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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家他先照照镜子,看见脖子上显眼的划痕,讪讪的,想找什么遮一遮,又找不到。

兴许明天就淡了。或是穿个高领毛衣?

只要师祖不仔细照镜子,应当不会发现。

苏煜想着,走到卧室,打开衣柜准备找找有没有高领毛衣,但翻找之前,他愣了下:衣柜里多了几套休闲服,不是特别休闲、运动的那种,而是介于休闲与正式之间,布料柔软,款式也没有衬衫那么无聊板正。

这几套衣服单独挂在一边,和陆回舟原本的衣服泾渭分明。

这是……给他的?

苏煜摸了摸新衣服,澄澈的眼睛变得又深又亮。

第36章 第 36 章 危机

“老师, 您休息了吗?”近十点钟,石峥嵘从医院值班室打了电话来找苏煜。

苏煜没休息,他在书桌前帮陆回舟补充一些资料:上次他们讨论过很多泌尿外专业方面的问题, 已经大概理出一个可以落地的技术改进框架,但还有很多细小的知识点要补充, 陆回舟和苏煜一直在交替接力做这部分工作。

电脑里的一个文件夹, 和桌上的一个笔记本, 满满都是他们两人知识、思维的衔接和碰撞。

苏煜每次看到,都成就感满满。

“什么事?”趁接电话, 苏煜站起来,捏了下发酸的肩膀。

“老师,她招了,谢芝桃妈妈。”石峥嵘在电话那头神秘兮兮压低声音。

“招什么了?”苏煜来了兴趣, “是警察同志来她才招的吗?”

“没有, 就照您说的,找那姑娘来吓唬了吓唬。”石峥嵘说着,佩服地问, “老师您怎么料到的?说把她送警察局她都不怕,还在满地撒泼,她那准儿媳一来,说因为她不要脸、要上她家门退婚, 还要跟乡亲们说道说道,她一下子就服软了。”

苏煜得意地笑笑:“这叫对症下刀,是你——有人教我的, 你也学着点儿。”

“是。”石峥嵘挺认真点头,继续交代,“她承认了, 确实有人给她出馊主意,让她找您耍赖要补助,还教她找您的错处拿捏,没错处就制造错处。”

“不过她说不上来那人是谁,就说是个男护工,三十岁年纪,左颧骨上有个痦子,长得不像好人。”

她长得也挺不像个好人。苏煜冷哼了声。

“老师,我暗中找了一遍,咱们科里没有这么个护工,也许是别的科室的?我等会儿再去转转。”

“不用了。”气归气,苏煜脑子转得快,知道找这人没用。

一个护工,跟师祖没怨没仇,犯不着干这些事。这人八成是个拿钱推磨的小鬼,真实身份是不是护工还不好说,就算能找到,他们也不能拿这人怎么着,毕竟就是说了两句“闲话”。

没有真正把柄拿捏,对方也不大可能供出背后的真凶。

不过苏煜要的也不是这个。“让你录的东西录了吗?”他问。

“录了。”石峥嵘忙答。保护老师清白的东西,他必须得录,不但录了谢芝桃妈妈的供述,还录了当时在病房的其他人的证明,保证不让一滴脏水掉到老师头上。

“那就行。”苏煜放了心,挂断电话。他人在窗边,隔着夜色,望了眼远处的明康主楼。

师祖虽然冷淡,但行事有度,并不与人交恶,处心积虑对付他的,只有那个姓田的。

这人太可恨,太欺负人了……

*

“陆回舟!”好言安抚送走客人,田玉林走回桌前,脸色铁青,“砰”地砸了茶盅。

“这是做什么?”田太太吓了一跳,从厨房走出来。

“那人是谁,怎么惹你了?他也真是的,不打声招呼就来,屁股没坐热又走。”她端着切好的水果,放在田玉林面前,“老田你吃。”

“不吃!”田玉林一把推开盘子。

他吃不下。那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走,因为人家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收了礼金,保对方的课题能过,可现在那课题却被基金退了回去。

而且已经不是一例!是足足三例!

还不算他自己的!

想到自己被退回的项目,想到今天在办公室接的电话,田玉林脸色更加难看。

基金会那个背刺他的老头儿,今天打电话来,问他为何滥用职权,让他这个推荐他做委员的人面上无光,还让他好自为之。

他听到了什么?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一两个立项被驳回不算什么,怕的是,他被基金会除名……

这条路如果废掉,少收好处还在其次,关键是从此拉拢不了人,他还拿什么跟那个该死的何英争?

而且,下午他在办公室收到某期刊的退稿邮件,按理不该,他是那期刊的编委会成员,通知他的人支支吾吾,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有人举报他学术造假。

他确实改动过一两处数据,要真被曝出来,他的前途……

先是站台的保健品出了岔子,又是这些课题,再是期刊这边……田玉林就是傻子,也不可能再自欺欺人说这些是巧合。

田玉林脊背隐隐发寒。

是陆回舟。一定是他让人做的!不凭别的,就凭只有他才调得动宋氏基金。

可恨!那小子明明一心只有手术,连他父亲送到手的权势都不屑要,田玉林还以为他是个清高的,就算知道他兴了些风浪,已经让他吃了个大亏,也不会继续抓住他不放,没想到他料错了,这清高的手术刀噬起人来竟阴狠得紧!

可恶,他原该想到的,能拉那个书呆子何英进明康来制衡他,让他跟何英争权争得焦头烂额,又怎么会是简单人物?

田玉林困兽般踱着步,他严重低估了陆回舟的危险,以为自己是猎人,如今却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猎物。

眼下他接连遇挫,可他对付陆回舟的那些招数却处处碰壁。院内的举报信迟迟没有回音,暗中鼓动那个刘青的家属闹事,对方却楞呼呼的,说什么陆回舟为了病人连树都敢上,绝对是个好医生。偷偷劝那些家属找茬儿要补助,开始还行,不知怎么,受挑拨的人越来越少。

不过没关系,明天就是泌尿外那个学会了,他可是给陆回舟准备了一份大礼……

*

“胰腺膀胱引流虽然手术简便、易监测,但大量碱性胰液经过尿液排出,会导致代谢性酸中毒、十二指肠和膀胱继发性糜烂出血等问题,相比之下,胰空肠引流虽然手术复杂,但术式最符合正常的消化生理,几乎没有远期并发症,病人生活质量更高,如果术前检查和论证满足条件,我们推荐采用肠道引流进行胰肾联合移植……今天我的报告到此结束,欢迎各位同行交流指正。”

明康医大的报告厅里,苏煜衣衫笔挺,眼神明亮,报告声音刚落下,立刻博得满堂掌声。

“陆主任,我有问题要问!”一个医生不等掌声回落就高举起手,“胰空肠引流虽然长远看是好,但术式这么复杂,肯定容易并发肠漏、胰漏的问题,这点您怎么看?”

“发生这些和供血环境破坏有关系,如果血管变异或长度不够,可以用供体血管做修补或者延长,取供体器官时,常规留取供体双侧髂血管备用。”

“陆教授,您刚才说的供体髂动脉Y型搭桥,是怎么个搭法?能不能展开讲讲?”

“陆教授……”

苏煜所做的胰空肠引流式胰肾联合移植报告,在国内尚属首例,底下的同行医生们有太多问题要问,苏煜尽量高效解答,气氛十分热烈。

但热烈的提问进行到一半,忽然有人很尖锐地问:“陆教授天赋异禀,酷爱创新,这些我们都知道,但您创新之余,把病人安危置于何地呢?听说疑似恶性程度很高的肾肿瘤,您竟然无视诊疗标准,不做根切,只进行部分肾切除,这是拿病人的命在做实验吗?”

这话一出,场中哗然。

苏煜却很镇定。

这场报告会可能有人发难,师祖已经跟他讲过,连怎么应对都告诉过他了,还提前给他打了预防针让他别情绪上头,当场跟人干架。

他把他想哪儿去了?

苏煜一点也不生气,他今天就是来气人的,不让背后小人失望,他就不姓苏。

“单侧肾肿瘤做根治性切除后,对侧肾复发的概率,你统计过吗?双侧肾都切除后,多少比例的病人有条件做肾移植,又有多少病人只能依赖透析,您这位高义之士又统计过吗?”

“我猜没有。”苏煜轻蔑一笑,“因为随大流混日子,没什么不好,病人倒霉是病人的事,不会掉你一根毫毛,但做调查、动脑筋,改进术式,吃力不讨好的可是你自己!”

“你!”那人面红耳赤,场中不少人,虽不似他这般羞恼,但也若有所思,低下头去。

“说得好!”报告厅侧门处,传来一道苍老而豪迈的声音。

众人扭过头去,看清来人是谁,顿时乱了套,年纪轻的不知所以,年纪长的却纷纷站起来,点头的点头,鞠躬的鞠躬——来人是两个耋耄老者,一个是泌尿外的绝对权威方溢之方院士,另一个却是比方老更有来头的人物,真正从无到有一手把泌尿外科建起来的、在座所有人的祖师爷:齐杰书齐院士。

老爷子已经九十多,好几年没在公开场合露过面,没想到今天会突然现身。

“没什么标准是一成不变的,唯一不变的,就是一个[变]字!如果人人求稳,不思考,不抗争,不反省,不求索,那你们就不是医生,充其量是个会使刀的匠人!”

“如果自己不求索,还给求索的人使绊子,那就该趁早扒了这身皮!”

“哗啦啦”,随着老爷子的话,不少人都看向刚才向苏煜发难那人,那人顶着老爷子鹰隼般的目光,不知怎么后退一步,却踩到皮包,脚下一崴,往座椅上跌下去。

“没用的东西!”老爷子哼了一声,就近坐下来,看向台上的苏煜,“好小子,你继续,那个Y型搭桥,再讲一遍!”

“好!”苏煜神采飞扬,听话得厉害,口齿清晰,思路敏捷,当真又讲了起来,“髂内动脉端和供肾动脉端吻合,供体髂总动脉和受体髂外动脉端侧吻合……”

*

“啪!”晚上,田家的餐厅传来一声脆响,田冉呆了下,不敢置信地捂住自己的脸,“爸爸,你干什么?!”

“我说了不许去!”田玉林收回手,阴沉瞪着女儿。

“老田,你这是做什么——”

“我田家的女儿,没这么贱,你看陆回舟给过她一个正眼?!”

“什么贱不贱,太难听了,孩子喜欢——”

“我说不准就是不准!”这回,田玉林怒火更盛,转向妻子,“给我看好她,今晚要让她出门,你们娘俩就给我滚出这个家!”

“老田,唉,老田!”

