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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 亚健康

“没怎么。”苏煜迈下台阶, 满不在乎的样子答,“我不是有意打听您隐私。”

说完,他大步越过陆回舟, 又领先他两步下楼。

陆回舟在原地停了片刻,继续下楼, 声音冷静:“田玉林有些问题, 你以后过来稍加提防。”

苏煜停住脚:“他就是那个使坏的人?”

“大概率。”陆回舟答。

“为什么?豪门争产?他不是您亲舅舅吧, 您是不是还有什么继弟继妹?”苏煜叭叭吐一串问题,又忽然傲气住口, “算了我不问,反正别惹到我面前来。”

“没有豪门,也没有争产,他只是以为我要跟他竞争副院长。”陆回舟简单解释了句, “他的麻烦我会处理。受伤的事, 是我连累了你,抱歉。”

“什么伤?”苏煜懵了下。

“肩。”陆回舟看他一眼,“上次见面怎么不说?”

“我见您时又不疼, 忘了。”苏煜理直气壮。

“那个,还疼吗?”苏煜看了眼陆回舟的肩,又扫过他脸和脖子上还没愈合的树枝划伤,眼里有点儿不好意思。

会受伤, 也怪他当时行事冲动、处置不当。

但他是不会轻易承认自己失误的。

“这事儿师祖不用道歉,导火索是刘青的手术,本来也跟我有一半关系。而且您不是说过吗, 我的决定就是您的决定,那您的麻烦自然也是我的麻烦。”他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说。

倒也没说谎,苏煜敢作就敢当, 从做完刘青的手术知道不是一场梦起,就没打算逃避自己那份责任。

陆回舟直视着他清澈认真的眼睛,过了短暂又漫长的一瞬,忽然问:“门诊室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门诊室?”苏煜神色一僵。

“门诊室的镜子。”陆回舟双眼深邃看着他,“好好的,它怎么就碎了?”

“……什么镜子?我不知道。”

门诊室又不是他一个人用,这事儿没证据,能赖。“敢作敢当”的苏煜想。

他脸色倒也很镇定,就是身体不中用,在黑暗的楼道里一个劲地闪,像只特大号萤火虫,把陆回舟的脸照得时亮时暗,他自己还怪茫然,抬头看了眼楼道顶上的灯管。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陆回舟忍住不去提醒他,面色平静说正事,“做医生什么样的病人都有可能遇到,你治得了病,治不了观念,不必为此动怒。”

“我知道。”苏煜说。

他真知道,他也清楚,动辄生气,是实习生才有的表现,是不成熟的证明,是老师三令五申让他改掉的臭毛病。

苏煜也想改,但天生狗脾气,遇上事儿还是容易失控。

尤其这种放着孩子不管的——

“那婆婆太过分了,她明知道是遗传病,还一心要孙子,而且装疯卖傻,怕花钱,拦着我给她孙女看病,这事搁您您也得生气。”

“我不气。”陆回舟走出楼道,找到车子,一边打开车门让苏煜上车,一边沉静说,“一个人成为什么样子,由环境和先天所定,生气他为什么是那样没有意义,不如和他们保持情感距离,专心诊治。”

哦,说的很有道理,但——

“您[不气]?”苏煜挑眉,“是谁又威胁又恐吓,把茂茂的爷奶吓得屁滚尿流?”

陆回舟手落在车门上,顿了一瞬:“别胡说,我什么时候威胁恐吓过。”

“您没有,是[我]行了吧。”苏煜看他一眼,擦着他身体坐进副驾,“周从云在同事群里看见别人发的视频,那个老头儿要在医院做检查,排队的时候跟老婆子吵起来,还动了拳脚,他的检查还没做,老婆子先被他摔得直哼哼,也闹着要做检查,最后俩人谁都没做,鼻青脸肿一起出了医院。”

“狠还是[我]狠,只靠一张嘴就克敌制胜。”苏煜意味深长看了眼陆回舟,惯性去拉安全带——但他此刻的状态拉不动。

陆回舟侧身,伸出一只长手替他把安全带扣好,声音沉静更正:“那不是狠,也不是生气,是解决麻烦。”

“发脾气、砸镜子,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你是外科医生,应该用医生的眼光去看事情。”

“医生的眼光?”

陆回舟发动车子,平静解释:“遇到事情都当做面对手术,你需要做的是找准病灶,精确下刀,而不是任凭情绪支配。”

找准病灶?就像师祖找准茂茂爷奶惧怕的东西一样吗?

嗯,找得是挺准,解决了苏煜很大一个麻烦。

嘴上不当回事,其实每次那两人来闹事,苏煜都压抑烦躁,很难调理。

——完全“被情绪支配”。

苏煜被戳中弱点,不太服气,又不得不服:“谢谢师祖替我解决他们。师祖厉害,这么快就知道了快手抖音。”

“略知一二,只是唬人用。”

“略知一二就这么厉害了,再多点儿还得了?”苏煜语气阴阳,“我从前真误会您了,您其实一点儿也不古板,还精明得厉害。”

“精明是保护自己的手段。”陆回舟平静说着,眉目间闪过抹淡淡波澜。

在苏煜眼里,他的手段或许过于“精明”?

