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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狗嘴夺食

“如果是不信任我的手, 你可以用任何办法验证。”

陆回舟说着,信手拿起桌上的笔,毫无预兆抛出, 又用右手敏捷捏住。

那只笔纹丝不动,他的右手, 从指尖到手腕, 也如同瞬间冻结, 纹丝不动。

一切就像静止画面。那是外科医生梦寐以求的稳定。

周从云既羡慕,也心酸:果然挫折让人成长。苏哥成长得他都快不认识了, 都肯主动给家属“表演”自证了。

然而陈父没有一丝妥协退让的倾向:“苏医生,我不懂这些,我是个父亲,我只想儿子的手术万无一失。”

“我要求换人, 不换的话, 就办转院。”他语气果决。

话音刚落,房门处传来一道阴郁的声音:“要转你转!”

陈墨被韩京扶着,站在门口:“苏医生, 手术我就要你做!”

“你几岁了,还使性子胡闹?”陈父回头看向他,撞上他和韩京亲密的姿势,又嫌恶地移开视线。

“您又几岁了, 还把我当一个没出息的玩意儿、没思想的附庸,可以全权操控?”陈墨扬着下巴,越发亲密地倚进韩京怀里, 苍白的脸,燃着浓烈的叛逆和讥讽。

“不可理喻!”陈父撇开陈墨和韩京,就仿佛他们是无法直视的脏东西。

他站起来, 居高临下看向陆回舟:“我还是直接找你们领导谈。”

他说着,收起桌上的告知单。

“不用谈了,”陈墨嗤笑,“不让他做,我放弃手术。”

“你说什么?”陈父终于正视向他。

“我说,”陈墨推开想要阻拦他说话的韩京,一字一顿,“如果要受制于你,我宁愿去死。”

“疯子。”陈父捏紧拳头,胸口起伏两下,转向陆回舟,“医生,他有抑郁症,精神不正常,他的话不能当真。”

“哈!”陈墨笑出声来,眼睛却红了,“当初没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你很遗憾?”

他走近两步,看着陈父攥紧的手:“想动手?来啊,还是有外人在你不好意思?怕什么,他们又不是你的邻居部下,没一个认识你!”

“墨墨!”韩京上前一步,搂住他隐隐颤抖的身体,用高大的身躯将他和陈父隔开,“乖,不要说了,我们回病房。”

“不回,我要出院,我不治了。”陈墨的声音从他颈窝处飘出来,不大,还发着颤,但很决绝。

“帅哥,给我开张出院证明。”他努力越过韩京肩膀,用轻佻而无所谓的语气对陆回舟说。

“别!”韩京急忙回过头来,他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一着急话也说不出,只拿慌乱的眼睛哀求看向陆回舟。

“手术有邱江河主任医生坐镇,”陆回舟说着,看向站门口的程覃,向他使了个眼色,又看回陈父,“邱主任的能力和声誉您可以查,我的手术有任何问题,他不会坐视不理。”

程覃莫名跟他心有灵犀,看懂他眼色,转头去请了自己老师过来,心情怪复杂:好家伙,他们老邱还能这么用?明明是说“监督”,怎么就变成给他坐镇了?

意外的是,他老师面色虽阴沉,却一言未发,默认了苏煜的说法。

“手术可以全程录像,有一分处置不妥,您随时能把我告上法庭。”陆回舟又说。

“人出了事,我告你有什么用。”陈父面无表情说了句,掏出笔,看了眼门口的邱江河,“换这位主任做,我立刻签字。”

他的笔尖就悬在纸面上。

“换人我不做!”陈墨声音执拗。

“叔叔——”韩京抱紧陈墨,憨厚的眼里划过怒气,“你为什么一定跟小墨过不去?”

这里是明康,哪个医生都不会差,何况苏煜的水平和资历他们查过!

陈父一声不吭,陆回舟看了眼他们僵持的双方,看向门口的邱江河,和他对视一眼。

两人都很严肃,但在严肃中,仿佛达成什么默契。

“可以。”邱江河看向陈父,冷淡抛出两个字。

陈父转头看了邱江河一眼,朝他点点头,回身“唰唰”两下,在那张纸上签了字。

“你们费心。”他扔下笔,仍旧身姿笔挺、面色威严,走出门去。

韩京首先松了一口气,他紧紧盯着那张纸,像生怕它会不翼而飞:“小墨——”

他有些激动地叫着怀里的陈墨,这才发现他安静得有些不对——“墨墨!”

*

陈墨状态不太好。虽然检查没有太大问题,只是心率一时波动,为了保险,陆回舟还是决定推迟手术。

“你为什么妥协?”跟韩京交代完情况,陆回舟正准备离开,病床上的陈墨沉沉盯着他。

“墨墨。”韩京担心地出声。

“你们可以妥协,我不要。”陈墨冷冷闭上眼。

“墨墨!”韩京焦急起来。

“是战术避让。”陆回舟平静开口。

陈墨睁开眼。

“好好做完手术,你未来再不必受他束缚。”他平静说完,同韩京点点头,走出病房。

无人处,他低头看向右手,眉眼深沉。

陈墨一次手术就可以解放,苏煜却还反复受这道疤束缚。

“你别当回事儿。”程覃还没走,看他站在走廊,朝他走过来。

“知道,谢谢。”

又谢?有毛病吧?程覃极不适应:“心理科你看没看?”

陆回舟看他一眼,觉得苏煜和他剑拔弩张,也不是苏煜一个人的锅。

“我很好,你多虑了。”他收回视线,往办公室走。

“最好是我多虑……”程覃嘟囔一声,“下雨了,送你?”

陆回舟没拒绝。

雨天受凉对苏煜的腿不好,家里又有顾子尧和元宝在等着。

“要不然,你去皮肤美容科看看?”开上车,程覃瞥他一眼,见他盯着右手看,忍不住开口。

陆回舟没明白其中意思,看了他一眼。

“做个激光祛疤,多少有点儿用。”程覃解释。

他是认真替苏煜考虑。

患者来来去去,一批又一批,陈墨他爸这样挑苏煜毛病的家属,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难道跟他们解释一辈子?

“我会考虑。”陆回舟说。

他不能代苏煜做决定,但会转告苏煜,他也有另外的建议。

车开到地下车库,陆回舟谢过程覃,准备下车,又顿住动作。

“怎么了?”程覃问。

“我等会儿再下。”陆回舟看着单元楼入口。

据称“出差未归”的苏煜母亲安琳,正抱着好几个袋子从一辆车上下来,弯腰把袋子递给顾子尧:“这个是你的,这几个是你哥的。”

“我这么点儿?”顾子尧一脸不忿,“你区别对待!”

“你什么也不缺,家里衣服玩具快堆成山了,跟你哥比什么?”安琳没理小孩儿抱怨,无情往他胳膊上挎袋子,边挎边交代,“天气还凉,让你哥早晚穿外套,他身体还没调养好。”

“知道了。”顾子尧挂了一身购物袋,认命答应。

“他过敏好了没,身上还有没有小红点?有没有腿疼?你晚上记得拉他一起泡脚。”

“你别说那么多,我记不住。”

“笨!”安琳戳了下顾子尧脑门,“那你就记住一样,让他按时吃饭吃药。”

“这是两样。”顾子尧哼了声,调头准备走,又站住脚,眼神睥睨——简直像苏煜的翻版,“女人,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陆回舟坐在车里,看见安琳低头,笑着亲了下他额头。

画面很美。

不过,苏煜妈妈看顾子尧的眼神亲热又愉悦,远不像看苏煜时那样,充满紧张和小心翼翼。

“什么人啊?”程覃问。

陆回舟回过神来:“家里人。”

“家里人你躲什么,狗狗祟祟。”程覃说着,清了清嗓子,“是你家什么人,我要不要下去打个招呼?”

陆回舟没答应。他没惊动母子二人,看着安琳上车消失,等了片刻,才下车回家。

开门时,冯姨正在做宵夜,顾子尧正从自己那个袋子里掏出一个玩具,元宝守在门口,闻了闻陆回舟,又嫌弃地趴回去。

倒是顾子尧见陆回舟进来打起精神:“哥,妈寄了快递回来,我拆了,这些是给你的。”

他指指沙发上的袋子。

“是衣服,妈说让你试试,码数不对能换。”

“嗯。”陆回舟看了眼袋子,微微出神。小时候,母亲很爱打扮他,曾兴致勃勃强迫他试新衣。

“哥?”顾子尧探过脑袋来看他。陆回舟回过神来:“明天再试。”

明晚苏煜就能回来,衣服是给他的,自然应该他试。

陆回舟把袋子提回苏煜卧室,又从口袋里摸出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蛇,和那个迷你“苏煜”,一起放在旁边。

苏煜第二晚果然穿了回来。

他的房间整整齐齐,这几只袋子放在书桌上,相当醒目。

苏煜好奇走过去,看到陆回舟放在袋子上的字条:“你母亲送来的。”

苏煜脸上的好奇散了。何必这么客气,替她看几天孩子而已。

苏煜扫了眼袋子里的衣服,要伸手,又停住,一件也没往外拿,把袋子塞进了衣柜里。

拿走袋子,小蛇和娃娃露出来,旁边是苏煜的手机。

手机闹铃不早不晚响起来,提醒苏煜看备忘录。

老古董倒是把手机玩儿明白了,苏煜想着,划开手机,从备忘录里得知始末。

苏煜看了眼娃娃,抽抽嘴角:真胖。

虽然缝得很用心、很精致,但还是胖。

苏煜嫌弃地把娃娃丢在一边,倒是把那条米绿色的小蛇拿起来。这条蛇短短的,卷卷的,也很胖,但胖得煞是可爱。

“迷信。”苏煜哼了一声,却比划比划,找来个钥匙扣,把小蛇挂在自己车钥匙上:这样应该能给她镇住?

做完这些,他才看向下一条备忘录。

等看清内容,苏煜唇线抿紧。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腕。

见鬼的皮肤美容。

他哼了一声,熄灭屏幕。

程覃建议他做医美祛疤,师祖建议他参加医院跟电视台合作的一档医疗纪录片录制,没一个靠谱的。

前者祛不干净,后者,他不喜欢。

纪录片也有剧本,他脾气直,不会在镜头前表演,即使没有剧本,他也不喜欢走到哪儿都有个镜头跟着他,不喜欢被曝光于人前。

再说,凭什么有人怀疑,他就得自证?

爱让他做手术不做!不做是他们的损失!

