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求你别走
算算时间,自己的那些邮件,应该已经送到每个人邮箱里了吧?
唐誉用一夜的时间来处理他死后的安抚工作,生怕漏过一个人,生怕安慰不到。他一落地就没了气息,是现代医学和家人的爱让他活过来,这25年就是他赚来的日子,每一天都是赚的。
家人、朋友,甚至是他体院关系亲密的人,没有一个人落下,安抚他们是自己应该做的。
只是到最后的最后,唐誉唯独没有给白洋写。他把私心藏得那么深,不敢挖出来,因为一旦挖出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再也堵不上这个缺口。他无暇的外壳会碎掉,软肋也有软肋,成为一个陶瓷品。
那一晚,天都要亮了,唐誉也没能在给白洋的邮件里写出一个字。他没法和白洋告别,他没法和这个人说抱歉,他没法面对他们走不下去的可能性。唯独在白洋面前,唐誉不想离开,他希望他们有以后。
轻松的,普通的,像大学时期的那种以后。他的手指放在电脑键盘上,手腕沉重,手指酸疼。
最起码……不管出不出事,白洋都能好好地活下去了。自己会安排好他以后的工作、生活、财务、人脉、背景……一直到老。不会没人管他,这是自己最后的遗愿,所有人都会尽心尽力完成,然后尽善尽美。
白洋会活得好好的,他会活到白发苍苍。只要他还能回忆起自己,那自己在他记忆里永远都是25岁的模样,永远不会随着他一起老去。
可现实又如当头一棒,打得唐誉头晕目眩。他眼前的那些白洋凝聚成一个人,轻轻地耳语着。
“下辈子见吧。”
“下辈子见。”
助听器的电量已经告急,早就开始闪烁红灯,好似宣告着生命值的见底,已经蓄力不足。唐誉听什么都断断续续,即将回到他没有声音的世界里,他不知道白洋会不会怪他,自己给那么多人都留了邮件,唯独,唯独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一字一词。
真的不知道怎么和爱人告别。唐誉一个连告别都学不会的人,更没法接受白洋会做傻事!他要干什么?他打算干什么?
“来!张嘴!”陈念国用力一扯,左手稳稳地拿着百草枯的瓶子。
他太享受虐杀的细节了,终于出了一口气。就算唐家关键时刻把唐誉救回去又能怎么样?他们会后悔,会发现还不如不救!
百草枯从来不给人活命的机会,但是会给人活下去的假象。一次一次反复,唐誉会感觉到他好了,又能活着出院了。但是关键时刻就会急转直下,只要吸收了农药,他的肺部就会出现不可逆的纤维化,他的肺泡都会变成干枯的标本!
哈哈哈,唐家神通广大,你们倒是让他的肺重新活过来啊!你们能吗?你们不能!你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唐誉在你们面前窒息而亡!
你们会看到他最后求助、求救的目光,会看到他呼吸不上来的肺部剧烈起伏,会看到他的脸憋成紫色。他的手会在空气里乱抓,试图抓住一丝活下去的可能性,他会哭着求你们,救救我吧,救救我吧,像小时候那样,救救我吧。
我要你们全部绝望,我要你们感受一次我感受过的!陈念国的手再次发力,左手高高举起,只差最后一步。他改变主意了,让唐誉死在自己手里不好玩儿,就要唐家给他救回去,让他死在家人的环绕下,死在冷冰冰的医院里,变成一具尸体!
药水已经溢出瓶口,朝着唐誉被迫张开的嘴巴而去。
陈念国的手出奇得稳,眼睛精准地比对着,不愿意漏掉一滴。
关键时刻,他右手揪住的唐誉却突然暴起,脑袋往后一撞,毫无征兆地撞在了陈念国的胸口上。肋骨的硬度和头骨的硬度相碰,没有一点胜算,陈念国像被一辆快速驶过的机动车撞了一下,不受控地往后踉跄。
就是这踉跄的两步,他手里的农药瓶掉在了唐誉的肩膀上,一整瓶百草枯淋淋洒洒地倒在唐誉的领口、胸口、大腿上。刚才是刺鼻,如此近距离之下唐誉的眼睛都被刺得睁不开,他来不及屏住呼吸,却严严实实地抿着嘴唇。
药水顺着他的唇线流过,覆盖了一层皮肤,垂在他下巴上,和鲜血融在一起。唐誉的嘴唇上全是农药,他紧紧地盯着掉在脚边的瓶子,劫后余生之后又不敢张开嘴,刚才明明已经决定了赴死,现在又那么惜命,不敢放松警惕。
身体上的疼痛已经不能刺激他分毫,可是心理上的疼痛让唐誉体验到了活生生的生离死别。得撑下去,他不确定人到底有没有下辈子,他给白洋计划了无数种以后,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百密又一疏。原来拿自尊当命的人,也会有奋不顾身不要命的一天。
天台山,李新博猜再过几分钟,那扇门就会被警察和追捕他的人踹开。
他原本就没打算活下去,所以根本没有锁门。他走到这个天台上,就根本没想顺着楼梯走下去!
他和陈念国里应外合,配合无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算不出唐誉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已经接受了他即将发生的命运。不止这样,唐誉还提前给他写好了遗书。
李新博抽完了最后一根烟,拇指点在手机屏幕上,点开了那封邮件。
[新博哥,你好。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是出事了,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我出事之后,李叔肯定万分自责,拜托你,一定要安慰好他,让李叔能够早日走出阴霾,不要沉溺在痛苦当中。
还有,麻烦你帮我安慰一下玉宸,他肯定哭得不像话。帮帮我吧,别让我在天上急得团团转。
至于我们……其实,我一直想和你说一声,对不起。
一直以来承蒙你家的照顾,李叔为我家付出得太多,以至于忽视了你。虽然你后来也进入了安保部门,但我能看出来,你和李叔之间的隔阂仍旧没有消失,而造成这一道隔阂的人,是我。虽然你总是不说,对我也非常好,但有时候你的眼神流露出不一样的东西,我觉得……你是怪我的。
对不起,我好像占用了李叔太多的时间。不过以后,我就占用不了了,所以新博哥,你可以原谅我么?
等我走后,我希望你和李叔好好谈谈,把多年的积怨说清楚,这样你也不会那么痛苦。人生短暂,如果只沉浸在恨里面,这一辈子真的,太亏了。
虽然我和你的关系没有我和玉宸那么亲密,但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的新博哥啊。
哦对了,这段日子我可能要关禁闭,所以你的乔迁之喜只能等有时间再补上。我知道……换大房子住一直都是阿姨的心愿,阿姨在天上一定非常欣慰。如果你和李叔能把话说开,那我在天上也会非常开心。
你不怎么喜欢的弟弟,唐誉。]
“啊!啊!啊啊!”李新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嘶吼,一拳一拳砸向水泥铸成的粗糙地面。地面开出血花,血花点点滴滴落在他的回忆里。
在母亲的病床前,枯瘦的手,苍白的脸,无奈地重复着的那些话。“你爸爸总是不记得,不记得我过生日,不记得你过生日,他永远都那么忙,永远都不着家。”
年幼的孩子牢固地记住了妈妈每一句抱怨,抱怨中是无尽无奈的等候。即便在最后,妈妈还是看着病房的门,没等到“下班”的丈夫。太多的情绪没法处理,没来得及处理,李新博长大后理解了这份工作的重要性,但从情感上,他仍旧会被打回那个孩子的时间段。
连母亲死后,爸爸都没闲下来。他好像更忙了。
年幼的李新博站在校门口,等着坐公交车自己回家。那天下了好大的雨,一个陌生的男人支着黑色雨伞走到他旁边,帮他遮住了头顶的倾盆大雨。
“你是谁?”李新博抬头问。
“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我叫陈斌。我来替她照顾你。”陌生男人说。
什么陈斌,李新博根本没听说过,也没有相信过。他只是太恨了,他并不期望自己能从李成平那里讨来什么温暖,他只想替妈妈要回来。不记得她喜欢什么,不记得她生日,不记得你们结婚时候的誓言!那你这种人干脆一辈子工作就好了!你为什么要娶老婆!
李新博的头快要裂开了,好似他不断拉扯的情绪。他继续撞击着围栏,将额头撞破,但疼痛无法缓解他的痛苦,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事情和唐誉无关?他知道啊!他知道!
但是他控制不住!
怎么会不知道陈斌靠近自己的目的,可那时候的李新博无法拒绝一个“理解”母亲的人站在身边。陈斌喂养了他的仇恨,十年如一日,直到他暴露真实身份就是陈念国,李新博想的还是报仇。
报仇的快感是真,但痛苦也是真。他会痛苦地替唐誉这个弟弟烦恼白洋,也会毫不留情地告知定位器的位置。他用最怯懦最大胆的方式宣告复仇的成功,拖延时间就为了替妈妈问问李成平,你还记不记得那些事!
哈哈哈……讽刺。
讽刺的是,李成平都不记得他娶那个女人时说过什么,唐誉还记得。
唐誉他居然记得自己小时候说过的事情,他还记得妈妈想要住个大房子。
“哈哈哈……”李新博抱着围栏嘶吼,嘶吼之后是大笑。唐誉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埋怨,这种笨人,为什么能长到这么大?他居然还要恭喜自己乔迁之喜?你难道不知道,我妈妈没住上大房子的原因,就是因为你吗?
但是,为什么偏偏是你记住了!你到底是怎么记住的!
咣当一声,通往天台的门被人踹开,季邵和警察一起冲上来。原本不会定位这么快,要挨着楼层检查,但李新博的声音暴露了他的位置。
“不许动!”特大绑架案出动的警察停在李新博几米之外,“你已经被包围了!就地正法!坦白从宽!”
