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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 《分居》

春天, 万物生发的季节,夜里猫叫得格外惨,苏煜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身上起的疹子更多了。他吃了药,戴好口罩, 一脸怨气去上班。

到了明康, 还没上楼, 就撞见了不该撞见的画面:

陈墨和他男朋友韩京,在楼下小花园里搂搂抱抱, 亲嘴的声音能震碎苏煜的玻璃心。

“别亲太猛,伤口会裂。”经过他俩,看他们亲的投入,苏煜恶作剧般出声。

韩京被吓了一跳, 立刻停下来, 陈墨却意犹未尽,勾着韩京脖子,没骨头一样挂韩京身上, 眼尾上挑,玩味看向苏煜:“你嫉妒?”

“嫉妒个鬼!”苏煜像被踩到尾巴的猫,瞪大眼睛,做出防御的姿势。

陈墨嗤笑一声, 就连韩京也看出什么,憨厚笑了下。

可恶!“等会儿来找我开单检查!”苏煜冷冷丢下一句,抛下这对鸳鸯。

但走出几步, 他又退回来,板着脸问:“你们能看出来吗?”

“什么?”小情侣看向他。

“就,对方是直是弯。”

陈墨和韩京愣了下, 相视一笑,异口同声:“能啊。”

狗男男,真诛心。

苏煜戴好口罩,捂好耳朵,离开这块伤心地。

“我讨厌春天。”这晚他去大伯病房发了通疯,又带着元宝在楼下拉练了几大圈,疲惫回到家,听着野猫叫,一脸深沉。

“一定是季节原因,我昨晚才那么神经。”他说着,忽然把头埋元宝脸上,抱着它在沙发上打滚,“我为什么要那么问,我有个屁雷达!呜呜怎么办啊元宝,我不想穿了,我没脸见人了啊……”

元宝四条腿摊平,努力撑住自己不从沙发上掉下去,生无可恋“汪”了一声:你今晚也很神经。

虽然百般不愿,第二天一早,苏煜还是准时穿了。

餐桌上有饭,和上回的不重样,都是苏煜在25年不能吃的东西。

这算什么,同情他吗?

不过,至少没反感或者讨厌他?

苏煜想着,破天荒地没先吃东西,而是找出陆回舟通常会放在餐桌上的留言。

留言说的都是医院的事,措辞也是师祖一贯的风格,简易平实,极具条理,没有任何异样。

也许,师祖根本没把他的莽撞提问当回事?

是啊,师祖眼里根本没有儿女情长,他这点儿事儿,在他那里估计根本不留痕迹。

苏煜这么一想,宽慰自己不少,但心头也一阵酸涩。

为什么又要对直男动心啊,图他们宁折不弯吗?

苏煜咬咬唇,化酸涩为食欲,大口干起饭。

儿女情长讨厌,还是专心吃饭——不是,专心工作更好!

苏煜想着,压下杂乱的念头,一边吃早餐,一边思索陆回舟留言中交代的手术事项,吃完大步去上班。

但走出花园几步,他又退回来,左右看看。

花园看似没动,但他挂的那些纸牌牌被修剪过,大小形状变得十分整齐划一。

强迫症,真要命。

可爱的要命。

啊啊啊他完啦!师祖哪有一根头发丝跟可爱沾边!苏煜紧紧闭闭眼睛,驱逐大脑里的可怕杂念,转头去上班。

一整个上午他特别敬业,忙忙碌碌,让自己没时间瞎想。下午他本也打算继续如此,可呼吸科突然打来电话,告诉他陆起元情况不好。

苏煜赶去楼上,看到陆起元的特护病房里几个医生进进出出,站在门口,都听到陆起元憋闷的、挣扎的喘气声。

“陆主任,要做好准备。”主治医生——接替田玉林的那个匆忙交代苏煜。

苏煜点头,看了眼站在病房门口擦眼泪的田香云——师祖的继母。

“真是吓死我了,我才说了两句话你爸爸就——”察觉苏煜的视线,田香云抬起头来,朝他解释了句,眼神有些躲闪。

玉林出事了,她就是来求陆起元帮忙,给他活动活动,陆起元不肯,她就含恨说了这事搞不好是陆回舟做的,他必须帮,陆起元就忽然犯了病。

田香云一阵害怕,又拿手帕擦了擦眼泪。这眼泪是真的,她真不想陆起元死,弟弟出事,她还全指望陆起元帮一把。

但“陆回舟”的眼神又叫她害怕,她“哎呦”扶住了头,陆起元原单位派来的干部就建议她去休息,她顺水推舟,离开了这里。

苏煜根本没在意她的去留。

陆起元情况危急,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许多应急处置要他拿主意签字,苏煜把工作安排给别人,一下午一直在呼吸科守着。

傍晚的时候,陆起元救回来了。

“暂时脱离危险,但情况还是不乐观,主要是除了心衰,还出现其他器官衰竭。”主治医生面色沉重交代。

苏煜点头,送走医生和陆起元单位的人,走进病房。

肺纤维化引起肺动脉高压,肺动脉高压又引起的右心衰竭,陆起元的腿脚水肿严重,颈侧两根蓝色静脉像扩张的胶管,狰狞鼓出皮肤,无声诉说着心脏的艰难挣扎。

苏煜靠近,站了一会儿,正准备离开,陆起元睁开眼。

他呼吸短促,氧气供应艰难,已经很难张口讲话。

苏煜看见他动了动嘴唇,凑近他口边,勉强听清他说什么——

“裙……子。”

他还真是执拗。

“知道了。”苏煜神色复杂答应一句。

陆起元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瞬,似放了心,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

“那个,你再坚持坚持。”苏煜说。

现在是他不是师祖,怎么也得让师祖见他最后一面才好。

陆起元又睁开眼睛,嘴唇又动了动。

苏煜再次垂下脑袋,听清了他说的一个字:“饭。”

“你要吃饭?”苏煜皱眉看他。他这个情况,吃饭怕有困难。

陆起元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怒气:他这个情况,吃个屁饭!他已经很久没有食欲了。

“你……吃!”他吐出两个字,竟相当清晰。

苏煜奇怪看了他两眼。难道这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正好石峥嵘来探望,给他带了饭来,他没亏待师祖肚子,又坐在自己上次来时坐过的那个桌子上,吃起晚饭。

中午苏煜没来得及吃,他肚子真饿了,吃得挺香,香得有些没良心。

陆起元却目不转睛看着,这疲惫的、痛苦的、难以忍受的一分一秒,好像好熬了些。

但苏煜吃完了。他抹抹嘴,站起来,陆起元立刻错开视线。

苏煜无语看他一眼:“我去科里转一圈,等会儿还上来。”

苏煜走出陆起元病房,下楼走向泌尿外,神色有些沉郁。

他想到了他爸。

他爸是在外地遇到事故走的,走得很快,理论上是当场死亡,肯定没有受陆起元这么多罪。

苏煜不知道,他临死前,有没有想过他这个儿子一秒。

如果想过,是气还是恨,还是,毫不在意。

他俩闹翻多年,谁也没有服软,一直到他死,对于隐瞒安琳信件消息的事,苏煜也没得到他爸一句解释。

那根刺只能永远烂在心里,因为这人的一死了之,还时不时冒出来扎苏煜一下,让苏煜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小题大做,太决绝,太不是东西。

“我没有他这样的爸!”

“你们让开!别拦着我,我还给他!”

“梁洪山!我还给你!!”

刚走到泌尿外病区,苏煜就听到梁乐嘶哑的喊叫。

“你又抽什么疯!”他加快脚步,推开走廊的人,冲向梁乐病房。一到门口,就见值班的陈文鹤正抱住梁乐,两个护士帮着他,一人一边拽住梁乐乱挥乱扯的手臂。

“给他打镇定剂!”苏煜一声冷喝,立刻有护士拿着针过来——已经准备上了。

不知道是看到针,还是看到苏煜,梁乐挣扎劲儿小了,忽然腿一软,往下倒去。

还好陈文鹤紧紧兜住他。梁洪山站在门口,见状什么也不想,涨红着脸往里冲,被苏煜一把拉住:“有我们在。”

他示意护士把镇定剂拿走,跟陈文鹤一起把梁乐架回床上,检查他状态,重新打好吊瓶,才看向他:“怎么了这是?又剃你头了?”

苏煜说了句,还真看了眼梁乐脑袋。

梁乐本来就背对着他,听他这话把身体又扭了扭,用倔强的后脑勺诉说着不满和排斥。

苏煜感觉他直抽抽,探头一看,才见这怂孩子掉眼泪呢,不知道掉了多久,枕头都湿透了。

“你不说我去问他。”苏煜拿头指指门外的梁洪山。

“你去。”梁乐又抽抽了下,“我把肾还他,让他把我姥还我。”

“把你——”苏煜说到一半,卡了下壳,他想起是有这么回事,梁洪山失踪那段时间是去处理梁乐姥姥后事,师祖跟他说过。

敢情今天是为这个。

苏煜转头看了眼梁洪山:让别人保密,怎么自己倒漏了?

苏煜收回视线,看向梁乐:“你想见你姥,也不用还他肾,当我们手术是过家家呢,闲得给你们挪来挪去?”

“我们在世这些人吧,早晚地下相见,不用着急。”

“你活着,多活两天,精彩精彩,以后见了你姥、你妈她们,也有个谈资,咱别让人生养你半天,就等到你哭哭啼啼过去,说妈啊,姥啊,我除了想你们啥也没干。”他模仿着一种小白菜式的可怜语调,惟妙惟肖,特别气人。

“你才哭哭啼啼!”梁乐伸手抹了把眼睛。特别用力。

“是,你是真爷们儿,你不哭哭啼啼。”有护士在,苏煜靠近梁乐,声音很低,“爷们儿,别拿自己威胁人,不在意你的,你威胁不到,会被你吓住的,那是真在意你。”

梁乐抽噎的身体顿了顿,咬紧牙,没回应。

苏煜走出病房,梁洪山很快跟上来:“陆医生——”

“嫌手术太顺利,你们爷俩就接着作。”苏煜冷冷道。

“对不住,陆医生,是那小子太气人了,我就说了句为他好,他说他用不着……”

话赶话,梁洪山就说了句“用不着把腰子还我”,哪知这混蛋玩意儿就发起了疯,真要还他。

梁洪山没脸往后说,小心看了眼苏煜:“陆医生,乐乐没事吧?他那么激动,刀,刀口还好吧?”

“还好,没裂。”

“那里头呢?”梁洪山抬高了声音,“里头那些管子什么的,不都是后接的吗,会不会出血?!”

“那要观察。”苏煜说。

“观察,是,观察。”梁洪山紧张地呢喃。

“现在知道怕了?”苏煜没好气看他一眼,拐进他们病房,看朗书雪和杨大爷情况。

“陆医生还好?”朗书雪盯着苏煜看——他视力时好时坏,这会儿倒是看得清楚:“陆医生”眼下有些发青,看起来没休息好。

“我挺好啊。”苏煜奇怪他怎么这么问。

“听说您父亲不太好。”朗书雪解释。

原来是这事。被关心的是师祖,苏煜代他道了谢,想起楼上的陆起元,看了眼时间。

八点五十五,他又回到陆起元病房。

药物有助眠成分,陆起元勉强睡下了。小护工在旁边支了床陪着,苏煜抽了张纸币给他,请他先出去吃个宵夜。

然后他在床边椅子上坐下,等师祖过来。

等待的时候他看见陆起元枕头底下露出一角东西,他迟疑了下,伸手把那东西拿出来。

是一张发黄的旧照片。

锯齿状的边缘有部分已经磨损,苏煜拿起时,手上沾了一点粉末,他皱皱眉,不由放轻了动作。

照片是黑白的,上面是一对年轻的男女,男的西装革履,女的身穿礼服,头戴白纱。

这是一张结婚照。

苏煜看看照片上的男人,又看看病床上的老头儿。

看不出来,他年轻时挺帅,跟师祖有四五分相像。

不过还是师祖的母亲更漂亮。

苏煜正看向照片上的女人,分辨师祖五官特征哪些来自于她,身后传来大提琴一样低沉的声音:“怎么在这里?”

苏煜猛地回神:“师祖。”

陆回舟应了一声,看向苏煜手里的照片,视线在白纱女人脸上顿了顿。

“师祖?”

“嗯。”陆回舟回过神来,收回视线,看向陆起元:一日不见,他身上又多了两根管子。

“今天下了次病危,医生说器官衰竭,就在这两天了。”苏煜低声说。

“嗯。”陆回舟神色平静,看起来心绪并没有太大波动。“你一直在这儿守着?”

