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小事
是猫毛。
穿回98年的一瞬, 陆回舟后知后觉,想到可能的过敏原。
但已为时太晚。
陆回舟坐在书桌前,攥紧桌上写满留言的纸, 那纸上还画了一幅腹肌图,图旁一行字:师祖, 怎么才能练出您这样的腹肌?
陆回舟凝眉看着画和字, 没有丝毫绮念。
苏煜没有任何准备穿回去, 会不会慌乱?
宠物医院的人,有没有按他的话做?
这次过敏反应实在严重, 如果不能及时——
陆回舟从桌前站起来,面色沉沉,困兽般在房间内转来转去。
第二天,泌尿外不少人注意到陆回舟的异常。
先是值班护士, 她注意到陆主任来得很早, 天还没亮就到了,到了就把所有病人当夜的护理记录要过去看了一遍,又找住院总要了这两天的入院出院记录检查。
然后他分秒不停, 看片子,审用药,等其他医生陆续来上班,他已经做完了别人一天也做不完的事。
接下来发现他不对劲的就是各位医生了。
陆主任今天像是上了发条, 一个接一个叫他们进去梳理近期的问题,从疑难病例到手术细节到规范用药,他严肃较真得让人害怕。
“他怎么了?”快中午时, 众人聚在会议室小声议论。
“周期到了?”陈文鹤低声自语。
石峥嵘看他一眼:瞎咧咧什么,老师哪来儿的“周期”?
他想着,看了眼老师的办公室门。
刚才老师也叫他进去过了, 谈了手术,也谈了他正在改的论文。
老师语气镇定,讲得东西条理分明、科学严谨,对他很有启发,一切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
可是石峥嵘总感觉老师哪里不寻常,也许是小动作——
尽管在平静和他交流,老师每隔一会儿就要整理一下桌上的病案资料——那些已经摞放得相当整齐的资料。
这似乎是老师完全无意识中的动作。
就是这无意识的动作,让石峥嵘感觉,老师内心并不像表面镇定,而是格外焦躁。
他迟疑了下,拿起桌上的饭卡,去敲响了陆回舟的房门。
“老师,去吃饭吗?还是我帮您带?”石峥嵘问着,口袋里新买不久的摩托罗拉手机响起来。
是大舅哥。
石峥嵘不敢怠慢,朝陆回舟歉意笑笑,先接听电话。
电话里传来一道惊慌的声音:“峥嵘,你赶紧来!黎黎出事了!”
“什么事?”石峥嵘声音还算镇定,但下意识攥紧了电话。
“车祸!我们现在在金桥医院!你赶快过来!”
“是什么车祸?黎黎伤到哪儿?金桥那边能不能处理?喂?大哥?!”
电话已经挂断了,石峥嵘抓着手机,大脑有一瞬是全然的空白。
是陆回舟抓起外套,推着他转身出门,“冷静,我去开车,你再打电话,问清人在哪儿。”
陆回舟语气镇定,行动迅速,石峥嵘本能听他的话,一边拨出电话,一边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下楼。
坐上车时,他终于又联系上大舅哥,问清了未婚妻是在急诊室,昏迷着,马上要送手术室。
“说是一辆货车在路口急转弯撞上了,”石峥嵘面皮煞白,嘴唇发抖,“后脑,后脑撞击,颈椎骨折……”
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抖。
身为医生,他太知道这八个字可能造成的后果有多可怕。
陆回舟自然也知道。
他还想到更多,脸色有一瞬格外苍白。
但从后视镜看一眼石峥嵘,他镇定开口:“别慌,急诊医生一定会尽力。”
除了这个,他说不出多少安慰的话,说了,石峥嵘多半也听不进去。
陆回舟握牢方向盘,只是尽力赶路。
到了金桥医院,他带着石峥嵘,边问边找,终于在手术室门口跟石峥嵘的岳父和两个舅兄会合。
“已经推进去了。”大舅兄抓抓头发,红着眼眶跟石峥嵘说,“出了很多血,领子都变颜色了。”
他声音有些变调,但又强压过去:“杀千刀的,那司机喝了酒,拐弯不看路,也不减速!”
“司机混球,他也混球!”
蹲地上的黎家二哥忽然站起来,伸手指向石峥嵘:“黎黎就是你害的!”
“怎么……是我?”石峥嵘脑子嗡嗡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说呢?不是你突然改婚期,黎黎这会儿早该回老家待嫁了,她不会去上班,也就不会被车撞!”
“老二!”石峥嵘的岳父沉着脸发声,“胡说什么!”
“我说错了吗?!”二舅兄额头青筋拱起,忽然攥起拳头,“我打死你个混蛋!”
他提拳挥向石峥嵘,但,被一只横伸出来的手挡住。
他又挥另一只手,结果竟然又被挡住。
“你是谁?滚开!”黎二哥颜面涨红!
“我是他老师,他改婚期,是我没批假,是我的责任。”陆回舟沉声说。
“好!那该死的就是你!”黎二哥挣开陆回舟钳制,忽然一拳挥在他肩上,又一拳,擦着他脸颊扫过。
“老师!”石峥嵘猛然反应过来,扑过来要拦,那边,黎大哥拽住兄弟,黎老自己也放下拳头,住了手。
这个该死的“老师”力道很大,身体里藏着气劲,是他主动放手,不躲不避,他才打着他的。
这事儿让黎老二别扭。
好像人家颇仗义,自己极混球。
挥了两拳,也让他失控的脾气回笼,他鼻孔里呼着粗重的气,又一屁股蹲回地上,眼睛死死盯着手术室的红灯。
石峥嵘这时才转回头看陆回舟:“老师。”
他现在是慌上加慌,乱上添乱,看着陆回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陆回舟面色镇定,拍拍他,走向黎父,声音冷静而诚恳:
“很抱歉发生这样的事,我认识这里的院长,先带峥嵘去看下诊断、了解情况,也处理下各项手续。”
“好,好,谢谢。我家逆子对您不住。”黎父说着,扶着椅子站起来,“我年纪大了,遇着这事心慌腿软,您见谅。”
“您坐。”陆回舟扶他坐下,又叫上呆愣的石峥嵘跟自己走。
他镇定得可怕,果然带石峥嵘联系上人,看了黎黎在急诊拍的CT和X光,又请了明康神外的大牛过来手术室坐镇。
安排好这些最紧要的,他又陪石峥嵘去处理了交警调查问询等手续。
做完这些,回手术室前,他给石峥嵘买了份饭,逼着他吃:“现在正是她需要你的时候,身体和精神都要扛住。”
石峥嵘点点头,红着眼珠子低下头吃饭,吃着吃着他声音哽塞问:“老师刚才怎么不躲?”
“发泄出来,他就冷静了。”陆回舟平静说着,顿了顿,“何况,是我应得。”
“不是。”石峥嵘紧了紧筷子,抬起头来,“老师,这是命。”
命。
陆回舟不语,陪坐一旁,身姿笔挺,眉眼沉凝。
*
是夜九点,陆回舟终于看见苏煜。
他住在医院,身上穿的不是白大褂而是病号服,手背上扎着留置针,连接着输液袋,脸上挂着氧气管,脸色特别白,白得有些透。
但大体上,仍算安然无恙。
陆回舟出现在病房门口,看见他背对着他坐在病床上,气息还算稳定,正赶顾国纲和顾子尧父子走:“我真的不用人陪睡!”
安琳这时从外面走进来,手上拿着几张单子,“甲流阳性,说发烧是因为这个,跟过敏关系不大。”
“气道高反应还在,医生说你小时候有哮喘,这次过敏可能会诱发哮喘,一定要多住两天院观察,等呼吸道炎症压下来,做个肺功能检查。”
“什么诱发,咳咳,我好得很——”苏煜说着,转过头来,怔了怔:他看见了陆回舟。
“师——”他张了张口,又闭住,看向安琳,语气不大耐烦:“多住就多住,我不跑。”
他说着,停下来咳了两声,才继续:“你们可以回家了吗?我困,想睡觉。”
安琳攥了下手里的单子,小心翼翼:“我跟子尧这就走,让你顾叔叔留下过夜,不吵你,只是在旁边陪着点儿,行不行?”
“不行。”
苏煜下意识答,答完又别扭解释:“我这情况犯不着,我也不习惯身边有人,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了。”
他说着,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眉目越发不耐。
安琳咬唇,还想说什么,顾国纲拍拍她,和她交换了个眼神,看向苏煜:“那我们明早再过来。”
“别,有需要我会打电话。”苏煜说。
那恐怕不会有需要。如果不是陌生人刷开苏煜手机紧急联系安琳,这孩子出事不一定会让他们知道。
顾国纲什么也没说,让苏煜先休息,拿眼神示意安琳出门,出门后才小声跟她说:“你别急,请了护工,而且我睡车里,等夜里他睡了我就上来。”
安琳不语,只有顾子尧贼一样小声问:“那你会不会被发现啊爸爸?”
“不会,”顾国纲更小声,“爸爸睡走廊,保证不让你哥发现。”
一家三口走远,陆回舟收回视线,走进病房,看向苏煜,皱眉:“起来干什么?”
“上厕所。”
苏煜摘掉碍事的氧气管,撑着床站起来,陆回舟抬脚走向他,想起自己帮不上他,又顿住脚:“手腕别用力。”
他皱着眉,扫过苏煜扎着留置针的手背。
是不是实习护士给扎的,位置并不好,不但贴近手腕关节,还扎在血管分叉的地方,是生怕他活动起来不疼不扎破血管吗?
陆回舟强迫症隐隐发作,极想替苏煜拔了针重新穿刺,但他当然做不到。
他看着苏煜摘下输液袋,单手举着,晃晃悠悠走向洗手间。
走进洗手间,苏煜把输液袋挂在洗手间的吊架上,忽然回头,看向陆回舟:“我要脱裤子了,师祖还看?”
“怕你摔倒。”陆回舟沉静解释一声,扭开头——其实不用扭,苏煜合上了门。
陆回舟等了片刻,等他安然从里面出来,才看向他:“还胸闷吗?听你一直咳嗽,跟哮喘有关系?”
“没有。”苏煜坐回病床,靠在枕头上,“气道高反跟哮喘又不是一回事,我就是过敏后遗症而已。”
他语气轻松,但说完这句话,却咳了两声、有些喘息。
陆回舟脸色沉凝:“对不起,昨晚是不是吓了一跳?”
“没吓,这情况我熟。您吓了一跳吧?窒息的感觉如何?”苏煜笑笑,脸因为咳嗽多了一抹血色,眼睛和往常一样有神采。
看他开得出玩笑,陆回舟心里踏实一分:“元宝怎么样?”
