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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厮杀的魔兵,宴北辰面无表情,遥遥看向她。

第27章027

见他平安无事, 画酒放下心来,展露笑颜。

她想到他身边去。

可新一波魔兵很快涌去,补上空缺, 朝青年包围而去,想要将他吞没。

画酒根本挤不进去。

只看见那群黑虫般的魔兵,很快被宴北辰挥刀斩落。

余下的林州魔兵,要么在远处和王军拼杀, 要么就是在观望。

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可敌千军。

根本没人敢轻易过去。

画酒却疑惑, 怎么不见伐弋和长命。

忽然间,心房处猛地一痛。

少女痛得直不起身子。

等再度抬头,局势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千军万马中,玄袍青年神色剧变。

画酒心底一怔。

她从没在他脸上,看见过那样的表情。

任何时候,宴北辰总是气定神闲, 游刃有余的。

而此刻,他脸上清晰写着错愕与惊恐。

几乎不像是他该有的表情。

日头斜移, 微光晃乱了画酒的视线。

她刚才也没有留意到, 到底是谁趁乱近身,伤了宴北辰。

只看见玄袍青年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

在宴北辰的世界里。

刀光剑影中, 狠戾的一刀劈来,他左眉瞬间撕裂开一大道血口!

青年苍白的脸上,鲜红血液蜿蜒而下。

他的左眼被血糊住, 已然不能视物。

他惶然抬手, 死死掩住左眼,神色狰狞。

鲜血从他指隙流出来, 半张脸上都是血。

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王城三殿下面部被劈中,重伤向后跌落。

他身上玄甲片片剥离,狼狈至极,如同行至浅湾的云螭,被周围不怀好意的目光审视打量。

魔兵们握紧兵器,等待他跌落深渊。

事实上,他就是被他们兵故意围困至此处。

玄袍青年身后,是大荒的裂隙入口。

紧要关头,一头雪白巨兽从天边奔来,速度极快。

没人看清它从哪里冒出来的。

只见长命托起青年坠落的身躯,阻止他继续下落。

林州魔兵此刻反应过来,举箭射去。

绝不能让宴北辰跑了。

箭如牛毛。

一人一兽,很快被密密麻麻吞没,负伤坠下大荒。

大荒是神魔两族交界处撕裂的缝隙。

远远看去,像一滴眼泪——仁慈造物主的天神之泪。

神族会将罪大恶极的凶徒流放至此,永世不得出。

里面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只有一望无际的灰暗贫瘠。

所有丑恶阴暗,都在那里滋生。

大荒是天道厌弃的地所,关押那些被天道厌弃的人。

又称死亡之地。

进去的人,万死无一生。

堪称绝境。

这样恐怖的地方,长命追随着重伤的青年,与他一同跌入。

有罪的灵魂都惧怕大荒。

生存于世,没有谁的手是干净的,谁都有罪。

谁都害怕去大荒。

大荒入口处,金黄色的光晕散漫,眼看就要熄灭变换。

等到下一种颜色的光芒出现,再进入大荒,所到达的地点便大相径庭,错移非常大。

即便这样,依旧没有魔兵敢抓紧最后时机,贸然上前。

他们也惧怕那里。

光芒彻底黯淡前,蓝裙少女从火红天雀背上跳了下去,奔向无数人恐惧的死亡之地。

*

画酒迎面摔下去,厚厚的细黄沙子接住了她。

少女踉跄爬起,吐掉嘴里的沙子。

头晕乎乎的。

等终于能视物,画酒看见漫天黄沙中,卧着毛茸茸的一团。

毛团子身前,坐着盘腿的玄衣青年。

是宴北辰。

画酒看见他们,迎着风沙,缓缓走过去。

长命块头大,魔兵射去那些箭矢,绝大部分都被它用身躯挡下。

它趴在那里,有气无力。

宴北辰情况好得多,只有手臂中了两支箭,并不碍事,被他拔了。

染血的箭扔在一边。

四周死一般寂静,完全看不到其他生灵,只有风沙肆虐。

画酒跌跌撞撞走过去,半跪在长命面前。

她抬起手,顿在半空,不敢触碰伤横累累的追云兽。

血染透了它的毛发。

它的血还在流,成为世间最独特的,唯一一头血红色的追云兽。

看见画酒过来,长命转过脑袋,粗粗喘着气。

它想朝她笑,却笑不出来。

它快不行了。

只抬起剔透的眼睛看着她,似乎在无声安慰,让她不要伤心。

画酒揉揉眼睛,哑声问道:“有什么能救它的办法吗?”

宴北辰脸上已经不再流血,没有看她。

他的五官本就深邃,断眉后,更是增添两分邪肆。

但他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坐在那里,完全不见跌入大荒前的惶然,只余肃穆。

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来身受重伤的样子,简直像个没事人。

在画酒哀求的目光下,他冷漠道:“没救了。”

要是在魔界,或许还有办法。

可这里是大荒,飘扬的血腥气,很快会引来更恐怖的东西。

“这个蠢货,非要跟进来找死,谁又救得了它。”

宴北辰语气极为平静,完全不在意。

挨骂后,长命抖抖耳朵,白色的睫毛又垂下去几分,盖住愧疚的眼睛。

确实是它的错。

与林州魔兵交战时,宴北辰曾强调,不许长命和伐弋跟着他。

可紧要关头,长命一着急,就什么都忘了。

它只知道,要保护好他。

不能让他死。

伐弋没看住它,让它跑了过去。

血腥气越来越重。

是长命流逝的生命气息。

大荒的时间流速,远比外面慢得多。

大荒一年,外面可能十年都已经过去。

宴北辰坐在这里,陪了长命半个时辰。

他隐约想起,第一次见到长命时,在一堆灵兽里,它瘦瘦小小一只,根本看不出是只珍贵的追云兽。

没人要它。

宴北辰也不想要它。

但它一眼揪住他,跟着他,赖着不走。

他那样嫌弃长命。

可它脸皮就是厚,赶都赶不走。

挣脱回忆的漩涡,宴北辰终于站起身,走到长命跟前。

看着主人来到面前,长命没有半分反抗意图。

它知道,成为拖累,便要被舍弃。

只能认命闭上眼睛。

他摸着它的脑袋:“下辈子聪明些,别再当蠢物。”

长命流下眼泪。

虽然它确实很蠢,但它舍不得他。

画酒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宴北辰目光忽而狠戾,硬生生抽出了长命的魂珠!