“这是干什么,饭还没吃呢……”田太太低低抱怨一声,看向捂着脸流眼泪的田冉,又心疼又无奈,“行了,别跟你爸对着来,他这两天不知道怎么了,缓缓就好了,啊。”

走出门的田玉林,脸色却比在家时更阴沉。

田冉的事只是小事,是碰巧激出了他的火气,真正的大事,是他学术造假的事被做实了,今天期刊已经发了撤稿通告,还把事情通报到了院里。

恰恰是在这个关头。

即使陆起元现在全力支持他,有这个污名在,不,有这串污名在,他也没希望了。

彻底没希望了,哈哈。

以后他不但要继续看人眼色,还要,还要被无数双有色眼睛看。

被鄙夷,被耻笑,一切,就和少年时一样。

而陆回舟呢,两大院士给他背书,呵,好大的面子,好大的底气!

一股强烈的、发酵多年的愤怒,忽然从田玉林心底蹿起,烧得他肠穿肚烂。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

他哪里差?他哪里比那些富人家的孩子差!

行走在阴暗无人的路上,田玉林的脸一瞬极端狰狞,下一瞬又怕被人看见般套上面具,变得极端冷静。

陆回舟,你别怪我,是你自找的……

*

“陆医生,您准备下班?”晚上七点半,朗书雪敲开陆回舟的办公室门,正逢苏煜穿好外套,整理东西,准备出门。

“没关系,不着急。”苏煜准备去看演出,不过时间还早,他确实不着急。他看向朗书雪身后的人,“这是?”

“是我母亲。”朗书雪介绍。

“阿姨好。”苏煜忙招呼,“您请进。”

他一边把朗妈妈让进屋,一边和朗书雪隐晦交换了个眼神。

朗书雪拜托过苏煜了,关于他的病情,希望苏煜“温和”些告诉他母亲。

看到朗妈妈的身体和年纪,苏煜有些理解。

老太太看着起码有七十多岁了,银灰的短发抿在耳后,应该是刚哭过,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脸也有些浮肿,还要朗书雪扶着,才在椅子上坐定。

年纪大,气血虚,确实受不住太大打击。

但手术又不能不告知家属。苏煜可以“温和”,但不能隐瞒。

“阿姨,书雪的病情和手术方案我跟您交代一下。”苏煜如实说了病情,但全程没带一个“癌”字,只说了肿瘤在哪儿、打算怎么切。

“请问,手术成功率有多少?”朗妈妈听完了,尽量平静问。

苏煜给不出准确的数据。“左肾确定根切,我们会尽最大努力保右肾,但如果术中发现实际情况比预想中复杂,也可能选择根切。”

“不过根切不意味着失败,只是另一条路径。”苏煜尽量“冷静客观”,但他说到这里,看到朗妈妈神不守舍,忍不住补了一句,“阿姨,我们会始终跟书雪一起战斗。”

“唔,好。”朗妈妈精神仍有些散乱,闻言并没有什么反应,朗书雪却抬头看了眼苏煜,眼神静而深。

“陆医生,全拜托您们了。”听完全部交代,朗妈妈勉强打起精神,站起来要给苏煜鞠躬,苏煜连忙扶住他,“阿姨别客气,应该的。”

他说着,看向朗书雪:“阿姨从外地来?夜里怎么安置?”

“订好了宾馆,但跟我犯犟,一定要在病房睡。”朗书雪无奈笑笑。

“少点儿折腾也好。”苏煜说,“让护士给加张床。”

“知道,您忙。”朗书雪说着,扶椅子站起来,和朗妈妈母子两个互相搀扶着要回病房。

“陆医生,”走出门前,朗妈妈突然回头,“书雪,是不是很疼?”

苏煜接触上她视线,怔了下,很快反应过来:“不会,阿姨,我们有止痛药。而且——”

他绞尽脑汁补充:“而且我们的神经元有种特性就是[适应],当一个新刺激刚出现,神经细胞会产生强烈反应,但之后,之后它就会渐渐习惯,对这个刺激的反应趋于缓和。”

“这是,什么意思?”朗妈妈在小学教音乐,乐理她很通,数理知识却实在不多,什么神经、细胞、刺激,她听得有些晕乎,又担心错过重要信息。

“陆医生的意思是,我没事。”朗书雪笑着解释,解释完不自觉看向一脸尴尬的苏煜,笑意又深了些许。

朗妈妈看看他笑脸,手指紧了紧:“好,好,没事就好。”

她挽住朗书雪的手臂,安抚拍拍。

朗书雪用口型对苏煜说了声“谢谢”,挽着母亲走向病房。

苏煜目送母子二人离开,出着神,想着那句“疼不疼”,想着朗妈妈那双痛惜的眼。

他出车祸刚苏醒时,安琳,似乎也曾那样看他、那样问过他……

“你在看什么?”冷不丁一道声音,吓了苏煜一跳。

“你在这儿干什么?”苏煜收回神思,看向梁乐,虎下脸,“明天要手术了,还瞎跑?”

梁乐终于通过感染筛查,苏煜加急给他排了手术。

“我找你。”梁乐低声说。

“找我干什么?今天不上课,你好好睡,保持好状态。”

“我知道。”梁乐两手插裤袋,踢了踢脚下。

“那你是有什么事儿?”苏煜问。

“有话跟你说。”梁乐支支吾吾,磨磨蹭蹭。

“什么话?”

“没什么,就,”梁乐鼓起勇气,抬头看向他,“就,谢谢。”

手术到底有手术的风险,虽然概率很低,但梁乐怕自己万一下不来台,这俩字再没机会说。

说出来他轻松了,但也尴尬,不想看苏煜反应,飞快转身要走。

“站住!”苏煜叫住他。

梁乐顿住脚,以为苏煜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交代,结果他从口袋里摸出张纸,神神秘秘打开,一脸炫耀:“看看这是什么。”

梁乐接过纸,还没看明白那是什么,就听见他问——

“羡不羡慕?”

“……羡慕。”梁乐现在看清了,是演唱会门票。

“羡慕就对了。”苏煜得瑟弯起唇角,“好好配合,等你康复,找机会带你去看。”

苏煜说着,伸手要从梁乐那里拿回门票,值班医生焦急跑来:“主任,急诊收了个高血压患者,入院后昏迷,家属说几年前在外院做过肾移植!”

苏煜脸色当即严肃,迅速转身,大步和值班医生离开。

“票!”梁乐反应过来,举着门票往前跟了两步,可苏煜头也不回,早已拐过楼道。

*

人就是不能嘚瑟太过,嘚瑟过头了,老天要看不下去。

急诊的病人是TRAS,也就是移植肾肾动脉狭窄。这是种比较常见的肾移植远期并发症,做移植时动脉吻合技术不良,或者肾动脉留太长了、植入进去有折角等等原因都可能引发。

如果是普通的TRAS,可以放支架或经皮穿刺扩张治疗,可病人已经出现高血压危象,就只能手术了。

这台手术做完,苏煜抬眼看时钟,已经到了八点半。

他的演唱会是听不成了——即使用最快速度赶过去,到那儿也要九点了,师祖该穿回来了。

苏煜悻悻回到泌尿外,准备拿钥匙下班,正遇到梁洪山在楼道转悠。

“怎么还不休息?”苏煜问。

“陆医生。”梁洪山回过头来,“梁乐说要把这个给您。”

他递过苏煜那张门票。

“谢谢。”苏煜接过来,“放护士站就行了,你们父子俩今晚都要好好休息。”

“放护士站怕她们忙忘了,梁乐说一定要今晚给您。”梁洪山解释,“您放心,我这就回去睡,让我的肾保持一个最抖擞的状态!”

精神可嘉。苏煜点点头,调头要回办公室,梁洪山叫住他:“陆医生,这个给您——”

他另一只手原来还提了个袋子。

袋子里是个四四方方的饭盒。

“这什么?”苏煜说着,吞吞口水。

他已经闻到一股子香味。

“挺晚了,看您也没吃晚饭,我去楼下炒了俩小菜。”梁洪山说。

“你炒的?”苏煜这回没客气,直接把袋子接过来。

“是,”梁洪山讪讪笑,“我学过两年厨,有证,手艺还行,这不梁乐挑食,不爱吃食堂的饭,楼下有家餐馆是老乡开的,我时不时去他那里借个灶。”

“这两天,梁乐吃的饭,不是食堂打的?”苏煜挑挑眉。

难怪,他有回闻见梁乐的盒饭格外香。

梁洪山挠挠头:“陆主任,您知道就行,可别跟梁乐说,说了怕他反而不肯吃,这孩子还跟我较着劲呢。”

“陆主任,还要多谢您开导,我这爹以前当得太差劲了,现在呀,是将功补过,希望为时不晚。”

“我开导?”苏煜从饭盒上移开视线,看向梁洪山。

“对,就您前天跟我说的那些话,陆医生,您放心,我听进去了。”

“乐乐以前……心里不知道怎么苦。”梁洪山声音低了低,又打起精神来,“不说这些了,像您说的,日子还长。陆主任,您趁热吃。”

他推了推饭盒,像是怕苏煜拒绝,赶忙走了。

苏煜看着他背影,想着他的话,扯了下嘴角:不介入病人生活?呵。

苏煜提着饭盒回了办公室。盒子里其实就两样菜,一荤一素,一个炝炒莲花白,一个小炒黄牛肉,样数虽少,但味道极好,苏煜吃了两口,什么也不想了,大口干饭,几分钟就把饭盒吃得见底。

吃完他摸摸肚子:当师祖真幸福。

简直不想穿回去。

但扫一眼桌上积压两天、乱七八糟的病历和档案,苏煜还是擦擦嘴站起来。

走到门口,他又想起什么,倒回桌前,伸手从抽屉里拿了个口罩。

*

“是这人吗,二蛋?”

“应该没错。”

“戴什么口罩,艹!”

“看眉眼八九不离十。”

“我看不对,不说是个大医生吗,医生玩这?”

明康医院院前小路,游戏厅对面,两个痞里痞气的人蹲在马路牙子上,低声交谈。

一边交谈,一边盯着游戏厅里的苏煜。

苏煜浑然不觉,双手各放在手柄和按键上,全神贯注,运指如飞,身边还围了一圈人,不时轰然叫好。

“跟错了,绝对的,走吧。”痞子1号站起来。

“没错,我眼毒,大哥你信我。”痞子2号拉住他。

拉扯间,苏煜却站起身来,在一阵招呼声中,走出了游戏厅。

两痞对视一眼,不远不近,还是跟上。

走出游戏厅几米远,苏煜就摘了口罩,扔进垃圾桶,低头看了眼手表。

还好,还有几分钟。

苏煜扭头看了眼游戏厅,决心再走远点。

不过刚走出一趟街,他忽然想起自己忘了正事儿,忘了给师祖写留言。

苏煜拐到街角,摸出钱包,把那张门票拿出来,又从裤袋里摸到笔,左手把门票按到墙上,右手提笔,唰唰书写起来。

“师祖,梁乐的手术可以做了——”刚写完第一行,他直觉不对,脑后有股凉意,像是被人盯着。

苏煜本能回头,看见两道人影向他扑来,手中有刀片样的东西在反光,但同一瞬,他也感到了那股熟悉的、无形的引力。

他隔着那无形的漩涡,看见了陆回舟,面带怒气,异常冷峻。

师祖!苏煜瞳孔一缩,想开口提醒,却什么也来不及说,比千百分之一秒更短的瞬间,他被挤出陆回舟的身体。

是的,挤出。苏煜明显感觉到,是师祖主动出手,挣出还未稳定成型的漩涡,迅速接管了身体。

与此同时,强大的吸力附着在苏煜身上,那道通往2025年的漩涡通道,马上将他吞噬!

