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说到一半,情绪有些崩溃,抹着眼泪走出他办公室, 脚步不稳赶回病房。
苏煜担心她,默默在后面跟着,看着她进了病房才停步。
见她进病房后一切如常,他没吭声,转身准备走,却听见病床上的朗书雪虚弱出声:“是你……陆医生?”
“陆医生忙。”朗母硬邦邦说。
苏煜迈进病房的一只脚又尴尬收住。
“陆医生。”朗书雪再度出声。
“妈妈,你先……”他说话有些费力,母亲面前便偷懒,只说两个字。
朗母明白他的意思,她余怒未消,但在儿子这一身病骨面前只得隐忍。
她从床边站起来,转头看向苏煜:“陆医生,您请进,麻烦了。”
她是个性格并不强势、反而有些软弱的老太太,这句“麻烦了”,却暗含着一个母亲的全部刚硬与威胁。
苏煜老老实实,低着头走进病房,等她出门,才暗松一口气。
“我母亲,找您……麻烦了?”朗书雪看着他的方向问。
“没有,绝对没有。”苏煜答着,看向朗书雪,他还是一样干净整洁,只是人更瘦,皮肤更苍白了,扎着吊针的手背一片紫红,应是血管发了炎。
不怪朗母对他有意见,他有些回避见朗书雪,依赖用检查数据“看”他,却没注意过这些让他不舒服的细节。
“头还疼吗,昨晚有没有睡好?”他压下愧疚,声音镇定问。
“疼。不过现在……还好。”
“越来越像小孩,也会叫疼了?”苏煜压下不忍,同他玩笑。
朗书雪笑了下,真有些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的羞愧。
“还有哪里疼,随时说话,我们有药。”苏煜安慰他。
“嗯。”朗书雪顿了顿,像是攒力气,“陆医生,对不起,我……放疗,让你失望了。”
“不失望。”苏煜更加愧疚,“你别多想。”
“好。”朗书雪说,“陆医生,也不要……多想。”
“陆医生,把时间拉长看,我和你……生命一样,短暂,都只是,尘埃。陆医生不用为我惋惜。”
“嗯。”苏煜理解了下他的话,看向他的眼睛:他视力越来越差,但好像什么都看在眼里。
苏煜打起精神来,半认真,半玩笑:“还是可以惋惜一下的,很少见你这么豁达的尘埃。”
“谢谢。”朗书雪笑答,“也很少见,陆医生这么……特别的尘埃。”
“陆医生,我们,总会殊途……同归。”朗书雪努力在模糊中分辨那双澄澈的眼睛,“所以不必难过,陆医生……宝贵的生命,应该放在,更有意义的事上。”
“我明白了,朗老师。好像,大概明白。”苏煜沉默了会儿,忽然低下头来,仿佛有意要让朗书雪看清他。
但他手指动作,朗书雪才知道他只是在调他的输液管。
没关系,他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还听到,他无比认真地说:“认识你,就是很有意义的事。”
“……嗯。”朗书雪失神一刻,笑了。
阳光照在他脸上,温暖灿烂。
*
“妈妈,今天太阳很好。”朗母回病房时,朗书雪把脸朝向她的方向。
“是,晴天,妈妈拿被子出去晒晒。”
“妈妈,我想出去。”朗书雪说。
“那不行,太冷。”
“妈妈……”朗书雪固执地看着她。
朗母被他看得心软,又见他精神确实不错,终于妥协,叫来护士帮忙,把他抬上轮椅:“转五分钟就回来。”
朗书雪变换体位,还在适应,胸口起伏一会儿,低低应了声“好”。
朗母推了他到楼下。
“长椅。”他低声要求。
朗母如他所愿推他到长椅下,他又迷迷糊糊要“树叶”。
“冬天了,哪里还有树叶。”朗母抬头看了眼笔直的银杏树。
“有。”朗书雪弯弯唇角,声音轻得听不见,“我有。”
总有什么,是冬天也不能带走。
朗母在长椅上坐下来,帮他围拢领口:“回去吧?太冷。”
朗书雪答非所问:“妈妈,对不起。”
朗母顿了顿,隔着厚厚的帽子摸摸他的头:“跟妈妈不用说这些。”
她说着,认真看他:“书雪,好儿子,你还年轻,不要放弃,好不好?”
朗书雪摇摇头:“不是这个。”
他看着母亲,他状态格外好,好像能看清她,他准确握住她的手:“妈妈,我想捐献遗体。”
“什么?!”朗母猛地反握住他的手,“别胡说!”
“如果你伤心,也可以……不捐。但是,”朗书雪停顿了很久,“我想自私一次,妈妈。”
“世上还有很多我这样的病人,陆医生他们……可以研究我。”他眼睛直视着前方,近日少见的有神,“妈妈,现在这样很累,我想,换个方式,和他们一起战斗……”
“傻瓜。”朗母听他呢喃声越来越小,心痛地抱住他,“你累了可以休息,你不要多想,书雪,书雪?书雪!”
朗书雪昏迷了,深度昏迷,坚持两天后,再次发作室颤。
苏煜这两天吃住都在医院,朗书雪室颤发作,他第一时间冲进病房,从护士手中接过除颤仪,通电的时间里,他看向被护士搀着的朗母:“阿姨?”
朗母满面泪痕,不作声。
苏煜明白了她的态度,收回视线,看向朗书雪平静的脸,撕开他衣服,将电极按上他胸口。
一次,两次……苏煜和值班医生轮换,两人手臂都酸胀麻木时,朗母终于喊停。
带着两根被压断的肋骨,朗书雪走了。
护士默默进来配合值班医生收拾,苏煜深深看朗书雪一眼,收敛杂念,走出病房。他还有他的工作要做。
走廊灯光冷白,稀落站着几个病人和家属沉默地围观,苏煜无视众人,走向靠墙立着的朗母:“阿姨,节哀。”
朗母面容苍白,空洞盯着他。苏煜以为她要倒下,或者会开口骂他,他已经做好了准备,骂什么他都听着。
但是并没有。
朗母忽然伸开手,令苏煜极度意外地,抱住了他。
“谢谢你,”她哽咽着说,“他解脱了。”
苏煜愣愣的,察觉她站不稳,本能回抱住她。
但朗母挣开他,站稳了:“书雪想,捐献遗体,和你们一起战斗。”
苏煜又怔了怔,本能回望向病房:那里沉寂一片。
漩涡起,苏煜什么也来不及说,和陆回舟交换了世界。
*
苏煜再来到98年时,已是隔天晚上九点。
陆回舟不在书房,不在办公室,他拎着公文包,正在家门口,被柳教授缠上:“小毛干爸,你给看看,小毛是怎么了,不知道哪儿疼,一直叫唤。”
陆回舟未及反应,苏煜的白影先应声凑上去,围着小毛检查。
陆回舟看他一眼,正了正色:“柳教授,我不是兽医——”
“问他小毛有没有拉肚子或者吐。”苏煜回头看向他。
陆回舟沉默一瞬,照他意思问了,柳教授答今天是多拉了两次。
“让他把小毛放下。”
陆回舟又照做。
小毛被放在地上,可怜巴巴叫了两声,苏煜蹲下来看它,又把手伸到它肚子底下:“师祖你来摸摸,它肚子是不是鼓起来了。”
陆回舟看他一眼,蹲下来,苏煜牵着他的手,引导他摸小毛腹部:“怎样,鼓不鼓?”
“你看它蔫蔫的,毛也不亮了,肯定营养吸收不好,肚子也鼓的话,应该是蛔虫病。”
苏煜说着,直起身来:“师祖,你怎么还摸?”
陆回舟不语。
他沉默地抽回手,苏煜眼角抽了抽:好家伙,难怪小毛刚刚不动了。
现在不是多拉两次了,是三次。
“唉呦!小毛你这个坏种!”柳教授自然也看到了陆回舟那一手,哭笑不得赔罪,又满口袋去掏纸巾,但半天也没掏出一张。
“不用忙了,照顾小毛要紧。”陆回舟平淡镇定开口,“营养不好,腹泻,可能是肚子里有蛔虫,家里有打虫药可以先给它吃点观察,最好还是去兽医院看看。”
“哎,好,那我还是去兽医院!”柳教授急着要走,十分不过意看陆回舟的手一眼,“陆医生,您担待,改天带孩子来给您赔罪。”
“不用了。”陆回舟说。
可柳教授哪管他说什么,已经抱着小毛匆匆走了。
“多带点纸啊!”苏煜在人家背后忠告。
可惜,柳教授听不到。
听得到的人看他一眼,不言不语,单手从公文包里摸出钥匙,打开家门。
苏煜看了眼他的钥匙串:“我送您的钥匙扣呢?”
“收起来了。”陆回舟答,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苏煜抿了抿唇,看他进门直奔洗手间,心里道了声“活该”,嘴上却说:“对不起,师祖,我也不知道小毛会拉。”
陆回舟自然没有怪他——可能也是顾不上,他一进家立刻去了一楼最近的洗手间,合上门,没让苏煜进。
“哗哗”水声流了很久,苏煜忍不住提醒:“师祖,快九点十分了,您再不出来,我该回去了。”
门这才终于打开了。
陆回舟左手搓得通红,冷静看他一眼:“稍等,我先换件衣服。”
他提了公文包上二楼。
苏煜跟在后面,又被他关在卧室门外。
这次陆回舟总算没让他等那么久,很快换了衣服出来。
从上到下都换了。
“师祖还说您不是洁癖?”
陆回舟没应声,请他进书房,拉开公文包,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朗书雪留给你的。”
苏煜玩笑的神色敛了:“他——”
“手续处理好了,学校那边接收。”陆回舟像知道他问什么。
这么说,从此以后,朗书雪就真是他们的“老师”了。
苏煜沉默好一会儿,看向袋子:“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是给你的,我没有打开。”
“我不就是您吗?”苏煜奇怪。
“不一样。”陆回舟没多解释,在苏煜授意下,替他打开纸袋。
里面是一本书,是那本名叫《当你老了》的诗集。
苏煜透明的手指落在书封上,想起朗书雪听他读诗的样子,也想起更早之前,他独自在203病房阳台品茗读书的模样。
“难过?”陆回舟低声问。
“还好。”苏煜回过神来。
“难过不用憋着。”
“没有憋着。”苏煜神色认真,“师祖,我觉得他们还在。”
“他们?”
“嗯。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朗书雪牵着茂茂,跟我摆手告别。”
“他们看起来很好,很安宁,一点儿都不痛苦。”
“我觉得,他们真的在和我们并肩战斗。”他仰起脸来,看着陆回舟,眼圈有些红,但眼睛澄澈而坚定。
陆回舟忍不住要注视他,又强错开视线:“你这样想很好。”
他声音沉静说。
苏煜看他一眼:“师祖也不要难过。”
“我不会。”陆回舟平静答,确实是没有丝毫情绪波澜的模样。
但苏煜不信他不会。尽管他藏得很好,看起来还是比平时更严肃更低沉。
“要是我死了呢?”苏煜忽然问。
“别胡说。”陆回舟看向他,语气有些严厉。
苏煜撇撇嘴,岔开话题:“师祖,朗书雪教我把时间拉长看。”
他说得很慢,语气少见的沉静:“我以为他想表达的是我们的生命其实一样短暂,让我不必替他惋惜,但当我真的把时间拉长看,我发现,我不止看到了当下他们的离开,站在时间长河,我看见了他们的存在。”
苏煜看向陆回舟:“师祖,两粒尘埃,能在时间的长河中相遇,不管时间长短,都是一个应该珍惜的奇迹,对吗?”
