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023
赤莲夫人指着他, 气得发抖:“宴北辰,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公然弑母?!”
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 简直要把他吓死了。
宴北辰笑笑,挡在画酒身前。
他抬眼看了一下阿莉,就像才发现她。
“阿莉回来了啊,在幽冥州玩得开心吗?”
为着刚才那一箭, 阿莉心头不悦,蹙眉并不接话。
转念又想, 她的行踪,宴北辰怎么这样清楚?
动静闹得太大,连魔尊都惊动了。
巫樗走过来问:“怎么回事?”
赤莲夫人美眸中泛出水汽,受了莫大委屈,抢先把事情复述一遍。
“神族?”
宴北辰打断她继续添油加醋的行为,“是神是魔, 那都是本殿带回来的人,轮不到魔后置喙。”
倒是没反驳他故意射的那一箭, 是想置魔后于死地。
“对吧, 父亲?”
他只看向巫樗。
巫樗眼神中闪过心虚。
连忙打岔,引开这个话题。
想趁乱揭过此事,让宴北辰赶紧把人带下去。
对于他的反应, 宴北辰丝毫不感到意外。
高大的玄衣青年递出手,牵住身后受惊的少女:“走吧表妹,咱们大度些, 别学得那些小肚鸡肠, 上不得台面的行为。”
画酒下意识牵住他,想离开这个紧张的环境。
赤莲夫人却不依不饶, 坚持画酒身上,就是有神族气息,要搜她的魂。
她认为巫樗此举,是有意偏袒宴北辰,心中不忿,狠狠剜了一眼高挑的玄衣青年。
本来宴北辰都打算离开,听见这种话,转过半张脸。
他身量极高,看谁都半垂着眼,显得轻蔑无礼:“本殿没记错的话,魔后是神族赤州的人吧。”
赤莲夫人接不住这句话。
青年站定,冲巫樗示意,“父亲,我很怀疑,魔后就是神族来的奸细,要不先把她拉下去搜一搜?是神族的话,即刻诛杀。”
“宴北辰,你放肆!”
赤莲夫人已经气得眼冒金星。
宴北辰静静盯着她,情绪格外平稳。
巫樗当然不可能听他的,真把魔后拉下去。
宴北辰也很清楚这点。
他拉着少女径直离开,懒得再听身后那个女人发疯。
随便他们怎么闹。
反正又不是他儿子的婚宴,闹得把脸丢出魔界,他才高兴呢。
*
场面闹得很难看。
等处理完一切,巫樗已经心力交瘁。
其实他相信赤莲夫人说的话。
但他并不能让人去深究,那姑娘身上神族气息的来源。
过了几日,估摸着风头过去,巫樗让人把画酒带到他面前。
少女神情不太自在。
巫樗慈爱道:“好孩子,你别害怕,我是舅舅,不会伤害你。”
画酒压下心中波澜,行了一个标准的魔族礼:“舅舅。”
巫樗让侍女别光顾着看戏,快去把表姑娘扶起来。
“都是一家人,以后见我,不必多礼。”
他的话客套,画酒却不敢真信。
简单寒暄几句。
巫樗令侍从捧来各色糕点,说都是萝灵姬以前爱吃的,让画酒多少尝尝,看喜不喜欢。
那些糕点太甜,甜得发腻。
画酒不喜欢。
硬着头皮尝了两块后,才被允许离开。
回去的路途,一棵浅黄色的花树下,青年抱臂半靠着。
看见画酒,他扬起脸,屏退她身后跟着的侍女,询问巫樗和她说了些什么。
倒是没说什么。
画酒一五一十告诉他了。
想起什么,又补充道:“魔尊请我吃了糕点,挺甜的。”
听到这里,他忽然凑近她。
小姑娘受不了他的靠近,往后退了一步。
她手指上还残留着糕点的残渣,宴北辰抓起她的手,不由分说,用力擦去那些残留的微甜气息。
他讥讽:“敢吃他给的东西,简直是疯了。”
画酒抬起眼,不明所以。
宴北辰却没有再解释下去的念头。
这段时间他似乎挺闲的,经常去她的小院晃荡。
巫樗似乎更闲,动不动就喊画酒去叙话。
画酒像个球,在这两父子间周旋,时刻紧绷,精神状态直线下降。
有一次,巫樗甚至当着宴北辰的面说:“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找舅舅替你做主。要是老三敢欺负你,舅舅也不会放过他。”
语气完全不像是开玩笑。
宴北辰随口答道:“表妹这么招人喜欢,谁会欺负她?”
巫樗大笑。
他很满意这样的回答,父子俩的关系倒是拉近不少。
画酒的黑化进度中止,总算得以喘.息。
又忍不住深思。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曾经珈泽哥哥养她,是为了救青瑶。
她的凝血困难,就是那段时间日日放血,又强行用药止血留下的后遗症。
真是噩梦。
画酒摇摇脑袋,忍不住困惑:那宴北辰又是为什么?
她低下头,看着圆头绣鞋上那两颗莹白的珍珠发呆。
她不能给宴北辰提供价值,偶尔还会给他添麻烦。
好奇怪。
她完全看不透他。
只能趁他心情不错,试探问道:“当时,殿下为什么会救我?”
她说的是苍野的事。
青年转眸盯着她的脸,气定神闲指着自己的额心:“因为萝灵姑姑托我去寻表妹,而我表妹额心,就有这样一颗朱砂痣。”
“大概是亲人之间的熟悉感?”