第37章 第 37 章 纯洁的关系

“你在这儿干什么?”

大早上, 石峥嵘一开房门,吓了一跳:一个黑影子蹲坐在他家门口,抬起脸来, 石峥嵘才认出是苏煜。

“你干嘛,来多久了, 怎么不敲门?出什么事了?”

看他那幅头发潦草、眼窝深陷的模样, 石峥嵘心里一咯噔, 一边拉扯他站起来,一边叠声问。

“没事。”苏煜腿蹲麻了, 一瘸一拐跟他进门,“我来大伯家拿东西,顺便上来看看师母。”

他说着,朝滑动轮椅从房间出来的师母打个招呼。

师母倒是没多想, 怜爱地打量他:“小煜没睡好吧?大伯怎么样了?”

“脑子糊涂, 能下床了。”苏煜说。

“好,能下床就好,没事的小煜, 脑子糊涂有脑子糊涂的过法儿,就跟你师母我坐轮椅有坐轮椅的过法儿一样。”师母开朗地安慰他。

“嗯,我知道。”苏煜乖乖受教,看向石峥嵘。

师母看出他有话要说, 跟老伴打了个眼色,拐进厨房:“你没吃早饭吧?锅里还有粥,我去给你添点儿。”

苏煜没拒绝, 看着石峥嵘,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说!”石峥嵘等得着急。

苏煜抿抿唇, 一咬牙,问出来:“老师,我师祖……是怎么走的?”

“车祸啊,”石峥嵘一愣,“你问这个干什么?”

是车祸,苏煜松了一口气。他真怕听到别的答案。

“什么时候的车祸?”为防万一,他又问。

“98年,跟你师母前后脚。”石峥嵘压低声音,他不大乐意提这些。

“那是年底了?12月?您确定?”

“确定,为什么这么问,你到底什么事儿?”石峥嵘困惑不解。

“没什么事儿,就有人问我,我找您问问清楚。”苏煜隐隐松了口气。老师的记忆没改变,说明历史没有改变,师祖肯定没事……

“谁问你?”石峥嵘狐疑地看着他。

“朋友,是师祖的粉丝。”苏煜糊弄过去,又问,“那我师祖出事儿之前受过什么重伤吗?”

“没有啊。”这什么粉丝,查户口呢?

“您仔细想想,真的没有?”苏煜盯着他眼睛。

“没有这回事。”石峥嵘说着摸了把苏煜脑门,“你是不是又发烧呢?”

“没有。”苏煜说着,身体却一软,没形没状瘫在沙发上。

“我能不能睡会儿?”他说着,就抓过抱枕,捂住脸,闷头往沙发里一倒。

“怎么了这是?”师母端着粥出来,惊讶地问。

“熬夜累了吧,谁知道,就会逞强。”石峥嵘一脸嫌弃,进屋拿了床毯子出来给苏煜盖上,“我去上班了,醒了你告诉他,给他放半天假。”

“一天。”苏煜诈尸。

“滚蛋!”

*

石峥嵘到底还是给苏煜放了一整天假。

但刚过中午,苏煜就回医院上班了。他睡够了,闲不住,闲下来反而胡思乱想。

那两个人是什么来路,抢劫还是有私仇?还是说,又是田玉林搞的鬼?

那他也太嚣张了!!

心思浮动,下班苏煜回了趟家喂元宝,又返回医院,去病房守着大伯,一会儿削水果,一会儿给老爷子按摩,没有片刻消停。

“你又怎么了,折腾我干什么?”老爷子怕痒,被他按得没处躲。

“我是谁?”苏煜看着他问。

“小煜。”老爷子很肯定,“你心里又有什么事儿?”

“没事。”苏煜说着,动作缓下来,“大伯你终于认出我来了。”

“我什么时候认不出你?”大伯翻了他一眼,又忽然有些陌生地打量起他来,“你长这么大了?”

苏煜嘴角抽了抽:“是啊,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意什么外,还是那个熊样。”大伯淡定说,又问,“谈恋爱了没有?成家了没有?生孩子——”

大伯说到这里,顿了顿:“你是不是喜欢男人来着?”

造孽,他还得出柜两次……苏煜看一眼床旁数字还算稳定的血压仪,迟疑了下,点点头。

大伯心痛地揉揉心脏,自言自语:“没事,没事,是人就还好。”

“……”

“那有喜欢的人了没?”

“没有。”苏煜随口说着,手却慢慢停下来。

他不知怎么想到了那双深邃的眼睛。但想到的一瞬,担心迅速涌上来,淹没了其他。

“你肯定有。”大伯忽然出声。

“有什么?”苏煜回过神来。

“喜欢的人啊,傻小子,想想你刚才想谁了。”

“我没想谁……”就是想,也不是那种想——他跟师祖是纯洁的“祖孙”关系。

嗯,没错,苏煜定了定神,继续给老爷子按摩起来,力道大得老爷子求他快出去忙……

*

八点半一过,苏煜就在陪护床上眯起觉来。

九点钟,他总算出现在了98年。

不是在师祖家,也不是办公室,而是他来过一次的地方——师祖父亲的病房。

一眼看到师祖安然无恙,好好站在病房,苏煜松了一口气。

然后才看向病床上的陆起元,心里咯噔一声。

陆回舟说过让他没事不用管,苏煜心大,真就没管过陆起元的事。

这下看见,他才发现陆起元明显比上次瘦了。

瘦这么快,不是好征兆。往往终末期病人进入恶液质才会这样。

因为这个,所以师祖不反抗吗?

——陆起元正发作,呼吸憋闷,一手抓着床栏,另一只手紧紧箍住师祖手腕,力道极大,已经把师祖手腕箍得发紫。

一个医生——不是田玉林,正有些手忙脚乱地给他用药。

还有个姑娘,竟然是田冉,带些惊慌给陆起元顺着后背:“姑父,您别生气,回舟哥有事情忙,不用送我的。”

“他……让他……送!”陆起元喉咙呼哧呼哧的,勉强出声。

“田小姐,这里乱,你先回去。”陆回舟平静对田冉说。

田冉看他一眼,对上他冷漠的眼神,眼圈红了:“回舟哥,对不起,我惹祸了。”

她说着,咬咬唇,转身走出病房。

“师祖。”苏煜从背后喊陆回舟一声。

陆回舟眼底的锋利一收,回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师祖昨天有没有受伤?”苏煜从头到脚打量陆回舟,带着光晕的手,还探进他衣领,甚至脑袋也要钻进去,看他衣服底下有没有伤痕。

陆回舟难忍,从陆起元的桎梏下挣出手来,在旁人视线外,把苏煜的手捉住。

“你……站住!”陆起元以为他要走,憋得青紫的脸更加难看。

“陆部长,您别着急,有话慢慢说。”那医生急得快要出汗:眼看这口气快缓过来了,再憋住可麻烦。

陆回舟很平静:“您有话等会儿再说,我在外面等。”

“我现在……说。”不知道是药见效,还是陆起元的执着起了效果,他呼吸明显好转不少。

医生给他调好氧气管,在他眼色下避出去。

苏煜正不知自己要不要也出去,听见陆起元已经开口:“田冉……不错。你不喜欢,也有别人,这么多年,你不结婚,不成家,是,跟我作对?”

苏煜怔了下,看向陆回舟。

“您想多了。”陆回舟声音十足冷淡。

“想多?”陆起元又要激动,但他勉强控制下来,喘着气说,“你不是没脑子的,你算算,为了跟我作对,一个人,孤独终老,值不值得?”

“那肯定不值得。”苏煜在一旁搭腔,被陆回舟看了一眼,安静如鸡。

“我很忙,”陆回舟转向陆起元,声音平淡,“没空跟您作对。”

“你——”陆起元胸膛起伏,“混账!”

“说完的话,你先休息。”陆回舟转身要走。

“你母亲——”陆起元急促出声。

陆回舟顿住脚。

“你母亲祭日,快到了,她托梦,要一条黄裙子。”陆起元断断续续说,“你知道的,她……那之前,就盼天暖了,穿裙子……去看花。”

他盯着天花,眼神有些涣散地说着,说完眼珠转了转,看向陆回舟:“你替我,把这事办妥。”

陆回舟没点头,也没摇头。“我会看着办。”

他还是提步要走。

“你母亲不恨我!”陆起元大叫,他盯着陆回舟,浑浊的眼睛有一瞬亮得惊人,激动的声音又低下来,“她说了,是时代的错,她会来接我。”

“她会来接我的,会的。”陆起元眼睛又转盯向天花,眼神放空,喃喃重复。

陆回舟看他一眼,一语不发,走出病房,苏煜愣了一会儿才跟上。

“师祖,什么意思?什么……时代的错?”楼道里,他小声问,问完看陆回舟沉默,又意识到这可能是师祖不想提的事,“抱歉,您不想说就当我没问。”

“没什么。”陆回舟停下脚,平静说,“我母亲,是特殊时期被游街批斗后去世的,她之所以被抓去做典型,我父亲有一定责任。”

特殊时期、游街、批斗……苏煜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尽管98年的电脑、汽车、人们的穿着……所有东西时刻在提醒苏煜时代的差距,但只在这一刻,他忽然感受到自己和师祖间存在着一条巨大的鸿沟。

小时候的师祖,经历过什么?

“过去很久的事了。”察觉苏煜突然凝重,陆回舟岔开话题,“昨晚的人抓住一个,跑了一个,你如果过来,出行要多些警惕。”

“他们是什么人?师祖昨晚有没有受伤?”苏煜果然被带跑了思路,而且上来又要掀陆回舟衣服。

“一些小流氓,具体身份公安还在调查。”陆回舟说着,再次捉住他乱摸的手,声音微哑,“我没受伤。”

苏煜不信:“我都看到纱布了!”

刚才陆回舟动作,苏煜看出他衬衣里面颜色质感不太对,像是裹了纱布。

“只是皮外伤,”陆回舟答,“不然我不会好好站在这里。”

“真的吗?”苏煜半信半疑。

“真的,我不会撒一眼就能识破的谎,毕竟有没有受伤,伤势如何,你一换过来就会知道真相。”陆回舟看向他,意有所指。

什么“一眼就能识破的谎”?苏煜起先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陆回舟侧对着他的脖子——上面带着三条抓痕。

看来真没事,还有心情内涵他。

苏煜眨眨眼,假装听不懂:“可是我看到他们带了刀。”

“带了刀,但不会用。”陆回舟说。

……苏煜被他淡定的语气小小装到了下:“师祖你是不是……会功夫?”