对。但“奇迹”也会给人带来痛苦。
投入越多,失去时,痛苦也越大。
陆回舟沉默不语。
苏煜看了他一眼,攥了下手指,话题突然跳跃:“师祖,我谈恋爱了。”
“你什么?”陆回舟声音一哑。
“谈恋爱。”苏煜很正经解释,“网恋,交友APP,今天刚认识。”
“嗯。”陆回舟平静应了一声,伸手整理诗集和信封袋,低头拉开抽屉,避开苏煜视线。
“怎么这么突然?”低着头,他平静问。
“人生苦短,想谈就谈。”苏煜说,“昨天送走朗书雪,我突然想通了。”
确实非常“突然”。
攥了下手中的书,把它放进抽屉,陆回舟十分理性开口:“网络骗子多,不要轻信人。”
“没骗,我视频让他给我看脸和腹肌了,都是真的。”
“初次认识就给你看那些,为人不一定可靠。”陆回舟合好抽屉,打开书桌上一本书,翻了两页,又放回去。
“没关系,我边谈边甄别。”苏煜说道。
陆回舟一时沉默。
“师祖要忙?”看到陆回舟最终翻开另一本书,摊开纸笔准备写什么,苏煜问。
“要写份教案。”陆回舟答。
“嗯,那您忙吧。”苏煜靠过来看了眼陆回舟的腕表,虚影几乎贴着陆回舟身体,贴着他俯身,又贴着他站起来,“我走了,师祖。”
他身体闪烁起来,从陆回舟面前,肥皂泡一样消失。
从没有过的干脆利落。
陆回舟攥紧手里的笔,又放松。他坐在桌前,翻开书,看过目录,在纸上列了一份教案大纲,随后开始填充骨架。
他写得很快很专注,看起来丝毫未受困扰。
只是不断地、难以控制地抬头看向茶盘。
不知第几次抬头打断自己后,他终于伸手,将那只半眯着眼睛的白猫茶宠拿起来,紧紧包覆在掌心。
第57章 第 57 章 外国人
苏煜再来到98年时, 朗书雪住过的那间病房已经收拾过,病床上铺着白床单,空空如也, 看不出任何病人曾躺在上面痛过、笑过、挣扎求生过的痕迹。
苏煜看了眼病床,收回视线, 带着身后一队白大褂, 气势浩荡, 开始一周的大查房。
进第一个病房就出了情况。
4床——那个家属说他“看人下菜碟”的,五十来岁的肾肿瘤女病人, 在苏煜他们查完房要离开时叫住他:“陆主任,我的手术别拖了,赶紧做吧。”
苏煜顿住脚,看了眼她家属。
“妈, 术式还没商量好。”4床儿子朝母亲解释。
“不用商量了!”4床瞪了儿子一眼, “就按陆主任的办法切,人家是医生你是医生?”
“妈——”
“陆主任,你放心做, 今天就开单,他要不签字,我叫他舅过来,打到他签!”4床气势汹汹道。
那倒也不必……“阿姨, 还是你们先商量好。”
“不用商量了!我这也算,”4床阿姨看了眼对面空着的特殊病房201,声音不自觉低了低, “我这也算为医学做点贡献了。”
整个病房静了静。
苏煜也静了静,随她视线看了眼201,又转回头:“谢谢您, 阿姨。”
他郑重朝她鞠了一躬。
身后一群白大褂,自发地,也跟着他鞠了一躬。
“使不得使不得!”看到这一片脑袋,4床急得坐起来,拼命摆手。
白大褂们离开了。
病房里安安静静的,好像什么也没变,又好像有什么悄然改变了。
*
查完房,特护病房的那位家属找到苏煜:“我爸的手术,你是不是真不能做?”
“是。”苏煜平静答。
“我是真想我爸活。”家属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他病倒前我刚跟他吵过一架,然后他就糊涂了……您看,这架还没吵完呢。”
这个家属一向盛气凌人、颐指气使,苏煜没料到他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愣住,不知怎么回。
“不能手术的话,那个吗啡还是什么的,给我爸用上吧,看他夜里睡不踏实。”家属又说。
苏煜看向他:“明白了。”
“我想,他会原谅您的。”眼看家属要走出办公室,他又说。
“谢谢。”家属驻足一瞬,走了。
苏煜走出住院楼,带着实习生去出门诊,他还是习惯抄近路,不可避免,又经过银杏树林中那条小径,看到那张长椅。
长椅上坐着陌生病人,既不是谢芝桃,也不是朗书雪。
苏煜注目一瞬,快步离开。
很意外,到门诊室接诊的第一位病人,苏煜见过。
病人父女推开门,见到是他,显然也有些意外。
那位跛脚的父亲,甚至垂下头,想要退出去。
“哪里不舒服?”苏煜抢在他出门前开口,又看向小女孩。
她脸上斑又多了几个,但身体和精神状态看着还好。
“没什么大不舒服,就来检查检查。”那父亲说着,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走进来,把女儿往苏煜跟前推了推。
苏煜这时才注意到,他的手黝黑粗糙,布满细小裂口,是一双干重体力活的手。
他女儿的手却干净软嫩,衣着也整齐得体。
苏煜没说话,想起师祖说过,一个人成为什么样子,由他的成长经历和环境决定,他应该专注治病而不是评判。
嗯,事实证明,老古板总是对的。
苏煜的心态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
他终于意识到,他总觉得病人对医院、医生抱有不该有的成见,但这种想法,何尝不是一种对病人的成见呢?
他把小女孩儿温柔抱到病床上,给她做了体格检查,开了抽血化验单,看着父女俩出门。
女孩儿的身体还好,结节性硬化病也有仅仅出现轻症的,虽然很少见,但她恰好是幸运的那个。
门很快又被敲响。
在父女之后,进来一个陌生患者,年轻男性,清瘦干净,乍看和朗书雪有几分相似,不过,他得的只是最普通不过的肾结石。
极好。
苏煜抬头问他问题,眼里倒映长空,万里碧波如洗。
*
2025年。
临近中午,有人去食堂领盒饭回来,周从云正要问“苏煜”要不要帮他拿份米饭,听见他手机又“叮咚”一声。
“哥你今天很忙啊?”周从云随口说。
陆回舟瞥了眼手机,拿起来,解锁。
果然又是同一个人发来的消息,此人在苏煜手机里的备注名叫“1号David(腹肌超绝!)”。
陆回舟只看了一眼就把手机倒扣过来,但那条信息还是全须全尾映入他脑海:
“午安宝宝,忙也要好好吃饭呦,想你。”
下午陆回舟做了两台手术,做完打开手机,“叮咚”“叮咚”,又是接连几条信息弹框。
“睡了个午觉,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想你!”
“太阳真好,和你的笑容一样灿烂。”
“工作累了吗宝贝?想做你的咖啡,给你提神。”
陆回舟面无表情,熄灭屏幕,片刻又忍不住打开:
“他咖啡过敏。”
打下这行字,陆回舟顿了一瞬,又全部删除,把手机装回口袋。
临出更衣室,他难得驻足,看了眼镜子。
镜子里的人皮肤奶白,五官精致漂亮,如果不看那双暂属于他的眼,完全是一副……好骗的模样。
*
“小煜!”
走进苏煜大伯家小区,陆回舟依稀听见有人叫苏煜的名字。
和刚刚互换时对这名字的迟钝不同,他几乎立刻便抬起头来。
单元楼一楼阳台上,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朝他招手。
陆回舟观察一瞬,辨认出她是谁。
他看了眼她的气色,又隐晦扫过她的腿,走近阳台,叫了声“师母”。
“去你大伯家?”师母问。
陆回舟点头。
“那事儿怎么样了?”师母又问。
“什么事?”陆回舟平静反问。
“就那老外的事儿啊。”
老外?David……
原来是个外国人,中文倒是用得过分利索。陆回舟不自觉抿紧唇。
“他愿不愿意来咱们国内发展,你有没有问过啊?”师母是忽然想到这个事儿的,她就怕苏煜不主动,自以为人家不会来,就问都不问。
“刚认识,问这个太急了。”陆回舟静了一瞬答。
“不急,喜欢就主动争取!”师母劝。
“还是观察清楚再行动好。”陆回舟克制看她一眼,“我还有事,您忙。”
*
1998年,明康医院门口。
“陆总,可以走了吗?”接了老板上车,何峰准备按老板事先吩咐送老板去某高级餐厅吃饭,只是发动了车子,看到老板盯着窗外看,他不确定能不能开车。
老板迟迟不答话,何峰也看了眼窗外。
一辆救护车刚停在急诊楼门口,医生急匆匆打开后面车门,抬出担架,担架上那人大概是出了车祸,浑身血淋淋的,有点儿惨。
“陆总?”
“我不出去吃了。”“陆回舟”突然说。
“啊,都订好了。”何峰诧异说着,回头看他一眼,怔了怔,“陆总,您还好吧?”
老板脸色特别白,手扒拉了下领口,像是不舒服。
“好。”苏煜打开车门,“餐厅不去了,我还有事。”
下了车,苏煜才感觉能透过气。
“陆总,那晚上呢?”
“晚上也不去,以后都不去,食堂就挺好。”
苏煜说着,背过身,远离急诊楼,快步走出几步,避开救护车的蜂鸣……
*
晚九点苏煜到了25年,开门见山对陆回舟说:“师祖,要不你以后出门别开车吧。”
陆回舟顿了一下:“为什么?”
“安全。”
陆回舟停下手中动作,看向他:“不用这么小心。”
“小心驶得万年船。”苏煜说着,钻到阳台,挡在陆回舟身前,使陆回舟注意到他,“起码这段时间小心总可以吧?”
“有刀,小心。”陆回舟把剪刀拿开些,轻拉苏煜让他站到一边,“可以。”
“您答应了?”
苏煜问着,看陆回舟点头,松了口气,又问:“护身符您带了吗?”
“这是你的身体。”陆回舟看他一眼。
“但是是你的魂儿啊!”苏煜说着,直接伸手,去检查陆回舟脖子。
陆回舟抓住他的手腕——其实并不能真的抓住,只要苏煜坚持,他的虚影还是能直接穿过他的手,问题是,苏煜只是个影子,也并不能真的碰到陆回舟的衣领,拉开检查。
陆回舟自己把脖子里的红绳拉出来,绳子底下,缀着一串形制各异的平安符、护身符、化煞符,普陀山、龙虎山、武当山不一而足。
“你也不怕神仙们打架。”陆回舟把这些宝贝们又塞回去,看向苏煜,“都是哪儿来的?”
“淘宝请的,都有师傅祝福。”苏煜说。
“不用这样。”陆回舟看着他,眼睛深沉。
“我乐意这样。”苏煜说了声,看向陆回舟手里折腾的东西:“师祖这是在做什么?”