他随口胡诌,闭上眼睛躺在美人榻上,墨发披散开来。
画酒微笑:“萝灵殿下,是位怎样的人。”
她问起从未谋面的“母亲”。
这个问题根本不用思考。
宴北辰脱口而出:“是个蠢货。”
听见这样的回答,她很吃惊。
“至于原因,阿七别问。”
漂亮的青年睁开眼,他微笑着,那笑却透着一层寒意,“因为我不想说。”
画酒便识趣不问了。
宴北辰轻笑。
已经很久没人,在他面前提起过萝灵姑姑。
萝灵姬当年放弃继承人的身份,和一名神族侍卫私奔。
这种行为在他看来,那确实是蠢透了。
旧事牵扯颇广。
当年萝灵姬私奔,抛弃年幼的他,导致他孤立无援,被迫前往神界为质。
在神界的五百年,并不是件痛快事。
那些冷漠的、高高在上的神族面孔,令人厌烦。
后来神魔大战,他淬净血脉归来,没有死在神界。
他向巫樗证明了自己,终于得到认可,有资格回到魔界。
这时候,他那已经死去的姑姑倒是想起他了,通过残留的灵识托孤,让他帮忙救救她的女儿。
宴北辰果断拒绝。
他觉得麻烦。
最后不知想到什么,他还是去了苍野深处。
越往前行,毒烟越浓。
他没找到所谓的表妹。
大概是死了。
宴北辰拍拍手上泥土,站起身来:“萝灵姑姑,这可怪不得我了。”
返程途中,他遇见画酒。
远远看见她身形那一刻,他就感受到迟钝的痛意,绵绵密密,像有人拿着把锤子在砸他的骨头。
也是那时,本来他以为早就忘却的事情,逐渐拨开迷雾,在脑海中变得清晰。
他刚被扔去神界的时候,刑罚台上,真实的记忆是,神界一位好心的小姑娘救了他。
她的额心绘着神印,漂亮得不可方物。
少女揉了揉红彤彤的眼睛,脆生生问他:“你还能站起来吗?是这样的,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所以我求他们不要杀你,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比起这种短暂迷幻的美感,他印象更为深刻的,是浴火重生时的痛。
火焰舔舐过他的每一寸骨。
痛苦的血泪中,他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刑法台上,同样的场景。
梦中与过往记忆不同。
神界暖金的阳光洒下来,模糊了身前人的眉眼,他隐约看清,是位傲慢无礼的姑娘踩碎了他的手。
梦醒了,宴北辰浑身骨头都碎了一遍,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哪里痛。
脚边这个神族少女脏兮兮的,让他联想到不美妙的记忆。
他有些嫌弃,不准备搭理她。
可少女仰起脑袋,抬起清澈的眼,手掌也脏兮兮的,扯住他的衣摆求救。
“她的眉心,有颗极小的朱砂痣,长得很漂亮。”
宴北辰脑中响起萝灵临死前的话语,顿住脚步,望着那颗朱砂痣出神。
他蹲下来,掐起少女的脸。
那双眼睛看起来,还真是特别……特别想让人摧毁。
宴北辰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明明他连萝灵未出嫁时的样子,都还记得清楚。
却想不起来在神界时的很多事,像是被人硬生生挖走了一般。
少女那双燃烧着熊熊求生欲的眼睛,让他想起年少时的悸动。
那时的他,好像也是这样求救。
面前的她,看起来和那时候的他一样可怜。
目光下移,她的手也碎掉了。
没有人怜悯这样可怜的生命。
沉思时,他在心中搜寻救她回去的理由。
救没用的人,是违背他处事原则的。
但可以救有用的人。
他找到了说服自己救她的理由。
难得好心,救一救她,更救一救年少时的自己。
为了救她,宴北辰付出了高昂的成本。
他把自己性命相关的往生骨放在了她身上,填补她心房的空缺。
他生来就是邪魔。
邪魔当然不可能只有一条命。
那块往生骨,就是他无数次重来的机会。
所以他并没有开玩笑,她还真是他独一无二的无上珍宝。
第24章024
这种单方面的奉献行为, 显然不符合宴北辰的为人。
他有另外的考量。
——把往生骨放在画酒身上,好处就是,哪怕有一天他死无全尸, 只要她还安然活在某处,他就能有重来的机会。
邪魔,就是这么诡计多端。
所以,在韩州再次见到她时, 他就觉得很不妥。
小姑娘好像有自己的想法了。
那确实不能,总扔在看不见的地方。
他只好找借口, 把她带在身边时时看着,免得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这表妹突然嫁给别人了。
带着他的往生骨嫁给别的男人,想得倒是很美。
宴北辰扯唇笑笑,他又不是慈善家,不干这种给别人裁嫁衣的蠢事。
面前的少女正垂眸思考。
他出声打断她:
“我告诉你, 你可别急着感谢她。你以为她很喜欢你?喜欢的话,谁会把亲生孩子扔掉。不过是临死前, 顺口提起你罢了, 虚伪得很。”
他撑着下巴淡笑,想看少女泄露的悲伤。
邪魔就是这样恶劣。
他讨厌看见虚假的爱,也讨厌看见别人快乐。
他不快活时, 便要将血淋淋的真相撕开给别人看,让所有人和他一样痛苦。
而他总是不快活的。
所有的情绪都是装出来的,以此迷惑周围人, 把他当成有喜怒哀乐的同类看待。
此刻他生出恶趣味, 想看见她哭。
但画酒不觉得悲伤,哭不出来。
甚至没有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只安静沉思着,原来这就是常嬷嬷身上的矛盾所在:
因为萝灵不喜欢她这个“女儿”,所以常嬷嬷也不喜欢她这个表姑娘。
又因为她是萝灵唯一的骨血,不得不用心照顾她。
知道缘由,才不必时时揣测,担惊受怕。
没有看见意料中的反应,宴北辰心底的恶意,悄悄长大些许。
他还想再说些令她伤心的真相,巫樗的侍女却突然找过来,打断了他的话。
素衣侍女低眉敛目:“表姑娘,魔尊大人有请。”
看样子,又是巫樗有事要见她。
画酒还没开口,宴北辰就不耐烦道:“就他一天事多。”
“阿七快去吧。”
他佯装大度,“虽然留我一个人在这里,会显得很可怜。但是不用管我。”
画酒:……完全没有觉得他可怜。
她跟在侍女身后离开,宴北辰才坐起身,表情淡漠。
青年垂下眼,鸦羽般的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他摸上右耳三枚冰凉的丧钉。
本来,是有四枚的。
其中一枚,在苍野那个短暂的梦境后消失了。
梦中傲慢的背影,竟然在此刻,与远去的纤弱少女逐渐重合起来。
宴北辰眯了眯眼。
忘记说了。
他还有一个秘密:他生来,就是个死不透的魔头。
他是逆天而生的异类,天道容不下他。
宴北辰抬起两只手,宽大的袖滑落,露出没有血色的手腕。
这两只手腕上,有看不见的七十二重天罚锁咒,像一柄悬在头顶的斧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砍掉他的脑袋。
毫无疑问,没有人想死,宴北辰亦不例外。
他不愿意接受必死的结局。
天命?