“消化道溃疡引起胃出血,用药控制住,已经没事了。”
陆回舟明显又松了口气。
“怎么,听到元宝没事,您比看到我没事还高兴?”苏煜挑挑眉。
“元宝是你的家人。”苏煜从小就喜欢狗,又养了元宝那么多年,要是元宝真出事,他肯定倍受打击。
“所以您是爱屋及乌?”苏煜笑。
陆回舟不语,错开他眼神,走到床头,看他的输液袋子,了解他用的什么药。
“师祖,等元宝出院,我们再一起去散步吧?”苏煜问。
他很喜欢,非常喜欢上次和师祖一起遛元宝的感觉。
陆回舟顿了下,看了眼苏煜虚弱的脸色和满含期待的眼睛,点了下头。
苏煜扯起嘴角:“谢谢师祖。”
“这种事,不用谢。”陆回舟攥了下手指。
苏煜的确容易生气,但也很容易满足。
一点小事,就可以哄他高兴。
可是,也只有这种可有可无的小事上,陆回舟能哄他高兴。
至于其他——陆回舟眼睛盯着输液袋:他甚至不能扶他上厕所。
而且,即便是那些可有可无的小事,他有机会一直做吗?
如果命定之事无法更改……
“师祖今晚可以留下来陪我吗?”苏煜仰头看着陆回舟,伸出打着吊针的手晃了下,“这可是您的杰作。”
“别乱动。”陆回舟低头看他,声音镇定,所思所想丝毫不露,“不是不喜欢身边有人?”
“那要看是什么人。”苏煜撇撇嘴。
“她们不放心你,不要太拒人千里。”
“我知道。”苏煜咕哝。
怕太过“说教”反而让他叛逆,陆回舟没有多说。
他沉吟了一瞬,回答苏煜先前的话:“今晚不能陪你,我回98年还有事。”
“什么事?”苏煜皱眉。
陆回舟顿了顿:“公司的事,有些要紧。”
“哦。有麻烦吗?”如果是医院的事苏煜还插得上手,也会多问几句,公司的事他不懂,只是担心陆回舟遇到麻烦。
迎上他担心的视线,陆回舟目光深沉,声音微哑:“不麻烦,只是时间紧,要今晚处理。”
“知道了,那您回去吧。”苏煜低声说。
他不是不讲道理,也没那么娇气,一定就要谁陪。
苏煜脸色黯了黯,把手机放在床旁的支架上,划开屏幕:“我玩会儿游戏。”
“手上有针,别打游戏。”陆回舟说。
苏煜咬咬唇:“那我看电影。”
他关了游戏,打开视频平台,绷紧的脸,映在花里胡哨的屏幕上。
“等等再看。”陆回舟又说。
“又怎么了?”苏煜抬头。
“你针要打完了。”陆回舟说。
苏煜顺着他视线,看了眼自己头顶的输液袋,抿抿唇,从床上又爬起来,有些不顺手地按了呼叫键。
护士很快进来,给他拔了输液管,冲洗留置针。
等她做完这些离开,九点十五也眼看到了。
陆回舟身形闪烁,行将消失。
他看着苏煜倔强不看他的脸,没露什么情绪,走上前,摸了摸他额头:“还在发烧,多休息。”
他说着,动作并不明显地,揉揉苏煜的头:“对不起。”
沉静的话音落地,他消失了。
也就没看见,苏煜脸慢慢红起来,呆笑着,也傻乎乎伸手,像他那样,摸了摸自己发顶。
第52章 第 52 章 海市蜃楼
陆回舟回到1998年, 并没有去处理什么公司的事。
他人还在金桥医院附近一家宾馆,见苏煜前,他刚安排人给石峥嵘岳父一家订好要住的房间, 为了不耽误见苏煜,他给自己也开了间房, 回来之后, 他很快又赶回医院。
他到时, 手术室的灯刚好熄了。
等在外面的石峥嵘一下子站起来,身上没有一点儿医生的沉稳——此刻他完全是个绷成弓弦的病人家属。
“颅脑损伤不严重, 关键是脊髓,要做好瘫痪的准备,情况最好,是只有下肢瘫痪。”从明康赶来坐镇的神外冯主任向陆回舟和石峥嵘交代, 交代完, 拍拍石峥嵘的肩,“过几个小时人就能醒,加油。”
石峥嵘浑浑噩噩, 听见老师跟冯主任道谢,听见凌乱的脚步和平车滚轮与地面的摩擦。
脚步……滚轮……她那么活泼好动,从此以后,从此以后……
石峥嵘头晕目眩, 人往地上滑——又被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拉住:“瘫痪有瘫痪的活法儿,她还有你做她的拐杖。”
是。
是的。
石峥嵘清醒过来,搓了把自己的脸, 揉出一个尚有些勉强、但已经能看得过去的笑来,朝老师点点头,转身跟上平车。
*
“哥, 要不要打游戏?我带你。”住院的第三晚,顾子尧又来“骚扰”苏煜。
“我不用你带。”苏煜说着,却打开手机,“我一只手不方便,你给我多丢两个buff,我猫你后边。”
顾子尧抽抽嘴角:“行。”
过了一会儿,病房里传来顾子尧的大呼小叫:
“你倒是猫好啊!”
“那个别摸!”
“算了,摸就摸了……等着我复活你。”
“那个是咱们的人!”
“姿势那么猥琐,我大义灭亲。”苏煜面红耳赤把手机一丢,“不玩了,无聊。”
“玩吧,再玩一局,我把嘴缝上。”顾子尧做了个闭嘴的姿势。
“你没作业的吗?”苏煜没好气问。
“今天作业少,我在学校就写完了。”顾子尧得意——尽管其实是安琳特批他不用写。
“那就再陪你打一把。”
“行!”谢谢您“陪”。
这回顾子尧果然把嘴缝上了,全程只发出些“你——”“我——”“亲哥!”之类意味不明且及时住口的哑炮。
苏煜就这样“勉为其难”又“陪顾子尧”玩了几把,眼看快十点,终于赶顾子尧回去。
“明天不用来。”
“明天周五,我不用做作业。”顾子尧说。
“那也不用来,明天[我]不可能玩这个的,幼稚。”苏煜嘚嘚瑟瑟说。
就您那水平,不幼稚的能玩吗?
顾子尧闷不吭声,给苏煜往床边保温杯里倒好热水,盖好被子,老大不放心地走了。
苏煜躺在被子里,拿手机写了几条留言,想着明天睡醒就可以使用师祖活蹦乱跳的身体,换师祖过来替他受罪,不厚道地笑了笑。
由这里,苏煜不由自主又想到师祖摸他头的样子,笑容变得有几分发痴,痴了一会儿,又独自清清喉咙,思考起朗书雪的治疗,还有师祖想推的靶向药来。
师祖说的对,如果药能早点研究出来面世,肯定有更多人获益,苏煜这两天闲着也是闲着,找资料深入对比研究了一下……想到这里,他又打开手机,边梳理边口述,在留言簿上录了几条长长的语音。
夜深了,他精力不支,说着说着就停下来,屏幕上的话筒,后来只接收到一串均匀的呼吸声波……
第二天,护工拎进来一盒粥叫苏煜吃早餐,他才醒过来。
“几点了?”他看了眼关着的窗帘,以为时间还早。
“九点了,看您一直不醒,怕粥凉了,您母亲一早送来的。”女雇主很大方,护工乐意给她说好话。
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苏煜完全没听他后面说什么,只是坐直身体:“几点了?!”
*
九点,陆回舟喝完一杯浓茶,走进教室上课。
他这学期的课还有四大节结束,这一节跟后面两节,该讲的都是肾移植术后并发症的预防和处理。
肾移植术后并发症比较多,安排三大节共6个课时很合理。
但对现在的陆回舟来说,太慢了。
他加快了讲课的速度,语言凝练,没有一句废话,板书也写得飞快。
底下学生跟得吃力,忍不住低声哀求:“教授,慢点儿。”
“不明白的先记着,课后讨论或者来问我。”陆回舟看说话的学生一眼,五官俊美无俦,神色威严冷淡。
学生吐吐舌头,不敢再说话,陆回舟转身又在黑板上画了一组不同的血管吻合接口,边画边讲:
“移植肾血管破裂是相对严重的并发症,少数跟腹压突然增加、或者血管愈合不良有关,大多数都是血管吻合技术不行引起,谁来回答,这三种吻合角度,哪种适合动脉端端吻合?”
言罢,画亦毕。他转回身来,准备点名,失神一瞬:
教室后排,有个虚影,高高举起手臂。
陆回舟扫他一眼,又看了眼窗外:不知何时,窗外落起薄雪。
陆回舟收回心思,克制着不去看那还高高举着胳膊的虚影,点了一个学生来回答刚才的提问。
学生答完,他做了点评,马不停蹄,又开始讲解移植肾血管破裂的手术处理。
语气冷肃,条理分明,重点凸出,全是干货,可就是快,太快了,没给学生一丝松懈喘气的时间。
偌大一个阶梯教室,没一个学生说话,全都在苦着脸奋笔疾书。
好家伙,师祖讲课原来是这个场面。苏煜勾勾唇,看看学生,又看讲台上陆回舟背对他画板书的挺拔身姿,幸灾乐祸,如痴如醉。
存在感太强,惹得陆回舟不由自主看他,又得到他夸张的大大比心。
怎么了?
苏煜旁边的一个学生莫名其妙,今天的教授格外严厉就算了,怎么好像……还老看他?
他也没打瞌睡出小差啊?
正想着,陆教授眼神又往他这边飘一眼。
学生皮一紧,不敢再走神,全神贯注听讲。
半节课有惊无险上完了。
“休息十分钟,下节课继续。”教授讲得快,走得也快,铃声一响,卷起教案,看了眼教室东南角方向,大步走出教室。
“听懂了吗?今天好快!”
“要命,一大半内容书上还没有!”
“报!师哥借我的课堂笔记也没有!”
教室里,留下一片哀嚎。
苏煜慢慢悠悠晃出来,跟上在走廊等他的陆回舟:“师祖要是教我就好了。”
“为什么?”走廊没人,陆回舟低声问。
“凭您这双倍速,我肯定能早两年毕业。”苏煜笑嘻嘻。
胡说八道。陆回舟推开一间空办公室的门,让他进来,合上门,细看他脸色:“还在医院?下雨了?”
“嗯。”苏煜点头,问他,“师祖怎么没跟我互换?”
“我还以为您出什么事,担心死了,幸好今天下雨。”见到陆回舟好好站在讲堂上,苏煜才松了那口气。
“没出什么事,是要处理公司的事情,耽误了。”
“公司什么事,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是要谈个重要合作,需要做些准备。”
他话接得流畅,语气平和淡定,不似作伪,但苏煜还是歪头看他,眼睛审慎眯着:“师祖,你该不会是不想打针受罪,故意不跟我换吧?”
“……不是。”
陆回舟深深看着苏煜,探手摸了下他额头,想起这只是他的虚影,又放下手,“很难受吗?还发不发烧?”
被他温热的手拂过额头,苏煜痒痒的,蜷起手指:难受,还想……让他再摸摸。
“苏煜?”陆回舟的声音似远似近,有些担忧,“怎么了,困?还是不舒服?”