他看向苏煜:“辛苦你了。”

“不辛苦,您也有帮我照顾大伯。”苏煜说。

说完房间安静下来,苏煜忽然有些尴尬。

师祖看起来跟之前没什么差别,可是他苏煜到底不是之前的苏煜了。

他动过了歪念头,有如江河已然改道,一时半会儿,流不回之前那个轨道,面对陆回舟,他总有些不自然。

“那您在这儿单独待会儿,我在外面等。”他丢下一句,匆忙走出套间。

也没走远,怕走远了陆回舟的身体会跟着飘出来。苏煜就站在走廊上,透过窗户,看向楼下。

下雨了,冬雨最寒,底下的花园备受摧残,接近凋零。

“吃晚饭没有?”发呆一会儿,身后忽然传来陆回舟的声音。

苏煜回头看他一眼,又看了眼腕表:“这才五分钟。”

“他睡了,没什么可看。”

“要我叫醒他,师祖跟他说两句话吗?”苏煜问。

陆回舟摇头:“不用。”

“可是——”苏煜欲言又止,“这搞不好是最后一面,师祖要是有话要问或者要说,还是别留遗憾好。”

苏煜是切身经验。

他已经留了根刺了,知道刺烂在心里的滋味,不希望陆回舟蹈他覆辙。

“没关系,顺其自然。”陆回舟说。“他的想法我已经知道,以他的状态,醒了也不一定能说出什么。”

那也是。陆起元现在的状态,活着每一秒都是受罪,能睡一会儿是福气。

从医生的角度,叫醒他有些残忍。

苏煜不再说什么,双眼出神望着病房:“您知道我刚才站这儿在想什么吗?”

他问着,又自答:“我真想问问我爸,坑我那么多年,是不是真就没一点愧疚?除了他自己的感受,他是不是谁也不在乎?”

“可惜他是不会回答我了。”苏煜说着,笑笑,“其实刚发现穿越的时候,我还去找过他。”

陆回舟看向他:“然后?”

“没有然后。我一接近他就不对劲,头疼,动不了,接近我自己也是。”苏煜说。

“我猜是因为接近他和我自己,会改变后世的我,就会产生……版本冲突。”

“怎么没听你提过?”陆回舟蹙眉。

“我也不是什么都往外秃噜的。”苏煜带着莫名的小傲气答。

其实是挺没出息的,他不想说。

尽管决裂了那么多年,如果有机会,苏煜还是想让那个人活,可是有这么个规则在——“这事儿说也没用。”苏煜道。

陆回舟沉吟着,没说话。

“25年都还好吗?”苏煜主动岔开话题。

“元宝有些不舒服,不肯吃东西。”陆回舟答。“带它去看了附近的兽医,说是消化不良。”

苏煜皱了下眉。

“不用担心,我会留意。”陆回舟说,“还有你自己的过敏,药用的不对,更严重了,脸上也有。”

呃……“那您戴口罩了吗?”

“什么?”陆回舟没搞明白他的关注重点。

“口罩。”苏煜说,“把脸遮好,我可不想别人见到我,又误会我有什么传染病,拒绝我手术。”

“还有——”苏煜看他一眼,又游移开视线,“那什么,有点儿丑,最好别照镜子。”

陆回舟看他一眼,声线低沉:“不至于。”

苏煜向他看来,他已经说起正事:“上次跟你说过的老先生,跟他约好了明天碰面,你记得去找他看诊。”

“他年纪大了,接诊时间不会太长,你记得捡重点说,从小时候开始,把你体质如实说透。”

陆回舟声音忽然郑重,苏煜多了几分认真:“这老头儿很厉害?”

“很厉害,但脾气不太好,到时别乱说话。”

“我一向尊敬长辈,什么时候乱说话……”苏煜不是很有底气地哼了声。

两人又说了些手术病人的事,时间到了,陆回舟告辞离开。

嗯,他全程自然得很。

果然那些破事师祖根本没在意。

苏煜想着,等小护工回来,把陆起元交接给他,走路回了师祖家。

家里当然还是冷冷清清。

苏煜没开一楼的灯,摸黑上了二楼,进书房开了灯,才驱散一点寒夜的阴冷。

他在书房门口站了站,走向书架,探手,取出一本厚重的相册。

这本相册他刚来时翻过,那时他不知道自己跟师祖是互换,以为是穿越,为了了解信息才去翻。

相册里照片不多,大部分还是师祖的舅舅——那位宋老爷子的,师祖的照片只有几张,拍摄于不同年龄,但都是单人照。

苏煜当初看时,只觉师祖从小帅到大,也从小严肃到大,拍照从来不笑,但现在看,却又感觉他是从小寂寞到大。

苏煜一张张翻过相册,翻到最后,找到了他要找的:一张年轻女子的单人照。

正是陆起元合照上的那个漂亮女人。

照片很老了,但上面的人永远定格在年轻的时刻。

她身上穿着陆起元心心念念的“裙子”,还戴着蝶翼一样的翻边手套,亭亭玉立,眉目如画,温柔娇美中带一丝灵动。

仔细看,师祖果然还是更像她一些。

苏煜看向照片旁边,在那里,紧邻着这张照片,插放进了一张1寸登记照。

是小时候的师祖。

苏煜不知道这张照片是谁放的,是有意还是无意。

不过,他记起自己小时候干过的事。

他会在想安琳想得难受的时候翻出自己家的相册,把自己的照片跟安琳的叠到一起,就好像,得到了她的拥抱。

第二天想到,又生气地分开……

师祖,大概是不曾生气。

苏煜把视线从幼年师祖那张冷峻的小脸上移开,又看向女子,忽然走到书桌前,拿出纸笔,比着照片画起素描。

过了不知多久,他画废了好多张,终于停下来,捧着最后一张看了看,又撕碎扔进垃圾筐。

做完这些,苏煜疲惫打个哈欠,走进主卧准备洗澡,打开衣柜门,看着两种风格的衣服对立又和谐地挂在衣柜里,他心里忽然有些怪。

好像他的衣服跟师祖的衣服洞房了一样……

这是想哪儿去了,师祖就是要洞房,也是和哪个女人洞房,到时候……这衣柜里就会挂上几条裙子。

想到这个,苏煜别扭极了,感觉自己像插足了别人的衣柜。

又感觉自己像是被别人插了足。

好乱。

苏煜绷了绷脸,忽然把衣柜里自己的衣服全部抱出来,丢到床上,然后他出门跑到书房另一侧的卧室看了看:这间应该是客房,空荡荡的很干净,好在床上用品是全的。

苏煜返回主卧把衣服抱出来,塞进客房的衣柜,然后直挺挺在客房床上躺下来,带着莫名的愤怒盯着天花,但不出三十秒,愤怒消失,他合上眼睛,困倦睡着。

静悄悄的主卧里,那张大床的灰色床单被刚才的衣服压出了褶皱。

褶皱底下,是一张崭新的床垫。

它比原来的软一些,又没有太软,是不注意就分辨不出来的区别。

挑选它的人显然用了心,既想躺在它上面的人舒服,又不想让那人察觉出换了床。

可惜,这么用心,全用给了瞎子看,客房里的呼吸声已经均匀绵长……

第42章 第 42 章 就问问

1998年, 初入冬的这场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

陆起元的情况反反复复,一口气吊着, 将断又未断。

陆回舟和苏煜换回后,一天一夜, 接了三次病危通知书, 可三次陆起元又都熬了过来。

这晚见面的时候, 陆回舟身姿依然笔挺,脸上却带了一丝倦容。

“这口气咽得真难。”苏煜说着, 看了眼陆回舟,“师祖,那件事,要不你就答应他试试?”

他指的是陆起元让陆回舟祭条裙子那件事。

“知道。”陆回舟点头, 看他一眼, “怎么在家还戴口罩?”

苏煜脸僵了一瞬:“忘摘了。”

说着把口罩扯下来。

看着他脸透气了,陆回舟舒坦不少:“已经快好了。”

苏煜脸上只剩一两个疹子。

“我知道。”苏煜低下头,掰弄手机, 把什么投屏到电视上。

“今天不学做饭?”陆回舟问。

“不学,您不累吗?”苏煜看他一眼。

“动动嘴不累。”陆回舟答。

“那我累。”苏煜说着,拍拍沙发,“坐, 请您看[电影]。”

投屏已经搞好了,电视上显示的却不是什么“电影”,而是场学术报告会的直播。

台上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正在做报告。

陆回舟坐下来听——这对他的确是难得的片刻放松。

他是有意要他休息?

陆回舟看向苏煜, 视线停留在他被荧幕光照亮的侧脸上。

苏煜扭头时,他视线滑向苏煜怀里的元宝:“它怎么样了?”

苏煜间隔陆回舟挺远坐着,正一边听报告, 一边给元宝揉肚子。

“还是消化不好,师祖过来的时候尽量帮我遛遛。”

“好,不过它不太配合。”

陆回舟没养过狗,但也知道狗的习性,但每次他想带元宝去转一圈,元宝都不情不愿。

“它岁数大了,最近老爱犯懒。”苏煜说,“但是走两步总比不动强。”

陆回舟点头。也许的确是岁数大了,也或许,是察觉他并不是它的主人。

“你养它很久了?”陆回舟问。

“嗯,差不多十年了,刚捡到它的时候,它才那么点大。”苏煜双手比了个圈。

那时他刚读博,院里搞试点,允许他们这届读博和规培两条腿走路,他每天忙得飞起,只是喂了元宝两次,没打算养它,可它太顽固了,每天在固定的位置等着他,灰扑扑,软团团,可怜兮兮看着他,吃准了他会心软。

苏煜嘴角上扬,脸上泛起怀念的笑。

陆回舟暗暗看着,不觉出神。

“师祖养过宠物吗?”苏煜忽然抬起头来。

“什么?”陆回舟收回视线,盯着屏幕问。

“宠物。”

“算了,您听报告吧。”

人机养什么宠物。

苏煜撇撇嘴,元宝却忽然从他怀里溜下来,晃晃悠悠走到陆回舟脚下,对着他“汪汪”两声。

“什么事?”陆回舟沉声问。

苏煜一愣:师祖是这么跟狗交流的??

问题是这方式还真行得通,元宝抬起前爪,扒着沙发边沿,又“汪汪”两声。

陆回舟从沙发上站起来,露出原本隐藏在他手边的东西——那个穿白大褂的“苏煜”娃娃。

元宝叼走娃娃,安静了。

苏煜大开眼界:“你们……有什么我接收不到的脑电波交流吗?”

谁跟他有脑电波,元宝扒紧娃娃,白了偷偷摸它宝贝的人类影子一眼。

“它很聪明。”人类影子说。

元宝哼了一声:讨好它也没用!

陆回舟岔开话题,问苏煜:“昨天去冯老那里了吗,他怎么说?”

冯老就是那个擅长调理身体老大夫,陆回舟莫名重视让苏煜去见他,事前就提醒过两次,现在又问起。

苏煜却没当回事:“我没去。”

“你没去?”陆回舟蹙眉。

“嗯,我让朗书雪去了。”苏煜答。

陆回舟静了一瞬,慢慢才道:“老爷子年近百岁,轻易不看诊,很难约。”

“所以才让朗书雪去啊,他要放疗,正需要增强体质,”苏煜无所谓说着,看一眼陆回舟,忽然意识到什么,“对不起,师祖,我浪费了您的好意?”

“没关系。”陆回舟没别的话好说,“我再想办法。”

“不用了,我没什么好看的,再说也把不着脉。”苏煜说着,挠了挠身上的红点。

“别抓,”陆回舟制止他,又想起另一件事,“脸后天能好吗?”

“怎么了?”

“纪录片摄制组后天进驻你们科。”

“我不录,我讨厌被拍!”苏煜一听是这个,倔强扭开脸。

“你可以不录,我录。”陆回舟平静说。

苏煜愣了下,抬眼看向他:“您意思是——”

“可以跟摄制组协调好,拍摄时间大部分安排我在时。”陆回舟说,“这样你可愿意?”

愿意一大半。可是,“为什么?”

苏煜问:“为什么师祖要这么帮我?”

因为他说过,他只喜欢心无旁骛做手术。

长远不敢保证,陆回舟在时,总可以尽量满足苏煜。

“这是小事。”陆回舟说,“拜了我那么久,总要替你排忧解难。”

呃……苏煜挠挠身上的红点子:“是周从云硬拉我拜的。”

“不是元宝硬拉你就好。”陆回舟唇角极浅一勾,视线转回屏幕,认真在听报告的样子。

苏煜也转回屏幕,但没过一会儿,又转向陆回舟,眼睛深深:“谢谢,师祖。”

“跟我不用客气。”陆回舟视线平稳,声音冷静。

*

回到1998年,天气从暖春变为寒冬,环境也从苏煜家宽敞的客厅骤然变成陆回舟在明康的值班室。

陆回舟睁开眼,定了定神,眼底的一抹温情隐去,平淡站起来,去了呼吸科。

“陆总,已经安排好了。”何峰过来,低声汇报。

陆回舟点了下头,看向病房。

他让何峰准备的是寿衣、丧服、殡仪馆这些。

陆起元已经到了最后时刻,随时会走。

但这一随时就又是一天一夜,陆回舟靠浓茶耗着,熬过一个通宵。早上他随便吃了点东西垫过肚子,低头看了眼腕表:八点零一分。

已经过了苏煜跟他互换的时间。

虽然不知道原理是什么,看起来,通宵未眠,他们的确就不会互换。

陆回舟是有意为之,陆起元的后事,他总不能让苏煜办。

喝下最后一口冷茶,陆回舟站在呼吸科走廊上,看了眼窗外。

几天前苏煜也是站在这里。

不知他起床没有,吃饭没有,没互换,会不会困惑……

苏煜当然困惑。

困惑并且担心。

一大早他就出现在石峥嵘的办公室里,吞吞吐吐问:“老师,我师祖是12月出的事吗?”

