候,就不仅仅是戏弄同门的事了。

幻思宫独立于四州之外,这里不看家世,只讲规矩。

在幻思宫,戏耍同门是重罪,要被关禁闭。

锦安彻底慌了,向青瑶投去求救目光。

青瑶却皱眉:“锦安,要不……要不你向画酒道个歉吧,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意思就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芃羽星君白胡子一大把,早就不想搭理这种弯弯绕绕的事。

但故意戏弄同门,性质太恶劣,不得不管教。

“锦安,画酒所说,是真的吗?”芃羽星君厉声询问。

撒谎罪加一等,锦安只能攥紧拳头,垂头承认:“是。”

芃羽星君罚她三天禁闭,临走前,她愤愤瞪了画酒一眼。

画酒懒得在意她。

知道画酒没有故意扰乱课堂秩序,芃羽星君让她入座,掌着玉尺,来回踱步,“今日我们讲神史……”

第一堂课,平安度过。

第56章056

散课后, 芃羽星君离开,一个五官硬挺的少年站出来,两步追上画酒。

“你站住!”

他展开双臂, 拦在画酒面前,打抱不平,“锦安不过与你开个玩笑,你真恶毒, 害她被关禁闭。”

画酒停住脚步,抬起眼睛看他。

眼前冒失少年, 正是赤州的小殿下,名唤赤姜。

算起来,他还得喊赤莲一声姑姑。

能分在同一课室,大家年岁身份本就相差无几。

这里的弟子,随便单拎一个出去,放在神界四州, 都是名门望族。

殿下帝姬遍地跑,郡主世子不嫌少。

未成年小神族, 三观还未定型, 最容易被环境煽动情绪。

画酒身子骨弱,经常告假。

性子又软,和周围人交情寥寥, 没什么存在感。

每个地方都有小集体,在赤姜看来,画酒这个没有存在感的人, 一回来就动锦安, 害锦安被关禁闭。

这种行为,是故意出风头, 挑衅大家。

而他赤姜,今日站在这里,不是恃强凌弱,而是替朋友出头,行正义之事。

赤姜满眼轻蔑,指了一圈周围人:“你得向大家道歉,并且保证,以后不再闹事。”

明明穿着打扮都差不多,但眼前少女身姿纤细,脊背挺直,宽松的弟子服罩在她身上,就是说不出的清雅好看。

她太出挑,又太弱小,让人忍不住想欺凌。

赤姜认定画酒顶不住压力,一定会低头认错。

原则上,幻思宫不看家世。

但原则只对授课星君有效。

私下里,大家就是分三六九等。

神族四州以星州为首,其后分别是洛州、赤州,最后才是云州。

以上,正是赤姜敢站出来,公然指责画酒的底气。

赤州排名在云州之前,他还把画酒当成以前那个,云州来的土包子。

这种明晃晃的恶意,画酒见过太多。

她没错,就不可能道歉。

赤姜没等来服软,反而看见,少女有理有据陈述:“幻思宫外石碑,明令刻着守则,戏弄同门者,轻则禁闭,重则驱逐。违令者是锦安,行罚者是芃羽星君。你有任何不满,都与我无关,麻烦让路。”

一番话掷地有声。

赤姜都被她整懵了。

她的话有没有道理,暂时放一边。

当众不给他面子,却是不争的事实。

赤姜彻底怒了。

不能和她动手,那就用别的方式还击。

“让路?那你告诉大家,你是云州的画酒,还是星州的画酒?说出来,我就放你过去。”

赤姜放声大笑,带动身后二十多名弟子,一起奚落画酒。

闻言,青瑶也愣了。

她本来在看戏,没想把火引到自己身上。

没人敢嘲笑星州的帝姬,但画酒的身份很尴尬。

颜银不想青瑶受委屈,对外宣称的,是怜画酒丧母,特意将她接来星州客居。

所以在外人眼中,星州名正言顺的帝姬,只有青瑶一人。

而画酒,不过寄人篱下的可怜虫。

青瑶惊恐看向画酒,生怕画酒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这样的丑闻,绝对不可以暴露!

画酒知道青瑶在恐惧什么。

可她不是青瑶,没有以揭人短处为乐的恶趣味。

她没有立即辩驳,等这群人笑够了,才一字一句,郑重其事道:“无论我是云州的画酒,还是星州的画酒,都是你得罪不起的存在。现在,立刻向我道歉!”

周围有意看她笑话的人,通通愣住。

尤其是赤姜,完全没想到,她这般硬气。

赤姜是有名的小霸王,自诩正义,实际上,总干些仗势欺人的事。

周围人拼命奉承他,给他洗脑,让他真以为,自己在惩恶扬善,是个大英雄。

画酒这番话,无异于将他经营多年的小霸王颜面,悉数扔到地上踩。

赤姜气得心脏疼,指着她,一连串“你你你”,仿佛下一秒就要虚弱倒下去。

画酒才不让他蒙混过关,倔着一张脸,脆生生吐字:“别以为装病,我就会可怜你。你不道歉,也可以,我现在就去禀报松雨司正,请他裁决,你妄议同门,是什么罪过。”

松雨司正,幻思宫掌刑罚的星君,顶着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

此话一出,大家都害怕了。

松雨司正最严厉,谁的面子也不给。

敢聚众闹事,别说当事人,就是围观的猫,都要被拖走,一起挨罚。

这个年纪的神族,自发抱团,最讨厌去和星君们告状的人。

但像画酒这么直白说出来的,他们还真……拿她没办法。

他们怀疑画酒疯了,大声指责:“禀告司正,你也跑不掉,他会连你一起罚!”

不用他们提醒,画酒也知道。

但她一个人,势单力薄,面对这么多人,迟早落下风。

与其让青瑶置身事外,回去添油加醋说给颜银当笑话听,不如大家一起下水。

看她笑话?好,那一个也别跑。

她愿意陪他们一起受罚。

当软包子,只会被一直踩在脚下,反复践踏。

就算是包子,也要有梦想,成为会反击的硬包子,让狗不敢轻易咬你。

见她态度坚决,周围人开始动摇。

“怎么办呀,我不想被罚,好丢脸。”有小姑娘开始嘀咕。

司正罚人,肯定闹得沸沸扬扬。

把脸丢到幻思宫,回家肯定挨揍。

有人开始拉赤姜,使眼色小声道:“小殿下,要不你和她道个歉吧。”

大家都想逃避责罚,纷纷附和,劝他别和画酒计较,给她服软。

赤姜甩开那些手:“我为什么要和她道歉!我刚才所言,难道不是你们的想法吗?”

这下轮到他委屈了。

刀子不扎到自己身上,永远不痛。

不感受被欺负时的无助,永远无法切身体会,永远做不到公正。

赤姜百口莫辩。

没人替他考虑,大家只想逃避责罚。

他们不觉得自己是见风摇摆的墙头草,他们有自己的逻辑——与其所有人都被拖下水,不如赤姜识大体,主动退让。

赤姜从没这么憋屈过,面对众人压力,还是咬牙道:“对不起!”