魂珠离体,必死无疑。

在她惊愕的目光中,那颗纯白的魂珠落到他手里。

与此同时,长命咽了气。

宴北辰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杀了长命。

画酒几乎不敢相信,扑上前,抓住他的手臂,颤抖抬眼看向他。

青年只淡淡扫她一眼,掌中渡出幽蓝火焰,将追云兽的尸身吞噬。

冲天火焰中,它很快就会被烧干净,不会留下一丝存在的痕迹。

宴北辰冷冷拂开少女的手:“留在这里,只会被别的东西吃干净。”

魔界旧言,不完整的灵魂,是没有来世的。

或许是假的,但宴北辰信了。

他也并不是很伤心。

长命也只是一头追云兽。

他还有很多追云兽。

他唯一能给它的仁慈,就是留在这里陪它半个时辰。

然后给它个痛快,把它烧干净些,不必被大荒中的蛮夷啃食。

至于更多,宴北辰给不起。

黑衣青年和蓝衣少女并肩坐在那里,沉默看着瑰丽的火光,映亮他们的脸。

画酒抱着膝盖,脑袋埋在手臂间。

等她哭够了,宴北辰说:“不想死就跟我走。”

画酒怕被扔下,赶紧跟上去。

宴北辰一言不发,走在前方带路。

他格外坚定,朝着某个方向前进。

入眼都是荒漠,只有零星奇形怪状的植物。

远方矗立着巨大的蓝色仙人掌,地平线上,游动着绿色的石头海星。

荒诞的世界里,画酒没敢细问,他们到底要往哪里去。

宴北辰似乎对这里很熟悉。

不过他没有心情说话。

发生的一切,都是赤莲夫人和林州王联手做的局,目的是引他上钩,莽撞出兵。

巫樗顺势而为,也想借机会铲除他。

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一家。

宴北辰将计就计,佯装不敌,跌落大荒。

他故意入局,才能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放松警惕。

神界为质时,他曾在大荒待过二十年,闭着眼睛,都能摸清这里的一草一木。

想出去,再轻易不过。

只是宴北辰没料到,画酒会来找他,影响他掉落大荒的时机。

也没料到,长命会不听话,跟着闯进来。

当然,最大的误差,还是迎面劈来的一刀。

那一刀并不致命。

可刀上有剧毒,是来自神界的离魂草毒液。

世上只有悯生花可解此毒。

然而悯生花极其难得,只有上古神明陨落时,剥离而出的神珠可以凝化而成。

早在几百年前,神墓的最后一朵悯生花便被采走,听说是被用来救治,神族某位不慎跌落毒崖的小仙子。

神族并非神明。

世上真神寥寥无几,早就没有悯生花可以救他。

就算有,也不是大荒能找到的。

幸好那一刀毒量微弱,他一直压制着,才没有当场发作。

和王城与林州的赌局,由于无法预料的变故,宴北辰赌输了。

输了,就要死在这里。

宴北辰已经不想再继续前行。

大荒的天幕,彻底黑暗下来。

两人面对面坐在石头上,他没有开口说话的意图。

隔着小火堆,少女抬起脸看向他,忽然皱眉。

数量不对。

他右耳的丧钉数量不对。

或许是在哪里弄丢了。

明明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可画酒就是忍不住在意,打消不掉心中疑云,觉得这件事很重要。

她指了指自己的右耳,问:“殿下,你耳上……”

宴北辰心头冷笑,凉凉看过去,少女的眼睛还是红彤彤的。

他反问:“少了一枚,是不是?”

语气像在问,“你想不想死?”

画酒颤抖了一下。

埋下脑袋,不敢再问。

他右耳上的丧钉,只剩下两枚。

宴北辰看着她。

眼前少女身形单薄,看起来有些可怜。

原本他也以为她可怜。

她第一次用箭杀人,还是为了救他。

疾风吹过苍野,浅蓝衣裙的少女站在风口,广袖招摇。

宴北辰站在下方,微微抬脸看她,如同第一次得见神明的凡人。

他的心几乎乱了。

将刀立在身侧。

一片新生的绿叶不知从何飘来,落入他的思绪中,漾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也正是在这里,死寂很久的梦,再一次苏醒。

不同于十多年前。

这一次梦见的,不再是碎掌那种不值一提的小事。

迎面而来的一刀,被他毫无准备接下,几乎要了他的命。

右耳一阵刺痛,宴北辰猛然睁开眼。

梦醒来了。

梦中发生的事,填补了他部分丢失的记忆。

原来是她。

那个踩碎他手掌的人,也是她!