“师祖做了好事,何必隐姓埋名?要不是周从云给我看视频,我还蒙在鼓里。”苏煜又说,这回倒是敛了两分眼里的桀骜不训,多了分真心实意。

可惜他的嘴一向厉害,陆回舟判断不出他口中的“好事”是正说还是反讽。

不过,苏煜怎么想,不是他该在意的事。关注他人评价,已经违背了陆回舟的处事准则。

陆回舟以强大的理性压过杂念,引导话题回到正轨:“气到砸镜子,只是因为那个婆婆,还是因为茂茂?”

“……都有。”苏煜说了一句,沉默半晌,“他们为什么能对孩子那么狠心?那小女孩儿,还有茂茂……他很乖。”

苏煜攥紧安全带。

“茂茂妈妈我也不能理解,赚钱就那么重要吗,她真的不知道孩子想念她、需要她?”

“她为什么要让他一直等?为什么要撇下他一个人?如果她不出去打工,茂茂也许不会是这个结局!”

“苏煜。”陆回舟一直沉默听他讲,这时却开了口,“这不是医生该说的话。”

“你无心一句,对一个母亲可能近乎死刑。”

“我没有当着她说。”苏煜绷紧脸,“我连情绪都不能有吗?像您一样麻木不仁,把全世界当个手术台就对了?”

……车厢中忽然安静。

陆回舟保持沉默,握着方向盘,“麻木不仁”往前开车。

苏煜,苏煜紧紧闭上嘴,又张开,生硬吐出一句:“对不起。”

那些话他是想憋住的,他本来也没跟任何一个人说过,鬼知道为什么刚刚会说出来,也许是以为一起经历过,师祖能明白。

明白个屁。以后再跟他说心里话是狗。苏煜扭开头,隔着玻璃看向窗外。

马路上,一个小男孩正和他妈妈牵手走在街上,车子驶近他们,经过他们,又离他们远去。

“您说的对,”苏煜盯着后视镜里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忽然又破罐子破摔开口,“她不该判死刑,我该。如果我再仔细一点,多叮嘱他几句,如果我主动回访,茂茂,可能也没事。”

陆回舟蹙眉,透过后视镜看他一眼。

他贴着车窗,薄唇抿紧,脸色冷硬,眼圈却有点红。

“不舒服?”陆回舟看到他抓了下胸口。

“没有,别看我。”苏煜把脸扭向车窗,白团团的影子映在车玻璃上,摇晃颠簸,像缕倔强的烟火,在被四周的黑暗挤压。

“没有那么多如果。”陆回舟斟酌了下,沉静开口,“我们是人,不是神。人力有尽,不要把不必要的压力背在自己身上。”

“我不是您这种人机,做不到时时刻刻理性思考。”苏煜说了句,把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好让自己舒服一点。

至于道理,他一点儿也不想听。人和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师祖理智成熟,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人,就像他不能理解师祖超然的冷静,师祖大概也不会明白他的自责和愤怒。

“我刚开始主刀肾移植时,有段时间,接连五个病人,都发生了术后并发症。”陆回舟忽然说。

“我知道,老师讲过。”苏煜更堵心了。

这段往事老师没少跟他们提,都快成师徒聚餐的固定节目了。

当年方溢之方老带领团队,率先在国内开展肾移植手术,师祖是主力之一。

起初一切顺利,移植肾存活率很可观,可没多久,患者就接连发生并发症。

先是有病人因为肺部深度感染去世,团队绞尽脑汁也找不到是哪里出了差错,紧接着又一个病人突发出血,紧急探查后发现移植肾肾动脉破裂,移除了移植肾,但没几天患者再次出血死亡。

接连重击,大家都失了方寸,只有师祖冷静如常,坚韧如常,还在有条不紊采集样本、比对数据、分析研究。

最后发现,肺部感染是气管插管引起的,插管划破气管,引起感染,感染又下行到肺。

动脉破裂则是毛霉菌感染所致,感染性破裂的处理和其它情况不同,他们不应勉强修补。

第六位病人移植起,一切都顺了,病人顺利存活下来。

此后的病人,也都顺利存活下来。

每回说到这儿,老师都按头让他们师兄弟、尤其是让苏煜好好学。

但苏煜学不会。“我没有您钢铁一样的意志。”

“我不是钢铁。”陆回舟话声简洁沉缓,“我失眠半年,每天思索,那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没尽早发现,让病人接连出事。”

不是这样,苏煜皱眉:事后诸葛亮才觉得简单,在当时一点儿都不简单。

但是,苏煜迟迟没开口。

他太懂那种感觉,也可以想象那种压力。

茂茂离开,他无数次觉得是他的错。

苏煜脸上的倔强淡了,转过头来看着陆回舟:“后来呢?”