少女站在他面前,眸子乌黑,安静盯着他,没有离去的意思。

赤姜明白,她是不满这种敷衍。

环顾周围人的嘴脸,赤姜胸中那些不平与愤恨,忽然间,就烟消云散。

他在干什么?

他来幻思宫求学,是要习得真本事,未来成为大英雄的。

大英雄是保护弱小,又不是欺负一个小姑娘。

更何况,身后这群人,趋炎附势,压根不值得他出头。

想明白这点,赤姜深吸一口气,往前半步,神色认真,在少女面前低下头。

“对不起,刚才确实是我犯糊涂,不该拿你身份取笑。神族应同气连枝,共御外敌,我代表身后所有人,诚心向你致歉。”赤姜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等他抬起头,身前少女已经离去。

见画酒走远,身后人才敢围上来:“小殿下,你放心,我们肯定帮你出气……”

赤姜看透这群人了,不耐烦挥开他们:“帮我出气?有事让我上,出事让我扛,真有你们的,下次别叫我了,晦气。”

赤姜也离开了。

众人讪讪。

*

喜新厌旧的年纪,这群人很快被更有趣的东西吸引。

天尽头,小仙童趴在胖乎乎的白云上,爬得气喘吁吁,特意过来通知:“都围在这里干什么?第一批魔族奴隶,已经押到刑罚台,正在公开处刑,再不过去就赶不上了!”

众人欢呼雀跃,瞬间把刚才的不愉快抛之脑后,往刑罚台跑。

他们没上过战场,对魔族的印象,大多停留在书卷纸上,亦或父母亲戚耳濡目染。

要说魔族狡诈丑陋,作恶多端,随便谁站出来,都能滔滔不绝,说上魔族三天三夜的恶行。

但要说活生生的魔头,他们还真没见过。

于是刑罚台那边,无疑充满吸引力。

一批批俘虏被押上来,有的死在刑罚雷下,有的被劈得血肉模糊。

极个别运气好的,被仙门看中带走,至于是当弟子还是当药人,那不得而知。

但再惨,总归留着条命在。

刑罚台的视觉盛宴,持续好几日。

再新奇的事物,多看几天,也无趣了。

后来几日,基本没人去围观。

青瑶从不凑合这种事,太血腥,不符合她高贵的身份。

今日是她三百岁生辰,颜银特意将她接回星州,举办生日宴。

画酒没回去,留在幻思宫。

上一世她因为落水休养,一直留在星州。

整个生日宴,青瑶都是绝对主角。

想想挺没意思,这次画酒懒得回去当绿叶。

傍晚,就是雪域开启的时候。

所有刚满三百岁的小神族,都可以进入,寻找本命法器。

插花的窗台下,画酒撑着下巴,夕阳金色的华光普照,神鸟盘旋,山泉叮咚,粼粼如银。

合上书卷,画酒背上小剑出发。

雪域是位于幻思宫天尽头的一处秘境,画酒在途中,迎面撞上几人,都是青瑶的好友。

这群人知道画酒要去雪域,便也不急着回课室,跟在她身后,窃窃私语,像群小蜜蜂。

画酒停下,他们就停下。

画酒往前走,他们也往前走。

“你们跟着我干嘛?”

画酒忍不住回头。

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站出来回答:“不是跟着你,我们要去为青瑶送行,恰好与你同路罢了。”

可他们刚才,分明就是准备回课室。

画酒懒得与他们争辩,她只有一把小剑,还要留着对付雪域里的妖兽。

更何况,与同门私斗是重罪,节骨眼上,她不想节外生枝。

愿意跟着就跟着吧,总不可能跟她一起进雪域。

刑罚台那边,正处决最后一批俘虏。

“仙门那边离开得差不多了,这一批,全押上去吧。”神侍冷冰冰宣判全体俘虏的死刑。

神界不养闲人。

刑罚台上,只有被神族或仙门看中的俘虏,才有机会活下来。

“那个人好可怜啊。”

跟着画酒的那群人中,有个小姑娘不忍心。

刑罚台上,大多是战场的成年俘虏,个个虎背熊腰,和可怜搭不上边。

其中唯一的少年,瘦骨嶙峋,趴着队伍末尾。

他一动不动,鲜血浸透衣服,染在刑罚台上,开出一朵不规则的血花,缓慢扩散。

也许是差不多的年岁,所以引得那个小神族,心生怜悯。

怜悯归怜悯,她不可能因此去救一个魔族俘虏,承担未知风险。

不过能听到神族一句“可怜”,已经很难得。

就在少年前方,一个魔头连手都断掉一只,也没得到半句怜悯,最多换来一句恶心。

只能说神界也看脸,令魔绝望。

画酒自然也发现那个凄惨少年。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她调转方向,登上刑罚台,走向末尾的魔头。

她以为自己可以一直淡定,直到发现整只右手,都控制不住,轻微颤抖。

“宴北辰?”

唇齿间,只有她自己能听清的呢喃。

白玉石面上,少年清瘦得如贫瘠的竹,手指尽是冻疮,偏偏骨头很硬,还没咽气。

他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眼神却凶狠,死死盯着神侍。

神族最讨厌这种魔头,在战场遇到,一定是难缠的对手。

幸好他快死了,没有机会成年。

看见画酒靠近,神侍上前阻拦:“别离太近,这个魔族很危险,有伤人倾向。”

他是巫樗送来的质子,献给神族出气,以告慰神族战死将士的英灵。

本来他不用上刑罚台,但他不肯服软,不肯承认罪过,所以被打成这样,丢来刑罚台。

画酒摇头:“他这副样子,应该伤不了人了。”

她不顾劝阻,走到少年面前。

短短几步路,她却感觉过了很久。

表面上,她很平静。

实际上,平静之下,全是汹涌的愤怒。

画酒几乎要冲上去,抓起他质问。

为什么要杀人?

为什么要杀她?

为什么……为什么要被抓住,变得这么可怜?

都不是她最想问的,又都是她想问的。

画酒也不知道,自己上来,究竟想干什么。

思索之间,她已经走到少年面前。

或许,她只想走近些,看看他到底有多惨。

原来,他这样的魔头,也有可怜的时候。

会流血,会受伤,会痛,会害怕。

他也和所有人一样。

在死亡面前,并不特别。

可怜?画酒将这个可怕的想法甩出脑海。

他才不可怜。

费娘子,常嬷嬷,甚至乌措,谁不比他可怜?

看见他这副惨样,她应该痛快才对。

但心里像堵了团棉花,高兴不起来。

或许是察觉她的迟疑,脚下少年伸出手,拽住她的裙摆,一改眼中的凶狠,用无害至极的目光,抬头看向她。

画酒读懂少年的目光,他在向她求救。

救他,还是不救?

