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忽然撤开手,将他抱得更紧,心底升起捉摸不住的惶恐。
她好害怕。
她曾经瞎过一只眼睛,后来多亏神族游医治好。
细节部分画酒已经记不太清,但痛是真切的。
可现在,那只眼睛又开始痛。
青年误以为是接纳,笑了笑,眼底没什么温度,转而更加用力。
有些事就是这样,未曾尝试过的时候,总觉得不过如此,自己一点也不感兴趣。
等到食髓知味,局势已经步步维艰,不由人定。
可是再难吃的糕点也是糕点,只好忍住满心苦涩,死也要拼命多咬几口,才肯甘心。
他吻去少女眼角的泪水,竟然是苦涩的。
他厌恶到不知如何发泄这种情绪,只好身体力行。
痛苦的时候,他总想和她分享更多有趣的事,将真实的他袒露。
或许会看见她惊讶的表情,或许会看见她厌恶的表情。
但不论是哪一种,都比现在的她生动。
杀其赛三人的时候,他就可以顺手把巫樗一起解决。
但那时候林州不安定,最重要的是……
青年肤色苍白,眼尾带着兴奋的血红,露出残忍微笑。
更重要的是,他要名正言顺登上魔界至高之位。
名正言顺的血统,名正言顺的理由。
痴情的情种,为美人冲冠一怒,听起来总比嗜血的疯子好听得多。
大家会拥护情种,却不愿意真心为疯子卖命。
因为情种有软肋,而疯子不可控。
但这种事情,她估计不愿意听,他也懒得告诉她。
动情时,他抚摸着少女的脸,轻轻说道:“阿七,我知道,你想逃。”
他失笑,“世道如此,又能逃去哪里呢?”
少女的指甲修剪得很圆润,听见这话,还是下意识心头一紧,将指甲掐入青年后背。
宴北辰也不在意,只觉得她似乎更瘦了,抱起来轻得没什么重量。
其实他真挺喜欢这具身体,像一汪灵泉,滋养他挖眼时的痛苦
“这里是地狱,可其他地方,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这话听着有些丧气,甚至不像是宴北辰会说出来的。
“你见过人间的蚯蚓吗?”
画酒脑海中冒出蚯蚓的模样,那是一种藏在泥土里的虫子。
第一次看见这种虫子时,画酒觉得很可怕。
可后来发现,它们并没有眼睛,也不咬人。
有它们在的地方,泥土会更加松软,她种的花也会开得更好看。
她慢慢喜欢上这种小虫子。
下雨天的时候,它们会跑出来透气,支起圆乎乎的脑袋“张望”,偷偷躲在花叶的掩藏下。
弱小的生灵,不仅要躲避天敌,也要学会躲避行人。
虽然行人并不在意它们,但他们无意的一脚,也会要了它们的性命。
因为弱小,所以要学会时时躲藏,否则稍不留神,就容易丢掉性命。
画酒对这种弱小感同身受,青年的掠夺让她绝望。
宴北辰说:“炎热的季节里,它们总是忙着搬家,搬来搬去,总是死路一条。生逢乱世,你往哪里逃,其实都是死路。”
“所以说,何必逃?”
他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其实他想说的是,既然如此,不如留在我身边。
其实留着画酒,他也觉得痛苦。
但放她离开,似乎会更痛苦。
宴北辰开始困惑,再次生出想杀她的念头。
但是……
他不知道自己在但是什么!
这种优柔寡断,令他感到厌烦。
他自厌着,痛苦着。
这种时候,只有她也跟着一起痛苦,才能让他稍感放松。
果不其然,身下少女紧咬着牙,说不出一点话。
“痛苦的话,为什么不喊出来呢。”
他循循善诱,“乖,你喊出来,我说不定放你出去。”
但画酒别过脑袋,避开他的目光。
这种无视令他心烦,忍不住动手掰正她的脸:“阿七,真的不想说什么吗?”
随便说什么都可以,比如她喜欢他,比如她从来没有想杀他。
“你刺杀我的事,以为就这样过去了?”他冷声提醒。
画酒睁开眼睛,额发已经被汗水濡湿。
她不知道的是,这幅模样落入青年眼中,有种别样的美丽。
在他的注视下,她无声启唇,一阵沉默后,依旧无话可说。
“还是说你真的很想死?”
他忽然动手,狠狠掐住少女的脖子。
那里很脆弱,似乎再用力一些,就会被折断。
想死的话,那他成全她好不好?
这样一来,皆大欢喜。
终究是求生意志更胜一筹。
少女神色痛苦,抬手拉住他的掌,整个人都在颤抖。
宴北辰松开了手。
剧烈咳嗽后,她问:“我说了,你会信我吗?”
他诚实答:“不一定,你试试看,也许我比你想象中的更好说话。”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办不到呢?”
他不想杀她了,只想吻她。
画酒承受着他灼热的吻,冷不丁开口:“如果我要你杀了青瑶,你也会答应吗?”
第46章046
话音落下, 他单手撑在她耳侧,像在按耐些什么,沉默得可怕。
画酒侧目盯着那只手, 皮肤冷白,青筋格外明显,无声彰显主人的怒意。
她没被震慑住,轻轻摇头:“你不是想听我的解释。你认定的事情, 根本不会轻易改变。你只想看我求你,向你低头。”
“说与不说, 结果都是一样的。”
灰心至极时,少女挽出无奈微笑。
宴北辰漆黑的瞳仁紧锁着她,看起来厌恶至极。
不一样,他想。
这种时候,他愿意听她说话,什么声音都很动听。
可她说出的话总是带刺, 想扎穿他的手,让他鲜血淋漓, 让他把握不住。
带刺的鲜花, 危险得赏心悦目。
但前提是,他养出这些刺,是希望她拿来对准别人, 而不是用这一套,来对付他。
青年觉得愠怒,并不知道对画酒而言, 整个世界都灰扑扑的。
她已经卑微得埋进土里, 湿润泥土压在头顶,让她喘不过气。
哀求?
再哀求也不会得到想要的, 不如不求。
等到一切结束,青年起身离开,衣衫四处散落,满地狼藉。
画酒慢吞吞捡起来穿好。
哪里都痛,只好想点高兴的事。
想了很久,少女的眼睛依旧毫无神彩,满心苦涩道:“真好,又多活一天。”
*
魔宫四面的墙都在透风,没有消息瞒得过赌坊那群男人。
根据内部可靠消息,幽冥州王厚着脸皮上奏,想将女儿嫁给宴北辰,还只求魔后之位。
说到这里,有人嗤笑出声:“那老家伙做什么美梦呢,没见魔宫那位把那神女捧多高?”
也有不赞同者说:“我倒认为,幽冥州王就是因为这个急的。因为赤莲的关系,这些年幽冥州可没少被打压,眼看着又要来一位神族魔后,他能不上火吗?”
“上火也没用啊。谁叫他没本事生个好女儿叫青瑶,还恰好救过那位呢?”
说话的男人耸肩一笑。
以上是激进派发言。
激进派只会嘲笑,相比之下,温和派接受能力就好得多,前几日就抓紧时间开盘,赌注是“苏小姐和神女,究竟谁能成为新魔后?”
说实话,这个赌注也没什么悬念。
大多数筹码都堆在属于“神女”的区域。
少部分压“苏小姐”的,都是为了让局面看起来有得玩。
温和派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老魔头,心态四平八稳,没什么能惊到他们。
但那天还真是把他们惊到了。
本来大家聚在二楼,临时起意开了个小盘。
周围人也不是很在意,各自忙自己的。
甚至有人戴着鬼面具,闲坐窗台,来赌坊眺望风景,压根没往这里看一眼。
一切都在温和中进行。
直到快要收尾,那个看风景的忽然走过来。
在温和派莫名的目光下,那人压下十块玄红筹码,顶额的。
赌坊顶额筹码是一万灵石,十块就是十万。
温和派:“……”
要知道,一百灵石足够一头追云兽一年开销,就是再家大业大,也不是这样玩的。
管事本来在一楼,听说这事,惊得亲自出马。
这种顶额筹码,面值大得没有用武之地,赌坊做出来只是为了凑整好看,满足个别权贵的收藏癖,一共也没发行多少。
真是没想到,有人能一次性拿出十块。
豪得发横。
管事来到二楼,瞧鬼面具青年眼生,再三确认,那人却随手将筹码扔上赌桌。
看见他扔歪,筹码落到两者之外的地界,管事擦擦汗,小心翼翼问:“这位公子,您是想赌哪位?苏小姐,还是神女?”