苏煜回过神来:“不——嗯,不知道,忽然有点儿头晕。”
他说着,低着脑袋,眼睛一转,身体一歪,额头抵在陆回舟肩上:“师祖,好晕,借我靠一下。”
陆回舟开始真以为他难受,皱紧眉头,直到察觉他声音中气十足,看见他虚影闪来闪去。
陆回舟定住神,静立不动,放任他靠了一会儿,缓声开口:“你知不知道,你有个特点?”
“什么?”苏煜心不在焉问。
“撒谎的时候,会像现在一样。”
“哪样?”
“闪光。”
苏煜愣了愣,察觉陆回舟牵起自己的手,他还没来得及害羞,瞧见自己透明的手掌被举到眼前,时亮时暗,像个……接触不良的灯泡、闪烁发光的水母。
从手看向自己整个身体,苏煜顾不上“头晕”,惊讶地站直了:“这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大概是有些人,体质不适合撒谎。”陆回舟在他耳边说,声音低沉淡定。
苏煜脸僵了僵,又僵了僵。
“炎症下来没有,肺功有没有做?”陆回舟主动铺台阶给他下,问起别的。
“还没,今天或者明天做。”苏煜说,“其实用不着,我只是过敏反应,叠加流感。”
“还是做一下安心。”陆回舟说着,顿了顿,“如果是哮喘——”
“不会是哮喘!”苏煜打断他。
陆回舟知道他反应为什么这么大。如果真是哮喘,即使控制得好,也很难继续胜任高强度的手术工作。
对喜欢做手术的苏煜来说,是很难接受的事。
但,倘若那种最坏的情况发生,陆回舟不希望他毫无准备。
陆回舟组织了下措辞:“你科研功底不弱,就算不在手术一线——”
“能不能说点好听的?”苏煜又一次打断他的话,脸上划过焦躁。
“我不想谈这个,事情又没到那一步,为什么要逼我想?我就不能过两天高兴日子吗?”
能,且应该。
苏煜只是随口一说,陆回舟眼睛却沉了沉:“抱歉。”
“不用。”苏煜闷闷说了声,“您继续上课吧,我该回去了。”
他说着,转头要走,但手腕一紧——
陆回舟拉住了他。
苏煜怔了下,回过头来,沿自己手腕,看向陆回舟紧握他不放的手。
“怎么了?”他问。一副无所谓、不在意的样子,手指却蜷起,凌空抓挠了下。
陆回舟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只是本能不想他走。
不想他憋屈着走。
“公司要谈的合作在后天,我们迟两天再互换。”思忖一瞬,陆回舟说。
“什么合作,这么难搞?”苏煜琢磨了下,皱起眉,“那您这两天还要熬夜?”
只有熬夜不睡,他们才会停止互换。
“熬夜可对身体不好,显老。”苏煜看着陆回舟的帅脸说。
“没关系,白天我会补。”陆回舟说,“回去好好打针吃药,不要逞强、排斥别人照顾。”
“我知道。”苏煜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手指又动弹了下,“咳,说话就说话,不要拉拉扯扯。”
陆回舟静了一瞬,松开他,手垂在身侧,声音远比动作镇定:“抱歉。”
苏煜不明显地勾了下唇,又收敛,语气平平答:“不用。”
“还有事吗?”他撩起眼皮。
陆回舟迟疑了一瞬:“今晚过来,陪你散步。”
苏煜说过想跟他一起遛元宝。元宝还在住院,一时遛不了,但小毛还寄住在他们家,总可以遛。
“谁稀罕散步。”苏煜咕哝一声,却忍不住勾了下唇,“晚上再说。”
他说着,闭上眼:“我走了。”
他说走就走,很是痛快。
陆回舟却看了很久他消失的地方,才转过头,看向墙上贴着的课程日历。
12月,满打满算,还有二十天左右。
一阵风掠过,无名寒意自陆回舟脊背升起。
他握紧手掌,听见上课铃响起,卷起教案,走向教室。
步伐稳重,身影孤绝。
*
晚九点,苏煜的身影出现在陆家客厅。
陆回舟正坐在沙发上,手里牵着……焕然一新的小毛。
“师祖给它洗了澡?”
柳教授自己蛮体面,给小毛洗澡却不太勤,孩子看着从没这么精神过。
苏煜蹲下来,笑着揉揉小毛:“好姑娘,今天真漂亮。”
姑娘……陆回舟神色微微僵了僵。
苏煜却没留意,他看到小毛脖子上多了一块刻着名字和房号的小木牌,怔了怔,看向陆回舟:“师祖做的?”
“怕它万一乱跑。”陆回舟答。
“师祖仔细,难怪柳教授要把小毛交给您。”苏煜说着,站起来,看向陆回舟。
因为是“老古董”吗,师祖身上有种特别不“现代”的东西,他永远做得多、说得少,沉默寡言,却考虑周详,也许不轻易承诺什么,承诺的事,一定会做到做好。
“他想托付的是你。”陆回舟却说。
“怎么说?”苏煜问。
“你才是小毛的干爸爸。”
苏煜笑了下:“也对,我和师祖珠联璧合。”
陆回舟看一眼他笑脸,手指摩挲了下,牵着小毛站起来:“出门吗?”
苏煜点头,跟他出门,看着活蹦乱跳的小毛,眼中划过一抹愧疚:“不知道元宝怎么样。”
“会好的。”陆回舟说着,看他衣着单薄的影子一眼,转开话题,“冷不冷?”
“您离我近点儿就不冷。”苏煜低声说。
说完见陆回舟不动,他尴尬“咳”了一声,大步朝前走去。
陆回舟落后他半步,把小毛从自己和苏煜中间换到自己外侧,人靠近了苏煜些,替他挡住大半寒风。
苏煜脸色自然起来,弯了下唇角:“师祖不是公司有事要忙?”
“安排错开了时间。”陆回舟答。
“医院那么多事,还要管公司,师祖还有自己的时间?”
“公司的事有专人运营,我很少管。”陆回舟说。
“交给别人师祖放心?”
“都是身外之物。”陆回舟答着,看了眼苏煜发光的侧脸。
“不是您舅舅的心血吗?”
“他生前就不大在意这些。”陆回舟说,“他也一直叫我不必在意,他说人生真正重要的是——”
“是什么?”见他顿住,苏煜停下脚步。
“是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
哦。苏煜点点头,又朝前走去。
他想到了自己。
其实他喜欢做的事不少,但最喜欢的,最能全情投入的,还是做手术。
但是身体老扯他后腿……苏煜抿抿唇,藏下眼中阴霾,回过头来:“那师祖有空时都做什么,雕刻吗?”
他想了解他。
想了解他的一切。
“看书,雕刻,养花,偶尔也看电影。”
“嗯,我也喜欢看电影。”——还是有一样能重合的!
“雕刻难不难?师祖是不是学过很久,看您雕工很厉害。”苏煜又想到那四朵工艺繁复、各有千秋的荷花。
“你感兴趣,可以雕萝卜试试。”陆回舟说。
不是,看不起谁呢,到他这儿就成了雕萝卜?苏煜带着怨念看向陆回舟:“好歹我也是玩得转手术刀的人。”
陆回舟敏锐察觉他那点儿不满,浅淡勾了下唇角:“那就试试软木。”
“师祖教我吗?”苏煜立刻问,眼睛晶亮。
陆回舟静了一瞬:“想雕什么,可以画下来,我有空教你,或者帮你雕。”
“好!”苏煜眼睛越发亮,“我现在就想学!”
“现在?”
“对,小毛累了,我们还是回去吧。”苏煜说着,迈步就要往回走。
陆回舟顺着他视线看了眼刚熟悉了环境开始撒欢的小毛,握住他手腕:“你现在这样子雕不了。”
也对。苏煜想着,看了眼陆回舟抓着他的手。
陆回舟很快松开他,手不太自然垂在身侧。
苏煜则敲敲手指,继续往前走,唇角翘一翘,又勉力压下来。
走了几步,察觉陆回舟跟上来,他轻咬了下唇,垂在身侧半透的手蜷了下,又试探着,向外张开,凭借感觉,向陆回舟摆动的手臂探去。
“多大开始学吉他?”陆回舟突然开口。
苏煜瞬间缩回手:“什么?”
“吉他。”
“哦,四年级的时候。”苏煜正经答。
说的这里,他想到什么:“师祖,琴上那两个字,是您刻的?”
陆回舟脚步顿了顿:“你看到了?”
“嗯。”那两个字刻得很隐蔽,不是石峥嵘说,苏煜还真不见得能看到。
“所以,为什么是【回音】?”苏煜问。
“不为什么,”陆回舟顿了一瞬答,“想到你时,自然想到那两个字。”
苏煜没有多想,咳了一声:“那您是……经常想到我吗?”
陆回舟牵着狗绳的手紧了一瞬:“我很忙。”
嗯?所以呢?
“想事情的时候并不多。”
苏煜愣了一下,笑出声来:“那没事儿,有空的时候想想就成。”
他说着,笑容越来越大,但身形也同时开始闪烁起来。
感受到冥冥中那股吸力,苏煜皱了皱眉:好快。
他感觉才过了五分钟。
他看向陆回舟,陆回舟也正看他:“想留下?”
陆回舟把手探进大衣口袋,摸向白瓷小猫。
“不是。”苏煜答,“师祖要忙公司的事,我不打扰。”
苏煜并不想陆回舟熬夜。
陆回舟又把手松开。
“不过不互换的话,明晚师祖能过来吗?请您看电影。”
“你还在住院。”陆回舟提醒。
“手机上看!”苏煜立刻说。
陆回舟沉默一瞬,点了头。
苏煜高兴起来,挥挥手,像要说什么,没来得及开口,就消散在陆回舟面前。
但陆回舟眼前恍惚仍是他灿烂的笑脸。
“汪!”“汪!”临时饲养员久立不动,小毛没了耐心,扯着绳子,要往前走。
陆回舟清醒过来,往反方向牵它,朝家走去。
时间有限,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回家把小毛安顿在一楼,陆回舟独自上楼,走到书房,拧开台灯,打开审校到一半的书稿。
正式开始工作前,他抬眼,看了一瞬角落的吉他。
苏煜问为什么是那两个字,也许是因为,陆回舟一直把外界同自己隔离得很分明,假如人生是一条旅途,他一直是在幽深的隧道中独自穿行。
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好,只是有一天,万籁俱寂中多了那样一道“回音”。
陆回舟神色不自觉温和,但下一瞬,又沉凝。
他张开曾抓握过苏煜的手,那接触让他悸动,却并不是一种握到实物的触感。
回音毕竟是回音……
隔了遥远时空,不管苏煜于他,还是他于苏煜,都是海市蜃楼,永不可能真正触碰。
尤其是他,大概率,还是行将消散的海市蜃楼。
陆回舟握拢了手掌,又摊开。
他能让苏煜一时开心,终不能,让他一世开心。
他要为他计长久,而不是忘乎所以。
那不是喜欢,只是自私。
第53章 第 53 章 重要的人
第二天晚九点, 陆回舟如约来到2025年。
看了眼身处何地,他皱起眉:“怎么不在病房?”