第57章057

刑罚台上, 画酒攥紧手心,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少年却不肯死心,紧抓着她的裙摆不放。

看着那只血糊糊的手掌, 画酒觉得好恶心。

眼前熟悉的景象,令她恍惚目眩,几乎站不稳。

一些杂乱无章、早就该沉眠的记忆,就这样毫无预兆, 忽然冒了出来。

上一世的画酒虽然没参加试炼,却被颜银要求, 必须来幻思宫,送青瑶进雪域。

刚过完生日宴,为了给青瑶当绿叶,画酒脸上绘着乱七八糟的神妆,一枚神印,恰好盖住额心朱砂痣。

虽然想不懂那些弯弯绕绕, 但画酒明白,她被故意忽视了, 满腹委屈, 又不知道如何表达这种情绪。

到了幻思宫,时间还早,颜银拉着青瑶, 耐心叮嘱,不可好胜逞能,一切以安全为先。

没人管画酒, 她跑到水榭那边。

想起颜银对青瑶的殷殷关切, 画酒有些后悔,捡了根树枝, 在水面划动。

动静引得丛丛锦鲤游过来,互衔首尾,意趣盎然。

她后悔了。

她也想进雪域,也想得到母亲的关心。

但又隐约明白,无论她去不去,颜银都不会在乎她。

重点不是她做了什么,而在于她是画酒,不是青瑶。

再后悔也没用。

名单没有她的名字,画酒无法进入雪域,只能呆在这里,孤伶伶看鱼。

忽然一声巨响,水下的鱼扫尾窜远,一下子没了踪影,只剩水面上的睡莲微微晃动。

画酒抬起头,发现是刑罚台那边,有人在受刑。

惨叫声吸引她走过去。

入目是圆形的刑罚台,中央矗立着参天白玉石柱。

石柱上,绑着很多魔族犯人,黑气萦绕,衣衫褴褛。

唯一不同的是一个少年,他惨兮兮趴在地上,身上没有黑气。

比起魔族,他更像个脆弱的凡人,奄奄一息。

罚雷一道接着一道,画酒站在那里,裂帛之声,哀嚎惨叫,将她包围。

她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荒谬,正义者在施暴,邪恶者想求生。

前往雪域要经过刑罚台,在少年被绑上白玉石柱前,颜银带着青瑶来了,画酒用她还没许的生辰愿,换下那个少年。

消失许久的记忆,在这一刻被找回。

重活一次,再次站上刑罚台的画酒,忽然醒过神来。

她不敢相信,原来曾经真的是她,在刑罚台救下宴北辰?

画酒的记性没那么差。

可怕的是,她以前从未意识到这一点,直到上一刻,才真正想起来。

这一切好荒唐!

画酒摇摇头,吓得不停后退。

冥冥之中,她竟然救了一个,未来要杀她的人!

脚下少年什么也不知道,还扯着她的裙角,死死攥着,不肯放手。

画酒如梦方醒,狠狠瞪他。

脚下少年却恍若未觉,露出可怜神情,想蛊惑她救他。

救他?

她恨不得立刻杀了他才好!

但更想冷笑问一句,宴北辰,你知道我是谁吗,敢来求我?

画酒很清楚,现在的他,永远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可不知道,不是他无辜的理由。

她不欠他的,没有救他的义务。

就让他死在这里吧,让一切回归原位,对所有人都好。

他本来,就该死在这里。

画酒忽然很想大笑。

不知不觉中,她可能早就被宴北辰同化成扭曲的怪物。

看见他流血时的脆弱,她想的竟然是,宴北辰死了,她过去的阴暗,过去的卑微,过去的不择手段,通通都会消失!

没有人会知道的。

所以她不会再救他!

“放开。”

她冷漠开口,不再动摇。

少年的手纹丝未动。

身前的小姑娘年岁不大,背光而立,暖洋洋的光让他产生错觉,误以为眼前小姑娘是来救他的。

微光晃花宴北辰的眼。

直觉告诉他,少女应该绘着奇怪的神妆,盖住额心,莹白小脸上,唯独眼眶红彤彤的。

应该是这样才对。

她应该蠢乎乎的,看什么都觉得可怜,揉着眼睛,半跪在他面前,温柔俯身问他:“你还能站起来吗?是这样的,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所以我求他们不要杀你,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为什么不是这样呢?

他虚弱得几乎看不清,头痛欲裂。

记忆像是虚幻的,又像是虚幻中,曾发生过的真实。

唯一肯定的是,只要他再装可怜一些,她肯定会心软救他。

因为她看起来很好骗。

于是他伸出手,向着光靠近,向着眼前温顺的小姑娘靠近。

他笃定,她会救他。

但他的直觉,在此刻失灵。

少女眉眼浓丽,漂亮得不可方物,宛如怜悯苍生的神女。

然而,神女冷漠傲慢,一脚踩下来,碾碎他的指骨。

指骨一寸寸碎裂的声音,痛得宴北辰头皮发麻,五官狰狞。

十指连心之痛,他一句也喊不出来。

额上冷汗直冒,宴北辰黑眸泛出红血丝,抬头盯着眼前人。

这才彻底看清,少女眼中,根本不是什么怜悯!那是冷泠泠的目光,近乎绝情,让他片刻失神。

恨?

可他从未见过她,她为什么恨他?

她凭什么恨他!

宴北辰从不解到气愤,最后暗暗发誓,等有机会,他一定会弄死她!

画酒才不在乎他的想法。

碾碎他的手,她还是觉得生气,拔出身后小剑,想要在这里,直接杀掉他。

少年趴在地上,被她用剑指着,没有半分反抗余力。

神侍却不能任由这种事发生,上前阻止:“不可!”

刑罚台处置有罪之人,但画酒没有这个权力,当众斩杀魔族质子。

画酒的剑还没落下,天边出现一道银光,将她击退。

等稳住身形,少女抬起眼,余怒未消,只见银光飞来的地方,少年乘着白马行来,银鞍飒沓。

春日的花瓣被卷起,少年一袭银白衣衫,绣着冷月松涛,神色如冰。

有人惊喜道:“是珈泽殿下!”

清隽少年策马踏花而来,翻身落地,稳稳停在画酒身前三步的距离,比她高大半个头。

“画酒,母亲和青瑶已经到雪域入口,你为何逗留?”

是责问,是不满。

他皱着眉,声音冷淡,目光更淡。

虽然珈泽容貌极好,身份高贵。

但他是松雨司正的得意弟子,没人敢亲近。

跟在画酒身后那群人,主动往后退,把有珈泽在的地方,空出一个大圈。

乍然见到珈泽,画酒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觉得惊奇,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又见到一个曾经想杀她的人?