“唐誉在哪儿呢!”季邵第一次亲自抓人,被警察拉住才没往前冲。
李新博站在边缘处,手里拿着手机,不知道在干什么。等到最后一条信息发送完毕,李新博把手机扔在了脚边。
他面向警察和季邵,伸直双臂,然后义无反顾地倒了下去。
此时此刻,刚刚被医生抢救回来的李成平手边手机震动,收到了来信人[儿子]的消息。
唐誉的脸又一次被按在了木桌上,面对气急败坏的陈念国,他这次一言不发。
“原来你也怕死啊!我还以为你真有那么胆大,一声不吭就跟着我喝农药!原来你也怕死!”没了百草枯,陈念国的计划落空了一大块,他想要用力地拔出钉住唐誉左手的那把刀,然而尝试了几次均已失败告终。
“我……我挖了你的耳朵!我看你还能怎么办!”他放开唐誉,满地寻找能用的利器。
而他这些话,唐誉已经来不及看他的唇语,所以也没能看懂全部。助听器连红灯都不闪了,彻底失去了作用。现在没有人的声音能被唐誉识别,没有人能冲进唐誉的耳朵里。
世界好安静。
唐誉看着陈念国踩碎了农药瓶,也看到了百草枯瓶子上的警示。
[本品无特效解毒药,误服危险,病程漫长痛苦,可能危及生命。]
瓶子踩碎变成了尖片,陈念国拿起一片冲着唐誉过来,他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他现在就要唐誉死!就要他家人看着他死!
所以这一次,陈念国点开了视频通话的申请。
当申请亮起在投屏上时,警方和谈判专家第一反应都是不太好。太多案例都是如此,这是绑架犯准备撕票了!
“现在怎么办?我现在可以接吗?我现在怎么办!”唐禹急忙询问,可不管警方怎么说,他和爱茉的第一反应都是接通。
“我们先靠边,我们不能入镜,你们不要透露消息。”警方紧急撤退,确定离开了摄像头的范围才对着唐禹点点头。唐禹颤抖着按下了接通……
画面一亮,他没有认出他自己的孩子。
白洋也没有认出来,这是唐誉吗?这是他的唐誉吗?
唐禹没控制住,身子往后摇动,坐进了沙发里。他和爱茉的孩子什么时候这样过?那真的是唐誉?
“哈哈哈哈……看到你这副摸样,我就知足了,唐禹,唐尧,水生!想不到吧,你们的孩子落在我手里了!”陈念国单手压住唐誉,“咱们这笔账,应该好好算算了吧……”
唐誉看着手机屏幕,这就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家人的痛苦比起身体痛苦,让他难受百倍。
“妈妈……”唐誉情不自禁地呼唤。
“陈念国,你放了唐誉,只要你同意放了孩子,我什么都答应你。”唐爱茉被一声“妈妈”彻底击碎,原本已经没力气站起来人,又一次为孩子鼓足了勇气,迸发出前所未有的能量,“你记恨我,我愿意一换一,我代他去死。”
“不需要,不需要了。”陈念国拿着碎片比划,“我现在就当着你们的面挖了他的耳蜗!拽住他的脑浆子给你们看看!”
“陈念国!”唐禹和唐尧异口同声。
“让我想想……这不是唐二吗?唐尧,你当初弄死我儿子的时候,想过这一天吗?”陈念国笑着问,“你们怕了?好,好啊,所有唐家人都给我跪下!跪下给我磕头!我就考虑饶了他!”
水生在谭刀搀扶下走上来,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个血人。小宝穿的衣服全变了颜色,他的世界也鲜血淋淋。
“好,我给你跪下,你放了他。”水生这就要弯腰。
“不许!不许跪!”已经不再激怒陈念国的唐誉突然开口,没了动静的助听器成为了摆设。他听不到陈念国和家人提了什么要求,但是看着二大妈的姿势,他就猜出要下跪。
唐爱茉看着唐誉耳朵上没有闪光的助听器,就知道这时候说话没用了。她连忙打着手语,全唐家人都会的手语:[儿子你不要开口说话,别说话。]
“不许跪,谁也不许跪下!”唐誉看得懂母亲的哀求,但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如果……如果你们有谁跪下,我就……不如让他杀了我!”
[你不要说话了。]唐爱茉焦急地打着手语。
“谁也不许,谁也……”唐誉勉强地睁着右眼,忽然间,一道身影走进了屏幕里,走进了他无声的世界。
白洋连走这几步都十分费劲,他怀疑自己已经死了一半。
他记得自己有一次抱唐誉太用力,唐誉都嘀咕着说疼。陈念国你真有本事,把他弄成这样。
隔着屏幕和距离,两人遥遥相对。唐誉想要看白洋的唇语,但屏幕太小,他注定“听不到”白洋的话了。
“……能和我说一句‘生日快乐’么?”唐誉看着他的脸,第一次发觉自己真的是一个残疾人。可能是从小佩戴耳蜗和助听器,又学了唇语,唐誉从来不觉得自己差在哪里。他的家人朋友,全部因为自己学了手语,沟通从来不是难事。
但现在,打回现实,自己听不到。
站在投屏前的白洋又是那么倔强,一脸不甘,他一字不说,又用行动和表情“说”得足够明白。我是肯定不会和你说“生日快乐”的,你做梦。我说了,你就要走了。我就不说,我让你不舍得走。
唐誉也无奈地笑了一下,讨厌死了。
紧接着,白洋的手伸向了旁边的沙发。在扶住之后,他的腰弯了下去,笔直的腿也没了骄傲和倔强,拼凑不出他维持的高自尊。
自己失去了很多东西,失去了妈妈,失去了跳高,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攥着彩票无法兑换,但如果还有机会,白洋还是愿意和命运讨价还价,把自己本人放在赌桌上,再和命运求一次。
你总说我高自尊,把尊严看得比你还重,那我不要了。
因为我……真的没招了。
白洋当着所有人的面跪下来,跪在他爱人面前,求他别走。
还不够的话,我还有这个。我再和命运求一次,你不要走。
白洋摸向裤兜,拽出了一串金色。
作者有话要说:
太爷爷:开始发力!
第122章 我撑不住
你知道我最不喜欢求人。
但是我求你,好吗?
往下跪的几秒里白洋毫无知觉,只剩下脑子里在过电影,好似他童年的走马灯。有一年白晖偷了东西,让人抓了个正着,失主要报警,妈妈求着人家,担心一报警就完了,影响自己的前程。可小时候的白洋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自己和“前程”二字无关,白晖迟早要出大事。
失主很生气,让他们给他跪下。当时屈南还在旁边,帮着一起想办法,白洋直截了当的,不带任何犹豫就跪下了。
只要不报警,他抽自己嘴巴都行,让他干什么都行。但是,白洋也对自己下决心,这是他最后一次跪下求谁,今后无论再发生什么事,他都要站得光明正大,他都要顶天立地。
后来他站上了,无数的领奖台在闪光灯的衬托下变成了人生巅峰,他在台上站得比任何人都高,比亚军、季军都高,那就足够了。
他再也不要求谁,再也不要跪下,再也不要失魂落魄,再也不要屈居人下。
但那些支撑着他走下去的自尊成分,他不要了。人生总有一个人,让他认命服软。你不让唐家的人跪下,我不姓唐,我来跪,你回来。
唐誉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又出现了幻觉,这不是真的。白洋怎么会这样?白洋绝对不会这样。
屏幕里面那个是真的假的?如果是假的,那就太好了。如果是真的,那唐誉只会太难过。
“起来。”唐誉看得影影绰绰,右眼窝用力地睁开。上大学的时候,白洋打个篮球被人撞倒都不甘心躺着等校医,扭伤了脚腕也要站在线外等。唐誉还记得那天他膝盖擦伤的位置,层层血珠从他没佩戴护膝的膝盖上冒出,滚过。
他一甩头,甩掉了发梢上的汗,又笑着擦掉膝盖的血,行云流水,漫不经心,仿佛他什么事都没有,只是打球打累了。后来,当校医带着复健科的学生抬着担架过来,第一次认认真真看篮球比赛的唐誉才知道他已经不能移动了。
水灵灵的白洋学长,是大部分学弟、学妹心中的温存。
“起来!”唐誉再次怒吼,不管那个是真是假,他都要白洋起来。那么多人让他跪下去,自己要让他站起来。这不止是折磨白洋,也是折磨他。
稀碎清脆的铃声作为回应,代替了白洋的嗓音。
铃声很微弱,若隐若现,时断时续,但是唐禹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那是什么。家里人能认出它的不多,小辈们应该没有太深刻的印象,也就是他们这一辈还保留着清晰的印象。
现在唐禹像看着一样珍贵的文物,看着爷爷留给他儿子的思念。那是爷爷当年给金慈寺的铃铛,是专门为了保佑唐誉一生平安而订做的铃铛!