他们正身处苏煜在泌尿外的值班宿舍。
“我回来开个会,等会儿过去。”苏煜解释。
“你现在应该休息。”陆回舟眉心蹙得更深。
“我是在休息, 我又没上手术,讨论的是我的病人, 我才回来。”苏煜不耐烦听他说教, 拍拍床铺, “一寸光阴一寸金,师祖, 别浪费时间。”
陆回舟看了眼他放在桌上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先回病房,再陪你看。”
“不要,病房有人打扰,值班室今晚没人用。”
苏煜坚决不肯“约会”被破坏, 手压上鼠标, 已经点了播放键。
一段旋律简单,却韵味悠远的音乐响起来。
陆回舟拗不过苏煜的坚持,在他身边坐下来, 看向屏幕。
“什么电影?”陆回舟问。
“一个西部牛仔片儿,叫《断背山》。”苏煜介绍。
陆回舟看了眼屏幕中净透的天空和广袤的草原,没有多想,看向苏煜:“你还没好, 躺下盖被子看。”
“不要。”苏煜一口拒绝。值班室乱七八糟,本来就没什么约会的气氛了,躺下岂不更没有?“开始了, 师祖你能不能专心点?”
他说着,眼睛看向屏幕。
陆回舟也看向屏幕,但忍不住分心:“检查做了?”
“做了, 明天出结果。”苏煜答。
陆回舟还想问什么,终究忍下来。
既然是明天,那就明天再说。明天,也是他给自己划下的最后界限。
陆回舟看向屏幕,不自觉看进去了片刻。
正因为看进去了,片刻之后,他声音沙哑,看向苏煜:“你刚刚说这是什么片儿?”
“西部牛仔片儿。”苏煜一脸无辜答,“评论是这么说的。”
“也没错嘛,有西部,有牛仔,有片儿。”
他说着,声音低了低,脸热了热。
屏幕中,正到可称之为“片儿”的部分。
两个“牛仔”,一个在脱衣服,一个在……忍着,不看。
虽然没看,但那种紧张和欲念,隔着屏幕都能闻出味儿来。
苏煜吞吞口水,陆回舟则直接站起来:“我想起来,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苏煜蹙了下眉。“您要不喜欢,可以换一部。”
“确实有事。”陆回舟声音沉哑。
苏煜沉默下来。
不知道冷空气还是什么,他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
陆回舟皱眉,手下意识伸向水杯,透明的手指却径直穿过手柄。
攥了下手指,陆回舟看向苏煜:“自己倒点热水喝。”
苏煜摆摆手,示意知道。他熄了平板屏幕,看向陆回舟:“师祖——”
“先回病房休息。”陆回舟打断他,“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他格外坚定,不等苏煜再开口,身形闪烁消失。
苏煜紧紧抿了下唇,又咳了两声,端起水杯,喝了口凉水。
“步子迈太大了吗?”
他自语着,看向平板,又闪烁着移开视线,再次灌了口凉水:步子确实太大了。也怪,以前看过,明明没这么大劲儿……
*
“陆总,资产评估委托合同今天签了,财务审计也已经进场,这是您要的各部门三年业务报告和五年规划。”
1998年,深夜,G市某写字楼内,平日很少启用的总裁办公室仍亮着灯。
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将一只文件夹递给办公桌前的陆回舟。
又诧异看了陆回舟一眼:“陆总,您刚洗过澡?”
总裁办公室是有休息室,淋浴间自然也带,但陆回舟很少用,也不知道有没有热水,看总裁这一身寒气,他不会是洗了个凉水澡吧?
陆回舟点头,没说什么,翻开文件查看,男人则夹紧眉头,迟疑半晌,还是开口:“陆总,恕我多嘴一句,公司业务蒸蒸日上,您为什么——”
为什么忽然起意跟人合并,还是被并购的那家?
“跟富春合并,双方科研资源互补,我们重点研发的项目能更快突破,更快上市应用。”
陆回舟平淡解释,提笔在报告书上做着标记。
“是有好处,但——”男人还是想不通,“我们发展得好好的,何必给自己找个……指手画脚的东家?”
“富春是真正做事的企业,和我们目标一致,不会乱指挥,员工安置你们也不用担心,我会谈好。”陆回舟淡淡说。
他口气不重,但坚决。而且看起来很急——
“去忙吧,督促各部门全力配合评估和审计机构,加快进度。”
“是。”决策权在陆回舟手上,男人不好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陆回舟低头,继续翻开手上的文件,边看边思考,偶尔勾掉一些,又补充一些。
尽管不知道有多少能被执行,他希望能用得自2025年的经验,为研发团队避过一些弯路。
“陆总?”过了不知多久,办公室门被敲响,是被他使唤去做一些杂事的何峰,“一点多了,您还不走?”
“再等会儿。”陆回舟抬头,顺便指了桌上的茶杯,“替我再泡杯茶,浓一点。”
他说着,双手放在键盘上,眼睛盯着屏幕,继续打字。
魔怔了,突然要卖公司,还这么急,有什么事不能白天弄?
何峰边想边走进来,拿了茶杯,没捏太多茶叶,给魔怔老板冲了杯茶,放到他桌上:“熬夜可对身体不好。”
陆回舟怔了怔。
他暂停下手上工作,看向何峰:“再帮我做件事。”
“今晚吗?”何峰害怕。
“天亮再办。”陆回舟说。
何峰松了口气:“什么事,您吩咐。”
“买些食材。”陆回舟说着,拿出一张空白A4纸,在上面列了一行、两行……很多行食材,何峰都担心这张纸不够他写,好在他终于停下了。
“这么多,要不要再给您请个厨师?”他接过纸,小声嘀咕。
陆回舟竟真的想了想,半晌后开口:“厨师不用,哪些饭店好吃,挑评价最高的,列二十家给我。”
“啊?”何峰愣了愣:这是要干嘛?
“我要请人吃饭。”陆回舟解释。
“哦……那肯定是对您特别重要的人吧?”
陆回舟攥了下手中笔,低声答:“是。”
*
“这天气,又下雨。”石峥嵘进病房,抖落了伞上雨滴,看向苏煜,“怎么样,肺功做了没有,是不是哮喘?”
“做了,阴性,不是。”
石峥嵘大松口气:“那我赶紧给你师母报个喜。”
他说着,果真掏出手机发了条消息,然后从公文包里掏出一袋白白热热的东西:“米饼,你师母做的,除了大米白糖没加别的。”
苏煜咧嘴笑了下:“替我谢谢师母。”
“你赶紧好起来自己去谢,她天天念叨你,我耳朵快起茧了,要不是不方便,她还要自己过来看你。”
“以后没准儿就方便了……”苏煜低声嘟囔着,看了眼石峥嵘旁边的“虚空”,趁石峥嵘不注意挤了下眼睛。
虚空处的陆回舟,静默不语。
“哪天出院?”石峥嵘又问。
“下午。”
“那行,明天能来科里就来,多休息一天也行。我先走了。”石峥嵘很忙,只是抽空来看他一眼。
这么匆忙也好,正合苏煜的意,他等石峥嵘出门立刻看向陆回舟:“师祖——”
“差点忘了——”石峥嵘又调头回来,手里捧着束花,“我出门遇上小张,他听说你住院,让我把这个捎给你。”
“我记得你花粉不过敏吧?”科里病房时不时有鲜花,没见苏煜有什么反应。
“过敏。”苏煜咳了一声,“距离近了眼睛痒。”
“那算了,我还带走。”石峥嵘捧着花又要走,但临走看了苏煜一眼,“你刚才跟谁说话?”
“我没说话啊,您听错了吧?”苏煜心虚地提高声音。
石峥嵘狐疑看他一眼,到底走了。
苏煜松了口气,等他走后,又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才看向陆回舟:“吓我一跳。”
“不用紧张,你能看到我这种事,说了别人也不会信。”陆回舟冷静说着,看向苏煜握在手中的白色米饼。
“跟你师母,关系很好?”
“当然。我跟师母是忘年交。”苏煜说着,扬起唇角。
陆回舟手指攥了下,沉静岔开话题:“检查结果确定是阴性?”
“确定。”
陆回舟松了口气:“别急着回去上班,多休息两天。”
“不行,再休又要被人说闲话,再说纪录片还要拍呢,不是您催我录的吗?”
“和身体比,那些都是次要。”陆回舟语气严肃。
“对我不是。”苏煜语气有些生硬,“被人质疑,比生病更让我难受。”
“而且做都做了,我不喜欢半途而废。”
“证明自己的机会永远都有,身体只有这一个。”陆回舟这次并没有像平常一样轻易顺着他。
“谁说只有一个。”苏煜嘀咕一声,看向陆回舟,视线扫过他腰身,刚才还又硬又犟的声音低下来,“不是还有您吗……”
陆回舟静了一瞬,当做没注意他眼睛往哪儿瞟,语气平静问:“那个小张,还聊得来?”
“什么聊得来?”苏煜咬了口米饼,看向他。
“听你堂哥说,”陆回舟语气自然,“你们在小区见过面,相谈甚欢。”
相谈什么?苏煜嘴角抽了抽:“就见面说了两句话。”
他说着,看向陆回舟,嘴角勾了下:“师祖不会是介意吧——”
“他看起来是真心喜欢你,”陆回舟打断苏煜的话,“你反正也单着,不妨接触看看。”
……苏煜静了静。“师祖说什么?”
“我反正也单着?我是什么推销不出去的大白菜吗?”
“不是。”陆回舟说着,去看苏煜的输液袋,仰起脸来,让人看不见他表情。
“那您什么意思?”苏煜仰脸盯着他下颌线问。
陆回舟喉结滚动一瞬,正要开口,却被苏煜赶在前面——
“其实对方这么直球,喜欢就是喜欢,毫不拖泥带水,很对我脾气。”苏煜看着陆回舟说。
陆回舟面部肌肉绷了绷,看回他:“那挺好。”
“那不好。”苏煜盯着他眼睛,“很对脾气,我却喜欢不起来,因为我已经有一个喜欢的人,还在等他能给我一个机会。”
“他会给我吗?”苏煜问。语气松弛,暗中却攥紧拳头。
安静潮湿的病房里,陆回舟屏息,沉默,像一尊石像。
“师祖——”
“如果他和你年龄相仿,”石像活过来,平静开口,“如果他能长久陪伴照顾你,我想,”
陆回舟声音沉哑:“他会非常乐意。”
但是他不能。
他收敛好任何不该流露的情思,平静提醒苏煜:“抬下胳膊,压住输液管了。”
苏煜松了拳头,动了下胳膊。
折了角的输液管流畅起来。
陆回舟视线从他手背上移开,看他一眼,又很快错开:“我该回去了,还有事。”
苏煜一声不吭。
陆回舟攥了下手指,声音沉着:“明天可以互换了,如果你不想换——”
“我没有不想。”苏煜抬起眼来,看向陆回舟,眼睛……远不是陆回舟所担心的气愤、失落,而是亮得惊人,“所以,师祖刚才是承认喜欢我了对不对?”