其实之前对付那俩无良记者时,他就曾感觉到师祖体内有股爆发性的力量,个把壮年男子他轻轻松松就能推开。

“不算功夫,小时候学过些拳脚。”陆回舟说。

“能不能教我?!”苏煜眼睛发亮。

陆回舟沉默看了他一瞬:“你的身体——”

“好了您不用说了。”苏煜丧里丧气打断他。

“那俩是什么人?是临时起意抢劫,还是故意的?”他问。

“抓到的那个人只知道收了钱,但钱不是他收的,他不清楚给钱的是谁。”

“是不是田玉林?”苏煜皱眉,“还是师祖您另外还有什么仇家?”

“我不会四处与人结仇。”

“那也是,您这么宅……”苏煜随口吐槽。

陆回舟静了静,改口:“说不定也有其他仇家。”

他停在楼道口,指指自己脖子:“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还揪住不放了……

“什么怎么回事?”苏煜装傻,“黑咕隆咚的,我什么也看不见。”

他说着,目不斜视越过陆回舟下楼,结果当真没注意脚下,一脚踏空,身子一歪。

陆回舟下意识伸手,把他捞在怀里,鼻尖恰好触碰到他发丝,似实似虚,像光像雾。

陆回舟呼吸顿了一瞬,松开苏煜,后退一步:“也不用心虚成这样。”

“谁心虚?”苏煜站直说话,“一点小事,我上次是忘说了。脖子,是被谢芝桃她妈妈抓了下,您之前批评我批评得对,我确实,欠点儿考虑。”

“考虑了,你会怎么做?”陆回舟问。

“我——”苏煜顿了顿,卡住壳。

陆回舟看向他:“你在25年,是不是也常常一身麻烦?”

“嫌我给您惹麻烦了?”苏煜语气透着一股叛逆不服,手指却暗自捏紧。

“不是,你处理得很好,石峥嵘给了我录像,你已经及时扼杀了麻烦。”

苏煜手指松开,不自觉翘起嘴角,又刻意压平:“那是必须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但是麻烦缠身终究不好。”陆回舟说,“你天赋很好,把精力放在医术上,能帮到的人更多,也更安稳太平。”

“当医生哪儿来的安稳太平?”苏煜看向陆回舟,神色有丝倔强,“我不是手术机器,心中不平,想管就管,像您一样时时客观冷静,活得死气沉沉,我做不到!”

“死气沉沉”?很好,他从“麻木不仁”升级了。

迎上陆回舟视线,苏煜摸摸鼻子。抱歉,嘴太快了,不受控制。

其实他知道师祖只是外表看着冷。比如,师祖不理会张大爷登门道谢,但救张大爷并没犹豫,他嘴上说不会多管病人闲事,但还是会开导梁洪山修补他们父子关系。

苏煜就是天生反骨,被说了,总想找补点儿回来——师祖太优秀,他还没别的可找补,就起劲抓着这一点不放。

“对不起,师祖。”苏煜低声说。

“不用道歉,你没说错。”陆回舟说,“我们道路不同。”

他已经意识到,他是冰,苏煜是火,冰说服不了一团火凝固。

即使知道他有烧伤自己的风险。

只是,他有多“死气沉沉”?陆回舟微不可见蹙了下眉,从打开的电梯旁经过,不由看了眼里面照出他身影的镜子。

苏煜则在低头琢磨:什么“道路不同”?

两人都在出神,一个等在陆回舟办公室门口的黑衣人却转过身来:“陆总——”

陆……什么?

苏煜把头转向陆回舟。

*

“陆总,问到了,他们确实是收了钱办事,在——”

“等等。”何峰说到一半,陆回舟忽然打断他,推开办公室门。

他走进办公室,一身黑衣的何峰也走进办公室,苏煜却停在了门口:“我是不是要回避?”

他以为他很了解师祖,跟师祖也很亲近了,可是今天,又是“功夫”,又是“陆总”,他才知道自己离他还远。

他不确定,师祖打断那个人的话,是不是不想让他听。

直到一只手虚虚扣住他手腕,把他拉进房间。

苏煜怔了下,低头看向手腕,眉眼舒展。

陆回舟已经松开苏煜,合好门,看向何峰:“讲。”

“是。”何峰知道自家老板风格,三言两语,汇报完毕,“跟混子交易的人戴了口罩,不能确定就是田玉林,不过身形特征对得上,交易的地方没有摄像头。”

“好,知道了。”陆回舟说着,打开办公室门。

何峰愣了下。

不是,老板是干脆利落,可才说一句话就让自己走,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难道他这么晚了还有手术?

何峰纳闷儿,已经出了办公室,回过头想问老板下一步怎么做,但——老板已经合上了门。

“陆总?”办公室里,苏煜坐在待客沙发上,笑眯眯看向陆回舟,“师祖还有多少秘密我不知道?”

“我名下有两家企业,从前我舅舅是法人。”陆回舟解释。

“懂了。”苏煜说,“家里有矿。”

陆回舟比他正经得多:“是医疗器械企业,有人运营,我不怎么管。”

嗯。苏煜听了这些,不再多问——他已经感觉到陆回舟并没有瞒着他的意思,心里踏实,反而没兴趣再多问。

比起陆回舟名下有几家企业,他更关心:“田玉林还会再搞什么事吗?要抓他是不是证据不够?”

苏煜皱起眉头。

“不用担心。”陆回舟说,“已经让人监控他动向,他再出手,反而是好事。”

“那就好。”苏煜放了心,神经松懈,身体往沙发上倒了倒。

“怎么了?”

“困。”苏煜合上眼,“担心您出事,昨晚一宿没睡。”

陆回舟听到这话,静了一瞬,看向他半透的脸:“我有自保能力,不会有事,以后不用担心。”

“嗯,知道您厉害。”苏煜半羡半妒道——全程仍未睁眼,话声也有些混沌,看来是真困得厉害。

“你的药有没有按时吃?”陆回舟问。

“有。”苏煜哼了一声。

陆回舟看了眼时间:“别睡,还有事跟你说,有位世交长辈,是中医大家,我替你约了他见面,虽然不能把脉,你跟他说说身体情况,多少能得到些调养建议。”

“我身体挺好。”苏煜闭着眼,直往一边躲闪,好像谁现在就灌他喝药一样,“我不爱喝中药。”

“不一定喝药,那位长辈擅长养生,你学不了拳脚,学些养生功也好。”

“哦。”苏煜这才睡意朦胧应下。

陆回舟终于不再缠着他说话,站在原地,看他均匀呼吸。

他呼吸时,身体的光也在轻微明灭,像一只发光水母,可爱得不太真实。

陆回舟又想到揽他在怀里的一瞬,他那时规矩松开手,但这时,苏煜睡了。

陆回舟终于忍不住,伸出手,碰了下苏煜细软的发丝。

下一瞬,苏煜在他眼前倏然消失。

相隔着遥远的时空,苏煜从陪护床上坐起来,伸手,迷迷怔怔地,摸了摸自己脑袋。

第38章 第 38 章 补脑

苏煜第三天一早穿到98年, 才验证了陆回舟确实没骗他。

他腰侧确实是皮外伤。

苏煜安了心,把伤口重新包扎起来,包扎好, 他摸着纱布,忽然想起遇刺时, 师祖从漩涡中挣脱出来, 替代他的一瞬。

他知道师祖是个很冷静缜密的人, 像他这样的人,遇事本能会先分析计算, 可是当时,师祖显然没有任何计算的时间,但他向他扑来,没有一分一毫犹豫。

苏煜出着神, 坐回餐桌前。

伸手取过桌上的牛奶, 他怔了怔:牛奶是热的,刚适合入口的温度。

桌上除了牛奶,还有汤包、馅饼和一小碗米线。米线碗下压着一张字条, 字迹刚劲,煞是好看:“多试几样,但别撑着。”

苏煜笑了下,又停住, 取过字条,眼睛深了些许。

也许他一直是个笨蛋。

他只关注师祖怎么说,却很少留心师祖怎么做。

抓着字条静静想了一会儿, 苏煜忽然抓起汤包,一口一个,填进嘴里。

吃饱喝足, 他来到花园,大干了一场。

“陆医生,你这是做什么?”隔壁柳教授正要去上班,站在篱笆外,神色复杂看他往花花草草身上挂牌。

“柳教授,您来得正好。”苏煜高兴看向他,虚心请教,“您上回怎么说的,这个是三天浇一回还是五天?”

“七天……”柳教授答罢,看着他在一个剪好的牛皮纸板上写好一个“七”字,穿好一根铁丝,把牌牌挂上枇杷树。

“七”字下面,还有一个空白表格,看样子,是要记录浇水时间。

“陆医生这是给它们记病历呢?”柳教授嘴角抽抽。

“您怎么知道?”苏煜高高扬起唇角。

他还挺骄傲……

罢了,柳教授看一眼本来挺养眼现在很不伦不类的花园,扶扶眼镜:“那你继续,加油。”

苏煜也没折腾太久,毕竟他也要去上班。

给半个花园挂完牌牌,他赶去明康,检查真正的“病人”。

首先当然是梁乐。

陆回舟已经给梁乐做过手术,他术中术后都还顺利,没有急性排斥反应,这天中午刚好观察满48小时,苏煜安排他出ICU,但并没有放他回普通病房,而是让他住进专门的移植病房。

这里监控更齐全,感染控制措施也更严格——梁乐现在尤其需要防感染。

病房里不许人陪护,梁乐暂时也没人陪护,梁洪山自己也要住几天院。

他这个当爹的“继承”了梁乐原来那个床位,跟老杨、朗书雪成了病友。

“陆医生,梁乐怎么样?”见到苏煜,知道他刚去看过梁乐,梁洪山紧张问。

“挺好,就是抱怨无聊。”

“臭小子。”梁洪山松了口气,又琢磨:“我给他买两本漫画书去?”

“书?有书。”老杨奶奶听见了,不慌不忙打开梁洪山床头的柜子,从里头掏出几本……初三课本,里头还叠着一沓卷子。

“这个好。”苏煜没心肝地笑,转头就把书消消毒给梁乐送了进去。

“我爸让你拿的?”梁乐呲牙歪嘴。

“不是,老糊涂拿的,你爸不知道你柜子里有这号宝贝。”

“也对,”梁乐想了想,口气讽刺,“他根本不知道我读初几。”

“他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你知道不就行了,书是给别人读的?你爸知道能替你考大学?亏他刚才还怕你无聊,想着去给你买两本漫画书。”

“你怎么了?”苏煜张嘴就一串,梁乐半天回不过神来,怪异地瞅着他:明明之前还跟他一条战线的,因为他爸糟蹋海报,都没给过他爸一个好脸,现在怎么说叛变就叛变了?