石峥嵘没说话,但看他的眼神像三个字:有毛病。

“我那个朋友要做个短视频,介绍师祖的生平。”苏煜说。

石峥嵘半信半疑:“是12月。”

苏煜松了口气。师祖应该没事,只是没准时互换而已,上次不是也有过……应该是陆起元的事。

“什么视频,不靠谱就别做,你师祖生前不爱名,身后更不会爱。”

“我师祖那么牛,宣传一下怎么了?”苏煜反而来了劲。

石峥嵘一看他来劲,立马偃旗息鼓——他不跟这小子争,争不赢:“我赶着出差,你没事儿滚蛋。”

“对了,”等苏煜真走,石峥嵘又叫住他,“这两天有空去看看你师母。”

“知道了。”苏煜点头。

当晚他守到九点,没有出门,等着陆回舟出现。

然而陆回舟并没有出现。

苏煜又想骚扰老师,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第二天一早,他顶着淡淡的黑眼圈登门,去骚扰师母。

侧面问了师母一回师祖的出事时间,仍是12月,他才安了心,顺便混了顿早饭吃。

师母已经吃过了,坐在轮椅上,正翻看手边的一大箱旧书。

“这些是什么?”苏煜洗了碗,走出厨房问。

“你师祖的书。”师母答。

苏煜怔了怔,看着那箱书。

“还有好多呢,书房搁不下,都在储藏间。从上次你来过后,你老师就把它们想起来了。”

“以前啊,他不愿意动,现在不知道怎么想通了,说就这么放着浪费,让我找几本有笔迹的留作纪念,剩下的捐给学校图书馆。”

有笔迹的?

师祖强迫症,很少在书上直接勾画。

别人看不见,但这些书每本上面都有他的痕迹。

他触摸过,视线停留过,凝神思索过。

苏煜翻看了几本,心绪烦乱:“不用急吧,师母。”

他会改变过去的,到时这些书还是归师祖处置。

不过,改变历史的话,他会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严肃、医学泰斗版师祖?

苏煜心里怪怪的。

“小煜?你在听吗?”

“啊,师母。”苏煜猛地回过神来,“您说什么?”

“我说,楼上老张家的儿子从国外回来了,他上回回国不是见过你,昨天专门上来打听你呢。”师母笑着朝苏煜眨眼,“他打算回国发展了,你们年轻人有共同话题,你看是不是抽空跟他聊聊?”

“不用了师母。”苏煜下意识答。

“怎么不用,喜不喜欢,接触看看才知道。”

“真的不用。”苏煜闷闷攥着手里的书,只是拒绝。

“小煜,”师母看出些不对,“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苏煜手指蜷了蜷:“好像,大概,是。”

“什么大概、好像,”师母乐出声来,“这是什么人啊,能让你开窍?”

“我早就开窍了,一直都很开窍。”苏煜本能纠正。

“好,开,你浑身是窍,”师母满脸是笑,一心好奇,“所以对方是什么人?多大了?干什么工作?对你好不好?”

“不是什么人,”苏煜含含糊糊,“就一个……国外同行。”

“外国人啊?!”

“差不多,挺难沟通的。”苏煜攥紧“国外同行”的书,“刻板,洁癖,还爱教育人。”

“不算大毛病。”师母笑。

是不算大毛病,和美色比起来不值一提。

大毛病是——“他不喜欢男的……”

“啊,你问过了?”

“问了,问了两遍。他先说只喜欢手术刀,第二遍才说实话。”

苏煜声音闷闷的,师母却若有所思,“那他是不是有什么顾虑啊?”

“什么顾虑?”苏煜抬起头来。

“家庭啊,世俗眼光啊,你说他是外国人,说不定还有什么宗教信仰。这些师母不了解,只是瞎猜,师母是觉得啊,他要真的直,第一遍就不会闪烁其词,回避问题。”

嗯?有点儿道理。

苏煜眼睛亮了亮。

看着他那双澄澈漂亮的眼,师母又一阵怀疑:真是弯的,谁能拒绝得了这孩子?眼瞎还是心瞎?

想是这么想,师母还是凭理性建议:“真的喜欢,就要大胆假设,细心求证,不要轻下定论。”

“算了吧,我不做死缠烂打的人。”苏煜抿唇说,说完,又叩叩手指,抬起头来,“那个,怎么求证?”

“我就问问。”

*

1998年。11月20日晨。呼吸科。

病房里监控仪器的警报“嘀——”“嘀——”短促而刺耳地响起来。

陆回舟蹙眉走进病房,医生已经在给陆起元调整呼吸机,但效果不大。

陆起元的呼吸很浅,浅到没什么用处,嘴唇、指甲都因为缺氧发紫发蓝。

“老陆!老陆你可不能走啊!”田香云扑到床边哭叫。

前天晚上就已经意识模糊、陷入昏迷的陆起元,被她一叫,竟真的睁开了眼睛。

只是,他浑浊的眼睛扫过田香云,并没怎么停留就木木转开,扫到陆回舟时,才顿了顿。

“嗤……嗤……”他张开干裂的嘴唇,透过呼吸面罩,发出些难以辨识的杂音。

陆回舟皱皱眉,俯身帮他掀开了面罩。

“吃……”陆起元看着他,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吃……饱……饭。”

陆回舟怔了一瞬。

一瞬后,他看着陆起元浑浊无光的眼,薄唇抿紧,微点了下头。

陆起元看着他,又吐出三个字,含含糊糊,很难听清,大致,像是,“我错了”。

其后,陆起元忽然看向半空,瞳孔放大,神色欢喜:“你……母亲——”

说到“亲”字,呼吸断绝,他的五官凝固在喜悦一霎。

“师祖?”半空中的白色虚影吃了一惊,茫然地站到陆回舟身边,“怎么回——”

问到一半,他轻飘飘的手一重。

是陆回舟握住了他的手腕。

但只短短一瞬,便又松开。

苏煜看向陆回舟。

看到的是他沉抑的侧脸。

他没有落泪,甚至也不见悲痛,但苏煜忽然明白:师祖,在世上再没有亲人了。

“师祖——”苏煜转向陆回舟,但什么也没来得及说,他身形闪了闪,像来时一样突兀地,又从98年消失。

“小煜?”

“小煜?”

“在!”苏煜猛地睁开眼。

“又没睡好?怎么说着说着打上了盹?”师母奇怪的问。

“不是……”苏煜稀里糊涂,抹了把脸,他也不知道刚刚是怎么回事。

“你手机响半天了,有电话,快接吧。”

“嗯。”苏煜醒过神来,接起手机。

电话是实习生打来的,声音低而紧张:“哥,科室开会,你人呢?”

*

石峥嵘出差,泌尿外科暂时由邱江河主持工作。

苏煜贴着后门溜进来时,邱江河一点儿没给他留面子:“迟到了,就站着听吧。”

刚抬屁股给苏煜让座的实习生,僵了半晌,歉意又担心地看苏煜一眼,又坐了回去。

苏煜腿不好,大家都知道。

但邱江河那个阴沉沉的脾气威慑太大,没人敢替苏煜说话。

除了程覃。

“咳!”程覃清清喉咙,“老——”

“拍纪录片的事让你对接,一周了怎么还没进展?”邱江河在他开口一瞬就阴沉打断,茅头指向他。

程覃面色一僵,看苏煜一眼。

苏煜老神在在站着,仿佛事不关己。

“石主任说不急,让其他科室先拍。”程覃只得解释。

其实石峥嵘有心让苏煜拍,程覃也明白原因,他也想让苏煜拍,拿名气堵一堵世人的嘴,奈何苏煜这狗脾气,好说歹说不肯配合。

“按轮序,这种事儿轮到谁了?”邱江河撩起眼皮。

因为时不时就有些愿不愿意都得出人头参加的活动,像什么听报告、做演讲、搞技能比赛、看主旋律电影之类的,他们科里就弄了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这种活动轮流参加,免得一个推一个、谁都不肯去。

这会儿邱江河一提,大家大眼对小眼,互相看看,好像都想不起来下一个人是谁,只有一个人老实出声:“好像是该轮到苏哥了。”

轮谁?苏煜眉心一跳,老大不高兴看向说话那人。

这活儿他其实已经打算接了,就是不高兴邱江河那副阴阴沉沉硬逼他接的模样。

“早就该轮苏哥了,”那老实人耿直地说,“因为他休病假,上个活动我替的他。”

兄弟,就你一个脑子好是吧。周从云同情扯扯耿直兄的袖子。

“那就苏煜。”邱江河无视底下的动静,专断开口。

“我——”

“你别想搞特权!”邱江河冷声打断苏煜。

“我不是你老师,不信你上镜紧张那一套,要是这点小事就紧张到做不了手术,不如回家吃奶!”

好家伙!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连耿直哥都不敢吱声了。

出人意料的是,苏煜竟然没当场发作,他还挺冷静:“我是说我接就我接。”

“能不能让人把话说完?”苏煜冷哼着,却神色复杂看了眼邱江河。

不止师祖,想他拍这东西的,还有老师,程覃,甚至……邱江河。

苏煜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右手。

他的路还长,那是师祖的路,是老师的路,也是他们所有人的路,他还要跟他们并肩往下走。

算了,不就拍个片吗,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能难住他苏煜?

眼神一狠,苏煜抬起头来:“拍可以,能不能戴口罩拍?”

“能!”被他提问的程覃立马答,神色有些激动。

“戴口罩可以,摇摇晃晃不行。”邱江河冷声说,“锻炼好身体,不要给泌尿外丢人。”

不是,舅,这就过分了。

苏煜还没发作,程覃先紧张:“他体质在这儿摆着,我会跟那边摄像对接好的。”

“我体质在哪儿摆着?”苏煜很不识好赖,挑眉看向程覃。

邱江河也看程覃一眼,眼中闪过抹隐晦的嫌弃:“他体质不好,你就监督他锻炼,拍摄砸了,扣你绩效,散会!”

扣,扣谁绩效?

当两天假主任,您过什么瘾呢!

程覃堵了一口气,但一看苏煜,他又忘了。

“要拍摄的病人。”他从会议桌前站起来,把一文件夹递给苏煜。

苏煜低头去看的时候,他忍不住吐槽:“你是不是抖m?”

什么玩意儿?

苏煜抬头看他。

“我跟石主任费半天劲磨不来你一个同意,挨两句骂你倒是妥了,不是抖m是什么?”

“抖你妹。”苏煜挤开他,往会议室外走。

程覃被他挤得心脏猛跳了下,神魂不定,亦步亦趋跟着他往外走。

人家不抖,他才抖。

邱江河面无表情看着程覃背影。

没出息的家伙,只能帮到这里了。

*

“这是剧本,其实挺简单,跟咱们平常干的事儿一个样。”程覃跟着苏煜前后脚进了办公室,见他看完病历,又把摄制组的脚本交给他。

纪录片一共选中了三个病人拍摄,第一个是位肾脏动脉瘤女患者,还在育龄,为了备孕要切除动脉瘤。第二名是中年男患者,右侧巨大肾上腺肿瘤,选择他多半是因为他这个瘤体真的大,给普通观众看足够吊胃口唬人。

第三位病人,苏煜多看了好几眼:吴朔,男,77岁,明康第三任老院长。

——苏煜熟,在98年给他交过检讨呢。

他的手术最复杂、难度最高:膀胱癌,要做完全腹腔镜膀胱根治,还要取回肠制备新膀胱。

苏煜微微皱眉。

“我给你做一助。”程覃看他皱眉,立刻开口。

这台手术没有三四个小时做不下来,程覃担心苏煜体能。

想到这个,他看向苏煜:“下午,要不要去健身房?”

“不去。”苏煜放下文件,“我自己会锻炼。”

去健身房程覃一定会跟他比,他才不要被这二货比下去。

“你还有事?”他扫程覃一眼。

“有。上次你要的资料,我发你邮箱了。”

“什么资料?”