……陆回舟看着他澄明的眼睛,绝说不出“不是”,但也说不出“是”。
正巧有护士敲门进来,绊住苏煜说话。陆回舟松了口气,看苏煜一眼,身形闪烁,消失在25年的时空。
*
2025年春雨如酥,万物生发。1998年,却正飘着一场细雪,处处可见枯萎凋败。
陆回舟推开何氏拳馆的门,带着一身寒气。
“回舟。”正教拳的何师傅看向他,面露诧异,“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听阿锋说你这两天忙得厉害。”
“很久不练,松松筋骨。”陆回舟答。
“行,那我陪你过几招?”
“不用,师哥忙,不用管我。”
“那行,左边一号房空着。”何师傅给他指了个房间。
陆回舟朝他点点头,脚步一拐,进了一号房。
何师傅继续教拳,却有点儿分心,时不时瞥一眼陆回舟进去的房间。
不知怎么,总感觉师弟眼神发沉,不太对劲。
一号房“砰砰”的声响,自从响起,几乎没停下。
“是什么人啊?体力这么持久的吗?”练拳的弟子门上完课,聚在一起,听着动静,好奇。
“你们小师叔。行了,没事儿都散了,回去好好练。”何师傅驱散他们,收拾拳馆,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听见一号房的动静停下来。
何师傅取了条干净毛巾搭在肩上,推开门进去:“回舟——”
他说着,顿了下:他印象中泰山压顶也一样心平气定的小师弟,竟仰面躺在垫子上,目光空洞,望着天花。
“打累了吧?你很久不练,别一下子搞太猛。”只是怔了一瞬,何师傅很快反应过来,若无其事说。
陆回舟已经站起来,神色平静:“谢谢师哥。”
他低下头,不急不慢解手上缠的拳击绷带。
何师傅看了眼他被汗水浸湿的眉眼,取下毛巾,正要递给他,又愣了愣:“你这是打得有多狠?”
他刚注意到,房中悬挂的一个沙袋外皮裂了,里头的沙子洒了一地。
“抱歉,赔师哥一个。”
“那倒不用,可能这品牌不行,下回不买他家了。”何师傅说着,把毛巾给陆回舟,又看了眼他的手,“你手金贵,悠着点儿。”
“我有数。”解开绷带,陆回舟的手完好无损,修长匀称,稳定有力,还是一双天生就该拿柳叶刀的手。
何师傅放了些心:“回舟,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没有。”陆回舟说,“刚才是看师哥这间练功房的天花坏了。”
何师傅顺着他视线看了一眼,房间的吊顶还真坏了一块。
“灯管不亮,地板也松动了,我出钱把拳馆修缮一下吧,具体您不用操心,交给何峰办。”
“不用,我——”
“就当我入股。”陆回舟打断他话头,换下练功服,穿回自己的衣服,又恢复了那个沉静内敛的医生、教授陆回舟。
“我走了,”穿好外套出门前,他深深看了何师傅一眼,“师哥保重。”
*
第二天早上,时隔多日,苏煜终于再次出现在98年。
他发现“自己”坐在餐桌前。
桌上摆着一碗热粥和两样小菜,粥浓浓的,散发着一股香喷喷的、让苏煜既陌生又熟悉的味道。
苏煜拿起勺子搅了搅,翻出粥里红色的硬壳和白色的碎肉,眼睛一亮:是蟹粥!他以前只见过,没吃过,因为过敏吃不了蟹。
苏煜灿笑了下,迫不及待拿起勺子,舀起来喝了一口:唔,好鲜!
看看他这半辈子都错过了什么!
苏煜怀着怪异的、近乎虔诚的心情,先吃了块晶莹剔透的蟹肉,又呼啦啦喝了小半碗粥,胃里又暖又热,才终于分心,注意到餐桌上折叠起来的一张信笺。
他随手打开,纸上是师祖铁钩银画的字迹,写着今天的日程、要做的手术,还说书房笔记本上交代了近两天新接的病人,让他务必看过再去医院。
但又补充:吃完早饭再看。
苏煜扬起唇角:管得真宽。
幸亏他今天心情好,乐意听话。
吃完粥,洗过碗,把碗碟放进师祖那整洁得令人发指的碗柜里,并把有印花的一面和其它碗兄碗弟对齐,确保没有打乱队形,苏煜才弯弯唇角,上楼去看笔记。
初看时没什么,本子上记得确实都是病人情况,条理分明、逻辑清晰,拿到医院,可以直接做病情交接的顶级示范模板。
苏煜看得认真专注,迅速在大脑中梳理出要特别关注的重点。
但当他翻到最后一页,看清前两行,皱了皱眉,继续往下看去,忽然变了脸色,“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第54章 第 54 章 别怕
“主任?”
1998年, 泌尿外那间大办公室里,靠门的陈文鹤看向突然走进门、又一言不发的“陆回舟”。
“有什么紧急安排吗?”陈文鹤站起来,他看见陆主任额头有细汗, 胸口微起伏,像是跑着来的。
“没有。”苏煜盯着办公室里的空位, 语气尽量镇定, “石峥嵘——”
“已经交接好了主任, 峥嵘的病人我跟孟哥、老吴分。”
“嗯,行。”苏煜看似镇定应了一声, 走回陆回舟那间办公室,合上门,靠在门上,攥紧拳头:怎么会这样?!
陆回舟那几行措辞冷静的文字又浮现在他脑海:事情已经发生, 沉住气, 不要乱,如果要去看你师母,病房在金桥医院住院楼807, 去之前联系石峥嵘看什么时间方便。
师祖精准预料了他的反应,还事先给他框定出行为规范,真是费心费神!
可是,这两天明明见面过好几次, 他为什么不当面告诉他真相?!撒谎说什么处理公司的事,让他,让他完全没有一点准备!
怒气袭上苏煜心头, 但那更像是一种迁怒、一种逃避。
逃避师母出事的冰冷现实,也逃避……某些令他心慌的可能。
“陆主任。”有人“咚咚”敲响他的办公室门,是一个病人家属。
苏煜收敛起乱糟糟的情绪, 定神看向对方:“什么事?”
“陆主任,要是部分切,能百分百保证我们不复发吗?”
“您是哪床家属?”
“4床啊,”家属有点小情绪,“前两天跟您说过话的。”
4床,原来梁乐病床上的新住客。苏煜在脑中回溯一下,开口:“您家人小细胞癌的可能比较大,癌症和良性肿瘤不一样,采用任何术式,都不能保证它不复发。”
“我们建议肾部分切除而不是根治性切除,就是考虑将来万一复发,可以避免病人陷入双肾切除、完全丧失肾功能这种困局。而且以您家人的肿瘤大小和分期,部分切和根切,效果基本是一样的。”苏煜尽可能耐心解释。
“您这个[效果一样],有什么数据支持吗?”
苏煜深吸了口气:“目前数据还不充足。”
“不充足啊……”家属看他一眼,想要说什么,又忍了下来,“那我们再考虑考虑吧。”
“癌症手术越早期做越好,你们最好尽快决策。”苏煜劝了一句,目送家属走出办公室,在椅子上呆坐了一晌,拿出陆回舟的手机,想给石峥嵘打个电话,指尖放在按键上,又迟迟没有落下。
结果手机恰好响起来,来电人正是“石峥嵘”。
苏煜手指紧了紧,接通电话。
“老师,好消息,黎黎手和胳膊有感觉了,我请教了冯主任,他说上肢恢复3、4级肌力基本没问题!”
3、4级肌力?25年的师母,上肢原本健健康康、没有任何问题!
苏煜嗓音干涩:“师——你未婚妻,她怎么样?”
“她说没缺胳膊少腿,脑子没坏,算幸运了。”石峥嵘声音低了低,有些苦涩,但又打起精神来,“老师,我还需要多请几天假,等她情况稳定些,能转院去明康的康复科,我再——”
“可以。”苏煜不等听完就答应。
他们结束了通话,苏煜放下手机,在办公室没头没脑转了两圈,门被人敲响,他深吸口气,出去工作。
今天要大查房。
苏煜带了人,浩浩荡荡走进病区,首先路过的,正是朗书雪那间特殊病房。
苏煜在门口张望了一眼,见朗书雪枯木般躺着、目光空洞望着天花,回避般错开视线,迈脚离去。
他没来这几天,朗书雪又消瘦很多,脸颊凹进去,几乎辨认不出他原来的气质和模样。
陆回舟留言告知苏煜,朗书雪做了一次放疗,副反应很大,状态不好,放射科不敢安排他继续。
——师祖给他的另一个“重磅消息”。
苏煜脸色微沉,强压着情绪把各个病房都转了,最后才回到朗书雪这边。
“陆医生。”见他带队进来,朗母不太灵活地起身。
“阿姨坐。”苏煜看她一眼,不仅朗书雪,朗母气色也比初见时更加不好,脸上没有光泽,眼下带着明显的浮肿。
她并没有坐,而是带点哀求看向苏煜,“陆医生,您们能好好看看书雪吗?他醒着但是不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头疼。”
“您别急。”苏煜不太敢看她的眼睛,迈步走向朗书雪床边,“醒着?”他温声问。
朗书雪确实醒着,但眼睛不聚焦,听他问话,也没什么反应。
“怎么,大音乐家的耳朵不灵了?”苏煜俯下身来,耐心在他耳边问。
“是……陆医生?”朗书雪眼睛动了动,扫向苏煜的方向。
“看来还灵着。”苏煜轻松玩笑了句,让管床医生汇报情况。
朗书雪面色活泛了些,一动不动,似乎也在听医生报告自己各项数据,但眼睛仍盯着苏煜的方向。
“说什么数据还不充足,不就是拿我们做实验吗?”
管床医生报告到一半,斜对面病房里传来对话声。
“林大哥你说得对,现在的医生真是不行,您家老爷子是大领导,他怕担责硬是不敢做手术,我们普通人好拿捏,您看这胆儿不是就大了?”
“看人下菜碟,哪儿都是一样,慎重吧兄弟,不行多问两家医院,别光信名气,手术厉害的人品不一定好。”
这……管床医生隐晦看苏煜一眼,不自觉停下汇报,听苏煜面无表情说“继续”,又赶忙接着报告。
他报告完,苏煜问了两个问题,低头检查朗书雪体征。
在他靠近时,朗书雪摸索着握住他手臂:“陆医生,别在意。”
他声音低弱,但语气中的担忧一如从前。
“我知道。”苏煜顿了下,低声回,“不浪费我宝贵的时间生气。”
他还记得他说过的话。
朗书雪笑了下,心跳有些快。
伴随着加快的心跳,他同苏煜接触的指尖忽然挛缩了下,震颤起来。
不,不要,不要在这时。
朗书雪极力想控制自己,但很快,他意识一片空白,身体却自发地、剧烈地抽搐起来。
“书雪!”朗母痛叫了一声。
“把他头侧过来,留三个人帮忙控制,其他人先散开!”