苏煜站起身,烦躁走了两圈,出房门把趴窝里睡着的元宝抱着蹂躏了一通,到底平静下来,洗了澡,皱眉躺下,盯着天花。

【打出名气,这道疤不再是你的阻碍,反而是你的名片,就像爱因斯坦的八字胡。】

陆回舟的留言又浮现在他脑海。

什么破比喻……

苏煜想着,翻来覆去,覆去翻来。

第二天起来苏煜身体有些发沉。

洗漱完,喝了冯姨煮的粥,他才精神起来,做了两套陆回舟教他的那个操,遛完元宝,踩着点去了医院。

在办公室露了个面,苏煜一看别人投过来的眼神,就知道陈默手术换人的事他们都知道了。

他很不爽,不想待在这儿被同情安慰,很快就去了手术室。

换衣服时他打开柜门,看了眼柜子上四四方方一片灰白,不觉出神。那是他抠走师祖照片后留下的印子。想起从前把师祖当个纸片人偶像的日子,苏煜恍如隔世。

“咳!”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苏煜转过头,看见出声的是周从云,他旁边站着邱江河,脸色阴沉。

“哥,时间快到了。”

苏煜不以为意,换好衣服,不急不慌踏进手术室。

急有啥用,就一个破一助。

可是迈进去他发现主刀的位置空着,邱江河站在一助的位置上,双目阴沉,如一只鹰隼盯着他:“慢吞吞磨蹭什么!”

*

“家属不是要求你——您主刀?”走向手术台,苏煜皱了下眉。

“谁说不是我主刀。”邱江河冷漠说着,下了第一支Trocar,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周从云和麻醉、护士等人看看他,又看看苏煜,回过味儿来,对视一眼,有志一同当哑巴。

苏煜这个“一助”,定神看了邱江河一眼,懒散的眼神迅速变化,变得果决而理性,越过邱江河,走向操作台。

控制器械,打开腹膜,推开结肠,苏煜专注而沉稳地,一步步游离、阻断,暴露出肿瘤。

嘶……“这家伙,黏连得有点儿紧啊。”看清术野,周从云倒吸了口气。

肿瘤大小和位置倒都还好,可它跟血管黏连得太紧太密了!

“转开放?”周从云问。

苏煜思考了短短一瞬:“不用。”

趁换器械的工夫,他伸展了下手,目光灼灼,盯着黏连处,开始动作。

在他控制下,小号分离钳极细的头部探进血管和肿瘤包膜之间,如有灵性,有条不紊,将鼓胀的肿瘤从纤细的血管下游离出来,整个过程像拆弹一样刺激,偏偏又有点说不出的美感。

准确说,是稳,是掌控感——在一名外科医生眼里,这就是“美”。

吃什么药了,出车祸回来反倒更碾压人了,呜。

周从云又羡又酸看向苏煜,苏煜却一秒没耽误,换了剪刀,开始剪除肿瘤。

肾蒂阻断时间越短越好,他动作精密而迅捷,直剪弯剪交替行走在血、脏器、脂肪和筋膜的世界中,既慎重,也蛮勇。

手术只用两小时不到就完成了,邱江河除了开始伸了下手,后来再没动弹。

苏煜跑完全程,放置好引流管,取出标本,看向他。

眼睛亮亮的,带着点傲气。

谁说他不行?

在儿童医院那台手术还不明显,这一回,他却明显感觉到:他进步了。

这是他该得的,借住师祖身体时,他可没吃闲饭。

每天从早到晚不间断手术,师祖双手超绝的感知、稳定和灵敏在影响着他,他也在不停思索和复盘,一点点摸清、领会那种身体本能,把它糅合进自己的技术体系里。

那是一种灌顶式的“教学”。

但那也不是谁都能学到,还得是他苏煜!

邱江河冷冷看他一眼,语气阴沉,直欲浇灭任何小火苗:“只是台小手术,你体力是不是太差?”

他看了眼苏煜靠着手术台的腿。

“邱主任小看人了,我再来五台也没问题。”苏煜站直身体,眼里火苗更盛。

“不用五台,三台也行。周从云,”邱江河冷冷吩咐,“既然他主动要求,我的两台都排给他。”

他走向门口,临出门,冷冷回过头来,“收拾好,过来阅片。”

“马上来,多谢您。”苏煜懒散咧嘴,混不吝的模样。

可邱江河一走,他立马“扑通”坐在凳子上,闭上眼休息。

“哥,你行不行?”

“苏医生,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巡回护士也犹疑着开口——她看苏煜手术服已经湿透了,脸也白得不正常。

“我挺好,多谢关心。”苏煜睁开眼,看着确实挺精神,“周从云,哪两台手术,说说情况。”

“一台输尿管癌根治,但是患者做过肾移植,移植肾占手术空间,下段输尿管处理难度会比较大。另外一台是重复肾肾盂成形……”

在明康泌尿,如果不论学术科研,单论手术技术,邱江河其实比石峥嵘这个科主任更胜一筹。

能找上他的手术,自然都是高难度的。

不过,苏煜并未发憷,反而双眼放光。

他听完周从云的话,也休息够了,稳稳站起来,走向下一间手术室。

*

“我很好,我没事,你作业写完了吗就来叨叨我?”晚上九点,苏煜躺床上,努力想把顾子尧赶出他房间。

但顾子尧拿着额温枪,不管他抗议,又“嘀嘀”了一次。

“38.7,一点儿都没降!”小孩儿皱着眉,把额温枪举给他看。

元宝站在他旁边,教训苏煜似的,跟着“汪”了一声。

苏煜不耐烦:“我吃药才二十分钟,急个——”最后一个字儿,他及时收住在嘴巴里——房内多出道虚影。

“一会儿就降了。”苏煜推开小孩儿的手,把床头的杯子塞给他,“倒杯水,谢谢。”

顾子尧被他支使了出去,元宝却没有,对着陆回舟的影子叫了两声。

“元宝。”苏煜嗓子有点儿哑,“别吵。”

元宝给他面子,真不吵了,但是也不肯挪窝,就在床尾趴下来。

“生病了?”陆回舟站在床边,俯视着他,蹙眉开口。

“感冒。”苏煜说。

他枕着两个枕头,身上胡乱压了条被子,上半身大半露在外面,只穿了件单薄的开襟睡衣,领口还松松垮垮,露出一片锁骨。不知是在被子里捂得还是发烧所致,肌肤苍白里透着股极淡的红晕。

“被子横了,竖过来盖好。”陆回舟沉声说。

“强迫症这也不能忍?”苏煜看他一眼,把被子胡乱往上拽了一把。

“醉得不轻,话还记得?”陆回舟反问。

“该记得的自然记得。”苏煜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但嘴绝不服输。

陆回舟不跟他争长短,走近床头,让他张嘴:“什么症状,喉咙我看看。”

苏煜坚决不张嘴:顾子尧刚端了水杯走进来,他张嘴给“空气”看,怕不把小孩儿吓死。

等把顾子尧哄走,苏煜也没老实张嘴给陆回舟看,只说自己已经吃了药。

“就是上呼吸道感染,我有数,睡一觉就好了。”他说着,询问陆回舟,“梁乐检查结果出来了吗?明天能不能手术?”

穿回来前苏煜刚安排梁乐做术前检查,他最惦记的就是这件事。

“白细胞偏高,还要等等。”陆回舟答。

“臭小子,到处乱跑,指不定在哪儿感染了……”苏煜蹙起眉头,思索起来。

“给他用药了,不用担心,你气色不比他好。”陆回舟说,“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今天有没有去医院?”

“当然去了。”苏煜疲倦的眼睛亮了亮,“陈墨的手术是我做的。”

“嗯。”

“邱江河让我做的,名义上还是他主刀。”苏煜说着,察觉到不对,“您好像并不意外?”

“我了解一点邱江河。”陆回舟答,“他性格执拗,看重甚至是痴迷手术,对你同类相惜,给你这个机会,并不奇怪。”

谁跟他同类相吸……苏煜撇撇嘴:“您也教过他?”

苏煜有些奇怪,他知道邱江河并不是明康系。

“不算,只是培训中见过面。”陆回舟解释。

那还是教过。苏煜明白了,闭上眼睛。发烧让他浑身疼,也很累,没精力思考那么多。

“他愿意替你担责,回头道个谢。”陆回舟一边观察苏煜呼吸气色,一边说。

主刀医生要为手术后果负主责,换成石峥嵘为苏煜兜底没什么奇怪,邱江河能这样,当得起苏煜一谢。

苏煜紧抿了下唇:“是要谢,谢他把三台手术砸给我。”

什么意思?陆回舟眉心蹙了下:“你今天做了三台?”

“不止,还有一台急诊。”苏煜睁开眼,萎靡中有一丝得意,“他以为能难住我?做梦。”

“你不舒服,不该逞强。”陆回舟声音严肃。

“我没逞强,我好得很。”苏煜是有些难受,但还没到撑不下去的程度,他自己有数,“他就是想试我,我知道,让他试。我受外头人质疑就够了,如果科里的人也不信我,这医生我不如不干。”

“来日方长,你想证明自己,不在这一时。”陆回舟声音低沉。

“不在这一时在哪一时?我就这脾气,一时也不能忍。”苏煜硬梆梆顶回去,还要说什么,元宝先“汪汪”冲着陆回舟的方向叫起来。

“没你的事儿。”苏煜嘴角抽了抽,“一大把岁数了,没一点儿眼力见。”

……陆回舟莫名被刺了下。

“哥,怎么了?”顾子尧听到元宝叫,又跑进来,“你不舒服吗?”

“舒服。”苏煜没好气,“我好得很,写你的作业去。”

“不行,妈说我得看好你,今天的作业可以不交。”顾子尧义正词严。

不等苏煜说话,他转头跑出房间,很快又“噔噔噔”跑回来,手里抱着他的枕头和被子:“哥,今晚我跟你睡!”

“……用不着。”苏煜头大。

“用得着,上回你就睡晕过去了都不知道。”

“怎么回事?”陆回舟皱眉。

苏煜不好直接回答他,看向已经不由分说开始铺床的顾子尧:“别胡说,我就是睡死了点儿。”

“我不管,妈让我看着你,我敢不看?”顾子尧爬上床,撕开一张卡通退热贴,不顾苏煜反对,贴到苏煜脑门上。

然后他变戏法似的从枕头里掏出个平板,“哥,我有剧场版奥特曼,你看不看?”

“不看。”苏煜脸黑了黑,飞快瞟陆回舟一眼,“我不是那么幼稚的人。”

“是《最终圣战》,上回你让我找的。”顾子尧嘟囔一声,关了视频平台,“那打盘游戏?我带你。”

“我不用你带……”苏煜看顾子尧的眼神已经有些危险。

可惜顾子尧毫无所觉,手指娴熟地在平板上划拉:“我不带你号早没了。”

他那是玩得少,不了解规则!苏煜伸手抽走顾子尧的平板:“玩什么,睡觉!再玩平板给你没收!”