与看见宴北辰不同,这一次,内心溢出来的,竟然不是恨与恐惧,而是与故人久别重逢的感慨。

或许这就是区别。

潜意识中,爱总是比恨先做出选择。

爱是失控,恨是权衡利弊后的理智。

画酒将一切归于血缘的力量,即便憎恨,也是无法割舍的存在。

又或者,不知不觉中,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很久,曾经的恩恩怨怨,早就记不清。

她恨珈泽太久,已经忘记恨他的感觉。

她知道这个人曾经想杀她。

可现在的身体,是三百岁的她。

记得更清楚的,是颜楚和云渡吵架,将怒火发泄到她身上,骂她不争气,骂她为什么还不去死时,是珈泽将怀抱留给她,永远站在她这边。

那时候,她躲在屋里掉眼泪。

窗扇被悄悄拉开,吓得她赶紧用被子挡住半张脸,瑟缩盯着前方。

如银月光下,清俊少年面如冠玉,朝她伸出手:“别哭了,带你去看好玩的。”

他们到卞水河畔泛舟,摘莲花,大笑着数天上的星星。

每次吵完架,颜楚都喜欢带着画酒,去星州看望颜银。

即使在这里,她也控制不住打画酒。

珈泽拦下那些藤条,小小少年,义正辞严:“姨母,你要是再动画酒,我就上禀到天正司。”

天正司是神明留下的执法者,专管那些虐待小孩的神族。

进了天正司,会被整个神族耻笑,连带家族蒙羞。

“要是你不想养画酒,我会求父亲,让画酒一直住在星州。”

珈泽那句话,画酒能记一辈子。

她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在她最孤立无助的时候,只有珈泽没有抛弃她。

哪怕他早就忘记曾经要保护她的誓言,画酒也恨不起来他。

她可以恨世上任何人,唯独珈泽不行。

他是她唯一的亲人,她欠他太多,永远还不清。

毕竟,她从小就把他当亲哥哥看。

哪怕以后会反目,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刑罚台上,因为珈泽的介入,画酒不再争执,重新背上小剑,决然离去。

她是想杀宴北辰,但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

这次没人救他,他一定会死在刑罚台。

少女跟着珈泽离开,并没有看见,被踩碎指骨的少年垂下手,失去意识。

而他身旁,一道白光凝现,化出一枚黑色长钉,直直打进少年右耳。

第一枚钉子,出现了。

*

秘境入口,青瑶一群人早就候在这里。

每年试炼,所有参与神族,必须一同到达,入口才会开启。

虽然时间还没到,但其余人提前到达,不满画酒迟到,小声抱怨:“动作真慢。”

今年试炼由珈泽主持,一阵金光后,他开口宣布:“雪域已经打开,祝愿各位此行顺利,觅得心仪法器。”

话音落下,金色光芒吞噬所有参加的小神族。

第58章058

画酒睁开眼时, 天上的邪堕星开始闪烁,连接门的银线消失,变成紫色的太阳。

天亮了。

“醒了?”

黑衣青年站起身, 冷冷松手,毫不留恋将她推出怀里,“还有一日路程。”

他也不等她,径直往紫阳的方向走。

看着青年离去的背影, 画酒茫然站起来,环顾四周。

飞沙漫天, 红色的树,蓝色的仙人掌,绿色的石头海星……一切都很奇怪,画酒头痛欲裂。

见她没跟上,黑衣青年扭过头,表情怪异:“没睡醒?”

他抱着胳膊, 收回视线,也不是很在意她的答案, 仿佛只是无聊, 随口一问。

宴北辰转身踏着黄沙,闲庭信步,“没睡醒就继续睡吧, 就当日行一善了。那些怪物看见你,肯定会很高兴的。”

说到这里,青年脸上带着恶劣微笑。

画酒记忆乱糟糟的, 扶着脑袋追上去, 蹙眉问:“你去哪里?”

他步伐大,故意放慢脚步, 等她追上来,才满不在乎道:“逃命啊。毕竟我没那么伟大,不想喂野人。”

逃命?野人?

这下画酒想起来了。

他们掉进大荒,现在正在找出口。

大荒的夜晚,噩梦循环,她好像梦到很多稀奇古怪的可怕事。

画酒敲了敲脑袋,一件也想不起来了。

不过好在,都过去了。

察觉她奇怪的举动,宴北辰歪头打量她一眼,随后抬掌挡在额前,望着天感慨:“也没下雨啊。”

怎么还把脑子淋进水了?

画酒读懂他的话外音,内心不满嘀咕。

但大荒危机四伏,再不高兴,她不敢独自行动,只能没骨气地跟上去。

之后的事顺利至极,两人走出大荒,回到王城。

宴北辰采用和平过渡手段,从巫樗手中接任魔尊之位。

没有青瑶,也没有苏木子,一切都在往最好的方向发展。

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在众人的祝福下,他们迎来婚期。

王城连贺九日,大摆宴席。

常嬷嬷不舍地为画酒梳妆,送她出嫁。

连赤莲都与宴北辰冰释前嫌,和巫樗与阿莉三兄妹,一同出席,奉上衷心祝福。

宾客座上,画酒看见费娘子抱着孩子,旁边坐着费廷。

他正低着头,温柔看着怀中妻儿。

察觉画酒疑惑的目光,费娘子抬起圆月般秀致的脸,温和一笑,朝她点头致意。

画酒回以礼貌微笑。

一切都很好,都是她想要的,她不该生疑。

婚房选在承吉殿,缀着无数明珠,铺满香草花兰。

玉檀木的门镂刻着百鸟瑞兽,寓意多子多福,隔绝殿外宾客尽欢,热闹喧天。

安静的殿内,连气氛都变得暧昧。

青年身着大红婚服,眉眼俊俏,执起她的手,相携坐在洒满鲜花瓣的喜床上。

侍女很有眼力,赶紧捧着果盘,低眉退下。

闲杂人等离开,房间内,就只剩烛火葳蕤,摇曳在青年苍白的脸上。

他轻轻笑了。

画酒抬起眼睛,看着青年,认真又专注。

那些冷漠、阴鸷、狠戾,都随着时间洗涤,消失在岁月长河里,只留下眼前腼腆有礼的他。

“宴北辰?”

她忽而有些感慨,疲倦地闭上眼。

青年温柔望向她:“我在。”

他手中变出一朵颤巍巍的小花,将少女鬓边碎发挽至耳后,说着动听的话:“以后,春日我们去看悬崖峭壁的红花,夏日泛舟游湖,树叶金黄时,我们酿酒,下雪了,我们就煎雪煮茶。”

画酒沉浸在他描述的美好画面里。

他忽然将她拥入怀中,力气大得仿佛要把她骨头捏碎:“阿酒,我们永远不会分离了。”

画酒骤然睁眸。

眼底还未消散的柔和温情,悉数变成冰锥子,令人胆寒。

她猛地推开眼前人!

心跳得很快,画酒不得不捂住胸口,才有足够的力气站起来,不落下风,与他对峙。

青年不解,还想上前扶她:“阿酒,你怎么了?”

“够了!”

画酒强忍住恐惧恶心,扶着桌案踉跄后退,不许他再靠近,“我都记起来了,别再骗我,我知道你是假的!”

试炼共三境,第一境为幻境。

幻境会根据参赛者的过往,编织出他们最在意的东西,困住他们。

进入幻境的人,会忘记自己正在试炼。

破局之法,在于找到幻境中的悖论,战胜贪嗔,才能继续往前。

绝大部分神族,都会在这里被淘汰。

输在这里也有好处,不用面对第二境中凶险的妖兽,没有性命之忧。

假的?