所有铃铛都送出去了,家里一个没留下,想要找一个作为纪念都难。可白洋……居然有6个……
被串成一串的金铃铛成为了白洋的声音,叮叮作响,伴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始终不停。金色撞在他苍白僵硬又麻木的指节上,变成了链接他们生命的同声翻译器,要把每个字从有声世界传递到无声世界中去。
助听器终于没电了,从闪烁的绿灯变成了红灯,最后连红色都消失匿迹,象征着唐誉的“耳朵”进入休眠。
助听器终于没电了,白洋姗姗来迟,走进了唐誉的“听力范围”之内。
你听不见,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白洋用恳求的姿态盯着状况不明的爱人,像观音台下的信徒,求上面的人往人世间多走一步。在发现自己爱意的时候他还能哭出来,现在泪腺已经脱离了白洋的控制,身体机能已经停掉了一大半,不给他活路,不再生机勃勃。
只有少量的泪水,聚集在白洋的眼角处。人在害怕的时候,下眼睑会紧张,泪水不会从眼中和眼尾往下流。
唐誉并未看清楚他手里是什么东西,但冥冥当中有所预感,好像,大概,认识那个东西。他曾经靠在白洋肩膀上,将自己对太爷爷的思念全盘托出,白洋那时候就应该知道了却瞒住这么久,一字都不说。如果早一点知道,唐誉都不敢想象他会高兴成什么样。
你居然有我家的金铃铛,真是太好了,这样看来,你小时候拿了金慈寺的补给,就能少吃点苦了。
听家里人说,太爷爷敲钟那天自己也在现场,只不过自己太小了,被妈妈和爸爸抱着、保护着。那天下了雪,妈妈忙着给自己挡雪,爸爸忙着给妈妈挡雪,而漫天的鹅毛大雪里站着一位固执的老人,冻红了双手也不肯换人,执意、执拗地要撞完钟声。
风雪盖满头,钟声传四方。唐兴言,唐誉,这辈子要平安无事,一生顺遂。
现在唐禹好像又听到了钟声,太爷爷祈的福换了另外一种方式,兜兜转转来到了自己身边。白洋是太爷爷亲自选的人,在他们还尚未说话的年龄就拴好了这条红线,生怕他们分开啊。
唐誉听不见,真的听不见一点,泪水又滚滚而下。
讨厌死了,学了手语却从来不告诉自己,长着一张薄情脸,做尽了深情事。
白洋你真的笨死了,你这辈子死就死在一个“笨”字上!
白洋也觉得自己笨,大脑都忘了手语怎么比划。可是他的手记得住,就算他反应慢了半拍,习惯和意识会带领手指杀出重围。指尖指向屏幕,又指向自己,又指向嘴唇。指节弯曲,又伸开,再弯曲,顶出直角或锐角的形状,那都是他要说的话,他求唐誉的事。
[你别再说话了,好吗?]
[就当我求求你,别再激怒他。保持原状,你不要动,你家人会救你,你不要动,我求求你不要动。]
[我求求你不要再动了,千万别死,有什么事我们回来好好说,你以后说什么我都答应你。我就要你回来,我求求你别放弃。]
[我撑不住,我真的撑不住,会有人去救你,你别死,你回来,生日礼物我已经买好了,我会给你补生日,我求求你别放弃,我没有办法了,我又不知道怎么救你。]
泪水在眼角凝聚,要成为悬挂的咸水湖,却迟迟不泄洪。白洋高高地昂着头,在等,等命运愿意点头的那一刻,等命运都拿他没办法的那一刻,等运气终于肯低头,往他身边靠一靠的那一刻。
在白洋的恳求下,唐誉像一个逐渐恢复了清醒的疯子,满腔怒意逐渐归于平静。他能闻到许多气味,血腥味,农药味,还有水泥散发的土腥气。他脑筋里甚至转起了自救的法子,还动了动左手的手指。
还好,左手的手指还能动,还没有废掉。
求生的感知开始复苏,唐誉尝试和他的左手联系上。疼痛并没有因为他想活下去而消失,相反,更为深刻了,但也更加警醒。他不再说话,白洋都跪下求他了,自己怎么能让他失望而归?
白洋这辈子最痛恨低头求人,自己怎么能不答应?
唐誉的安静给救援留出了黄金期,一时间,陈念国也没有再采取行动,胜券在握的他开始折磨唐家人的心理:“你们不知道吧……哈哈哈,你们还不知道吧!我已经给他灌了百草枯!”
所有的人在这一刻都忘记了呼吸。
白洋的双手骤然下垂,又迅速地抹了把脸。没关系,救回来再说,先把人弄回来再说。就算真出事,他唐誉,也只能在自己面前走!他不能让唐誉孤零零在找不到的地方离开,不管如何人得回来!
也是在这时候,一直隐藏在摄像头外面的警察突然有了大动静,但专业素质过硬的他们并没有发出响声,没有打草惊蛇。简短的短讯在他们的手下回转,水生方才心跳都跳停了一拍,现在他寄望于警方和安保部门的合作。
警方迅速走到电脑后面,在投屏的正前方举起了一张纸。
[确定位置!拖延时间!]
刚刚死过去的心脏又跳活了,白洋看到了曙光。他就知道这些人不可能那么慢,每个家族背后都有自己的力量,唐誉不可能失踪这么久。正因为这个好消息的到来,在场每个人才像打了强心针。入镜的人保持冷静和目视方向,不让陈念国起疑心,而镜头之外的……
傅乘歌、顾拥川和陆卫琢,已经纷纷开始联系最好的医院和专家,想方设法和明知道不可战胜的百草枯拼一把!
一直没说话的唐尧,缓缓地走向前来。“陈念国,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承认……我唐二对不起你!我输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唐誉咬着牙,看着屏幕里的二大爷。二大爷在说什么?是不是在求陈念国?
沾着百草枯药水的尖锐碎片就压在唐誉的耳后,唐誉一动不动保持着安静,脑海里重复着白洋朝他打过的手语。
“你现在才承认,是不是有点太晚了啊?”陈念国可是第一次看到唐尧和别人低头,“你们啊,也不用给我又磕头又下跪,我也不需要。就算是磕头下跪,宗岱也回不来了。所以你们今天也得认命,唐誉也回不来了。”
“如果……如果你放了我儿子,我唐爱茉,整个唐家,愿意不追究你任何责任。我们……”唐爱茉什么都不要,陈念国可以不死,甚至可以逃,“我们让你走!你出国,我可以给你一笔钱,你走得远远的,你走了我就当你死了,不追也不追究。只要你把唐誉放了。”
母亲的心思只有这些,唐爱茉曾经拿起过大义,但她也做不到让儿子死在面前。已经毫无力量的她完全靠着一口气支撑,刚刚唐誉情不自禁的那声呼唤能击倒她,也能让她再次挺身而出。只有当了妈妈的人才知道那句话的分量,孩子可以当大英雄,但最无助的时候一定会叫“妈妈”。
妈妈,救我。
唐爱茉听得到孩子的求助,哪怕别人都听不到,妈妈一定可以听得懂。所以她要救,她会奋不顾身地救。
“我在此立誓,只要你放了唐誉,唐家永不追究!”唐爱茉以一人代表全家,全家只要唐誉。
然而这些话此时此刻已经没法打动陈念国:“你们永不追究?咱们这场恩恩怨怨已经过了25年,你能不追究?就算你不追究,你那个大哥唐景和呢?还有你当年那个小不点儿弟弟……唐弈戈,他们都不追究?”
事已至此,唐誉仍旧看着屏幕,每次他想要开口说话,都会被白洋的神情挡回去。脑海里有个声音不断回转,可能是幻听,也可能是发自内心的想法。
自己可以死在25岁,白洋绝对不可以。
唐爱茉上前一步,掷地有声,如果母亲能有穿墙术,那就让她可以穿进屏幕,把孩子带回来:“他们也不追究!”
“可是警方不会不追究啊?警方不止要追究我,还会追究我的好帮手……李新博。千算万算,棋差一着,水生,你想过李成平的儿子会背叛你们吗?你想过吗!哈哈哈,哈哈哈哈……但是我想到过!在他妈妈死了的那一年,我就暗中跟上了他,他真是一颗好用的棋子!”陈念国忽然心平气和起来,“所以啊,一切都是因果定数。”
不好,有变!警方马上用手势稳住家属,按住耳机,时时监控着营救的细节。绑匪的激动并不是最可怕的事,但绑匪的平静意味着他们很可能撕票。
营救组的状况也不容乐观,因为陈念国非常老道,找了一间没有窗口的房子,是地下室。狙击手到位,但用不上!
季邵带着他的人和警方一起赶到,他们从李新博留下的手机里拿到了地址,李新博最后把地址发给了李成平。位置不远,赶过来也不需要多久,季邵刚刚赶到就看到了警车……以及陆卫琢爷爷方面的车。
果然,陆卫琢那边还是快一些!
营救组通过传递过来的文字和图片分析人质状况,现在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生死就在陈念国转念当中。这种状况只有一条路……强行攻破!
他们要和陈念国比拼手速,但掌握的消息太少,不知道那扇门的细节。一旦不能瞬间攻入,人质将会遭遇灭顶之灾。
“我累了。”陈念国果不其然要动手,他没有那么长久的体力去打消耗战,也不愿意再磨嘴皮子。唐家人的痛苦他看到了,唐誉也跑不掉,李新博之后爱怎么样怎么样,她也毫不留恋。
“陈念国你不要冲动!咱们好好谈谈!”唐禹冲到前面。
“不谈了。”陈念国阴险地笑了笑,“而且我知道,你们那边一定有警察。现在北京都快被你们翻一遍了,不出几个小时,你们驭盐兀肯定找得到我。”
“你放了唐誉,我们什么都可以谈!”唐禹顾不上别的了,“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要我死在你面前都可以!”
陈念国又摇摇头,这次他什么都没说,直接下手了,如快刀斩乱麻摸向唐誉左手的那把尖刀。警方看出他的动作有变,所有迹象都朝着最不利的情况冲去,马上给营救组发送了命令!
营救组的人员已经到位,唐誉没再激怒陈念国,就给他们争取了最大的机会!
原本尖刀已经深深嵌入木板,但陈念国爆发出了他最后的力气和果断,摇动两下之后居然顺利拔起!刀尖再次穿过唐誉掌心的伤口,寒光闪现,门口传来巨大的响动,好似一座山崩裂坍塌,炸起一米多高的灰尘。
有人来!陈念国想过他们会很快,没想到这么快!居然一直等在外头!要不是自己准备下手,那些人还会潜伏不动研究策略!
八成是李新博那臭小子反水!但这并没有让陈念国太过惊讶,水生下属的儿子能背叛他们,也能背叛自己!