“两个都不赌。”
说这话时,他轻笑,尾音微微上挑。
管事继续擦汗:“您的意思是?”
那人却不想再多言。
还是温和派好心魔头多,主动替他解释:“意思就是,只要这两人其中任何一个当上魔后,都算他输。”
管事恍然大悟,正想确认,下注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大概是他离开的背影太潇洒,那天以后,赌坊的人开始亲切称呼他为“十万哥”。
“十万哥”的事迹太过震撼,一连几日,赌坊变得格外拥挤,大多是想来一睹“十万哥”英姿。
但他再没来过。
期间魔宫又有新传闻。
“神女眼睛受伤,那位二话不说,直接把眼睛挖给人家了。结果已经没有悬念。”
有魔头揣测,“十万哥”知道自己必输无疑,偷着哭去了。
反正温和派的事先告一段落。
激进派也准备开盘。
“我出五十灵石,那老头一定是失心疯。”
一个戴着兔面首的男人率先发话,评价幽冥州王的行为。
放以前来说,五十灵石不算小筹码。
奈何有“十万哥”的铺垫,大家都对灵石失去概念。
周围人还没开始跟投,一阵爽朗笑声突然出现在门口。
朝着笑声源头望去,只见一个虎面首男人朝大厅走来。
他一出现,众人噤若寒蝉。
赌坊管事亲自迎过去,一路点头哈腰:“大人,这边请!”
虎面首男人没搭理管事,目下无尘。
这位大人腿脚似乎有些毛病,但没人研究这个,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周恒。
众人嘀咕,瞧周恒这模样,不知道是靠上哪座大山。
“五十灵石也好意思拿出来玩?”
周恒目标明确,径直停在兔面首男人面前,“我出五百灵石,把你这些破烂玩意拿回去,别脏了大家的眼。”
他随手一拂,桌上筹码全掉地上。
袖一挥,重新堆上他的新筹码。
做完这些,他无比挑衅,站在兔面兽男人面前。
此言一出,周围不少魔头轻吸凉气。
听见这“艳羡”的声音,周恒沉浸在得意中,不可自拔。
围观魔头陷入沉默。
他们觉得周恒肯定不知道“十万哥”的事迹,默默替他感到尴尬。
再观兔面首男人,正是上次问周恒“你哪位”的睿智者。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眼看将有一场恶战。
围观魔头躁动不安,迫不及待要看好戏。
不过兔面首男人没硬气多久,立即灰溜溜离场。
大家都是来这里找乐子的,没人想在这里惹麻烦。
只有周恒拼命凸显,生怕别人看不见他这个活靶子。
经历过大落大起,周恒张扬得不像话,简直不把任何人放眼里。
虽然按照规矩,脸上象征性扣了张面具,但音色都懒得掩藏。
接下来,周恒大手笔参了几个无关痛痒的赌局,豪横至极,完全不在乎输赢,只为展示财力。
大家心里没有一点波澜,偏偏周恒自我感觉良好。
他哗众取宠的行为,落在各种大人物混迹的匿名场,引来不少人侧目。
大家都是低调做魔,没有像周恒这样的。
枪打出头鸟,他完全不懂这个道理。
一连半月,周恒都流连赌坊。
今日也不例外,他又来了,声势浩大,管事硬着头皮上去奉承。
不知聊起什么,说到魔宫那位失势的表姑娘。
周恒听见,冷哼一声:“什么表姑娘,一个神族的冒牌货。”
更多的,他不愿细说。
平常一有点风吹草动,他就说个滔滔不绝,这次倒懂卖关子,引起众人注意。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话。
上次他说的无人在意,甚至要将他打出去。
这次,一石激起千层浪。
坊内纷纷谈论猜测,一传百,百传万,以赌坊为中心点,开枝散叶,飞速传遍王城每个角落,速度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周恒要的就是这种结果。
有人在背后推动,越传越像回事。
一时间,流言四溢,很快传进魔宫里。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表姑娘,并不是真的表姑娘,她是个神族人。”侍女们神神秘秘。
负责给画酒换药的小侍女吓了一跳:“啊,怪不得尊上厌弃她,原来是个骗子!”
语气愤慨。
“不仅如此,她还恶毒。青瑶姑娘好心去牢里看望她,她不思悔改,还想弄瞎姑娘的眼睛!”
小芸格外气愤,“幸得尊上爱重,姑娘的眼睛被治好了。哼,她这么恶毒,好日子到头了!”
对于小芸的愤怒,大家表示理解。
毕竟她是青瑶的贴身侍女,以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入夜时分,窗外呼啸过寒风,殿内被夜明珠照亮。
小芸献宝似的,将今日发生的事告知:“姑娘,石牢那位身份存疑,这下尊上连最后的顾虑也省了。尊上爱重姑娘,肯定为姑娘出气。”
爱重?
青瑶闻言,竟真开始思考。
想完之后,心却渐渐沉下去。
所有人都以为,宴北辰那只眼睛是为她瞎的。
只有青瑶知道,完全不是那样。
不过她也懒得纠正。
误会就误会吧,反正对她毫无害处,索性认下。
其实仔细想想,抢亲那天,宴北辰中的那支箭,也并不是替她挡的。
而是那支箭,他实在无法避开。
王城最近疯传的流言,青瑶事先并不知情。
她眼睛刚好,整个人气息都淡淡的,问起侍女:“什么存疑?”
小芸一五一十讲了。
出乎意料的是,青瑶并没有想象中开心,情绪格外平静。
这份平静,源自她根本不认识什么周恒,赌坊的事更是与她无关。
不到必要关头,她也不想轻易暴露画酒身世。
不是因为她多好心,而是这种秘辛一旦追查起来,总是喜欢刨根问底。
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青瑶不希望被牵扯其中,出现在旁人的议论声里。
不是她干的,就只能说明画酒太倒霉,或者还得罪了其他人。
青瑶勾唇笑笑。
无论有没有她,画酒终究逃不掉。
只能说,天命如此。
她所做的那些,不过顺应天命,又有什么过错呢?
青瑶问:“那位替我医治心疾的神族医师,还留在魔界吗?”
小芸连忙回答:“在的。尊上怕姑娘心疾再犯,特意将那位医师留着呢。姑娘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奴婢去把医师叫来?”