原因很简单,但梁乐肯定想不到:吃了顿饭,苏煜对梁洪山“真香”了。

“他真的,说要给我买漫画?”梁乐又扭扭捏捏问。

“是。”苏煜说,“但我建议别。”

他说着,指指梁乐书里夹的卷子:“只做难题,你挺挑?”

梁乐抓起卷子团成一团:“谁让你看的。”

“掉出来我才看到的,怎么,不是你写的?我又闹了乌龙?”

“当然是我写的!”梁乐气黑了脸。

“那这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肯定也是你的吧?”苏煜又掏出一张惨不忍睹的语文卷。

梁乐脸绷了绷:“你想说什么?”

“还有半年中考,你还有救。”苏煜把试卷放下,“想学就大大方方学,谁还笑话你不成?”

梁乐手指抠抠床单,看苏煜转身要走,咬咬牙,问出口:“考多少分,能上医大?”

苏煜顿住脚,转回头来,似笑非笑:“想学医?”

“不想,就问问。”梁乐别扭道。

“不想就行,你这体格老实学点轻松的,别动蠢念头,拉低我师——拉低我移植肾存活率数据。”

什么玩意?他还比不上个数据?梁乐气呼呼攥紧床单:“你能学,我为什么不能学?你为什么动蠢念头?”

“当然是我身体比你好。”苏煜气死人不偿命。

但他说完话静了静:当初,也没人看好他做医生。

他动了“蠢念头”,是因为一个蠢蛋。

他像梁乐这么大的时候因为过敏和哮喘老是住院,他的主治医生很年轻,热血上头,说一定治好他,结果苏煜没怎样,那蠢蛋自己倒先病了。

他得了肾癌,到了晚期,在病床上瘦得没形状,还抓着苏煜要给苏煜开药。

太笨了,苏煜想,指望他是指望不上了,还是让他指望自己的好。

他就这么着打定主意学医,一条道走到了黑。

但是,他终究也没让那蠢蛋指望上。

苏煜眼里闪过抹怀念。

说到底,他没救蠢蛋,还是蠢蛋救了他,给了他从叛逆期的一团混乱中走出来的力量。

苏煜看向同是叛逆期的梁乐:“医学不是只有临床,临床的进步依赖很多其他领域,你要真感兴趣,打好基础,慢慢再定方向。”

他难得好声好气看着他:“说不定,以后大家都是同路人。”

谁要做他的同路人。他不过是觉得……当个会弹吉他的医生,比当个会弹吉他的瘪三更酷。

梁乐倔强地扭开脸看着窗外,等苏煜离开,窸窸窣窣抽出语文课本,恨恨看起来。

窗外,梧桐和银杏交错,一树一树灿金的黄叶,正安静守护着病房内外。

苏煜看过梁乐,急匆匆去出门诊,住院楼和门诊楼之间有大路,但他习惯抄近道,结果恰好遇到朗书雪和谢芝桃坐在银杏树下的长椅上攀谈。

“你们挺熟?”苏煜诧异。

“碰巧遇到。”朗书雪温声解释,他在看书,巧遇到来画画的谢芝桃。

“在聊什么?”

“画。”朗书雪说,“正好奇谢小姐学的是油画还是国画。”

“我什么都没学过,”谢芝桃很尴尬,把自己的素描本藏在背后,“只是趁有空随便画画,等出院就回厂上班。”

“抱歉,我以为你还是学生。”朗书雪立刻意识到自己触痛了她,很歉疚,“谢小姐画画很好,要上班糊口我明白,但不要因为这个放弃画画,那就太可惜了。”

“没那么好,”谢芝桃勉强笑笑,“你们都是好人,太看得起我了。”

然而事情没有他们说的那样简单。

成功在他们身上看起来那么容易,他们不会明白,她的道路是多么磕磕绊绊、晦暗无光。

画画不能当饭吃,没有学历,她想赚钱只能做那些辛苦枯燥的工作,被人欺负甚至揩油,为了工资也只能忍。有时她回到家提起笔,发现自己从里到外已经空了,想画,什么也画不出来。

后来她实在难过,会把画笔和本子全藏起来,宁可每天就麻木地活着。

这次出院,她就要回到那样的日子里去,弟弟和弟妹把自己结婚的钱都拿出来给她用了,她必须赶快赚钱还给他们,不能耽误他们过日子……

“我们都是有眼光的人。”苏煜看她神色,皱了皱眉,“你喜欢画就坚持画,和学历、和工作、和外人怎么看都没关系。”

“没错。”朗书雪身体虚弱,声音不高,但语气轻松,神情也很温和,就像眼下的阳光一样淡薄和煦,“谢小姐,就当是为了没白活过也好。”

谢芝桃怔了怔,望进他的眼睛里。

“他看书多,他说的对。”苏煜说,“而且以后网络发达了,会有很多途径很多平台展示自己的作品,会有很多人看见你,和我们一样喜欢你,谢芝桃,你要自信!”

看见她,喜欢她?和他们一样?

如果朗书雪像秋天的太阳,苏煜的话更像一盏强光手电,劈进谢芝桃的暗影里。

“走了,我去出门诊。”说完话,这枚手电摆摆手,急匆匆要离开。

但走出两步,他又退回来,认真看着谢芝桃:“上班可以,不能太累。”

谢芝桃愣愣点头。

苏煜这回真走了。

一枚黄色的银杏叶刚才悄悄落在他肩上,这时又打着旋飘落下来。

朗书雪弯弯唇角,盯了一瞬那顽皮的叶子,俯身把它捡起来,爱惜抚了抚,夹进书里。

抬头才见谢芝桃在看他,他还没说话,谢芝桃似因撞破什么而尴尬,抢先开口:“陆医生今天怎么了,风风火火的,一点都不像他。”

“怎么会不像,”朗书雪眼睛含笑,“他不就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他明明沉稳有度,肃穆峻拔——她是说,大部分时候。

朗书雪和谢芝桃忽然都沉默下去,各自若有所思。

片刻,朗书雪看向苏煜离开的方向,又蹙眉揉了揉眼睛。

不知怎么,眼睛有点花……

*

“在查什么?”夜晚九点,陆回舟的虚影出现时,苏煜难得没在小吃街,也没在去小吃街的路上,还留在办公室翻书。

“师祖。”苏煜抬头看他一眼,顾不上多说,又埋头去找资料。

“找什么?我帮你。”陆回舟再次说。他实在不忍他的书桌和柜子继续被苏煜祸祸。

苏煜这时才停下来,他坐到椅子上,看向陆回舟,神色有点儿沉闷:“师祖,朗书雪的脑瘤扩大了。”

陆回舟蹙了下眉,很快又平静:“怎么发现的?”

“他看东西有重影,中午叫了神外会诊,拍了核磁,片子——”苏煜从凌乱的一堆里翻出片子来给陆回舟看。

“肿瘤增长很快,神外建议放弃肾切除手术,担心手术应激,肿瘤长得更快。”苏煜说着,把另一张更早日期的片子翻出来给陆回舟作对比。

陆回舟正低头阅片,又听见苏煜沉声开口:“我应该早点发现的,上次他明明说了头疼,我没有多问。”

“也许您说的对,”苏煜低着头,“我不应该把他们当朋友,如果只把他当病人,我当时就不会忽视这一点。”

正因为把朗书雪当朋友,苏煜以为朗书雪说头疼只是为帮他解围,竟然忽略了重要的病情进展。

陆回舟看向他,声音平静:“早两天晚两天,区别不大。”

“但我没有第一时间从医生的角度去考虑,这就是我的失职。”这次区别是不大,但如果他忽略的是其他更重要的线索呢?“也许,我真的没有冷静客观的立场。”

苏煜皱眉。

“现在冷静也不晚。”陆回舟说。

是。教训他记下了。苏煜打起精神来,跟陆回舟探讨:

“化疗只适用脑胶质瘤,对朗书雪这种效果不大,只能放疗试试,我翻了文献,可参考的病例不多,结合肾癌的病例报告一篇也没有,你们的数据库太落后了……不过,我看到一例小脑血管母细胞瘤放疗后做乳腺癌手术的。”

他说着,递给陆回舟一本期刊,却忘了陆回舟根本接不住,期刊“啪”地落在地上,他立刻弯腰去捡,捡起来,“哗哗”翻页。

“一例不够,没有参考价值。”陆回舟看一眼他动作,声音平静沉稳,“我等会儿回25年查,你别急。”

“……好。”苏煜知道这是更好的办法,收起期刊,“我没急。”

顶多……有点儿毛躁。

“师祖,你开始吧。”他垂头丧气说。

“开始什么?”

“批评我。”苏煜觉得,让他骂两句,自己再顶个嘴,兴许就好受了。

陆回舟静了静:“我没那么爱批评人。你也没做错什么,我们是凡人,没长火眼金睛。”

他说着,看向桌面:“还没吃饭?”

桌上有个饭盒,但被挤到了最角落。

“吃了,这不是饭,”苏煜顺他视线看了眼饭盒,神色有丝复杂,“是小赵医生送来的,说是自己做的,给您尝尝。”

他说着,打开盒子,里面还真不是饭,是几块棕色小蛋糕。

“方主任让她对接跟谢芝桃约画的事儿,她今天是为这个过来的。”苏煜解释。

“不过,方主任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让小赵医生留电话给我的时候,一直朝她挤眼睛,明显是有别的意思在,肯定是受了方老的嘱托,要给您介绍对象。”

提到这个,苏煜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实事求是,该说的信息一样没漏。

“不需要。”陆回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没再多看一眼蛋糕,“我没打算恋爱结婚,下次有人送东西可以直接拒绝。”

不打算恋爱结婚?苏煜抬起头来:“为什么不打算?真的,是为了和楼上那位作对吗?”

他指的是在呼吸科住院的陆起元。

“不是。”陆回舟平静答,“工作忙,没兴趣考虑这些。”

“唔,我懂了。”苏煜若有所悟。

“你懂什么?”陆回舟声音稍显紧涩。

“我懂师祖喜欢谁了!”

陆回舟眉心一跳,但声音冷静:“我没有——”

“您只喜欢手术刀!”

苏煜和他同时开口,语气顽劣,带着股子没来由的高兴。

陆回舟沉默一晌,岔开话题:“徐子腾来办住院了吗?”

“来了。”听他说正事,苏煜也正经下来,徐子腾是陆回舟前两天接诊的小病人,让他家长今天来办入院。

孩子只有两岁八个月,先天巨输尿管畸形,在当地医院多次治疗没能治好,反而导致长段输尿管闭锁,因为再治下去难度太大,辗转出入很多家医院都没人敢接。

“师祖打算原位重建,还是异位移植?”

“闭锁段太长,原位重建效果不好。”

“我也觉得,但这么小的孩子,师祖有把握?”

“没有完全把握。”陆回舟说,“理论上他长大一点做手术更好,但他情况太严重,左肾积水,肾功能损伤,反复感染发烧,已经等不了。”

“所以您要莽一把?”