时间还来得及,陈念国再次高高举起尖刀,用力地刺入了唐誉的左胸口。
唐誉的身体一震,还未来得及感觉疼痛,先是一阵凉意。
尖刀麻利地拔出,连带着温热的鲜血。陈念国还嫌不够,接连再次两刀,唐誉的身体也接连两震,胸口鲜血如注。
直到一声枪声响起,彻底粉碎了复仇的局面。
轮到持刀的陈念国身体一震,再也不能有所行动,只能朝着后方仰倒。一个枪眼出现在他的额头上,他被死神锁定。
而镜头里只剩下喷血的唐誉,以及如鱼贯入的营救组成员,医生,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包括染着一头银发的季邵。
白洋还没站起来,坐在皮鞋的鞋跟上,像是不敢确定也不敢相信,完全不觉得喷血的人就是唐誉。那怎么会是他?
所有的情绪都暂停了,堵死了白洋的思考能力。直到屈向北冲过来,用力地捂住他的双眼,抱住他的头,不让他再看一眼。
“医生!救人!给我救人啊!”季邵跟疯狗一样喊着。
投屏外,白洋无声的嘶吼压在屈向北的怀里,抖得骨头都要碎了。那是唐誉,是他跪在地上苦苦求回来的人啊,那真的是他啊。
作者有话要说:
伏笔回收,前文提过恐惧的泪水。
太爷爷:我咣咣凿钟,谁与争锋!
第123章 太爷爷
唐誉在倒下的一瞬间,好像听见姥姥在叫他的大名。
唐兴言,唐兴言。
从小唐誉就有一个认知,这个没有出现在户口本的名字好似一个按钮,一旦有人这样叫他,问题一定很严重。但是自己的人生,能有什么很严重、很严重的事情呢?应该是没有的。从落地到长大,唐誉的人生写满了顺风顺水,最不顺的时期就是高中的迷茫,以及大一开学前那几个月的叛逆期。
所谓叛逆期,也是他自己和自己较劲。
他回忆起了疼痛的感觉,当陈念国的尖刀穿透他掌心时,唐誉怀疑自己晕过去几秒钟。太疼了,太疼了,筋骨寸断大概就是那样,还能听到刀刃往下扎的动静,嘎吱嘎吱响。刀刃切割了他的皮肤,热血流了满手,极致的生理疼痛不能用文字形容。
无休无止的殴打让唐誉疼到想死,但他不能丢了家族的颜面,所以当时一直硬撑着。强大的意志力可以骗过大脑和身体,他坚信可以。
事实可不怎么样,没骗过,还是疼得想死。持续疼痛让他整条左臂开始颤抖,供血不足,冷到指尖感受不到,他好像完全失去了左胳膊。他也感受不到左眼的视力,眼眶肿起来,肿得他无法睁开一条缝。
好像全身都在流血,不知道应该先堵住哪一处。这会儿他不用硬撑了,他可以承认好疼好疼了,意识一旦开闸就无法抑制,每一处都疼得要命。
唐兴言,唐兴言,唐兴言。
谁在叫自己呢?唐誉分不清现实,身体里充满了深刻的冰凉。他大大的眼睛看着周围,却认不清谁是谁。好奇怪,他能明显感觉到时光和意识的流逝,但是又停不下来,真的好奇怪。
全部的疼痛就在此时此刻消亡。
时间在他身上抵达了永恒,变成了虚空,不再流动。什么都没发生,他还是他。他随着时光开始拉远,像从万花筒里看自己的人生。退后一步,是他和白洋在一起吃饭,再退后一步,是他刚刚回国,迫不及待冲去壹唐。
再退后一步,他看到了读研时候的自己,玉宸抱着被子哇哇大哭说吃不下白人饭,要二大妈寄火锅调料。再退后一步,他和白洋在国贸说分手,中国尊亮起来了,白洋不带犹豫地走了,自己不带犹豫地踩了油门。
每次退后一步,他都像从另外一颗星星看着地球上的自己,他成为了自己人生的观察者。他看到了大学时期的四年,看到他和白洋因为体院总是吵架,看到高中三年,温焕一个人在隔壁班写作业,偷偷在企鹅号上说好想陆卫琢哦。他看到初中,竹马团开始大展拳脚,成为学校一个又一个传奇,他看到小学,爸爸妈妈每天都要测量他的身高,生怕早产拖累了他的发育。
幼儿园时期,拥川哥和季邵就开始偷偷带他出去玩,叫他“小妹妹”,再买些家里不让吃的小零食。
他自己变成了时光的雕刻,时间的载体,他变成了光年。所有的事情都那么圆满,他没有任何不满足。
生活如此美妙,真的。
唐誉睁着眼睛倒向后方,看到了一切。出门前精心打理的卷发也彻底散开,盖住了他半张面孔,黏在皮肤上成为了血丝。
“唐誉!唐誉!”季邵抓得满手是血,又不顾阻挠地一脚踹在陈念国已经没有了呼吸的尸体上。操!不可能!他和拥川的“小妹妹”怎么了!慌忙中季邵又抓了一把头发,高调的银发瞬间染出了几道鲜红。
现场乱成一团又井然有序,现场所有的人都在行动,只有两个没有了动静。陈念国躺在他的血泊里,唐誉躺在了他的血泊里。
唐爱茉也“躺在了”她精神上的血泊里,甚至都没意识到唐誉已经不动了。她的思维被定格在那一刻,身体也定了格,连呼吸都那么艰难。而在她恢复意识之前,身体已经停止了呼吸这个功能,完全忘记了喘气。
唐弈戈的世界也完全暗下来了。
姐姐怀孕的时候,他还很小很小。那时候他天天打姐夫,觉得是姐夫抢走了他唯一的姐姐。每次姐姐孕吐难受,唐弈戈就把唐禹挤开,晚上陪着姐姐睡觉。他还学着大人写日记,把姐姐产检的日子记得清清楚楚,每次产检前他都和幼儿园老师请教,一定要陪着。
但是那本日记没有写完,戛然而止在姐姐怀胎7月中。8个月、9个月和足月的注意事项全部空置。那一场车祸不仅催熟了当年还不够老练的唐禹,也催熟了幼年时期的他。
处于发展鼎盛时期的唐家以为这是被上天警告了,凡事不能太满。
但是,为什么要警告在唐誉身上?我唐弈戈凡事都做满了,上天怎么没警告我!欺什么软!怕什么硬!老天也知道专门挑唐家的软柿子是不是!
唐禹双手垂下,掌心在空气里抓了抓,不知道在抓什么。他短暂地失去了听力,不是真听不到了,而是彻底切断了反应的能力。他忽然想到了第一次接唐誉回家的场景,但马上,他就闭上眼睛不允许自己进入回忆,他害怕……这是身为父母的走马灯,是留不住孩子的前兆!
只要他不去想,唐誉就不会离开!
唐誉不会离开的。唐禹强迫性地灌输着唯一的概念,一转身,将爱茉拉了过来:“走,去医院,去医院。”
唐爱茉看着他,就好像这几个字那么难以理解。
“还有很多病危通知书要签,我们得去签字!走!”唐禹只能这样想,时间打回了25年前,他关闭了全部的悲痛,只允许理智。
白洋第一次感受到了“目空一切”,他看得见一切,却又把一切都看了个空,扑了个空。傅乘歌体力不支晕倒了,陆卫琢横抱着他,叫着谁的名字,顾拥川和唐尧一起扶着水生,梁忞和纪雨石一起扶稳梁语柔。这些都是唐誉的家人和朋友,他最亲密的人,他不舍得的人。
那你把我带进你家,又为了什么?为了让他们认识我这张脸,然后在你走之后,安慰我、帮我努力地活下去?
白洋很疼,说不上哪里疼,包括皮肤都疼,单单和空气接触就触发了疼痛开关。耳鸣嗡嗡作响,无休无止,一刻不停。
屈向北紧紧地压住他的脑袋,不让他看,任何动静都不让他看。白洋深知北哥是为了他好,可事到如今什么都掩饰不住,投屏的每个细节都刻在了白洋的视网膜上,不知死活地按下了“重播”和“慢放”。
什么叫“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白洋又看到了一回。
那可是唐誉啊,陈念国怎么能下得去手?白洋恍惚着,他觉得世界上是不会有人能对唐誉下得去手,他坚信,他时时刻刻坚信。思想开始排空一切,让他拒绝和现实连接,他本能地抗拒着现实的推进,要把真相分裂,抽离,隔离。
其实唐誉什么事都没有。
看错了,只是自己看错了而已。这一场营救最终以“人质安全”而告终,警方的人强攻破门非常顺利,根本没有误差。陈念国来不及反应就头部中枪,他手里的尖刀悬在半空,其实根本没有扎下去。
对吧?对吧?白洋开始自欺欺人。
可是当他回到现实,自欺欺人的假象不攻自破,每一秒钟都让他那么痛苦。现在该怎么办?白洋也不知道了。
“起来,先起来。”关键时刻,屈向北力挽狂澜,两只手穿过白洋的腋下将人捞起来。
白洋尝试着站起来,身体重重地朝下坠去,刹不住车似的。好在屈向北站得稳,大声地靠近了白洋的耳边:“去医院!听见了吗!去医院!给我起来去医院!”
医院?白洋六神无主,目光中的涣散集中在北哥的脸上,慢慢才清晰过来。
屈向北当然要捞住白洋,他见过各种各样坚毅的白洋,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事能把这个人打穿。这么多人里面,他最放心的也是白洋,人生经历给白洋铸造了金钟罩,只要他自己不迈出去,他就永远屹立不动。
只是屈向北没想到白洋迈出去之后毫无自保的能力,现在他唯一的祈愿就是唐誉别死!不管怎么救!都必须把人救回来!救一个就是救两个!