宴北辰讪讪一笑。
天命才是真正该死的东西。
他已经等了很久,是时候亲自去林州一趟,完成收割。
不过收割前,还得放出血饵,才能钓到更想钓的鱼。
*
巫樗将画酒叫过去,并不为旁的事。
隔着桌案,他推给她无数魔界青年豪杰的画像,笑容慈祥。
“并不着急,却可以先相看着,把婚定下来,毕竟好青年可不等人哪。”
这种话由巫樗来说,显得没什么信服力。
但仗着画酒年纪小,不知道他以前那些风流破事,他就厚着脸皮装大尾巴狼。
自从其赛成婚,巫樗就好像得了某种奇怪的病,非常喜欢给周围人张罗婚事,当牵线月老。
但是宴北辰不在周围人这个范围。
他会阴阳怪气怼人,可怕得很。
巫樗才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画酒的脾气就很好,巫樗喜欢给软柿子推销,避免被骂风险。
巫樗笑得和善,显得真心实意,似乎处处替她着想。
画酒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看着桌案那沓画纸,她心中溢出些许苦涩。
她很清楚,她想嫁的人,绝对不会出现在其中任何一张画像上。
如果面前这些选择早一些出现,她根本不用纠结。
她原本的目标,就是拼命想抓住一切可以依靠的。
哪怕不喜欢,也可以眉头不皱地嫁给他。
她太需要得到别人独一无二、名正言顺的偏爱。
常嬷嬷曾说,成为男人的夫人,便能得到他的爱。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
画酒却当了真,将它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牢牢抓住,不肯放手。
命运阴差阳错,像回旋镖,扎到她最初预想的目标上。
可顾州一行后,她已经彻底改变想法。
从费娘子身上,画酒明白,并不是因为成为别人的夫人才能得到爱,而是因为很爱,才能嫁给他,成为他的夫人。
于是这一次,她不想再向恐惧妥协。
画酒拿起那沓纸,笑得温柔:“舅舅,我会好好考虑的。”
她完全不会考虑。
转身离开巫樗的视线,那沓纸被画酒仔细叠入袖中,方方正正,整整齐齐,被掐出的褶痕无比锐利,像开锋的刃面。
回到院中,画酒坐下,引燃了那沓纸。
起伏明灭的幽蓝火焰中,少女漂亮的脸一半软弱,一半惊艳。
火焰舔舐到了她的指尖。
画酒依旧没有停下来,看着火焰燃烧。
软弱的那半张脸痛得流泪,而惊艳的那半张脸在笑。
她太过了解自己,只好以刻骨铭心的残忍方式断绝退路,留下唯一一条险境,才能逼迫自己走下去。
因为此刻的她,如此想要得到他的爱。
如果不能大胆尝试一次,她余生都不得安宁。
与大胆同在的是胆怯。
画酒害怕,或许明天,自己就无法坚持,只好以痛铭记此刻,铭记她的选择。
这就是她想要的。
等到指尖的火熄灭,画酒的软弱也烧完了。
她站起身,若无其事用纱布包起受伤的两根指头,颤抖擦去流了半张脸的泪。
心中冲出一个想法。
她现在就要见到宴北辰,迫不及待。
她要见到,这个她不惜烧死软弱,也要坚持的,可选范围之外的选择。
画酒步伐急切寻出门。
她想见到他,为颤抖心灵增添一丝笃定。
她想知道自己并没有做错。
她甚至已经想好对策。
要是宴北辰随意问起她手上的伤,那她也并不担心,只用说是不小心被烛火烫到,就能糊弄过去。
他不会纠结这种小事。
因为他对她无心,所以不会在意。
他是无心之人没关系,画酒想,她可以捧出很多爱,弥补他缺少的那一份,甚至比他缺失的还要多很多。
可画酒没有找到他。
洒扫的侍从说,三殿下已经离开,归期不定。
画酒落寞转头,回到自己的房间。
去时轻快的路途,回来时走得她冷汗直冒。
明明是同样的路,可走回来就是艰难。
手指迟来的痛意,痛得她几乎站不直身子。
画酒回去后发了一场高热,高热退了,她又成了那副呆板无趣的样子。
那个能笑着看火焰舔舐自己的姑娘,昙花一现,消失在无人在意的角落。
宴北辰在林州待了一年。
这点时间对魔头来说,实在是指缝流下的沙子,不值一提。
他回来时,看见的是沉默少言的画酒。
她安静坐在桌边。
他并不知道 ,她从无比期待见他一面,到心灰意冷,等了足足一年。
画酒等到绝望时,他又回来了。
又回来动摇她的心。
看见他走进屋,画酒依旧淡淡坐在那里,没有起身的打算,只喊了一句:“殿下,你回来了。”
她没问他去了哪里,只说他终于回来。
他就像不可捉摸的风,山雾林间,随意徜游。
她喜欢他的自由,可又深知自己只是个无趣的姑娘,不能让他为她停留驻足,只好微笑着看向他。
宴北辰完全没有这么多想法。
要是让他知道画酒脑子里想这么多,他一定敲敲她的脑门,看看里面是不是被虫子蛀了。
他累死了。
半倚半靠在美人榻上,黑靴搭在榻外,真成了一副潇洒美人图。
画酒指尖的伤全都好了,完全看不出被烧过的痕迹。
一年过去,她的痴心妄想痊愈。
于是她能微笑面对宴北辰了。
这一年里,巫樗锲而不舍,又给她介绍新的青年才俊。
画酒觉得挺神奇的,魔界的青年才俊一茬接一茬,韭菜似的,根本割不完。
这次她准备妥协了。
这本来就是她最开始的目标,兜兜转转回到原点,也是很好的结果。
少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美人榻上,黑靴青年没有睁眼,他手中却凭空变出一盆花来:“答应替你种的花活了。”
画酒忽而抬起眼。
他手中流光溢彩的神花,是她的芙染花。
宴北辰坐起身来,撑着下巴,歪头看她:“还是个小姑娘,干嘛这么着急嫁人?”