“后来我想通了,我是人,不是神。”陆回舟平静说,“医学有局限,我更有局限。”

这句话苏煜第二次听,但这一次,他多了几分认真。

“换句话说,”陆回舟继续解释,“患者的病就像发到我手中的牌,我尽了全力,打出我所知的最好组合去赢得牌面。”

“但我所知有限,不能看穿蒙蔽我的全部伎俩,我以为[最好]的那个组合,也可能很快就被推翻,比如你说的,对肾癌不能一刀切。”

“茂茂也是一样,你拿到牌,你尽力去赢,手术做得尽善尽美,但是,你控制不了下一张发牌,也不能提前预见。你是在打牌,不是在下棋,你控制不了全部变量。”

陆回舟说着,拐了个弯,将车平稳开上一条空旷的路,但苏煜没注意,他满脑子都是陆回舟的话。

尤其是最后那句。

“那些不是你我的错,苏煜。”

“我们要么作为神,陷入无尽的自责,要么作为人,认清自己的卑弱,爬起来继续走。”

“走到哪儿?”思索中,苏煜无意识看向他,“医学能真正治愈的病太少了,我们永远赢不了天。”

“那就走到能赢的一天。”陆回舟答。

他语气依旧平淡,可在那一如既往的平淡里,苏煜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坚定,将他心里的火苗“嘭”地点亮起来。

“如果走不到呢?”苏煜眼睛明亮,抬杠般问。

“我走不到的,你会继续走,你也走不到的,还有你的后辈。”

“师祖,”苏煜故意眯了眼打量他,“我怀疑您怕我不努力,在努力给我洗脑。”

“只是想让你放松。”陆回舟说着,打量了眼他气色,“放下茂茂,你才能救更多茂茂。”

“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放下。”苏煜敛了笑,思索着。

茂茂的脸浮现在面前,苏煜心头依然沉重,但,不再重得喘不过气。

“其实我不想放下他。”

苏煜想到第一次见茂茂时,那孩子小心又带着期盼的眼。苏煜曾以为他是期待他治好他的病,但是有一晚小孩儿说:“哥哥,我好喜欢你来看我。”

原来,他只是想有人陪。

“我不放。”苏煜忽然抬起头来,“多一个人牵挂他,没准他在天上会开心一点。”

迷信。陆回舟看他一眼,眼底深处有分波动,又掩藏起来:“那你呢?”

“什么?”

“你自己,在地上有没有开心一点?”

“勉强有。”苏煜别扭地看他一眼,“谢谢。”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苏煜还真被“大道理”讲通了点儿。他确实是在打牌,不是在调兵遣将下棋,输赢,不全系于他。

还有,就,师祖好像真理解他。苏煜今天才知道,只是被理解,只是知道有人和自己一样,也能凭空生出力量来。

“您这也是找准我的病灶,然后开刀了吗?”苏煜心情复杂问。

“不算,你没病,只是一时想不通。”陆回舟说。

这话苏煜爱听。

“我是没毛病,顶多亚健康。”苏煜嘟囔了句,看到陆回舟唇角牵了下。

等他定睛看去,师祖又没在笑了,那张英俊的侧脸依旧从容、平静,甚至平静到有些寡淡。可惜,苏煜已经窥见一点这平静底下藏着的,那个真正的、特别的灵魂。

“笑一笑,十年少,您端着不累吗?”苏煜混不吝问。

“没端着。”陆回舟只是笑得少,不太会。

“那什么,我刚才犯浑,胡说八道,师祖忘了吧。”苏煜又说。

他指的自然是那句“麻木不仁”。

“也不算胡说。”陆回舟说着,踩了刹车,把车停下,绕到苏煜这面来打开车门。

车外空旷,风很大,刮得苏煜虚影摇晃。苏煜这时才留心往外看:“这是哪儿?”

“江边。”陆回舟答着,帮苏煜解开安全带,“刚才是不是不舒服?”

“晕车,好了。”苏煜说着,钻出车厢,江风吹着他的虚影,让他身体像块发光的窗帘布,一个劲儿地起伏抖动。

他觉得新奇,大叫着让陆回舟看他,但不等陆回舟看清,他又迎着风撒开腿跑远。

陆回舟停步,站在江边,看着他孩子一样跑来跑去。

好一会儿,苏煜才停下,回到陆回舟身边。

“舒服了?”陆回舟问。

“舒服!”苏煜眉眼张扬,一脸快意,“我很久没这样跑过步了。”

苏煜说者无心,陆回舟却隐蔽看了他的腿一眼。

“师祖特意带我来这里?”苏煜问。

“想让你喊两嗓子宣泄一下,”陆回舟淡淡答,“没想让你猴子一样乱跑。”

“……哪儿有我这么帅的猴子?”苏煜说着,顿了顿,忽然问,“不过,师祖为什么煞费苦心,带我宣泄?”