宴北辰咬牙,神色几乎扭曲。

睁眼醒来后,他仍旧身处苍野,吹着混杂血腥气的风。

墨云千里,遍地死尸。

只有眉上蜿蜒而下的血,提醒着他,刚才那些,并不是荒诞的梦。

那是真的。

而眼前的她,会在“梦里”杀死他。

瞧,她的神色还是那样无辜。

他却知道,这个神族人,想要杀死他。

想到这里,宴北辰抬手捂住脸,左眉又在隐隐作痛。

他死死盯着画酒,满怀恶意问:“为什么跟进来?这里是大荒,神魔恐惧的流放之所。”

他等着她的答案。

虽然他现在很虚弱,但保证能在倒下前,让她先死。

画酒没有察觉到危机。

她以为他在善意提醒,这里很危险。

但她很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不需要他的提醒。

于是摇摇脑袋,慢慢说道:“殿下是我未婚的夫婿。你在哪里,我就要在哪里。”

她的神情格外坚定。

青年握刀的那只手愣住,冷笑评价:“真是疯了。”

别人都骂他是疯子。

但宴北辰觉得,她才是真疯子。

竟然这么舍不得他,那就替他去死好了!

他掌中翻涌着黑气,快要凝出刀刃来。

第28章028

“没有疯。”

画酒丝毫不生气, 反而满眼认真。

怕他不信,她赶紧低下头,从怀里拿出那只视若珍宝的铃铛。

顿了顿, 画酒说:“我摇响这只铃铛,但联系不到殿下,以为殿下有危险,很担心……”

她害怕再也见不到他, 所以才要来找他。

说着说着,少女雪白的耳尖像兔子, 慢慢变红。

宴北辰冷眼看着她,额角青色筋脉若隐若现。

到底该不该告诉她,她所说的联系不上,不是因为他有危险,而是因为,他单纯不想搭理她?

宴北辰沉思。

不知道她脑子一整天在想什么。

似乎他所有冷待她的行为, 落在她眼里,都会被自动美化上色, 变得合理。

根本不用骗她。

她甚至能贴心替他找到最合适的理由, 然后自己骗自己。

还是别用刀杀了。

宴北辰心疼他的刀,收回掌中黑气。

他也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因为一点小恩小惠, 就喜欢他喜欢得不可自拔,连命都不要,跟着跳下大荒。

明明他一直在骗她。

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宴北辰尝试代入, 答案是, 要是有人敢这么耍他,他早一刀把人对半劈开了。

左边一半扔给赤蛇, 右边一半煮熟了,拿来喂长命,保证物尽其用。

长命……

宴北辰一怔,长命死了。

再也没有一只追云兽,会像傻狗一样围着他转。

在青年冷漠的目光下,蓝裙少女捧着那只铃铛,眸子亮亮的,绽出笑来:“幸好我找到你了。我就知道,来找你一定是对的!”

宴北辰彻底沉默。

他不明白,她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笑出来。

不怕死?

还是自信不会死?

他收回之前的想法。

她并不是单纯的疯子,而是很特别的疯子。

疯而不自知。

宴北辰撑住额头。

或许毒素是蔓延到他脑子了,因为他思考问题开始变得稀里糊涂,不断萦绕着“她好蠢”这个念头。

甚至忘记原本想的是什么。

完全无法正常思考。

蠢货蠢货,又是个和长命一样的蠢货!

怎么这么蠢。

蠢得他都懒得欺骗她了。

好没意思。

不对。

宴北辰抬眼,忽然想起最初想法,反应过来。

他不是想杀了她吗?

但他不想动了。

他头好痛,自暴自弃仰面倒在黄沙上。

夜风吹动他的衣袂,青年颓然闭上眼道:“我中毒了,准备死在这里,你自谋出路吧。”

语气比开玩笑还敷衍。

见他忽然就倒地上了,画酒赶紧过去扶他。

但男人太重,她只能勉强把他上半身抱起,托高他的脑袋,让他好受一些。

画酒漂亮的眼睛里水润润的。

她不相信他会死。

在她眼里,他无所不能。

虽然觉得他是骗人的,但她还是耐心问:“你中了什么毒?”

然而青年已经不会回答她。

他紧紧闭着眼睛,长睫打下两片阴影,连唇色都开始发白,额上渗出密密一层细汗,像透明的血液。

看起来真的快死了。

吓得她赶紧搂紧他。

“宴北辰,你别吓我!”

她拍拍他的脸,没有任何反应。

宴北辰是被她哭醒的。

她的眼泪一滴滴打在他脸上,像一场湿润的春雨。

他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还得先坐起来安慰她:“放心,没那么容易死。”

声音有几分喑哑。

画酒抬手擦干净眼泪,锲而不舍地问:“你到底中了什么毒?”

宴北辰懒得理她,随意打发:“骗你玩的,没中毒。”

告诉她了,她能变出一朵悯生花救他吗?

当然不能。

宴北辰才懒得和她废话。

于是画酒不问了。

大荒的天域很暗,画酒注意到,天上只有一颗很暗的紫色星星,正好是白天太阳悬挂的位置。

紫色的太阳,紫色的星星。

好像存在某种奇怪的联系。

见她注意到那里,宴北辰不咸不淡开口:“那颗是邪堕星,跟着它的方向一直走,就是大荒的出口。”

画酒惊奇地看向他。

宴北辰以为她不信:“你不信就算了。”

“相信啊。”

画酒坐在地上,抱膝盯着那颗星星看。

不知是不是错觉,天上那颗邪堕星,忽然闪烁了一下。

莫名心慌意乱时,画酒转头看向宴北辰,发现他正目光沉沉盯着她,乌眸中没有泄露半点情绪。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视线忽然一阵晕眩,旋即昏睡过去。

宴北辰眼前的景象没有丝毫变化。

少女已经失去意识,沉沉睡去,陷入怪诞的梦境里。

他接住了她,入定般坐在那里:“天黑了,闭眼睡吧。你最恐惧的,又是什么呢?”