“分盆。”陆回舟答。
他在给苏明皓的绿萝分盆,很谨慎仔细地把根须分离剪开,轻放进花盆里填土。
“怎么想起来搞这个?”苏煜问。
“太密了,挤在一盆长不好。”陆回舟道。
“五块钱一盆的东西,不值得您这么折腾。”苏煜随口说。
陆回舟动作顿了一瞬。“不分贵贱,总是生命。”
苏煜怔了下,敏锐感知到什么,他伸手碰了碰嫩绿的叶片:“师祖亲自给做的连体胎分离术,肯定预后无忧。”
他说着,见陆回舟看向他,咧开嘴角,灿烂一笑。
陆回舟忽然特别想捏捏他的脸。
哪怕他手上有泥。
努力遏止住想法,陆回舟把分好的两个生机盎然的花盆放在阴凉处,站起身来。
“纪录片第三期今天录了。后续可能还有些场景要补录,我如果不在,你自己配合一下,不会拍摄很久。”一边走向厨房洗手,陆回舟一边交代苏煜。
“知道了,谢谢师祖。”苏煜元气十足,朗声答。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
脸上的笑容,的确像那洋鬼子短信里说的,比阳光更灿烂。
陆回舟手指攥了下。
他移开视线,不再看苏煜,一刀劈向砧板上的全鸡。
手起刀落,一只鸡很快被分解得七零八落。
“师祖要做什么?”
“教你炖鸡汤。”
啊,是有这么回事,苏煜都要忘了,没想到陆回舟还记得。
也对,老古董说话从来算话。
“步骤写在这里了,你自己做的时候可以参照。”
陆回舟示意苏煜看放在厨房台面上的本子,上面果然写明了步骤,还有佐料配比、每个阶段的火候和时间。
火候精确到“煤气灶开关旋钮拧至九点十五分方向”,别说,苏煜觉得挺适合他——他学别的都挺行,学做饭就是差点天赋,火候永远拿捏不对,咸淡永远偏离期望。
“谢谢师祖。”苏煜笑。
“不谢。”陆回舟静声说,“参有苦味,怕苦可以多放点红枣调味,如果能买到新鲜椰子,也可以加椰肉,味道会偏清甜。”
“嗯。”苏煜乖乖点头。
“准备好材料,先加姜片给鸡肉焯水。火候和时间纸上有写。”
陆回舟说着,把鸡肉滑进锅里。
苏煜转头去看他手写的菜谱,毫无准备听见他问:
“David是外国人?”
“啊?”
“在哪个国家?”
“美国,大概。”
“大概?”陆回舟回过头来。
是啊。苏煜摸摸鼻子:纸片人嘛,服务器大概是在美国。
“我们刚认识,还在了解中。”他答。
“他人在国外,恐怕无法照顾你。”
“没关系,我是找恋人不是找保姆。”苏煜秒答。
陆回舟紧了下锅铲:“还是要为长远考虑,间隔这么远,很难真正在一起。”
“没关系啊,可以他过来,或者我过去。”苏煜一副天真烂漫的恋爱脑口吻,“只要两个人心里有对方,其他都不是阻碍。”
“一个人去异国他乡,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单是饮食你就不能习惯。”
“习惯,师祖不是都教我做饭了吗?够我养活自己了。”
……陆回舟清洗枸杞的手一顿,半晌才继续:“你的家人朋友都在国内,出国万一生病了,没有人照顾。”
“我有David呀!”苏煜望着他停顿的动作,呲牙。
“认识两天的David。”陆回舟回头看向苏煜,双眼看透一切般深邃,“真的想谈就好好谈,不要……为了谈而谈。”
苏煜紧紧抿了下唇,但很快,又笑起来:“师祖你说得也对,我是太草率了,看得到摸不着挺难受的,我要不还是换一个吧。”
陆回舟静了静,想起“David”那个前缀:“1号”。
有1,自然还有2。
第58章 第 58 章 师祖觉醒
果然, 想法刚落地,陆回舟就听见苏煜开口:“David先放放,我先和Johnson聊聊, 他在国内,就在g市, 我们可以直接见面。”
“直接见面不妥, 你不了解他为人。”陆回舟放下枸杞, 拿起勺子搅动鸡块,声音很是平静。
只是掌心沾了不少攥烂的枸杞汁。
“见了不就了解了, 还可以请他来家里,全方位了解。”苏煜满不在乎答。
“对陌生人,要有戒备意识。”陆回舟攥紧勺子。
苏煜看了眼他青筋绷起的手背,笑了下, 声音比他还平静:“戒备什么, 对方戒备我还差不多。”
“我吃了这么多年素,也该开开荤了。”
他走到灶前,站在陆回舟身侧, 看向锅里滚动的鸡块,好整以暇问:“水沸了,师祖不撇浮沫吗?”
自然要撇。
陆回舟见不得他离锅边那么近,把他往后拉了一把, 才抬起漏勺,面无表情,完全在无意识中撇除了浮沫。
*
陆回舟教苏煜的, 是零难度鸡汤炖法。
把焯好水的鸡肉和人参、红枣等材料全部加进锅里,大火煮开后,文火慢炖就是。
弄清楚后面的步骤, 苏煜揉揉眼睛,打个哈欠:“那我先回去了。”
“David要是发信息太吵,您屏蔽通知就行,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黏人。”
苏煜说着,朝陆回舟摆摆手,消失了。
陆回舟看了一瞬他消散的方向,转回头来,拉开餐桌旁的椅子坐下,手抚在支撑一天而疼痛不已的右膝上,思考片刻,打开苏煜的手机。
David又发了几条信息,陆回舟没点开看:David已不足为虑。
比起他,还是那个Johnson更让人放心不下。
知道苏煜大概率不会那么冲动,陆回舟还是点到通讯录,拨出苏煜大堂哥苏元山的电话,声音沉稳:
“大哥,我可以过去住两天吗?”
“家里水管坏了。”
“好,我明天晚上下班过去。”
……
1998年,回到清冷别墅的苏煜,仿佛被清冷的气氛影响,脸上挂着的那层游戏人间似的笑冻住了。
他抿紧薄唇,从书桌前站起身,在房间里没头苍蝇一样胡乱转了几圈,看到书房一角的吉他,才安静了些,走过去,把吉他抱起来,坐在木地板上。
翻到琴底,苏煜摸了摸那两个位置很不起眼的小字,眸光深深:这两个字,如果不是他主动提起,师祖怕是要带进棺材里。
不是,什么“棺材”……苏煜脸白了一瞬,扯开领口,大口呼吸。
他那个焦虑症,最近好像有点儿卷土重来。
手指收紧一瞬,苏煜把琴放正,抱在怀里,手指落在琴弦上,顿了顿,一串爆裂到让人头皮炸开的节奏如猛虎离山,骤然宣泄而出。
“嘶……”正抬手准备按门铃的柳教授顿住了,第一时间要捂自己耳朵,犹豫一瞬,还是捂了他家小毛的。
可别给孩子惊着……
“陆医生,弹完了?”好不容易等房间安静下来,柳教授按响了门铃,看见来开门的苏煜,打头第一句就是这个。
“陆医生原来也会闹情绪啊?”不等苏煜反应,柳教授又问。
“啊?”
“不是跟谁吵架生气了,都弹不出您这气势。”柳教授笑说。
苏煜有些窘迫,还惦记着维护他家师祖形象:“没有,我放的录像。”
“那您这录像带品质够好的,震房子。”柳教授一乐,朝苏煜竖起大拇指,“陆医生,您内秀啊,以前只知道您钢琴弹得好,不知道您还会吉他。”
钢琴?苏煜看一眼客厅角落的黑色施坦威。
“对了,您厨艺也很了得吧?昨天做什么了,感觉您一直在厨房忙活,香味儿一天没停。”
做什么了?苏煜也想知道。等等,他今天吃的早餐,样数有点儿丰富……
苏煜若有所思,小毛这时却从柳教授怀里挣出来,半跳半摔在地上,笨呼呼地,围着苏煜裤脚嗅嗅。
“它好了?”苏煜蹲下来,揉揉它热烘烘的小脑袋。
“好了,幸亏有您。我就是带他来道谢的,小毛,快给干爸爸作个揖,作揖!”
不知道是不是在家里训练过,柳教授反复叫小毛“作揖”,在他的坚持下,小毛终于用两条后腿站起来,短短的前腿并在一起,下一秒,摔了个五体投地。
苏煜哈哈笑起来,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
笑过他有些惆怅:想小时候的元宝了。
元宝还在宠物医院,它以前也肠胃不好,但还没这么长时间发作过,想到这里,苏煜皱了皱眉。
*
第二天晚上,苏煜回到2025年,注意到自己又在大伯家,而且是在卧室,准备就寝的样子。
他奇怪,打开手机,看到备忘录里陆回舟的留言:“水管坏了,在大伯家住两天。”
苏煜没多想,他惦记着元宝,径直打开通讯录,打电话给兽医,对方一接听,立刻道:“苏先生,我正想找您沟通一下。”
“怎么了?”兽医凝重的口吻,让苏煜有种不良的预感。
“可能是年纪大了,元宝营养吸收一直不好,今天中午起,它就不肯进食。”兽医说着,话筒里传来元宝低低的哼哼声——它似乎就在兽医身边。
“元宝?”苏煜叫了一声,脸色沉肃,“我马上过去!”
他用最快时间赶到兽医院,正要进去,被苏元山一把拽住:“你还想躺着进医院?”
强令苏煜待在车里,苏元山独自下车,进了兽医院,片刻,拎着元宝的便携狗窝出来。
出来后他先脱下自己的外套反卷起来丢后备厢,又拿湿巾擦了脸和身上,最后擦了一遍元宝的狗窝,这才让已经按捺不住的苏煜开门下车。
下车后苏煜直奔后备厢,弯腰看向狗窝里的元宝:“元宝!”
眼神对上的一瞬,苏煜就愣了:元宝从来没有那么安静、安静得简直像是忧伤地看着他。
“元宝,”苏煜强挤出个笑,“你别吓唬人,你不喜欢住医院就说啊,以后不送你来了。”
他说着,想把元宝从窝里抱出来,却发现一碰它身体它就抖得厉害。
“你哪儿疼?还是没力气?”苏煜声音有些变调,他飞快眨了下眼,让模糊的视线又清晰起来,“等着,我们回家,给你做好吃的去!”
他转身回去开车。
苏元山坐上副驾驶,担心看他一眼:“年纪实在是大了,受这一病打击,兽医说我们要做好准备。”
做什么准备?苏煜绷紧脸,元宝年纪是大了,可它一直都很皮实!
苏煜闷不吭声,一路飞快把车开到大伯家。
到家时大堂嫂已经煮好了小米粥和鸡肉,但元宝似乎只想睡觉,苏煜把粥递到它面前,它眼睛也不睁。
苏煜不气馁,隔一会儿就把冷掉的粥热一下,试图叫醒它喂它吃。
折腾到快十二点,他又一次从房间走出来,钻进厨房。
“你别折腾了。它不吃你别逼它,肯定是吃下去难受。”苏元山没睡,一直待在客厅,这会儿困乏地劝他。
苏煜脚步顿了顿,还是走向厨房,打开冰箱:“还有没有新鲜鸡肉?”
苏元山叹了口气,跟着他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块鸡肉给苏煜煮,又盛出刚刚重煮了一锅的小米粥。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边盛他边低声劝。
“我知道。”苏煜闷声回。他见得生老病死并不比谁少,是他愚钝,刚以为自己悟了,转眼又迷惘。
*
这次苏煜端去的粥,元宝总算吃了一点儿,但鸡肉一点儿没动。
苏煜没批评它,看它吃下粥眯上眼想睡觉,坐在它旁边,顺着它的毛哄它睡。
第二天起来,元宝又吃下了一点儿粥。
“我看行,这是慢慢缓过来了。”大伯说。
“是吧!”苏煜熬红的眼里冒出亮。
瞎给孩子希望。苏元山看了糊里糊涂的父亲一眼,看向苏煜:“小煜你不去上班吗?”