他说着,掀了被子,从床上坐起来。

“哥你干嘛去?”顾子尧愣愣问。

“上厕所!”

“穿鞋。”

“哥你穿鞋!”

——陆回舟和顾子尧同时出声。

苏煜咬咬牙,掉头回来,又把拖鞋套上。

*

“你睡你的,不用管我。”陆回舟跟着苏煜从房间走出来。

他知道苏煜不是真的要上厕所,只是卧室有顾子尧在,他们不方便交谈。

“我还有话要问您。还有,”怕顾子尧听见他说话,苏煜靠近陆回舟耳朵,声音很低,“我真想上厕所……”

他离得太近,发烫的气息喷吐在陆回舟耳畔,陆回舟一时没有动作。

“师祖?”苏煜往后退开一步,奇怪看他,“您留这儿是想看我上?”

陆回舟镇静看他一眼,迈开长腿,大步走出洗手间。

苏煜笑了下,直男真不经逗。

元宝趴在洗手间外,陆回舟出来明明没有任何动静,它却耸耸鼻子,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眼后它又趴回去,用嘴巴和爪子专心玩着它的新玩具。

——那个穿白大褂的“苏煜”娃娃。

陆回舟定定看了娃娃好几眼,直到元宝像察觉什么,把新玩具戒备地搂在爪下,朝他低吠一声。

“怎么把玩偶给元宝玩?”重新被苏煜叫进洗手间,陆回舟忍不住问。

“不给它给谁,您啊?”苏煜随口说。

陆回舟负在身后的手握了下,神色平静:“是别人一片心意。”

“见面就是训我……”苏煜嘟囔一声,“我不是故意的,元宝占了,我总不能狗嘴夺食。”

他说着,转了话题:“游乐场您怎么没去?”

“什么游乐场?”陆回舟问。

“飞览天下。票我放桌上了,回来看它还在。”

确实有这么张票,陆回舟记得。“我以为是你的东西没有收好。”

行吧,怪他。那天早上互换前苏煜才匆匆忙忙想起这事,没来得及写留言。

“票是给我的?”陆回舟问。

“嗯,我跟顾子尧去了,值得一玩,想让您体验体验。给您换成后天的?”

“谢谢,不用。”陆回舟拒绝。怎么想,游乐场也不是他会去的地方。

“是孝敬您的,我们21世纪的新玩意儿,4D拟真环境——”苏煜说着,看了眼陆回舟始终淡淡的脸色,忽然停下,“不过您不感兴趣就算了。”

他撇开头,沉默洗手。

陆回舟察觉他有些情绪,蹙了下眉。为什么?因为他不去游乐场?

他想了一瞬,又很快压下。他和苏煜本来也只是师生关系,他不必,也不该想这么多。

陆回舟抬眼,看着苏煜背影问:“刚才顾子尧说你晕过去是怎么回事?”

“没晕,他说的是上次白天我穿过去。”

“说起来,”苏煜回头看陆回舟,“那次我过去,还有上回我们手术时互相能看见,又是怎么回事?”

“下雨?”

“下雨。”

苏煜和陆回舟同时开口。

洗手间突然安静,苏煜看着陆回舟勾起唇:“咱俩这默契……真可惜师祖是个直男。”

陆回舟静了一瞬,错开他视线:“有什么话要说?”

“啊?”

“刚才你说有话要问。”

“哦,田玉林怎么样了?”苏煜问,“我回来之前,医院都在传他给什么保健品站台,结果那保健品被曝光出了问题,有记者跑来采访他。”

这大好八卦苏煜在98年才听了一半,很是惦记。

“我不了解。”陆回舟平淡答。

“不了解?”苏煜顿了顿,看向他,“可您也不惊讶。”

“记者、采访,”苏煜忽然脑子一痒,“师祖,这事儿该不是您干的吧?”

陆回舟没回应,看一眼苏煜靠着洗手台打寒颤的身体:“说完了就回去,盖好被子发汗。”

回避话题,看来这事儿真跟师祖有关系。

苏煜发自内心笑了下:甚好,睚眦必报,他喜欢。

就可惜是个——苏煜想着,忽然看了陆回舟一眼。

“怎么?”陆回舟迎上他视线,平静坦荡问。

“没怎么。”苏煜低下头擦手,擦完转过头来,准备说什么,身体却晃了晃。

“头晕?”陆回舟反应极快,立即向苏煜扶来,但他接触不到实体,手掌托住苏煜肋下,却用不出力。

好在苏煜自己站稳了,只是手扶着墙,头低垂着,抵在陆回舟肩上。

陆回舟暂时没有注意他们的姿势有何不妥,他的注意力都放在苏煜身上:“感觉哪里不对?有没有吃错什么东西?”

他询问苏煜,语速略快,但未失镇定。

苏煜没回答,他没哪里不对,就是因为发烧头重脚轻,又抬头抬猛了。

陆回舟问的问题他也没怎么听,他耳朵贴在陆回舟身上,全在听……陆回舟的心跳。

要是不直的话,这姿势多少会有点儿心跳加速吧?

嗯,比如他的就有点儿快。突突的,怪难受。

但是师祖,但是师祖——苏煜眨眨眼,师祖……没有心跳。

对了,师祖现在就是个影子……

影子忽然后撤,声音冷静:“放手,你在摸什么?”

第32章 第 32 章 枕头

“没摸什么, 就,发现咱们这状态的时候原来没有心跳。”

苏煜镇定收回手。

真汉子从不尴尬。

陆回舟没再说什么:“还晕不晕?是不是低血糖?”

“不是,就发烧, 没别的。”苏煜一边说,一边打量陆回舟。

从他老人家的反应, 苏煜看不出一点儿直弯。要是直的, 反应不该这么平静, 应该会躲闪厌恶?可要是弯的,反应……也不该这么平静?

不过, 是直是弯,跟他又有什么关系?那可是他师祖,开开玩笑也就罢了,他总不能真冒犯师祖……吧?

苏煜脑子有些懵, 像是突然清醒了, 又像是更加迷糊。

他伸手摸向脑门:不行,CPU太烫,算力不足, 不适合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

“回床上睡。”看他懵懵呆呆的样子,陆回舟出声。

“我还有事。”苏煜回过神来,暂放下纠结,提起他的正事, “下周三您那边有场地下摇滚,我想去听。”

“什么地下摇滚?”

“唐朝乐队的,我偶像!”苏煜说, 脸上带着发烧未退的红晕,细看也像兴奋。

陆回舟看他一眼:“你有多少偶像?”

“一个您,一个他们。”苏煜答。答完他怪怪看陆回舟一眼, “师祖吃醋?”

陆回舟没理他,错开他视线,镇静计算:“周三,我们不互换。”

“所以得您亲自到场。”

苏煜自然也算过了,他们每次互换两天、又换回两天,周三正好是换回后那天,他能像师祖现在这样,以影子的状态出现在98年——但只能出现在师祖身边。

“到时我过去十五分钟,能听两三首歌了。”苏煜生不逢时,他长大时内地摇滚黄金时期已过,他喜欢的乐队人都凑不齐了,所以从没那个福气听现场,能听两三首他也是满足的。

“可以吗,师祖?”他一反平常的犟脾气,特别讨好地问,“您要嫌吵,在外面站着就行。”

“当然,您要实在有事,不去也行。”苏煜半垂下眼帘补充,刚才中气还算足的声音,转眼有气无力。

“可以。”陆回舟不由答。

“订票电话是67583543,明天截止!”苏煜立即支棱起来,报出一串号码,虚弱的声音转眼又中气十足。

“……回去躺好。”陆回舟静静说。

“趴好都行。”苏煜嬉笑,却没有老实回房,“杨大爷的手术做了吗?”

“做了,盆底肌用了你的方法重建,即时控尿情况的确有改善。”陆回舟知道他关心什么,简要解释,解释完看他一眼,“研究成果不错。”

那当然,苏煜骄傲笑了下:“好歹是您的嫡传。”

他们说的是苏煜前两年的一个重要课题成果。前列腺癌根治手术后很容易尿失禁,以往的术式中远期尿控效果可以,但近期尿控不理想,苏煜改进的盆底重建技术,把即刻尿控率从30%足足提升到60%。

而且他还破解了膀胱前列腺肌的尿动力学机制,单凭这个,已够他在国内国际泌尿外学术圈子稳稳占据一席。

不过,咳,比起师祖还有差距。苏煜冷静了些,努力沉稳:“谢芝桃呢?”

“手术排在周二。”陆回舟说着,看他一眼,“下午她弟弟的未婚妻来闹了一场。”

“闹什么?”苏煜一副不解的模样。

“逼谢芝桃母亲把一万块彩礼钱拿出来,否则就要跟谢春龙分手。”

“是吗?”苏煜眼珠转了转,“然后呢?”

“你知道然后。”陆回舟目不错神看着他。

“我怎么会知道?”苏煜一脸无辜。

“她从谢母那里要来钱,转手给谢芝桃交了手术费。”

苏煜压制不住,嘴角往起勾了下。这姑娘能处。他只是给谢春龙出了个主意,但能实施成功,全靠人姑娘操作。

不知道谢芝桃她妈什么表情……苏煜想着,抬眼发现陆回舟正看着他,脸色顿时庄重:“挺好,人间自有真情在。”

陆回舟见他靠在洗手台上、身体摇晃,没有多说:“穿太少了,回去睡觉。”

药劲儿上来,苏煜确实困了,眼皮越来越重。

这次他没瞎坚持。

陆回舟看着他走进房间,没跟进去,在门外守了一会儿,身影闪动,回到1998年,他自己的书房。

他先把苏煜说的那一串号码写在纸上,想了想,又拨出一个电话:“打扰了,冯叔,我是陆回舟。”

他说着,等听筒那边回应后,恭敬有礼道:“有个朋友过敏,体质较弱,最近能否登门向老爷子请教?”

*

窗外夜色渐渐深浓,城市的灯如海上的孤舟,一叶一叶熄灭。陆回舟的灯始终亮着,电话早已挂断,他在灯下翻看着一本厚重的不知什么专著,边看边记下一行行笔记。

夜色浓了又淡,淡了又浓。

转眼已是周一清晨。

陆回舟备好了早餐,但没有吃——他已经侧面了解,不管自己吃没吃,苏煜过来都要再吃一餐。

为了自己的胃考虑,陆回舟只能不吃。

他坐在餐桌前,试过粥碗还是热的,最后检查了一遍碗下留言条,确认并无遗漏。

他看向腕上手表。秒针在逐步逼近12,随后,越过12。

“嘀嗒”,“嘀嗒”,除了静静的机械声,什么都没发生。

*

“陆医生。”晚上,病房和办公区安静下来,谢芝桃病号服外套了件干净外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捧着书和一叠画稿,敲响陆回舟房门,“您现在有时间吗?”