第26章 第 26 章 显微镜

陆回舟静了一瞬, 回答苏煜:“你是峥嵘的弟子。”

哦。苏煜埋头想想,觉得理所应当,又忍不住有些失望, 还有些泛酸:师祖叫老师叫的好亲切。

“除了这个,没有别的?”他不甘地问。

“你是个好医生, 有天赋, 有仁心, 我希望你能放下压力,走得更远、更顺。”

满分答案, 但苏煜仍有点儿失望:“翻译成人话,还是看我是头好骡马,怕我撂挑子不干。”

“舍得不打麻药缝二十针的人,不会撂挑子不干。”陆回舟眼睛深深看向他。

苏煜顿了一瞬, 抬杠道:“那可不一定, 我想撂就撂。我是喜欢手术,但只喜欢心无旁骛地手术。”

“不过,”苏煜抬起头, 看向陆回舟,眼睛明亮而锋锐:“师祖这么说,是不是认可了我这个徒孙?”

“你很优秀,不需要谁认可。”陆回舟下意识说。

“我需要!”苏煜也下意识说。

说完他僵了僵:“不是, 我当然不需要,我意思是,我这么优秀的徒孙, 你认一下也不损失什么……”

妈蛋,他这是在说什么鬼?

苏煜有些抓狂,不过他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失望了。

他想他们的关系得到陆回舟的确认, 好像不这样,他就名不正,言不顺。

这是他打小就有的毛病,不被明确接纳,做得再好,他依然感觉自己是那个没人要的孩子。

“所以师祖到底要不要我这个徒孙?”事已至此,苏煜干脆霸气逼问。

陆回舟静了静:“要。”

这么平淡?“您也不用勉强,强扭的瓜不甜。”

“不勉强,只要你不觉得我麻木不仁。”

咳,苏煜脸上有点挂不住,但还是听出这是承认他的意思,嘴角不由扬起来:“师祖,我会好好孝敬您的。”

“不用。你把自己养活就不容易。”

嗯?苏煜正品味这是什么意思,听见陆回舟问:“什么是[人机]?”

“人机就是——”苏煜说着,僵了下,“什么人机不人机,师祖听岔了,这江边风大。”

风确实大。苏煜说话时靠近陆回舟,影子没什么重量,几乎被吹进陆回舟怀里。

在潮湿的江风中,陆回舟似有若无,闻到一股极淡的清甜。

是苏煜床单和衣服上附着的那种洗涤剂的味道。

陆回舟不自觉看了眼苏煜颈侧,又很快错开视线。他伸手想扶苏煜站远,但手指还没触及他,苏煜忽然开口:“师祖,再见。”

时间到了,苏煜的身影闪了闪,突兀消失。

天地悠悠,江流潺潺。

白纱般的月影下,只剩一人,身姿挺拔,孑然独立。

师祖、孝敬。

那人想了想这些词,沉默转身,走回车子。

*

江上这盘明月也同样笼罩着城区。

田玉林驱车把胞姐田香云送回陆家小洋楼,踩着夜色,替她拿下车后的大包小包。

“累死了。”田香云抱怨地锤着肩膀,“你姐夫越来越难伺候。”

“到了这个阶段都是这样。”田玉林脸色有些阴沉,“你守他一两夜能怎样,做做样子都不肯?”

做做样子?田香云斜起眼睛看了眼弟弟:“你沉着脸给谁看?我样子做了二十年,还没做够?我们俩是谁有求于他?你搞搞清楚。”

“对不起,二姐。”田玉林立刻道歉,脸上的阴沉也变成一种深深的疲惫,“医院的事儿太烦心了。二姐,我害怕,你知道的,我不愿再过我们小时候的日子。”

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像小时候一样,田香云嘴上骂着他“没出息”,心却软下来:“再怎么也不会跟小时候一样。”

她说着,想起小时候穿着破衣烂袄,被母亲赶着骂着上亲戚家打秋风、招白眼的日子,又厌烦地把那些画面赶出脑海。

“你现在已经是明康的科主任了,玉林,就是不往上走,也已经强过太多人,我们已经过上了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你为什么还要那么辛苦?”

“好日子?二姐你不明白,不往上走,就总还有人要我逢迎。”

“而且,我这个[科主任]马上就成笑话了。”田玉林脸色难看,“从前看我脸色的人,搞不好今后我要去看他脸色,你看着吧,这科室一分,不知多少人等着来踩我一脚。”

“哪有那么严重,有你姐夫在呢。”田香云不以为然。

“他没多少日子了。”田玉林脸更加阴沉。

田香云怔了下,在沙发上坐下,有些失神:“还有多久?”

“看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吧。”

田香云沉默下去。虽然她跟陆起元没什么真感情,陆起元更多把她当个保姆,她呢,也不过把他当棵摇钱树。

可眼下这棵树真要倒了,她还是生出一股无依无靠的慌张来。

田玉林却没空注意这些:“二姐,这段时间很关键,你一定得帮我,让姐夫走他的人脉给我活动活动。”

“我帮你了。”田香云不高兴,“好话给你说了一箩筐,再说他该烦了,他现在什么脾气,你今天又不是没见到。”

看到了。

“也是贱,”田玉林又笑又恨,“我为了他的病劳心费力,他一点儿好处不给,人家不稀罕他,他偏偏要往上贴,贴不上还生气。”

“气狠了,兴许就丢开了,”田香云道,“他们父子又没什么感情。”

“不,二姐,你不了解你丈夫。”田玉林冷笑,“他要面子,他老丈人和大舅哥都死了,他还在跟他们较劲,想陆回舟走他铺的路,这事儿他不会轻易丢开的。”

“那你说怎么办?”田香云皱眉,“不然你跟陆回舟缓和缓和关系?你不是说他那个基金比你姐夫还有用?”