他勾唇,带着恶意凉凉一笑。

他故意没有告诉画酒,在大荒中,每到夜半,邪堕星开始闪烁,大荒里的人都会陷入沉睡。

而梦里,是他们最恐惧的东西。

这才是人人都恐惧大荒的最根本原因。

每一日都在噩梦中轮回,永不超生。

直到完全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然后就浑浑噩噩,被那些蛮夷捡走吃掉。

但宴北辰不会再做噩梦。

因为他曾用二十年时间,杀光了噩梦中每一个出现的人。

那些想害他的,全都被他弄死了啊。

他不再惧怕大荒,只当来这里休闲度假,让外面那些人放松警惕。

等他出去,就把外面那些人,一个一个,全部杀了。

宴北辰淡淡可惜,看了怀中沉睡的少女一眼。

他看不到她害怕的东西。

不过她要是死在里面,倒是解决一桩麻烦事。

青年垂下眼睑,漆黑的瞳孔异常明亮。

他看着少女心房的位置,那里面埋藏的,是他的往生骨。

*

画酒在一个晴日睁眼醒来。

湛蓝的天空盘旋着脆声啼鸣的神鸟,花香馥郁,混杂青木气息飘来。

日光盈落,照在画酒脸上。

她躺在花丛里,花瓣落了满袖,整个人都被熏得香香的,连手都不想抬。

“画酒,你在哪里啊,我找不到你了!”

独属于女孩子的声线在呼唤她。

画酒有些迷惘,选择闭上眼睛思考。

还没等她思考出结果,有人将她一把拽起,从花海中剥离出去。

“原来你在这里啊!”来人一脸惊喜。

画酒看着那袭缀满神光的青裙,眸光微动,不确定喊道:“青瑶姐姐?”

好奇怪。

更奇怪的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奇怪。

眼前的一幕幕莫名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或许是梦里,画酒安慰自己。

青瑶生得极漂亮,一双眼睛灵动得仿佛会唱歌。

她弯起杏眸:“画酒,我发现一个好地方,能从那里看见人间。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小神族千岁之前都不能离开神界,青瑶喜欢热闹,最好奇的就是芃羽星君口中的凡人。

可她担心一个人去会受罚,只好跑来云水居寻找画酒。

画酒冷静抽出手:“可母亲说了,不许我们到危险的地方去。”

“不危险的,我们看一眼就回来,旁人不会知道的!没事的,走吧走吧!”

青瑶可怜巴巴看着她,“你不陪我去的话,我一个人去,那不是更危险?”

画酒垂下眼。

她记起来,上次青瑶叫她一起玩,她不想去,被母亲看见,骂她冷血,让别的小姑娘也不许和她来往。

画酒不喜欢太热闹,也不喜欢太冷清。

她也希望有朋友。

于是半推半就,被青瑶拉到风景秀丽的崖边。

看清周围环境,画酒惊惧回过神,对青瑶哀声道:“这里是禁地,我们赶快回去吧!”

她拉着青瑶往回走,青瑶却拂开她的手,突然间变了个人。

她神色癫狂,拽着画酒的袖不肯松手:“活着多累啊,要不然,和我一起去死吧!”

挣扎间,两人一起跌了下去。

“啊——”

已经分不清是谁的惨叫。

毒崖下,是一丛丛长着刺的离魂草。

两人被救回去时,青瑶因为伤势重,已经晕过去。

画酒勉强立稳身子,跪在大殿里,觉得这一切好荒诞。

荒诞得像假的。

画酒正怀疑着。

直到一袭华装的高贵女人走出来,画酒心底的恐惧节节攀升,连质疑荒诞的想法都没有藏身之地。

所有勇气在一瞬间湮灭,画酒低下头,僵硬喊了一声“母亲”。

来人正是颜银天妃。

她拥着狐裘,细长的指尖涂着鲜艳的蔻丹,美艳倾世。

颜银用涂着蔻丹的手掐起她的下巴,语气平静:“青瑶的伤很重,她昏过去前,说你是不小心把她推下去的,让我不要罚你。你觉得,我应不应该罚你?”

美人连声音都令人愉悦。

画酒却忍不住颤抖,双手捧住那只掐她的手:“不是的母亲!我没有推青瑶姐姐,你相信我!”

并不难猜,是青瑶怕受责罚,索性全推到她头上。

但画酒不敢接。

这不是小事,接下来,她一定会没命的!

颜银天妃静静凝视这张与她相似的脸,美丽的容颜忽而变得愤怒:“不是你?那为什么青瑶会伤得这么重?”

听见这话,画酒明白过来,无论说什么,母亲都不会相信她,索性破罐子破摔,挺直脊背陈述道:“因为是她先掉下去,然后拉着我一起……”

话还没说完,颜银便反手甩了她一耳光。

画酒没跪稳,被扇倒在地。

左耳瞬间嗡嗡作响,像酸苦辣咸,各种调味罐一起打翻了。

已经听不清声音,只隐约看见颜银开口:“谁教你说这种混账话的?”

混账吗?

画酒闭上眼睛,连抬动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累啊,好累啊……

如果是个噩梦,就快些醒来吧。

世界天旋地转。

“多大个姑娘了,怎么还赖床啊啊啊——”

好吵。

谁在吵?

画酒睡得极不安稳,眼睑下的眸子快速游移着。

她似乎躺在很软的地方,有人摇晃她的肩说:“下雨了,要把你那些漂亮的小裙子全都淋湿了!”

画酒猛然睁眼,掀开被子就要下床,碎碎念道:“不要淋湿不要淋湿。”

忽然看向窗外,外面是个大晴天。

她慢慢转头,坐在床头的少年笑得直不起腰。

他曲起指节,刮刮少女细腻的鼻尖:“怎么还在睡懒觉?芃羽星君白胡子长得像仙女裙,你第一天就迟到,他罚起人来,可不会手软!”