陆回舟看了眼她手里的东西,请她进来。

“陆医生,我按您的意思,先画了几幅草稿出来。”

她说着,摊开几张画纸,最上面一张是关于泌尿系统结石的,四格小画,将几种不同类型的结石,用不同颜色、形态,或粗糙或致密的质感,生动表现出来。

“画得不错。”陆回舟中肯说。

“全靠您启发。”谢芝桃把压在最底下的一张纸抽出来,脸微红,“和您给出的参考比,还有差距。”

那张纸上画的也是结石,没有上色,形态比谢芝桃的作品更潦草和夸张,每种结石带着不同的表情,或憨厚或奸猾,和它们的质地甚至治疗难易一一对应。

“你画得简单明了,更适合科普给大众。”陆回舟说着,把那张潦草的画抽出来,压到自己笔记本下。

随后他应谢芝桃请求,把其他画稿审查了一遍,从专业角度给了几个修改意见,把画纸还给她。

“我会尽快再出一稿。”谢芝桃握着画纸,有些局促地站起来。

“不急,以身体为重。你明天手术,虽然是微创,也要注意体位,多休息。”

“好。”谢芝桃听着他关心,心跳忽然有些快,也想关怀他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最终她只是拂了下鬓边垂落的一缕额发,指了指刚才放在他桌上的专业书,“陆医生,这本书,我可以再借几天吗?”

“可以。”他寒泉一样的声音响起,把书递给她。

谢芝桃低头接过,站起来,鞠了一躬:“陆医生,谢谢您。”

陆回舟看他一眼:“不用谢我。”

*

“可以上课了吗?”谢芝桃刚走,梁乐又敲门进来,直接问。

陆回舟看了他和他的吉他一眼,“药都吃了?”

“吃了。”梁乐没好气,“你说了你信我的。”

陆回舟住了口,提起笔来写病历:“今天事情忙,教不了你。”

梁乐脸色垮了下:“那明天呢?”

陆回舟笔尖停顿了下:“明天,看情况。”

今天是他们本该互换的日子,没换也许是偶发意外,也有可能,跟开始时一样突然,这场交换就此终止。不确定之前,陆回舟不便给梁乐答复。

明天也要看情况?本来就隔两天才教他了!梁乐以为哪里惹了他不满意,伸出胳膊,把手背上的针眼露给他看:“我真吃药了,针也都打了!”

“我这两天确实忙。”陆回舟解释。

是不闲。梁乐看了眼他桌上厚厚的病历和文件,咬了咬唇,站起来。

“可以在这里练。”看他把吉他重新背到背上,陆回舟又开口。

梁乐看他一眼,又重新坐下来。

有些尖锐、带着穿透力的吉他声响起,锋利明快,不容人忽视。

书写病历的陆回舟不知何时慢下笔尖,看着梁乐。

少年眼神专注倔强,不知哪里,有一些苏煜的影子……

*

“陆医生,您在吗?”

半小时后,陆回舟让梁乐回病房休息,但很快梁乐的父亲梁洪山又来了他办公室。

“陆医生,陆主任,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您好,您看,又耽误您这么半天。”梁洪山走进屋,微微塌下腰,朝着陆回舟讨好地笑。

“没关系,有什么事?”陆回舟见家属多了,为图效率,从来开门见山。

“也没什么。”梁洪山回头望一眼关好的门,快速把一只红包塞到陆回舟那一摞书中间,“陆医生,小小谢意,请您——”

“收回去,不需要这些。”陆回舟平静道。

“陆医生,学费。”梁洪山有些尴尬和紧张。

也是走南闯北做生意的,按说不至于,但不知怎么,梁洪山在这位陆主任面前就有些拘束,总捉摸不透他的脾气,刚觉得他直来直往真性情,他很快又冷静沉稳让人轻率不起。

“不收回去,只能请您转院。”陆回舟声音平淡而坚决。

“这——”梁洪山犹豫一瞬,终于还把红包收回口袋,“陆医生,让您见笑了,我不在的时候您帮了孩子那么多,不做点什么,我实在惭愧。”

“不用做什么,照顾好梁乐、监督他预防感染,早日达到手术条件就好。”

“是,是,我一定好好监督。”梁洪山满口保证。

“你要供肾,也需要调理,这段时间生意上的事能放还是暂放。”陆回舟又说。

“陆主任,这您放心,我药都按时吃了,一顿没落,烟酒也绝对没沾。至于生意——”

梁洪山声音压低了些:“陆医生,我前几天不是忙生意的事,是……梁乐他亲姥姥走了,我回去送老人一程。”

“这事我不敢让梁乐知道,他妈走后,他就跟姥姥最亲,所以没说实话,陆医生,还麻烦您给保个密。”

本来想保密到底的,但梁洪山不敢让人家大夫误会,怕万一手术不给尽心。

“我知道了。”陆回舟点头。

“那,我先不打扰您了,陆主任,您忙。”梁洪山站起来。

“等一等。”陆回舟却叫住他,“梁乐之前藏过药不吃,这件事您知道?”

“知道,训过了!”梁洪山尴尬说。

“他为什么藏药,有没有告诉你?”

“没有,还能为啥,不是嫌苦,就是怕激素吃多了长胖、长痘,这孩子……”梁洪山面上无光。

“都不是。”陆回舟平静看向他,“他藏药,是怕你不回医院,没人交费,藏下一半药,好多吃一阵。”

“……这傻孩子。”梁洪山嘴唇微张,半晌反应不过来。

“另外,那次爬窗,他是想打电话告诉您,如果反悔捐肾给他,可以不捐。”陆回舟平铺直叙。

“我怎么可能反悔?”梁洪山脸色又红又白,“这孩子,真是,脑子一天天不知道想什么东西!”

“我是他亲爹啊,我怎么会不管他?陆医生您应该知道,我心是粗了点,可不是那种人!”

“我知道。”陆回舟很平静。

梁洪山松了口气:他可冤死了。

“但是梁乐不知道。”陆回舟看向他,“恕我多嘴,梁先生,他知道的话,就不会生病一个人扛着,拖到昏迷才来医院。”

“这……”梁洪山嘴唇嗫嚅,神色挫败,“这孩子犟,青春期,您也知道的,老觉得谁都欠他的,都对他不起……”

他惯性说着,心里却乱得很。

没短过吃、没短过用,那孩子需要肾,他也二话不说就给。

这不能算“不管”孩子吧?梁洪山反问着自己,底气却很不足。

其实梁乐小时候他们爷俩关系挺好,从他二婚,梁乐就开始死犟。梁洪山觉得自己一个大老爷们还能跟孩子服软、让个孩子给治住不成?所以就跟他较着劲,一直较了这么多年。

细想想,这些年,他爱自己的权威、自己的面子,也爱跑南走北做生意,陶醉于辛苦养家的“不容易”,好像还,真没“爱”过孩子。

可是,他看着跟梁乐不亲,其实那臭小子从来都是牵着他的那根绳,出门在外,看见跟他同龄的小孩儿,他总移不开眼。

梁乐刚出生时的小手小脚、头一回喊他那声爸爸、骑他脖子上咯咯笑的模样,此时齐齐都浮现在梁洪山脑海。还有,乐乐他妈,临终那样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托付他……

梁洪山双手紧紧拧在一起:“谢谢您,陆医生,您不说我还不知道。”

“您说,他藏药那会儿,在想啥呢?”他像是问,又像自言自语。

他忽然偏头擦了把眼睛。他不敢想,小时候骑他脖子上咯咯笑的臭小子,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藏起那一半的药。

陆回舟没回答他的话,而是看了眼腕表:“梁先生,我还有工作要忙。”

这是谢客的意思。梁洪山忙站起来:“陆医生,乐乐的事,真谢谢您。”

“不必谢我。”陆回舟又一次说,神色有些复杂。

梁洪山刚出去,又有人敲门进来,是石峥嵘。

陆回舟不自觉蹙了下眉:“你又有什么事?”

嗯?石峥嵘怔了下:“老师,我上周交您审定的论文,您看了吗?”

“看了。”陆回舟默默吸口气,平静下来,转身找出他的论文,正准备跟他讲什么,却见他正盯着桌面上的那张四格草图看。

“老师,这是谁画的?真形象。”

你弟子画的。

也有可能,是你弟子留在这里的最后痕迹。

陆回舟眸色微沉,收起画纸,拉开抽屉。拉开一瞬他顿住动作,石峥嵘也像定格一样,惊讶呆住:

抽屉里花花绿绿,琳琅满目,放着虾条、干脆面、cc乐、酸梅粉……一堆零食,一般人估计认都认不全。

石峥嵘瞳孔微震,看向老师:“老师,这是——”

陆回舟神色镇定:“帮邻居小孩儿带的。”

哦。问题是给人家带怎么还开了包,您先尝尝?

石峥嵘也不敢问,但有句话他不得不提醒:“老师,给孩子带的还是赶紧拿走吧,放办公室容易招老鼠。”

“知道了。”陆回舟带着淡淡压迫看他一眼,合好抽屉,打开那篇论文。

“咳。”石峥嵘正色,集中精力准备听他讲解,却见老师像听到什么声音似的,忽然抬起头来。

石峥嵘莫名其妙,跟着他抬头,顺他视线看了一眼:明明什么也没有。

而陆回舟已经收回视线,给石峥嵘讲起修改事项。

他讲得很快,石峥嵘不得不调用全部脑力。

不出三分钟,陆回舟把论文交给他:“回去改吧。”

“是。”石峥嵘大脑还没处理完信息,低头边看论文边消化。

“你还有事?”陆回舟问。

石峥嵘抬头,罕见地从老师眼里捕捉到一丝……着急?

应该是看错了,老师声音明明很冷静。

石峥嵘安下心:“老师,这里我还不太明白,结扎淋巴管为什么要尽量靠近大血管游离——”

“我明天再跟你讲。”

啊?

“我手上有件急事要处理。”

“哦,好,那老师您忙。”石峥嵘连忙走出他办公室,替他合好门。

隐隐约约,门内传来老师的说话声:“感冒怎么样?还发烧?”

“早上怎么没过来?”

是打电话吗?对面是谁?这就是那件“急事”?

老师的声音,和平常不大一样……

*

“我大伯生病了。”苏煜坐在陆回舟办公室的沙发上,解释了句。

虽然只是团影子,他浑身上下还是透着疲惫,靠在沙发上,呆呆出神。

“什么病?”陆回舟蹙眉。

“脑梗,昨天夜里发作的,已经做了溶栓。”

“人醒了吗?”