听清少女的话,青年身形明显一滞,眼底化不开的温柔,变成一重重苦恼。

噢对,他想起来了,他不是人。

果然,伪装太久,把自己都骗过去了呢。

即便如此,他还是望着她,上前一步,试图做最后的努力:“我就是宴北辰啊。”

画酒摇头,坚定道:“你不是。”

太多痛苦的记忆,如潮水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苦苦支撑着,不肯倒下。

看她固执的模样,青年语气无奈,带着几分遗憾,以及微不可察的宠溺:“好吧,被你发现了,真是可惜。”

差一点就能把她淘汰出局了呢。

他的语气很像人,但画酒知道,他只是秘境中的“灵”,根本没有独立思想。

“灵”靠着一代代神族的记忆,将自己伪装,从而欺骗更多参赛的小神族,好将他们逐出秘境。

“奇怪,我明明装得很像啊?”青年不解。

像?一点也不像。

画酒抿住唇,不想回答一个“灵”的问题。

那不仅没有意义,甚至可能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要不是他无意间喊出“阿酒”,她还真被他给骗到了。

“阿酒”是她在韩州城外,告诉宴北辰的假名字。

但他从来不会用这个名字喊她!

面对“灵”深情的目光,画酒忍不住怀疑,普通的“灵”,已经进化到这种程度了吗?

连喜欢一个人的眼神,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那样的话,还真是可怕。

虽然幻境中的一切,都是她曾经最期望的。

但她已经不是曾经的她,所以发现悖论,找回记忆后,当机立断,毫不留恋抽身。

连“灵”都觉得她有些绝情。

可在画酒眼中,他伪装出的温润青年,一点也不像宴北辰。

真正的宴北辰,该高坐王位,睥睨万物。

连赤蛇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凶兽,在他面前,也只能像只小绵羊,乖巧臣服于足下。

说起赤蛇,它最喜欢将活物圈在怀里,一点点生啃。

有一次,或许是嫌弃画酒打扰到它用餐,赤蛇猛然抬起身,张开蛇翼,朝她嘶嘶吐信子,对她侵犯自己的领地,表示强烈不满。

宴北辰冷睨一眼,毫不留情踹了它一脚,语气淡漠:“下次再这样,舌头别要了。”

蛮横的赤蛇可怜巴巴埋下脑袋。

发现它还委屈上了,宴北辰面无表情,又给了它一脚。

赤蛇彻底老实了。

把赤蛇欺负跑后,阴郁的黑袍青年朝她伸手:“过来,阿七。”

……

“啊,原来这才是他啊!”

窥视完画酒的记忆,红衣青年恍然大悟。

怪不得会被发现,原来是他模仿错对象,学得再温柔,也注定不会成为,那个孤僻的青年。

画酒回过神,发现“灵”竟然偷窥她的记忆,不免愠怒。

“别生气,我只是好奇,自己为什么输罢了。”

红衣青年愿赌服输,笑意盈盈,朝她挥手告别,“再见啦,小画酒。”

临别前,他说:“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曾经见过你,很高兴还能看见你来这里。”

“灵”靠别人的记忆学习,画酒不知道,他在谁的记忆里见过自己。

姑且当他是在套近乎,反正画酒不会再相信,他口中的任何鬼话。

根据规则,她已经通关,“灵”不可以再困住她。

红衣青年显然也知道这点,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伴随月夜下起伏的虫鸣。

画酒看见,他张开手臂,肆意向后仰倒,墨发飞扬。

她周围的一切,如同夏夜的幻梦,通通变成漫天碎银,消散无踪。

*

“灵”消失后,雪境之景出现,宛如一张长画卷,缓缓在画酒面前铺展延伸。

是夏日的密林。

眼前怪石嶙峋,草丛里匍匐着很多雪白的兔子,虫鸣起伏,萤火虫盘旋飞舞。

画酒觉得很不对劲,反手拔出身后小剑,没有看见和她一同进来的神族。

密林内,莹莹蓝绿色的光中,只剩她一人。

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画酒在心底默默复颂规则。

试炼第二境为雪境,是最凶险的一关,斩杀雪狼,就有机会,拿到它们体内携带的法器。

可夏夜的森林,哪来的雪狼?

事实证明,规则果然不会骗人。

在画酒思索时,头顶忽然传来动静。

她抬起头,树叶哗啦啦往下落,顷刻间变成鹅毛大雪,砸在她眼前。

趁着大雪搅乱画酒视线,周围的小白兔一改温和,猛地朝她扑去。

兔子绒绒的毛发触碰到雪花,变成坚硬的雪狼毫,跃然扑来的身躯,转瞬就增大数百倍,长出狼耳獠牙。

是雪狼!

画酒将灵力注入小剑,一道道蓝色剑光斩向雪狼。

被砍中的妖兽,很快变成雪花,消散无踪。

雪狼群前赴后继,让画酒损耗太多灵力,应付起来,逐渐吃力。

厚厚雪地中,少女且战且退,衣裙都被鲜血染红,被逼退到悬崖边。

崖底呼啸的风吹上来,扬起少女带血的裙摆,柔弱又危险。

极度矛盾的两种气质,乍然出现在同一人身上,无异于极致的吸引。

四周还剩下两头雪狼。

其中一头龇牙咧嘴,朝画酒逼近。

按理说,法器会出现在这两头雪狼其中之一。

画酒撩起眼皮,余光紧盯着那头围观的老雪狼。

整个过程,它都趴在旁边,兴致缺缺,仿佛对她没有半点兴趣。

但很明显,整个雪狼群都听从它的调遣。

只剩一种可能,它不是老得不想动,而是因为,它是头狼!

头狼是雪狼群的脑子,只会指挥,不会亲自下场。

像法器这样重要的东西,有头狼出现的地方,就不可能放在普通雪狼身上。

画酒想取到法器,必须杀死头狼。

头狼却不会给她这个机会,恹恹趴在那里,无精打采打了个哈欠。

这时,普通雪狼仿佛收到某种指令,龇牙咧嘴,四爪爆筋,全力朝画酒扑过去!

劲风迎面,画酒向后仰倒,举剑对准雪狼的喉咙,下一刻,温热的血液喷溅到她脸上。

不幸的是,断气的雪狼还没来得及消散,借着下落的趋势,将她一起拖下悬崖。

下落的趋势无法止住,画酒耳畔掠过极快的风声。

望着悬崖上方俯视她的老雪狼,她的心也沉下去。

没机会了啊。

第59章059

悬崖下方, 一团白光接住画酒。

这团白光,连接着第三境。

第三境为离境,在一个巨大的石窟里。

石窟尽头, 两扇石门紧闭,坐落着一只玄铁铸造的神兽,巧夺天工,分毫毕现。

第三境是最安全的好地方, 没有妖兽,只需静待石门开启。

不少小神族等在这里, 百无聊赖。

上方传来动静,半空凝现一团白光,颤抖两下,画酒从里面摔出来。

见又有人出来,大家颇为紧张,尤其是那些没拿到法器的。

法器不是大白菜, 不是想有就能有。

他们看着画酒,生怕这又是一个拿到法器的, 让大家摇摇欲坠的自尊心, 再往下跌一位。

只见少女以剑抵住地面,站起身来。

发现只是普通灵剑,那些人松了口气, 欢快起来。

“没关系的,要是人人都能拿到法器,法器就不值钱了。”

“说得对。反正我父亲说, 保命要紧。”

“我父亲也这样说, 就当来见世面了。”

嘴上说着不在意,其实法器谁都想要。

他们没拿到法器, 大部分是因为惜命怕死,面对雪狼群,选择跳下悬崖,来到第三境,结束试炼。

画酒没拿到,单纯因为倒霉。

整个雪境,只有一匹头狼,不巧的是,偏让画酒给碰上,导致她的难度,平白比旁人高出一大截。

不论过程如何,反正都没拿到法器,大家不分高下,都是失败者。

来到离境后,画酒裙上的血迹消失,受的伤也悉数愈合,不再疼痛。

她独自靠在角落,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让人莫名觉得,她周身气息,凉得可怕。

画酒不断回想,雪境的每一幕。

只差一点,就能杀掉头狼,拿到法器。

要是冒险试一试,或许有机会的。

为什么不敢冒险?