他做了个鬼脸,故意恐吓她。

画酒按住脑袋。

她想起来了,今天是她去幻思宫进学的日子。

鼻头一酸,她流泪抱住眼前的少年:“珈泽哥哥,我做了好可怕的梦。梦里我们长大了,你讨厌我,还想杀了我。”

画酒伤心地想,如果长大那么可怕,还是不要长大了。

她说完这句话后,四周陷入诡异静默。

少年没有如平常般安慰她,反而一言不发。

画酒觉得奇怪,松开怀抱:“珈泽哥哥?”

回答她的,是少年手中锋利的刀子。

他拉过她的手腕,划下一刀,笑意盈盈问她:“是这样杀你的吗?”

第29章029

画酒吓得后退, 周围环境褪色变换。

温馨的房间变得破旧,黑屋中,隐约的光线透进来, 勾勒出面前少年瞬间变得挺拔的高大身躯。

地上的少女缩成一团,肩头瑟瑟颤抖,几乎完全被覆盖住。

头顶传来温润的声音,属于青年的声线。

他微微俯身, 执起少女的腕,语气无可奈何:

“你伤了青瑶, 还抢走她救命的草药。这些都是要还的,画酒。”

他耐心劝解。

轻如羽毛,如同叹息。

“不是我!”

画酒抬起脸,已经泪流满面。

美丽的模样染着泪水,漂亮动人,却死死咬着一句话, 就是不肯认,“我没有抢青瑶姐姐的草药, 她掉下毒崖, 也不是我推的!”

珈泽不想听,只说:“事实摆在面前,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我亲自去神墓, 替青瑶取到了最后一朵悯生花。”

他失望看着画酒,“如今那朵花被人换走了,而你的毒却解了。如果不是你拿走的, 那你又是用什么解的毒呢?或者说, 神界还有谁会冒险,心甘情愿替你去神墓, 取回悯生花?”

连温和的珈泽都知道,她在神界没有好人缘。

当然没有人会舍命救她。

画酒答不上来,如幼兽一般颤抖。

似乎有名字哽在喉间,就是说不出来。

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珈泽说:“看吧,你说不出来。”

他认定是画酒拿走了青瑶救命的药,于是不再手软。

“你拿走了青瑶的药,唯一的补救方法就是用你的血救她。这是你欠她的,当然要还。”

这话不知道是骗画酒,还是骗他自己。

白袍青年取完血离开,画酒倒在地上,痛苦呜咽。

她才不欠青瑶的!

她可以欠世上任何人,独独不亏欠青瑶!

为什么,青瑶明明已经拿走属于她的一切,所有人还嫌不够,要让她把命赔给青瑶,才肯罢休?

少女腕上的伤口没人处理,血液蜿蜒淌落,流向珈泽离开的地方,好像也想逃离。

门缝隙透进微弱的光,随着青年的离去,那道缝隙也完完全全闭合。

画酒苦笑。

看啊,连她的血都恨不得远离她,从她身边逃离。

虚汗从额头流下来,糊住她的眼,刺痛得睁不开。

她想,或许今天要死在这里。

在她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又再次睁眼。

是梦吗?

她已经分不清。

视线逐渐从模糊变清晰,黑红相间的床幔轻柔垂下,四角悬着金铃,微风晃荡,泠泠作响。

是魔界的布景。

一块柔软的丝绸递来,细细擦拭着她额间的冷汗。

画酒睁开了眼,急急喘气,下意识攥住那只手。

青瑶被拉住,神色一怔,随后喜上眉梢:“画酒,你终于醒啦!”

她殷切握住画酒的手,“你病了好久,明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也很希望你能参加。”

看起来真是情真意切。

画酒没回答,有气无力朝青裙少女身后看去。

整铺的云毯上,青年一袭墨袍,银线绣着云螭,顺着他挺拔的身姿向上盘旋。

撞见画酒的目光,他显得极不耐烦,撇开视线。

画酒终于清醒:“殿下?”

大量讯息瞬间涌入她的脑海。

原来此时的宴北辰已经登上魔尊之位,而青瑶,马上就要成为他的魔后。

最恐惧的事情终于发生,画酒抽出被青瑶抓住的手。

她又喊了一声:“宴北辰,是你吗?”

听见她的呼唤,墨袍青年几乎强压下嫌恶,才没当场发作。

他上前揽住青瑶的肩,用毕生最温柔语气说:“我先出去,等你处理完这里的事,我再回来接你。”

画酒觉得这一切太奇怪了,她想叫宴北辰别走,问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却毫不留情离开,仿佛身后是甩不掉的瘟疫。

画酒痛苦喊他:“等一下,你别走!”

青瑶连忙扶住她,将她按回床上:“医师说了,妹妹的身子刚好,不宜太激动,安静些吧。”

画酒愣愣盯着她。

直到殿内再也看不见宴北辰半点影子,青瑶忽然变了脸色,死死掐住画酒的脖子:“我和他都要成亲了,你为什么还要醒过来,为什么还不去死?”

空气一点点从胸腔中剥离,画酒喘不过气,快要被活活掐死。

眼前青瑶美丽的面庞因愤怒而扭曲,嘴唇翕动:“死了就解脱了。等你死了,他们就会追悔莫及……”

画酒被按得陷在软衾里,鬓发散乱,整张脸透红,理智仍在,断断续续说:“不……我不……想!”