“醒了,就是有些糊涂。”苏煜搓了把脸,清醒了些,“我一直在忙,中午才想起来我们没互换。可能是因为我夜里没睡觉?”

“多久没睡?药吃了?”陆回舟微微蹙眉。

苏煜也不知道自己多久没睡了,从接到保姆的电话起他一直在连轴转,堂哥堂嫂自然也在,但医院里的事总归他更熟,联络医生、沟通病情、办手续、转病房……即使没有这些杂事,他也没心思睡。

兵荒马乱的,药自然也没注意吃。

“我已经没事了,就是犯困。”苏煜说着,脑袋往下垂了垂。

大伯醒了,他松了口气,见到师祖,又松了第二口。

精神松懈,困意就上涌。

但沙发怎么是睡觉的地方,陆回舟叫醒他,让他去值班室床上睡。

苏煜不肯:“我马上还要回去。”

他不放心大伯。

“还没到时间。”陆回舟拉他站起来,打开门,带他进了对面的值班室。

这间值班室是陆回舟专用,一张单人床简洁干净,让人……很是想躺。

“那我睡一会儿。”苏煜说着,往床上一躺,但躺下那一瞬间,他整个人突然消失不见。

“苏煜?”陆回舟眉头紧蹙。

“怎么了?”苏煜困倦的声音传来。

陆回舟顿了下,看向床铺:“你在哪儿?”

“我就在这儿啊。”苏煜莫名其妙。

“你不在。”陆回舟镇定说,“我看不见你。”

“我明明就……”苏煜说着,声音小下来——他发现了不对劲儿:他想坐起来,却根本动不了。

身体软软的,蓬蓬的,很奇怪。

“你别提我!”他忽然出声。

陆回舟顿了顿,看向手里的枕头。

他把提起的枕头又放回床上,声音冷静:“你在这里?”

“我在哪里?”苏煜懵懵的,“你别捏我啊。”

陆回舟缓缓松手,收回五根修长的手指:“我捏的是枕头。”

枕头?

苏煜恍然大悟:“和做梦时一样!”

“什么做梦时?”

“就是我们还没开始互换的时候。”苏煜解释,“那时我以为我是做梦梦见您。”

“那时候我总是被吸进您那只猫里,有一回您还浇我一身凉茶。”

“那时不知道你是活人。”陆回舟解释。

他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浇灭那道“幻听”。

“算了……”苏煜声音困顿,没精力计较那些,“冷,能不能给我盖床被子?”

陆回舟静默半晌:“你是个枕头。”

第33章 第 33 章 干爸爸

“枕头不能怕冷吗?”苏煜感觉浑身凉沁沁的, “您这宿舍肯定是阴面,我受潮了……”他嘟囔着,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苏煜?”陆回舟又叫他, 听他哼了一声,知道他还在, 静立一瞬, 到底展开被子, 替他盖上。

走廊脚步来往,有人在敲他办公室的门, 陆回舟起身准备离开,又走回来,不放心地把被子往下扯了扯:

不知道口鼻在哪儿,别闷死……

十分钟后, 陆回舟回到值班室, 捏了两下,把“枕头”叫醒:“醒醒,时间快到了。”

“什么时间?”苏煜迷迷糊糊问。

“你回去的时间。”按规律, 影子状态的他们,每次进入对方世界,只能待15分钟。

“回去记得吃药,不要小病拖成大病。大伯的事不要心急, 人能醒就好。”

“知道。”苏煜顺口应着,脑子其实还含混。

他还在枕头里,猫好歹有眼睛, 还能往外看,枕头里却是一片混沌,一时之间, 全世界仿佛只剩他一个。

“师祖?”苏煜忽然出声。

“怎么?”

没怎么。苏煜踏实了点儿,又有点儿焦虑:“师祖,我们是不是以后不能见面了?”

陆回舟皱了下眉。

“我刚来时,就是被关在你那只猫里,现在被关在枕头里,是不是说明我要走了?”

房间很安静,过了大约一个呼吸,苏煜听见陆回舟平静回应:“那也只是各归其位。”

……到底是人机,压根不会伤春悲秋。

苏煜独自消解了下憋闷,郑重开口:“师祖,您不要批我老师的假,自己也不要出差,好好活到2025年,我好孝敬您。”

“不缺你孝敬,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就行。”又过了半晌,陆回舟沉静的声音传来。

“手的问题,如果祛疤不可行,建议还是录节目给自己宣传一下,你可能不在意甚至不喜欢名声,但有名声,能一劳永逸,避免再受质疑。”

“对待病人和家属,不要介入太多,保持冷静立场,给病人客观的评估和治疗,对你对病人都好。”陆回舟严肃说。

“我没有介入太多。”苏煜低哼,“您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是担心我感情用事,影响专业判断?”

“我担心你一腔热血,行事冲动,不懂自保。”时间有限,陆回舟听出苏煜不高兴,还是直接利落,“谢芝桃的事,你给她弟弟出主意骗她母亲的钱,很可能给自己惹上麻烦。”

“她妈妈又找事了?”苏煜愣了一下。

“没有。只是举例。”陆回舟说。

原来只是举例。苏煜懒散哼了一声:“说不定是最后一次见面,您除了教训我和贷款教训我,就没别的打算?”

“什么打算?”

“比如,咳,”苏煜清清嗓子,“来个爱的抱抱?”

陆回舟看了他——准确说,看了盖着被子的枕头一眼,安静半天,憋出一句四平八稳的话:“如果是最后一次见面,祝你今后一切顺利。”

很好。这很陆回舟。

苏煜“索爱”不成,很是羞恼:“师祖你不反思一下吗,你这么冷漠,又这么爱说教,难怪大家都远着你,科里的人聚餐都不叫你。”

陆回舟半晌不语。

“咳,我说话有点直……”苏煜怪别扭,声音压低了些,就在这时,他身体忽然一轻——他又能动弹了,也能看见了,淡白色的虚影,重新浮现在半空。

“师祖。”他看向陆回舟,陆回舟也看向他,双眼深邃平静,和初见时一模一样。

——不露声色,看起来没有任何情绪和喜怒。

苏煜本来是想道歉,心里却忽然一闷:“师祖,互不互换、有我没我,对您是不是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他说罢,等不及陆回舟作答,身体明暗闪烁,彻底消失在98年的时空。

*

“陆医生回来了?”接近十点,陆回舟回到家,遇到邻居柳教授。

陆回舟随口应答:“您还没休息?”

“老同学聚会,小酌了两杯,睡不着,散一散。”柳教授是沪市人,讲话带点口音,近视,但不戴眼睛,喜眯起半只眼睛看人,“陆医生有心事啊?”

“没有。”陆回舟接了一句,低头看向脚下,柳教授家的小黑狗正绕着他的腿打转,抬起两只短脚来,要他跟它玩耍。

“一定有。阿拉隔老远看见侬走来,双眼郁郁沉沉,也不晓得看路,必是有心事。”柳教授说。

“没什么心事,在想医院的事。”陆回舟绕开小狗,摸钥匙来开门。

“医院的事?不像,那些事再难难不到侬眼睛里去,”柳教授眯着眼睛望定他,“陆医生,怕不是谈恋爱了吧?”

“您玩笑了,”陆回舟攥了下钥匙,“没有的事。”

“可以有嘛,阿叔是过来人,借着酒多讲一句,侬岁数也老大不小了,难能有喜欢的人,喜欢就抓住,谁抓到是谁的,闷在心里要不得。”

“谢谢您,真的没有。”陆回舟开了门,与他道别,“夜里冷,您早休息。”

“好好好,侬也早睡。”柳教授说着,叫他家小狗,“小毛过来,干爸爸今天没空陪你玩。”

干爸爸?陆回舟看向脚下赖呼呼、软趴趴的小狗,神情有一瞬,甚是复杂。

“对了陆医生,侬两盆花还在阿拉那边,已经救回来了,侬什么辰光来取?”

陆回舟顺着他的话看了眼花园,才察觉角落里缺了两只花盆——像怕被人看出痕迹,空缺处还特意用大盆栽挡住。

一副聪明脑筋,全不用在正经处。

以及,有他没他,自然很不一样。

陆回舟看着空缺出神一瞬,转向柳教授:“谢谢您,我现在去取。”

*

“苏哥?苏哥?有人找。”

清早,被一阵敲门声惊醒,陆回舟睁开眼,看见属于2025年明康值班室的架子床,眼神一松,坐起身来。

起身才发觉,身体酸痛乏力,头也有些昏沉。

陆回舟抬手,摸了下“自己”额头。

“苏哥?”敲门声又响起来。

陆回舟下床去开门。

门外站着值班医生,和一个稍出乎陆回舟意料的人。

“小煜。”安琳一手提着两个饭盒,另一手挎着果篮,朝他挤出个小心的笑来。

陆回舟叫不出那个应当的称呼,直接问:“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大伯,不知道在哪个病房。”安琳说着,看了眼陆回舟身后的值班宿舍,“你还在睡?吃早饭了没有?”

她嘴上在问,却像已经知道答案:“我给你带了粥和包子,我自己包的,你能吃。”

她说着,不等陆回舟邀请,主动踏进宿舍。

陆回舟接过她手上的果篮替她放下,见她环视宿舍,也跟着看了一眼,神色有一瞬僵硬:

苏煜这两天大概都住在宿舍,把这里弄得相当凌乱,架子床上是邋里邋遢堆成山包的被子枕头,椅子上搭满衣服,还有袜子掉落在椅下,至于桌上,插座翻倒,电线凌乱,笔记本电脑旁放着只不锈钢饭盒,饭盒旁边是凌乱的书和笔记。

陆回舟看了眼,书是心脑血管疾病的专著,笔记是些治疗和康复最新研究。

他还没看完,安琳出声,语气有些急:“你就吃这个?!”

陆回舟跟着她视线看向饭盒:里面是已经吸尽汤汁变得肿胀的方便面,颜色僵白。

苏煜过敏,不能吃那些调料。

所以,看起来,他是拿白开水泡面凑合。

陆回舟蹙了下眉。

安琳眉头蹙得更深。她抿紧唇把不锈钢饭盒拿走,找了个地儿放下,把自己带来的保温饭盒放在桌上,伸手整理了下苏煜的桌子,清出一片地方:“吃那些不行的,你身体本来就——有待调养,不能吃坏了肠胃。”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保温桶。

保温桶第一层放着四个玲珑精致的小包子,第二层是些小菜,第三层是熬得软烂的白粥。

宿舍有洗手间,安琳拿了苏煜原本的筷子和勺子去清洗,递给陆回舟。

“谢谢。”陆回舟接触上她疼惜的视线,很快又避开,低头去吃东西。

大概疲劳过度,苏煜的身体没什么食欲,陆回舟靠意志力把食物一样一样填进他身体。

“我自己来。”吃饭间隙,看到安琳收拾“他”的宿舍,陆回舟罕有地感到尴尬。

“你吃饭!”安琳亦罕有地在苏煜面前表现出一抹强势。

强势完她又后悔心虚:“我简单帮你整理一下,你先吃,吃完我们一起去看大伯。”

说完又问:“大伯出事怎么不早通知我?我还是听顾子尧说的。”

陆回舟勺子顿了下,反问:“你们不是在出差?”