“地西.泮6毫克,静脉给药!”
苏煜镇定指挥,让大部分医生离开,也示意他们把朗母带离。
他接过护士递过的注射针剂,在几个医生配合控制下,看准静脉,亲自缓慢把药推进去。
一分多钟后,朗书雪抽搐症状减轻,众人正要松一口气,心率监护仪却“滴”“滴”报警。
朗书雪的心率迅速上升到200以上,且毫无规则的波动起来!室颤!
“除颤仪!”苏煜第一时间开口。
“朗书雪!”靠近朗书雪头部的医生大声呼唤他,拍打他的脸,朗书雪毫无反应,被扒开病号服,胸口的呼吸起伏也几乎消失。
“让开!”除颤仪送到通电,苏煜开口让众人散开同时,将电极紧紧按在朗书雪皮肤上。
第一次放电。心电监护仪上的那条线波动了下,又近乎变成一条直线。
苏煜盯紧那条线,第二次按下放电按钮。
第三次、第四次……时间仿佛静止了,又仿佛过得极快,不知放电到第几次,监护仪上那条死气沉沉的线,突然,奇迹般恢复了波动。
呼……房内几个医生护士,齐齐长出口气。
*
“救回来了?”
“救回来了。”
“命大啊。”
朗书雪的病房外,聚集了几个家属,交头接耳议论。
护士好几次叫他们散开,他们只往远站了站,还是探头探脑想要围观。
病房里,朗书雪刚刚恢复意识,朗母握着他的手,说不出话,只是哭。
“妈妈?”朗书雪声音虚弱,思维也非常缓慢,好半晌,才察觉除母亲握着他的手外,还有人在他身边,往他手背上扎了一针,“护士?”
他茫然问,因为疼痛,手背本能绷紧,护士的针头歪了下,没能扎进去。
“别紧张,你刚才室颤发作,现在要用点儿药。”苏煜拍拍他肩膀。
“陆……”朗书雪先听到他声音,后知后觉,弄明白他话的意思,“室颤?”
室颤等于功能性的心脏停跳,这意味着什么,久病成医,朗书雪懂。
意味着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也意味着,他已经是一只脚跨进鬼门关的人。
他眼神一阵涣散。
“是陆医生他们把你抢救回来的。”朗母抓着他的手,哽咽着说。
“谢……谢。”朗书雪迟钝而虚弱道。
“不谢。”苏煜弯腰靠近他,确保他能听见他的话,“别害怕,有我们在,我们会一直在。”
“嗯。”朗书雪眼球动了动,多了些神采,“一起……战斗?”
“是。”苏煜愣怔了下,回答,“一起战斗。”
“谢谢。”
“不谢,”苏煜低声说,“现在要问你几个问题,检查你意识恢复情况,有力气吗?”
“有。”
“你的姓名?”
“朗……书雪。”
“年龄?”
“……”
“不急,慢慢想。”
“三十……三十六。”
“你现在在哪儿?”
“在……在……”朗书雪迟疑着,脸上显出一股无措。
“别急,我换个问题,肖邦毕业于哪个音乐学校?”
“华沙。”这回,声音虽弱,朗书雪脱口而出。
“好,你状态很好。”苏煜声音里多了抹笑意,“看来我们不用担心。”
他看向眼睛通红的朗母,拿眼神传递着安抚。
朗书雪则看着他的方向,勾勾唇,空洞的眼里多了分活人气,也多了分清醒。
“妈妈。”苏煜问完问题离开不久,朗书雪低低出声。
“在呢,妈妈在。”朗母凑近他,“怎么了,要喝水吗?”
“不。”朗书雪答,“还有没有人……在?”
他虚弱问。
“没有,护士刚出去了,怎么,不舒服?我叫他们来!”
“不,不是。”
朗书雪出声制止她,呼吸快了快。
“那是怎么了,你慢慢说。”朗母给他顺着胸口。
“我,刚才,有没有吐?”朗书雪平顺下来,慢慢问。
“没有。没吐。”朗母说,“干干净净,和你平常一个样。”
“嗯。”朗书雪似乎放了心,安静片刻,又问,“妈妈,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不,怎么会?”朗母面露痛色,“我儿子一直都很帅……”
“谢谢。”朗书雪笑笑,安静一会儿,又出声:“妈妈,我想洗脸。”
“洗完脸,我想,单独跟陆医生,聊聊。”
*
“在看什么?”晚九点,陆回舟的虚影回到自己书房,看见苏煜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阅读什么,一点儿没察觉他的到来。
“没什么。”苏煜合上书,那是陆回舟原本放在案头的《泌尿外科疑难病例解析》。
“是出版社送来的二稿样书,有没有修改意见?”陆回舟问。
“没有,没看进去。”苏煜咬咬唇,站起来,“那么大事,师祖为什么瞒我?”
因为想让他过两天“高兴日子”。
“你早一天、晚一天知道,没什么区别。”陆回舟声音平静,对答如流,像是早做好了被兴师问罪的准备。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只能接受。”陆回舟又说。
苏煜扫过他平静的脸。
他知道,自己能想到的事,师祖自然也会想到。
那他现在的平静,不知道多少是真的平静,又有多少是伪装——他最擅长的伪装!
所以,这两天又是散步遛狗、又是看电影,全是,全是他知道有坏消息在等着他,在给他最后的安慰!
苏煜咬紧牙关,想发火,又忍下来。
师祖心肯定比他更乱,他不能再由着自己性子来。
“这一定只是巧合,”他最终说,“命运肯定是可以改变的,刘青的命运,我们不就改变了吗?”
他们改变的是手术,是牌的打法,但“牌”没有变,刘青的肾癌三年后依旧会复发。
陆回舟早已思考过,但他看了眼苏煜紧绷的面色,出口却是附和:“你说的对,事在人为。”
苏煜攥紧手指:“今天有个外地的会议邀请,我给您拒了。”
“师祖,你这个月不要出差。”
陆回舟看向他:“好。”
苏煜略松了口气。
“师母的事,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没有提醒老师用心防范,”苏煜眼底闪过愧疚,又强压下,“但是师祖不一样,我们只要格外用心些,把眼睛睁大些,一定能避免。”
他有些絮叨、有些重复地强调。
“知道,我睡觉都睁一只眼。”陆回舟说。
难得他主动开玩笑,苏煜却笑不出来。
他看向陆回舟,声音低沉:“朗书雪今天室颤了。”
陆回舟蹙眉:“结果?”
“抢救回来了。”苏煜说。
“那就好。”陆回舟神色稍松,“是什么原因?”
“做了冠状动脉造影,排除了心肌梗死,神外会诊,推断还是癫痫反复持续大发作引起。”
陆回舟沉默片刻。
频繁癫痫大发作易引起猝死,这点他们都知道,但他们已经换了几种抑制癫痫发作的药,对朗书雪作用都不大。
他脑内那枚解决不掉的肿瘤是根本原因。
而且他颈髓的占位也在扩大,已经影响到部分运动神经。
形势越来越难逆转。
陆回舟看了眼苏煜,见他眉间郁结,没提这个,静声开口:“能救回来就是好事。”
“不好。”苏煜开口,抬头看向他,“他要我下次不要救。”
“什么意思?”陆回舟又皱起眉。
“他提出放弃放疗、放弃手术,如果有突发情况,不希望抢救。”苏煜闷声说。
陆回舟沉默不语。
“他说从前在神外见过太多没有意识插管耗着的病人,不希望过度医疗,延长无意义的生命。”苏煜又说。
“是我错了。”他忽然抓了下自己的头发。
陆回舟蹙眉:“和你没关系。”
“有关系。”苏煜咬唇,“是我胡言乱语。”
之前,特护病房的家属闹着要手术,梁乐可能是听见什么,跟苏煜学吉他时问起为什么不肯给老人做手术,苏煜没多想,随口跟他说手术不是万能的,又科普了一番生存质量的重要性,还说起“生前预嘱”。
2025年,在一些国家,包括国内部分城市,已经有了生前预嘱相关立法,病人可以在自己还清醒能做主的时候,就签字决定不做某些创伤性、暴力性抢救,尽可能有质量地活、有尊严地走。
“当时,朗书雪就在旁边。”苏煜后悔极了,站起身转来转去,“我为什么要跟他们说这些!”
“不要多想,”陆回舟说,“那是他自己的决定,你的话没那么大影响。”
“不,如果我不说,他肯定不会想到这个,你们这年代,根本没有这种意识!”
陆回舟沉默了一会儿:“就算这样,你的话也只是启发,朗书雪是成熟的人,他的决定,是他自己思考的结果。”
“不要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些和你没关系。”陆回舟说。
这是他第二遍对苏煜强调“和他没关系”,就像,上次提到安琳离开,他很坚定对苏煜说那不是他的错。
苏煜心头阴霾被驱散了些。
“退一万步说,朗书雪这样选择,不正符合你的新理念?”陆回舟又平和说。
苏煜怔了怔。
“师祖支持他的选择?”
“从个人角度,我尊重和理解他的选择。但作为医生,”陆回舟停顿了片刻,“作为医生,没有法律支持的情况下,该抢救还是要抢救,除非家属同意放弃。”
“你和他母亲沟通了吗?”
苏煜沉默了会儿:“没有。”
“我觉得,讨论这个为时尚早。”
“不早,这是现实,总要面对。”陆回舟沉静说。
苏煜抿了抿唇:“我会的。”
陆回舟看他一眼,忽然岔开话题:“想好要刻什么了吗?”
“什么?”苏煜一愣。
“雕刻,帮你找了些软木。”陆回舟说着,示意苏煜跟上他,他下楼,穿过储藏室,打开一扇房门——苏煜以前没发现,这里还有个小房间。
“这是师祖的工作间?”
苏煜看了眼墙上分门别类的工具。
“算是。”陆回舟答,“做些简单重复的工作,可以静心。”
很有道理,但是什么算“简单重复”?苏煜想起那几枚荷花印章,眼睛扫过宽大的桌面:“师祖的作品在哪儿?”