不知过去多久,颈间忽然一松。

画酒坐起身,迎接久违的新鲜空气,大口呼吸。

她扶着脖子猛咳两声,身体仍残留着窒息的可怕感觉。

等她咳完,抬起眼,眼前是宴北辰。

她这才惊觉,刚刚她似乎正躺在他怀里。

太不合理了,肯定又是可怕噩梦的前兆,吓得她赶紧推开他,满心气愤道:“我不会信你的话的!离我远点!”

大荒的黑夜已经过去,淡紫色的阳光普照大地。

宴北辰淡淡扫她一眼:“起床气这么大?”

他依言真的不再靠近她。

画酒警惕盯着他,怀疑他是新的怪物。

环视一圈周围环境,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现在身处大荒。

思考几轮,她渐渐觉得,眼前可能真的是现实,于是慢吞吞凑过去问:“你真的是宴北辰?”

黑衣青年不耐烦道:“废话。”

一共就两个人,他不是真的宴北辰,难道她是真的宴北辰?

画酒还是不太确定。

神经兮兮拉起他的手,找了个不算太危险的角度,放在自己颈上问:“那你现在,想不想杀我?”

闻言,宴北辰笑了:“想啊。”

他是真的想。

画酒松了口气,确信他是真的了。

梦里的怪物会先伪装哄人,再慢慢杀。

而真的宴北辰懒得哄。

头顶的忽然阴下来一片,画酒发现,对面的黑衣青年正直直盯着她头顶看。

头顶爆出惊喜的声音:“这里有两个新鲜的人!”

围拢而来的人群干瘦。

画酒被身后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而宴北辰抱着手臂,淡定看着那群人。

在他的注视下,一个老者走出来说:“两位别误会,来了大荒,大家都是亲人,应该互帮互助。孤身在这里行走很危险的,不如和我们回部落?”

说这话时,老者一笑,干瘦的脸上全是褶子。

看着老者,画酒心底有形容不出的怪异。

那笑令人很不舒服,遍体生寒。

她转眼看向宴北辰,他直接说:“不想去。”

模样语气,就差把“不好相与”四个字刻脑门上了。

那群人却毫不生气,眼冒绿光道:“去吧,离这里不远的。我们部落有净水和食物,可以补充体力。”

条件十分诱人。

但宴北辰是个魔头,不需要这些。

不知想到什么,魔头盯着他们笑,没有再拒绝:“这么热情?那带路吧。”

画酒惊异于他态度的转变,也只能跟着。

老者挑了两个看起来年轻的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跟在画酒和宴北辰身后,防止他们跑了。

从这里到部落,并没有太远。

画酒不敢和宴北辰离得太远,一路都揪着他的袖子。

宴北辰终于忍受不了这个小累赘,不耐烦地瞥她一眼,故意大声道:“表妹,我可就这么一件衣裳,你给我袖子揪坏了怎么办?”

周围人都看过来了。

画酒不明所以,惶然松手。

宴北辰换了副脸色,安慰起画酒,打消围观人群的好奇心。

他顺势揽过她的肩,凑近低声说:“想不想看涮肉片?这里的特色菜。”

他声音很小,只有她能听见。

画酒摇摇头,表示对肉不感兴趣,只喜欢偶尔啃两朵蘑菇。

两人说悄悄话时,前方已经能看见部落大门。

见有新人加入,部落里的人都热情跑出来迎接。他们个个干瘦,眸子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像是看见新生的希望。

“那可惜了。”

宴北辰盯着前方,松开揽住少女的手。

他信步走到前面去,大大方方走进部落,像是下来巡查的。

部落里的人也不觉得他失礼,反应热情表示欢迎。

宴北辰走得太快,把画酒落在后面。

他进去了,于是那些目光就整整齐齐落在她身上。

画酒被盯得头皮发麻,赶紧提起裙摆去追宴北辰:“殿……表哥,你等等我!”

等两人彻底走入部落,那群人的关注度反而下降,不再热情搭理。

只在入夜时,那位干瘦的老者走来,他似乎是这里的首领,象征性问两人,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画酒摇摇头,表示不饿。

她一个神族,都惨到流落魔界了,食物吃与不吃,完全属于兴趣爱好范畴。

反正吃不吃都饿不死,也没什么助益。

老者又微笑看向黑衣青年。

宴北辰干脆说:“看我干嘛?我也不饿。”

老者悻悻离开。

部落里的人吃饭声音特别大,隔着数片草丛,画酒都听见他们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但她没闲心好奇,抱着膝盖坐在那里,用石头划沙子。

反而是宴北辰心大,上前直接扒开一片草丛,露出一道缝隙,直直面对部落的晚餐仪式。

察觉他的动作,画酒抬起脑袋。

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那边开饭的场景。

只见众人围着一口巨大的沸锅跳舞,锅旁边放着一张大长桌,桌上红的白的糊一片,只剩下些残皮碎骸,看不出宰杀的是什么动物。

他们丝毫不浪费,哪怕是地上的残渣,也用手指扣起来吃掉。

吃干净后,众人开心地鼓掌。

宴北辰看向她,招手示意她走近些。

画酒依言走了过去。

他扶近她的脑袋,轻声问:“看见什么了?”凉息落在她耳侧。

画酒转眼盯着他,如实作答:“看见食物掉在地上,他们会像小鸟一样,捡起来吃掉。”

她只看见了他们的弱小。

宴北辰哭笑不得。

因为她很弱小,所以只看见他们的弱小。

而他很恶劣,所以只看见他们的恶劣。

他问:“你觉得那些人可怜么?”

画酒反问:“那殿下觉得他们可怜吗?”