为什么不冲上去?

是怕受伤吗?

是怕死吗?

角落里,少女呼吸变得急促,唯独一双黑眸极亮。

是啊,她怕死,也怕受伤。

再给她一次机会的话,她就不怕了。

身处危险中,没有那么清醒的头脑。

事后再如何复盘,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画酒心底涩然。

她此前所有准备,都白费了。

为什么重来一次,还是把握不住机会?

为什么付出努力,还是得不到好结果?

真没用啊。

真是没用。

画酒顺着石壁,缓缓滑下去,将自己紧紧抱住,宛如刚出生的幼崽。

只有这样,才能让她觉得些许安全。

安静下来后,第一境发生的事,又在画酒脑海回放。

进入幻境前,记忆被抹除,找到悖论后,又突然记起一切。

相当于短时间内,重新把过往,快速经历一遍。

“我厌烦了舍近求远,厌烦了一切没有结果的努力。”

宴北辰说过的话,在这一刻,变得如此清晰,仿佛就响在她耳边。

画酒的指节,无意识蜷缩。

她明明那样讨厌他,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付出努力,却得不到好结果,实在是很煎熬。

时光真是神奇,两个互相想置对方于死地的人,竟然也有,心意相通的时刻。

画酒扯唇,轻轻笑了笑。

不过,他现在大概已经死在刑罚台,像颜楚一样,不会再出现在她往后生命里,不会再纠缠她。

他不会再给她带来恐惧。

她该感到高兴。

她应该高兴一些。

人群里,赤姜本来在聊天,余光忽然瞟到角落里,少女埋下头,肩膀微微颤抖着。

赤姜愣了一瞬。

虽然不久前,两人闹过矛盾,但他早忘干净了。

他心眼直,想通的事,绝不会再计较。

脑子简单也有好处,像赤姜这样的,靠蛮力打穿前两境,没费什么功夫,就拿到众人艳羡的法器。

他的法器是一把骨剑,名唤东骨剑。

身处陌生地界,见画酒情绪不太对劲,念着同门之谊,赤姜本想上前,问询她一句。

转念又想,男女有别,两人又没什么交情,令人纠结。

赤楼拍他肩膀:“看什么呢?”

说着从赤姜身侧探出头,一眼看见画酒。

被打岔后,赤姜赶紧作罢:“没什么!”

赤楼没有追问,面上甚至带着不在意的微笑。

其实心里,他早恨透赤姜。

明明两人年岁相当,但赤姜的爹是天君,而他的爹,不过最不起眼的幕僚。

比爹比不过,家世天分,也样样不如。

此次试炼,虽然赤楼侥幸通过,但也和大多数人一样,没有拿到法器。

但赤姜拿到了。

他凭什么拿到?

好不容易有次公平竞技,他凭什么还要压自己一头?

赤楼简直快被嫉妒撑炸。

偏偏赤姜没发现异常,还在那里喋喋不休,一边比划,一边复原当时场景:“那妖兽咬中我的手臂,甩都甩不开,幸好小爷我一拳给它揍死了,不然就完蛋了。”

那些惊险时刻,落在赤楼耳中,无疑赤裸裸的炫耀。

好烦,好恶心,好想让他去死!

可他未来还得仰仗赤姜,就像他爹仰仗赤姜的爹一样。

所以即便再厌烦,赤楼也只能奉承,继续强颜欢笑。

只有将笑容模仿得真诚些,那些愤恨与妒火,才能短暂安静,不再灼烧他的五脏六腑。

其实不那么真诚也没关系,赤姜是个蠢货,根本分辨不出。

那个蠢货还在满心欢喜。

真以为别人很乐意听他废话,为他拿到法器,而由衷喜悦?

开什么玩笑。

大家都讨厌他的炫耀,偏偏他自己不知道。

此刻,玄铁神兽那边,有人惊喜:“门要开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两扇石门震动,缓缓拉开。

小神族们欢欣雀跃,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时候,画酒终于想起,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按照上一世记忆,此次试炼凶险,伤亡惨重,绝不可能顺利活下这么多人。

由于神界没有公布原因,画酒下意识以为,是第二境折损太多人。

现在看来,完全不对,大家明明还活得好好的。

画酒紧紧盯着石门那边,众人兴高采烈,不等门完全打开,就蜂拥上去,堵在出口。

下一刻,拥挤人群被红光弹开,下饺子一样,乱七八糟砸在地上。

“哎哟!”

一群人摔得快散架了。

“你们看,那是什么!”

有人满目惊恐,指着石门旁的玄铁神兽。

在众人目光下,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火红巨兽缓缓苏醒,挣脱身上玄铁。

那些分毫毕现的毛发,随着火焰飘动,重新活过一次。

那双愠火的眼,任谁也不会觉得,它只是个单纯死物。

“吼——!”

巨兽甩了甩脑袋,一声咆哮,在石窟内形成回旋灵波,震得在场人五脏发麻。

画酒站起身,满心错愕。

她曾在《神卷》中,翻到过巨兽的图册。

这头火焰兽,传闻中,是某位神明的坐骑。神明陨落后,它化为玄铁,镇守雪域离境。

巨兽没有灵智,横冲直撞。

面对突然苏醒的上古神兽,小神族们吓得抱头鼠窜,没人敢正面对抗它。

更糟糕的是,石门重新闭合,除了两三个趁乱挤出去的,剩下所有人,都被堵在里面,想跑也跑不掉,乱成一团。

无数尖叫声中,巨兽随机挑中一名黄衣少女,朝她奔去。

混乱中,赤姜看了一眼,黄衣少女是洛锦羽,锦安的堂姐,洛州正经的郡主。

这一代中,洛州没有帝姬出生,锦羽就是整个洛州最尊贵的少女。

一切发生得太快,赤姜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救人。

突然有人在他背后猛推一把,赤姜踉跄扑向锦羽,两人摔在地上,躲过巨兽一击。

有了喘气间隙,锦羽也不迟疑,反手化出一张长弓,对准巨兽射过去。

洛州王室精通箭术,擅控傀儡。

见状,赤姜也反应过来,以东骨剑迎击巨兽。

看见有人应付巨兽,大家纷纷往石门跑,想用蛮力开门逃生。

“都过来帮忙啊!”