“不可能了,姐。”田玉林点了根烟,眉头拧成川字。基金会那场会议上陆回舟向他投来的一瞥,还有陆起元病房外他那句“你有心”,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也是。”田香云说。

她实践过。刚发现自己生不了孩子那些年,她很是花了心思想跟陆回舟拉近关系,奈何她这个继子是刀枪不入的,他对谁也挺有礼貌,但谁要想跟他拉近关系,他眼里的疏冷足能叫你知难而退。

那要如何是好,田香云替弟弟发愁,田玉林却吐了口烟,拿定了主意:

“还得靠陆起元。他顽固,我就让他彻底对他的好儿子失望,推我上去,好帮帮他没用的儿子……”田玉林说着,渐渐目露精光,“姐,我知道怎么做了。”

*

1998年。

第二天是周六,天下着雨,陆回舟没去医院,驱车到梦溪园——他老师方溢之的住处,登门拜访。

“你看看这份报纸。”

方老性情利落,惯于单刀直入,见他进来,不等他张口,先把手上的报纸递给他。

是份本地报纸,健康新闻一栏,报导了明康医院泌尿外科对肾癌手术的“最新进展”,报导很短,但“改良”“创新”等字高频出现。

“是要捧杀你啊。”摘下老花镜抛在桌上,方老没好气地说。

“您不必生气。”陆回舟知道他血压不好,反过来开口劝慰。

“你一向沉得住气,这回怎么着急了?”方老不解地问。

部分切除术的事,陆回舟跟他探讨过。

方老当时坦言过他自己的看法:人们厌恶癌症、害怕癌症,为了消灭肿瘤不惜代价,以至于往往忽视了身体本身这个根基,忽视了生存质量。

以肾癌的高复发率和肾脏功能的重要性看,对一部分适用患者,尝试采用部分切除术,方老是赞成的。

这是基于他多年所接触无数例病人而形成的直觉。

但医学、尤其是现代医学不能只凭直觉,方老建议先在一定范围内探讨、验证、形成共识,成熟稳妥再往下推。

不料陆回舟先斩后奏,给了他个“大惊喜”。

“你这冒然一改,触碰了多少人根深蒂固的观念,传扬出去,”方老点点报纸,“等着吧,有你好受。”

陆回舟恭敬听着,神色沉静:“是我轻率了。不过,既然已经有人代为[宣传],这件事,我想趁机往下推。”

“往下推?”方老审慎地打量着这个一向沉稳的弟子——他承认“轻率”,但并不打算改。

他天赋卓绝,又实权在握,三十多岁的年龄,掌控着国内最顶尖的泌尿科室和势力庞大的医学基金。

这样的他,偶然激进也不奇怪。

但是,“你想施展抱负是好事,拿患者冒险不行。”

方老脸色严肃:“哪怕你认定你的想法是对的,也要小心验证,没有足够的数据支持,不能急于推广!”

陆回舟沉默了一瞬。他并没有什么“抱负”要施展,也无意拿患者填他的前途,但所有人都以为他有,老师也不例外。

陆回舟想过解释,只一瞬,又咽回去。

他平静递过一沓资料:“老师,我联系一些地方医院,收集了部分因复发最终导致双肾切除的病例。”

方老看他一眼,把老花镜又戴回去,细致地翻看起资料。

“大部分这样的患者并没有条件做肾移植。”陆回舟补充,“至少,对于肿瘤较小的那部分患者,我们可以说明利弊,让他们知道还有另外一种方案可供选择。”

方老沉思了一会儿:“如果出了事儿呢?”

“复发这个事儿没准,如果哪个病人手术后凑巧很快复发了,这个后果,你想过没有?”

方老因年迈略浑浊的双眼锐利起来:“它可能会毁掉你的声誉。你先想好,能接受?”

“老师,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陆回舟平静回。

他不在乎声誉,事实上,这世上也没什么他在乎的事。

他只在乎“正确”。

他已经在2025年查证过,对直径小于三公分的小肾癌,采取部分肾切除和采取根治肾切除,三年特异生存率几乎相等,而对侧一旦复发,部分肾切除患者的生存几率和生存质量将远高于根治肾切除患者。

对陆回舟来说,该怎么选,一目了然。

但对于方老并非如此。

“你不知道。”方老哼了一声,“路要一步一步走,这牵涉的是诊疗标准的改变,不能靠你个人力量蛮干。”

“所以我来找您。”陆回舟给他的茶杯里加上热茶,“老师,花十年验证跟花一年是不同的,全国上下,有太多个[刘青]。”

这话,让方老沉思了片刻。

“你有计划?”方老抿了口茶,看向他,“别卖关子,说吧,你想怎么做?”