“我是在问你。”

“可殿下的答案,就是我的答案。”

第30章030

宴北辰被她的话整沉默了。

半晌, 他叹息,拍拍她的肩,故意想吓她:“你口中的小鸟们, 看你只像食物。”

画酒心下一沉。

再往草丛外看去,那群人没吃饱,手舞足蹈,又重新绑上来一个活人, 捆在大长桌上。

他们用帕子堵住食物的嘴,寒刃划开柔软的腹部, 取出喜欢的脏器,依次丢入大锅中涮熟。

甚至贴心取来大叶子,团成碗的形状,用来接食物放出的血,等凝结成块后再涮。

为了保证食物的鲜活性,直到仪式末尾, 他们才舍得开涮腰子和心脏。

简直是群魔乱舞。

画酒有些反胃,捂着嘴跑开, 扶着旁边红色的大树干呕。

但没时间给她平复心灵创伤。

宴北辰拉起她就要走:“走了。再不走, 你口中那些小鸟,就该拿我们当夜宵了。”

于是两人很干脆地跑了。

跑到一半,画酒反应过来:“为什么我们不直接跑, 还要留在那里,看他们吃饭?”

宴北辰心想,她这反射弧真够长的, 平静说:“因为不让你亲眼看到, 你就会像现在一样,拼命问问题。”

他最讨厌问题多的人。

麻烦。

今夜画酒胆子特别大, 问题也特别多,她又问:“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跟着他们去部落?”

她更想知道这个。

照理说,那些人打不过他,宴北辰不想去的话,谁也不可能压着他去。

“……”

宴北辰懒得回答她了。

还能因为什么,故意吓她,想看她出丑呗。

但这种话,他是决计说不出来的,晃到路边,砍下来一片硕大圆叶。

他抱着少女坐上去,岔开这个话题。

圆叶载着两人,向邪堕星的方向飞。

“不许再问问题。”

眼看少女张口,宴北辰打住,“再问扔你下去。”

于是好奇少女安静了。

路途遥远,这叶子飞起来又慢吞吞的,估计还有好几天的路途。

宴北辰眉目阴沉。

他赶时间,需要在压制不住毒性前,赶到出口。

在大荒的第十日午后,两人终于停下。

抬眼看,紫色太阳的下方,一道银线牵连着小小光点。

看似很近,实际上两人离那还有十几里的路。

之所以停在这里,是因为宴北辰已经压不住体内的毒。

他撑不住了。

黑衣青年难得失态,单膝跪在黄沙上,大口大口的鲜血吐出。

“你怎么了?”

蓝衣少女焦急跑过去,跪在他面前,捧起他的脸。

要是平时,他一定把她的手狠狠拍开。

但现在是特殊时期。

他连眼前的她都看成好几个重影了,只能虚弱向现实低头,任由她冒犯。

画酒心疼去擦他脸上的血。

那些血却越来越多,根本擦不干净。

她的声音有些破碎:“殿下,你到底怎么了?”

宴北辰好不容易恢复些神智,死死抓住她的手,抬起鹰般狠戾的眸:“听着!等到天完全黑下去,太阳变成邪堕星,门就会出现。”

他看着远方,“你朝那边走,走到尽头,打开那扇门就可以离开,不用管我。”

时间来不及了。

在他死之前,他希望她能离开这里。

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好心,只是尸体是走不出大荒的。

他不想让她死在这里。

不可否认,少女于万军中那一箭,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但不能打消他要杀她的想法。

他只想把她一起带出去,哪怕是一具尸体,也不能留在这里。

听见宴北辰让她独自离开,画酒拼命摇头。

他恐吓她:“大荒有很多蛮夷,你留在这里,会被抓起来吃掉。”

远处的草丛有窸窣动静。不友善的目光正往两人的方向观望着,只是男人手中的长刀令他们畏惧,不敢轻易靠近。

宴北辰眼风带到那处,冲少女轻声道:“再不走,你可就走不掉了。”

他边说边吐血,肤色本就苍白,现在彻底变成一张白纸。

画酒赶紧安抚他,让他别再说话。

慌乱间,她终于想起十天前,宴北辰曾说他中毒了,马上就要死掉。

原来不是假话。

画酒生平第一次希望,那是他在骗她。

于是她捧起他的脸,最后一次认真问道:“宴北辰,你究竟中了什么毒?告诉我好不好?”

她的眼神像一只可怜的小鹿。

像长命死之前那样可怜。

宴北辰愣了一瞬,想着她反正也活不长了,干脆告诉她,好让她死心离开。

他苍白一笑:“离魂草。”

说完这句,青年抬眼看向少女身后,那是大荒独有的紫色太阳,也是他这一生,最后的落日。

随后眼前陷入无尽寂暗,倒了下去。

他想,等他再睁眼时,往生骨就该回来。

本来他想带她出去的,可惜……看样子,她出不去了。

大荒是不能将死物带出去的。

他不能带走死在大荒的她。

熟悉的死亡感觉如潮水般淹来,宴北辰手中的刀被人抽走。

这不是他第一次死亡。

浮沉潮水间,唇上传来奇异的触感,有海草碰在他脸上。

香甜气息萦绕在鼻翼。

有人握住他的手,鲜甜的温热液体流入唇齿,涌入身体,复苏枯寂。

宴北辰依旧睁不开眼。

昏迷时,他感觉有人背起他,深一脚,浅一脚,在漫天黄沙中艰难前行。

有水滴在他手背上,像是大荒在下雨。

可大荒十年也不会下一次雨。

等他睁眼醒来,已经到了大荒尽头。

紫色的太阳沉落,邪堕星升起,世界彻底黑暗下去。

体内余毒完全清解,却没有比这更可怕的时刻。

窒息的感觉再次淹没他。

一滩死水中,他看见少女贴近的脸庞。

她的眼圈红红的,像小兔子。

这是张很熟悉的脸,他见过她温柔时的表情,也见过她冷漠时的表情。

见他醒来,少女的唇上还染着鲜红的血,妖异美艳。

她不提将他带到这里的艰辛,只眉眼喜悦道:“我曾经也中过毒,后来一位好心的前辈救了我,我吃了一种很神奇的草药,血液能解百毒。”