巫樗这次给她准备的相亲,闹得大张旗鼓,连远在林州的宴北辰都听说了。
画酒低下脑袋,没有答话。
因为想活下去啊。
神族百年一劫,现在的她已经没有神心,如果找不到拥有强大灵力的人双修,实在没有别的活路。
在此之前,她得把自己嫁出去。
如果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那和强大的人在一起也很不错。
虽然这种想法卑劣又可耻,但生扛劫雷的痛,她不想再尝试一次。
那种痛,是用你全身的血液冻成冰锥,再用这冰锥,一寸寸凿碎你的骨头,凿碎你所有的骨气。
画酒只想活下去。
她的哥哥曾经以命换命,想置她于死地。
可越是这样,画酒越要长长久久活下去。
她清楚哥哥有多恨她。
但她却不能如他所愿去死。
她要活在这世间,活到那些恨她的人都死去。
她需要强大的力量拯救自己,无关情爱。
任何男人都可以。
画酒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要向宴北辰如实袒露她的卑劣,以此彻底掐灭她的妄想。
见她这样认真的表情,宴北辰误会了少女的想法:
“不会还记挂你那如意郎君吧?”
画酒愣住。
要是他不提,她都快忘记韩明承是哪号人物。
宴北辰想了一会,终于想到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这样吧,阿七别急着相亲。韩州时我搅黄了你的婚事,想想也很是过意不去,不如我来娶你。”
他说这话时,脸上半点没有过意不去该有的样子。
画酒好一会才回神问:“你说什么?”
语气又脆又凉,像冬季霜雪。
宴北辰重复:“赔你一个如意郎君。”
“你要娶我?”
少女不敢相信。
“骗你做什么。”
青年神采飞扬,看着那盆花,“等到这株芙染花开,我就回来娶你。”
第25章025
宴北辰是个行动派, 当天就拉着画酒去找巫樗。
巫樗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出乎意料,没有立即反驳。
看向画酒时,他立马换上慈爱面孔, 循循善诱道:“好孩子,你有什么想法?不用担心,大胆说,舅舅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在他眼中, 画酒成了被宴北辰拐骗的小可怜。
巫樗一生专注于两件事:
一是哄骗良家少女下水。
二是解救被别人哄骗的失足少女。
这下子到了他的专长,他目光炯炯盯着画酒, 解救她的成就感,已经提前溢出来了。
画酒行了个礼,语调抖得不成样子,却还是认真又坚定地说完:“我喜欢三殿下,愿意嫁给三殿下。”
巫樗失望收回目光。
宴北辰笑得越发张扬:“看吧,没骗父亲, 我可从不干强迫小姑娘的事。”
他语气无辜。
巫樗痛心疾首,让宴北辰滚出他的视线。
对于能往巫樗心里扎刀子的机会, 宴北辰是从来不会轻易放过的。
他慢吞吞拉起画酒, 故意拖长语调:“小未婚妻,我们走。”
两人的婚事就这样定下。
在这之后,他出入画酒的院子, 就更加方便随意了。
连常嬷嬷都没理由数落他。
魔界本就民风开发,何况是有婚约的年轻人。
大家都表示很理解。
惟独魔界一众芳龄少女哭花了眼。
其中最伤心的,要数幽冥州王的女儿——苏木子。
幽冥州王被她哭得头痛, 冷着脸训斥:“不就是一个男人。你实在喜欢, 把你养的那些蛊虫通通往他身上扔,总有一条有用!”
说这话时, 他完全忘记当初对宴北辰的赞赏。
苏木子反驳:“才不是父亲您想的那样!”
她喜欢他,又不是只想得到这个男人。
她只是伤心,他们之间的感情为什么不平等。
她听过他无数事迹,将他当做大英雄,欣赏仰慕着他。
遗憾的是,她还没有找到最合适的时机出现,仰起笑脸,拿出最完美的状态认识他,朝他伸出手说一句:
“你就是王城的三殿下?我是幽冥州的苏木子,很高兴认识你。”
为了以最好的状态见到他,她甚至不惜主动迎合阿莉殿下的喜恶,成为他二姐最好的朋友。
只差一步,她就能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就能认识他。
王城大殿下其赛的婚宴上,苏木子也在场。
当时发生的事她尽收眼底,但她没敢站出去。
于是此后余生,她再也没有机会,站到他面前。
他已经有了心上人。
那个漂亮的浅蓝衣裙姑娘,这样简单,光站在那里,就得到了他的心。
苏木子内心酸涩。
她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光明正大说出心意。
她那样喜欢他,他甚至还不认识她。
虽然她喜欢的,很可能是幻想出来的宴北辰。
但不可否认,她确实对他很感兴趣,很想和他有一段奇遇,成就一段美谈。
虽说遗憾事常有,但这件事她准备了这么久,最后只能无疾而终,未免遗憾过头了。
苏木子有预感,她要伤心上很多年,才能彻底淡忘这件事。
伤心着伤心着,苏木子开始气愤,抹掉眼泪,准备去找大祭司刑灾出气。
都怪他,天天和她提宴北辰。
现在她没戏了,总要找个人发泄怒火,刑灾就是最好的选择。
苏木子找上门时,刑灾正低头看着什么。
他一袭祭祀用的白袍,上面绣着奇植异兽,将身形衬托得清瘦挺拔。
“苏小姐。”
刑灾察觉到苏木子的气息,将手拢入袖中,淡淡抬起眼。
他从案前转过身,眉目疏朗,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苏木子看他这幅样子,有点心虚,可很快又挺直腰板。
她心虚什么,她本来就是冲着找他麻烦去的!