“有你们时代的器械在,成功率会高很多。”陆回舟平静答。

“我们的器械?”

“左一抽屉有张图纸。”陆回舟示意苏煜拉开抽屉。

抽屉里果然有张折了几折的A3纸,上面是一套腹腔镜器械的设计图,标明了各处尺寸和角度,很规范,看起来可以直接投入生产用。

“师祖画的?”苏煜眼睛一亮。他正想要一套款型更小、尖端更细的器械,现在98年这些他不习惯。

“公司画的。”陆回舟只提供草图,“你看看还缺不缺什么,有哪些需要调整。”

“不缺,您设计得很齐全。”苏煜速度很快,先扫过一遍,又仔细看去,一边提笔改动个别数字,一边羡慕,“家里有矿就是好,您是不是想要什么器械就能有什么器械?”

他说着,神色忽然有一点讨好:“师祖,我可是您的嫡亲徒孙,见面这么久,您是不是也该送徒孙点儿见面礼?”

“你想要什么?”陆回舟看向他。

“就,那个器械,听说有些私人医生会有自己的定制款,刻上姓名缩写什么的……”苏煜垂涎欲滴。

“那要开模,”陆回舟冷静说,“就是送了,你也带不回2025年去。”

也是……苏煜收了心思,低头看回图纸,但没看一会儿,他又忽然抬起头来,撞上正看着他的陆回舟的视线:“有一点您说错了,师祖,这些器械,不是我们时代的。”

“它们大部分本来就是你最先设计和使用的。虽然尺寸和形状不完全一致。”

陆回舟眼神微动,有些意外。

“徐子腾,国内自体肾移植最小幼童。他这台手术是师祖的若干突破之一,二十多年后也没人能超越,我猜,这孩子就是您当初改进器械的原因之一。”苏煜解释。

年龄越小,手术越难,对器械的要求自然也越高。

那小家伙的手术,以98年现有的器械,的确很难完成。

即使改良了器械,难度也仍然很高,所以自陆回舟之后多年,仍没有人突破他的记录。

“师祖,可以采访一下吗,一般超过几成把握的手术,您就会莽?”手按着图纸,苏煜抬眼问。

“要看收益。”陆回舟答。“如果不做病人就无法存活,四五成把握,我就会试。”

说完话见苏煜不吭声,陆回舟沉默了一瞬。

他知道,他这种把生命当数字计算的方式,苏煜未必接受。

但,就在他心微微往下沉的时候,出乎他意料,苏煜却勾勾唇:“师祖,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为什么您性格稳重得过分,却能屡屡突破。”

苏煜刚才沉默,其实是想到石峥嵘常跟他们说的话:人家找到明康来,已经是最后的路,如果不试,他的门就全部堵死。

石峥嵘常跟他们这样说,也从来这样要求,遇到看似拿不下来的手术,总要他们“再想想”“再试试”。

苏煜笑了下,又认真下来:“师祖,我想,我的道路,和您的道路,没有那么不一样。”

“或者说,您的道,就是我的道。”

他一直间接接受着他的教导,延续着他的意志,他骨子里,流着他的“血”。

苏煜看向陆回舟,带着尊崇,也带着坚定,眼睛亮如星辰。

陆回舟心口一痒,垂眸错开他视线。

“师祖,我之前说话混账,您别往心里去,您不是手术机器,也没有,咳,死气沉沉。”苏煜又说。

“没关系,你已经道过歉。”陆回舟答。

也是,他都道两次歉了,天皇老子来了也就这个待遇。

但苏煜还是敲敲手指:“那您……还生气?”

“我不跟小朋友生气。”陆回舟答。

“什么小朋友……”苏煜咕哝着,脸忽然有些热。他又想起……师祖那晚摸了摸他的头。

难道他是把他当小孩儿?

苏煜抬起脸来,神色有丝复杂:“师祖,比起我老师,您对我是不是有点儿……隔辈儿亲?”

隔什么东西?

陆回舟看他一眼,默吸口气,再次错开话题:“徐子腾的手术,交给你做?”

“给我?”苏煜愣了下。

陆回舟点头:“是你最擅长的领域。”

这话苏煜爱听,心里生出一股被认可的喜悦,还有一股强烈的挑战欲,但,“师祖不怕我搞砸?”

“只要你自己不怕。”陆回舟答。

苏煜抬头,看向陆回舟。

陆回舟双目深邃,像海一样深邃,也像海一样平静包容:“如果你不想,就还是——”

“我想!”苏煜立刻答。

陆回舟勾了下唇,快得让苏煜以为是错觉:“手术过程,能不能录像?”

“您不信任我?”苏煜挑眉。

“教学用。”陆回舟答。

苏煜锋利的眼神这才柔和下来。

“好好做,给你发工资。”陆回舟又说。

“发什么?”苏煜来了精神,“我不要钱,我演唱会没去成,能不能再给我弄张票?算了,乐队都走了,还是买个CD机和音响。”

“其实我还想换个床垫,师祖你的床好硬。”

“枕头最好也换一下,我想要乳胶的。”

苏煜说着说着,看了眼陆回舟,老实停下来:“咳,算了,还是就要个MP3好了,上下班路上听。”

“知道了。”床、枕头、音响,MP3,陆回舟一一记下来,尽管他本来是打算送苏煜一套手术刀,定制版。

如果全送,会不会突兀?

陆回舟迟疑了一瞬,看苏煜一边改图一边把手伸向小蛋糕,又觉得实在没什么可担心:在苏煜眼里,自己是他师祖,对他有“隔辈儿亲”,送他礼物,没什么好避讳。

所以,他在他心里的形象,到底有多老?陆回舟抿紧了唇。

“师祖,这个我可以吃吗?”察觉陆回舟看他,苏煜停下动作,指指手里的蛋糕,他晚饭随便吃了一口,不看见这东西还好,一看见突然饿得难受。

“核桃口味儿?”陆回舟看着蛋糕问。

苏煜看一眼蛋糕上的核桃碎,“应该是,师祖你核桃不过敏吧?”

“不过敏。你随便吃,”陆回舟声音沉静,“补脑。”

第39章 第 39 章 初恋

说到补脑, 苏煜想起什么:“师祖,另一个混混抓到了吗?我今天早上来医院路上,老感觉有人跟着我。”

“是有人跟着你。”陆回舟说, “我安排的,为了保护你。”

“……谢谢。”他白白疑神疑鬼了半天。

“另一个人没抓到, 所以你出行还是小心, 但不用太害怕。”

“我不害怕。”——起码现在不害怕了。“但是田玉林怎么弄?没有证据, 就放着他不管吗,万一他还要害师祖怎么办?”

“证据在找了。”陆回舟声音平静。

怎么找, 找到哪儿了?看师祖这模样,淡定得有些过分,苏煜很替他着急,可他没来得及说太多, 放在办公桌上的固定电话响起来。

苏煜把话筒从一堆文件里捞出来, 听完电话,面色略凝重,看向陆回舟:“师祖, 楼上呼吸科,说您家老领导又发作了一回,请您上去商量用药。”

陆回舟蹙眉一瞬,神色很快冷静:“那就麻烦你上去看看, 用药以呼吸科的意见为主。”

“师祖不上去看看吗?”

“我时间快到了。”陆回舟答。

苏煜看了眼腕表,时间确实已经逼近九点十五。

不知怎么,苏煜本能不想陆回舟走, 他四下张望一圈,又在身上摸了摸,摸出陆回舟那只诺基亚6110:“我进那只猫的时候, 好像没有时间限制,上次进枕头,也待了超过十五分钟,进入物品好像就没有时间限制,师祖,您试试?”

试什么?陆回舟看一眼被他攥得脏兮兮、还带着蛋糕屑的按键手机。

声音冷凝:“不用。”

*

“陆主任,您也知道,这些药都有副作用,老先生一直让我们加大药量,我们不能擅自做主,想着还是和您商量下。”

“之前不是田主任负责?”苏煜特意问。

“田主任这两天请假了。”

请假?苏煜看了他的诺基亚一眼。

“让他把握情况,实在超量,就替换成安慰剂。”诺基亚在说正事。

安慰剂?对老头儿是不是有点残忍?其实到了陆起元这个阶段,以苏煜的看法,需要的是安宁护理,不该再考虑药物副作用,应该考虑怎么舒服一点走完最后一程。

苏煜是这么想的,但当着外人,他不好跟师祖沟通,只给了对面的医生一个大致用药范围,就带陆回舟离开。

“师祖,要去看一眼吗?”经过特护病房时,苏煜小声问。

“不用。”陆回舟隔了一瞬说。

“还是去看一眼吧。”苏煜脚步一拐,进了病房。

“陆先生。”小护工捧着一只保温桶,正往外走,看见苏煜,停下来打招呼。

“这是什么?”苏煜盯着保温桶问。

“田女士送来的粥。”护工答,“老先生不喝,有点冷了,我正打算倒掉。”

“别倒。”苏煜吸吸鼻子,“我吃。”

他正好还饿,小蛋糕不管饱。

“啊,好。”小护工愣了愣,把粥桶抱回房间,放在桌上,又给苏煜拿了勺子。

苏煜就着粥桶,还有一碟小菜,愉快地吃起来。

该说不说,师祖后妈的厨艺还挺不错!

“你是……干什么来的?”病床上,陆起元中气不足、脸色难看问。

苏煜一进屋陆起元就看向他,但他全程没看陆起元一眼,浑然忘了自己的目的。

不过苏煜并不感到抱歉,他是为师祖安心才来的,一个就会骂人的糟老头子,他才不想看。

苏煜把诺基亚“啪”地摆正在桌上,继续喝自己的粥。

“不是说吃过饭了?”诺基亚忍不住问。

“没吃饱。”苏煜解释。

他是解释给师祖听的,病床上,陆起元却怔了怔,一言不发,看着他吃粥。

“饿死鬼投胎。”看着看着,陆起元低嚷了一声,干瘦的脸上却奇异地多了丝光彩。

苏煜吃饱粥,脸上也多了丝精气神。

“走了,你歇着。”他放下一句,收起诺基亚,扬长而去。

“裙子!”陆起元只来得及吐出两个字。

苏煜顿了下脚,一声不吭,还是扬长而去。

陆起元脸色黑了黑,却难得没有发怒,一双深陷的眼睛出神望着粥桶。

“师祖,不多待会儿?”到了楼道,见陆回舟已经从手机里飘出来,看着病房的方向,苏煜不由问,“我还有很多东西想跟您交流。”

“元宝还没喂。”陆回舟一句话打消了苏煜的念头。

“朗书雪的事不要着急,一起解决。”身影开始闪动,陆回舟最后交代。

“我知道。”苏煜喜欢这句“一起”。他毛被捋顺了,乖得很,眼睛一直望着陆回舟,直到他消失。

然后回办公室,专心下来,再次埋首在凌乱的书海。

等他走出明康,已经是夜里十点。

街上人少了,苏煜时不时能听见不远不近跟在自己身后的脚步。

是师祖的人?