“不必了,只是随口问问。”青瑶说。
*
石牢中,小侍女来为画酒换最后一次药。
看到少女肩头新结痂的伤口,小侍女来了怒气,皱眉抱怨:“我只负责上药,不是来伺候你的。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是指望尊上怜惜你吗?别做梦了,就算尊上娶幽冥州王的女儿,也不会娶你的。”
这伤不好,小侍女就得一直来。
王城向来捧高踩低,更何况一朝易主,画酒沦为阶下囚,身份还存疑,没人把她放在眼里。
听见小侍女的话,画酒轻轻抬起眼。
小侍女毫不客气:“你看我干什么?告诉你,幽冥州王想把女儿嫁给尊上,但尊上心里只装着青瑶神女,不会理其他人,更不会搭理你。”
小侍女没什么耐心,一边上药一边讽刺,“你运气不错,尊上舍眼救了神女,特赦五州,留着你的性命。”
本来她还想提画酒身份的事,但伐弋路过时偶然听闻,难得动怒喝止,下令谁再胡言乱语,就要割掉她们的舌头。
小侍女很害怕,事情没有定论之前,也不敢在画酒面前提。
画酒此时终于明白,那天宴北辰为何暴怒。
——因为挖了只眼睛救青瑶,所以要来找她这个罪魁祸首发泄怒火。
小侍女一脸晦气,上完药就离开,半刻不想多待。
画酒独自待在石牢,浑浑噩噩时,感觉左眼开始发烫,痛得她受不了。
她想起被顾夜抓住那天,真以为会死在顾州。
那时候她很害怕,想起很多稀奇古怪的梦,梦里有看不清脸的故人。
等到顾夜的鲜血溅到脸上,画酒才猛然回过神。
眼前是逆着光,朝她递出手的宴北辰。
“傻站着干什么?上来。”
说着,他将她抱上去,愈合她颈间血痕。
曾经有一个对她很好的人,可总没有机会见一面,亲自道一声谢。
然而顾州城墙上,尽管青年逆着光,她依旧看清他长什么样子。
少女心中盛满欣喜。
刹那间,他的身影与梦中故人逐渐相融,一同拯救她孤单到无处安放的灵魂。
画酒想,那才是她喜欢他的开始。
可她似乎弄错了什么,错得离谱。
眼睛越来越痛,视物都变得模糊。
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再睁眼醒来,宴北辰真的站在她面前。
看着他瞎掉的左眼,画酒由衷感觉恐惧。
她承受不起他的怒火,害怕他的报复。
她想跑,可已经没力气跑,又被压在下面。
他不是来和她聊感情的,只想占有她的躯体。
又折腾到大半夜,不会疲倦,精力好得不行。
满打满算,少女也还未到千岁成年礼,根本受不了他。
频繁的来往让画酒感到麻木。
她觉得自己像个木偶,进行着没有感情的交流。
身体被填满,心中无比空虚。
甚至不知道,是死更可怕,还是这样屈辱地活下去更为可怕。
他像在执行某种任务,冷漠到没有感情。
第47章047
一次事后, 她突然萌生念头,想要和他好好谈一谈。
平常两人总在相互试探底线,期待打破对方的, 然后为自己多谋取一分余地。
能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聊天的时机属实难得。
两人衣衫齐整。
青年坐在石床上,少女轻轻伏在他膝头:“可不可以不要再喜欢青瑶?”
语气轻微诚恳,害怕打碎这难得温馨的一幕。
其实她想, 也许宴北辰和她一样,喜欢上一个求而不得的幻影。
他们都一样可怜。
如果。
画酒想, 如果他愿意放弃青瑶,送她回神界……
只要他能做到,那她愿意留下来,死在他身边,再不离开。
这是她能做出的最大妥协。
以后的话,她再也不和他闹什么, 可以缄默,直到死去。
可宴北辰仅仅投来冷漠空泛的眼神:“我的事, 与你有关?”
语气满是憎恶, 令人瑟缩。
是啊,不关她的事。
可画酒还是想说:“宴北辰,你好蠢, 青瑶不喜欢你,只想要你的命。”
“那又如何,你不也想要我的命?”宴北辰觉得好笑。
人心本就是偏的, 他都这样说了, 画酒再也说不出剩下的话。
泪水渐渐模糊视线。
她想,如果爱一个人这么艰难, 为什么不愿意回头看看她?
她会把他当做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妥善收藏。
孤独时,她陪着他,失落时,她守着他。
可宴北辰既不会孤独,也不会失落。
于是画酒感到绝望。
爱一个人,本身就是绝望的。
爱很多人就不会,偏偏画酒不懂这个道理,于是她更绝望了。
她只是不起眼的众生之一,毫无特别之处,什么也给不了他。
她以为是因为这个,所以他才不愿意喜欢她,只想伤害她。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孤独。”
少女眉眼温柔。
这一刻,她忘记种种不愉快,想让时间就此停留,地老天荒,再也不用面对未来的疾风暴雨。
疯狂时,她甚至想,要是宴北辰是一个吃人的怪物就好了。把她吃掉,这样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不再分离。
但宴北辰不是赤蛇,只漠然笑了笑,“感谢你的诅咒。不过很可惜,大概不会应验。”
于是画酒也跟着笑了。
很早以前,她就知道他不会爱她。
可好处是,他也不喜欢别人,完全就是她想要的忠贞不二的夫君。
他冷心冷情没关系,她可以捧出很多真心、很多爱。
可原来,他有喜欢到骨子里的姑娘。
他骗了她,骗她交出一颗真心,然后肆意践踏。
“你有喜欢的人,当初为什么要来招惹我?”画酒再也忍不住,出声质问。
宴北辰不想和她吵,起身要走,画酒慌忙叫住他:“如果,我是说如果。当年在神界,是我救你的话,那么……”
她知道他喜欢青瑶,想不出原因,只能把这当成唯一解释。
她以为宴北辰喜欢救命恩人。
但他头也没回,冷声打断:“不会有如果。”
他离开后,空荡荡的石牢里,又只剩下画酒一个人。
能衣着整齐聊天的机会总是少,潮湿的雨夜,他又来了。
这种天气,他的心情不会很好。
画酒感到害怕,可再怕也逃不掉。
这次不在石床上。
躺在干草上时,眼前越来越模糊,她轻声说:“我可以忍受你的残暴,喜怒无常,不在意,不关心,甚至能忍受你不喜欢我。”
曾经为了留在他身边,她能忍受这么多。
可他什么也不能为她改变,甚至仗着她的喜欢,肆无忌惮伤害她。
他一直在践踏她的底线,她已经退无可退,只剩绝路。
既然他不愿意放弃青瑶,就不该来这里,和她纠缠不休。
“你心有所爱,何必这样做。”
少女胸腔带着浓厚悲伤,然而无人在意。
画酒知道,他甚至可能根本懒得听她的废话。
他不听,她却一定要说出来。
因为有的话像执念,不说出来,会记挂一辈子。
说出来,才得以化解。
情感本就不对等,在宴北辰面前,她已经一败涂地,除了性命与稀薄的尊严,什么也不剩。
其实就连以上两样,也都握在他手里,很轻易就能碾碎。
青年也很清楚这一点,抬指掐起少女苍白羸弱的脸:“可是阿七,是你没得选啊。”
望着那颤缩的眸光,他轻轻笑了,“要是你足够强大,有能力从我身边离开,根本不会留在这里和我废话,不是吗?”
他的话对极了。
要是可以,她早就逃了。
画酒勉强挤出笑:“是的,寄人篱下,总是要付出代价。”
说完这句,少女忽然满目哀伤,“抱歉,我不该利用你。”
她真的后悔了。
即使死在劫雷下,那也是她的命数。她不该算计到他头上,奢求利用他的力量避劫。
总好过现在,被困在这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早早离开,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如果不是她贪心,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错了,都是她错了!
她想道歉,宴北辰却不给她机会:“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晚了些?”
他一点也没心软,按在少女脊背的手忽然加重力气,痛得画酒蹙眉,依旧没能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的念头。
她捂住眼睛哀求:“可不可以放我出去?我的眼睛很痛。”
少女浑身雪白,双腿笔直纤细,小腿被紧握在青年手中,形成屈辱至极的姿势。
她不想呆在这里,忍受小侍女的嫌弃。
最重要的是,她不愿承受宴北辰的泄愤。
她不想像个木偶,被迫承受。
宴北辰看着她的左眼,漆黑瞳孔浮着一层水雾,看起来没有半点异常。
轻笑一声,心底生出淡淡讽意,不知道她又耍什么花招。
“痛?痛可以挖出来啊。”
他伸出指,抚过少女的眼皮,“挖出来就不痛了。真的,我向你保证。”
说这话时,青年语调旖旎,吓得画酒以为他要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但他的手顿在她眼尾,突然正色问:“放你出去的话,你会离开我吗?”
看着青年仅剩的右眼,画酒脊背发寒,忍住恐惧,尽量平稳声线:“不会。”
“撒谎!”
几乎同一时刻,青年松开手,如同猎人,埋首在她耳侧,吓得画酒肩头瑟缩。
“为什么非要留着我?”