“去。”苏煜本来想请假,但他上午有手术,如果请假,手术排期就全乱套了。
他请了下午的假,陪了元宝一下午,又带它出去晒太阳,又找出它过去最爱的玩具来玩,想尽办法,冀望它能精神起来。
当晚陆回舟出现时,苏煜正抱着元宝,坐在明康医科大学的一张地处偏僻的石头长椅上。
“元宝出院了?”陆回舟先问,接着才注意到苏煜神色不太对,“怎么了?”
“元宝,”苏煜停顿了下,“它不吃东西,可能不好了。”
他声音沉抑得厉害,陆回舟蹙起眉,看向他膝头的元宝。
初看只以为它是在闭目小憩,有了苏煜的话,陆回舟这时才发现它很虚弱,眼睛无神,毛发全无光泽,说是趴,更像是瘫在苏煜怀里。
“元宝。”陆回舟蹲下来,叫了它一声。它全无反应,没有了以前的警惕。
“兽医怎么说?”陆回舟看向苏煜。
“没什么好办法。”苏煜说着,把怀里的元宝紧了紧。
“这里,是我第一次见到元宝的地方。”苏煜低声说。
“不知道它流浪那段时间是怎么过的,它那时候那么小。”
“它每天都在这里等着我,好多天,我才肯带它回家。”
“我刚带它回去的时候,它还怯生生的,后来像是确认了我要养它,才自在起来,再后来,就占山为王了,比我还像家里的主人。”
苏煜说着,很浅地牵了下唇角:“它还心眼小,爱吃醋,不喜欢跟别的狗一起玩,我每次带它去跟别的狗碰面,它都脾气很坏,人家靠近我一点,它就要扑上去咬。”
说着说着,苏煜那一丝笑容收敛:“都怪我。”
陆回舟看向他,蹙了蹙眉。
“我最近很少留意它。”苏煜摸着元宝说,“明明它都住院了,我也没有去看它。”
“去那里,你自己就会住院。”陆回舟冷静提醒。
苏煜脸色并没有好看一点:“它很依赖我,我车祸住院那段时间,它住在我大伯家,那时候就总是不开心,不好好吃饭,也许肠胃就是那个时候变坏的。”
苏煜说着,低下头来,手指紧绷着,抚摸元宝的动作却又很轻柔。
天气开始热了,他穿了短袖,从右腕延伸至小臂的伤疤裸露着,十分显眼,让陆回舟骤然觉得他此刻像个要碎裂的娃娃。
“不要想那么多。”陆回舟坐到他旁边,沉声说,“你自己说过,不要只看见他们走,要看见他们来过。”
“我瞎说的。”苏煜看向他,红着眼圈,“我根本没那么透彻!”
他说着,停顿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这个,我还一天都没给元宝戴过。”
那是块小木牌,一面刻着元宝的头像和名字,另一面刻着苏煜的电话。
这并不是苏煜在1998年用作练习的那块,应该是他回归25年时另刻的,不知道他是哪天刻成的,木牌打磨得很光滑,没有一根毛刺,顶上留了洞,但还没穿绳子。
陆回舟沉默了一会儿,安静问:“怎么出来的?我陪你回家。”
“开车,我不想回。”苏煜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他觉得也许元宝能想起小时候的事,能打起精神来。
“起风了,万一变天,你要让元宝淋雨?”
那自然不要。
苏煜还是磨磨唧唧又坐了会儿,才抱着元宝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往停车位走去。
陆回舟陪他安全开车到家,主动提出多留一会儿,苏煜却拒绝了:“我只想陪元宝。”
他抱着元宝,在陆回舟目送下,走进大伯家那栋楼。
“苏煜。”陆回舟看着他步伐沉重的背影,不由出声叫住他。
苏煜回过头来。
“你已经给了它很好的家,很好的一生。”陆回舟说,“不要太难过。”
“不是,”苏煜顿了顿,“是它给了我很好的家。”
他刚从大伯家里独立出来,感到自己没有来路没有去处,是元宝让他负起责任,也给了他家的感觉。
苏煜又把怀里的元宝紧了紧,抬脚走进电梯。
陆回舟蹙着眉,被漩涡送回1998年。
他案前摊开着书和笔记,摆着许多工作。有意无意,他一直用工作把自己的时间占得很满,因为那样他就不必思考太多。
但此刻,苏煜的脸不断出现在他面前。
焦虑的、倔强的、难过的脸。
远离他,真的是对的吗?
陆回舟提起笔,又放下。
他无法静心工作。他从书桌前站起来,走到书架一侧,打开一扇和墙壁融为一体的隐形柜门,柜门里是一只保险箱,陆回舟输入密码,打开保险箱,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
那东西被保鲜袋层层包裹着,不知道的会以为里面包裹的是什么贵重易碎品,但实际上,里面放的,只是苏煜送陆回舟的那枚软木钥匙扣。
软木易损坏,对陆回舟来说,这样包裹很合理。他放轻动作,把钥匙扣取出来,手指摸了摸那个潦草小人儿,又摸向小人儿高举的那颗红心。
苏煜说过,他唯二的作品,一个给他,一个给元宝。
给元宝的那个,元宝无法佩戴,给他的,却被他封锁在不见天日的地方。
这样,并不“道德”,也不“正确”。
陆回舟眼底波澜深深。
那波澜并未像以往一样被他强压下,陆回舟思索着,握着那颗心,长久地思索着……
*
隔了一天一夜,早八点,陆回舟带着担心来到25年。
房间昏暗,身下是凹凸不平堆叠的被子,颈后很凉,脸却很热。
陆回舟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刚才把脸埋在玩偶大熊里。
陆回舟抬起胳膊,松开大熊,坐起来,摸了下额头。
苏煜睡相太差,显然没盖好被子,陆回舟担心他感冒。
额头并不热,但陆回舟觉得不对,他看向大熊,伸手摸向大熊的脸。
那里被苏煜睡出一个凹窝还没弹回,还是热的,不仅热,还潮湿。
但苏煜并没有出汗。
陆回舟深深蹙眉,抬起手来,摸了下“自己”胀痛的眼睛。
他哭了?是元宝走了?
陆回舟面色沉沉坐起来,却诧异发现,元宝就在他床脚。
它比那晚的样子好多了,虽然还是虚弱趴着,但眼前食盆里的粥吃到见底,瞥向陆回舟时,眼睛也已经重新有了精神——一股嫌弃的劲儿。
“你知道是我?”陆回舟摸摸它的头。
元宝不吭声,懒洋洋趴回垫子,一向山崩不变色的陆回舟,惊喜之心却有些外溢,又摸了摸它的头:“好样的,元宝。”
然后他冷静下来,探手摸了摸元宝的肚子,见床头有听诊器,又戴上检查它的心跳——昨天,在98年,陆回舟找人专门请教过,元宝这种情况在家怎么观察照料。
“你很棒。”元宝心跳是稳定的。陆回舟摘下听诊器,替它梳了梳依然干枯的毛,“加油,元宝。他离不开你,至少——”
他声音低了低:“至少要有你陪着他……”
*
1998年,苏煜一过来就发现自己坐在餐桌前,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
每样不多,但样式依旧格外丰盛,丰盛得有点儿像酒店的自助早餐。
但是苏煜不太有胃口,甚至有点儿胸闷恶心。不是陆回舟的身体问题,是苏煜自己的心理问题。
元宝是缓过来了些,还不知道情况到底如何,他压力很大。他本来打算熬一宿今天不互换的,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既然已经过来——
苏煜看了眼陆回舟留言本上写的工作,潦草吃了几样,收拾了餐桌出门。
“早,陆医生。”刘教授正带着小毛溜达。
“早。”苏煜看了眼精力旺盛、摇着尾巴朝他“汪汪”叫的小毛,勉强牵了下嘴角,没像以往一样靠近,拿着公文包,匆匆要离开。
“这两天很忙啊,陆医生,注意身体,我看你连着熬了两天夜了。”柳教授说。
熬了两夜?苏煜顿了顿脚。
公司的事情不是已经办完了吗,师祖还在因为什么熬夜?苏煜心事重重,到了泌尿外,意外看到石峥嵘。
“你怎么过来了?”苏煜皱眉。
“老师。”石峥嵘拐出办公室,向他走来,“我来办转院手续,顺便看看病人,另外——”
他有些吞吐:“老师,胰肾联合移植的课题,您确定要交给我负责?我……最近可能没时间。”
苏煜怔了下。师祖有点不人道啊,这个时候还给老师压担子?
但是,等等……作为石峥嵘的亲传弟子,苏煜很了解他的学术路线,胰肾联合移植是老师主持的第一个大课题,这个课题和后续两个延伸课题的成果,几乎奠定了老师在学科圈子的立身之本。
只是,原本的老师,是在师祖……走后,延续师祖工作,才接下这个做到一半的项目。
现在这个时候,师祖把课题给老师,是什么意思?
提前交割?
苏煜攥了下手指,答应石峥嵘“再考虑”,目送他离开,瞳色微沉,走进办公室。
他并没有让情绪影响工作,甚至格外投入工作,一直忙到天黑,才回办公室。
陈文鹤还没下班,看到他回来,拿了好几张光盘过来:“主任,手术配好字幕了,您审核下看有没有问题?”
“示范手术?”苏煜看他一眼。
“对。”
“这是几台?”苏煜翻看光盘。
“一张盘一台,最近五台全在里面了。”陈文鹤挺骄傲:他这两天加班加点给配的!
他是主动加班。
连续观摩几台手术,陈文鹤隐约有些领悟,尤其陆主任这几天对他们几个年轻的盯得很紧,好几台手术都亲自压台让他们主刀,陈文鹤压力巨大,但收获也巨大!配字幕就为了多看几遍手术!
不过陈文鹤虽兴奋,“陆主任”今天还是一贯的冷静,接过盘,什么也没说,就让他走了。
走到一半,“陆主任”又叫住他:“医院有硬性任务,要求每个科室录手术吗?”
“没有啊。”陈文鹤老实答。
“知道了。”苏煜抿紧唇。
打发陈文鹤走,苏煜握紧光盘,胸口透不过气似的起伏了下,忽然起身推开窗子,把头伸进凛冽的夜风里。
*
“老师?这么晚,您怎么过来了?”康复科,石峥嵘看见自己“老师”出现在病房门口,惊讶站起来。
“要下班了,顺路过来看看。”苏煜说着,把一篮水果递给石峥嵘。他记得师母爱吃水果。
师母还爱花,但花还是让老师送比较好。
苏煜想着,隔着病房门向里张望了一眼。
“老师,您进来坐坐?”石峥嵘问。
苏煜是想进去的,他特别想找亲近的人说说话,师母最好,老师也凑合,但真来到病房前,他立刻知道不合适。
他现在不合适拿自己的烦恼去打扰他们,何况现在的师母并不认识他,这么晚了,他进去只会让师母拘束。
“不进去了,缺不缺什么东西,我明天给你们带。”
“不缺,”石峥嵘忙答,“谢谢老师。”
苏煜摇头,示意他进去,一个人转身离开。
98年的冬夜寒冷寥落,苏煜踩着自己的影子回家,想起在病房门口看见的一幕——他看见老师拧了毛巾给师母擦脸,擦完很自然地……抱了抱师母,又亲了师母一下,才扶师母躺下。
也不是很想要,苏煜就是有点儿想知道,抱抱是什么滋味。
会不会,感觉不再那么焦虑、那么难过。
刚这么想,他就体验了——拥抱大地的滋味。
他在走神,没注意地上有块砖翘了起来。
四肢伏地,膝盖磕上马路牙子,脸上还糊了一脸没化完的雪,苏煜愣了好一会儿,听到有人问他要不要紧,才摆摆手,从地上爬起来。
爬起来的一瞬他和对面的人四目相对,都愣了下。
“陆,陆总?”何峰大吃一惊:难怪看着这身形感觉熟悉呢,但,但是这形象实在……
苏煜咳了声,蹭掉脸上的雪,看了眼对面两人十指紧扣的手:“你女朋友?”