“没什么作品,我只是瞎刻。”陆回舟没有撒谎,他的确只把这个爱好当成减压工具,偶尔想避开思考一些东西时,会做些简单却重复的劳作。
“木头在这里。”他指给苏煜一块切割好的木材,“想刻什么,可以画下来,初学不要太复杂,练习一下线条就好——”
陆回舟说着,停下来:苏煜动作很快,他说话的工夫,他已经画完了。
“这是,元宝?”陆回舟看着木头上线条简单的小狗脑袋问。
“嗯。”苏煜点头,“等我学会了,回去也给元宝做个牌牌挂上。”
这是他前两天就想好的,这时画下来,心态却已经不同。
没有了那时的愉快放松。
陆回舟看了眼他沉闷的侧脸,平静开口:“左手固定木头,右手拿刀,姿势跟握笔差不多,力度不要太紧也不要太松,紧了容易疲劳,松了不好控制。”
他说着,看苏煜握好刀,帮他调整了一下手指,示意他可以开始:“注意找对刀刃和木头表面的角度就好,对你应该不难。”
是不难。苏煜上手刻了两刀,吹掉木屑,看着线条成型,来了成就感。
陆回舟开始还指导他一些安全事项,慢慢就安静下来,站在一旁看他刻。
直到时间到了,虚影开始闪烁,陆回舟才开口:“别玩太久,早点睡。”
苏煜停下来,他不太知道,师祖教他这个,是又在哄他开心,还是借此回避一些问题。
其实,他也一样在回避。
但眼看陆回舟要离开,苏煜憋了半天的话终于还是说出来:
“师祖,你别怕!”
笨蛋,哪只眼睛看到他“害怕”……陆回舟握拢手掌,回到2025年时也未松开。
他坐在苏煜家客厅沙发上,沉默一会儿,站起身,活动起来,查看冰箱的食物,整理苏煜几天没整理过的房间,扔了垃圾,又到阳台浇花。
苏煜没有养花的闲情逸致,阳台这两盆绿萝其实是苏明皓养的。
陆回舟给它们浇过水,伸出手,碰了下其中一盆新长出来的、生机勃勃的绿叶。
他双眸仍如深潭,但无人处,终于泄露一丝波澜:焦虑、压抑,隐藏着的,对生的渴望,还有隐在更深处的、浓浓的歉疚与不甘……
第55章 第 55 章 没有心
“我师母呢?休息了吗?”
回到2025年这天, 尽管已经晚上九点,苏煜还是不顾礼貌,跑到石峥嵘家里。
“没休息, 包饺子呢。”石峥嵘腰上系着围裙,两手面粉, 神色费解, 把苏煜让进来, “找你师母干什么?”
“是小煜啊,怎么这么晚过来?有事?”师母转着轮椅迎出来。
“没事。出院了来找您汇报, 谢谢您的米糕。”苏煜把一兜在小区门口临时买的水果放餐桌上,打量了师母一眼:她还是坐在轮椅上,模样和从前看起来没有任何改变。
苏煜把视线放在她的手和胳膊上。
“怎么了?这么看我?”师母感觉他的注视不太对劲,低头看自己一眼。
“没, 看您身上有面粉。”苏煜随口找了句托词。
“包饺子呢, 能没面粉嘛。”师母笑笑,奇怪地打量他:这孩子视线游移不定,看起来有心事。
“还差多少, 我帮您一起包。”苏煜边说边卷袖子。
“你会?”石峥嵘在旁边冷不丁出口。
“会。”开火、调味不行,包饺子苏煜真会。
但师母摆摆手:“别沾手,马上包完了。本来早该完了,都怪你老师和的面太硬, 擀皮也费劲。”
“和面,师母不行?”苏煜又看向她的手。
“我这手劲儿差点意思。”师母很自然地说。
石峥嵘却有点儿不高兴了,觉得他这话有点儿冒犯老妻:“你小子有正事儿没有?”
“没有, 就过来看看。那我先走了。”苏煜郁郁不乐站起来。
过去真的改变了,却事与愿违……他帮了倒忙,反而害了师母。
“别忙走!”
看他一副丢了魂的模样, 师母叫住他,又把围裙解下来丢给石峥嵘:“剩下的你包圆吧,我跟小煜坐会儿聊聊天去。”
*
“这么晚来找师母,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引苏煜坐到沙发上,师母一边给他倒茶,一边问。
“没。师母我自己来。”苏煜从她手上接过茶壶,“师母……提这种茶壶费力吗?”
“不费力,你也太看不起师母了,这两条胳膊跟正常人差不多。”
“哦。”苏煜应了一声。
“你今天怎么了,闷闷不乐的?”师母问他,“是不是那件事儿不顺利?”
哪件?苏煜愣了下,对上师母带点儿关心又带点儿八卦的视线,才忽然反应过来。
“没有,我最近忙,没顾上想。”他心不在焉说。
“你得想啊,这是终身大事。你住院那两天,他有没有去看你?”
“看了。”苏煜答。
“有没有陪你?”
没怎么陪,大概是因为要处理您的事故。
“陪了。”他撒谎说。
师母眼睛一亮:“那没什么进展?”
“没有。”苏煜下意识答,又敲敲手指,“也,也算有?”
瞧这纠结的。“什么情况,说出来师母帮你参谋参谋。”
“没什么情况。”但说说也行。
“就是,他,他好像承认了喜欢我。”苏煜脸热了热,“但是因为辈——因为年龄问题,他不同意跟我谈。”
“就只是年龄问题?”
“还有离得远。”
苏煜说着,埋下头,又忧虑起来。
虽然师祖已经答应他不出差,也赞同他说“事在人为”,他还是不安。
师母明明没有回老家,车祸还是发生了,那师祖呢,不出差就安全了吗?
苏煜忽然重重抓了下膝盖:应该提醒师祖在G市也要小心的!
“离得远也确实是个问题,尤其你们又都忙,不可能总来回奔波见面,他有没有可能来我们这里发展呢,你们医院不是有人才引进计划吗?小煜?”
“啊?”苏煜回过神来,勉强笑笑,“应该不行,他在那边岗位挺关键的。”
“那你——”师母说着,顿了顿,“你这身体,离了习惯的水土,恐怕不好适应。还是他过来合适。”
主要是从心理上,师母也不想苏煜背井离乡,而是想那“老外”过来。
亲疏有别,人之常情。
“师母不用替我费脑筋了。”苏煜见她把他瞎编的那些话当真,还真拧着眉替他操心,很过意不去,“我一个人也挺好的,不在一起就不在一起。”
他此刻真这么想,不在一起也没关系,只要……师祖活着。
“要是没有喜欢的人,一个人也就一个人吧,有真心喜欢的,为什么不争取?”师母不赞同。
“我不知道。”苏煜攥紧手指,“他现在应该也很忙、很乱,我的争取,说不定对他是种负担。”
“如果他也喜欢你,就不是负担。哪怕异地恋,两个人心里有彼此,也能为彼此分担。”
只是异地恋又有异地恋的苦。
这孩子又一向好强,不懂照顾自己,遇事爱钻牛角尖,没个人近距离看着,总让人不放心。
师母想到这里,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再多劝:“看你自己吧,多问问自己的心,放不放弃,心会有答案。”
*
“心诚就够了!”
“我跟你大嫂上去就行了,你没必要非跟着上来嘛!”
上山的路上,苏元山一再回头看苏煜,希望他能停下。
他们两口子上山去寺里上香给老爷子祈福,结果这小子非要跟来。
这莲心寺以香火灵验著称,但比这个更出名的,是寺前的台阶:从山脚到寺门,五段石阶路,段段108阶。
折算成爬楼,那就是个25楼,正常人爬上来也要膝盖抽筋,何况这臭小子。
打从车祸出院后,他去哪儿都坐电梯,楼梯从来一步不肯走,今天不知道中了哪门子邪,铁了心要上山。
“行了,你就在这儿歇着,留点力气下山,佛祖看到你心意了。”
陪着他拖拖拉拉上了两段山路,苏元山看不下去了,硬拽着苏煜坐下,大堂嫂也忙掏水给苏煜喝,又忙着给他摇扇子扇风。
“看你这汗,疼的还是累的?衣服都湿透了。小煜,你的腿——你才刚出院,身体还没好,孝敬大伯,也不是这么个孝敬法。”大堂嫂语重心长劝。
苏煜惭愧,灌了半瓶水,抿紧唇不吭声。
他不只为了大伯。
“佛门清净之地,您两位能不能别念叨了,区区几个台阶。”
捏了下矿泉水瓶,苏煜又站起来,右脚落地一瞬,他疼得抓了下手杖,很快垂头掩饰住痛色,“我自己走,你们别等我,跟你们一起走我耳朵疼。”
他还肺管子疼呢!苏元山脸一虎:“慢点儿走,摔了我可背不动你。”
“我没那么菜。”苏煜哼了声,看了眼脚下青灰色的石阶,咬咬牙,闷头又往上爬去。
苏元山夫妻对视一眼,无奈至极,一左一右跟上他,护住他。
犟种!下回就带根绳儿,把他绑车里!
*
上佛门清净之地逛了一圈,还捐了不少香火祈愿,并没有让苏煜焦躁的心安稳下来一点儿。
他满心只想快点见到师祖,赶紧提醒他不管何时何地都要注意安全。
但不管他如何急,还是捱到晚上九点,才见到陆回舟。
这次是他穿到98年。见面时,陆回舟穿无菌服、戴口罩,还在手术室全神贯注做手术。
苏煜出现时,他似有所感,抬头看他一眼,很快又垂下头去,专注手术。
苏煜张了张嘴,又安静了。
他没出声打扰,专心看陆回舟手术——这是他第一次亲眼、当面见他做手术。
不知道怎么,看着看着,苏煜躁动的心神慢慢平静下来。
陆回舟的手术只能用一个字形容:稳。
他的每个动作都谈不上多炫技多出格,但就是稳得可怕。
这也是台腹腔镜膀胱癌根治术,和25年吴院长那台类似,不过98年的腹腔镜成像技术差,术野小,苏煜每次用,都比25年要小心和谨慎很多,但陆回舟的操作十分平顺,看起来就像完全不需要思考和衡量。
腹膜、脂肪、血管、精索,任何东西在他手里都像驯服过一样乖顺,手术刀就更听话,苏煜怀疑它们被师祖施过魔法,能自动作战,去到任何他想让它们去的位置。
苏煜看得目不转睛,直到陆回舟完成新膀胱重制,缝合输尿管,关闭膀胱顶壁,把剩下的收尾工作交给一助陈文鹤,他才收回视线。
“师祖,你好棒!”他直白赞美。
陆回舟顿了顿,目光扫向自己的手。
苏煜的声音从他右手处发出来。
陆回舟不自觉活动了下手指,看向墙上的电子钟:已经九点十五分。他大概选了他的手套做栖身地。
也对,其他东西都要清点,只有手套不用。
“猜猜哪根手指是我?”苏煜笑问。
陆回舟自然不猜,他还在等新膀胱注水看有无渗液,既不方便离开,也不方便开口跟苏煜说话,只是轻攥了下手掌。
“好痒。”苏煜轻呼。
陆回舟喉结轻滚,右手不太自然张着,默想:他心情,似乎变好了?