画酒忽然丧失某种力气,觉得好累,连呼吸都成为一种折磨。
要是以前,说不定她还会心存幻想。
但经历种种,那点希冀早就消耗殆尽。
她再也不会傻到,认为他是出于喜欢,才非要留下她。
也许她身上,还存在某种他可以图谋的利益。
只剩下这个可能。
画酒叹气,要是他还需要什么,大可以说出来,她直接给他,大家都不用再互相折磨。
“我喜欢你这具躯体。”青年的话过分直白。
他笑看着她,捞起她的指亲吻。
画酒已经被逼迫到窒息,垂下眼,冷声开口:“青瑶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她试图激怒,但宴北辰一眼看穿这种意图,静静凝视着,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于是画酒半劝半哄:“你既然喜欢她,就该专心爱护,而不是留在这里……”
她试图教会他如何爱一个人。
手指突然被紧紧按住,画酒倒吸凉气,没办法再说下去。
宴北辰手指越收越紧:“喜欢?多可笑的话。像我这样自私自利的魔头,怎么会喜欢别人。”
所有人不过是他利用的对象。
在捏碎画酒的骨头前,他松开手。
逃离桎梏后,少女做出猝不及防的动作。
她忽然伸手,宴北辰以为她要还击,或许是想扇他一巴掌。
扇就扇吧,他懒得躲。
结果快被他捏碎的指,温柔停落在他左眼旁。
嘲讽笑意凝固在他嘴角。
她说:“挖眼的时候一定很痛吧。你连眼睛都愿意给她,怎么会是不喜欢?只是你不愿意相信这个结果。其实,爱一个人不可怕的,你别害怕。”
如果害怕去爱,永远得不到爱。
最重要的是,画酒不想再和他们两人纠缠下去。
这下他觉得更好笑了,反问:“谁告诉你,我把眼睛挖给她了?”
画酒身体僵住。
他唇畔笑意一点点淡下去。
青瑶那眼睛看着严重,实际上顺手就能治好。他故意拖着,就是不想让她好得太快。
表面功夫,自然是做给旁人看的。
毕竟,这可是他从巫樗手里好不容易抢来的,不好好珍惜,神族怎么会相信?
退一万步,就算她眼睛真要瞎,宴北辰也不可能挖自己的给她。
他又不是蠢货,不去挖别人的眼睛,都算日行一善。
至于他瞎掉的左眼,是在梦中丢掉的。
梦中的他要更年轻一些,蠢得头上长草,亲手挖出左眼,捧给一个不在意他的女人。
愚不可及!
宴北辰简直想回到过去,在他头上踩几脚。
挖就挖了,偏偏痛还要现在的他跟着承担。
太不公平了。宴北辰憎恨上梦中的蠢货。
凭什么他去干蠢事,痛却要他来受?
想到这里,青年英俊的面庞更显阴郁。
看着身下可怜的少女,宴北辰扯出笑意。
她总是自以为是,妄图揣测。
实际上她的揣测,构不成毫末的他。
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即使全天下都不理解他,但她应该懂得。
藏得太深,没人能看穿他,画酒也不例外。
宴北辰不想被看穿,又期待被看穿。
这种矛盾心理,快要把他逼疯。
于是他也想把她一起逼疯。
“告诉你个秘密,这只手有六根指头。”
他伸出左手,然而画酒看见的,却是正常人的手。
不多不少,正好五根指头。
“你猜多余那根去哪里了?”
他眼神黯淡,看了一眼少女的心房,“被我剁了。”
“任何多余的东西,都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被我舍弃。”
第48章048
宴北辰生来就没有心, 却多出一根指。
他砍下第六指,那根指化成往生骨,成为他缺少的心脏。
在苍野, 未散的硝烟中,身下少女抬起脏兮兮的脸,拽住他的衣摆求救。
说实话,千年里, 她是头一个用那种眼神看他的,竟然会蠢到来求他。
这么蠢, 怪不得神心都被别人挖了。
宴北辰冷笑,没打算搭理她。
往前走了两步,想到什么,又停顿下来。
“这颗心,是我给你的。”
石牢中,男人视线淡漠, 顺着少女锁骨下移,最终停驻在某处。
那下面, 藏着血肉之心。
“你的……心?”
画酒愣愣重复。
第一个念头竟然是, 他又在骗她。
神有神心,魔有魔心。
怎么会有人失去心还能活下去?
但青年神色格外正经,完全不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个玩笑。
画酒目光开始动摇, 心底仓惶。
原来,这才是她偶尔与他心意相通的原因。
又或许,她读懂那些, 是他根本懒得隐藏的。
“我不需要这颗心, 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感情。”
隔着第三根肋骨,隔着肋骨之外的血肉皮囊, 他饶有兴致,按在那颗心上,眼里出现奇异色彩。
苍白青年笑了笑,说出画酒最在意的答案,“因为,我修的是无情道。”
无情道,一条用父母、亲友、爱人血肉铺就的通天坦途。
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快的捷径。
画酒做不出任何反应,眼前场景似乎在此刻静止。
时间混在星空里流转,记忆回到神界的日子。
她知道无情道。
雪白神殿中,芃羽星君掌着玉尺,给众人讲述神史。
神史末卷第一章,讲的就是无情道。
“天道与无情道本为一体。”
星君苍老到没什么起伏的声音,仿佛回荡在耳边。
上古时期,众生煎熬,有神女出世,斩杀天道。
天道生生不息。
旧天道死去,新天道就会诞生。
他们现在,就生存在新天道的庇佑下。
新天道诞生伊始,为避免重蹈覆辙,有意摒弃掉邪恶与妄念。
那部分并没有彻底消失,游荡逃逸,携带往生骨,妄图转生,祸乱三界。
邪恶与妄念,即是无情道的源头。
很久以后,少女才回过神,缓缓眨了一下眼。
原本以为只是传说,现在他告诉她,那是真的。
画酒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漾开笑意,猝不及防滚落两行清泪,像长长的线,蜿蜒入发间,又被青年握住。
或许她该庆幸,不然宴北辰怎么可能拿出心来救她?
既修无情道,注定不会在意任何人。
不信奉爱情恩义,不相信世间任何美好。
即使真的出现,也是动摇道心的存在,必须亲手扼杀摧毁。
为了争夺权力,天下皆可杀。
魔域四分五裂,也只有这样极度利己的魔头,才能在短短几十年间,完成巫樗一生都做不到的壮举。
镇压诸王动乱,收复各方势力。
他踩着所有蝼蚁的性命,站在魔界至高无上的位置,无人可撼动。
邪魔是这样的,踏着天下人的血走过,也不会感到丝毫歉疚。
所以她本不该对他有任何期待。
他不打算再瞒她任何事,索性全部承认:“当初在苍野,你觉得我凭什么救你?因为我需要一个表妹,让巫樗觉得愧疚。看他过得太舒坦,我浑身的骨头都要难受得死了。”
“憎恨?不。不是因为我多恨他,而是他占着我想要的位置,注定成为我最大阻碍,我实在厌烦。”
他捡回画酒,是为了利用巫樗对萝灵的愧疚。
他在赌巫樗还保留人性,同时也放出虚假讯号,让巫樗自以为掌握他的软肋。
实际上,宴北辰谁也不在乎,任何人都可以是他的棋子。
巫樗与他有着相同底色,也不在乎画酒是不是萝灵的亲女儿,只是生活太过安逸,想起故人,难免生出多余情感,想借她填平自己心底名为愧疚的沟壑。
在苍野前行的两步,宴北辰快速想完这些。
所以发现亲表妹死后,他才退而求其次,捡回画酒打掩护。
画酒一梦方醒,笑容清清浅浅。
她不想再聊这个话题,随口问道:“你的长命锁呢?”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
“太多余,扔了。”青年语气平淡。
多余吗?画酒不清楚。
好像,自长命死后,她就再没见过他佩戴。
宴北辰和她想一块去了,“你知道长命是怎么死的吗?”