她语气格外豪迈:“来,陪我喝酒!”
她是提着酒坛来的,大有不喝倒刑灾,决不罢休的架势。
刑灾说:“臣不喝酒。”
苏木子强硬递给他:“喝!”
最后苏木子先把自己给喝倒了。
刑灾毫不在意她的失礼,唤来侍女,把苏木子扶了回去。
等侍女和苏木子离开,刑灾才重新取出袖中信纸,传往王城。
飞鸟衔起封好的信纸,一下子被看不见的火焰点燃,消失在空气中。
另一边,千里之外的王城,飞鸟凭空出现。
宴北辰接住刑灾的信,一眼扫完便焚了。
桌案还摆放着另几封书信,都是林州那边的。
说起林州,宴北辰不过在王城待了半月,那边的书信就催命符似的,一封封加急发来。
每次这种时候,画酒就不会凑过去。
识趣离得远远的。
宴北辰发现她后退的动作,随手将林州那边的信推开,冲她说:“阿七过来。”
闻言,画酒先看了一眼桌上的信,思考片刻,垂眼走了过去。
这半月里,宴北辰彻底暴露本性。
一有机会,就拼命把画酒往怀里捞,像只树袋熊。
他特别喜欢抱着她说话。
简直把画酒当做人参果,抱一抱,能多活一百年。
宴北辰惜命,自然不会放过这种好机会。
他的怀抱凉凉的,一点也不舒服。
但画酒并不像以前那样,抗拒他的靠近。
他的拥抱,只是单纯的拥抱,没有逾矩行为。
画酒有时候甚至想,他要是随便一点就好了,这样她的天劫就不用愁了。
算算日子,好像越来越近了。
怀里的少女心事重重,看起来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于是他摸摸她的脑袋,提醒她别走神:“这么放心我,都不问问是谁写的?万一是哪个女人写的呢?”
画酒一袭冰蓝色的长裙,被黑衣青年抱在怀里,有些艰难地转过身,盯着他乌黑的眸,小心翼翼向他求证:“那,真的是女人写给你的吗?”
她还以为是伐弋写的。
宴北辰哭笑不得:“像你这么问,有几个男人敢说真话?”
画酒的心沉了下去。
面上却没有太明显的变化。
宴北辰显然不在正常男人的行列。
他拿起信纸,在她眼前晃了晃,直接承认:“这信,确实是个女人写给我的。”
他开始回想,“我都有些忘了,写信那人长什么样子了……”
画酒赶紧抓住他的袖子:“忘了就别想了。我已经知道,你不用说这么清楚。”
“你知道什么。”
他扯开少女的手,继续说,“还能长什么样,又不是什么怪物,当然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
“她是林州王新纳的小夫人,名叫舟月。听闻是林州王在猎场遇见的美人,柔柔弱弱从天而降,林州王一见倾心。”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嘲讽的笑意,抬手指着上方,生动模拟了一下“从天而降”。
画酒很紧张:“那你不会跟林州王抢吧?”
如果不感兴趣的话,为什么会知道这么详细?
画酒表示怀疑他的为人。
本来逗小姑娘玩,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但她这种怀疑的目光,他很不喜欢。
宴北辰表示受到侮辱:“我眼光有这么差吗?”
他皱眉,简直想把她扔出怀里。
画酒摇摇脑袋:“不差。”
她只是单纯,怀疑他的为人。
得到满意答复,他也不想惹她生气。
“我可不去掺他们的浑水。林州王最近都愁得焦头烂额了,听说他那小夫人,被大夫人的弟弟非礼了,正找他哭诉呢。”
画酒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似乎对他的话极感兴趣。
反常的是,她既不问他,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又不问他,林州王的小夫人,为什么要给他写信。
她只安静盯着他。
于是接下来,宴北辰绘声绘色描绘了如下场景:
舟月说:“大王!大夫人的弟弟要非礼臣妾!大王要替臣妾做主啊!”
林州王答:“美人,你且忍忍!如果我因为他非礼你就要和他翻脸,那么大夫人就要和本王翻脸,大夫人家的十万兵马就要非礼本王!且放他们,先去猖狂!”