“……有事当然要回来。”安琳不自在地说,加快了手下动作,“你大伯现在怎么样?顾子尧说得不清不楚。”

不幸中的万幸,苏家大伯病情发现及时,溶栓也做得及时,很快就醒转过来,脱了呼吸机,出了重症监护室。

只是,他醒归醒了,人却很有些糊涂。

陆回舟和安琳到了病房,他直管陆回舟叫“老二”,又对安琳说:“安琳你回来了?快去看看小煜。”

安琳无奈赔笑:“大哥,小煜在这儿呢。”

“不在。小煜呢?”老头儿扭头四处找,“小煜哪儿去了?”

“爸,小煜在这儿,小煜长大了。”苏煜年过半百的堂哥苏元山无奈解释。

但苏老爷子理解不了,还是找他的“小煜”,找不到还直生气,“臭小子,肯定是闹脾气躲起来了。”

“安琳啊,离婚是离婚,你多回来看看,老二有错,小煜是无辜的,孩子想你呢。”

“爸!”苏元山尴尬,看向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安琳,“二婶,你别在意。”

安琳忙摇头:“没事,大哥是惦记小煜。”

她说着,压低了声音:“是一直这么糊涂吗?医生怎么说?”

“谁糊涂?我不糊涂。”苏大伯瞪了他们一眼,“元山你赶紧把小煜找回来!”

“大伯,我在这里。”陆回舟不得不出声。

“没你说话的份!”苏大伯很生气,“属你不中用,老婆老婆守不住,孩子也让你养得营养不良!”

“爸——”苏元山无奈,二叔人都走了十年了……算了,这话还是不说出来刺激老头子的好。

“快找小煜去!”老爷子又瞪他。

“行,我去找。”苏元山没辙,跟陆回舟打了个眼色让他看着老爷子,自己出门转一圈做做样子。

“小煜也许是还没起。”老爷子情绪和缓了些,“孩子发烧呢,昨个夜里烧迷糊了,半夜爬起来,光着脚就往外走。”

“我问他[你去哪儿啊],你们知道他说什么?”他看向安琳,“他说[等我妈妈去]。他呀,当你买菜去了,要去大门口接你呢,说[我妈妈提不动,我去帮她提]。”

不知道梗的是那一块儿,老爷子脑子糊涂,但口齿很是清楚,一番话讲得绘声绘色,宛如发生在眼前。

安琳咬了下唇,看苏煜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大哥,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不去。”老爷子念叨,“小煜平常不提,烧糊涂才说了实话,他害怕呢,怕是自个儿老生病,又调皮,你才不要他,说他以后再也不野跑了,你一叫就回家吃饭,也不非得要养小狗了……”

“他还替你害怕。怕你在外面吃不饱、穿不暖,怕你生病,怕你遇到危险——”

“大哥!”安琳打断他,声音微抖,“我给您洗点水果去。”

她胡乱抓起桌上的苹果,绕过陆回舟,低头快步走向洗手间。

陆回舟看一眼她背影,收回视线,看向自己脚下。

不穿鞋,原来是从小的毛病。

替人操心,原来也是从小的毛病。

陆回舟正出神,“啪”的一声,老爷子正瞪着他,生气砸床:

“混账!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找小煜去!”

第34章 第 34 章 不痛快

“老师, 您饿了?”

1998年,做完谢芝桃的肾上腺瘤切除术,石峥嵘跟在他“老师”后头走出手术室, 见老师很没有仪态的转圈揉着肚子,神色略古怪问。

他“老师”看起来心情不好, 冷峻着脸点点头:“我没吃早饭。”

听起来……老实又委屈?

石峥嵘下意识接话:“我去食堂给您买点儿?现在应该还有早餐。”

他说着, 看了眼时间:这台手术做得快, 现在刚过九点。

“不用,我自己去。”

在25年, 苏煜这两天一直没顾上好好吃饭。他饿得狠了,心情也不好,想多吃几样,还是得自己去挑。

石峥嵘不知内情, 但也没多说, 他心里惦记着一样大事:“老师,跟您汇报下,我跟我对象领证了, 下月5号是好日子,我们打算那天办酒,我计划2号开始休假——”

“不行。”话还没听完,“陆回舟”就突然变脸。

石峥嵘一愣:“老师?”

他请的是婚假, 没预料会遭到拒绝。

“最近科室很忙。”苏煜一本正经,“老吴出国,孟新生病, 陈文鹤家孩子又刚出生,正是人手紧张的时候。”

——这些话苏煜是准备过的。

石峥嵘看看老师严肃的脸,又想想双方父母的催促以及……他自己那点子迫不及待, 硬着头皮开口:“老师,我只休7天,实在困难,5天也行。”

Sorry,一天都不行。

“你改到明年吧,明年给你十天假。”苏煜大方道,“但是5号不行,这日子不好,跟你面相不合。”

……“老师您还会看这个?”

“我会的多了。”苏煜哼一声,“哪个科叫会诊?我过去。”

——两人正好走回了病区,正听到值班医生接会诊电话,苏煜主动揽活儿,不给石峥嵘再开口的机会。

叫会诊的是妇产科,一个孕妇肾绞痛急性发作,用了封闭还是疼得打挺,苏煜过去紧急处理,给做了造瘘。

“真是多谢你了回舟,怎么还亲自过来?”妇产科主任方云亲自送他出门。

“正好有空。”苏煜答。

“那可难得。”方云笑,“听我父亲说你忙得中午都顾不上吃饭。”

父亲?苏煜视线扫过她姓名牌。

“对了,那事儿小赵说了,我合计了下,觉得可行。”

什么事?

苏煜正迷茫,听见方云继续说:“我们妇产科这边很多常识也的确需要宣传,光是产检的类型和作用就很需要科普。”

她快言快语,说着招手叫了个年轻医生过来:“赵蕊,这事是你提议的,就交给你对接,你直接跟陆主任他们科那个病人,姓李还是姓谢来着,直接跟她联系吧。”

“谢芝桃?”苏煜不确定地说着,看向那位小赵医生。

什么情况,他们科的事,这位妇产科医生为什么会知道?

“陆主任。”年轻女医生看苏煜一眼,脸有些红,“我怎么联系谢小姐?有电话吗,还是直接去病房?”

“去病房就好。”虽然迷糊,苏煜先接下话来,“不过她早上刚做完手术,今天可能不合适。”

“当然,我明天再去。”女医生忙答。

“谢谢。”苏煜向她们道谢,有些迷惑地离开。

以往他穿来时手边都有师祖的留言,从不抓瞎,这次没有,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能,他老人家真以为他们就不换了?

好好好,人走茶凉,冷酷无情……

苏煜板着脸走出妇产科的病区。

他身影一消失,方云身边立刻围上几个医护,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主任你跟陆主任挺熟?他真的好帅啊。”

“对,远看挺高冷,近看其实还好诶。”

“小赵心动了,脸红得什么似的,你说,你昨天去请教问题,是不是带着目的去的?”

“没有,乱讲!”

“哎哎,我看小赵还好,小颖才心动,魂儿都飞了,人家陆主任要手套她给递个止血带,哎呦喂……”

“行了行了,他长那样,全明康哪个女医护没心痒过,都干活儿去。”方云笑着,顿住,“呦,怎么又回来了?”

病区门口站着身姿挺拔但进退两难、神色窘迫的苏煜:“病房号,我还没给赵医生。”

给了病房号,苏煜顶着一众女医护的视线落荒而逃。逃回泌尿外的病区他才反应过来:她们调笑的是师祖,自己害臊个什么劲?

还有,帅有什么用,老古板一个,请回家要天天批评人的,那些女医生哪里知道。

但是,就是那些女医生中的哪个,说不准就会和师祖成为眷侣,变成他的……师祖母?

苏煜咬咬唇,心里忽然有些不痛快。

等等,他不痛快个什么?苏煜停在楼梯口,脸色变了变。

“老师?”石峥嵘拐过走廊,正要下楼,撞上老师贴墙站着,眉头深蹙,一副思考人生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老师”看他一眼,迅速回神,脚步一拐:“我还有事。”

石峥嵘神色复杂:他还什么话都没说呢!

*

一整天,苏煜都在躲着石峥嵘,直躲到石峥嵘下班他才松了口气。

梁乐被他拎着上了一小时的课,琴弹得正上劲,苏煜从窗户看见石峥嵘走了,立刻叫他收工。

梁乐往窗户外看了一眼:“你又躲谁?”

“没躲谁,别瞎说。”苏煜瞪他一眼。

梁乐撇撇嘴,朗书雪却忍不住笑了声。

笑什么?苏煜不乐意,到底因为他是朗书雪,没好意思吭声。

“今天感觉怎么样?”他顺势走到朗书雪床旁,检查询问。

“还可以,胃口不太好,还要多谢梁哥的酸枣糕。”朗书雪说着,看向梁洪山。

“别客气,一点儿小零食,我也是听人家说这个开胃还行,”梁洪山说着,递出一袋儿酸枣糕看向苏煜,“陆主任,您尝尝?”

“不用。”苏煜客气。

只是客气。

然而梁洪山立刻老实把袋子缩回去,苏煜僵了下,刚探出的手只好也缩回去。

“陆主任,这东西书雪能吃吧?”梁洪山问。

“没有胃酸过多的情况,吃着不难受,就可以吃一点。”苏煜答。

“那我呢?”杨大爷问。

朗书雪和梁乐的手术都还没做,他的手术却已经做完,现在是术后恢复阶段,饮食还没那么随意。

“您也可以,只要适量。”苏煜看着他手里的枣糕,吞吞口水。

“好,那我就放心了,我们啊,都是沾了乐乐的光,乐乐不爱吃饭,小梁到处想招儿。”

杨大爷笑呵呵看看气氛僵硬的两父子,又看向苏煜:“陆医生,那我家老糊涂能吃吗?”