赤姜咬牙,硬扛住巨兽一脚,生死关头,却没人搭理他。

巨兽浑身被火焰包裹,刀枪不入,灵箭法器落在它身上,都是以卵击石。

下一刻,锦羽被巨兽拍飞,灵弓落到墙角,连唯一的胜算也没了。

灵弓滚到画酒脚边,她沉默片刻。

石窟内,众人合力,石门依旧纹丝不动。

倒是赤姜那边,失去锦羽分担压力,他明显撑不住。

等巨兽把他拍死,大家还是跑不掉。

都怕危险,都想坐享其成。

可再凶险,也得有人站出来,不可能所有人都等在那里,等待神迹降临。

画酒捡起脚边灵弓,飞身上前,没有多余时间瞄准,直接抬手一箭,堪堪擦中巨兽的脸,引起它的注意。

巨兽暴怒,调转笨重身躯,朝画酒扑过来。

所有人都觉得画酒完蛋了,石门又打不开,害怕得抱头蹲下。

画酒心底,倒是很平静。

雪域中,风险越高,意味着收获越大。

那些小神族怕死,因为有爱他们的人,等他们回家。

画酒也怕。

但她身后一无所有,绝不可以空手离开。

因为惧怕,她失去太多机会。

她曾经以为,捧出一颗真心,便能收获同等爱意,沉醉在自我奉献里,一败涂地。

其实,早就该醒了。

世上除了自己,谁也靠不住。

谁的偏爱,也比不上自身强大。

至于星沉言的叮嘱,画酒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她深知,没有力量,会比死更可怕。

灵力风暴的中心,少女举箭,瞄准巨兽的眼,它浑身上下,唯一的弱点。

在场众人都惊讶了,被少女临危不惧的冷静折服。

画酒不是不害怕,只是知道,害怕没有用。

再害怕,也总得有人站出来,不然大家都要死在这里。

众人隐约明白过来这一点,哪怕之前与画酒有过节的,也在心底生出期盼,希望她赢。

无数期盼中,冰蓝色的灵箭破空射去,世界陷入长久寂静。

最终,火红巨兽眼睛中箭,摇摇晃晃,轰然倒下。

庞大躯体泄出磅礴灵光,红色的海洋,几乎将石窟淹没。

第60章060

事实证明, 画酒预测得没错,巨兽体内,果然封印着东西。

众人被红光晃得睁不开眼时, 站在灵力风眼的少女,身形逐渐模糊。

等环境再度清晰,画酒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陌生地界。

嘈杂消失, 只剩不知何处传来的水滴声,在昏暗幽静的长甬道, 滴滴答答,格外清晰。

忽然,一阵风卷过,甬道燃起两排明灯。

画酒眸中闪过讶异。

甬道两侧,神使雕像静默矗立,温和肃穆, 两手叠放胸前,俯视每个从这里经过的人。

是神墓。

这时, 神明的气息将画酒包裹, 安抚她紧张的情绪。

画酒觉得,身后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推动她往前走。

顺应最原始的想法, 画酒穿过甬道,千万年的岁月,就落在她身后。

前方愈发开阔, 未知的历史, 如卷般缓缓打开。

无数念头涌进画酒脑中,那是死去神明的残留意识, 在对她低语。

神明说,巨兽早就死去,没有灵识,伤人不是它的本意。

它以身镇守雪域,因体内封印的神刀震鸣,才短暂苏醒,在石窟横冲直撞。

画酒能来这里,说明神刀选择了她。

这时,神墓中出现很多像水一样的小圆镜,浮在半空。

水镜中,闪过本次试炼,每个小神族经历的片段。

青瑶在第一境就被淘汰,但她那面水镜,也悬在画酒眼前。

画酒不感兴趣,准备离开,却听见里面,传出自己的声音。

画酒顿住脚步。

青瑶的幻境,竟然还有她?

看起来,青瑶比想象中,还要在乎她呢。

行吧,看看她到底想干嘛。

水镜中,并非连贯画面。

不知发生什么,青瑶扑通一声,跪在“画酒”面前,眼泪滑过面颊,拽住她的衣袖,苦涩哀求:

“你是母亲的亲生女儿,她对你,总是要多一分宽容的。我害怕,你帮帮我好不好?”

“画酒”甩开她的手,打断道:“你害怕?我比你更害怕啊。在母亲眼中,你才是她的女儿,而我不是,永远不是。”她摇着头。

见“画酒”不吃这套,青瑶收起脆弱表情,抹去挂在脸上的眼泪,站起身来,完全看不出半点悔恨过的模样。

她一字一句,用最平静的表情,陈述最疯狂的话语:“你在怪我?你有什么资格怪我?你根本不知道,发现生来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原来是别人的,并且随时可能失去,那种感觉有多令人害怕,多令人绝望,简直令人崩溃啊!”

画酒站在水镜外,对于青瑶能说出这种话,一点不感到意外。

但接下来,青瑶的狠毒,再次刷新她的认知。

水镜里,两人局势翻天覆地。

青瑶以剑指着“画酒”,失控道:“你抢走珈泽哥哥,我可以不计较。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妄图抢走我的身份地位!妄图取代我!”

说实话,无论以前还是现在,画酒从没有过这个想法。

只能说,那些偷东西的人,一旦得手,就想得到更多,否则就会心生怨恨。

水镜里,青瑶还在诡辩:“你觉得这一切,是我的错吗?那你告诉我,凭什么我的母亲和哥哥,都变成了你的?我的一切,也都成了你的?明明这一切,生来就属于我,你为什么要出现,破坏我拥有的一切?”

“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但更不是我的错,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指责我!”

她被欲望驱使,动手杀了“画酒”,于是输在雪域第一境。

看完一切的画酒:“……”

总算知道,原来青瑶这么早,就开始恨她了。

画酒没有停下脚步,来到更开阔的地方,独立的高台上,一束顶光当头照下。

高台被烈焰火莲包裹,横放着一把火红的神武刀,金色法文流畅镀在刀身。

画酒眼底闪过一丝惊艳。

被最真实的念头驱使,她伸出手,火莲没有灼伤她,自动避开,让她安全握住那把刀。

环境开始扭曲,画酒出现在雪域外,神武刀已经被收进灵台。

*

“阿瑶,没受伤吧?”

雪域外,颜银满心忧虑。

青瑶脸色苍白,惶然摇头:“没受伤,只是有些害怕。”

画酒出来时,恰好听见这句话,遥遥朝她看去。

那一眼看得青瑶无比心虚,仿佛内心最隐秘的私暗,被人掏出来,放在阳光下暴晒,令她浑身不自在。

不对。

她为什么害怕?

第一境被淘汰的,又不止她一个。

要是有人问起她在幻境的事,随便糊弄两句就行,反正没人会深究。

想到这里,青瑶一改心虚模样,腰板都挺得更直。

看见画酒出来后,没人在意她,都围在青瑶身边,嘘寒问暖。

倒是那些和画酒一起被困的小神族,推推搡搡,神情忸怩,远远站成一堆,不知嘀咕些什么。

画酒收回目光,转身往外走。

颜银没有回头,只顾关心眼前的青瑶,就像不知道画酒在她身后。

不远处,银袍少年长身玉立,面前浮着摊开的朱册,册上铁画银钩,是参加试炼的小神族名单,他正一一核对。

珈泽倒是没装瞎子。

他看了画酒一眼,发现她身上气息的变化,眉宇一蹙,却也未多问什么,继续低头清点人数。

对三人的反应,画酒丝毫不奇怪。

她还知道,这次试炼,虽然青瑶什么也没拿到,但颜银会专门找人,以日月光华,替她锻造法器。

偏心得离谱。

上辈子的画酒,可能还会难过,但这次,她习惯了。

*

离开雪域,画酒唤来仙鹤,目的地星州。

从仙鹤背上跳下来,画酒进入朝鸣殿,告诉星沉言,她想去逍遥墟修习。

星沉言没有反对,只问她:“何时回来?”