“肾癌分型数据,你金鱼脑子啊?”程覃惯性嘴贱。

苏煜皱眉打开邮箱,果然看见他发来的邮件。

“你那模型搞得怎么样了?”程覃问。

苏煜不语。他不知道什么模型,显然是师祖搞的。

他还挺时髦……

“我又搞到一套新算法,这个月刚上线的,什么时候再一起跑跑看?”

跑什么跑。

什么时候已经“一起”跑过?

苏煜睨一眼程覃,心中发酸。是直是弯且不论,谁才是师祖亲徒孙?他为什么跟程覃研究不跟自己研究?

师祖,现在到底怎么样?

第43章 第 43 章 半瞎子

“节哀, 回舟。”

“保重啊。”

“节哀,陆主任。”

……

这天下午,陆起元的葬礼走向尾声。

吊唁的人们陆续散去, 殡仪馆静下来,只剩下陆回舟几个下属和田香云家的人。

两拨人原本分隔较远站着, 田香云忽然朝陆回舟走来:“你说, 是不是你做的?”

她红着眼睛, 没头没尾问。

“您在说什么?”陆回舟平静问。

“你知道!”田香云压低声音,面上闪过恨意, 和一丝忌惮。

“人在做,天在看,你这样阴狠,不会有好报的!”

“老头子还想让你结婚, 哈, 我看他真是痴心妄想,你这样冷心冷情、克父克母的东西,活该孤寡伶仃一辈子!”

以后轻易不会再见面了, 田香云不再是陆回舟的后母,只是田玉林的亲姐。

放下狠话,她扭头就走。

走了一步似觉不忿,又回过头来, 甩手抽向陆回舟,但,不用等陆回舟本人出手, 就已经被何峰一把拦住。

“你,你松开我!”

“陆总?”何峰看陆回舟。

陆回舟摆手,叫他们不用理。

田香云对他近乎陌生人, 她冲动泄愤之举,陆回舟不会分神在意。

送走最后的客人,办完手续,他回到空无一人的家,才想起她那句“孤寡一辈子”。

邻居的小毛不知怎么没拴住,蹲在他家门口,看见他回来,奶声奶气叫着扑上来,要跟他亲近。

和元宝比,显得笨头笨脑。

一点儿看不出他是赝品,不是它“干爸爸”。

陆回舟眉眼中多了分暖色,蹲下摸摸它,进厨房给它弄了食水,看它吃了片刻,上楼洗漱换衣服。

打开衣柜门,他顿住动作。

值班室有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陆回舟这两天要兼顾工作和陆起元,一直住在医院,没回过家。

他到此刻,才发觉苏煜的衣服不见了。

心跳快了下,他瞬间想到一种可能:互换结束了、苏煜在这时空的一切痕迹都会被抹去。

但花园里那些纸牌还在。

陆回舟镇定了些,思索一瞬,走到客房,一眼看到了没叠的被子。

他停在门口,松了口气,又蹙起眉头。

*

“床不舒服?看你换了房间。”当晚见面时,陆回舟问。

“没有。”苏煜正在拆快递,闻言顿了顿。

“我想到师祖以后要结婚的,您未来的妻子要知道这床被一个陌生男人睡过,多膈应。”

陆回舟蹙了下眉:绝无那种可能。

“不用想这么多,我不会结婚。”他沉声说。

“为什么?”苏煜抬起头来,眼里带着执着的探究,“就因为工作忙?”

这个理由大概已经糊弄不住他。

“因为我小时候见过很多人不好的一面,对和人交往不感兴趣。”

这句话陆回舟不算撒谎。

那段特殊时期,他亲眼见过和他形影不离的“好友”亢奋朝他母亲扔石头,见过毕恭毕敬来家里求诊过的人又来趁火打劫,见过陆起元屈从于一时恐惧、把妻子推上绝路。

因为见过太多人在特殊的环境和压力下面目全非,陆回舟对人,甚至对己,都缺乏基本的信任和兴趣。

比起探究、了解一个人,和对方建立一段关系,他更愿意把精力投入手术和科研。

但,凡事都有例外。

陆回舟看了一眼苏煜,又把视线移开,看向半人高快递箱:“这是什么?”

“元宝的围栏,比它现在的窝宽敞。”苏煜解释着,抽出两片围栏板准备组装,组装之前,又正色看向陆回舟,“师祖,节哀。”

“谢谢。”陆回舟平静说了声。

“葬礼都办好了?”苏煜问。

陆回舟点头,见苏煜蹲在地上研究说明书,看了眼他的腿:“拿个凳子坐,或者等我过来装。”

“不用。”苏煜一屁股坐在地上,好的那条腿盘着,有伤那条腿半曲在一边,“您帮我看看说明书,哪块是3号板?”

他说着,给手里的两块板上着螺丝,说明书放在他手边,陆回舟要想看清,只能挨着苏煜,在苏煜身后半跪下来。

“从上往下第三、四块,都是3号板。”他说着,声音近在苏煜耳边。

苏煜眨眨眼,把他说的那两块板抽出来,比划来比划去:“对不上。”

“你拿横了。”陆回舟说。

哦。苏煜勾了下唇,他当然知道他拿横了,不拿横怎么有人教。

他把板竖过来,一边上螺丝一边闲话家常道:“师祖,今天陈墨来找我道谢,说谢谢我开导他的话。”

“我可没开导过他,我看见他就生气,所以您开导过他什么了?”

“只是说过不必在意他父亲。”陆回舟说着,提醒苏煜螺丝孔位没对齐。

“师祖这不是[多管闲事]吗?”苏煜挑眉问他。

“为了让他配合手术。”陆回舟平静解释。

“那开导梁洪山呢,也是为了让他配合手术?”

“为了他们父子少出篓子。”

好吧,这很合理。苏煜抿抿唇:“师祖是真的不喜欢和人交际?”

“是。”

“也包括我吗?”

陆回舟静了静。

“你不算。”

苏煜紧绷的脸松懈一丝,唇角微微上扬,侧过脸看他:“我为什么不算?”

“我说过,你跟峥嵘一样。而且,每次十五分钟,我还能接受。”陆回舟目不斜视看着说明书,仿佛苏煜近在咫尺的脸,并不能干扰他分毫。

苏煜扭回头,琢磨了下:“那就是说,超过十五分钟,您就不接受了?”

陆回舟顿了一瞬:“也没卡那么死。”

呵呵,那他是不是还得感动一下?

苏煜调转螺丝刀,把两块对得不严密的板子暴力锤了一下。

严丝合缝了。

“您跟我只接触十五分钟,跟程覃倒是挺合得来,还一起跑模型了,那得好几个十五分钟吧?”他一边继续动作,一边阴阳怪气说。

“听说您还跟他一起做了好几台手术?”

陆回舟终于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神色异常复杂。

“程覃的研究方向我比较感兴趣。”他解释。

“哐”的一声,苏煜手里的板子掉在地上,陆回舟担心他砸到腿,低头看去,苏煜却气歪了鼻子:“我研究方向比他差?!”

“不差。”陆回舟抬起头来。

“要是选研究生,您是不是选他不选我?”

“选你,你聪明。”

苏煜脸色这才稍稍放晴,重新捞起那块护栏板。

“看到陈墨,为什么生气?”陆回舟转移话题问。

也不是转移话题,那话他不明白,一直惦记着。

——他对人不感兴趣,对苏煜的一点一滴,却无意识地好奇。

“他天天秀恩爱,我烦。”苏煜说着,看了眼陆回舟,声音低了低,“我也想谈恋爱。”

陆回舟手指紧了下:“下一块是4号板。”

他说着,望着说明书,轻淡说了声:“你想谈就谈。”

“师祖谈过吗?有没有经验?”苏煜问。

“没有。”

“没有,那您怎么知道您喜欢女的?”

“有些事天然就知道。”陆回舟说着,从苏煜身边站起来,和苏煜拉开距离。

他心神不定,怕被苏煜看出破绽。

“那可不一定。”苏煜咕哝,“也有人这方面比较糊涂,尤其是没接触过的话。

他说着,转过头:“师祖,我请您看个真电影吧——”

他说着,愣了下,他没注意陆回舟什么时候已经远远退开。

“不用费心了,我更愿意把时间用在正经事上。”陆回舟冷淡说。

“你这边有没有什么病人需要特别注意?”

“没有。档案在电脑里,要关注的都标出来了。”苏煜皱皱眉,低了头,闷不吭声装围栏,因为不再作妖,动作快了许多。

他感觉到了,师祖是察觉什么,在避嫌。

真不该信师母的话。

还有陈墨说什么直接亲一口,一试一个准,幸亏他没听……

苏煜既尴尬,也难受,闷头干活儿,陆回舟说了什么话,他也没听见。

“你手机在震——”陆回舟提醒第二次,并走到沙发前,看了眼苏煜亮起屏幕的手机,神色微怔:“这是什么?”

屏幕上弹出消息框,显示“您的作品[师祖礼物]已渲染完成”。

苏煜随着他问话看了眼屏幕,一把把手机抓起来,捂住屏幕:“没什么!”

他背过身,打开手机看了两眼,冷静了会儿,到底转回头来:“好像效果还可以。”

他说着,把手机屏幕显露出来,给陆回舟看。

屏幕上,是苏煜手绘、又用软件按手绘图生成的一张动态照片。

一个风姿绰约的黄裙女子,侧身站在一片春日的花丛中。

苏煜点了下屏幕,女人转过头来,笑望着屏幕外的陆回舟。

容貌气韵,不完全像、却神似陆回舟过世多年的母亲。

三十年了,第一次,陆回舟想到母亲,不是记忆中那张淤肿的、紫黑的、大口呕血的脸。

她变回了她本来的样子。

陆回舟凝视着那双温柔的、含笑注视着他的眼,静了半晌,看向苏煜:“谢谢。”

“不用谢。不太像,还要再调整。”苏煜闷声答。

“不,很像。”陆回舟看向照片,“不过她大部分时候并没这么温柔。”

“也会发火、发脾气吗?”

“会。因为我写不好字,还会打我手心。”一些本已遗忘的记忆,因为这张照片,突兀回到陆回舟脑海。

“是给我的,礼物?”他移开视线,声音低沉问苏煜。

“随便画画,也不算什么礼物。”苏煜抿紧唇。

仔细看,他画得还是有些蹩脚,不太拿得出手。

苏煜唇抿得更紧了。

陆回舟看苏煜一眼。他知道2025年的软件很神奇,但归根结底,还要有苏煜的画做基础。他不知道苏煜临摹多少次,才画出如此接近的神韵。

“谢谢。”陆回舟看回手机,双眸像海一样深邃,“这份礼物对我很珍贵。”

“不用谢。”苏煜口气很随意,“您生日快到了,我就随手画画。”

他说着,低下头去,把快组装好的围栏立起来,拧最后几个螺丝。

“也是你的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不想要什么。”反正他想要的他也不能给。

苏煜面无表情上完螺丝,一眼也不看陆回舟,跪在地上捡了螺丝刀、说明书那些杂物,招呼元宝过来:“元宝,来试试。”

元宝趴在自己的窝里观望着,看上去兴趣不高,但终究给了苏煜几分薄面,老神在在晃过来,踏进围栏。

苏煜起身——没起成功,撑了下沙发才没出糗。

陆回舟探出手,又收回。

他触摸不到他。

他们看似近在咫尺,但其实,从来也不曾真的碰触到彼此。

他的选择没有错。陆回舟强调一般想。

他默默看着苏煜把元宝的用品一样样搬到它的新窝里,又拌药哄元宝吃,好像忘了他的存在。

忘了他的存在倒没什么,只是,脸在笑,眼睛却不笑,明显是不开心。

“你想谈恋爱,可以多接触些同龄人试试。”陆回舟看他片刻,最终说。

“我不喜欢同龄人,我就喜欢比我大的。”

“比你大的,你不一定是喜欢,可能只是依恋。”

什么鬼?苏煜抬起头来,脑子乱糟糟的,看陆回舟一眼,又撇开头:“那是我自己的事,不用您操心。”

“抱歉。”陆回舟对着苏煜的后脑勺说了句,虚影开始闪动,“还有些手续没办完,明天我们先不换。”

他说着,消失在苏煜身后。

苏煜回过头来,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坐在沙发上,仰着头,双眼放空。

谈恋爱?算了,没那个命。苏煜掏出手机,给顾子尧打电话:“带哥打一盘?”

*

陆回舟回到1998年,走进书房,看向书桌。

书桌上放着一大两小、三个礼盒。小的那俩是长条形,很朴素,大的那个却是方盒,卡通包装,很有些花哨。

礼物,他也有准备。

手指在礼盒上转了几圈,陆回舟把小礼盒装进抽屉,较大那个留在桌上。第二天上午,他抱着礼盒下楼。

小毛摇头摆尾跟上他,赶也赶不走。

柳教授家里没人,陆回舟思索片刻,留了张字条塞进他家门下,抱起小毛,放进车里。

车开到G市东南的一个街区。陆回舟对路不太熟,绕错一条巷子,才找到了他要找的小区。

“你好。”他敲响保安室的窗户,把礼盒送进去,“这是给二单元301苏煜的,麻烦您等他回来转交。”

“苏煜?”保安皱眉想了想,“301住户是姓苏,不叫这名儿啊?”