总而言之,林夫人的母族手握重兵,实力强悍。
林州王年纪大了,暂时不可能为了美人不要王位。
说起舟月,还得提一提伐弋。
伐弋当初担心幽冥州的人不可靠,想就在影卫之中,挑选姿容出众者送过去。
反正,也不是非要舟月,才能出任“美人计”中的“美人”。
宴北辰却不这么想。
他将面前的圆棋子一颗颗往上堆叠,想看到第几颗时,它们会倒下来。
但它们倔强,迟迟不肯倒下。
于是宴北辰施加外力,轻飘飘推倒了它们。
送倒棋子,宴北辰说:“这么危险的事,当然派幽冥州的人去。要是她蠢笨不堪大用,在林州暴露,那到时候需要担心的,也轮不上我。”
……
画酒听见他夸张的形容,忽然想起韩州城外,那个被伐弋带着,进入他营帐的美人。
她问出心中疑惑。
宴北辰肯定她的猜测:“对啊,就是她。阿七真聪明。”
得到夸奖,画酒表面微笑着。
心却极快地沉了下去。
她很介意,他用这样轻慢的态度,在她面前聊着别的女人。
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认为画酒并不介意这种事。
正是这种理所应当的“认为”,令画酒感到伤心。
他眼中完美的夫人,大概就是这种,不会计较的大度姑娘 。
但画酒一点也不大度。
如果可以,她希望他的眼睛里只能装着她,永远只看向她,不要提起别的任何人。
她喜欢他,想把他藏起来,让他完完全全,只属于她一个人。
画酒知道这种想法不对,甚至有些病态。
但她改不了。
想要实现这个目标,其道路注定是充满艰难险阻的,非短时间能达成。
于是画酒只好先装得大度一些,让他什么话都敢告诉她。
窗外冷风迭起,搜刮着院外那几棵秃树。
画酒看向窗外枝头,那几片好不容易重新冒出来的新叶,正颤颤巍巍,看起来又要离家出走了。
终于,那几片叶子飘走了。
宴北辰也待够了。
他站起身,顺手拿起桌上的信,准备动身,前往林州。
“我要去林州一趟,短则数月,长则两三载。这段时间,阿七可要乖乖的,不要被别人欺负去了。”
他俯身捏捏她的脸蛋。
画酒正低着头,听见头顶上方的声音,不以为意。
她根本找不到他,又怎么告诉他呢?
正想着,忽然,眼底出现两只雪白的铃铛。
铃铛上缠绕着枝枝蔓蔓的花纹,在黑衣青年的大掌中,显得格外秀气。
画酒抬起头。
他说:“这是一对传音铃,给你一只。你要想联系我,摇响你手中那只,哪怕千里之外,我这只也能听到。”
他微微俯身,在她耳边低声笑,“要是有人找你麻烦,就告诉我。”
他回来替她撑腰。
画酒满眼惊喜,小心翼翼收起那只铃铛。
她问:“那没人找我麻烦,也可以找你吗?”
“……”
虽然宴北辰看起来很闲,但他自己其实并不这样觉得。
想了想,他露出一个没什么意义的笑:“当然。要是你乐意。”
他唤来长命准备离开,画酒坚持,要出去送他。
两人来到院外。
远处是起伏连绵的黑色山脉,少女一袭白色披风,站在风口,微微仰着脑袋看他。
风渐渐大了,把她的帽子吹了下去,露出两只狐狸耳朵般的尖髻。
连额边的短发也给吹乱了。
寒冷凛冽,刮在脸上,切出细小的口子。
很痛。
宴北辰淡淡看着她,没有帮她重新把帽子盖上的想法。
于是画酒把手伸出披风外,自己盖好宽大的帽子,只露出尖俏的下巴。
她走近长命,摸摸它白到透明的毛发,与宴北辰告别。
比起她的不舍,他可淡定太多了。
无所谓地晃了晃腰间那只铃铛,示意她别忘记,随即转头,乘着长命绝尘而去。
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画酒才慢吞吞挪了回去。
宴北辰离开王城后,日子又无聊起来。
铃铛放在桌上,画酒趴在自己的手臂上,看着那只安静躺着的铃铛。
几乎每一天,她都有摇响铃铛的想法。
但她又很清楚,宴北辰是个极其嫌麻烦的人。
要是她总没事找他,他一定会把她当成天大的麻烦事,然后马上甩掉。
画酒摇摇头,把这个可怕念头赶跑。
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要是她能有理由,光明正大去找他就好了。
遗憾的是,总没有人找她麻烦。
画酒期待着期待着,就把麻烦事盼来了。
门外露出一角绣满繁花的裙摆,阿莉敲了敲门:“我能进去吗?”
第26章026
虽然并不太熟, 但为了表示友好,画酒还是站起身,邀请她进来坐下。
阿莉走了进来, 站在画酒面前,眉眼冷淡,像结了一层霜雪。
丝毫没有坐下的打算。
她居高临下道:“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不大好听, 你做好心理准备。”
说难听话,还要提前发布预告。
这就是阿莉。
倒不是因为善良, 而是她真的受不了,别人在她跟前哭鼻子。
听说这个表妹性子软弱。
她只是提醒画酒,别在她面前红眼圈。
真的很惹人烦。
画酒听明白了。
收起礼貌性的笑意,多看了青裙姑娘一眼。
这一眼没什么含义,只是单纯思考,照这个架势, 阿莉短时间应该不会离开。
站着也累,干脆坐下来听她说好了。
落在阿莉眼里, 却成为少女禁受不住重话的示弱行为。
果然如传言般, 是个软柿子。
阿莉冷笑,她才不会怜悯,更不会心软。
神色依旧, 没有软和半分。
魔尊这神奇的一家,都有点爱护短的毛病。
阿莉殿下当然不例外。
她来这里,是因为听说那个没出息的苏木子, 竟然为一个男人哭, 哭完还去找另一个男人买醉的奇葩事。
离谱。
阿莉第一反应觉得是假的,第二反应才是失望。
失望归失望。
反正她也习惯了失望。
几乎身边的每一个人, 都是因为有利可图,才刻意来接近她。
原本阿莉以为,苏木子是例外。
没想到,原来她也和其他人一样。
不同的是,苏木子比那些人更会伪装隐藏,所以藏到了现在。
当然,比起那些追名逐利的,苏木子甚至算得上半个品格高尚的。
毕竟,她既不为她的钱,又不为她的权。
只为她那个讨人厌的三弟而来。
苏木子接近她的心思并不纯粹。
但不可否认,她得到了苏木子提供的情绪价值。
她生来高贵,从不喜欢欠别人什么。
尤其是人情。
为人处事上,她的情感分配,公正公允。
别人给了她什么,她势必要同等回报。
所以作为回报,她决定发挥出应有价值,为苏木子争取最后一把。
然后,她们就能两清。
老死都不必再往来。
阿莉蹙眉,神色更加冷淡:“你是萝灵姬姑姑的女儿,按理说,你该喊我一声表姐。”
“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你与我三弟的婚事,十分不合适。”
画酒没答话。
见少女并不反驳,阿莉继续说:
“能看出来,你这样的姑娘,像温室里的花朵,不能见疾风暴雨,是需要被无数耐心与爱意呵护的。可我三弟,他并不是适合你的良人,也不能给你所期待的……”
“阿莉殿下 。”
画酒出声打断,“我很清楚三殿下是怎样的人。这桩婚事,我很满意。”
她表明态度。
阿莉沉默片刻。
为苏木子争取这事,看似不容易,实则也很难。
她并不蠢,很清楚想完成这件事,从宴北辰身上下手,那肯定是行不通。
只好转换思路,拿捏看似软弱的画酒。
没想到她倒是比想象中硬气一些。
也仅仅只是一些。
阿莉冷笑:“非要我把话说得这么直白?虽然我不太喜欢宴北辰,但不可否认,魔界喜欢他的姑娘有很多。你既不是最美的,也不是最佳的,更不是最合适的。”
这段直白的话,并没有把画酒打击倒下。
她只抬眼,疑惑问:“所以,因为别人更合适,我就要把位子让出来。是吗?”