“啊,是。”何峰还在懵圈中,一双粗糙的大手把女友的小手拉得更紧了,“陆总,这是小慧。小慧,这是我们公司董事长——”
“先别管是什么长,拉我一把能不能行?”苏煜语气幽怨——这两只手是被502黏住了不成?
“啊,当然!抱歉,陆总!”何峰终于反应过来,松开女友,拉起苏煜,“您磕着哪儿了?”
磕着单身狗的玻璃心了。
苏煜跟那位小慧礼貌打了个招呼,拒绝了何峰送他回去的好意,板着脸,快步走回家。
路上黑,他又没留意,进家换鞋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球鞋沾了泥巴雪水,又湿又脏。
他换下拖鞋,盯着球鞋,忽然出神。
师祖并不穿球鞋,这双鞋,是师祖买那批休闲服的时候,同步出现在鞋柜里的。
苏煜敲敲手指,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干净的皮鞋,放在地上,和自己脏兮兮的球鞋摆在一起。
看起来就像一双主人同时回了家。
他低着头看了两眼,用脚碰了碰两双鞋,让它们更自然些。
然后他又觉得自己在冒傻气,抿紧唇,把皮鞋重重丢回鞋柜。
第59章 第 59 章 整个世界
“不是说水阀坏了吗?”
九点, 苏煜的虚影回到25年,看到陆回舟在厨房忙碌,怔了怔神。
“给你修好了。”陆回舟答。
苏煜没多想, 很快转开视线:“元宝?”
沙发处,传来“汪”的一声回应。
苏煜松了口气, 走过去撸撸它的背, 脸上露出一天来第一个笑容。
“今天吃了四顿, 每顿吃得还是不多,不过没有吐。”
“白天你大堂哥过来帮忙照看了, 说上午还玩了会儿球。”
陆回舟非常详尽地跟苏煜说起元宝的情况。
“能不能帮我给兽医打个电话——”苏煜看向他。
“打过了。”陆回舟说,语气平稳,带着安抚人心的镇静,“对方说能吃得下, 大概率是缓过来了, 不要急,慢慢来。”
苏煜又松了口气,看向陆回舟, 语气和缓了一点:“您在做什么?”
“洗菜,打算教你做个简单的蔬菜饭。”陆回舟说着,拿出一张手写的菜单放在餐桌上,“看看你最想学哪个, 下次优先教你。”
为什么要急着教他?
苏煜抿抿唇,并不肯看菜单,而是看向陆回舟:“师祖, 医院根本没有录示范手术的任务。”
陆回舟动作顿了顿:“不是医院,是泌尿外科学会的任务,我上次说错了。”
“师祖还要撒谎!”苏煜声音抬高了些, 又强压下去,“师祖,师母的事都是巧合,只要我们警戒到位,小心一点,您肯定不会出事的。”
“嗯。”陆回舟声音平和,“你说得对。”
“那你为什么还要赶教案、要熬夜处理工作、要提前把课题给老师?”
“只是以防万一,这些事提前做了也没什么妨碍。”陆回舟说着,暗自紧了下手指,在那千百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像是做好了什么决定,转头看向苏煜,声音沉静:“有件事想跟你说。”
“我不想听。”苏煜说。
声音倔强,倔强里又有说不出的委屈。
陆回舟僵了一瞬,神色有些复杂:“你还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反正不是好话。”搞不好是交代什么“遗言”给他。
苏煜抿紧唇扭回头去,背对陆回舟,自闭地抱紧元宝。
他过去都说了什么,给他这种“不是好话”的印象?陆回舟看着苏煜倔强又别扭的模样,有分一拳挥在空气里的好气好笑,更多的,是自责和心疼。
他顿了一瞬,走向他,郑重开口:“苏煜,我要说的是,如果我——”
就在这时,门铃忽然响起,苏煜立刻扭头看向门口:“有人。”
动作很刻意,明显是在逃避他的话题。
陆回舟克制住心中陡然生出的想要捏捏他脸的冲动,攥了下手指,暂时收住到口边的话,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安琳和顾子尧。
“哥,元宝……没了?”顾子尧仰着一张担忧的小脸,担心地看向陆回舟。
“谁没了?”苏煜的影子气得一颤。
“没有,只是生病了。你们怎么知道的?”陆回舟把他们母子让进来,看了一眼苏煜。
“我听明皓哥说的,我有他微信。”顾子尧小大人似的说,“对不起,是我搞错了。”
他说着,拉一下打从进门后就小心翼翼成了哑巴的安琳。
安琳手忙脚乱,把握在手里的一个狗狗玩偶又匆忙藏在背后:“咳,元宝没事就好。”
她说着,看了眼陆回舟,重点扫过他眼下的黑眼圈:“你这几天是不是没好好休息,我有空,可以帮你照顾元宝。”
“我不要!”苏煜已经站起来,挡在元宝身前,怕谁把元宝抢走一样。
“不用了,已经有堂哥堂嫂帮忙。”陆回舟平静说。
“那也对,他们离得近。”安琳说着,攥了下手里的小狗,笑了下,笑容有些僵硬,有些紧张,“要是他们没空,我——”
“要是他们没空,我会联系您。”陆回舟主动开口。
话音落地,苏煜似乎不满,拿鼻子哼了一声。
安琳却激动道了声“好”,背在身后的手把玩偶又攥紧了些。
顾子尧怪不忍心,把被攥得邋里邋遢的小狗玩偶从安琳手里挖出来,硬塞进陆回舟手里:“这是我和妈从抓娃娃机上给你抓的!”
狗屁。苏煜站在一边儿,已经看见玩偶的吊牌了,某大玩具品牌,一只的价格能买一娃娃机玩偶。
但是真丑。
他看向那只狗狗玩偶,头忽然一痛:刚才一瞬,他隐隐记得自己有过一个玩偶,比这个更漂亮,但是仔细一想,又完全想不起来……
怎么了?察觉苏煜忽然捂住头、面露痛色,陆回舟蹙起眉。
“哥我们周末去看房子,你要不要一起去?”顾子尧开口。
看什么房子?头疼的苏煜蹙眉看向他们娘俩儿。
陆回舟观察着他面色,替他问出疑惑:“什么房子?”
安琳连忙解释:“子尧快上中学了,这里是一中划片,正好小区里有业主转售,我们约了周末去看看。”
她说着,看向陆回舟,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也不一定买,要是你……”
陆回舟拿起手机:“我先接个电话。”
他装着样子把手机放在耳边,带苏煜进了房间,合上房门,看向他,低声问:“刚才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头疼。”苏煜皱皱眉,“好像想起什么事,又不记得。”
他说着,眼睛看向陆回舟还捏在手中的小狗玩偶,又皱起眉头。
是它?陆回舟想起自己送给小苏煜的玩具。
因为记忆冲突,会让苏煜头疼?
陆回舟皱了下眉,动作自然把玩偶放到一边,却拿身体挡住苏煜的视线,转开话题:“房子的事,你怎么想,我要怎么回?”
苏煜抿了下唇:“我能怎么想,别人上学用,想买就买,不关我的事。”
语气不好,态度不算热忱、高兴,但也不是动真格反对。
陆回舟观察着苏煜的动作神态,心里有了数。
“在这儿等我一下。”他说着,走出卧室,看向安琳,“房子你们去看吧,我周末有事。”
安琳紧紧抓了下包包手柄:这是同意了?!
她高兴,也紧张,紧张到不敢问第二遍,陆回舟说自己还有事要忙,她就稀里糊涂和顾子尧被他送出门来。
木然走进电梯,她才一把搂住顾子尧,激动地在他毛茸茸的脑袋顶亲了一口:“子尧,你哥同意了!”
房间内,苏煜却孤单一人,对着陆回舟塞在书架里的玩偶发呆。
陆回舟推开门,看他一眼,见他盯着玩偶,蹙了下眉:“头还疼吗?”
“太丑了。”苏煜答非所问,从玩偶小狗身上移开视线,看向陆回舟,“她凭什么以为,这个就能代替元宝?”
陆回舟静了一瞬:“她只是担心你。”
“那我狼心狗肺,配不上。”苏煜哼了一声,忽然松垮垮往床上一瘫。
一寸锁骨和锁骨下的肌肤露出来,被松软的深灰色领口托衬着,细腻明净,发着柔缓的光亮。
陆回舟转头错开视线,叫他先出来。
“不去,我不要学做饭。”苏煜不配合地赖在床上。
“为什么?”陆回舟下意识问。
“因为你就是——”苏煜看向陆回舟,话说到一半,又忍耐闭口,把脸扭向一边。
因为陆回舟就是觉得自己时间不多了,教他一样是一样,苏煜知道。
他鼻子有些酸,但很快压住,语气很不耐烦:“没有为什么,不想学就是不想学,反正不学也没饿死。”
“但是会饿病。”陆回舟沉声说,“不要总是拿身体不当回事,照顾好自己,别人才能对你放心。”
“那真是抱歉,不小心给你们当累赘了。”苏煜冷笑。
陆回舟蹙了下眉:“不是那个意思。”
“那您是哪个意思?”苏煜坐起来,直直看向陆回舟,“放不放心,一样能抛下我,不是吗?”
不是。陆回舟想开口,却像被什么堵住。
而苏煜憋了不知多久的邪火,已经陡然爆发:
“什么菜谱,什么玩偶,我很需要吗?”
“她想要自由!你想要道德!你们都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在意,而我,我永远是天平上轻的那一头!”
“我做错了什么,活该被你们扔在原地一直等,等来这些可笑的施舍?!”
“不是。”对上苏煜积压着愤怒和痛苦的眼睛,陆回舟冷静的大脑空白一瞬,凭本能说道,“你什么也没做错。”
呵。气头上的苏煜冷笑了一声,又勉强敛去:“你知道吗,师祖,我其实很没有耐心,也最讨厌等。”
“我等过她多少年,就有多讨厌[等]的滋味。”
他说着,身形开始闪烁。最后的时间里,他镇定下来,语气沉静,然而锋利:
“师祖,如果已经决定不要我,就彻底一点,放我自生自灭。”
他消失了。
陆回舟视线落在空处,攥紧手掌。
笨蛋,为什么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不,苏煜给他了,很早以前就给了,给过很多次。
陆回舟眼神明灭不定。
是他错了,错的离谱。
*
苏煜回到98年,蒙头蒙脸,结结实实睡了一大觉。
睡完他清醒了,开始有微微一丝后悔。
也没喝酒,怎么忽然就上头了……
虽然他也没说错什么,但,最后那句并不是他的真心。他没想绑架师祖一定要在当下这个时候做选择,他本来想得好好的,要做师祖的支撑。
苏煜咬咬唇,用冷水洗了把脸,有人敲门,他打开门,看见是何峰。
“陆总,您要的。”何峰递上一个食盒,食盒好几层,雕着梅兰竹菊,盖上印着某百年老字号的名字。
苏煜耸耸鼻尖,闻到一股香喷喷的小笼包味儿。
苏煜敲敲手指,那一丝后悔壮大成了两丝。
“陆总?”何峰又叫了他一声。
苏煜伸手把食盒接过来,看他一眼:“怎么穿这样?”