“是他家小子吧?”借保安室抽烟唠闲嗑的一个大爷说。

“是。”陆回舟说。

“那我知道了。”保安把礼盒接过来,“不过您是哪位啊?马上放学,那小子也该回来了,不等等?”

“不了,还有事。”陆回舟说,“礼物是他妈妈托我带的,请您务必告诉他,祝他生日快乐。”

“哦,行。”

“小煜今儿生日啊?他妈怎么着了?听说走挺远去做生意去了,本来挺好一家子,现在那爷俩儿过得别提多邋遢。”那大爷追着陆回舟八卦。

陆回舟没和他多说,告辞离开,却没走远,在小区不远处一棵树下站着,看着陆陆续续,从他身边经过的小学生。

很快,他皱了皱眉。

一个头发长得快遮住眼睛的小男孩,拖着大大的书包,埋着头从他身边经过,脸和手背青一块紫一块。

“汪!”“汪!”小毛叫了两声。

男孩停住脚,往树下看了一眼,视线在小毛身上停留了片刻,一声不响,又往前走。

“小煜!诶!叫你呢!”

经过保安室时,保安叫了好几声,垂头耷脑的小男孩才站住。

陆回舟远远看着保安推门走出来,把那只礼盒交到小男孩儿手上,低头跟他说了什么。

小男孩抬起脸来。

隔得很远,陆回舟仍看见他脸上的急切。

也许做错了。陆回舟心脏微缩。

小男孩比比划划,跟保安说着什么,下一瞬,忽然丢下书包跟礼盒,不管不顾跑出小区。

陆回舟担心路上有车,迅速从树后绕出来,快步走向他。

但,跑出小区,小男孩儿望着空荡荡的路口,又站住了。

小小的身体一抽一抽,像哭,不对——是在喘!

陆回舟顿住的脚步再次加快,但小男孩儿已经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吸入剂,双手捧住,放在口边,深深吸了两口。

保安这时跟出来,蹲在他身边问了两句,等了一会儿,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带回了小区。

陆回舟只能看见他背影,看见他抬胳膊抹了把脸。

陆回舟沉肃着脸,一言不发,牵着小毛,隔着小区一道矮墙,遥遥伴着小男孩儿走向单元楼。

保安护送到一半就回去值岗了。小孩儿没有上楼,把书包丢在小区的石桌上,又抹了把眼睛,低头开始拆手里的礼盒。

礼盒里是只毛绒绒的玩具小狗。

小孩儿愣了好一会儿,才把小狗从盒子里拎出来。

“生日快乐!”小狗发出失真的机械声。

男孩儿愣了愣,把小狗翻来翻去检查了一遍,终于找到机关,又捏了下它的肚子。

“生日快乐!”

男孩儿歪歪脑袋,很快又捏了一下。

“Happy birthday!”

男孩儿笑了,能看出未来雏形的小脸,变得灿烂起来,把小狗抱在怀里。

陆回舟心里一松。

小毛却“嗷呜”叫起来,猛然挣扎下地,两条短腿搭上围墙底下一排镂空装饰,使劲儿朝小男孩摇尾巴。

“是你。”小男孩儿终于注意到它。

他看看小毛,又仰头看看个子高高的陆回舟,眼神羡慕:“叔叔,是你的小狗吗?”

叔叔……陆回舟不远不近站着,默默点头。

“叔叔,你是盲人吗?”

“……不是。”

陆回舟心里有顾虑,担心见到这个时空的苏煜会产生什么未知的影响,所以他没打算在他面前露面,为防万一,戴了副墨镜。

“天这么阴,你戴着那东西,走路不摔跤吗?”

“……不摔。”

“倒是你,摔跤了?”陆回舟盯着他小脸上的青紫。

“我这是打架打的!”小男孩莫名傲气。

“为什么打架,有人欺负你?”陆回舟皱眉。

“没有。”小男孩抿了下唇,“是我欺负他们。”

“你为什么欺负他们?”

“谁让他们说我没妈要!”

“我妈才没有不要我,你看,这是她给我的生日礼物,是我最喜欢的小狗!还会说话!”

男孩儿举起新得的玩具。

“嗷呜!嗷呜!”小毛又大叫起来。大概是嫉妒得心焦。

陆回舟把它往回拉了拉:“我看到了,你妈妈一定很爱你。”

“嗯。”男孩儿含糊应一声,低下头去,手指抓紧小狗。

“生日快乐。”

“谢谢。”男孩儿还是没抬头。

陆回舟忍不住,隔着栅栏伸进手来,揉了揉他脑袋:“加油。”

“小煜!”单元楼下传来呼喊。

“大伯?”男孩儿脸上一喜,忘记陆回舟,飞快向叫他的人跑去。

陆回舟对上苏家大伯警惕的视线,微微点头,转身离去。

“那是什么人,跟你说什么了?”在他身后,传来苏家大伯紧张的询问。

“不知道。”小男孩说。

“没说什么。”

“可能是个半瞎子,还有那个,那个带路犬呢!”

……陆回舟脚步顿了顿,默默摘了墨镜放兜里,抱起他的“带路犬”走远。

小男孩儿却扭过头来,使劲张望了他一眼:奇怪,刚才叔叔跟他说什么了?叔叔长什么样?他怎么已经开始忘掉了呢……

第44章 第 44 章 梦游

陆“叔叔”当然既不是瞎子, 也不是半瞎子。

他有一双乍看平静,细看却容易让人沉沦的眼。

苏煜在纸上勾画出这双眼,看了两眼, 把纸团了团,丢进垃圾桶。

不像。

还是这个好画。他提笔, 流畅至极地画出了八块腹肌。

然后又把纸团了团, 丢进垃圾桶。

他重新拿出一张纸, 准备写点正经的,提起笔还没落下, 一个恍惚,出现在了1998年的师祖家别墅。

巧了,也是在书桌前,桌上也有一张纸。

不过这页纸上没有乱七八糟的画, 口气端肃, 全是正事。

比如老杨大爷明天出院,比如朗书雪转科没转成,因为神外没床位, 还是继续留在他们科……还有一堆,全是关于病人的交代。

倒数第二条终于新鲜了点:“会诊时提你的判断就好,不用跟人置气。”

这是知道了?苏煜心虚了一瞬。

不能赖他,前两天会诊, 遇到一家人冥顽不灵,老爷子肝癌转移到肾,肝癌已经到了晚期, 不适合做肾脏手术,他们却软磨硬泡,坚持要“尽孝”。

苏煜当时也没说别的, 只撂了一句“我做不了”而已。

这也有人告状……

苏煜撇撇嘴,继续往下看,看到最后一句话,脸色好看了些:

“抽屉里有礼物,迟了一天,祝你生日快乐。”

苏煜放下纸,拉开抽屉。

抽屉里躺着一只崭新的、配好耳机的MP3。

MP3旁边,并排躺着两只黑色盒子,一只身上打了缎带,一只没有。

俩?哪个是?

苏煜怔了一下,先拿出那只有缎带的盒子。

盒子做工精良,闪着低调又华贵的光泽,苏煜不自觉摸了下,才解开缎带,打开盒子。

里面装的是巧克力。

四四方方,陈列整齐。

和送礼物的人一样贵重端方,禁欲感十足。

苏煜拿了一块,拆开包装纸,填进嘴巴里。

丝滑的巧克力和脆口的坚果仁相撞,味道极好。

苏煜回味片刻,又接连剥了两块吃,眼见盒子空了小一半,才住了手。

直男,但是会送他巧克力?

苏煜抓着盒子,一会儿觉得自己多想,一会儿又觉得不怪自己多想,纠结半天,把手伸向第二个盒子。

不知道是不是送他的,万一是呢?

苏煜敲敲手指,打开低调沉肃的黑色盒盖,眼睛明显一亮:

里面是把柳叶刀。准确说,是刀柄和一套刀片。

刀柄是刻字款!

刻了他的名字!

不是那种标准字体,而是既苍劲又有气韵的两个手写字!

苏煜爱不释手,下意识想找副橡胶手套戴上,但想想又不是在手术,迫不及待徒手把刀柄拿起来,抚了抚自己的名字,拈起枚刀片装了,按他手术的动作习惯比划比划,没过一会儿,又孩子气地换个刀片,继续比划。

比划没两下,他感觉有些怪,看了眼抽屉:“你怎么在这儿?”

那只胖猫茶宠趴在抽屉里,睥睨的眼神像在不屑地看他。

苏煜把它拎出来,丢回茶盘,背对自己,然后又开开心心比划起来……

*

几天没回1998,乍一回来,有新的病人要了解,旧的手术要跟踪,苏煜很忙碌。

但陆回舟留言说了老杨大爷要出院,晚上忙完他还是抽空去了趟病房。

第二天要走,老杨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老杨奶奶一会儿摸摸大包,一会儿摸摸小包,喜气洋洋。

“别劳累,戒烟酒,记得下月要来复查。”苏煜交代。

“知道知道,一定来,谢谢陆主任,谢谢各位医护小同志。”老杨笑眯眯说。

老爷子人缘好,一个病房的梁洪山、朗书雪他们不说,几个医生护士知道他要出院,也自发来打招呼送行。

人一多,老杨奶奶有些不适应,拽着老杨衣服不撒手。

苏煜看她一眼,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递过一样东西:“出院礼物。”

“呦,这是——”

“碧芳斋。”老杨奶奶接上老杨大爷的话,也不客气地接过苏煜的点心。

一接过她就迫不及待打开纸包,拿起一块点心要吃。

“你别急呀,”老杨大爷无可奈何,“先擦擦手,擦擦手!”

他转头去拿毛巾给老伴儿擦手,又感激看向苏煜:“太感谢了,陆主任——”

“不对。”老杨奶奶又一次插嘴打断他,“少了。”

“什么少了?”

“点心。”她手被攥着擦,眼睛还盯着点心包,语气一板一眼,“一包八块,这才,六块。”

“没少。”杨大爷尴尬坏了,“你记错了,就是六块。”

“少了,八块。”

“咳!”苏煜脸迅速升温,红得要炸,“那什么,甜食吃多了不好。”

“我就买了六块。”他强调。

“是是是,吃多了不好,您考虑的是。”杨大爷连声说。

“考虑了才怪……”梁乐低哼,被朗书雪笑着拉了一把。

苏煜瞪梁乐一眼:“你怎么乱蹿?”

“孩子来送送我。”老杨打圆场,也有心缓解苏煜的尴尬,“那什么,太感谢大家了,我给大家拉一段吧!”

他说着,揽过自己的二胡——手术后恢复挺好,他看梁乐的吉他心痒,磨着家里人把二胡也给送了来。

“来个二泉映月!”有人起哄。

老杨摆手:“我给大家来个赛马,欢快欢快。”

他说着,果然就拉了段欢跃奔腾的《赛马》,拉得不说多专业,但情绪渲染很到位,大家都给鼓掌,又叫不尽兴,让再来两段。

“不来了,不来了,专业的在这儿呢。”老杨看向朗书雪,“书雪老师,您来一段,给他们长长见识?”

朗书雪浅笑摇头:“怕不行,很久没练功了。”

“底子在这儿呢!”老杨说。

朗妈妈不声不响,把长笛递了过来——儿子时不时就看着笛子发呆,她都看在眼里。

朗书雪看一眼母亲,迟疑一瞬,接过长笛:“那就献丑了。”

他笑笑,坐直了身体。

举起长笛那一瞬他气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依然温和,但有些遥远,像洗去了俗世的尘埃。

舒缓优美的乐声响起,病房内外安静下来。

懂或不懂音乐,几乎每个人都被牵进那优美的乐声里,宛如坐上一艘小船,随他往不知名处淌去。

伴随着淡淡的惆怅,但并不觉得悲伤,因为即使惆怅也如轻云淡雾一般,十分美好,令人动容。

是肖邦,离别曲。

用长笛吹出来别有韵味,应景,也好听。

太好听了。苏煜不由闭上眼。

但刚闭上,他就听出些不对。朗书雪的气息声太明显。

他身体太虚弱了。

苏煜睁开眼,有些担心地看向他。

朗书雪的确感到吃力。

他心知自己中间部分吹不下来,即使前半段,他也吹得不好。

大概,真的到了“离别”的时候。肖邦将离开暗恋的女孩儿,而他,将告别手中的伙伴。

曲调越发婉转动听,然而朗书雪遗憾闭上眼睛,准备就此收手。

但,他的笛声刚刚停下,一段吉他声毫无滞涩接上。

迥然不同的音色,完美相融的旋律。

浑厚的吉他,接住了轻盈的长笛。

朗书雪睁开眼,和苏煜四目相接。

片刻,他笑了,待那段高难的旋律过去,再次举起长笛。

淙淙笛声再度流淌。

是离别啊。

也是胆怯者,告白向心上人。

“好!”