少女的语气并不强硬,甚至夹杂一丝可欺的稚嫩。
但说出来的话,真是一点不讨人喜欢。
阿莉紧盯着她,企图从她脸上找出破绽。
令她失望的是,画酒的情绪,并没有如意料中那样脆弱。
显得平静过头了。
她看向画酒的时候,画酒也在看她。
画酒不同寻常的平静,源于她对这种高傲轻慢的厌烦。
厌烦到,她忍不住出声打断。
而阿莉被问得有些生气。
魔界鲜少有人,敢拿反问句来接她的话。
阿莉质问:“不属于你的位子,难道不该让出来吗?”
画酒彻底疑惑了。
对面人根本听不懂她的话。
又或者说,是阿莉已经傲慢到,不能接受她直白的拒绝之意。
画酒说:“可起码这一刻,它就是属于我的。如果殿下是来问我愿不愿意让,那我的回答是,我不愿意让。”
画酒不明白。
为什么这些人,总对别人的东西这么上心,恨不得算无遗策,提前一一规划安排。
他们总是爱担心,没有他们的掺合,别人就会浪费所有的机缘天命。
举世皆浊,唯他们清醒。
非要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就是,他们从来不会担心自己浪费了稀缺资源。
好像稀缺资源生来就是属于他们的。
就算被浪费,那也是应该的。
又或者说,他们坚信自身的与众不同,可以审判世上所有人。
以正直之名,慷他人之慨。
画酒忍不住想,如果世上每个人都能这么大度就好了。
让她一个人自私吧。
她垂眸,眼底有一丝微不可见的嘲意。
阿莉没想到她这样不好说话。
最后一次尝试道:“你知道幽冥州的苏小姐吗?无论是身份地位抑或家世,她与我三弟,都是那样般配。”
说起幽冥州,画酒倒是想起来,宴北辰曾和伐弋提起过一次,也没想着避开她。
让她想想。
宴北辰说:“幽冥州那地方,谁强就跟着谁混,比长命还墙头草,根本不用搭理。”
宴北辰不想搭理幽冥州,因为无用。
所以她也不想搭理阿莉,因为讨厌。
阿莉将手撑在桌上,俯身紧紧盯着她:“在很久之前,苏小姐就倾慕我三弟,而你不过临时起意。我保证,你离开我三弟,我会为你寻觅到更合适的夫婿。会爱你,重你,将你当作唯一。”
她的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画酒抬起眼,觉得疑惑。
世上真心千变万化,谁能替谁担保?
她根本不想要更合适的夫婿。
她只想要宴北辰。
“成人之美,锦上添花,哪个词你不明白,本殿仔细给你讲讲?”
阿莉的语气冷硬。
要是普通的小姑娘,几乎要被这话说得抬不起头,深刻反省自身。
但画酒不喜欢她。
不会在意她的话,更不会因为她而反思。
“可我不喜欢成人之美。”
画酒接过话,站起身,平视阿莉道,“也许我可以锦上添花,但绝不会雪中送炭。”
她的语气很轻,却毫不退怯。
“要是你口中的苏小姐,她和三殿下两情相悦,那我愿意奉上祝福。可现实并不是这样。竟然如此,那她和我一样,都不是三殿下中意的姑娘,我又为什么要让给她呢?”
阿莉愣了半晌,重复道:“能锦上添花,却不能雪中送炭?”