“长命是被林州魔兵射中,重伤不治……”画酒喃喃,背诵一般倾倒答案。
“回答错误。”
青年惩罚性般,用指腹按在少女柔软的唇上,加重力气滑过,弄得那里又红又肿,“是因为它不该成为拖累,所以我杀了它。”
不是不能救,是他不想救。
大荒中,他同样觉得受伤的长命太多余。
“你……”
这下画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只是不说些什么,心里像坠着块石头,压得她难受。
憋了半晌,她说出句,“它是你养大的,你没有心吗?”
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这话多可笑。
“有啊。”他语气淡漠,轻易抓住她的,“不是在你这里吗?”
画酒痛得咬在他肩头,很快脸被掐住,上方传来男人沉沉的声音:“怎么,受不了刺激,被长命附身了?”
或许是找到更有趣的,他松开手,揽住少女纤细腰身,和她贴得更近。
画酒吃痛,蹙起眉:“你不怕报应吗?”
“报应?”
他似乎听见可笑至极的话,“你是指那些活着都没本事的废物东西,变成厉鬼来杀我?”
“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之外,更有天命!”
画酒痛得想求饶,说出口的话,却变得格外硬气。
看她故作强硬,他生出恶趣味,想要碾碎她。
轻轻笑了笑:“神明不也得被我压着。至于天命,我不信命,只信杀戮。手中刀有多长,疆域才能有多远。”
画酒的眼神充满不可置信,像在看一个恐怖的陌生人。
宴北辰低下头,微笑着迎视:“这就害怕了?还有更恐怖的。”
他破罐子破摔,“韩州大殿,乌措你还记得吧?他说的话完全没有问题,乌州瘟疫就是我干的,是我将疫毒放于乌江上游,让乌州全境陷落。”
“还有你那个好朋友,费廷的夫人,也是我杀的。”他补充道。
像恶鬼的诅咒盘旋在耳际。
画酒的时间似乎静止了。
猛一回神,名为理智的弦绷断了。
疯子!
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画酒试图挣脱桎梏,然而青年有力的手臂像铁链,牢牢锁住她。
“啊——!”
石牢中,回荡着少女崩溃的哭喊,像是遭遇极为可怕的事。
青年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等她哭累了,再吻去她眼角的泪。
他的靠近如同血海朝她涌来,若隐若现的血腥气息飘荡在鼻底,令人作呕。
少女脸色惨白,想起什么,几乎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红着眼死死盯着他:“你明明说过,你从不滥杀无辜!”
他是残忍,但不杀无辜之人。
“无辜?”
青年失笑,“生存在这个世道,本身就是最大的伤天害理。谁无辜?是你的吗阿七,顶着我表妹的名头,做着嫁给别人的美梦?”
画酒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起这个,依旧愤愤看着他。
他力气大得几乎捏碎她的腕,“还有巫樗,你把他当亲人啊?告诉你,可没人把你当亲人。”
她想让他松手,男人却不让她挣脱,“捡到你之前,我已经找到萝灵的女儿,她早就死在苍野,是我亲手掩埋!”
“你真的无辜吗?星州的画酒小帝姬。”
他一字一句,唤出她拼命隐藏的身份。
画酒惊了。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甚至这一切,可能也是他算计好的。
恐惧爬满脊背,少女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转瞬即逝。
他在用她的身份威胁她。
察觉到少女的惊惧,他放缓语气,眼尾下垂,就像耐心安抚小宠物,轻轻将她拢入怀中。
“不要再犯蠢,试图揣测我。我厌烦了舍近求远,厌烦了一切没有结果的努力。”
身处他这样的位置,不赢,就只能死。
他满眼深情:“一旦踏上权力的征途,就永无回头之时。要么踩着别人的尸体登上顶峰,要么成为别人垫脚的枯骨。”
画酒觉得他这副样子实在太恶心,然而他死死捧住她的脸,眼中几乎有近似委屈的情绪浮动,“不然的话,你猜,为什么明知顾夜动了杀心,费廷依旧不能带着妻儿避世?”
“我来告诉你。是因为追逐权力的道路上,只有死人,才能被允许离场。”
他眼底情绪一寸寸变凉。
“我不杀你口中那些好人、好朋友,他们就要来反过来杀死我。”他近乎病态地问,“还是说,你想让我死?”
宴北辰觉得,他一定是疯了,竟然试图从她这里得到理解。
画酒摇头:“是因为你非要去争!”争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
“不是想争,是不得不争。”他冷静道。
没人知道,不可一世的宴北辰身负天罚咒出生。
苍白手腕上,负七十二重锁链,锁住灵魄。
那是天道的特殊标记,只等时机成熟,就要用劫雷清洗他。
坐以待毙?
不。
他要用天下人的性命,来换他的命。
“别再狡辩了!”画酒崩溃道。
无论他怎么说,费娘子的事,她不能原谅。
费娘子可以死,任何人都可以死。
但她觉得宴北辰真是可怕,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赢,却偏偏利用无辜的人,达成目的。
他和青瑶是同样的人!
终于,他冷睨她一眼:“你算什么东西,我需要和你狡辩?”
宴北辰起身整好衣衫,恢复衣冠楚楚的模样。
在他身后,少女撑着坐起身,用破碎的衣料勉强盖住自己。
悲怆压弯她的脖子,再也抬不起头来。
巫樗已经死了,她也没用了。
宴北辰肯定也想解决掉她。
对着青年的背影,她沉默良久,在他即将迈出石牢的时刻,突然吐字:“我很后悔,那天给你加的不是毒药。”
要是他愿意回头,能看见少女左眼蜿蜒而下的血泪。
但他没有。
离去前扔下一句:“是毒药的话,我一定先喂你喝。”
*
第二日清晨,有绯衣侍女走入石牢,为画酒带来换洗衣裙。
不再是之前那个小侍女。
阴暗角落里,少女安安静静靠坐着,像是睡着了。
绯衣侍女走过去,放下手中托盘,碰了碰少女的手臂:“表姑娘,醒一醒。”
然而少女顺着她推的方向缓缓滑倒,借着微光一看,她左眼下方,全是未干的血迹。
侍女颤抖伸出手,或许是太紧张,甚至完全没有感受到少女呼吸的存在。
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冲到外面被侍卫拦下,磕磕巴巴道:“表姑娘她,她好像……她眼睛流了好多血。”
闻言,侍卫们神色凛然。
尊上只让他们看着人,没说让她死在里面。
来不及考虑,立马将此事禀报。
第49章049
“眼睛出了问题?”
青瑶把玩着一把小巧匕首, 一不留神,锋利刃面割破指腹。
血滴渗出,滴落到玉檀木的花台上。
小芸连忙迎上去, 满眼紧张:“姑娘没事吧,要不要请医师来看看?”
“一点小伤,何必兴师动众。”
青瑶摇头拒绝,眼底泛出生理性泪花, “我不过伤到手指而已,阿酒姑娘伤的可是眼睛, 一定更痛吧?”
“姑娘就是太善良,她这么恶毒,何必对她心软。”小芸皱眉不忿。
青瑶浅浅笑,说自己并无大碍,让小芸拿来纱布,简单把伤口包扎好。
做完一切, 她大度表示,让小芸去找神族医师, 给画酒诊治眼睛。
虽然满心不情愿, 小芸还是照做了。
*
宴北辰人不在魔宫,没人知道他的去向。看守石牢的侍卫们拿捏不准,发现画酒并没有死, 但眼睛一直流血,只能禀报给伐弋,让他定夺。
经历这件事, 画酒终于被移置到别院。
仅仅两个月, 少女形销骨立,轻得像片羽毛。
常嬷嬷满脸心疼, 替昏迷的少女擦去脸上血污。
床前一堆魔族医师围着,没人能看出画酒的眼睛有什么问题,缩得像一堆鹌鹑,怕被问责。
小芸带着神族医师慢悠悠赶到时,别院只有伐弋守着,抬手拦住他们:“干什么?”