苏煜几次见何峰他都穿一身黑,今天突然见他穿了件花里胡哨的运动外套,很不适应。
“不是您说我一身黑太沉闷吗?”何峰无辜。
“哦……”苏煜神色有点复杂,抱着食盒往回走,走到一半回过头来,“别信我,你还是穿一身黑好看。”
他说着,看了眼迷惑的何峰:“跟女朋友吵过架吗?”
“吵过。”何峰下意识答。
“发过脾气吗?”
“发过。”
“唔。”苏煜咳嗽一声,“吵完怎么弄?”
“什么?”何峰不解地问。
什么“什么”,这么笨,怎么谈上恋爱的,老天爷真是瞎眼。
何峰这会儿却忽然反应过来:“陆总,您怎么突然问这个?难道您——”
“我好奇。”苏煜掐断他的话。
好奇?何峰不大信。老板最近一直怪怪的,老让他买东西,又让他定餐厅,看起来确实像谈了恋爱,问题是又没见他身边有什么人,而且他买的那些东西也不像是送女孩子的,倒像是他自己不知道怎么懂起享受来了……何峰越想越感觉矛盾、违和,狐疑看向苏煜。
苏煜被他看得很不自在,低头打开食盒华丽的盖子:“算了,当我没说。”
他语气有些淡漠,何峰老实下来,不再瞎猜:“那我先走了,陆总?”
苏煜心里乱,随意摆摆手。
何峰向外走去,临出门前,又回过头来:“陆总,我没发过脾气,发过脾气的是小慧。”
“那个,怎么弄也简单……”何峰说到这儿,忽然有些扭捏,“就,抱一下就成,亲,亲一口更好。”
他说完,红着脸,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掉了。
“什么馊主意……”苏煜又羡又恨地撇撇嘴,手指无意识摸着食盒盖子上的花纹,不知在想什么,脸染上一层淡粉。
但很快,想到自己说的那些决绝的话,他脸上的颜色又褪去,孤独而懊悔地,抓起两个小笼包,同时塞嘴里。
*
苏煜回到25年时,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没一点做过饭的痕迹,餐桌上那张手写的菜谱已经消失了,苏煜满屋找也没找到。
手机留言只写了元宝在大伯家,让他去那边接,再就是一些医院的事。
苏煜放下手机,又进卧室找了一通,还是一无所获,倒是一不小心,在书架上看见了那只丑了吧唧的小狗。
那个洁癖、整理狂不知道怎么想的,把小狗掖在了一摞书的后面,如果不是正好露出一只耳朵,苏煜完全不能看见。
苏煜把它拽出来,抿了抿唇:其实也不是那么丑。就是软塌塌的,很没形状。
他攥了攥它,头又有点儿疼:小时候,安琳,小狗……有些破碎的画面闪过,苏煜却没办法串联在一起。
大概,只是小时候的他做过什么梦。
大概,看到这只小狗就会生气的,也不是现在的他,是身体里,那个很多个夜晚哭着睡着的小孩儿。
不要哭了,笨蛋,她好好的,没死没伤,也不是……讨厌你。
苏煜蹂躏了下小狗,把它和床上的大熊扔到一起,又觉得别扭,还是把它拿出来,放到手办柜子里。
但还是别扭,还是不想看见。
苏煜再一次把它拿出来,一番折腾,还是塞回了书架……
*
1998年,陆回舟回到自己的书房,第一件事,同样是找留言。
从凌乱的书桌前找出那只他们用来传递留言的笔记本,陆回舟低头看去。
笔记本上涂涂抹抹,写了好几行字,又都反复涂抹划掉,只留了最后三个大大的“对不起”。
陆回舟手抚了下字,翻到后面,见是空白,又翻回来,看着纸上被涂抹的地方,不由自主想象苏煜坐在桌前涂抹的模样,带着气,或带着未发泄完的委屈。
静坐片刻,陆回舟把台灯挪近,本子放在光影下,纸翻到背面,试图分辨出苏煜写了什么字。
但苏煜涂抹得很厚,已经完全分辨不出。
陆回舟只好放弃。
不过,看到这页纸后面有被撕掉的齿痕,他思考一瞬,忽然弯腰拉出桌下的废纸篓。
废纸篓里果然有个纸团,纸张和笔记本一样。陆回舟立刻把纸团捡起来,展开铺平在灯下。
皱巴巴的纸上,画了两个线条小人,每人拿一张弓,都在朝对方射箭。
其中一个小人身上中的箭头多,却都很小,另一个小人身上只有一个箭头,却又大又长,把小人身体里的心都震碎了。
陆回舟静了一瞬。
这是在控诉自己……伤害他更深?
陆回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懂了,但他摸了摸小人,从笔筒中拿出红笔,把那颗碎裂的心重新填充完整。
近墨者黑。补完红心,陆回舟不知怎么想的,又换黑笔,在小人背上加了几条放射状的线,又往相反方向画了只箭头,这样一改,看起来,那只箭就像被什么护盾反弹开。
再也不能让小人受伤。
做完这些,用书把画纸压住,陆回舟又低头看了眼废纸篓:里面还有纸团。
沉吟一瞬,洁癖程度不轻的陆教授,再次把手伸向废纸篓。
他抓出一个纸团,展开发现里面只是个画废的手术入路。
他又抓出第二个,依旧是手术的内容,抓到第三个时,上面的内容终于和手术无关。
纸上画了两人一狗的背影。
两个人相隔不远走在路灯下,中间夹着小狗。
落后小狗半步,两个人……手指相扣,紧紧牵在一起。
*
“叮铃铃!”
1998年,一座飘着冬雪的小学校园里,传来清脆的下课铃声。
放学的孩子们很快涌出校园,有的两两相伴,也有的成群结队。
“喂,苏煜,去不去我家写作业?我妈做红烧肉!”离学校很近的一个小区门口,一群孩子中的一个小胖墩,扭头问停下脚步的小男孩儿。
“我不喜欢吃红烧肉。”小男孩儿抿了抿唇。
“那你去不去?”
“不去!”小男孩儿答了一句,任孩子们扎堆离开,自己迟疑了一会儿,脚步一拧,向马路对面走去。
他早就看见有个人站在这里,身上落了一层雪,快要变成个雪人。
“爷爷,你找人吗?”
他叫他什么??
只打算远远看看他、扭头准备离开的陆回舟顿住脚。
“我不是爷爷。”他低头看自己一眼,拍落身上和肩头的雪。
小男孩儿仰起头,望着那张脸怔了怔:确实不是爷爷。
“你是叔叔。”小男孩儿改口,“你长得好看,像电视里的人。”
其实这个叔叔戴了口罩,只露两只眼睛,但只露两只眼睛也好看。
“……谢谢。”陆回舟望着小男孩,眼神温和,“你也好看,像电视里的小孩。”
啊,他吗?小男孩儿低头看了眼自己滚了一身泥巴的裤子。
陆回舟也看向他的衣服:“又打架了?”
“没打架,爬树弄的。”小男孩儿说着,歪歪脑袋,“又?你见过我打架?”
小孩儿真聪明。不过,看起来已经完全不记得他。
陆回舟想起苏煜的头痛,将送条小狗给小孩儿、改变他生活更多的打算,掐灭在脑海。
“叔叔?你在听吗?”
“我在。”陆回舟回过神来,“我没见过你打架,只是瞎猜,猜错了,叔叔向你道歉。”
“不用。”小男孩儿大气地挥挥手,“叔叔你来我们这里找人吗?你找谁?我去帮你叫。”
“谢谢你,不过我找的人今天不在。”
“哦,是什么人啊?”
“是一个……很帅,很酷,很善良,也很可爱的人。”陆回舟看着小男孩儿,“和你一样可爱。”
“我不可爱。”小男孩扁扁嘴巴,眼睛黯淡了下,但转瞬又燃烧起来,“不过我很勇敢。”
小男孩儿歪头看向陆回舟,“你说的那个人,也和我一样勇敢吗?”
“和你一样勇敢。”
“他也敢爬树?”
陆回舟笑了:“非常敢。”
好吧。小男孩儿一副不甘心认输的样子,低下头。
陆回舟忍不住摸摸他脑袋:“等你长到和他一样大,会比他更勇敢。”
真的吗?小小苏煜看了眼陆回舟:嗯,这么好看,不像会骗人的样子。
“你说的那个人住在哪栋,我可以跟他认识吗?我不喜欢跟小胖他们玩儿,幼稚。”小孩儿说着,低头踢了脚地上的石子。
这动作,原来也是从小的习惯。
陆回舟又笑了下,看了眼他的脚,蹲下来,把小孩儿散开的鞋带系好:“他住得离你很近,将来你一定会认识他。”
小男孩儿不自在地把脚往回缩了缩:“那你有什么话要捎给他吗?”
不知道怎么了,他特别想跟这个眼神温和的叔叔多说说话。
“没什么话,”陆回舟瞳色深深,“只是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他。”
“什么问题?”小男孩儿好奇问。
“如果你有一个朋友,很快要离开你,让你难过,你还愿意和他交朋友吗?”
“他要转学吗?”小男孩儿问。
“是。”陆回舟静了一瞬,笑着看他,“转学。”
不知道为什么,小男孩儿觉得他笑得很可怜。
“我当然愿意和他交朋友!”他很肯定地大声说。
“为什么?”陆回舟问。
“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不要他,他多伤心!”
小孩儿掷地有声,这声音落在雪上,雪也要烫化了。
何况是落在陆回舟心头。
陆回舟难忍,伸手碰了下小孩儿软弹的、温热的、触感无比真实的脸颊,眼睛像在看他,又不像在看他:“但是再也见不到那个朋友,小煜不会伤心?”
“会……”小男孩儿抿紧嘴巴,似认真在想,想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来,漂亮清透的眼睛,像燃烧着的两轮小太阳,“但我很勇敢,我不怕伤心!”
不怕伤心,所以宁肯自己难过,也不要“朋友”难过吗?
傻瓜。
陆回舟低下头去,看着小孩儿被泥水浸湿的裤子和鞋,攥了攥拳。
真想……带回家自己养。
“叔叔,你怎么了?”
“没事,叔叔很好。”陆回舟抬起头来,揉揉小孩儿松软的发顶,“加油,小勇士。”
*
“叔叔,讲故事。”
下午做完手术,苏煜去病房转了一圈,跟第二天要手术的病人和家属做最后沟通。
转到小病人段森森病房时,刚跟小孩儿父母沟通完,就被小孩儿拽住袖子。
“森森,别闹,叔叔要忙。”段森森父母急忙制止儿子。
“没关系。”苏煜安抚他们,看向小孩儿,“讲什么故事,我……之前给你讲过?”
“讲过!”段森森点头,“大将军的故事!”
“什么大将军?”苏煜眼中闪过好奇。
“我身体里的大将军。”段森森看向苏煜,奶声奶气问,“叔叔你是不是考我?我记得可牢了。”
苏煜笑了笑:“那你说说,你都记得什么?”