她喂了他很多血,将他半背半拖到这里,明显已经坚持不住,快要倒下。

却仍旧要骗他。

宴北辰静静盯着她,并不拆穿她的谎言。

世上只有悯生花可解离魂草的毒。

除非她中过的毒是离魂草,而吃下的神奇草药,又恰好是悯生花。

加之特殊体质,她的血液才能成为解药。

宴北辰忽而愤怒,一把拧住少女的手腕。

他的力气非常大,画酒被他捏得皱眉。

他沉声说:“以后这件事,不要再给别人提了。”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不然说不出这种话——毕竟她都要死了,还谈什么以后。

眼前的少女满眼赤忱。

宴北辰忽而想起丧钉消失时,她冷漠的样子,如高不可攀的冷月。

让人不寒而栗。

随后,就是绝情迅疾的一刀,劈面而来。

可就在刚才,她用刀割开了手腕,以血渡给他。

原本,他是想让她死的。

可她却选择救他。

邪堕星下,银色光圈的门已经出现。

埋伏在附近的蛮夷已经等不及,冲两人慢慢逼近。

门已经出现,门前的两人还在腻腻歪歪。

蛮夷们本来打算看他们怎么出去,现在却没有耐心再等,只想吃晚饭。

宴北辰听见了远处的动静,没有搭理,眼睛死死盯着她。

少女用毫无保留的赤忱爱意包裹他,这一刻,再没有比这更强烈的感想。

她救了他。

但此刻,他依旧想杀了她。

对,他应该杀了她!

那个踩碎他掌骨,和害他断眉的人,都是她!

并不是梦。

那些伤痕切切实实留在他身上,差点害死他。

如果不杀她,未来某一天,她就会杀死他。

世上奇异的事很多,宴北辰并不对此感到惊奇。

即使是在虚无缥缈的梦中威胁他的人,也要铲除。

宴北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眸中盛满华彩,亮得惊人。

他没有理会那些逐渐逼近的蛮夷,只满眼深情地哄她:“看见邪堕星了吗?那里就是出口。往那边走,走过去,不用管我。我现在动不了,你先去外面等我,我随后就出去找你。”

画酒转头注意到危险,摇头拒绝:“我们要一起出去!”

这一刻她态度坚决,倔得令人心烦。

其实他在骗她。

离开大荒的办法,并不只是找到出口,否则里面关押的人早就跑光了。

最重要的是,必须杀死梦境中惧怕的人。

等到无所惧怕,才可以从这扇门安全走出去。

或者由这种人打开门,跟着他出去,否则就会被甬道内,梦中所惧怕的怪物吞噬。

宴北辰让她独自出去,是想让她死。

但他一定要杀她的。

他不能留一个会威胁到他命的人。

他知道,她会杀了他。

或许在梦里,或许在未来。

自从长命死了,宴北辰已经对这个世界不抱善意。

内心只剩下疾啸的风,风过之地只剩荒凉,所有念头都变成——

让她过去!让她死!

他疯狂地想,只要她死了,他的未来将是光明大道,长安无忧。

没有人会威胁到他。

然而少女泪盈于睫:“我不会抛弃你的。”

宴北辰内心的风忽然停了下来。

他陷入诡异的静默,反复咀嚼着这七个字。

他的世界开始坍塌。

废墟之后,有奇怪的藤蔓缠绕上来,痛得他无法呼吸。

他看着少女手臂流血不止的伤口。

那是为了救他留下的。

这一幕给了宴北辰太大震撼。

“她这么蠢,还要被我骗,真的好可怜。”

他心底第一次觉得,骗别人的真心,是件不可饶恕的事。

她不坚强,又爱哭,弱小还没用。

可是她竟然背着他,在黄沙中,走了十几里,也没有扔下他。

这样一截路途,放在以往,根本不值一提。

可在大荒里,它太沉重,压得宴北辰喘不过气。

为了活命,他什么都可以抛弃。

可她为什么这么傻,不愿意抛弃他这个负累,独自逃生?

她好蠢啊。

她好蠢啊!

他从未觉得十几里那样遥远,远到爱红眼的小姑娘流了一路的眼泪,还是背着他来到出口。

好奇怪,这一刻他的心情平静下来。

他不想杀她了。

宴北辰想,未来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抛弃她。

“我不杀你了。你别哭。”

他抬手擦去她的眼泪。

声音很小,画酒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他咬牙,忽然很大声,“跟在我后面!”

再不过去,那些蛮夷锅里就要煮他们了。

紫线牵连着天上的邪堕星,另一端系在银色光圈构成的门上。

在持铁叉的蛮夷追上两人前,宴北辰跌跌撞撞拉开门,牵着少女走了出去,消失在门的另一端。

“他们竟然真的走出去了!”

为首的蛮夷扔下铁叉大呼。

没有被门绞杀,活生生走出去了!

简直是奇迹。

大荒里的人,大部分都是神族丢进来的死囚。

自古就没人走出去过,直到两个异类出现。

那两个男人也是神族丢进来的死囚犯。

他们几乎杀光同时期大荒中的所有人,用鲜血试出来离开的办法。

他们离开后,再也没人知道如何活着出去。

见又有两个人成功离开,首领大喜过望,随手指派一个干瘦的人过去探路。

干瘦的人进去了,随后门内一声惨叫。

那人死在里面,血淌了一地。

还害大家损失了一块可食用的生肉。

蛮夷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