手术结束,陆回舟走出手术室,把手套摘下来,放到更衣室的柜子里,自己快速换好衣服,换完他取出手套,抬手露出腕上的手表:“到这里来。”
苏煜的虚影从手套里钻出来,看了眼腕表,又看了眼陆回舟,叛逆道:“我不。”
“我喜欢这里。”他手指点向陆回舟胸口,下一瞬,钻进他白大褂口袋插着的某只笔里。
陆回舟落下手臂,压住快了一瞬的心跳,低声问:“今天有什么好事?”
“啊?”
“看你似乎很开心。”
因为焦虑加焦虑只会得到焦虑plus。
认识以来,陆回舟一直像定海神针,而苏煜一直是不懂事被开导的那个,就在刚刚,苏煜忽然想懂事一回。
“今天没上班,我出去玩儿了,感觉很舒服。”苏煜解释。
陆回舟没怀疑什么,听他中气十足,心情跟着轻松了一分:“劳逸结合是对的。”
嗯,可把他“逸”得够呛,下山还摔了一跤。
苏煜岔开话题:“师祖刚才做的是教学手术?”
他看到有台录像机在拍摄,关键节点,陆回舟也会有一两句讲解。
“是。”
“怎么排到这么晚?”
“年度任务,突击赶进度。”陆回舟答。
“师祖也会赶deadline吗?”苏煜笑了声,他觉得这一点儿都不“陆回舟”。
“元宝出院没有?”陆回舟沉稳问着,走出手术区,踏进夜色。
“没有,我去看它了,兽医说它年纪大了,药物吸收不太好,治疗可能要久一点。”
“别担心,慢慢来。”
“嗯。”苏煜乖巧应了一声,询问:“朗书雪今天怎么样?”
“没接到电话,应该还好,我今天一直在手术,现在过去看看。”陆回舟说着,应该是走入了住院楼,四周脚步声和说话声密集起来,他不再说话。
苏煜却在他胸口说个不停:“师祖,钥匙扣你看到了吗?”
陆回舟没吭声,手指摸了下装在口袋里的钥匙。
“我刻的唯二作品,一个给元宝,一个给师祖。”苏煜热诚地说。
“软木不适合当钥匙扣。”陆回舟忍不住低声答了句,“那图案,也不适合送给我。”
“怎么不适合,跟您气质不搭?又没别人看见。”苏煜大大咧咧说。
陆回舟没再回话。不是气质不搭,那钥匙扣一面刻着两个小人儿脑袋,亲密碰在一起,另一面,则刻着个潦草线条小人,高高举起一颗红心。
这让他怎么好收。他想着,指尖却抚过那枚红心,动作已然十分纯熟。
苏煜也不说话了——他听见陆回舟脚步停下,随后听见了朗母的声音:“陆主任。”
苏煜知道,是朗书雪的病房到了。
“您好,他睡了?”
“刚睡下,晚上说头疼,没看到您,请那位值班医生加了止疼药。”
苏煜听见朗母忧心忡忡说,然后听着师祖走进病房,窸窸窣窣,声音很轻,应该是在给朗书雪做检查。
“他一直没胃口,一吃就吐,才这两天就瘦脱相了,是不是有点吓人?”朗母又开口。
“昨天调过用药了。”苏煜在陆回舟胸口出声。
“不会。”陆回舟沉静回答朗母,“可能是药物副作用,已经调整了用药,您别急,过两天看看效果。”
“谢谢,有您在,我们安心很多。您过来是?”
“没什么,看一下情况,今晚我在医院值班,他有不适随时叫我。”
“谢谢您,陆医生。”
苏煜听见朗母道谢,又听见她轻重不平、疲惫摩擦着地面的脚步声跟着师祖出来,一路跟到走廊。
“您留步。”师祖停下脚步。
而朗母与他同时开口:“陆医生——”
“什么事?您说。”
陆回舟声音沉稳,苏煜则在他口袋里支棱起耳朵。
朗母安静了会儿,低声开口:“陆医生,您说过,会始终跟他一起战斗,不是吗?”
苏煜怔了下,不明白老太太这是何意。
他懵懵懂懂,听见师祖沉默片刻,应了声“是”。
然后感到师祖身体微晃,像被人一把拉住:“陆医生,那就请你说到做到吧。”
朗妈声音颤抖着,近乎哀求。
“我知道,他现在的模样不好看,请您不要嫌弃,多来看看他吧!”
*
“我没有嫌弃。”跟随陆回舟回到办公室,听到关门声,苏煜低声说。
“她说的应该是我,最近太忙,我去病房转的少。”陆回舟说。
“不是。”苏煜沉默一会儿,“是我。”
他很肯定。
陆回舟沉吟了一瞬:“你害怕?”
“没有!”苏煜立刻开口。
陆回舟安静:“我还没说害怕什么,就急着否认?”
“我什么都不害怕。”苏煜倔强说。
通常,他嘴越犟,就代表越心虚。
陆回舟没有指出来,他把胸前几支笔摘下来,放在桌上,平静说:“我经手的第一个病人死亡前,我也逃避过,看到他感觉压抑,喘不过气。”
“……我没有。”苏煜低哼。
“那挺好,说明你没有新手期。”陆回舟说。
挺好才怪,他明明知道他说的是假话。
苏煜一阵憋闷,还是忍不住问:“那后来呢?”
“后来什么?”
明知故问。“后来您是怎么克服的?”
“见得多,自然就克服了。”
病人的生死关,也是医生的试炼场。敏感的医生,看到病人受苦,心灵会经受一次次折磨。
只是见惯生死,大部分医生会麻木,会懂得拉开距离,分清工作和生活,学会保护自己。
但是也有一种人,“新手期”格外漫长。
陆回舟目光平静,扫过桌上的笔:“也有一个克服的秘诀,想知道吗?”
“不想。”苏煜闷闷说。“是什么?”
“是知道你已经尽力。”陆回舟答。
“把精力投入到每件你能尽力而为的事,改变能改变的,接受必须接受的。”
苏煜沉默下来,若有所思。
“朗书雪不想抢救的事,你还没跟他母亲沟通?”陆回舟问。
“准备说,昨天有事没顾得上。”苏煜解释了句,又说,“她不会答应的。”
“也许还会骂我——也是骂您一通。”
观念脱离不了时代。现在是98年不是25年,世上有几个人能通透如朗书雪?
“但你至少为他做了这件事。”陆回舟话声始终平静,“用你的专业知识为家属分析利弊,告诉她朗书雪为何这样想,不管她怎么选、怎么看待你我,对他们母子都是一种帮助。”
“我知道了。”苏煜沉默一会儿,开口。
他好像真的明白了:师祖心中有一套行事标准,那标准叫“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对苏煜而言是混沌一团的天性,对陆回舟却是一条理性严苛的准绳。
他不折不扣遵守着它,为此可以超脱世俗荣辱,也为此,在苏煜脑子里烦乱成一团的东西,在他那里却逻辑分明、一切都像水到渠成。
“师祖,我要学的东西太多了。”苏煜忽然自我怀疑,“也许我根本不适合做医生。”
他曾以为他磨炼好医术就够了,越跟陆回舟相处,他越意识到,自己差的还很多。
“适合。”陆回舟说。“不要妄自菲薄。”
“哪里适合?我冲动、爱生气、神经质,有一点不顺,都能挫我的锐气。”
“没关系,你锐气盛,挫完也比别人多。”陆回舟说。
“……师祖,我是认真的。”
“我也很认真。”陆回舟看着桌上的笔,伸手想摸,又顿在半空,“出来吧,该回去了。”
“不要,我正事还没说。”
“什么正事?”
“没什么,就是除了不要出差,您平时出门也要小心一点儿。”苏煜说,“就是个提醒,只要小心,师祖肯定不会出事的。”
“好。”陆回舟平静答应,“我会的。”
两个人忽然都沉默下来。
陆回舟率先打破沉默:“回去吧,身体还没复原,早点休息。”
“师祖猜猜哪个是我,猜对我就回去。”苏煜语气轻松,轻松得稍显刻意。
陆回舟看了眼桌上红蓝黑三支笔,迟疑一瞬,拿起中间的红色。
“为什么是这支?”苏煜的声音从他掌心传来——看来他选对了。
“你回复我留言,经常用红色。”陆回舟答。
“师祖这个也注意到了?”苏煜像缕轻烟,从红笔里钻出来,好巧不巧,正好钻进陆回舟怀里。
陆回舟没有防备,见他站立不稳,下意识扶了他一把,手揽住他后腰。
触感轻盈,仿佛揽到肥皂泡。
又像揽到莹莹发光一轮月亮。
稍用力,即可揉入胸怀。
陆回舟屏息,按住那轮“月亮”不老实摸向他胸口的手,退开一步。
“师祖,你又心律不齐。”苏煜扯了下嘴角。
陆回舟又向后退一步,和苏煜拉开距离,似乎准备说什么,张开口却罕见地没有说出话来。
苏煜没有逼近他。
苏煜只是歪歪脑袋,看着他,福至心灵:“师祖怎么对待我,也取决于师祖认为怎样对我更好、更有帮助,对吗?”
对。但陆回舟一时不明苏煜目的,没有说话。
“那师祖有没有问过自己的心呢?”苏煜问。
陆回舟微蹙了下眉。
“还是师祖是一个没有心、只有道德准绳的人?”
“如果是的话,”苏煜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明显低沉。
陆回舟心脏发紧,却听他声音又振作起来:“那我以后不会强求师祖了!”
苏煜很郑重,看起来不像闹情绪,也没轻浮玩笑,他迎上陆回舟视线,认真说:“我喜欢您,当然应该给您您想要的。如果您想要内心安宁不被扰动,我就还您内心安宁。”
“毕竟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我想谈恋爱,找谁不行?”
他带点儿傲气说着,身体闪烁,不等陆回舟有任何回应,从陆回舟面前骤然消失。
第56章 第 56 章 总有什么,是冬天也不能……
说还陆回舟安宁, 苏煜是真还。
下一次互换时,他给陆回舟的留言一本正经,除了病人、手术, 没有一句多余的交流。
陆回舟给苏煜的留言还是他一贯认真严谨公事公办的风格,只是在留言末尾, 说感谢苏煜在院领导面前为他仗义执言, 请苏煜吃大餐。
留言后面另附了一张纸, 上书高级餐厅若干,每家都写了推荐菜。
“选你喜欢的吃, 都想吃也可以,何峰接送你,吃不下可以打包让他带走。”
苏煜扬了下唇角。
不是吹牛,在谈恋爱方面, 他搞不好还是个天才, 不然怎么会突然灵机一动,想出这么个以退为进的好点子?
苏煜保持了片刻好心情,走向医院时, 又冷却下来。
师祖说得对,有些现实,总要面对。
到医院,苏煜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找了朗书雪母亲来谈话。
谈话果然并不顺利。朗母坚持儿子只是病糊涂了,苏煜作为医生,应该像之前一样给他信心, 而不是顺着他支持他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