面对伐弋,小芸犯怵,话都不敢说。
神族医师主动站出来,拱手行礼,解释是受青瑶帝姬之令,来替里面的姑娘看病。
此话一出,伐弋也搞不懂青瑶意欲何为。
但出于直觉,他不愿把人放进去。
里面那些魔族医师都没用,是被伐弋拿刀架着逼过来的。
那堆鹌鹑听见外面的动静,立马支棱起来,嘟囔道:“神族医师有什么用?大家都没辙,他来了也是白搭。”
常嬷嬷已经没力气骂,拉开门出去,找到伐弋:“让他进来看看吧,表姑娘的眼睛还在流血。”
总归情况不会更坏了。
有她守着,也不怕神族医师干什么。
斟酌一番,伐弋把人放进去了。
神族医师提着药箱,跟在常嬷嬷身后走进去。
不大的小院布置得很温馨,连不起眼的角落也是干净整洁的,看得出时时有人打扫,院子主人很爱惜这里。
神族医师低着头,门扇一开,迎面就是草木香气,心境都更加沉稳。
房间内,檀木小床垂着帷幕,其后躺着一个少女,身躯若隐若现。
神族医师隔着帷幕请脉,神色凝重。
旁边一堆魔族医师围观,大气不敢出。
听到神族医师也把不出个所以然,众魔长舒一大口气,肩头放松垂下去。
“冒犯了。”
神族医师掀开帷幕一角,想看看少女眼睛情况。这番举动,搞得魔族医师的心又悬提起来。
可别真把人治好了,那样的话,会显得他们这群魔非常没用。
没用的人,注定活不长。
下一刻,只见神族医师表情变得古怪,像咽了块骄阳下暴晒的石头,凝重与震惊齐齐堆积,偏偏嗓子干燥得说不出一个字。
常嬷嬷担忧问:“医师,有什么问题吗?”
神族医师站了起来,连退好几步,跌在地上,表情像是活见鬼:“画酒帝姬!她是画酒帝姬!”
能让一个神族医师称为帝姬的,必然是神族人。
联系起之前的传闻,屋内众人齐齐沉默,连外面守着的伐弋都听见动静,推门闯入,把六神无主的神族医师提了出去。
杀人容易,想堵住悠悠众口却难。
有了神族医师的指认,想查他口中的画酒帝姬是谁再简单不过。
现在整个魔宫都知道了,画酒是神族人。传闻中,那个本应该和星州储君一同战死在苍野的小帝姬。
她不仅没死,还隐姓埋名,来到魔界苟活,令神魔不齿。
一时间,别院成为瘟疫源头,众人躲都来不及,根本不敢再踏足。
*
魔宫热闹的时候,王城街市也出奇喧嚣。
赌坊内,消失小半月的“十万哥”出现了。
青年一双云纹黑靴,面上扣着鬼面具,少了一分轻佻感,气息沉得吓人,径直上楼。
等他经过后,原地的人才敢交头接耳。
众人奔走相告,一时之间,坊内变得格外拥挤。
大家都很好奇,到底是哪个败家子。
周恒也在赌坊,正坐在三楼俯瞰下方。
他重新得意潇洒后,没人清楚他背靠哪座大山,管事不敢轻易得罪,只能笑脸奉承。
听见此起彼伏的嘈杂声,周恒不悦,询问管事,下方发生了什么事。
管事将头探出护栏,一眼望见木质旋梯,拾级而上的黑衣青年。
收回头,管事将事情来龙去脉,简单告知周恒。
听见有人抢了他的风头,周恒很不爽,表示要亲自会会这人。
但不用他出马,鬼面具男人已经来到两人面前。
周恒一愣,心想自己还没去找他麻烦,他倒先找上门了。
黑衣青年身量极其高挑,任谁站他面前,都会感受到逼面而来的压迫感。
“你是周恒?”青年抱着手臂,开门见山。
隔着两张面具,周恒喉头发涩,有些招架不住,强撑着说:“怎么了?”
鬼面青年摇头笑笑:“久闻大名,很想见见你。”
听他语气不像找茬,周恒把心揣回肚子里。
不知是谁起头,忽然聊起上次温和派开盘结果。
“我听说,魔宫那位已经拒绝幽冥州王,摆明要把位置给神女了。”
鼠面具男人畏畏缩缩总结。
这话鬼面青年自然也能听到。
眼见要输掉十万筹码,他一点不急:“输赢不重要,大家开心最重要,对吧?”
此言一出,坊内热火朝天的气氛,瞬间跌落至冰点。
嗅见不对劲气息,人群中,有睿智魔头打算趁乱撤退,短期内都不会再来光顾。
“都站住。”
青年背后像是长了眼睛,唇角嘲讽的弧度绷直,“来玩个游戏,在场都有份。谁要是不玩,我请他吃灵石。”
说完这话,青年扔下一大包灵石散在桌案。
大家面面相觑,表示对于灵石还能吃的说法,闻所未闻。
有沉不住气的牛面具男人跳出来,指着黑衣青年嚷嚷:“你算什么东西,你说不让走就不能走?”
青年本来握着一颗不规则的灵石,拿在手里抛了抛,似乎完全不在意牛面具男人的挑衅。
很快,大家见证“吃灵石”的具体操作。
那颗灵石飞出,快准狠打向牛面具男人头部,牛头面具瞬间碎开,面具下那颗头也一样。
惊变之后,周围人迅速退让出一个圈,圈子中间,无头男人直直栽倒下去,遗言都没来得及留。
青年声音平静:“还有谁不想玩?”
这次没人敢不玩了。
赌坊外,已经被影卫重重包围。
“一个一个来。”
青年扔了个银质转盘,盘面被均匀分为两部分,一半写着“生”,一半写着“死”。
青年叹气:“杀人太血腥了。这样吧,转到‘生’的人离开,至于转到‘死’的,我就剁他一根手指,直到他转到‘生’为止。”
说这话时,他轻笑起来,配合面上那张鬼面具,活像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这要求相当无礼,但鉴于不玩的话,会直接脑袋开花。
没人敢拒绝,硬着头皮,轮流一个个上。
坊内哀嚎声此起彼伏,大部分魔头都被剁掉三到七根手指不等。只有极少部分,能十指健全地离开。
轮到周恒时,桌上指头堆成了小山。
青年收起转盘,临时换了游戏玩法:“让我来考考你问题吧,答对了,你就离开。”
周恒满头虚汗,巨大紧张之下,耳朵一阵嗡鸣,突然什么也听不见。
等回过神,左手小指已经没了。
“啊!!!”
周恒痛得满地打滚,被影卫毫不留情拎起来,压到青年面前,继续回答。
青年问:“你主子是谁?”
这次周恒终于听清,却毫无头绪:“啊?”
于是第二根手指也被剁掉。
后面周恒完全麻木了,胡乱攀扯:“是王朋来大人!不不不,是金文敏大人!……错了错了,我想起来了,真的是双山大人!”
不出意料,每说一个人,青年听完认真思考后,都在摇头:“回答错误。”
很快,周恒双手秃秃,一根指头也不剩。
男人看见后,抬掌按在周恒头上,露在面具之下的唇微笑着:“最后一次机会。你主子是谁?”
周恒不敢再答,然而弃权也是输,无奈只能孤注一掷:“是伐弋大人!”
这一次,鬼面青年陷入诡异沉默。
见状,周恒沉在死水的心脏一点点重新跳动,缓慢复苏,忍不住露出惊喜,以为蒙对了。
然而长久思考后,青年依旧沉声:“回答错误。”
周恒的笑僵硬在脸上。
最后一次机会,可他答错了。
茫然低下头,光秃秃的两只手,已经无指可剁。
“怎么办,你没有赌注了?”男人轻笑。
在周恒绝望的目光下,男人收紧大掌,一点点按碎他的头骨。
*
回到魔宫时,天空已经完全被黑暗笼罩。
宴北辰已经知晓白日的事,直接把神族医师提到大殿。
伐弋在一旁看着,以为他要审问。
没想到,王座上的青年只问:“她的眼睛,能不能治?”