“就是,就是我身体里有一个坏细胞军团,他们在我肚子里捣乱,叔叔是大将军,会带着手术刀部队,剪,剪刀部队,还有镜子部队去消灭它们!”小孩儿组织着语言,磕磕巴巴,但还真讲了出来。
“镜子部队?”苏煜笑。
“对!镜子部队可以晃瞎坏细胞,手术刀这时候就冲上去,唰,一刺一个准!”小孩儿讲得绘声绘色,“我梦里都梦到了!”
“那你梦里,最后是谁赢了?”小孩儿爸爸插嘴问。
“当然是大将军赢了!”段森森骄傲说,“叔叔那么厉害,我看到了,电视里都有叔叔呢!”
小男孩儿崇拜地看向苏煜。
“是,大将军这么厉害,一定会赢的。”段森森妈妈附和说着,带着无尽期望看向苏煜。
苏煜朝她点点头,揉揉段森森脑袋:“明天就要开战了,早点睡,帮大将军一起赢。”
“苏医生,谢谢您。”段爸把苏煜送出病房,“难怪这孩子突然不害怕了,还着急要手术,谢谢您的故事。”
“不用谢。”苏煜答。这么“精彩”的故事,也不是他编的。
“手术就拜托您了。”段爸说着,忽然郑重朝苏煜鞠了一躬。
“不用这样。”苏煜扶他站直,“我一定尽全力。”
每台手术,他都会尽全力。
但他不能保证每台手术都起到完美的疗效。
不能保证,段森森不成为第二个茂茂。
苏煜攥紧手,不想回办公室,一个人躲进值班室,有些焦躁地坐下来,抓按着自己涨痛的膝盖,皱眉看了眼窗外:又在下雨。
等等,下雨……苏煜不自觉出神,也就在他出神的一瞬,时空重叠倒错,苏煜面前,不再是明康的值班室,而是……一片苍凉寂寥的墓园。
黑的墓碑、白的积雪、光秃秃的树杈……苏煜险些以为自己掉进了什么异世界,看到一把黑伞和黑伞下身姿笔挺的人,他才猛地踏实下来:“师祖。”
陆回舟回头,神色意外,本能把伞倾向他:“怎么这时候过来?”
“下雨。”苏煜说着,影子哆哆嗦嗦挤到他伞下,“好冷。”
虚影的感觉没真身那么灵敏,但从快要入夏的25年来到飘雪的98,苏煜当然还是冷。
陆回舟脱下外套,一边举伞,一边裹住他。
“师祖怎么在这里?”苏煜问着,看向陆回舟身侧的墓碑。
“我舅舅忌日。”陆回舟解释。
“啊……”苏煜明白过来,神色庄重,给老先生鞠了一躬。
“先去车上。”怕他还是冷,陆回舟举了伞,要带他离开。
“师祖你把外套穿回去吧,这种姿势,别人看见会很奇怪。”苏煜说,“大晚上的,又是这种地方,别吓人。”
“没关系。”陆回舟扬了下唇,“这里没人,只有鬼。”
嘶……苏煜打了个哆嗦,又往他伞下挤了挤。
陆回舟眼里笑意加深:“做医生的,还害怕这个?”
“我没害怕!”苏煜嘟囔一声,扭头看他,忽然想起他们还在吵架中。
唔,说吵架不合适,纯粹是他单方面发泄。
他有些别扭:“前天晚上,对不起,我胡说八道,师祖别当真。”
“不用道歉,是我不对。”陆回舟看他一眼,拉开车门,让他上车,很快发动车子,打开空调,让车里热起来。
“师祖哪里不对?”苏煜问。
“让你等,不对。”陆回舟看向他。深邃的眼睛,让苏煜心脏“砰砰”一跳。
他在说什么?是……他想的意思吗?
但陆回舟没立刻向苏煜解释,而是说:“我舅舅在世时,曾跟我说过一番话。”
“什么话?”苏煜问。
“他说,他一生经历过三个世界。”陆回舟将车开离墓园,从后视镜最后瞥了一眼渐小渐远的碑丛。
“第一个世界,是他从小所见,那时他衣食无忧、家世天赋俱佳,身边的声音多是赞美,他心里只有读书、学问,活在一个理想化的国度。”
“第二个世界,是他的牛棚,那时他被打落尘埃,旧世界轰然崩塌。一个陌生人,只为抖威风就踩断了他的手,踩断了他一生的行医梦。由天而地,他以为人性本恶,他人即地狱。”
陆回舟语气平静,苏煜却听了进去,面色有些沉凝:“那第三个世界呢?”
“第三个世界,”陆回舟顿了顿,“是身边人。”
“舅舅说,因为有我,因为要教养我,他才重新找到和世界的联系。”
“赞誉辱谤皆是空,心有所系,才是立足在世上的根本。”
“他说过的、人生真正重要的事,其实不是找到喜欢做的事,是找到自己的第三个世界,有自己的根。”
陆回舟声音沉静和缓。
“他去世前,再三叮嘱,要我找到我的第三世界。”
“那您,”苏煜紧了紧手指,“找到了?”
“找到了。”陆回舟将车停在红绿灯前,看向苏煜,“很早之前就已经找到。”
“但我不知道,我能否做他的第三个世界,因为,我或许只是那个世界的流星。”
或者,是颗早已泯灭的天体,一抹穿过宇宙的余晖。
苏煜皱起眉:“你不是!”
“如果我是呢?”陆回舟声音平静,“我想知道,他能不能接受,流星消失。”
苏煜脸色白了白。但他咬紧唇,目光坚定,依然如两轮燃烧的太阳:“能。”
陆回舟攥紧方向盘。
“谢谢。”他声音沙哑,低了下头,又抬起,“那么有件事我想告诉他,他不是我天平上[轻的那端]。”
“他不在天平上,他是整个世界。”
啊,苏煜发白的脸渐渐红起来,手指不自觉抠着座椅的边缘,心急跳,头发晕,还想掐自己一把。
但苏煜不允许自己这么没出息。
“[他]是谁?”苏煜漫不经心状掀起眼皮,故意问。
陆回舟声音宛如紧绷的琴弦:“你。
第60章 第 60 章 我愿意
“咳, 绿,绿灯了。”寂静又燥热的车里,苏煜忽然出声。
应他话声, 后面果然传来汽车喇叭的“嘀嘀”声。
“坐好。”陆回舟收回视线,目视前方, 汗湿的掌心抓稳方向盘, 踩下油门, 重新开动车子。
“师祖以后能不能尽量不开车?”苏煜忽然问。
陆回舟静了一瞬:“能。”
但是步行也并不安全。
“师祖以后能不能尽量不出门?”
陆回舟静了更久:“能。”
苏煜转头:“你敷衍我?”
“不敷衍。”陆回舟解释,“我可以暂时搬到医院宿舍住。”
对呀, 他怎么没想到?!
苏煜后知后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如果师祖真的搬进医院,一天24小时待在里面,肯定可以安全躲过事故!
苏煜心里安定不少, 他又看了眼陆回舟, 敲敲手指:“咳,那以后我说什么您都会听吗?就像刚刚……”
陆回舟忍不住看他一眼:“那你会无法无天。”
真耿直……苏煜撇撇嘴:“您会不会谈恋爱?甜言蜜语懂不懂?”
“谈恋爱”。陆回舟顿了顿,看似镇定开口:“你愿意跟我谈恋爱, 愿意跟我,有以后?”
啊,为什么问得这么直接,他一点也没做好准备……苏煜摸摸鼻子:“这种问题, 还需要问吗?”
“需要。”陆回舟说,“我不确定能不能打过你那些David和Johnson。”
苏煜没憋住,笑了下。
“苏煜?”
“能不能专心开车?”苏煜抬起眼皮。
“能。抱歉。”陆回舟沉着冷静答了一句, 一言不发,拿出十二分专心开车。
“我愿意。”安静中,飘出一声低低的回答。
“嗯。谢谢。”车厢中传来同样低声的回应。
霏霏细雪落下, 不声不响,覆盖了那一瞬打偏原轨的车辙印。
*
“你人在哪里?突然过来这边,安不安全?”开车到家,陆回舟似乎冷静下来,想起正事。
“安全,在值班室,没人理我。”苏煜说。
“还是尽早回去。”陆回舟说着,却言不由衷地打开车门,任凭苏煜下车,跟他走向家门。
“我们才刚谈上,您就赶我走?”
“我们还不算[谈上]。”陆回舟说。
嗯?苏煜停下脚步,看向他。
“我会在医院住到12月底。如果到那时我还平安,”陆回舟郑重看向苏煜,“我再重新、正式问你刚才那个问题。”
“就是说,还要我等?”
“对不起。”陆回舟说,“我需要确定我有资格和你在一起。”
“什么资格,我说你有你就有。”苏煜不满。
“嗯。”陆回舟不反驳,只是低声说,“但有你做奖励,我会加倍小心。”
唔。苏煜眨眨眼,脸莫名有些热:“什么奖励……你们老古董都这么有情趣?”
陆回舟镇定:“近墨者黑。”
“是近朱者赤。”苏煜咕哝着,看陆回舟拿钥匙开门。
那枚钥匙扣,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串回来了。
所以,他是深思熟虑,不是一时冲动,对吗?苏煜嘴角上扬。
“外面冷,先进来。”见他发呆,陆回舟提醒,还迟疑一瞬,伸出手去准备牵他进来。
但他手刚动,苏煜已经大步跨进来,比他更像个主人地,绕过玄关进了客厅。
陆回舟手在半空顿了一瞬,又空落落地收回去,看向苏煜:恋爱,他也没见得多么会谈。
苏煜一点儿没觉察陆回舟的眼神,他进了客厅,直奔电视柜上的台历,掰着指头数了数:“12月还剩13天!”
他说着,迎上陆回舟安静沉稳的视线,清清喉咙:“我不是着急。”
“反正跟您这种老古板,谈不谈也没多大差别。”他说着,视线从上往下,扫过“老古板”挺拔的肩背和笔直的长腿,眼神又尤其在他腹肌处停了停。
“你想怎么谈?”陆回舟哑声问。
“我想——”苏煜刚张口,又顿住,把脑子里的黄色废料筛掉——然后也就没剩下什么,“我想看电影,想跟您一块儿吃饭、散步。”
等等,吃饭好像不行。
“就看电影吧,上次那部还没看完。”
那个“西部牛仔片儿”?陆回舟动作沉稳,脱下外套,挂在玄关:“我去洗下手。”
他走进洗手间,打开冷水,凉意冲刷潮热的掌心,身体和大脑终于趋于冷静。
但就在他关水站直身体的一瞬,苏煜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洗手间门口:“师祖,那我能不能先收点定金?”
“什么定金?”陆回舟声音镇定问着,看向逼近自己的苏煜,喉结滚了滚。
“定金嘛……”苏煜说着,那张莹莹发光的脸离陆回舟越来越近,近到,陆回舟只需俯首……
“我想听师祖弹琴。”
两人无限逼近的一瞬,苏煜忽然开口。
他擦着陆回舟的脸颊退开一步,顽劣问:“师祖以为是什么?”