在去医院的一路上,白洋闭着眼睛靠在他肩膀上,好似睡着了一样,也像死过去一样。屈向北触目惊心,甚至在他气息太过平稳的时候用手指去试探白洋的鼻息,怕摸不到任何气体的流动。作为一个副人格,他饱览全书,看过各种各样的案例,人……
人真的很脆弱,人是可以伤心致死的。心脏并没有那么强韧。
屈向北着急地观测着路况,担心唐誉那颗心脏的状况,也担心着白洋胸腔里的状况。如果唐誉心口的伤口止不住,那心脏破裂这种事也很有可能发生在白洋的身上。
运送唐誉的救护车比他们要快,等他们赶到的时候,人已经在抢救室里了。白洋跌跌撞撞地跟着北哥一路跑,兜里的铃铛也跟着跑了一路,响了一路。他时不时揉揉眼睛,看谁都像看死神,他觉得死神就在这个走廊里,等着最后时刻给他们最后一击,收割唐誉的人头。
抢救室的灯大亮,他们只能在这里。
白洋不敢凑过去听唐誉的状况,唐誉就像照妖镜,总能反射出他藏匿的胆怯,剔骨刀一样把他剃干净。但是医生的声音太刺耳,不讲道理地让他听到了,什么“心跳停止”,什么“微弱”,什么“呼吸暂停”,什么“急需输血”。
唐誉是什么血型?白洋看了看自己的胳膊。
“我们会尽力抢救,家属请跟我过来。”医生这时候说。
唐禹捏了捏爱茉冰冷的手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25年前他就在抢救室外签过,儿子的病危通知单比雪花还快,现在他仍旧可以签,没关系,和死神讨价还价这种事他熟。他曾经以为自己为儿子签下的第一份文件是出生纪念册,但事与愿违,没关系,他可以签,给多少都可以。他宁愿签数不清的病危通知,也不可能在死亡通知单上落笔。唐誉不能走在自己的前头。
他整了整领口,朝着爱茉点了下头,紧随其后跟住了医生。
唐爱茉已经说不出话来,脑海里都是唐誉那声“妈妈”。唐弈戈扶着她坐下,她坐立不安,刚沾了一下椅子又站起来,执意地等在急救室的门口。
越来越多的人在这里等候,借着惨白的灯光,白洋把这些熟悉的、不熟悉的人看了一个遍,每个人脸上都有唐誉的影子,他看谁都挺像。几分钟之后他走向了唐爱茉。
唐爱茉怔怔地回看着他。
白洋拿出了那串金猪铃铛,放在了唐爱茉的手里。这是我妈妈给我的,现在我给唐誉的妈妈。
唐爱茉一路上都没落泪,这一刻攥紧了掌心,靠在抢救室的门框上泪如雨下。
白洋看不得这场面,他得出去喘一口气了,他本能地怀疑着医生的判断,唐誉不可能心脏停跳,也不可能没了呼吸。开玩笑呢,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啊。你现在和我说唐誉的心跳图是一条直线,我就把你打成一条直线。
屈向北不放心,默默地跟在白洋身后。白洋变成了游魂,从医院的急诊部游荡到门诊部,穿梭在人间,可是对人间又没有任何的兴趣。他去了一趟医院门口的超市,买了一盒烟,又回到医院的中心花园,找了个横椅就坐下,开始卷打火机。
蹭,火苗卷出来,点燃了他的烟。
白洋的手哆哆嗦嗦,无意间抖掉的烟灰比刻意掸掉落的还多,右手一口一口往唇边送,一根接一根,没有要停的意思。左手拿着手机,反复搜索着一句话……
[喝了百草枯能活多久?]
最快1到4天,中度2到3周,死于呼吸衰竭。
白洋又吸了一口烟,这次没再拿走烟。他紧紧地抿着烟嘴,看着中心花园的人工湖想了想,平静又平淡。目光开始悠远,又在他的意志下拉回来,白洋再次拿起手机,给房屋中介发了个消息。
[那套房子你帮我租出去吧,价格还按照以前的,永久出租。我给你一个新联系人,她是我妹妹,以后房租给她,以后有事找她。]
冥冥当中,唐誉又感觉到了冷。
他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四周光亮而雪白,就是很冷。
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朝着唯一的那条路而去。路没有尽头,却有影子,他无知无觉地走,看到了人才停下来。
路的尽头,站着他熟悉的太爷爷。
作者有话要说:
太爷爷:你咋来了?!
第124章 回去
太爷爷么?唐誉好想他。
他朝着老人的方向奔跑,可是又怎么都无法靠近,总有一段路程他赶不上。脚步从一开始的沉重变成了轻巧,身体没有重量,他朝着朝思暮想的家人过去,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呼唤他。
也就是在这里,唐誉发觉他的耳朵好了。
他很肯定没有戴助听器,也没有戴人工耳蜗。耳朵上挂东西已经成为唐誉最熟悉的感觉,从他有记忆开始,他的耳朵就没有空着过。
如果空着,世界就变得很无聊。可是不空着,他仍旧听不到许多动静。
太爷爷是个大嗓门,每次说话都超级大声,接自己下幼儿园的时候从很远的地方开始喊,生怕自己听不到似的,喊得铿锵有力,喊得掷地有声。唐誉就从很远的地方开始往家人的方向跑,跑啊,跑啊,就跑到他们身边去了。
可是现在为什么跑不过去呢?
唐誉很是疑惑,所以他更想过去了。他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和太爷爷说了,估计一说就能说好久,说到嘴皮子发酸。太爷爷您知道么,我二年级的时候身高和发育就赶上正常水平了。这是您最担心的事情,对吧?我都知道。因为自己早产,您最担心的就是我跟不上同龄人,毕竟幼儿园时期的我就比同班要瘦小。
您不知道吧,我小学毕业的时候还是优秀毕业生呢,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您能在就太好了。
我和小舅舅他们上了同一所高中,但是他们都比我年级高,我一直都是这一堆孩子里面最小的那个弟弟。那个小时候就爱搞机械比赛的陆卫琢啊,他从初中起就带着他自己的站队出国比赛了,一直到高中,拿下了国际大奖。顾老爷爷是不是还生气您不给他撞88下?拥川哥说那是他装的,其实他根本就不生气。鸽子还是不爱吃饭,石头哥闯祸了,去国外读研才回来,梁忞陪着他姐姐呢,柔柔姐……
反正,我们都挺好的,我已经研究生毕业了。
唐誉迫不及待地赶路,生怕赶不上。太爷爷是在他刚刚上小学的时候离世,他没能看到重孙的毕业和升学,所以唐誉要一一讲给他听。
还有,爸爸妈妈,二大爷二大妈,这些人的事情,太爷爷一定也很想知道。
最重要的是,唐誉想要让太爷爷放心,在陈念国的面前自己撑住了,没给唐家丢人。家里人都很好,没有一人出国,出去读书的也全部回国发展了,没有一个人忤逆您的话。您说建设新中国,中国的发展太快了,您走的时候一定想不到中国发展成什么样。
有互联网,有各种战略项目,有高铁,有登月……您曾经畅享憧憬过的都在视线的路上,您亲历过的战争没有重燃,国土完整,列强不侵。新中国已经建设得……很好了。
没关系,现在我来了,我有太多太多的时间,我都讲给您听!
唐誉朝着光亮中的太爷爷奔赴,奔赴这一段不知尽头的路程。他呼喊着,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一边喊着“太爷爷”一边跑,他觉得自己在缩小,一步步一步步变成了小时候的模样。今天没什么不一样,幼儿园放学了,刚好要回家。
看到太爷爷抬起手的那一刹那,唐誉笑了,太爷爷来接他。他只需要再一步就能投入到长辈的怀抱里,他已经什么都看见了,那年金慈寺山顶上撞钟的老人,每撞一下都祈愿一次,望重孙唐誉今生平安。
还不知道何为“平安”的自己,已经得到了家里的庇护。
只是太爷爷的手臂没有像从前那般展开,没有作出要拥抱他的姿势来。唐誉有些疑惑,而后就看到那高高抬升的手往外摆,无声却有力地摆动着,一下是一下,和当年撞钟一样的果断。
回去,回去。唐誉看懂了手势的含义。
每个声音都在他脑海里,他仿佛站在一扇门之外。而太爷爷是唯一的阻力,全神贯注地拒绝他再次往前,哪怕半步都不行。他从来没有轰赶过自己,哪怕唐誉小时候不懂事,爬到他肩膀上去闹,太爷爷也只是笑着站起来转圈圈,把他逗得咯咯笑。
但这一次明显不一样了,唐誉第一次察觉到……太爷爷不高兴。
他生气了,手臂挥舞得幅度很大,好似费尽心思要让唐誉看懂。老一辈和重孙代没有交流,处于通讯全无的真空,但老一辈的姿态就是那么坚决,不让他再走,要让他停下脚步,再掉头。隔着那一道门,他牢牢地守住了门框,他成为了一道生与死的屏障,要把唐誉推出去。
安静无声,唐誉被他的动作往反方向推。每一次的挥臂都让唐誉感觉双耳更宁静了。
太爷爷一直挥手,手背向外,掌心向内。回去吧,回去吧。
唐誉慢慢地停下了。回去吧,回去吧。他听到了,这一回他听到了。
白洋也在这时候抽完了所有的烟,他刚刚给小凡的卡里打了钱,把他所有的钱都给她了。一个女孩子将来自己过,屈南家会管她,就像当年他们管着自己。
屈向北看了白洋好一会儿才走过来。人有的时候不怕死,但是怕爱。说矫情一点,爱让白洋怕了,也让他不怕了。所以现在最害怕的人是屈向北,他生怕白洋出事,也不知道如果他出了事自己怎么和屈南解释。
屈南那个性格,也会碎得七零八落。他和白洋身上都有彼此的曾经。
“你肚子饿不饿?”屈向北缓缓坐下,怕吓着惊弓之鸟。
白洋摇了摇头。
“你什么时候……学了手语?”屈向北找些话题和他聊。
白洋目光发直,半晌才把手机拿出来,打开了备忘录。他打字,每个拼音都按很慢。
[上大学的时候。]
屈向北心疼地搓了搓他的脑瓜,傻瓜,上大学的时候就控制不住地学了手语,非要到生死关头才让唐誉知晓。你啊,给别人服个软就和要了命似的。
确实是上大学的时候,那一次他和唐誉吵架,唐誉又开始玩冷暴力,好几天不接电话不回消息,在学校走廊里见一面就转身。白洋哪儿见过别人和他冷暴力,情急之下将人拦在楼梯上,吵的什么内容都记不清了,但是他记得唐誉和他说,祝杰那个傻子都知道为了薛业学手语,你怎么不行?