“这不是都吃上了……”苏煜看一眼床边坐的老太太,神色复杂:老太太嘴里正嚼得起劲呢。

“除了阿茨海默,她有没有什么其他基础疾病?”苏煜问。

“没有,就血压偶尔有一点高。”

“那少吃点儿没事。”苏煜说着,看了眼老太太鼓鼓囊囊的口袋,“吃太多不好。”

对他不好。馋。

“听见没,不能多吃,人陆医生说了。”杨大爷也是才注意到她口袋那么鼓,怕她真吃坏肚子,伸手往外掏。

老太太眼神儿、说话都带着阿茨海默症的迟钝,动作却挺敏捷,孩子般捂住口袋:“饿。”

“饿咱吃别的。”杨大爷也对待孩子般哄。

“吃碧芳斋的点心。”老太太点名。

“行!看你,还记得碧芳斋。”杨大爷高兴得不得了,摸摸老太太的手,“我一出去就给你买。你还记不记得,咱俩从前在翠湖公园散完步,走路去碧芳斋买点心?”

杨大爷特别期待地看着老伴儿。

但老太太完全无视了他后半句,光记得前半句——“一出去就给她买”:

“你什么时候出去?”她呆呆问。

杨大爷眼里闪过抹失望,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来:“什么时候出去,那得人陆医生说了算。”

老头儿笑呵呵把皮球踢给苏煜。

老太太一双苍老又孩子气的眼睛,立马转向苏煜。

“再过两天。”苏煜嘴角抽了抽,怕老太太还要问,躲了出去,“我还有事!”

他确实有事,得去跟谢芝桃交代一下妇产科的宣传画,顺便也要看一看她术后的情况。

“排尿正常了吗?”来到对面谢芝桃的病房,他开门见山问。

陪护的是谢芝桃的弟弟谢春龙,年轻男人手足无措站起来,看向他姐:他不知道要关注这个,而且……这怎么好意思问?

谢芝桃脸快红成个桃子:“正常了。”

苏煜还没完——病人的话他可不会不加辨别地相信:“尿了几次,尿量怎么样?”

谢芝桃咬咬唇,脸更红了:“陆医生——”

“三次,尿量挺正常。”一个姑娘端着洗好的饭盒走进来,热情解答,“陆医生,您来啦?”

这个自来熟的姑娘,应该就是谢芝桃的准弟媳了?苏煜对她印象很好,点了点头,转向谢芝桃:“妇产科也想请你给她们画几组科普插画,这两天她们那边有人过来跟你对接。”

“陆医生,”谢芝桃很意外,意外得不知说什么好,“我画得不好,怎么敢当……”

“这不挺好。”苏煜已经看见她床头柜上的一叠画纸,征得她同意,拿起来翻了下,满意地勾起唇,“不是[挺好],应该是[很好],简单有趣漂亮。”

“什么漂亮?好哇,你这个医生,人面兽心,调戏黄花大闺女啦!”

谢妈不知什么时候走进病房,听到这里,突然开嚎。

苏煜开始有点懵。在医院什么样的人都能遇到,但谢妈这样的苏煜还真是第一回碰见,以至于他竟然没能反应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时,谢春龙已经拦住他妈,把她往后推:“妈,你别瞎咧咧!”

“我瞎咧咧个屁!我就说他心不正,上次他还单独把你姐叫办公室去——”

呵。苏煜脸黑了。可他刚要开口,谢芝桃一声大叫:“妈!”

她声音从来没那么大、那么嘶哑。

用力到全身都在发颤。

苏煜顿时忘了谢妈,反担心谢芝桃手术创口裂开:“你别激动。”

谢妈却一点儿没这个担心,她被打断,愣了下,看浑身发颤的谢芝桃一眼,很快又骂起来:“别叫我妈!吃里扒外的东西!”

她骂着谢芝桃,眼睛尚有暇瞥一眼准儿媳妇冯晓。

她被这死丫头耍弄骗去了彩礼钱,心里存着气。

但死丫头是城里人,她家娶个城里媳妇不容易,十里八乡羡慕她,几十年她都没这样有面子过,她绝不能让这门亲事泡汤。

且等着,以后有的是机会治她。

现在却顾不上。

想着贱妮子治病花了那么多钱,她坚定了要讹苏煜一把的决心,嗓门一扯,干嚎起来:

“你这杀千刀的,你算什么医生!大家来瞧一瞧看一看啊,他就刚刚还掀大姑娘衣服呐!我女儿清白没有了哇!”

“住口!”谢芝桃撑着床要坐起来,但被苏煜一把按住:“别动。”

“陆医生,我——”谢芝桃脸上的血色要褪干净了。

“没事。”苏煜冷声说。有谢春龙拦着,谢母虽嚎得大声,并蹿不到他跟前来。

就是声势太大,又引了不少人来围观。

苏煜没有着急驱散他们,大方道:“诽谤可以入罪,各位既然来了,麻烦替我听好这位女士骂了些什么,到时替我作个人证。”

“好,见过不讲理的,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陆医生我给您作证!”立刻有人高声说。

“陆主任,您放心,咱们听着呢,都听见了!”

众人也都附和,但附和声落下,凸显出一道慢半拍的声音,钝钝地说:“没听见,就听见一只老鸭子叫。”

竟然是老杨太太,被她儿子搀着,不知怎么也挤进来看热闹。

“不指望您,”苏煜正生气,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快回家吧。”

“谁是老鸭子?你才是老鸭子!”谢妈却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朝老杨奶奶扑去,“我撕了你这张老嘴!”

但她当然没扑成:一方面是谢春龙死死拽住她,另一方面,梁洪山和刘滔站出来,护住老杨奶奶。

至于苏煜,他不便跟家属动手,拨打了警卫室的电话。

他动了真格的,警卫室也配合,立刻出动了两名警卫来架谢妈。

谢妈被镇住一瞬,很快又破口大骂,苏煜不理,只当鸭子叫,走过去跟警卫交代情况。

可就是他跟警卫说话的工夫,谢妈忽然一巴掌打开亲儿子谢春龙,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唰”地挠上苏煜侧脸:“杀千刀的庸医,你赔老娘钱!”

“还胡闹!”警卫反应过来,板下脸大吼一声制住她,把她扭送出去。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谢芝桃姐弟再三道歉,苏煜既安抚他们,又被一众家属围观议论,幸好有护士找进病房,说2床朗书雪不舒服,苏煜才得脱身。

“哪里不舒服?”苏煜进朗书雪病房问。

“头刚有些疼,已经好了。”朗书雪眨下眼睛。

苏煜心领神会:他是帮他脱身。

“谢谢。”苏煜低声道谢。

“不谢,别生气。”朗书雪温和道,“大家都有眼睛,明是非。”

“我没生气。”苏煜想起上次门诊室的事情曾被他撞见,讪讪岔开话,叫护士给他查个血压。

“不急,先给陆医生处理吧。”朗书雪对护士说。

护士顺他目光,看向苏煜脖子,“哎呀”一声。

“怎么了?”苏煜伸手去摸脖子。

“您别碰!”护士不自觉把他当了病人对待,声音竟有些凶,“破皮了,给您消下毒!”

苏煜下意识没动,老实站着,让她拿了棉签消毒,察觉她抬胳膊够他脖子吃力,还乖觉坐下来。

消毒水一刺激,脖子着火一样疼。

让苏煜后知后觉,想到谢妈张牙舞爪、恨极了他的模样,想到她那些乌糟糟的辱骂,想到围观的人中,不是没人交头接耳,拿怀疑的眼神看他。

苏煜攥紧手指,垂下眉眼。

过了一会儿,又抿紧唇:糟,又要挨批。

第35章 第 35 章 炸酱面

2025年的夜晚, 春意渐深,空气徐徐流动。

陆回舟忙完工作,又去了趟神内病房探视苏煜大伯。

老爷子病情还算安稳, 人已经睡下。

“我盯着就行,你赶紧回家休息, 这病房乱糟糟的。”苏煜的大堂哥苏元山赶着陆回舟出去, 到了门外, 叹了口气,“这一家啊, 吵吵一天了,还没消停。”

他说的是同病房的另一家人。陆回舟进门时确实听到两个家属在吵闹,没注意她们在吵什么,苏元山憋不住跟他八卦:“老头儿62的, 后妻82的, 跟他女儿还是同学,两人为老头儿归谁管掐一天架了。”

陆回舟别的没注意,就注意了“62年”“老头儿”两个词。

他转回头看了眼病床上的人。

确实是个老头儿了。对方脑梗比苏煜大伯严重, 差不多时间入院,但至今没醒,头发枯草般毫无光泽,一张脸憔悴灰白, 面腮和褶皱的手背上,已经零散有了褐色的老年斑。

陆回舟看到这里,眸光深晦, 转开视线,大步走出病房。

*

晚上九点,苏煜的虚影出现在自家楼道口, 正看见安琳、顾国纲带着顾子尧拖着行李箱和书包走出来。

陆回舟走在最后,看见他,微不可见点了下头。

“哥,我放假再来找你。”顾子尧依依不舍,抱住陆回舟。

陆回舟生疏地摸了下他的头:“到时再说。”

——苏煜在他旁边,要求他这么说。

“小煜,那你早点休息,药记得吃。”顾国纲说。

“冯姨还是每天来给你做饭,你要是回家不方便,让司机给你送医院去。”安琳补充。

“我不用!”苏煜说。

可陆回舟这次无视了他:“谢谢。”

*

“您干嘛答应?”走回客厅,一边接受元宝“汪汪汪”的欢迎,苏煜一边问。

“因为你不会做饭,也不能吃外卖。”陆回舟直白说。

净说大实话。

苏煜一声不吭,转开话题:“我大伯怎么样?”

“右手能动了,脑子还是糊涂,医生说要慢慢来。”

“嗯。”其实大伯还算幸运,现在急也没用,只能慢慢来。苏煜微蹙着眉,在沙发上坐下来,出神。

陆回舟看向他:“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你母亲可能并没有出差。”

“什么?”苏煜蹙眉看过来。

“有一晚我下班回来,看见她给顾子尧送东西。”陆回舟说,“她多半是想照顾你,怕你不接受。”

所以兜了顾子尧这样一个圈子。

苏煜并不笨,想了一瞬,就明白陆回舟话里未尽的意思,可他不怎么信,至少,嘴上不信:“那应该是想顾子尧了,回来看看。”

陆回舟看他一眼:“和你母亲关系不好,是因为小时候她离开你?”

苏煜顿了下,神色不太自然:“怎么这么问?”

“早上我陪你母亲去探望你大伯,他说了些你小时候的事。”陆回舟说。

“说了什么?”