两人“合奏”完,众人从曲子中脱离出来,纷纷给面子地称赞,还嚷着让他们再来一曲。

“来个——”视线无意扫过门口,苏煜脸上的笑一敛,忽然装模作样板下脸,“来什么?开音乐会呢!都各回各屋,准备睡觉!”

他驱散了众人,尤其是从移植病房里跑出来的梁乐,走回自己办公室。

“您什么时候过来的?”合上门,苏煜看了眼陆回舟,又低头看了眼手表。

他没注意,时间已经过了九点好几分。

“刚过来一会儿,弹得不错。”陆回舟看着他说。

本以为他还在不开心,没想到他快活得很。

陆回舟心情复杂。

“我平常不这样。”苏煜解释。

“怎样?”

“在病房瞎搞。”

“不瞎搞,你们配合很默契。”

默契得有些过了,朗书雪的视线,几乎没离开过苏煜。

苏煜对朗书雪,也格外在意。

他喜欢年龄比他大的……朗书雪的性格,大概也更接近他那位“初恋”,就连身体情况也——

陆回舟皱了下眉。

不是别的,恰恰是这个身体情况,让陆回舟不能不在意。

他可以看苏煜恋爱,但不想看苏煜受伤。如果是朗书雪,还不如——

陆回舟想到这里,戛然止住,克制杂念,看向苏煜:

“让人再问问神外有没有空出床位,还是住那边对朗书雪的治疗更有利。”

“知道,我亲自催——”苏煜正说着,响起“咚咚”的敲门声。

苏煜打开门,看见门口的老杨奶奶,诧异往走廊上看了一眼,又看回她:“您一个人?”

谁又把老太太看丢了?

“医生,我们老杨,谢谢你。”老太太仰起脸来,看着苏煜,眼神清明,口气正式,和一个正常人没任何差别。

苏煜愣了下。

“您客气——”

刚开口,苏煜手里被塞了一个纸包——是那包点心。

“你吃。”老杨奶奶说着,眼神又明显呆滞起来。

苏煜抓着点心,要递回给她,一旁传来杨大爷的声音:“陆主任,您拿着吧,一会儿看不住,她吃了好几块了。”

他说着,抓住老杨奶奶的手,看看她,又看向苏煜,眼圈有些红:“陆主任,您刚才听见了吧?她刚刚,她刚刚记得我是谁呐。”

“是。”苏煜点头附和。“她心里在意着呢,为了您,专门来感谢我。”

“是,是,这小老太太,心里门儿清。”杨大爷很激动,苍老的手和老杨奶奶十指相扣,牵着她回了病房。

苏煜看着他们脚步蹒跚,相偕离开。

不知道他们曾有过多少故事,多少故事,一个人忘了,另一个人还记得,心心念念,盼她回来,她只是回来一瞬,也激动不能自已。

“爱情,真好。”苏煜喃喃说。

“爱情只是一场生化反应。”陆回舟在一旁冷不丁出声,理性,机械,毫无感情色彩。

苏煜眉心跳了跳,扭过头,嫌弃看他一眼:“我跟您说不着。”

他说着,回到办公室,合上门,拈起块点心来吃——不怪老太太惦记,这玩意儿是真好吃。

“没洗手。”陆回舟皱眉。

“您别看!”苏煜说着,转过身背对他,把油纸包着的最后一块点心也填进嘴巴里,两边腮帮子吃得一鼓一鼓。

陆回舟从没见过“自己”如此形象。

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可以买。”

“什么?”

“点心,或者别的。”陆回舟声音淡淡,“收病人的东西不方便,想吃什么,可以自己买,或者找何峰。”

“这本来也是我自己买的……”苏煜嘟囔了句,想到什么,吞下点心,看向陆回舟,“谢谢师祖的巧克力。”

“不谢。”

“师祖为什么送我巧克力?”苏煜歪头问,“你们直男会送彼此这么浪漫的礼物吗?”

“只是样吃的。”陆回舟神色镇定,“恰好听你说过想尝尝。”

“我什么时候说过?”苏煜一愣。

“上次,在顾子尧家我误吃巧克力的时候。”

苏煜想起来了。他抬眼,看向陆回舟:“师祖记忆力真好,我说过什么您都记得?”

“我记忆确实不错。”陆回舟岔开话题,“朗书雪今天开始放疗了吗?有没有副作用?”

“目前还好,只是身体虚弱。”苏煜说,“兴许有希望,他视力没有恶化,头疼也减缓不少。”

“做完一周期再说。”陆回舟并不盲目乐观。

苏煜也知道说这些为时尚早,他转而又跟陆回舟说起小男孩儿徐子腾的手术,手术明天做,他有些紧张,但不想让陆回舟看出来,只是拿小孩儿的肾静脉造影反复跟陆回舟讨论。

“你的思路很清晰,没有疏漏。”陆回舟一再跟他确认。

“我知道。”苏煜答。这个手术逻辑上不难,难的是具体操作。

还有一点小小的压力:他无论如何不能把本来成功的手术做砸了,既坑孩子,也坑师祖。

等陆回舟离开,他也准备回家,一边走路,一边仍在大脑中建构手术。

“陆医生。”

有人叫他,叫了两遍,他才听见。

“怎么还没休息?”他皱眉看向坐在轮椅上的朗书雪。

“有话跟您说,病房太吵,一直没机会。”朗书雪温和地笑。

苏煜看他穿得不厚,重新打开办公室门,把他推到暖气附近,才问:“什么事?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听说您父亲走了,节哀。”

原来是这个。“谢谢,我没事。”

朗书雪视力受肿瘤影响时而模糊,努力打量过苏煜气色,也打量不出什么,只是听他声音确实不像前两天疲惫,稍安下心。

“还有冯老的事,不知怎么谢您。”他又静静说。

冯老?“不用谢,开的方子我另找人问过了,不会加重你肾脏负担,可以用来试试。”

“我会的。”朗书雪神色温和中带着郑重,“毕竟是您付出那么多才请到的名医。”

“付出?”苏煜蹙了下眉,“你是指——”

“是冯老的侄子告诉我的,冯老早就不出诊了,而且他性情古怪,油盐不进,是您送他一套特别的[邮票],他才破例一次。”

“哦。”苏煜装出一副明白的样子,“一套邮票,不用挂心。”

“陆医生,那套邮票早已绝版。”

嗯?苏煜眨眨眼:“没关系,我恰好有。”

“陆医生,您不用隐瞒,我已经知道了。”朗书雪看向他,“您知道冯老想要那套邮票,但您拿不出,所以——”

所以什么?苏煜听到这儿,百爪挠心。

“所以您就亲手雕了一套相同图案的玉石印章,送给冯老。”

什么?

苏煜愣住,久未出声。

“陆医生,”朗书雪手按着扶手,从轮椅上站起来,“遇见您,书雪三生有幸。”

他说着,弯腰向苏煜鞠躬。

“别!”苏煜回过神来,急忙拦住他,扶他坐下,“小玩意儿,我就随手雕的,唬弄老头儿玩玩儿,你不用当回事。”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思却跑远了,跑得极远,和朗书雪说话,都集中不了注意力。

直到朗书雪告辞,他才拉回心思,送朗书雪回病房。

“郎老师长笛吹得很好。”推朗书雪回去路上,苏煜真心说。

“谢谢。”朗书雪笑笑,“气接不上,让您见笑了。”

苏煜摇头:“可以想象您全盛时期是什么水平。”

朗书雪笑容扩大了些。“虽然不是全盛时期,今天的合奏,对我很特别。”

“是,可怜您的阳春白雪,配了我的下里巴人。”苏煜也笑了下,停在病房门口,“郎老师,我就不进去了,您休息,有事叫值班医生。”

他说着,有什么急事一样,赶着离开。

朗书雪看着他背影远去、模糊,轻浅笑笑,一直坚持挺直的上半身,缓缓塌缩进轮椅里。

很晚了,但苏煜还是一口气跑到冯老家——那位住得离明康并不太远。

他们家还亮着灯,苏煜迟疑了下,敲响门。

开门的人年过半百,是那位冯老的侄子。

“回舟,怎么大晚上过来?”

“冯叔,”陆回舟交代过,苏煜知道这位该怎么称呼,他没有废话,开门见山,“抱歉这么晚登门,那套[邮票],我能不能再看一眼?”

“怎么?”那冯叔很诧异。

“似乎有个瑕疵,我想确认一下。”苏煜解释。

“嗨,你也太认真了些。”冯叔说着,到底答应下来,“你等着。”

“呐,在这儿呢,老头子挺宝贝,现在他是睡了,咱们小点儿声。”冯叔压低声音,把一只压手的木盒递给苏煜。

苏煜打开锁扣,翻开盒子,看见里面陈列着四块玉石。

“你也是,花了多少心思啊。”

苏煜把石头一一拿起来看,冯叔在一边感慨。

这是仿的那套荷花特种邮票,碧绛雪,佛座莲,四支不同品种的荷花朵朵重瓣叠蕊,华丽精妙,但也朵朵千绪万端,繁复至极。

“可找到毛病了?”看他逐一拿起,又逐一放下,冯叔问。

“没有。”苏煜把那沉甸甸的盒子扣好,交还冯叔。“是我记岔了。”

他告辞出来,脚步比来时慢了很多,一路走,一路思索。

可是思来索去,不得结果。

那荷花一重重,一瓣瓣,似乎活过来,开满了他的心。

回到家,他懵头懵脑洗过澡,到书房取了自己那套刻了名字的刀,回到客房,拿出来,手指摸摸刀柄上的刻字,又装回去,抱着盒子躺倒在床上。

睁着大眼,望着屋顶。

2025年,陆回舟同样洗漱完上床。

闭眼前,他拿起苏煜的手机。

手机相册最顶端,是那张软件生成的动态图片。

陆回舟点开一遍,看年轻的母亲回眸,笑容明媚灿烂。

陆回舟又点开第二遍,眼前却浮现苏煜的脸。

浮现他顶嘴时的倔强,生气时的鲜活,弹吉他时的神采飞扬。

陆回舟关掉手机,合上眼睛。

窗外风声忽起,接着是一阵“噼噼啪啪”的雨声。

陆回舟正要起身检查门窗,却感觉一阵失重,再睁眼时,他仍然在床上,只是,床换了。

身边有均匀的呼吸,陆回舟转过头,僵了僵。

是他“自己”。这感觉颇奇怪,陆回舟忍不住要起身,但那个“他自己”却翻了个身,朝他拱了拱,“师祖……”

陆回舟顿住动作。

片刻,苏煜不出声,他才确定他是在做梦。

因为翻身,有东西从苏煜身上滑下来,陆回舟看清那是什么,神色复杂:知道他喜欢刀,也不必喜欢到抱着睡觉。

陆回舟又动弹了下,想要起身,可还没来得及动,他又僵住了:苏煜睁开了眼。

“不要喜欢直男,苏煜……”

虽然睁开眼,苏煜看着陆回舟的脸咕哝一声,又闭上。

陆回舟准备好的解释咽回肚子。

默默看了一瞬苏煜,他再次准备起身,但苏煜忽然抬手压住他,下一瞬,一颗脑袋凑过来,一双温热的唇,倏然贴上他脸颊。

第45章 第 45 章 互演

影子是没有心跳的。

影子也无法索取、占有。

但苏煜仿佛吻到空处, 蹙眉后撤的时候,陆回舟还是本能向他欺近一步,扣住他后脑, 吻向他唇瓣。

然而只是一瞬,一瞬之后, 那种虚与实之间的界限让陆回舟清醒。

醒悟自己在做什么, 陆回舟双唇在苏煜唇畔停留片刻, 松开他,从床上下来, 看他皱着眉,不满地在枕头上蹭了蹭。

喉结滚动,陆回舟转身离开苏煜的房间,下了楼, 在幽暗的房内, 在寂静的回廊,在湿冷的花园,幽魂一样游荡。

*

第二天, 苏煜醒来,正常洗漱,但洗完擦脸擦到一半,他忽然怔了怔。

昨晚, 好像做了不正经的梦……

苏煜抬手蹭了下嘴唇,想着那种触碰到什么的又轻又痒的感觉,脸颊热了热, 忍不住又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

冷静,苏煜,什么爱情, 就是场生化反应罢了,你是要当手术之神的男人!

什么师祖,只会影响你拔刀的速度!