苏煜默默走着,快到家时,忍不住停下来。

“陆总?”看他不走,隐在暗处的何峰犹豫了会儿,默默走上前来。

苏煜快速打量他一眼:一身黑衣,身材挺拔,但肌肉并不突出,看着不像练家子。

但师祖看着也不像。唔,表面看着不像,衣服底下还是……嘶,跑远了,苏煜赶快把自己拉回来。

“田玉林的事怎么样了?”苏煜含糊问。

“已经上钩了。”何峰立刻答。

嗯?上钩?上什么钩?他说的跟自己问的是一回事?

田玉林的事陆回舟刚才没细说,现在苏煜百爪挠心,但被迫面色镇定:“有把握吗?”

“九成。那人很贪,比我们还急。”

苏煜嘴角抽了抽。“那人”是哪人?急着做什么?

人家恐怕没有他现在急……

算了,这哑谜打得憋屈,苏煜撂挑子不玩了。“进去坐坐?”他问何峰。

何峰吓了一跳:“不,不,陆总。”

这么紧张做什么,师祖又不吃人。

苏煜看他一眼,自己推门回了家。

回家看到“整理”一半的花园,又趁夜大干特干起来。

*

陆回舟回到98年时,站在自家门口,一时没能迈脚。

他疑心自己走错了位置,但仔细一看,花园还是那个花园,只是多了些大小不一、形状随机的木牌,所以显得格外凌乱。

“陆总,您不进去?”耳边冷不丁传来一道声音,陆回舟这才注意到自己身旁有人。

“你怎么在?”他蹙眉看向一身黑衣、几乎融入夜色的何峰。

何峰一愣:“跟您汇报田玉林的事。”

陆回舟反应过来,淡漠的眼中划过抹噬人的锋利:“有进展了?”

“有,”何峰神色更加古怪,“您走神了?我不是刚汇报完吗?”

何峰看向老板,发现听完这句,老板脸色很怪,有点儿僵硬,还有一丝……慌?

错觉,何峰眨了个眼的工夫再看,老板明明很冷静:“你刚才汇报什么了?”

看来是真没听,何峰只好又说一遍:“田玉林已经上钩了,他主动约了我们的人见面,而且狮子大开口,要五十万,足够进去吃喝半辈子了。”

给田玉林下套的事很顺利。他们组了个皮包公司,以药物推广的名义找上他,他很快就答应帮他们办事。

但是事情这么顺利,老板面色却异常冷峻,静默半晌,蹙眉开口:“他——[我]刚才怎么说?”

“没怎么说啊,我刚讲完,您就对着院子发呆。”

也就是说,只差了一分半秒。

陆回舟忍耐看何峰一眼:“你嘴真快。”

什么意思?何峰独自被留在院外,困惑摸摸脑袋。

*

对田玉林做的事,陆回舟并不打算让苏煜知道。

一来没必要,二来,他不确定苏煜会怎么想。

但既然何峰已经交代——第二晚两人见面时,陆回舟主动提及:“田玉林的事,你知道了?”

苏煜正给元宝拌宵夜,闻言看向他:“不知道啊,何峰是跟我说了些什么下套、上钩的黑话,我太单纯,听不明白。”

他蹲在地上,抬头看陆回舟,似笑非笑。

陆回舟迎上他视线,平静解释:“两个混混的事缺少指向田玉林的线索,公安不好展开调查。”

“没有明面上的证据让他受罚,我让人伪装成制药公司接触他,向他行贿。”

“如果他守得住不伸手,我不会拿他如何。”

“但他显然守不住。”苏煜听得明白,看向陆回舟,“师祖想说,您使的是阳谋,不算居心不良?”

陆回舟沉默不语。他言辞间确有为自己粉饰之意,却忘了苏煜聪明、也向来犀利,在他面前粉饰,是自讨苦吃。

“我没想到,师祖是这种人。”苏煜扭回头,背对陆回舟说。

陆回舟心往暗处沉了沉:“哪种人?”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痛快人啊。”苏煜勾了下唇,“您以为是哪种?”

“……没哪种。”陆回舟静了片刻,“不觉得我手段阴狠?”

“不觉得。”苏煜说,“他田玉林配。要我说您容忍他蹦跶太久了,有这种手段,干嘛不早用?”

刚听到苏煜是有些惊讶,但思考了一天,他已经消化了。

师祖为人的确比他想象中要更复杂、更多面,但苏煜并不反感,相反,师祖有能力制恶,又不滥用这种能力,他其实……觉得师祖特别有魅力,还感觉自己跟他比起来太幼稚:他也想过对付田玉林,但想到的都是些跟踪窃听之类不现实的东西。

陆回舟仔细观察苏煜,见他神态自然,确定他说的是真心话。

他默默松了口气:“是我失策。”

他确实失策,没料到田玉林会那么不择手段。如果那天他晚回片刻,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师祖不是不在意别人看法吗,为什么要关心我怎么觉得?”苏煜把搅好晾凉的粥喂给元宝,撸了它两下,忽然想到什么,看向陆回舟。

陆回舟神色明显凝滞一瞬。

苏煜笑:“师祖怕我塌房,我懂。”

但陆回舟不懂:“什么是[塌房]?”

“塌房,就是——”算了解释太复杂,“总之您能在意我的看法,我很高兴。”

苏煜说着话,站起来,身体却踉跄了下。

陆回舟下意识向他伸手,但苏煜已经自己扶着墙站好。

脸色有一抹尴尬。

“白天站久了?”陆回舟看一眼他的腿,“今天做了几台?”

“三台。”苏煜答着,走向厨房,右脚有些抬不起来,始终拖蹭着地板,陆回舟蹙眉看着,苏煜却忽然从厨房探出头来,“师祖说教我做饭,还算不算数?”

“算。”陆回舟走向厨房,才看见橱柜台面上大大小小,砧板、菜刀,锅碗盆盘,错落摆满,看架势是要做满汉全席。

“你要做什么?”陆回舟问。

“鸡丝面啊。”苏煜答。“苏明皓做这个好吃,从他去实习,我再也没吃着。”

没见谁家叔叔让侄子养,还那么理所应当,又那么……委屈可怜。

陆回舟看苏煜一眼,他侧对着他在冲洗鸡胸肉,头发松软,皮肤奶白,脸颊带着一丁点婴儿肥,艺术品一样修长漂亮的手,笨拙地翻动那块冻硬的鸡肉:“怎么还不化?”

“因为你没有提前把它拿出来。”

陆回舟从他身上收回视线,看向凌乱的台面,眉心跳动:“把这些收起来,做鸡丝面不用这么大阵仗。”

怎么不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但作为菜鸡,苏煜没有发言权。

他看一眼陆回舟忍耐的脸色,老实把大部分工具先收起来,桌上只留了一大一小两口煮锅。

“大锅煮面,小锅煮鸡肉,今天先教你程序,下次记得提前化冻,不然口感不好。”

陆回舟说着,指导苏煜先把鸡肉煮上,等待的工夫洗菜和煮面。

“鸡肉大火煮开之后,中火煮八分钟,撇净浮沫,剩下的汤可以煮一下青菜。”

“你不能吃鸡精,煮青菜放点盐就好,用中火,不必煮太久。”

“煮好之前,先撕鸡丝。”

他话说得简洁严肃,一丝不苟,跟一场手术教学也没什么差别。

苏煜听着听着,忽然笑起来。

“怎么?”陆回舟问。

“没怎么,我也算圆梦,上过您的课了。”苏煜说着,忽然摸出手机,靠近陆回舟,“师祖,笑一个,我要合影留念。”

陆回舟看向他高高举起的手机,平静提醒:“里面没我。”

苏煜看向镜头,陆回舟没实体,镜头里确实没有他,只有苏煜一个,苏煜像贴近一团幽灵。

“咳,没关系。”苏煜依然按下拍摄键,“回头我给您P上去。”

他说着,放下手机,神色有一瞬失落。

他忽然想到,他和师祖对彼此一直都只是影子一样的存在,看得见,摸不着。就连做影子,他们的接触也被限制在每天的十五分钟内——不,还不是每天。

“哪一年读的本科?”陆回舟看一眼苏煜神色,突然开口,转开话题。

他问起苏煜读大学的时间,又问他上过哪些老师的课,偶然说到两人都认识的名字,苏煜开心起来,把刚才的失落丢在一边。

陆回舟却在他注意不到的地方看了眼手机。

鸡肉煮好了,陆回舟指导苏煜捞出来,放凉一些,手撕成丝。

“太粗了。”陆回舟看苏煜撕了一会儿,忍不住说。

这还粗?苏煜知道他看着,已经特意往细里撕,哪知没被表扬,反被挑剔。

“您行您上。”他咕哝一句,耐心告罄,撕得更粗了。

“你的鸡肉没有化冻,口感不好,撕细点好吃。”陆回舟解释。

“……反正是我吃。”苏煜嘴犟,手下的鸡肉越发粗细不均,乱七八糟。

陆回舟看不得这么没有秩序的东西,把视线移到苏煜脸上,这才好受。

“为什么选择学医?”陆回舟看着苏煜问,“你人这么……随性。”

——临到口边,他收回那个“懒”字。

但苏煜还是听了出来:“师祖想说我懒?”

他哼了一声:“我不是懒,是身体需要节省能量。”

这话,倒不全是诡辩。陆回舟看苏煜一眼,感冒发烧加照料大伯,他身体最近更差了,眼下有淡淡的乌青。

“我学医,是因为一个人。”苏煜腿疼,在厨房的高脚椅上坐下来,把那个“笨蛋”医生的事跟陆回舟讲了一遍。

“你是想救他,才学的泌尿外?”陆回舟听完,静声问。

“算是,但我能上手术的时候,他早已经走了。”苏煜眼睛放空一瞬,但很快又回过神来,看向陆回舟:“师祖呢,您为什么学医?”

“我舅舅是医生。不过——我学医,是因为我母亲。”前者是陆回舟对外一贯的说辞,后者,是他从没对别人袒露过的话。

“您母亲?”苏煜神色正了正。

“我母亲是大脑受创,她走时,神志不清,身体淤肿,呕血,也便溺不止。”

“她很爱美,也很怕疼,被小猫抓了都要找外公告状,我想帮她,但是,我什么都帮不上。”

陆回舟语气平静,但苏煜听得出来,师祖跟他母亲一定感情很好,在他的平静的叙述底下,掩藏着很深的东西。遗憾,难过,思念,不平……

“师祖……”苏煜停下动作,看着陆回舟,迟迟说不出话来。

“吓到你了?”陆回舟有些后悔。有些话,果然还是不该说,太压抑。

陆回舟语气轻松起来:“其实她很快就走了,也没受太多罪。”

“我学医,是不想再那么无能为力。”他想救的人已经永远不在了,剩给他的,只是一种深深的执念。

很多时候,他感到自己就像那执念的一具傀儡。

“那个,其实我也是。”苏煜不完全懂陆回舟的感受,但他特别想安慰陆回舟,匆匆开口,“我想救的那个人,我刚上大一他就走了,他还是我初恋来着,但是没关系,后来我每做一台肾癌手术,就像又见着他一次!”