“说你小时候发烧,烧迷糊了,半夜光脚出去找妈妈。”

“没有的事,”苏煜僵了一瞬,一口否认,“老头儿稀里糊涂的,听他瞎说。”

“你父母很早就离婚?”陆回舟问。

“我五岁多。”苏煜说着,沉默了会儿,“小时候是挺恨她的,恨她一走了之,现在早没感觉了。”

“她一直没回来?”陆回舟微微蹙眉。

“我上初中她回来了,想接我一起住,我没答应。”

“也是那会儿吵开了,我才知道她那几年在外地做生意黄了,日子过得不好,就一直没回来,但是给我往回写过不少信,是我爸生气,不把信给我看,还带着我搬了家。”

也是个好爹。苏煜嗤笑了声,反正就没人把他当回事儿。

苏煜那会儿叛逆期,知道这事儿后跟他爸大吵一架闹僵,到他爸死两人也没和解。

安琳这头儿,也是苏煜上了大学,不那么钻牛角尖了,才缓和了关系。

“我不想说这些。您也没跟我说过您的事,为什么要问我这么多。”

苏煜冷声说了句,坐在沙发上撸狗,没有看陆回舟,也没有主动挑起任何话题,脸色淡淡的,远不像平常见面时活跃。

陆回舟这时才想起上回见面时他在生气。

气性挺长。

陆回舟没说什么,只看了眼他气色:“你前两天没吃药,还有些低烧,回来后消炎药再吃两天。”

苏煜点头。

陆回舟又问:“98年还好?”

“好。”苏煜说了声,摸了下脖子:除了被挠一把,别的都好。

只有一个“好”?陆回舟看苏煜一眼,见他确实不准备再开口,主动说道:“简单学点技巧,煮个面不难,不要拿泡面凑合。”

他说着,走进厨房,洗了手,打开灶火,煮上一锅水。

苏煜抬起头来,看见陆回舟整齐卷起袖子,从冰箱里拿出肉和青菜,在厨房里背对着他切起来。

他要干什么?做饭?

苏煜不想靠近看的,他被那句“祝你一切顺利”伤到了,决心务必要比陆回舟更高冷。

但是他没按捺住该死的好奇心——他实在好奇做饭的陆回舟什么样。

可惜走进厨房,他看见的不是做饭的“陆回舟”,是做饭的“苏煜”。

只不过更有条不紊些。

看“自己”实在没什么看头,苏煜转身要走,陆回舟已经快刀把肉切好,拿出一瓶调料酱:“这是请冯姨做的,用的都是你能吃的原料,用酱炒一下肉沫,再烫两棵青菜,就是一碗炸酱面。”

“您是要教我?”苏煜挑眉。

陆回舟没否认:“冯姨不是什么时候都在。”

“本来就不需要她在。”苏煜低哼了声,原本沉凝的眉眼却舒展了些。

他倚在厨房推拉门门框上,看着陆回舟把面条下进锅里,又拿出炒锅,放到旁边炉灶上。

动作干净利落,既稳重,也熟练。

苏煜莫名看得入神。

长得帅就是好,做什么都赏心悦目——嗯,他指他自己。

“热锅凉油,先放肉沫。”苏煜吃不了姜蒜,陆回舟节省了步骤,一边教苏煜,一边转了下锅让油浸开,把切好的肉沫滑进去。

“一小碗肉沫,配三勺酱。”倒完肉沫翻炒片刻,陆回舟特意给苏煜看了碗的大小,让他记住比例,舀了三勺酱进锅里。

伴着“滋啦”的声音,一股浓郁的香味顿时在厨房蔓延开。

苏煜不由自主吸了吸鼻子。

陆回舟又拿出糖罐:“糖可放可不放,看你口味。”

他说着,往锅里洒了少许糖,最后翻炒一会儿关火,看向苏煜,声音沉静:“学会了?”

学会了,会做饭的老男人真香……

苏煜吞吞口水,看着陆回舟把面和青菜捞出来,盛进一只白瓷碗,又把肉沫浇在上面,端上餐桌。

苏煜视线跟着面条转,肚子“咕噜”一声响。

“不是我。”见陆回舟看他,苏煜绷紧脸,“我都没有实体,怎么会饿,是元宝。”

他甩锅给老老实实趴在窝里的元宝,看陆回舟拿筷子拌面,忽然问:“但是师祖为什么教我这些?”

他面上高冷,手指却敲敲裤缝:“是不是,关心我?”

陆回舟顿了一瞬,平淡答:“你叫我一声[师祖],总要教你些东西。而且我们共用身体,你饿死,就是我饿死。”

就这?苏煜手指停下来,看陆回舟一眼,眼睛里是来不及遮掩的失望和委屈。

陆回舟夹面条的筷子在半空停了下,很快又自然:“喜欢什么口味的菜?下次再教你。”

“不用了。”苏煜冷声答,“网上菜谱千千万,比您这丰富,我想学有的是老师教,不劳师祖费心。”

说的也对。

陆回舟看了眼碗里十分平常的炸酱面,仍平静说:“网上食材和调料不适合你,如果学,要注意甄别。”

“我知道,我不是弱智!”

苏煜硬邦邦丢下一句,无视陆回舟替他拉开的餐椅,又坐回沙发前。

但坐回去他又有点儿后悔,看了眼沉默吃面的陆回舟。

仔细想想,师祖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是他自己那啥,敏感。

也许是共用身体、共用物品,甚而共享各自的生活的原因,在苏煜内心深处,他和师祖之间有一种难以定义但很亲近的联系。

他喜欢这种联系,但又担心这联系只是他单方面的自作多情,所以总想验证。

事实上,从小到大,他亲近在意的每个朋友,他都会忍不住担心对方是否也同样喜欢他,会不会其实只是在忍耐他,随时有可能像安琳一样离开。

有一度,他还因此变得特别爱讨好人,是大伯看出苗头,告诉他“真即美”,强迫他真实表露真实发泄,硬把他掰了回来。

但是内心的怀疑和焦虑很难改,试探别人的毛病也还在。

“对不起。”苏煜抿抿唇,抓挠着元宝说。

“没关系。”陆回舟神色平静,岔开话题,“今天儿童医院那个小病人的父亲打电话给你。”

“什么事?”苏煜坐直身体,神色肉眼可见有些紧绷。

“没什么,那孩子手术很成功,术后恢复不错,他打电话感谢你。”

哦。苏煜面色一松,带点儿疲惫,又深陷回沙发里。

“你不开心?”陆回舟蹙了下眉。

没有不开心,也没有很开心。“手术成功了,他爸妈感谢我,要是没成功,大概会恨我恨得牙痒痒。”

既然这样,那这感谢不要也罢。苏煜拧巴地想。

陆回舟看出些什么:“手术有成有败很正常,就算真有人恨你,也不必在意。”

除非只摘阑尾,没有哪个外科医生能一直成功从不失败,越顶尖的医生要解的题目越难,失败或不完美的概率也越高。

不论成败,对陆回舟而言,只要做的选择是当下能做出的最利于患者的选择,也尽了最大努力,已经足够。

其他人所思所想他无法控制,只是一个干扰项,所以陆回舟将之完全排除在自己的衡量体系之外,情绪也从不因之内耗。

但苏煜恰恰相反,陆回舟看得出,他太在意别人。

“你做的事,你自己明白意义,不管别人感谢还是怨恨,你清楚自己没错、自己尽力就好。”

又说教……可是苏煜听他啰嗦,到底放松了一点儿。

“师祖你是干政委的料。”他忽然说。

“师祖,在你眼里,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很蠢?”他忽然又说。

“你怎样的人?”

“总是在意别人的看法,”苏煜定定望着他,“总是想得到别人的肯定,和接纳。”

陆回舟回避一瞬他的视线,平静道:“这是人的天性,不蠢。”

“但你可能忘了,你自己就是一棵参天大树,不需要像藤萝一样依附其他。”

嗯?这话挺中听,苏煜被夸的脑子宕机一瞬,但很快,他又把自己拉回来——他还是想问个清楚,只问这一次:“我上次问师祖的话师祖还没答,我对您是不是无关紧要、不需要在意的人?”

“不是。”陆回舟沉默一瞬,看向他,“我待你和待峥嵘,没有任何不同。”

哦。苏煜眨眨眼,安静下来。

陆回舟重点强调的是“没有任何不同”,但苏煜重点听的是“和峥嵘一样”。

也就是说,师祖已经待他亲如弟子了?

位份,不是,待遇不低了……苏煜不觉扬起唇角,察觉陆回舟在看他,又咳嗽一声,严肃放平。

陆回舟看他那副喜滋滋的模样,收回视线,仪态端方然而食不知味地吃了一口面条。

“咳,”苏煜清清嗓子,看向他,“太复杂的菜我学不会,下次能不能教我鸡丝面?”

陆回舟神色平静:“好。”

*

“陆主任!陆主任!”返回1998年,经过医院附近那条热闹的美食街,左右张望的苏煜被人叫住。

“真是您,我老远看着像。”馄饨摊张大爷笑眯眯的,“您想什么事儿呢,我不叫住,您快走电线杆子上去了。”

“怎么会,我自带避障。”

“壁障”是个什么东西,大爷不懂,也没好意思问:“陆主任,您吃了吗?来碗馄饨?”

苏煜没拒绝,他本来想找炸酱面的,转了半趟街也没找到。

苏煜在摊子上坐下来,逗弄凑过来的小狗:“它几岁了?挺活泼,不认生。”

“也看跟谁,它喜欢您。”大爷边开灶边说。

苏煜咧嘴一笑:“我是招狗喜欢。”

笑完又觉得这话怪怪的,收了那两分嘚瑟,琢磨是哪里不对味儿。

“哪止招狗喜欢,也没少招人喜欢吧?”大爷说着,下了满满一笊篱馄饨,比别人的最大份都多。

那要看是谁,师祖本尊显然是招人喜欢的,至于苏煜,还是更招狗喜欢。

“来,趁热吃。”馄饨是现包的薄皮馄饨,煮了三五分钟,很快出锅,大爷热气腾腾给苏煜端上来,笑眯眯看着他吃。

看着看着看出不对:“您这脖子是怎么了?”

苏煜怔了下,想起脖子的事。

“树枝划了。”他信口胡诌。

整整齐齐的三道印子,不像呢。大爷只咂摸,不说话。有客来,他去招呼客人,也就顾不得苏煜。

苏煜吃完馄饨,默默掏出钱包付钱,这时才看到钱包里多了张纸,苏煜心脏一跳,把纸票拿出来:果然,是摇滚演出的门票——苏煜自己都忘掉这回事了。

看来师祖没说谎,果然是给他亲传弟子的待遇。

苏煜手指摸着门票,心里慢慢地生出点儿高兴来。

说起来,因为晚了一天互换,明天正好是周三,他不用师祖带,可以自己去听!

苏煜脸上带着自己也没察觉的笑容,收好门票,在碗下放了钱,用力揉了揉毛孩子脑袋,往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