他给自己鼓了鼓劲,想到手术,神经微微紧绷起来。

今天第一台就是徐子腾的手术。

苏煜早餐都没心思仔细挑,随便买了样填饱肚子,最后又预想了一遍徐子腾的手术入路,刷过手,神色严肃走进手术室。

不知是否神经太紧绷产生幻觉,核对完信息站上手术台的一瞬,他忽然看见师祖的影子。

“师——”

“嘘。”陆回舟把手指放在唇角示意他噤声。

“下雨,所以我过来。”他看了眼手术台,平静沉肃看向苏煜,“放心做,你可以。”

“老师,开始吗?”石峥嵘问。

苏煜深深看了眼陆回舟,收回视线,看向石峥嵘:“开始。”

在陆回舟注视下,他平心静气,顶着无影灯的匀净白光,沿那小小躯体的左肋下打开切口,稳重而坚决地逐层深入,打开与成人相比堪称“袖珍”的肾脂肪囊,显露出因积水而微微鼓胀的豆状肾脏。

微微调整呼吸,苏煜探进筋膜,动作轻巧,像抚摸一般游离左肾,离断纤细的动、静脉血管,取出肾脏,整修血管,延长切口将肾放进髂窝,开始细致而漫长的血管吻合……

手术室里流动着紧张的气氛。

因为那端对端吻合的血管实在太细,细到让人怀疑有无成功吻合的可能。

当然,今日之后,他们知道:有。

“了不起,陆主任!”吻合完成,开放循环迅速来尿的一瞬,麻醉医生不由赞叹。

手术护士亦轻声感慨:“陆主任真是神之手。”

嗯,干啥啥行的“神之手”,苏煜伸展了下手指,长长舒了口气:他没辜负这双神之手。

他抬起埋了太久已经僵硬的脖子,四处寻找,才发现师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

但苏煜心里的安全感并没有消失。

他重新低头,吻合输尿管和膀胱,平稳做完最后的收尾。

宣告手术结束时,苏煜忍不住,又看向陆回舟出现过的位置。

他问过师母该怎么求证,师母说,不要用耳朵听,要用眼睛看,用心感受。

苏煜其实还是感受不到师祖是直是弯,但是他能感受到,师祖对他的支持和关怀。

师祖也在意着他,尽管不是以他最想要的那种方式。

也许这就够了,有些事他不能强求,有些人他不能强掰——

等等,走出手术室的苏煜忽然顿住。

“昨天夜里,是不是下雨了?”他问石峥嵘。

“是啊。”石峥嵘随口答,“今年不知道怎么了,雨水格外多。”

苏煜不说话。

他想起来了,早上出门时,地面是湿的,花园的石板路上沾有泥土和落叶。

但他当时满脑子手术,一点儿没多想。

苏煜不知不觉蜷起手指。

会不会,不是梦?只要两边同时下雨,他们就可能见面,师祖既然今早能过来,那昨晚自然也……

如果不是梦——苏煜忽然石头一样僵立在走廊上,如果不是梦,那……他确实大逆不道,亲了师祖?

而师祖也,也确曾,回吻过他?

“石头”苏煜渐渐发热发烫:他昨夜虽然迷糊,也感觉到“梦”中那影子碰过他唇角的,他还嫌“他”只是碰了碰,挺不知足……

嘶!

“老师,我修改的论文您看了吗?”石峥嵘在一旁问。

“老师?”

什么论文,苏煜扭头看了他一眼:哥初吻搞不好都没了,谁在意你什么论文!

不过,看在他是他老师、且给他指导过N篇论文一手把他“拉拔”大的份上,苏煜还是压下内心汹涌澎湃,以及一团浆糊,跟他讨论起来。

下午四点半,连做了八个小时手术,苏煜带着石峥嵘等人凯旋回朝。

然而在泌尿外等着他的,没有鲜花,没有掌声,甚至没有一份盒饭,只有两个堵在他门口的家属,面色不善:“陆主任,你看看这结算单是不是搞错了?”

“什么搞错了?”苏煜接过单子。

“这个药费,怎么那么贵?还有手术费,一样是切膀胱,怎么我们的手术费比对门贵那么多?”

“你们家老爷子是腹腔镜,手术费用比开放式贵一些,术前我说过。”

“那也不能贵这么多啊。”那家属不满地念叨,“而且这药费又是怎么回事?”

“体质不同,用药不同,老爷子糖尿病,不能跟人家用一样的药。”苏煜语气冷淡。

不管手术还是用药,苏煜都事先解释过,现在让他再解释一遍,他不耐烦。

“糖尿病就活该用贵药、活该让你们宰啊!”家属声音尖利起来。

“你——”

“我来解释,老师!”

石峥嵘敏锐察觉今天的老师是“低容忍度”版,抢过话头:“老师您先去趟会议室,有人等。”

去就去。苏煜脾气不好,但听话。

石峥嵘让去会议室,他就真去了会议室。

他也不想顶着师祖的壳子跟家属吵架。

但他心里极不痛快。不知道是田玉林搞事的余波,还是因为他跟师祖一起推了几种改良的术式和治疗,这段时间,质疑找茬的声音格外多。

他倒无所谓,可师祖一番好心、诸多努力,却被越来越多扣上“图名图财”“想升官”的帽子。

苏煜沉着脸,暴躁推开会议室的门,对上一大一小两个脑袋,神色狠狠僵硬了下:“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我给梁乐讲乐理。”朗书雪温声答。

苏煜明白过来。

这事儿还是他拜托的,梁乐乐理狗屁不通,他教着费劲,知道朗书雪专业,就请他有空给梁乐讲讲。

“累的话不用教他。”苏煜说。

“不累,有事情做很好。”

“外面怎么了?又有人找你事儿?”梁乐拧着眉打断他们。

“没有。”苏煜关好门,拉开把椅子坐下,“你们学你们的,我静静。”

“不要在意。”朗书雪温和看着他,“不要浪费你宝贵的时间跟他们生气。”

“我没生气。”苏煜说。

尽管这话他自己都不信。

“我就是想不通,”他看向朗书雪,“为什么老有人这样,手术前特别好说话,说什么都点头,手术完人康复要出院结算了,就像变了个人,开始左挑毛病右挑刺?”

朗书雪想了想:“大概,因为手术前最大的危机是命,顾不上钱。命平安了,钱自然就又重起来了。”

“而且病人和家属不懂,因为不懂,总是怀疑自己上了当受了骗。”他语气平和,考虑周到。

苏煜静了静:“还是你们病人懂病人。”

“那陆医生以后还是不要在我们病人面前说病人的坏话,当心又被有心人利用。”朗书雪半玩笑半认真提醒。

“我没那么傻,跟谁都说真心话。”苏煜看向朗书雪,“你跟我师——我认识的一个人真像。”

“哪里像?”

“理性,冷静,担心我蠢蛋一样犯错。”

“不,您绝不是蠢蛋。”朗书雪笑。

“反正是不聪明。我想不通,为什么病人和医生总是会对立,我们难道不是一个阵营?”

这回轮到朗书雪静了静。

“是。”片刻,他反应过来,双眼沉静看着苏煜,“我们当然是一个阵营。”

苏煜看了一瞬他眼睛,站起来:“今天视力怎么样?”

他说着,走近了,掏出消毒液喷了下手,轻轻掰开朗书雪的眼皮查看。

“跟前两天一样,太小的字迹看不清,其他还好。”朗书雪说。

“好,做完这期放疗再拍片子看看,也许能抓住窗口把手术做了。”苏煜说着,拍了拍朗书雪的肩,“一起加油。”

“谢谢。”朗书雪浅笑,手指抓了下轮椅扶手。

“你爸呢?”苏煜转向梁乐,“让他今晚[打]盒饭给我[打]一份,我付钱。”

“陆医生,我可以——”

“我就要他爸的!”苏煜打断朗书雪。

说完见两人都奇怪看他,他摸摸鼻子:“那什么,他爸会[打]。”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梁乐皱眉问。

“没有。”苏煜心虚敲敲手指,“就……你爸也还行,一美遮百丑,别跟他闹了,将就过吧。”

什么东西?梁乐眉头皱得更紧,苏煜却转身要走:“总之你别忘了让他给我加一份,我还要小炒黄牛肉!”

他说完走了,留下梁乐看向朗书雪:“他什么意思?”

“不知道。不过,”朗书雪意味深长看向梁乐,“食堂的菜味道一般,陆医生应该不会这么惦记。”

那他惦记的是……梁乐思索着,攥紧手指。

儿时一段画面猝不及防跳出他脑海。

是他生日,他爸穿着他妈的围裙,端着一大盘热乎乎的炒牛肉上桌:“来儿子,吃这个长大个儿!”

……

苏煜晚上如愿以偿吃到了小炒黄牛肉,但梁洪山无论如何不肯要他的饭钱。

不要钱,但他送完盒饭也赖在苏煜办公室不肯走,五大三粗一条汉子,脸上带着又羞又怯一股喜意:“陆医生,梁乐今晚喊我[爸]了。”

苏煜饿了一天,吃得喷香,随口回应:“不叫你爸还叫你妈不成。”

梁洪山习惯了他的“多变”,听了这话也不奇怪,也没往脑子里去,苏煜吃苏煜的,他说他的:“陆医生,你说我早点开悟多好,乐乐高兴,我也舒坦。”

“现在也不晚。”苏煜随口说。

“是。”梁洪山点头,“幸好乐乐大度,还给我这个机会。”

他说着,没注意苏煜筷子停顿了下。

“等乐乐出院,我不去外地做生意了,就在家里陪着他。”他絮絮叨叨,念着后面的生活规划,又跟苏煜打听梁乐出院后吃药、复查的事,还拿出个小本本,不时记两笔。

手指粗笨,但心意拳拳。

然而苏煜莫名烦躁。

不给机会,就是不大度呗?

他吃完梁洪山的饭,却没给人家多少好脸,绷着脸把人送走,绷着脸回了师祖家,绷着脸又翻开一次师祖的相册。

看了两眼照片紧挨着的、师祖和师祖的妈妈。

他不大度,梁乐比他强。

他始终忘不了自己小时候无数次的祈祷等待,和等待落空的失望。

但他是不是太不大度?太斤斤计较、小肚鸡肠?

苏煜默默站了一会儿,本来就浮躁的心更浮躁了。

自从想到那哥吻可能不是梦后,今天一天,苏煜一直静不下心来,手术的时候还能投入,下了手术台,他就一直控制不住胡思乱想,不在状态。

苏煜把相册合好放回原处,坐到书桌前,看了眼时间,收了心,拽出笔记本,开始给师祖留言。

写完正常的工作交接,他顿住笔尖,写了两个字,又涂掉,对着纸面发了会儿呆,才重新书写起来。

他没有写“梦里”的事。

因为不确定,也因为,提笔这一刻,他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慎重,更在乎。

九点一过,书桌前的人静止一瞬,随即,眼神和气质肉眼可见地发生变化,姿态也变得更加笔直。

陆回舟回来了。

他看了眼腕表,检查了下身体无恙,随后把视线落在笔记本的纸面上。

纸上有红蓝两种字迹。

蓝色是陆回舟前天晚上留的,红色,应该是苏煜刚给他写的“答复”。

前面都很正常,苏煜逐条答复各个病人的处置。

倒数第二条,他提醒他不要跟家属吵架置气,他却只写了一句“知道了”,后面还跟着一串小红点,红点尽头是个箭头,箭头指向桌子,又沿着桌子,落到地上,爬上书架,指向一本翻开的书。

陆回舟捏了下纸张,跟着箭头走向书架,拿起书,看到书页上用红笔圈出几个字。

这几个圈儿大大破坏了书页原本的整洁,陆回舟却完全没在意,他视线跟着红圈移动,翻了好几页,终于破解出苏煜留给他的完整句子:

对,不,起。

下,次,还,敢。

陆回舟顿住,牵了下唇角,拉开抽屉,习惯性伸手,落空之后,他看向抽屉,起了丝焦躁,又看到茶盘,才平静下来。

他捞过茶盘里的白瓷猫,修长的手指落下,反复地,克制不住地,捏着它那张胖嘟嘟的倨傲脸。

*

“老师,早。”

1998年的清晨,石峥嵘看到身姿挺拔、面容端肃的老师,试探着打了个招呼。

陆回舟面容严谨点点头。

感觉对味儿了。

石峥嵘心下暗舒口气:“老师,昨天那个糖尿病老人家属搞定了,已经办完手续出院了。”

“搞定”?这种语气,是又出了什么状况?

陆回舟看石峥嵘一眼:“不要什么事情都你自己操心。”

“啊?”

“将来如果带学生,要严格要求,不能宠溺太过,纵得无法无天。”

带学生?石峥嵘一懵:老师操心的也太过长远了吧?

而且,什么宠溺、纵容,他不是那种人。

他将来带学生,肯定跟老师一样严肃!

他严肃的老师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算了,还是因材施教,对有些个性强的,也不要太严格。”

什么意思?莫名其妙不说,您自己不矛盾吗?

石峥嵘皱眉苦思老师是何用意,陆回舟却停下脚步,看向大办公室。

大办公室的医生正聚在一起,围着一台大头电脑,看电脑上播放的视频。

是昨天那台小儿手术。

陆回舟“自己”正全神贯注,离断血管。

“好精妙。”

“弯剪可以这个角度进?”