陆回舟静了一瞬,抬起头来:“他还是你什么?”

第40章 第 40 章 雷达

“初, 初恋。”

“准确说,是初次暗恋。”苏煜说着,有点儿下不来台。

“他是直的, 我刚有点儿喜欢他,就被他发了喜糖, 他还想让我去做花童。”太伤了, 苏煜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再也没敢喜欢人——他好像没那个“雷达”,分辨不出别人弯还是直。

陆回舟听得沉默:“你那时多大?”

“十四。”

十四, 难怪别人让他做花童。

“我早熟。”苏煜扭扭捏捏说。

“我看你是晚慧。”陆回舟看他一眼,“对方多大,有没有……误导你什么?”

“您想什么呢?”苏煜生气,“他就把我当弟弟, 对我很好, 没有一分歪心思!”

“抱歉。”陆回舟看一眼他被碰到逆鳞的模样,沉默下去,就在这时, 两人同时听到一阵“噗噗”的声音,同时回头——

“我的面!”煮面的锅开了,白色的泡沫顶起锅盖,苏煜大叫一声, 有些忙乱站起来,跛着脚去拿凉水壶,又赤手去提锅盖。

陆回舟面色一变, 伸手阻拦他:“烫!”

已经晚了。陆回舟触碰不到实体,并不能真的阻拦苏煜,苏煜被烫得松了手, 锅盖丢在台面上,打翻了一碟青菜和半碗佐料。

料汁溅了苏煜一身,面汤浇熄灶火,溢了一锅边加一灶台。

苏煜沉默一瞬,看向陆回舟:“只是个小小的意外。”

陆回舟不语,看向他烫红的手指:“先把手冲冲。”

苏煜这才反应过来,惨兮兮“嘶”了声,老实去冲凉水。

“做手术的镇定哪儿去了,手比面金贵,下次不要急,先垫隔热手套再拿。”陆回舟在旁边沉声讲。

“知道了……”苏煜讪讪说着,关了水龙头,从自己身上捡下几根青菜,捡得不耐烦,干脆卷起上衣。

“你干什么?”陆回舟喉咙一紧。

“脱衣服啊。”苏煜胳膊架到一半,露着紧实的细腰,茫然看他。

“回房脱。”陆回舟声音冷静。

但头撇向一边。

苏煜看他一眼,神色怪怪的,把衣服又放下来,进了卧室。

片刻他换好一件T恤,一条松软的睡裤,走了出来。

正是陆回舟离开前穿着睡觉的一套衣服。

和苏煜温腻皮肤接触的触感陆回舟一清二楚。

陆回舟喉结轻滚。

“怎么了,师祖?”苏煜顺着他视线,低头看了眼自己。

“没怎么。”陆回舟错开苏煜视线,很快又正视他,平静问,“身上怎么回事?”

“什么?”苏煜顺着他的话,又把衣服掀起来,露出腰腹上的几个红点,“您说这个?过敏了。”

陆回舟视线又转向一边:“对什么过敏,吃错东西了?”

“没有。有时候就这样,也不知道接触了什么,季节性的,春天了么……”苏煜说着,放下衣服,看着陆回舟,眼里的古怪扩大一丝:为什么,不看他?

60年代生人的古板礼仪?还是……

苏煜正要想到关窍,突然,肠胃一阵挛动,肚子发出“咕噜”的声响。

他神色僵了僵:“不是我,是——”

“元宝刚吃饱饭。”陆回舟打断他,“添点水重新把面煮一下,很快就能吃。”

“唔,好。”苏煜清清喉咙,钻回厨房,忽略乱糟糟的事故现场,一边开火煮面,一边低嚷:“还是该煮泡面。”

“多做两次就不会乱了,总比手术简单。”陆回舟说。

“我宁愿做手术……”苏煜说着,捞起没撕完的鸡胸肉,看了看,又放下。

手撕太慢,他着急吃到嘴里,从刀架上拿起一把刀,不讲章法地切起来。

“今天查房的时候,梁乐问了我好几道中考题。”陆回舟站在厨房门口,安静片刻,忽然说。

苏煜扯了下嘴角:“数学还是语文?”

陆回舟没答,从侧面看着他:“那个人,你喜欢的医生,当时,也像你对梁乐一样对你?”

“他可比我爱管闲事多了。”苏煜笑起来,总是桀骜的、带刺的脸,变得十分训顺,眼里有一层柔光泛起。

陆回舟顿时明白了苏煜为什么爱管闲事,也明白了,他为什么几次三番,说他“冷漠”“人机”。

他确实是个冷漠的人,自然,远不能和苏煜心中的范本比。

陆回舟正古井无波、面无表情想着,忽听苏煜“嘶”的一声,捧起手指。

“怎么了?”陆回舟面色一变,虚影瞬息飘进厨房,去拉苏煜的手。

“切到手指了?哪根?”

苏煜配合地张开手,给他看了一遍。

五根手指纤长明净,忽略指腹那点儿长期握刀的薄茧,堪称完好无损。

陆回舟蹙眉:“没切到?”

“没有。”苏煜无辜地说,“我再怎么不行,刀还是玩得转儿的。”

“那你叫什么?哪里疼?”

“烫到的那里。”苏煜答着,抬起头来,鼻尖几乎撞上陆回舟鼻尖。

两张脸一俯一仰,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时间仿佛静止,两人注视彼此,一动不动,只有灶上的锅沸腾着,“哧哧”冒着热气。

但很快,陆回舟退开一步,嗓音低沉:“一点小伤,不要大惊小怪。”

谁大惊小怪了?苏煜冤枉,但他没顾上辩解。

他福至心灵,盯紧陆回舟,一句话脱口而出:“师祖,你是直的吗?”

“什么直不直?”陆回舟顿了一瞬,声音镇静,似乎不懂。

“就是,师祖喜欢同性,还是异性?”苏煜逼近他,认真问。

陆回舟手负在身后握紧,面上淡定如旧:“我喜欢谁,你不是知道?”

“知道什么?”苏煜茫然。

“手术刀。”

“……”

苏煜表情皲裂,陆回舟却神色镇定:“面。”

苏煜的面又滚了,面汤“咕嘟”“咕嘟”顶起锅盖。

这回苏煜精准倒了凉水进锅,压下沸水,他又看向陆回舟:“师祖——”

“面煮好过一遍凉水,捞进鸡汤里,再把鸡丝放上去,洒点你能吃的调料就好。”陆回舟看向炉灶,仿佛现下没有比煮面更重要的事。

但苏煜眼里根本没有面。

“师祖,我是认真问的,您不想答可以不答,不用拿手术刀敷衍我。”苏煜语气有些急。

这不仅因为他是直性子,还因为,他的心很乱,想立刻得到确认。

他有感觉,他真的有感觉!刚才他和师祖对视那一瞬,他们之间……苏煜形容不出来,反正不对劲。

心里痒痒的,像被什么拱了一下,很奇怪。

其实之前苏煜也有过怀疑,但只是怀疑而已,现在他莫名坚定,坚信自己的“雷达”生效了:师祖跟他一样!

还有——他有点儿生气:如果师祖和他一样,为什么要隐瞒他?

“也对,”他哼了一声,“像我这样,第一次见面就交代自己性向的,简直是不懂人事的傻瓜。”

“师祖这样藏锋敛锐,静不露机,才是圆熟做法。”

“不过也不怪师祖要藏,”他凉凉道,“您只喜欢手术刀,不知道算无性恋还是算恋物癖,实在小众。”

这张嘴也实在厉害。不知在他的“医生哥哥”面前是否也是如此。

陆回舟走了一瞬神,很快又专心。

苏煜的题,他要答。

尽管他不想。

“是句玩笑,抱歉。”陆回舟静默片刻,抬眼,眼中风平浪静,“我喜欢异性。因为不习惯讨论这种隐私,所以刚才有所回避。”

“您喜欢异性?”苏煜脸白了白。

这和他刚才直觉到的不一样。

但,单身狗有个屁直觉!

纯是他自己动了歪念头,就以为人人都是歪的。

苏煜羞恼和失落交加,垂下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的面。”耳旁传来陆回舟镇定的声音。

“什么?”

“面,要溢了。”!苏煜顾不上其他,转回身去关火。

他发顶从陆回舟鼻尖擦过,陆回舟紧紧攥了下手掌,又松开。

苏煜没注意。

他把面条挑在碗里,抿着唇,绷着脸,回忆陆回舟刚才教他的步骤。

“鸡汤盛在面里,鸡丝用调料拌匀。”陆回舟幽灵一样提醒。

“我知道!”苏煜叫,“您别出声,我自己来!”

陆回舟住了口,一言不发,看着他背影。

苏煜的手机这时“嗡嗡”震起来,是苏明皓打来电话。

苏煜正在尴尬中亟需解救,立刻接了电话。

“小叔,怎么浇水要看是树苗还是成树,你问的那个枇杷树,要是幼苗,三五天就要浇一次,成长期的话一周一浇就行。”苏明皓大喇叭似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对了小叔,你什么时候对我的专业感兴趣了?”

“我没感兴趣!”苏煜早就想挂了,听见这句,气急败坏挂断电话。

“我没感兴趣,”他脸又红又白,看向陆回舟,生硬解释,“我就是怕把你的树养死。”

他不是,不是对他有什么居心。

“我知道。”陆回舟答,“面好了,你先吃。”

他目光沉静看着他,没说更多,虚影闪动,从苏煜面前消失。

陆回舟回到了1998年。

夜阑人静。

他坐在书房,望向窗外,不费力就能看见那一园挂了纸牌的树,尤其是那株枇杷。

陆回舟讨厌杂乱,可是那些歪歪扭扭的纸牌,他却看了很久。

很久之后,他收回视线,看向桌面。

桌上放着一本书,是出版社刚送来的《泌尿外科疑难病例》样书。

陆回舟静了片刻,翻开书封,看向作者简介下那行字:“陆回舟,1962——”

1962,他比苏煜整整大三十岁。

如果他活着,在2025年,大概已经长了老年斑。

如果他活不了,自然更没什么好说。

苏煜可以冲动,他却不能无耻。

他只能做他的长辈。

“对不起。”合上书,陆回舟看向茶盘里的白猫茶宠,伸出冷玉般的手,摩挲了下它的头顶。

至于它的耳朵,肚皮,略鼓的颊肉,伶俐的尖牙,时而尖锐、时而又笨拙的爪子,半眯的、不高兴横过来的漂亮眼睛……

陆回舟统统没动。

他松开它,闭眼静坐片刻,站起身来,兜转两圈,坐回桌前,将白猫平静收进抽屉,“咔嗒”,上了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