他们大二追过的那个男生薛业会手语,祝杰明面上再嫌弃薛业,仍旧没法抵抗心底的那份爱意,让薛业教会了他。
是啊,祝杰那种傻子都行,自己怎么就不行?
手语有多难?手语根本没有多难。白洋莫名其妙地偷偷学上了,从一开始的缓慢笨拙到自然流利,也就是半年吧。他偷偷观察着唐誉比划手语的顺序,再调整自己学来的官方手语动作,尽量让两个人步调一致。那时候白洋总是偷偷看着唐誉的指尖。
真是一种奇妙的手势,让人把字幕打在了透明的空气里。白洋后来还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唐誉用手语也不会骂人,最多就是比划个“笨蛋”。
“医生现在还没下定论,你也不要过度消极,咱们都等消息,知道吗?”屈向北偷偷摸摸地收了白洋的打火机。一方面他怕白洋抽烟太多导致尼古丁中毒,一方面他怕白洋自焚。
这点举动怎么逃得过白洋的目光,他对着北哥笑了笑,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也怕疼,人生有那么多自我了断的方式,我绝对不会烧了自己。
“走吧,咱们回去等,等医生的好消息。”屈向北抱住白洋拍了拍,他怕真实的屈向北的悲剧再次上演。
等候的时间就是凌迟,对每个人都是。唐禹签单子签得手指麻木,医生递过来什么,他拿过来就签字,生怕犹豫一秒钟都会耽误治疗。血库里的B型血告急,O型血顶上,傅乘歌是B型血,又拉了两个B型血的保镖去抽血。
水生这会儿倒是理智了许多,小宝要用血,他立即让谭刀通知兄弟们,求求B型血都帮帮忙。
谭星海的嘴动了动,玉宸就是B,可弟弟还没醒呢。
0型血的白洋也去排队,又被屈向北拉回来。唐家那么多人,用不上你,抽200cc你就站不住了。
整个抢救过程就像一场开盲盒,没人知道唐誉的具体情况到底怎么样,但是每个人都能猜到一点,奔着最关键的地方去猜。白洋时不时就要靠一下北哥,再看看手表。
“没关系,晚点出来就是好消息。”屈向北时时刻刻关注着白洋。
这种时候,时间越长,消息越好的可能性越大。因为受那么严重的伤如果抢救失败也就是一下子的事,生命体征消失很快,不会消耗到现在。而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救回来了,只不过很艰难。只要能救回来就行,屈向北最坏的打算就是……
留给白洋一个植物人唐誉,就算是植物人,白洋也就不敢死了。
等着等着,唐禹已经回来了。他大哥正在安抚老人,二哥在安抚二嫂和其余的家人,他能做的就是安抚好爱人。但这个任务格外艰巨,作为一个母亲,爱茉经受的苦痛比其他人都要高过百倍。
唐爱茉一直牢牢地攥着那串铃铛,好似攥住它就有了和催命符抢人的号令。叮铃铃的声音就是引路灯,希望能把唐誉引回家。
天慢慢黑了,抢救室外的灯光终于灭掉,所有人的世界却亮了一瞬。白洋双腿坐得发麻,站起来重心不稳,踉跄着走过去。医生摘下口罩,首先询问的就是谁是家属,他只负责手术,并不知晓外界的状况。
“是我。”唐禹搀着唐爱茉,“我们。”
“我们到那边去谈。”这里人多,医生怕说不清楚。白洋眼看着医生来了又走,到安静的地方对着唐誉的爸妈解释。他推测着医生的话语,从唐爱茉的表情来猜。
唐爱茉一只手捂着下半张脸,泪水轻而易举地淌过了她的手指。紧跟着双肩开始发颤,憋住的哭声藏在胸口里,引发了一场身体共振。最后忽然将脸压在唐禹的肩膀上,一只手攥着爱人的小臂。
唐禹的泪水是直接悬落到地面上,连面颊的皮肤都没沾到。等到他双手握住医生的双手,说不出话语,只剩下点头的时候,白洋跌宕起伏的心跳才开始规律。
“谢谢您,谢谢您。”唐禹立即咬住下嘴唇,藏好嘴唇的颤动。他的话语给在场所有人都带来了希望的曙光,可是仍旧有危机尚存。
“目前,没有在病人的血液检查中检测到百草枯的成分,上消化道和口腔黏膜也没有出现腐蚀。但是病人的唇周和下巴有被百草枯灼烧的痕迹,还需要进一步观察。人工耳蜗的内体机又被撬动的痕迹,好在没有伤及机体,我们已经缝过针了。他很幸运,也很顽强,接下来就是危险期,你们尽快办理一下转病房手续,需要ICU加护。”医生并不认识唐家的人,他只知道他又一次用手中的柳叶刀从死神的手里抢回了一条生命,这一局,是现代医学赢了。
转病房手续是唐弈戈亲自操办,白洋一路紧跟着,但是当唐誉被推出抢救室的时候,他没认出来他。
唐誉的脸是这样吗?好陌生。白得吓人,又非常浮肿。眼眶、耳朵、唇周和下巴都开始发黄,可能是涂了碘酒的缘故。他重量级的双眼紧紧闭着,离得这么远,白洋仍旧数得清他的眼睫毛。
鼻梁骨也肿起来了,高得不像话。
左手被包扎着,右手背挂着点滴,脖子被一个U型枕头固定,鼻子上压着吸氧的装置。因为是抢救室往特护ICU转移,许许多多的仪器也是跟着一起转移,唐誉像一个庞然大物,劳师动众地进了电梯。
白洋没等到这一趟电梯,人已经挤不进去了。等到下一趟电梯再来,白洋第一个迈进去。
特护ICU不在普通ICU那一层,是专门的楼层。每一间小病房只负责一个病人,一次只允许进去一个家属。但是病房外有一道封闭的走廊,其余的家属可以通过大玻璃时时观察到病人的状况。
等全部都安排妥当,就是真正的危险期了。白洋隔着玻璃,看着穿上了无菌衣的唐爱茉走到了床边。
“你要不要进去看看他?”屈向北现在就是白洋的发声器,周围这么多人,白洋怎么表达?
“你如果想进去看看他,我帮你去说,怎么样?”屈向北又问。
白洋摇了摇头,他怕自己把细菌带进去。这时候越干净越好,唐誉那个肉盾基因最好能好好发挥作用,帮他挺过危险期。再说了,这玻璃外面都是想进去看他的人,就算是大排队,自己也排不上。
大家都这样想,越少人进去越好,所以就把机会给了爱茉。唐爱茉只是坐在椅子上,用戴手套的手抚摸着糖糖的手指。手指都浮肿了,糖糖哪里这么胖过?
她不肯松手,这是她生下来的孩子。她带来他,如果真有最后一刻,也应该她陪着他走。
“加油啊,糖糖,加油。”唐爱茉小声地说,“快醒来,快醒醒,爸爸妈妈都在呢,快醒醒……”
白洋看着唐爱茉的嘴唇动,他不会唇语,没法推测她在说什么。这时候,屈向北看了一眼手机,悄声将白洋拉到一旁:“兄弟们来了。”
啊?白洋疑惑地皱起眉头。
“唐誉肯定给他体院的好朋友发……”屈向北忽略了“遗书”两个字,“发邮件了,刚才他们就问到底怎么回事,我说唐誉住院了,他们就问在哪儿……我过去和他们说说,你去吗?”
我也去吧。白洋点了下脑袋。
再看到白队,姚冬和陶文昌都傻眼了。这……这还是白队吗?还好北哥在。
第一批来的兄弟只有4个,都是唐誉在体院关系很好的人。陶文昌犹豫了一下,对着北哥比口型:“怎么了?”
“咳。”屈向北组织了一下语言,“唐誉他……出了一些意外,刚才在抢救,现在在ICU里面,还没度过危险期。”
“怎怎怎么会这样呢?怎怎怎……”姚冬本身就结巴,急得说不出来,最后冲到白洋面前对眼神。怎么回事?怎么就抢救了?
他们都接到了邮件,越看越不对劲,大家一对邮件都觉得那是……弥留之言。要他们好好比赛,为国争光,要他们注意身体,小心受伤。要他们以后叮嘱白洋别太难过,多抽出时间陪陪他。
一个叫江言的男生站在陶文昌身后,红着眼睛一句不说。白洋也不说,这些人明明都是他熟悉的,但他们和唐誉接触过之后,都成为了唐誉的好朋友。可能……唐誉天生就有让每个人喜欢的本事。
“还有一件事……白队,你知不知道学校动工了?”陶文昌看他这样,就知道他不知道。
什么动工?白洋摇摇头。
“名人墙还差你一个,你最好今明两天赶紧去留手印,不然就彻底弄完了。”陶文昌知道那是白洋的遗憾,“学校这几天在紧急动工,名人墙的花园中间要起一座雕塑,已经能看出轮廓了……是……”
白洋猛然看向陶文昌。
“是背越式跳高的纪念碑,纪念首体大这些年守住了中国跳高成绩,守住了中国的防线。”陶文昌的热泪瞬间涌出来,“捐赠人是……”
唐誉。白洋轰然一棒。
“体育教育系学生,唐誉。”陶文昌说。唐誉不是体院的,更不是运动员,他没法和白洋一起留在学校的名人墙上。这是他唯一和他名字并列出现的机会,以后凡是走过花园,所有学生都能铭记住首体大在跳高项目上的努力和牺牲。
唐誉不要白洋泯然众人,他要将他高高挂起。他要所有人都记住他的腿为了什么受伤,要所有人都承认他的付出和血泪。如果发生不测,这就是他给白洋最后的一份礼物。
狗东西,真舍得花钱。白洋苦笑,弄个雕塑不算贵,但肯定要给学校捐钱,唐誉到处做慈善。
好,我回去。白洋从来不敢面对他陨落的辉煌,直到这一刻停止。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醒来之后,我的波折才正式开始。
所有人:唐誉,解释一下遗书!