医师反应过来,惶然摇头。
魔宫不养闲人,宴北辰抬指,敲了敲座椅上玄铁把手。
响声回荡在空旷大殿,神族医师周围突然凝现出两道浓黑鬼影,嬉笑着,要将他往地下拉。
可活人是不能进土里的。
于是在两人面前,神族医师活生生压成一滩肉饼。
整个期间,伐弋都沉默低着头。
宴北辰好像整个人都变了。
以前的他虽然也是阴晴不定,但不会像现在这样,随意虐杀,完全不把人命当回事。
处理完神族医师,宴北辰来到长鸾殿,侍女们识趣地退了出去。
青瑶已经知晓神族医师的下场,乍然见到宴北辰,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男人并不急着开口。
看着浑身盘旋着浓厚死亡气息的男人,她心里越发没底。
宴北辰终于表明意图:“神族医师都能认出来,别告诉我,你之前没认出来?”
原来是问责。
青瑶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忽然间,她下定决心般,直挺挺跪下去:“尊上,要罚就罚我吧,一切事情都与画酒无关!”
青裳少女义正辞严,表情却委屈至极,仿佛蒙受巨大冤屈。
“所以之前不说,是想帮她掩饰身份?”
宴北辰抬手掐起她的下巴,“这么伟大啊。所以你还好心,特意派神族医师去给她治病?”
青瑶被迫迎视那只冷漠至极的眼,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心脏像是被寒冰裹挟住,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抓住念头,青瑶慌忙道:“尊上,都怪我!我没有想到他会乱说话!”
她意识到了漏洞,拼命想补救。
然而为时已晚。
爱护妹妹的姐姐,怎么会连这样的问题都疏忽,派一个随时可能拆穿她的人去治病?
她太心急,完全忽视前后逻辑问题,只想快速借他人之手,解决掉画酒。
宴北辰冷笑松开手,像是碰了很脏的东西,用白绢擦干净手指:“收起你那一套。最后说一次,不要再挑战我的底线,老老实实待着,三月之后,继位大典,我将兑现承诺,迎娶你做魔后。”
那是他对神族的承诺。
与青年对视的一瞬,青瑶清楚看见他眼底的杀意。
可他不仅不杀她,还说要娶她。
青瑶再蠢也蠢不到这个地步。
看着青年离去的背影,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
原本她以为,面前清晰摆着两条路。
现在才发现,其中一条看似光明的,竟然是死路!
都怪画酒,竟然敢把毒粉往她脸上撒,害得她完全乱了阵脚!
可即便再后悔,结果也不会改变,青瑶无路可退,只剩下唯一选择。
*
别院内,画酒睁眼醒来,面前一片漆黑,周围安静得不像话。
身下柔软的床榻告诉她,她已经不在石牢里。
画酒摸了摸脸,眼睛已经不再流血。
她摸索着下榻,一丝光也看不见,尝试呼唤,可除了她,没人留在这里。
画酒害怕极了,只好重新回到榻上,紧紧将被子抱在身前。
她想,只要熬过这个漫长的夜晚,就能看见希望。
可她等呀等,周围依旧是黑暗的。
黑夜真的有这么漫长吗?
床榻上,少女发丝凌乱,苍白瘦弱的脸庞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一丝神采。
窗格透进来没什么温度的阳光,少女等待的黎明早已到来,也早已过去。
周围天光大亮,房间内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
可她依旧什么也看不见。
画酒终于意识到,并不是天黑了,而是她的眼睛再也看不见。
第50章050
画酒极其缓慢眨了下眼。
凭借记忆, 踉跄着扶墙,想离开这里。
沿途跌了好几跤,摔得头破血流前, 终于学乖,像只蜗牛,老实栖居起来。
没人管她,常嬷嬷也不见了, 她得学会适应黑暗。
温度稍微回暖些时,她就摸索着, 搬把小藤椅,躺在院子晒太阳。
什么也看不见,世界只剩下无穷黑暗。这样窒息的环境,唯一的好处是,宴北辰再也不来了。
从院外路过的侍女口中,画酒听见答案。
“尊上要迎娶神女, 还特意邀请神族前来观礼。最近大家都仔细些,别出岔子。”
怕里面人听不清, 那些不怀好意的声音更加大。
“神女仁善, 不枉尊上厚爱,肯定不是某些冒牌货可比的!”
说到这里,侍女掩袖笑了笑, 几人渐行渐远。
整个过程,画酒都没有太大情绪起伏。
她理解,世人总是敬仰高高在上的, 践踏跌入尘埃的。
人之常情而已, 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她们提及神族时,画酒还是忍不住害怕。
她想起母亲。
青瑶是母亲最疼爱的孩子, 成亲邀请神族,母亲一定会来。
可画酒不想以这副狼狈样子,出现在颜银面前。
但很快,她意识到这想法有多么自作多情。
——即便颜银愿意纡尊降贵,也最多出现在魔宫,不会特意跑来这里。
画酒稍稍松口气,连身份败露的事也不是很在意。
冒牌货就冒牌货吧。
无外乎两种可能。
要不就是青瑶,不想再玩无聊的猫捉老鼠游戏。
要不就是宴北辰,懒得再虚与委蛇,索性将真相公之于众,任人奚落她。
画酒更倾向于后者。
因为她了解青瑶的虚伪,更了解宴北辰的狠毒。
失去身份庇佑,原本在石牢中照顾画酒的侍女,也偷懒不再踏足。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在指责她是个骗子。
画酒早就麻木,连羞耻心也迟钝了。
看不见后,她更像只刺猬,将自己紧紧团起来,谁也不能轻易伤害到她。
这种超然,源于她身后空无一物,什么也不需要在乎。
新奇时,画酒甚至觉得,偶尔有阴阳怪气听听也不错。
一日光景中,她最期待的时候,大概就是夕阳沉落,院外侍女三五成群,叽叽喳喳途径。
那些吵闹声,给这座寂静小院带来难得的热闹气息。
要是连奚落声都没有,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她,那才是真正的恐怖故事。
但即使是嘲讽,听着听着也没了。
或许是嫌弃她反应太无趣,某个神奇时间节点,连那些热衷讥讽的侍女,也全都消失不见。
这显然是不符合常理的。
即便消失,也该是循序渐进的,而不会一下子蒸发掉。
画酒猜测,肯定发生可怕的事,所以大家都默契远离这里,不再踏足。
她也想搬走。
但一个瞎子,不可能凭借自己走出魔界。
院外没有结界封锁,这一次,困住她的,是看不见的眼睛。
被众人遗忘的地界,天空下起蒙蒙细雨。庭院中,斜斜雨丝淋湿藤椅上睡着的少女。
画酒没有被雨惊醒,却被陌生冰冷的怀抱吓到。
有人将她从藤椅上抱起来。
“你是谁?快放开我!”
画酒慌忙想推开,却只摸到粗糙的布料,以及布料下,那副瘦弱佝偻的身躯。
周围混杂着凛冽气息,像被突然丢进雨后密林,草木味道拼命往脑子里钻。
怀抱的主人虽然瘦弱,但画酒没能挣脱。
那人径直往屋里走,将她放置在软榻。安排妥当后,退开几步,不再靠近,疏离有分。
突然闯进陌生人,画酒很不适应。
可无论她如何询问,那人既不回答,也不离开。
戒备相处两日,那人始终像条沉默影子,总跟在她身后,赶不走,甩不掉。
“他”是个哑巴。
画酒不确定他的性别,只知原本接手的侍女不愿来,便派他来顶下差事。
要不是身有残缺,他肯定也不会来这里。
正常魔族早都避之不及,小哑巴无处可去,在外面被人嫌弃排挤,只好来这里照顾她。
被遗弃的小院,瞎子与哑巴,还真是绝配。
画酒自嘲笑笑,无神的眼轻轻垂下。
起初她不想与任何人产生牵连,不想多出任何软肋,总是下意识拒绝帮助,甚至冲他发火。
“听不懂话是吗?我让你离我远一点,不要靠近我!”