陆回舟果然开口:“老师,下周有场研讨会……”

秋雨霏霏,后院的树枝和落叶不时敲打窗台,窗内的师徒两人却未受干扰,讨论得专注。

直到保姆切了水果端进来,他们才止住话头。

“留下来吃午饭?”方老看向陆回舟。

“不了。”陆回舟看了眼对面的沙发。

一分钟前,沙发上多了个虚影,虚影此刻就大大咧咧坐在他老师身旁,正低头看老师信手丢在茶几上的资料。

“我回医院还有事,改天再来看望您。”陆回舟站起来。

方老皱了皱眉:“什么事,忙得饭也不吃?”

“有个外院的患者中午转过来,我要去看看。”

既然是患者的事,方老就没强留人,他亲自把陆回舟送到门口:“你呀,不能只忙工作,你舅舅临终前可托我看着你,不能让你跟手术刀过一辈子。怎么样,有没有喜欢的人?什么时候把家成上?”

陆回舟面色毫无波动:“暂时不考虑这些。”

“不考虑不行!”方老皱眉,“不成家,你早晚变成个手术机器。”

手术机器?这词儿精妙。

苏煜负手站在方老身侧,同他一道打量着陆回舟,一脸古怪的笑。

老天也不能样样好处都给同一个人,依苏煜看,师祖虽然颜值和智商点满,但是心窍没开,眼里只有大道,没有凡夫俗子之欲。

陆回舟扫他一眼,看回方老:“老师,我下次再听您教诲。”

他说着,看了眼手表,镇定而不失急切地告辞。

“走吧。”知道他是急着回医院,方老没好气地说了句,看着他打伞走远。

打伞就打伞,歪歪斜斜,一大半倒都打在空处。

可见脑子里多半还在想着工作。

唉,方老叹了口气。

老宋自己都没能解决这孩子的婚事,倒把这担子推给他。

这事儿难啊。

大概跟小时候的经历有关,陆回舟骨子里就不亲人,跟谁都不交心。

也不怪他。让他怎么亲呢?他外祖是大学问家、舅舅是名医,都是至仁至善的人物,那段特殊时期却被学生故旧背叛,被“划清界限”、落井下石。他母亲被父兄视若明珠,却被游街批斗致死,走得屈辱凄凉。

从小经历这些,陆回舟没长歪,已是老宋全力教化。

让他心无旁骛、埋头做事简单,让他放下心防、眼里装进个人,难……

*

陆回舟收起伞,坐上车,看向苏煜——他的影子看起来雾蒙蒙的,像浸透了秋雨的湿气。

“怎么现在过来?”陆回舟冷静问,同时关好车门,升起车窗。

苏煜被风吹得抖动的影子平静下来。

“好冷。”苏煜捧起手搓了搓,才向陆回舟解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正陪我大伯看电视呢,好好的,就听见了你们说话的声音。刚才那是方老?师祖在跟他讨论什么?”

“小肾癌手术标准的事。”陆回舟说着,发动车、打开空调,让车里温度升上来。

“方老怎么说?”苏煜问。

“会支持我们。”陆回舟言简意赅,并没有跟苏煜说起这中间的麻烦和解释。

“睿智。”苏煜说了声,别有意味看向陆回舟,“老爷子精神挺好,还惦记给师祖娶媳妇呢。”

陆回舟不接他的话茬:“过来之前有什么异常?”

这是他们第一次白天见面,陆回舟下意识要弄清是规律还是意外。

“没什么异常啊,”苏煜思索了下,“就是我穿过来前正在想这边的事,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想什么事?”陆回舟边开车边问。

“想您啊。”苏煜笑嘻嘻答。

陆回舟修长的手指顿了顿,继续转动方向盘:“好好说话。”

好吧。

“在想朗书雪的手术,”苏煜老实答,“神外来会诊了吗?他们怎么说?”

他一直在惦记这事儿,但昨晚没来得及问。

“来过了,颅内大小3处肿瘤,上段颈髓也有占位。”陆回舟答。

“他们能手术吗?”

陆回舟摇头。“很难。颈髓占位比较大,位置很高,那个区域脊髓主管呼吸和运动,他现在症状不重,说明脊髓还有一定代偿空间,如果手术,反而风险很大。”

苏煜神色沉重起来:“那怎么办?他的肾癌双侧发病,肿瘤又基本在肾中央,保肾难度很高,因为是VHL,复发率也高,我原本倾向双肾切除,等着做肾移植,但——”

但移植后长时间用免疫抑制剂,会加快朗书雪颅内和颈髓肿瘤的进展。

苏煜话没说完,但陆回舟知道他的意思:“神外说,颈髓占位一旦进展,势必会引起呼吸功能受损和肢体瘫痪。”

车内沉默了一瞬。

上天发给他们一套死牌。

苏煜烦躁地抠了会儿安全带,又顿住:“那就保肾,右肾肿瘤小一点,位置也偏一点,我们尽量保。”

他皱着眉,但语气坚定,眼里燃着两团火,仿佛在跟某个不知名存在抗衡。

“如果病人同意,我支持你的方案。”陆回舟说。

他语气很静,很稳,苏煜不自觉也平静下来,就在车里跟陆回舟商量起手术方案。

商量完,车也开到了陆家院门前。

苏煜很自然要下车,陆回舟却叫住他:“试试想25年的事。”

“啊?”