第125章 从此之后在一起
黄俊得知白洋已经回来了的那一刻,正在食堂吃饭。
教练都是大号幼儿园老师,每天除了带孩子就是带孩子,三餐不规律。他盯着队里的孩子吃完晚饭才自己开吃,结果刚叼了一口牛肉,这筷子就放下来了。
“人在哪儿呢?”黄俊已经站了起来。
白洋啊白洋,你人给我跑哪儿去了!小兔崽子,臭王八蛋的,带了你6年的训练,你小丫挺的说没就没,兄弟姐妹和教练说扔就扔了!黄俊心里气得慌,平时电话里骂骂他根本不解气,骂重了又怕骂不回来!
但是平心而论,他更想揍白洋!体院最不让人担心的人偏偏最不省心!
“算了,我自己去找!”黄俊把饭盒一扔,放在食堂桌上就不管了。白洋回来他高兴,可是心里憋得那股子邪火,实在压抑不住。退役就退役,那么多运动员都能退役,怎么你一退役就消失。
死孩子,知不知道让人多着急!知不知道!
黄俊骂骂咧咧地冲出东食堂,顺着熟悉的那条路奔向了东校门。他有预感,白洋要是回来肯定从东校门走,因为那里离训练场最近。就像血液顺着大动脉一溜儿跑,白洋他是从东校门拎着包走的,他还是得回来!
走着走着,黄俊的骂骂咧咧开始降低音量,也只有他才注意到的细节开始浮上记忆表层,不断加深着印象。
白洋离开那天谁都没告诉,他很多兄弟都不知道,那些学弟学妹们就更不知道了。他可能只告诉了自己这个主教练和屈南,在学校公告栏的十字路口和他们短暂地见上了一面。
第一次见白洋那天,还是军训。黄俊作为首体大随行教练要在军训期间对全体运动员进行体测,以便开学时就列出一队、二队。他对屈南太熟悉了,直接就扔进了一队的名单里。为什么?因为屈南是向北的弟弟!
黄俊是向北的老朋友,老同学,整个体院都知道屈南是屈向北的亲弟弟,所以看见屈南他们就心里软,谁都不舍得说重话。但是屈南身边又带着一个嚣张的臭小子,戴着军训迷彩帽,作风比屈南高调很多,桀骜不驯不可一世的样子。
但一说他的名字,大家心里就有谱儿了。白洋,只要参加过几次田径大赛,这个名字就不陌生。
体测的时候他也没让教练们失望,上来就叫了最高高度,右侧起跳,快如闪电。过横竿之后那个得意的笑容呦,黄俊至今难忘,水灵灵的脸蛋上写满了野心,一开口就是“我想当田赛一队的队长”。
真就是天生为了竞技体育而生,腰部以下一把好腿。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临走那天是一个人撤的。他也没说什么,没说毕业之后去哪里,没说今后什么时候回来看看老师们,背着首体大统一标配黑色横跨运动包,顺着他走过千遍万遍的小路走东校门,去另外的人生。
黄俊默默地看着他,太早了,退役得太早了。
可是他不能叫回他,因为他看得出……白洋离开的步子都是微微瘸了的。他一走了之,石沉大海,非要和他的过去划清界限。
“臭小子,一会儿你们看我不抽他!”黄俊跟随行的队员说。
“白队?白队!白队!”随行的队员是大一新生,白队这个词只在他们耳朵里听过,白洋已经成为了首体大跳高神话里的名字。但浩浩荡荡的人群过来了,其中走在前面的人,应该就是他!
“小兔崽子……”黄俊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瞧,第一眼根本没认出来。
白洋也没想到这么多兄弟来接他,大家叽叽喳喳聚在东校门的门口,一切都没怎么变。但是看到气势汹汹带着人直面而来的总教练时,白洋又有点不敢过去。是他回来的太晚了,他知道。
“臭小子你别跑!”黄俊指着他吼,“给我站住!”
白洋立马就站住了,虽然他已经退役,但多年训练的身体记忆在这一刻唤醒,教练的话就是口令。
“一天天瞎跑!穿得人模狗样!做多大生意!赚多少钱!连学校都不回来了?瞧给你能耐的,瞧不上学校了是不是!”黄俊边吼边大步流星,几步就杀到白洋面前,“白洋!”
白洋喉头一紧,忽然间站直了些。
他立正站好,等着总教练的口令,像从前的早训晚训,根本没有反驳和质疑的余地。在那个拼命的赛场上,教练的话就是圣旨,今天要跑5000,那爬也要爬完5000,一步都不能少。
这种服从命令的精神一直贯彻其中,白洋心甘情愿地等待主教练的怒火。黄俊有个外号叫“黄世仁”,因为只要是个人,在他手里训练两天都要扒一层皮,堪比雁过拔毛。
然而“黄世仁”的口令迟迟不下,迟迟不下。
黄俊看着他的得意门生,他一手训练出的新秀到名将,千言万语都忘了怎么吼。还是那个白洋,但怎么会瘦这么多?其实黄俊有这个心理准备,从小封闭训练的孩子不太圆滑,离开队里的保护,在外头容易吃亏。就算白洋在学校里风生水起,真到了社会面还是新兵蛋子一个。
瘦得脸都凹了,成天戴着个破眼镜装多深沉。到底干什么去了?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黄俊的后槽牙咬了又咬,但凡白洋精气神好,他不仅要抽他几巴掌,还要踹上几脚。现在只能是忍住所有,嘴里的词换了又换。
半分钟后,黄俊终于开口,恶狠狠地问:“吃饭了没有?”
白洋小鸡仔似的点了点头。
“说话!哑巴了啊!让你回来你不回来,在外头让人欺负了才知道往回跑是不是?你当首体大是旅馆呢?一声不吭掉头就走!你……”黄俊骂不下去,有多生气就有多难受。这是他的爱将啊,首体大背越式跳高纪录保持者。
屈向北往黄俊身边凑了凑:“他嗓子哑了。”
“哑了?”黄俊狐疑地瞄了一眼屈南。
第一眼觉得没什么事,第二眼就看出来了,屈南那小子也是不省心,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又把北哥给叫了出来。
“怎么哑了?”黄俊问屈向北。
“他……公司那边发生了大事,所以有点上火,所以就……暂时说不出话来。”屈向北肯定是帮忙瞒住教练,但唐誉发了邮件的那些兄弟指定是瞒不住。兄弟们当年多多少少都被唐誉照顾过,白洋明面上是体育生的保护者,而唐誉才是幕后的那把保护伞。
“一会儿去校医楼拿点儿去火的药,挂你学生卡下头。”黄俊吩咐屈向北,啪一下,抽了下白洋的脑袋。
白洋被抽得脖子一缩。
“名人墙就差你,要不是我据理力争保留到现在,早就完工了。赶紧的吧,趁着工人还在。”黄俊心心念念就是这件事。生怕白洋一狠心真不来了,生怕体院再也没有这个人的名字。
白洋还没来得及和体院的朋友叙旧,就被黄教练押到了小广场上。他离校的时候这里刚刚开始建设,如今已经有模有样,只等待校庆那日的辉煌。
把白洋押到地方,黄俊就去找正在加班加点弄雕塑的师傅帮忙,只为了最后一面指印。来了好多人,大多数都是新生,没见过这么声势浩大,但是脑筋一动,八成又来了一个“名人”。
在这个用成绩说话的地方,只有著名运动员,只有走到了金字塔顶尖的运动员才是名人。
白洋在他不熟悉的小广场走走停停,曾经这里是小公园,是小情侣的约会圣地。但是他和唐誉从来没来过。因为这里太过明显,太过心照不宣,只要两个人往横椅上一坐,好似就坐实了两人的关系不一般。
他们无数次并肩走过,却从未驻足。但他们又在这里永久驻足了,白洋看向已经初见规模的雕塑。
一个正在进行背越式跳高的人,为了纪念什么项目不言而喻。雕塑上的人身体反向弯弓,双腿还在弯曲,显然就是得分滞空的那一秒。他身下的横杆纹丝未动,像是被地心引力牢牢地钉在了地球上,谁也不能撼动分毫。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白洋觉得那个跳高的人有些像自己的侧影。整座雕塑高约4米,任谁都无法忽视。
雕塑下方的底座留着一面金色,镀金的字变成了烙印,成就了纪念碑,也成就了捐赠人。
傻子。白洋摸着那一行字,好似摸到了ICU里昏迷不醒的唐誉的侧脸。
捐赠人——首都体育大学体育教育系社会体育指导与管理毕业生,唐誉。
白洋不光是皱紧了眉心,连同鼻梁骨的皮肤都紧绷起来。这是他们唯一能够一起留在广场的方式,从此之后他们的名字都将成为学弟学妹口中的传说。他们的大学时代完美落幕,不曾留下、也不愿留下亏欠和遗憾,要一直一直、一起一起。
“白洋!过来!快点儿!”黄俊催着工人师傅,生怕白洋一溜烟儿又跑。
白洋反复擦拭着“唐誉”两个字,不愿意它们蒙尘,心口比深扎了几刀还要酸痛,真有什么东西扎进去了,一辈子拿不出来。如果硬要从心底拿出来,只能将整颗心挖出来才算数。
名人墙很长,像看不到头。
白洋一直抗拒着它,却又愿意从头打量。整面名人墙就是首体大的建设历史,从无人问津的体育学院到名震天下的冠军摇篮,这一条路也是十足坎坷艰难,犹如中国运动员在国际上的记录。
手指尖在那些封存的老照片上滑过,白洋和历史中的校友正面接触,在时空中打了个照面。从第一代运动员到第N代,无人放弃。
走着走着,白洋停下了,面前是一张年轻灿烂的笑脸,下面的名字是——荣誉校友,屈向北。
真正的屈向北,和屈南像,和屈南一个项目。母校没有忘记过他。
走走停停看看,白洋终于走到了自己那一面。水泥已经刮平,就等着他把手压下去。上头已经封好了自己的照片,就是研究生时期的参赛证件照,没戴眼镜。
“快点儿,这样我就放心了。”黄俊再次催促。
白洋摸了摸他曾经的参赛照,这回是真正要和自己的过去告别了。哪怕他不愿意,但该放下的一切都要成为过去。以后他要奔向另外一条路上,体院的兄弟们自然有新的队长,新的学生会会长,新的保护人。
我要去保护另外一个人了。
白洋把自己的照片擦干净,低头看了看双手。黄俊期待他赶紧按,然而白洋又像犹豫了,迟迟不动。不一会儿,只见白洋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儿。
戒指盒打开来,这是白洋没送出去的生日礼物。白洋取出自己那一枚,戴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
再取出唐誉那枚,戴在了右手的无名指上。
全部戴好之后,白洋才伸直了十指,朝着平整的水泥,用力地按压下去。
从此之后,他的手印要留在名人墙的一角,只要学校不拆掉这面墙,他的手印就要在这里承受风吹雨打,接受时间考验,成为永不流逝的佳话,保持着学校的跳高记录,直到有学弟打破它。
从此之后,他手掌的轮廓被牢牢记录,所有人走过这里都可以伸出手,满怀着好奇心和他的手掌比一比大小。这里还会留下他的指纹,模模糊糊的指纹也是他曾经奋斗过的痕迹。
从此之后,只要路过的人驻足打量,稍微细心一点,就会看出这双手戴着两枚戒指。无名指的指根处明显凸起一圈,藏着他和唐誉大学时光,藏着他们不为人知又天下皆知的秘密。
白洋的手用力按下,缓缓抬起,从此之后,他和唐誉在一起。
“好了好了,好了!太好了!”黄俊高声笑着,豪迈地朝着工人师傅挥手,“封墙!”