她没想到,有人能坦然,把自私说得这样清奇。
画酒漂亮的眸子水润润的,看起来格外动人。
“因为我还在雪中,真的很冷。”
她几乎要流出泪来。
她救不了自己,也不想救他人。
世界如此寒冷,当然要先暖自己。
阿莉在那双水眸中看见了自己。
欲言又止半晌,劝说不动,只能愤愤离开。
说实话,她还挺欣赏画酒的。
毕竟自私的人常有,能把心底自私坦然说出来的,倒是少见。
但这另类的欣赏,不会让她对画酒产生丝毫好感。
如同她不会因为今天被拒绝,而对画酒更加厌恶,进而针对她一般。
阿莉非君子,却也不行小人之事。
这也是她不喜宴北辰的理由。
宴北辰那个人,为了想要的,可以不择手段。
来这里一趟,施压于画酒,已经是阿莉能做出的最大努力。
她还清了苏木子的情分。
成与不成,都不是她能控制的。
大家好聚好散,互不亏欠。
阿莉离开了。
画酒愣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要坐下。
她远没有表现的那样镇定。
只有欲落的泪是真的,她害怕失去宴北辰。
画酒拿出那枚白色的铃铛,紧紧握住,手指颤栗着。
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遇到难以解决的麻烦,画酒反而不敢找他。
因为她不敢告诉宴北辰。
更害怕他发现,她确实不如别人好,然后转头去选择阿莉口中的苏小姐。
绝对不可以。
事实证明,倒霉事总是成群结队出现。
画酒最近心神不定,害怕遇见阿莉,连门都不敢出。
但该遇上的倒霉事,一件也避不开。
你不愿见它,它却要来见你。
今日魔宫二三侍女捧着玉盘,从画酒窗外经过。
薄透窗纸上,投映出侍女们纤细高挑的身影。
为首侍女挽着云髻,轻声叹气:“最近林州那边又在打仗,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身后个子稍低些的侍女取笑她:“你又不是林州人,关心这些干嘛。”
云髻侍女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被瞪的侍女收起笑意,她们都是王城的人,自然没空关心林州的事。
但云髻侍女的小情郎是林州人,免不得要在意。
见云髻侍女生气,她立马俏声求饶:“好姐姐别生气,我开个玩笑。”
末尾侍女簪着流苏,快步追上两人。
她说:“刚刚在大殿上,我听见魔尊为三殿下擅自行动的事,发了好大的火。真不明白,三殿下为何要突然攻打林州。现在林州那边战事吃紧,魔尊并不愿意去救他,听说,三殿下都被逼退至苍野一带了,再往后退,那可就是神族的地盘了……”
侍女们交谈的声音渐行渐远。
画酒听到了这一切。
那枚他留下的白色铃铛,末尾垂着银色流苏,此刻正安静躺在案上。
少女拿起它,紧紧握住,第一次摇晃。
清脆空灵的声音响起,一圈圈荡开。
紧接着,是漫长的死寂。
画酒安静坐在那里,等到铃铛的余音也完全消散。
她缓缓眨了下眼睛,用力捏紧了铃铛,不愿相信。
又摇响一次它。
可依旧没有反应。
这一刻,它变成最普通的铃铛。
或许,是宴北辰骗她玩的,这铃铛本来就是普通铃铛。
除了口头上的承诺,他并未向她证明过什么。
又或许,是另一只铃铛的主人遇到了危险。
画酒沉默良久,抬起眼睑,选择相信后一种可能。
战况不容乐观,他被逼退至苍野一带。
她心中不断回荡着这个讯息。
他被巫樗舍弃了。
画酒却不想舍弃他。
苍野是她此生都不想再踏足的地方。
可宴北辰在那里,她必须要去找他。
哪怕他遭遇不测,她也是要去见他的。
画酒避开侍女守卫,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走到天雀栖息的林中。
看见来人,火红的小天雀展翅抖擞华丽的羽毛,神采奕奕。
在光的照耀下,它细长的脖上,闪烁着明明灭灭的碎光点。
这只小天雀,是宴北辰第一次将她从顾州送回来时乘的那只。
宴北辰留着它也没什么用,便一直养在画酒这里。
她踮起脚尖,轻轻环抱住小天雀的脖子,低喃道:“能不能把我带去苍野?我想去找宴北辰,他在那里。”
小天雀听懂了少女的话,嘶鸣一声,载着她冲入云间。
画酒闭着眼,牢牢抱着它的脖子,才没有被狂风刮下去。
没有灵力防护,这些风像刀子一般,刮在脸上很痛。
但画酒此刻并不在乎。
她只想快些见到他。
小天雀整整飞了两天一夜,才把画酒送到目的地。
苍野又成了新一轮的炼狱。
墨云翻涌的天际,魔兵骑着异兽拼杀着。
那些不幸受伤死亡的,像一波波黑色虫子,从苍穹坠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画酒不光要找人,还要注意躲避刀光剑影。
终于,在战场的边缘处,画酒发现了墨冠玄袍的宴北辰。
长命并不在他身边。
无数林州魔兵朝他涌去,很快就被他的银光大刀劈倒,比切水果还利落。
零星溅上脸的鲜红汁液,像凤尾花,染红他的眼尾,拖长眼线。
可再勇猛的人,也经不起一轮轮的消耗。
画酒看见,他砍人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敌军很明显也察觉这一点。
有敌军趁乱绕到他身后,举起长枪.刺去,准备偷袭。
而宴北辰正忙着应付前方敌人,没有留意到后方,将弱点完全暴露。
等宴北辰斩完面前近身的最后一个林州魔兵,身后的敌军已经逼近。
那一枪狠戾,直朝心窝刺去。
天边一颗寒星闪耀。
紧接着,一支利箭直直飞来。
宴北辰抬起脸。
那只利箭擦过他的发丝,没入身后持枪的魔兵身躯。
周围的厮杀声仍在继续,仿佛这只是最普通不过的一支箭。
中箭的魔兵仰面栽倒,布满血丝的眼睛不甘地注视着前方。
随后他跌落下去,成为万千尸首中不起眼的一具。
听见身后动静,宴北辰没有回头。
他直直抬眼,望着对面天雀背上持弓的少女。
那只箭是画酒手中射出的。
蓝色的裙摆缀着圣洁的条纹,在狂风中扬动,像迎风怒放的花。
她的脊背挺直,胜过他以往见过她的任何一次。
下方遍地尸骸,鲜血蜿蜒成晶莹的液体。
而他面前,持弓少女的额心,那枚朱砂痣红得耀眼,比脚下那些鲜血更瑰丽。
其华灼灼,烫入心肺。
以往任何一刻,都比不过此时。
宴北辰一身玄甲,立在半空收刀。
他神情冷硬,右手一转,将寒刀竖在身侧。
玄甲青年脸上有两三道长长的血痕,不知道是他的血,还是敌人的。
那些鲜艳的血,在青年苍白的面庞上很显眼,为他增添一丝倔犟的脆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