“这是白天,你穿过来,说不定会引起什么异常,最好快些回去。”陆回舟解释。

“能有什么异常,最多是睡过去了。”

但师祖说的有道理,他正在大伯家,突然睡过去,老头儿恐怕要担心。

苏煜还是闭上眼睛。

不过,闭了没多久,他又忽然睁开,不巧和陆回舟四目相对。

“怎么?”陆回舟问。

“师祖在看我?”苏煜眼尾微微上挑,弧度漂亮的眼睛专注摄人。

“看你消失的时候会不会有什么痕迹。”陆回舟平静答。

“哦。那您挺爱钻研。”苏煜抿了下唇,按下心头那团突如其来的悸动,“师祖,那个手术,我接了。”

“什么手术?”陆回舟避开他的眼睛,反应慢半拍问。

“儿童医院那台。”苏煜答。

陆回舟明白过来。“病人你看过了?”

“看过了,我有把握。”苏煜说着,放在腿上的手却不自觉绷紧。

“我相信你,这是你擅长的领域。”陆回舟说。

“嗯。”苏煜抓挠了下手背,又忽然抬起头来,“您信我?那是谁逐张检查我的接诊记录,还朱笔圈批?”

陆回舟平淡反问:“是谁把我的笔丢到只剩一支红的?”

是他……但重点是笔的问题吗?

苏煜刚要说话,陆回舟开口解释:“没有不信任你的意思,我需要知道接诊了哪些新病人。”

“顺带看看我有没有开错药?”

陆回舟没有抵赖:“你也应该检查我的。”

“回去就检查。”苏煜勾了下唇角,又不自觉放平。

他是想到回去要做的手术。

师祖给他“开刀治病”后,他想到茂茂已经没那么大反应了,但人还是会焦虑,手还是会痒。

不过,痒就痒,他总要迈出这一步。苏煜抿紧唇,无意中蜷了蜷手指。

“康复操有没有坚持做?”看到他动作,陆回舟问。

“做了。”察觉他视线,苏煜松开手,好强道,“我现在感觉很好。”

说着,把手放到背后蹭了蹭痒。

“我认识一个人,”陆回舟收回视线,平静开口,“他总是怀疑自己手上有细菌,手术前总是反复刷手,甚至耽误了手术时间,影响了手术状态。”

苏煜怔了下,蜷曲的手握紧。

“后来他想了个办法——”

“什么办法?”苏煜立刻问。

“以毒攻毒。”陆回舟说。“他认为3这个数字吉利,左也比右吉利,所以他术前必刷3遍手,踏进手术室时先迈左脚,这样,就保证不会有任何细菌。”

“这算什么办法?”苏煜撇撇嘴,“谁啊,这么傻叉?比我还迷信。”

“一个朋友。”陆回舟隐忍看他一眼,“不管是什么办法,靠这个,他确实克服了反复刷手的毛病。”

唔。苏煜认真思索了下。

“我觉得2比3吉利。”主要是刷3遍太累。

“全由你定。”陆回舟说。

嗯。苏煜差点儿点头,又猛地反应过来:“我定什么?我又没毛病!”

他说着,不看陆回舟反应,使劲儿闭上眼:“我该回去了。”

闭上眼他杂念纷呈:这办法不知道对他管不管用,话说师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他动作很明显吗?太掉面子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水淅沥敲打着车窗。苏煜闭了半天眼,人还安安稳稳待在副驾驶,只是半透的耳朵尖儿不知为何有点儿红。

陆回舟指腹无意识摩挲了下方向盘,开口打破车内宁静:“你在想吗?”

“想什么?”苏煜睁眼。

“25年的事。”

“……在想了。”

“我都没急,您急什么?”

苏煜吐槽着,到底还是闭上眼。

但他想到什么,又一次睁开:“师祖,我之前的留言您看到了吗?”

“不要批你老师请假?看到了,怎么回事?”

“他找您请假了吗?”苏煜不答反问。

“没有。”

“那就好。”苏煜松了口气,这才说道:“老师今年冬天结婚,他和师母请了婚假回老家办喜事,结果路上出了事故,师母伤到脊椎,下肢瘫痪,后半生都要坐轮椅。”

苏煜还是那种丝毫不绕弯子的说话风格,陆回舟听完,也还是平静沉默,只是眼中起了层波澜。

“所以您千万别批假给老师,师祖?”苏煜伸手在陆回舟面前晃了晃。

“我知道了。”陆回舟答应。目光幽邃,神色平静,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苏煜没有多想,见他点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谢谢师祖。”

“真期待看到师母追着老师满地跑的样子。”他放松并不怀好意地笑了下,重新闭上眼。

可能是不上班,苏煜今天穿着条让陆回舟看不懂的破洞裤,屈着长腿,放松地深陷进座椅里,头微仰着,鼻梁、嘴唇、下巴和喉结形成一条起伏曲线,在暗昧的车厢里发着淡白的幽光,并逐渐开始闪烁。

知道他马上要消失,陆回舟先是从后视镜、进而转头直接向他看去,却好巧不巧又一次撞上他把眼睁开:

“师祖,要不要给您架个显微镜?”