画酒默然。

要说修习,幻思宫和逍遥墟,都是绝佳之地。

二者区别在于,幻思宫主张五艺并举,除去修习外,还要应对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密网。

画酒只想找个清静地方。

逍遥墟就很适合,还能避开不想看见的人,切断牵连,一举两得。

看出她根本没打算回来,星沉言说:“我可以同意你去逍遥墟,毕竟珈泽也去那里待过百年。不过两百年后,最迟仙门会剑时,你得回来。”他提出明确要求。

说到仙门会剑,画酒有印象。

世有三界,唯独神界灵力充沛,是六族向往的好地方。

好地方大家都想要,争抢冲突无法避免,但神族实力强悍,自诩最尊贵的种族,不允许下五族染指神界。

神当然怜爱世人,但前提是,世人永远比他们低一等。

这种独占神界的行为,引得其余五族不满,数次动乱。

为了让他们安分守己,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念头,神族曾经尝试,宣扬命由天定的思想——

奈何效果不佳,该叛乱的还是要叛乱,尤其是魔界那群危险分子。

总与世界为敌,不是长久之计。

为了安抚下五族,神族大发慈悲,特设仙门分支,广而告之,世间五族,不分高低,皆可入选。

一入仙门,此前种种,皆作尘烟。

以前的可以不追究,但是往后,必须心向正道。

正道?

维护神族的利益,就是正道。

神界大门,百年一开,接纳从仙门中胜出的佼佼者。

问道百年,一剑通天。

进入神界,就是仙门子弟最大的荣耀。

话说回来,仙门会剑,顾名思义,是仙门百宗要争的事,和小神族又没什么关系。

画酒试图讨价还价,却被星沉言驳回:“两百年时间够久了,足够你见很多人,想清楚很多事。虽然父亲并不想强迫你,但有时候,你想逃避的,终有一日,需要面对。”

话说到这份上,画酒心里透彻,再不同意,逍遥墟的大门她都进不去,只能点头应下。

临走时,星沉言提醒道:“你和珈泽是兄妹,不应如此生分。”

画酒身形一愣。

原来父亲也看出来,他们生分了。

但又不是她想生分,是珈泽不愿意搭理她罢了。

不理就不理。

整天冷着个脸,也没人求着他,要和他做朋友。

画酒离开朝鸣殿,准备回幻思宫,找芃羽星君处理后续事宜。

她站在空地,仙鹤还没到,争执声先传过来。

画酒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但那边言语越发难听,让人想忽视都难。

走近一看,不是争执。

一群人围着小侍女,揪她耳朵,戏谑欺负。

为首的大侍女颐指气使,食指戳着小侍女的脑门数落:“你看看你,一天天有什么用?让你洒个水,还把我裙子弄脏了。像你这种低贱血脉,愚钝不堪,烂泥扶不上墙,就不该来神界,玷污大家的眼睛!”

小侍女可怜巴巴,像只闷葫芦,头都快埋到地上去了,一句不敢辩驳。

画酒蹙眉。

见大侍女还想抬手打人,画酒上前拦住她:“就算有错,也可以好好商议,你凭什么动手打她?”

看见画酒,大侍女立马换上讨好笑容:“小帝姬,您怎么来了?”

势利眼画酒见过不少,这种角度,倒是第一次看。

画酒气得赶跑那群人,小侍女唯唯诺诺,朝她道谢。

其实画酒也不全是为了她,某种程度上,她在帮助曾经的自己。

曾经画酒没有得到的正义,她愿意给小侍女。

发现小侍女额心也有一颗朱砂痣,画酒觉得投缘,干脆坐下,和她聊了会天。

*

解决完小侍女的事,画酒耽误了些时间,等回到幻思宫时,已经是下午。

途径朱雀桥,画酒远远看见,锦羽和赤姜两人,站在绵延的青草地上。

他们聚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

锦羽发现路过的画酒,高兴朝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画酒站在原地没动。

锦羽是个急性子,干脆带上赤姜,一起跑到画酒这边来。

锦羽笑眯眯道:“石窟里,多谢你们啦!”

赤姜正愁不知如何开口,赶紧附和:“对对对,我想说的也是这个。”

“哇,你真的好没诚意。”锦羽啧啧两声,摇头指责他。

赤姜的脸憋得通红,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朝画酒鞠躬道:“多谢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他的样子太正经,画酒故意戏弄他:“你是赤州的小殿下?”

赤姜茫然抬头:“啊?”

发现锦羽捂着唇笑他,赤姜才反应过来,画酒还在记他当日戏谑的仇。

于是脸更红了。

锦羽笑完了,转头对他说:“石窟里,也多谢你。”

赤姜摸摸后颈,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当时我也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谁,把我给挤出去了。”

锦羽背着手,神情认真,纠正他的说法:“不是哦,我看见了,是和你很要好的那个朋友,把你推出来的。”

赤姜回想一番,当时站在他身后的……

是赤楼?

“不可能。”他下意识否定。

锦羽哼了一声,不屑与他争辩。

爱信不信,反正她已经提醒过,仁至义尽。

留着他们两人在那里斗嘴,画酒去找芃羽星君。

后面的事格外顺利,画酒当日就决定出发,前往逍遥墟。

她走得仓促,谁也没通知。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圈晕染开,少女背着神武刀,站在无数次俯视她的幻思神宫前。

她不是星州的画酒,更不是云州的画酒,她的名字,不需要任何前缀。

她只是画酒。

生命本就是书写奇迹的过程,就算曾经跪进泥地里,也有绝地反击的可能。

画酒转过身,毫不留恋。

巍峨雪白的宫殿前,百级台阶,皆由玉白条石铺就。

无数灰色的人,沉默着上行。

乌泱泱中,唯一热烈的色彩,是少女背着的火红神武刀。

她逆着人群,坚定往下行去,如同天尽头,升腾而起的火焰,燃烧整个世界。

少女装束简单,踏出琼楼玉宇,身影逐渐消失在茫茫春色里。

神界的花落在她身后,开过一轮又一轮。

花瓣婉转飘落,结出果实,被雀鸟衔走,坠入泥土,又长出新枝。

这样的轮回,历经两百个春秋。

日月更替,卞水河畔,玉梨木的小舟,在风雨中摇摇晃晃,染上陈旧的岁月气息。

两百年对神族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打个盹的功夫,就过去了。

最近,仙门百家中,倒是冒出两件稀奇事。

第一件稀奇事,听说那个落魄的灵境宗,老不死的宗主身受重伤,看起来,终于快死了。

第二件稀奇事,还是灵境宗。

一个被神放逐的宗门,面临解散前夕,忽然杀出一个连名头都没听过的少年,在仙门会剑中,大放异彩,一举夺魁,得星君首肯,入幻思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