“……没什么。”陆回舟看他一眼,暗中捏了下手指,平复心跳,看向钢琴,“真的想听?我很久不弹。”
“真的。”苏煜说。
“柳教授都听过师祖弹琴,大伯他们都吃过您做的饭,程覃还能跟你合作课题,只有我——”
“想听什么?”陆回舟声音沉静,打断他的话。
“随便,师祖弹的我都爱听。”苏煜从幽怨秒变乖巧。
陆回舟没忍住,摸了下他的头,走到钢琴前坐下,注视苏煜一瞬,双手落在黑白琴键上。
一段宁静、优美又结构格外清晰严谨的音乐流淌起来。
像一条温柔的丝带,起初只是平静包裹听曲的人,渐渐不能自已,缠绕而上,但最终还是平和,收敛,退去。
苏煜站在琴前,听得沉迷,等最后一个余音消失,才看向陆回舟:“这是什么曲子?”
“勃拉姆斯,A大调间奏曲,118第2号。”
勃拉姆斯?
“喜欢自己师母,但43年都没行动那位?”苏煜挑眉,“师祖会弹他的曲子还真不奇怪。”
“不喜欢?”陆回舟收拢手指。
“喜欢,好听。”
严谨但浪漫,克制但深情。
苏煜以前不喜欢,纯纯是他不懂这曲子的好。
他现在懂了。
“我很喜欢,只要师祖不做勃拉姆斯。”苏煜笑。
门外,柳教授牵着小毛,也在笑:“喏,我讲伐,侬干爸绝对是谈朋友了,这琴声啊,从来没这么动人过……”
“嘘,小毛乖,侬现在勿好进去煞风景。”柳教授拉住拱着门要进陆回舟院子的小毛,脸上带着过来人的感慨和善意的笑,也带着一点儿忽起的惆怅,脚步悠闲带着小毛走开,边走边望向天空,“咦,雪停了。”
雪确实停了。
室内,苏煜抿了抿唇:雪一停,他的身影闪烁起来,声音也开始断续,像信号不稳定的电视节目。
“我要回去……了……”苏煜脸上有一丝不甘:他还没适应自己的新身份,还什么也没做呢!
“师祖记得搬……宿舍,安全……”
“我知道。”陆回舟走近他。
“师祖……明天有雨……段森森手术……你一起来好不……好?”
“好。”分辨出他说什么,陆回舟言简意赅答应。
苏煜身影越发模糊,但他抵抗着吸力,口型在动,有些急躁,还要说什么:“师祖——”
“别急。”陆回舟本能牵住苏煜,口中说着“别急”,掌心却不觉用力。
——理性告诉他冷静,但隐藏在更深处的本能,使他不想松开苏煜。
苏煜却忽然笑了:“师祖,九点。”
是,九点他们还能见面。
陆回舟反应过来,紧了下手指,终于松手。
下一瞬,时空分离,苏煜被漩涡吞没,那张灿烂的笑脸如同泡影,消失在虚空。
陆回舟身体迫前一步,又顿住。
心头泛起一阵强烈的空洞,但又渐渐被期待填满。
他低头看了眼腕表,走上二楼,简单收拾了几样衣服用品,又走向书房。
把用来和苏煜留言的笔记本收回保险柜,他拿起书桌上一个整理好的文件袋,准备转身时,又顿了顿,捞起茶盘里的白瓷小猫,装进口袋,握了握。
走下楼,陆回舟看了眼台历,平静回视房间一眼,走出门去。
*
“老师。”驱车来到梦溪园、方溢之方老的住处,陆回舟从车里取下两个礼盒,带着文件袋,敲响房门。
“你来就来吧,拿什么东西。”方老把他让进来,嫌弃瞪他一眼。
陆回舟轻淡笑笑,把保健品放下,把文件袋递给方老:“这段时间积累的肾癌部分肾切除病例。”
“不急,时间还短,要判断成效还早。”方老说着,还是戴好老花镜,把资料拿出来看。
“确实还早,知道您关注,先向您报告下进展,以后——”陆回舟顿了顿,“以后有了阶段性成果再来给您看。”
“好。”方老并没察觉弟子的话有任何异样,他大致看过,把资料放下来,有些感慨,“回舟啊,幸好你坚持。”
“虽然数据还不多,已然能看出大体比例,咱们从前,还真错了。”方老说着,摘下花镜,有些沉默。
“老师——”
“好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天不谈工作,咱爷俩儿好好喝一杯。”
“老师,我要开车。”陆回舟婉拒了方老的美酒,但很耐心陪方老吃了顿饭,饭毕,他起身告辞,“老师,您保重身体,多锻炼,少喝酒。”
“今天怎么啰嗦上了?”方老笑笑,只觉弟子今天格外郑重,但他素来就是个端肃郑重的,方老便依旧没有多想,摆摆手,目送他驾车离开。
陆回舟径直将车开到明康,下车后,他本打算直接上楼,却又驻足想了想,步行走出医院南门。
从南门这里出来,经过一段主干道,再穿过一条近路,就是G市一个连锁商城。
刚过饭点儿,商城里人来人往、还算热闹,陆回舟走进来,丝毫没有因热闹分心,目标明确,直奔童装和童鞋区。
他并不问价格,进了一家看起来最温暖明亮的品牌店,估计着小孩儿的尺码,选了两双又炫酷又轻便的鞋子,又挑了几套从内到外的衣服,结完账出来,打电话给何峰:“明天来一趟明康找我,帮我送趟东西。”
电话那头的何峰应该是答应了,陆回舟没再多说什么,挂断电话,眼睛扫过一家风格年轻休闲的男装店,顿了顿,终究没有迈脚。
拿不下了,下次再给大的买。
*
2025年,苏煜难得准时下班回到家,喂过元宝,陪它玩了一会儿,吃完了冯姨给做的晚饭,他破天荒行动起来,自己收拾了下房间。
重点收拾的是客厅——他要跟师祖看电影!
准备好投影,整理好并看不出他整理痕迹的沙发,他迫不及待看向元宝,不顾元宝一脸生无可恋,兴奋揉它脑袋:“要去散步吗元宝?快走吧,九点前一定要回来!”
1998年的陆回舟,正步行走向明康,路过一家音像店,他不觉停下脚步。
玻璃店门上贴着张大幅海报,是苏煜喜欢的那支乐队,他们又要在G市办一场演出。
想起苏煜宝贝一样贴在床头那张海报,陆回舟扫过那几个男人,捏捏口袋里的白猫,还是走进店里,询问店员怎么订票。
十分钟后,他走出音像店,端肃沉闷的大衣口袋里多了两张地下演出门票:一张给苏煜,一张给梁乐。
*
2025年,潦草散了个步,苏煜催着元宝往家走,嫌它走得慢,还把它强抄起来。
走到家时他出了一身薄汗,放下元宝,他低头闻闻自己的衣服,看了眼时间,钻进洗手间。
洗手间很整齐,明显留着师祖整理过的痕迹。
苏煜弯弯唇角,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侧侧脸,扬扬头,又灵活不足、僵硬有余地硬凹了凹姿势,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做作,“咳”了一声,扒掉上衣,走进淋浴间洗澡。
片刻浴室里传来一阵哼歌的声音,元宝扬起头,听了一会儿,叹气似的“呜”了一声,耷拉着耳朵趴下来,还把本来按在爪子下的娃娃嫌弃推出去好远。
浴室里,苏煜刚洗完头,正抓起沐浴露。
沐浴露快要空瓶,苏煜不客气,把瓶里所有余量一股子全倒自己身上,“砰”的一声,隔空把瓶子精准投进垃圾桶。
*
1998年,一声砰然巨响,惊动了雪中的街道。
尚开着的店面里,人人探出头,见是一辆长途小客车,不知雪天打滑还是怎么,跟一辆货车头对头相撞。
货车没防备、丝毫没减速,两方撞得特别狠,各自打横,车头凹陷,以一种凄惨的方式交错嵌在一起。
长途车里乘客应该不少,很快传来惊叫和哀嚎。
“快!打120!”
震惊过后,有路人和店家反应过来,有人打电话叫救护车,也有几个壮年凑上去帮忙撬开长途车后门,在满车惨状和哀嚎中,手足无措抬车里受伤的人出来。
“不要这样抬。”一道急而不乱的声音不知何时出现,“来两个人托住他腰和脊柱。”
那声音说着,绕过他们挤进车里,在满车地狱般惨相里,他格外镇定,沉凝的视线扫过,很快指定需要第一时间搬运的重伤员。
“你是医生?”有人问。
“我是医生。”那人答,“救护车还要几分钟才到,大家搭把手,两个人去找门板或桌面,两个人维护秩序,抬人间隙,让能行动的轻伤乘客迅速离开。”
他语速极快吩咐完,走向一个腹部出血的病人,视线扫过,从一只跌落的箱包里拽出件干净衣服压迫止血……
*
2025年,苏煜洗过澡,难得没有偷懒,拿吹风机吹干了头发。
他本来已经穿好了睡衣,吹完头发,敲敲手指,又回到卧室,打开衣柜,翻了翻,找到了他要找的:另一套T恤和睡裤。
很朴素,很松软,很受师祖青睐那套。
没有别的意思,他就是忽然想穿这个。垂眸遮住眼底一抹羞赧,苏煜站在衣柜前,抬起胳膊,脱下身上睡衣,套上新翻出来的那件……
1998年,因为距离近,明康的救护车第一时间赶到。
事故现场比车上医护想象中还要惨,伤员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多,但意外的是,现场的人并没有很慌乱,看到他们,立刻有人招呼:“这里,这两个是1跟2号!”
一个身上还系着后厨围裙的男人,把一张纸片递给医生,又急匆匆跑向下一辆救护车。
医生定睛看去,纸片正面是张乱七八糟的不知什么乐队票,背面却简洁有力写了一行大字:“1.胸壁伤口,呼吸困难,疑开放性气胸,已封闭伤口。2.背部撞击,肢体麻木,疑脊柱损伤。”
是同行。
医生瞬间醒悟,瞥了眼长途车上移动的人影,不再迟疑,迅速带担架走向围裙男指给他的病人。
长途车上,乘客已几乎下完,只剩一两个出血严重的还没移动,两个路人,被陆回舟指挥着替他们压迫止血。
医护抬着担架过来,那两个人松了口气,先后把人交给专业的,自己下了车。
“兄弟,你也下来吧,辛苦了。”他们带了点敬畏,看向那个脱了外套、浑身是血,已经脏得不能看的帅气医生。
陆回舟点头,正要下车,却见一个女人似刚从昏迷中清醒,跌跌撞撞跑来:“囡囡!我囡囡还在车上!”
“我找。”陆回舟看一眼女人头上血淋淋的伤口,示意两男人稳住他,自己转身,凝神一排排扫过车厢,“囡囡?”
“囡囡?”
车上并无人答,陆回舟弯腰,看向车座下,就在这时,窗外一声惊呼,陆回舟眼前,骤然一亮。
那辆事故后一直安静的货车,不知装了什么的车厢突然爆炸,随后,漏液的货车车头、长途汽车……如一串巨型爆竹,被轰然引炸。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
“天爷!”有人望着冲天的火焰痴叹。救护医生和赶来的警察却迅速反应过来:“所有人往后退!快!”
于是呆滞的人们又渐慢而快,慌乱动起来。
凌乱中,不知是哪个伤员身上披的外套掉落,又被人惶急中踩了不知几脚,一只圆滚滚的白猫茶宠,从那外套口袋里滚落出来。
落在地上,歪歪倒着,眼睛映着长途车上炽热的火光,染血一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