小哑巴沉默听着。
画酒以为他听懂了,然而下一次,他还是不改,并不在乎她的冷言冷语。
无论她躺在哪里睡着,醒来时,总会在柔软的床上。
每日清晨,小哑巴一来,画酒就知道,天亮了。
或许是同样身有残缺,从排斥到怜悯,再到接受,画酒用了五天时间。
小哑巴是个奇怪的朋友。
“我能握一下你的手吗?”画酒试探问。
她很好奇,这些天来沉默照顾她的人。
小哑巴愣了好久,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
画酒将自己两只手交握,耐心给小哑巴示范:“握手。”
这次小哑巴终于懂了。
递来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有新伤,有旧伤,纵横交错,充满在底层挣扎的艰辛。
在魔界,但凡被当个人看,都不会允许身上留下这样丑陋的疤痕。
画酒抿紧唇,小哑巴过得比她想的还糟糕。
她不想欠任何人情。
摸索着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小哑巴跟在她身后,看着少女拉开妆奁盒最上层,摸出修理指甲的秀致小剪。
画酒表示,让小哑巴捧只碗来,她放血给他补一补。
手上那把小剪很快被抢走。
小哑巴将它扔得老远,向来好脾气的他,一整天没往画酒身边凑。
再后来,小哑巴的手就好了。
越发熟悉后,画酒叫小哑巴离她近一点,摸索着,想捧住他的脸。
也许是有什么心理创伤,小哑巴下意识想躲。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画酒出声安慰,轻轻凑近。
小哑巴纠结一会儿,终于容许她捧住自己的脸。
然后画酒摸到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丢进人堆里,十年都不会发现那种。
“你听得懂我说话,对不对?”画酒嗓子有些干涩。
小哑巴抬起乌黑的眼看她,与他对视的那双眼,没有丝毫神采。
他将手掌覆在她上面,不轻不重点了下头。
原来小哑巴是可以交流的。
画酒颇感惊喜。
她放低声音:“你能带我一起出去吗?我想离开这里。”
画酒仔细考虑过,所有人都忙着宴北辰和青瑶的婚礼,没人在意她一个瞎子,她完全可以趁机和小哑巴一起蒙混离开。
要是不巧被抓住,那她揽下一切罪名。
在她说完之后,时间仿佛凝结,像蜿蜒的河流,顷刻就冰封万里。
小哑巴只是哑,并不是傻,吓得甩开她的手,连忙拒绝。
被甩开后,画酒沉默,不再提这件事。
她不能奢求任何人去为她冒险。
或许是怕她生气,小哑巴离开了,又回来了。
他去而复返,递来大把香甜的果子,想讨好她。
其实画酒都不清楚,自己有什么值得被讨好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小哑巴也很孤独,除了她以外,没有别的朋友。
画酒接过一颗,咬了一口,口腔内,脆甜果肉瞬间爆开。
第一次知道,原来魔界还有这么好吃的果子。
见她喜欢,小哑巴干脆蹲在她面前,不停投喂,直到画酒摆手,再也吃不下。
接下来的日子,小哑巴总是不遗余力逗她开心。
有花开,他采来,细心将小白花别在少女鬓边。
“好看吗?”她问。
小哑巴将她的手放在脸上,不带表情地点头。
有清晨露水,他也收集,用叶子捧着喂她喝。
路边逮到只野兔子,小哑巴也不会遗漏,顺手抓过来给她作伴。
院子里,画酒抱着那只毛茸茸的兔子,忽然就低下头流泪。吓得小哑巴手足无措,慌忙替她擦眼泪,用身体揽住她。
单薄瘦弱的身躯,保护着比他更弱小的少女。
画酒抬起脸:“把它放出去吧,我不想它被关在这里。”
小哑巴提着兔子耳朵就扔出去。
这次他明白了,她是不喜欢活蹦乱跳的动物。
小哑巴的活动范围比较广,这段时间,魔宫的人都很忙,没人在意卑微的小哑巴又有什么突发奇想。
趁着这种便利,他四处寻找稀奇古怪的东西,手艺也五花八门,甚至拉过画酒的腕,拿出丝带,要给她编手绳。
因为这个特殊手艺,画酒开始倾向“他”是个女孩子。
画酒安静坐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小哑巴的方向问:“你叫什么名字?”
等小哑巴终于编好手绳,在她掌心写:“无父无母,没有名字。”
画酒沉默,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于是抬起腕,笑着问小哑巴:“什么颜色的?”
看着少女无神的眼睛,小哑巴写:“红色。”
少女弯起眉眼:“我喜欢红色。”
手绳的编法很奇怪,画酒从未遇到过,一寸寸摸过,终于找到接头,轻轻扯了一下,丝带突然整条散开。
空气中飘过腥甜气息,隐约混杂药草味。
画酒头昏脑涨,忍不住蹙眉。
眼前竟然隐隐看见些烛光!
但很快,又回到黑暗里。
她心底一惊,没等想明白,小哑巴重新捉住她的腕,耐心帮她编好,顺便坠了只铃铛上去。
摸到那只铃铛时,画酒遍体生寒,慌忙问:“哪里来的!”
她问铃铛哪来的。
“院子外面捡到的,很漂亮。”
小哑巴不明白她的恐惧。
画酒要把铃铛取下来扔掉,小哑巴却累了,抬手按住她,写下:“明天再取,我重新替你编。”
于是画酒顿住手。
小哑巴手掌很大,更像个男人的手。
当然,仅凭这点无法肯定,因为常嬷嬷的手掌也很大。
一番斟酌,她干巴巴问:“你是女孩子吗?”
良久,小哑巴抓起她的手,贴在脸侧,摇头否定。
好吧,其实性别也不是很重要。
或许是刚才一闪而逝的烛光带给她希望,画酒记起,每年这个时节,魔界天域就会有流星群出现。
她高兴道:“要是天空出现流星,你就带着我,我们去院子里看好不好?”
画酒出生在神界,那晚有很多流星。
神魔寿命漫长,除去成年等纪念性年岁,基本懒得庆贺。
但画酒不同。
每次生辰,她总是呆呆坐在草地,撑脸看那些流星划过夜空。
眼前情景带给她错觉:要是那些流星不再往下坠落,而是倒着飞回天上,或许她也能回到出生那晚,感受久违的温暖。
没人关心她稀奇古怪的想法。
因为她和青瑶同一天生辰,每年这种时候,大家都陪在青瑶身边,她只能一个人坐着,孤伶伶欣赏那些清冷坠落的星。
只是今年有些糟,连流星也看不见了,只能央求小哑巴替她留意。
小哑巴答应了。
这晚,画酒睡得很安稳。
第二日清晨,睁开眼,面前不再是熟悉的黑暗,而是隐隐白光。
画酒胸腔怦然,想拉着小哑巴分享,却一整天没见到他。
从早到晚,再从晚到早,走完一个轮回。
直到第三日,小哑巴依旧没出现。
画酒眼前还是模糊的,看不太真切,忍不住心慌,只好试探喊:“你在吗?”
无人应答。
画酒终于确定,小哑巴不见了。
她摸索着墙壁往外走,想去找小哑巴。
扶到院门处,很久没到这里过,早就忘记脚下门槛,一不留神就被绊倒。
画酒摔下去,膝盖痛得不行,眼眸被生理性泪花染湿。
也算因祸得福,视线逐渐清晰。
正当白日,眼前递来一只手拉她。
画酒惊喜,顾不得痛,下意识回握住那只手,随后高兴抬起脸。
然后笑容就凝固在脸上。
突然凝固的笑,出卖她能看见的事实。
宴北辰笑言:“见到我,很不高兴?”
画酒想把手抽回来,却被一把拽起,拉进青年怀里。
硬梆梆的胸膛碰得她脑子闪星星。
“还是说,你在等别人?”
耳畔诅咒般的低语,让画酒生出不好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