“怎么做到的……”

众人投入,边看边议论,但很快也有人留意到陆回舟,拘谨起来:“主任。”

陆回舟点点头,知道自己在会让别人不自在,转身离开,不过交代石峥嵘——“拿一份拷贝给我。”

*

2025年,苏煜踩着点到医院,刚进科室,就被程覃拉去看粗剪的纪录片。

片子拍摄了“他”给那位动脉瘤女患者手术的情景。

看见“自己”面色端肃站上手术台,一举一动沉静凛然,莫名带点威仪的模样,苏煜咧开嘴角。

“看不出你上镜这么一本正经。”程覃咕哝。

“效果太好了,苏医生!”摄制组编导则神色激动,“您后面一定要保持!”

“那你们得挑对日子。”

苏煜留下一句让人听不懂的话,看向编导:“这视频可以给我一份吗?”

*

是夜,陆回舟下班,带了一份视频拷贝回家。

他坐在无人打扰的电脑前,把视频拉着看了一遍,看手术关键节点,也看……几处少有的拍到人脸的瞬间。

视频里的人戴着口罩,他看到的仿佛不是自己,而是那无法无天熊孩子的脸。

苏煜却陶醉欣赏帅出新高度的“自己”,开车时都把手机架支架上,听“自己”冷峻沉肃跟护士要器械的声音。

嘿,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嗓音这么好听。

“你不是不爱录吗?”程覃闭着眼睛说。

“你管我。”苏煜没好气地哼。

“开点儿窗。”程覃扒了下安全带,神色难受。

苏煜应言开了窗户,神色嫌弃:“你不是想吐吧?”

“憋着呢,”程覃合上眼睛,低声咕哝,“但凡你开稳点儿……”

“老子送你就不错了。”苏煜说着,还是把窗开大了点,“敢吐车上给我洗一年——”

他说着,忽然收声,面色僵硬看向后视镜。

“看路。”后座多出的虚影声音沉静。

苏煜顿时收回视线,果然老实看路。

“程覃喝醉了?”虚影又问。

“嗯,有同学今天结婚。”苏煜压低声音解释,神色稳重得不行,完全看不出是口出“老子”的人。

陆回舟看他一眼,目光转向面色酡红、人事不省的程覃:“怎么你送他?”

“啊?”苏煜没明白。

“我是说,”陆回舟顿了顿,“其实你们关系不错?”

“狗跟他关系不错。我送他是因为只有我不喝酒,而且我这不是急着出来见您吗?”

“急着见我有什么事?”陆回舟声音沉静。

“没什么事,想见您。”苏煜坦率得不行,但坦率完,又不自觉看了眼后视镜。

“看路。”陆回舟神色平静。

“看着呢……”

可能是因为苏煜使劲儿“看路”,程覃家很快就到了。

程覃人有些迷糊,磨磨蹭蹭,苏煜着急,但送佛送到西,还是把他架进电梯。

“密码?”在程覃家门口,苏煜伪装着平和耐心问。

“1122。”

傻叉。这密码贼听了都笑。

苏煜把程覃扔墙上靠着,按密码开锁。

1122,门果然开了。

苏煜架着程覃进去。陆回舟留在门口,看了眼门锁,又看了眼举止坦荡、表情没有一点儿异常的苏煜。

神色复杂。

他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他的生日。

“搞定,师祖跟我来!”把程覃丢在沙发上,苏煜迫不及待拉陆回舟往外走。

但身后的程覃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还是给他盖上点儿。”看苏煜顿住脚,陆回舟主动道。

苏煜嘟囔了句“麻烦”,还是返回客厅,把沙发上的盖毯扯下来往程覃身上一裹。

裹完似觉得稍显敷衍,又往程覃身上压了俩抱枕。

仁至义尽。

陆回舟站在门口,神色平静看着他动作。

“苏煜……”程覃半醉半醒哼了一声,忽然抓住苏煜手腕,把苏煜抓得弯下腰来,近乎贴到他身上。

陆回舟眼里的平静消散了。他蹙起眉,本能往前走了两步,但不等他干预,苏煜已经用力挣开程覃的手。

“叫爸爸干什么?”苏煜揉着手腕,气哼哼看着程覃。二货,喝醉了力气这么大?

“苏煜……”程覃搂住抱枕,神色困顿,声音带着醉酒人特有的恍惚、混乱,而且越来越低,“苏煜,你怎么,这么……”

“这么什么?”苏煜听不清,皱起眉,无意识贴近程覃。

陆回舟神色微沉,阻拦苏煜:“他醉了,有事等他——”

“这么……”程覃翻了个身,“烦。”

陆回舟沉凝的神色一顿。

苏煜则眉心一跳,砸了个抱枕在程覃身上:“烦你大爷!”

*

“我就不该当这个好人!”苏煜快步走出门,闷头按了电梯,又着急,又生气。

“不要急,慢点走。”陆回舟看了眼他的腿。

“十五分钟都快到了!”苏煜还是急躁,等电梯到了,快步走进去按了负一楼。

陆回舟眉眼沉了沉:苏煜按电梯,他看见了他手腕上被程覃拽出的红印子。

攥了下手掌,陆回舟压下心中忽起的戾气,开口时声音平静如常:“人喝醉后控制不好自己,下次不要离他太近。”

苏煜没听进去,他还在琢磨:“师祖,我哪里烦?”

“……你不烦。程覃喝醉了,那不是他的本意。”

“醉后才吐真言。”苏煜看向陆回舟,“师祖你偏向谁?谁才是你亲徒孙?”

“……你。”

这还差不多。

苏煜气顺了些,转开话题:“师祖,程覃就是玩票,病理模型您要真感兴趣,我找更专业的人跟您交流。”

“不用。”陆回舟眼中多了抹暖色,“我只是了解你们现在能做到哪一步,没打算往下深入。”

“但不小心深入了点儿……”苏煜说,“我看了您那个模型跑出的结果,说真的,不完善下去有点浪费。”

他说着,掏出车钥匙,走出电梯:“我找专门做算法的人跟您合作,不要光跟程覃玩,我嫉妒。”

陆回舟顿住脚,神色复杂,静了一瞬才说起正事:“徐子腾的手术很成功,术后检查指标一切都好。”

那很好。苏煜点点头,迟疑了下,看向陆回舟:“昨天早上下雨,所以师祖才过去看我手术,是吗?”

陆回舟颔首。

“那前天晚上呢?”

“什么?”陆回舟似乎不解。

“我是说,不知道前天夜里,25年这边有没有下雨?”苏煜问。

“怎么这么问?”陆回舟平静说着,淡淡蹙了下眉,像是在回忆,“我没留意。”

苏煜观察着他,没看出一分破绽。他困惑得恰到好处。

但是,没有破绽,又何尝不是一种破绽?

苏煜心中疑云并没有消散,他说了声“没什么”,低下头在车后备厢窸窸窣窣摸什么东西。

从背影看,也垂头耷脑,失落得恰到好处。

“你手术做得很好,技术成熟,思路清晰,发挥稳定,以后不用怀疑自己。”陆回舟看着他似乎消沉的背影,不由开口。

“多亏您的手。”苏煜说着,又一次转回头来,“师祖会雕刻?”

“年轻时学过一些,能刻两个字,手术刀你还喜欢?”陆回舟问着,想起他抱着刀睡觉的模样。

苏煜却压根没想什么刀的事。“那套[荷花]我看到了。”

他看向陆回舟:“师祖刻了多久?”

陆回舟静了一瞬:“怎么看到的?”

“朗书雪跟我说,我才知道的。谢谢师祖。”

“不用当回事,没刻太久,本来也是我的爱好。”陆回舟说。

“嗯。”苏煜没多说,“但我还是想感谢师祖。”

“不用——”

“我想请师祖看电影。”苏煜打断陆回舟,“是医疗题材的片子,新上映的,据说很好看。”

“恐怕来不及,时间快到了。”陆回舟说。

“如果我能解决时间的问题,师祖就陪我看吗?”苏煜看着他,眼睛明亮。

陆回舟动摇了一瞬。

只是一场电影而已,如果能做到,何必让他失望。

“你怎么解决?”他问。

“这样!”苏煜低下头去,快手快脚,从后备厢里抱出一样半人高的东西。

“这是,什么?”陆回舟心里起了一点不良的预感。

“熊啊。”苏煜举起崭新的、憨笨的毛绒大熊玩偶,眼睛比刚才更明亮,有期待的小火苗热烈燃烧,“来不及了,师祖你先进来再说!”

第46章 第 46 章 理性

“咳, 先生?”

黑暗的观影厅中,一个年轻女孩儿,尴尬地动了下肩膀。

她肩上, 一个绝世帅哥正睡得香沉。

女孩儿已经推开过他一次,没想到他又慢慢歪过来。

“要不咱俩换换位置?”旁边的女伴在她耳边小声玩笑。

“嘘。”女孩儿示意同伴噤声。

“怎么, 还怕吵醒他?”同伴撞撞女孩。

女孩儿的脸在黑暗中暗自红了红, 避嫌似的, 轻轻把男人推开。

他……真的很好看,脸色有些苍白, 会睡这么沉,真的很疲劳吧。

女孩儿想着,有些神思不属,垂头瞄着男人骨节分明的右手。

好漂亮的手, 可惜, 怎么会有道疤……

“喜欢就出手啊,多难得,比明星还好看。”女伴不知何时又凑在她耳边打趣。

“别闹。”女孩儿收回视线。

“说真的, 我都想要个微信加。”女伴说,“就是奶呼呼的,不是我的菜,而且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 正常人哪有带个熊来看电影的,还买两张票……”

女伴说着,看了眼那只正襟危坐的大熊。

奇怪, 人不是她的菜,怎么感觉这熊怪有气质?

“苏煜。”

“苏煜?”

“熊”锲而不舍,一声又一声, 无奈又温和地,终于在电影散场时把人叫醒。

“师祖。”苏煜揉揉眼睛,转向大熊。

“先别说话。”陆回舟声音沉静。

苏煜这时才察觉,两个女孩小声议论着经过他:

“果然不对劲啊。”

“太可惜了。”

“精神不好,再帅也不行……”

精神不好,谁?

苏煜一边想,一边扶正因她们经过被不小心蹭倒的大熊。

“电影,放完了?”他懵头懵脑问。

“放完了。”陆回舟答,“[特别想看的电影],就是这么看的?”

“……我昨晚睡得有点儿晚。”苏煜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揉揉发僵的膝盖,伸手抱起大熊。

“师祖你看了吗?好看吗?”

被抱起的“大熊”沉默不语。

“师祖,师祖你还在吗?”

“在。”陆回舟冷静出声,声音和他此刻的“外形”颇不相称。

苏煜弯了弯唇角:“师祖,你不好意思了?”

“……去洗把脸再开车。”陆回舟沉声岔开话题。

“我清醒了。”苏煜嘟囔一声,还是把大熊抱出观影厅,给它找了个长椅坐着,自己去洗手间洗脸。

进洗手间时与两个女孩儿擦肩而过,他没在意,两个女孩儿中的一个却红脸低头,另一个频频回头看他。

“别动心了雯雯,你看到没,他的腿也有点毛病。”走出回廊,一女低声说着,又看了眼那只大熊。

大熊默不作声。

苏煜的腿的确有毛病,身体也说不上健康,但就是靠着这副躯壳,他在手术台上一站一天,救下一个又一个病人。

“师祖,你还在?”走出洗手间,擦干净手,苏煜再次抱起大熊。

“上车再说话。”大熊说。

“为什么?”

“别人听见误会你。”大熊声线低沉。

“那是别人的事!”苏煜心情正好,不在意地扬起唇角,“不是师祖教我少在意别人吗?我开心就够了,管别人怎么想。”

“师祖,要不要进去玩会儿?”——苏煜洗过脸是真清醒了,看向还在营业的电玩厅。

“明天还要上班。”陆回舟提醒他。

“我这边明天是周末。”

“元宝还在家等着你。”

“送我大伯家去了。”苏煜早有准备。

不过,时间确实晚了,苏煜也确实累,打游戏就是嘴上说说。

他坐电梯到停车场,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折叠手杖,伸展开,撑着它,向自己的车走去。

今天周五,刚才过来时商场客流高峰没过,车位不好找,苏煜一向懒,停了个老弱病残专用车位。

“事急从权——”

“不用解释。”

虽然被夹在腋下,但陆回舟声音颇具威严。

苏煜突然意识到此刻应该尴尬的不是自己,笑了笑,打开车门,先把“大熊”安置在副驾,弯腰给他系安全带。

陆回舟声音沉哑:“我不用。”

“用,安全驾驶。”苏煜眨眨眼,温热的脸颊,含笑的眼睛,与大熊只在咫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