从此之后,名人墙正式落实,变成了首体大的必经之路,经久不衰。
这一晚上白洋率先回了医院,屈向北则留在了学校,有太多的人要解释。回到医院之后白洋冲向特护ICU的家属走廊,不少人都被唐禹和爱茉轰走休息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个。
白洋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
唐禹也在这时候看到了他,沉默地走了过来。
他过来干什么?白洋不禁想起那个吃兔子的悲惨故事。他借着灯光好好观察着这个封建大家长的面庞,一直到唐禹双手举起,在他面前比起了手语。
和唐誉一模一样的自然手语,连主谓宾定状补的顺序都一模一样,不出差错。白洋看着他的手势,就想起唐誉的动作。
[你好,我是唐誉的父亲,很抱歉在这种状况下和你做自我介绍。谢谢你。]
唐禹还担心白洋犯迷糊,手语速度不快。
居然只是谢谢我?没有让我和他儿子分手?白洋试探性地看向唐爱茉,再回以一个[不用谢]。
就算逼着他们分手,也等唐誉醒来再说吧,最起码我得看着他睁眼。白洋算是彻底在医院住下,全天几乎什么都不干,醒着就在走廊椅子上等着,偶尔站起来到玻璃前看看。
唐誉的左眼被包扎过,只露出一只右眼。鼻梁骨好像开始消肿了,没有刚出急诊室那么高。
时间一晃而过来到了8月15日,但仍旧还在危险期内。白洋从一睁眼就有点兴奋,他觉得唐誉一定会赴约,说话算话,说要一起过生日就肯定不会错过。所以一大早白洋就来了,还精心打扮了一下,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兴奋被时间逼退了,从高涨变成舒缓,最后奔向了低沉。
天凉了又天黑了,唐誉还是没醒。
再有几分钟就要过了,唐誉,你不会说话不算话吧?你说要我陪你过8月15,我来了,你呢?
白洋看着手表上的指针,算着还有几分钟。曾经这个时间他都要封闭夏训了,唐誉也没认真要他陪着过生日,所以总是在错过。
这回你别跟我搞阴差阳错那一套,好吗?
时间一分一秒走过,滴滴答答撞着白洋的心口。5分钟,4分钟,3分钟……白洋的心热了又凉,凉了又温,无奈地一笑。
差点忘了唐誉有多能睡觉。有时候自己早训完都回去开始做早饭了,唐誉还在睡呢,把屋子睡得蓬荜生辉,活色生香。
所以……这个生日注定要错过了,那就让他睡吧。白洋转过了身,叹了一口气,再过1分钟就是8月16日了,明年再和你说生日快乐。
就在他转身的这一刻,躺在ICU病床上的唐誉开始抖动睫毛,像经历了一个寒冬开始复苏的蝴蝶翅膀,无声无息地睁开了右眼睛。
扩张许久的瞳孔开始收缩,光线进入了唐誉的右眼。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我没有食言哦!
第126章 拉我的手
好亮。
光不止是侵入了唐誉的瞳孔,也开始侵入他的大脑。他暂时想不起什么来,只觉得好亮。亮得他睁不开眼睛,可是又忘记如何闭上眼睛。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不属于他,找不到操控肌肉的方向感,他只是本能觉得眼皮睁开了,又本能察觉很累。
从来没有这么累,眼皮这么沉。
唐誉盯着那光亮,失去了对周遭的观察能力。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更不清楚身在何处,唯一剩下的感官就是刺眼的光以及安静。
他的世界一向非常安静,从一出生,耳朵就沉睡了,从来没睡醒过。嘴巴里很干燥,喉咙里疼,想要咳嗽又用不上力气。好不容易积攒了一点点力气,身体反应快于意识,唐誉闷声咳了一下,但这一下带来的后果又是毁天灭地的灾难!
好疼!
比起亮,他接收到了第二种感官刺激。胸口和肋骨里的疼突如其来降临,像有人在里面扎了一根刺。疼痛往皮肤上蔓延,顺着血管开始扩散,唐誉在疼痛的刺激下忍不住又咳了一下。
玻璃外背向病床的白洋却没能听到。隔音病房不止能隔绝声音,还能隔绝里面各种各样机器的工作音。他只是在心里倒数,要把今年8月15日的最后1分钟过去,每一秒钟都要记住怎么过。
他又想起,两人当年办理小左奶茶店那张情侣卡时,唐誉曾经自豪地宣布他是狮子座,英文名叫作Leo。白洋当时笑得肚子都疼,因为这个英文名和唐誉太不搭了,唐誉哪里是Leo。按照霸总电影里的设定,他一直觉得唐誉的英文名应该叫“尼古拉斯”、“奥尔德里克”或者“菲尼亚斯”。
谁家霸总叫Leo啊,怎么想怎么好笑。紧接着,唐誉就高调地宣布他生日是8月15日。当时的白洋并不知晓唐誉是早产儿,满打满算如果他足月落地,应该是天蝎座。而且比自己更小了。
白羊座和狮子座,两个动物星座,怪不得他俩见面就想吵架,吵架谁也不服。一个不甘心当食草动物,一个想要当狮子王。
今年的生日就要这样过去了,明年再说吧,狮子王。白洋摸了下表盘,手表还是唐誉送的呢。但冥冥中他的不甘心又来了,脑海里有人抻着他,让他回头再看一眼。
鬼使神差下,白洋又一次回过了头。
唐誉的脸就在这一刻转向了他。
睁开的右眼和充满红血丝的双眼对视,目光变成了太阳系的轨道。海王星将冥王星拉到身边,在引力干扰的作用下,终于达成了轨道的交汇。
可能是完全没料到,甚至脑海里没有“唐誉会突然睁眼”这个意识,白洋愣愣和他对视,脑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等到唐誉的右眼睛开始眨动,白洋脑海里又过于丰富,被那只眼睛抓了进去,抓进了唐誉的视角。不断有光挡在他的眼前,白洋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流逝里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丁达尔效应。
在唐誉身上,光都是温柔的,温柔地罩在他的眼窝里,让他的睫毛成为根根射线,包围着灿烂又恢弘的深邃。他始终相信唐誉的眼窝可以聚光,和骨骼深刻这四个字反向生长,光线进入他的眼睛就走不动道,然后成为那双眼睛的一部分重量。
那双眼睛压在他心里,真就是沉甸甸,时时刻刻回忆都足够震撼。
光芒再次避开了他的眼睫毛,犹如通了人性,生怕弄疼他,所以愿意丝丝缕缕拆分,绕道而行,最后投射在唐誉的下睫毛末梢,无形中又无限延长了他浓密下睫毛的长度。白洋和这样的眼睛对视着,整个人都被这只眼睛抓住了。
时间滴滴答答往最后半分钟走。
白洋如梦初醒,唐誉是不是醒了!
没错,唐誉醒了!他不醒怎么能睁眼?他就是醒了!白洋的心猛然悬空,一下子忘记了身在何处。他想要看得更清楚,看得更近,脑袋往前一伸,耳边只听砰蹬一声就震耳欲聋。
额头撞在玻璃上了也不知道疼,只留下惊鸿一瞥。白洋顾不上揉脑门儿,抬手就在玻璃上敲了两下,砰!砰!唐誉!
一个说不出话,一个听不见声。但空气里可能产生了某种特殊的量子纠缠,唐誉茫然地偏了偏脑袋,这一次恢复了一些清晰的意识。刚刚他只是看向一侧,并不明白看什么,要看什么,这会儿他开始明白自己在看,看的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