第27章 第 27 章 平起平坐

“可能需要天文望远镜。”陆回舟淡然接了句, “闭眼,继续,你刚才已经快成功了。”

好吧, 他看起来真在观察。苏煜扫过陆回舟平静端肃的神色,又一次按下自己心里的胡思乱想。“你看着我影响我思考, 还有, 我有正事儿。”

“什么事?”

“也没什么, 就,师母会好的, 您也是。”苏煜看似随意说。

陆回舟没想到他的“正事”是这个,心里有一瞬产生一种莫名的东西,像被羽毛扫过。

“我问过老师了,”苏煜说, “刘青多活了好几年, 没有自杀,我们改了他的命,您的也一定行!”

“不过您也别大意, 除了不要出差,最近开车也小心点儿。”

“我知道。”陆回舟扫过他紧张关切的眼,“你已经提醒过一次。”

“嫌我啰嗦?”苏煜挑眉,“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这是我们二十一世纪的规矩。”

“谢谢。”陆回舟明知他胡说八道,却没有拆穿他,“我会小心, 活到21世纪去领教规矩。”

那还差不多,苏煜满意地笑笑。

陆回舟看了眼腕表,苏煜过来的时间已经超过平时。以这种状态穿越, 回归现实世界时会有疲惫感,时间如果延长,不知道会有什么影响。陆回舟再次催促苏煜:“闭眼,这次不看你。”

“看也不怕,这么不科学的事件,是得好好观察,说不定就取得什么重大科学突破呢。”

苏煜不忿地嘴了“不开窍”直男一句,老实闭眼。

半晌都没睁开,但好半晌,他也没消失。

“你想了吗?”陆回舟忍不住问。

“我当然想了。”苏煜睁开眼,有点儿烦躁,“好像没用!”

“没关系。”陆回舟反倒不催他了,“也许是别的规律。”

他镇定的话音刚落,苏煜的虚影就闪烁起来。

苏煜低头看了眼自己,又看向陆回舟:“那我滚蛋了——”

话没说完,他化为碎光,消失无踪。

*

“哥?”

“哥你醒醒?”

顾子尧的声音近在耳边,几乎震动着苏煜的耳膜。

苏煜的身体似乎也被摇来摇去,摇得头晕。

“你别晃他了,我打110。”大伯的声音急得直颤。

苏煜顾不上晕了,立刻睁开眼:“别打!”

大伯和顾子尧都顿住了,看着苏煜从沙发上爬起来。

“哥,你刚才怎么了?!”顾子尧反应过来,大声问,眼里还残留着点儿害怕。

“没怎么,我睡着了。”苏煜说着,起身走向捂着胸口坐下来的大伯,“你哪儿不舒服?”

这回换他声音紧张起来。

“没哪儿。”老爷子没好气,“你昨儿晚上是不是又没睡好?”

“是。”苏煜觉得自己还是认下比较好,“这不周末呢,熬夜看了个电影。”

“臭小子!”老爷子提起拐杖来要打他,但茶几上的电话手表出了声——

“大哥您别!”

老头儿尴尬顿住拐杖,苏煜僵了下,扭头看向茶几。

“你妈,打视频呢,有话跟你说。”苏大伯解释。

正因为安琳要找苏煜说话,老爷子和顾子尧才去叫醒苏煜,正是这一叫,他们才发现苏煜竟然昏死过去一样,怎么都叫不醒。

“小煜,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苏煜拿过电话手表,安琳有些紧张地问。

再怎么缺觉,也不该那么大声还叫不醒。

安琳心里很不踏实。

“没有。”苏煜没有多说,“找我什么事?”

“我和你顾叔叔这边的生意没处理完,要晚回去几天,想让子尧在你那儿在多待一阵。”本是想好的话,安琳此时却犹豫了,“要不我还是回去吧。”

“不用。”苏煜语气平平说。

视频那头的安琳目不转睛看着他,他的眼睛却始终看着别处:“顾子尧也不用我操什么心,你们忙完再接他就行。”

他说着,很快把顾子尧叫过来,把手表交还给他。

“多说两句。”苏老爷子拿口型训斥苏煜。

苏煜不为所动,捞起老爷子手腕,数他脉搏,确认他没事才放下。

这时阿姨叫开饭,顾子尧挂了电话,走向餐桌,帮忙摆碗分筷子,小脸看着有些闷闷不乐。

“想家了?”苏煜看他一眼。

“没有。”顾子尧立刻回答,“我才不想他们!”

“声音别那么大,我耳朵不聋。”苏煜瞪他一眼,给他盛了碗汤,“吃饭,吃完带你去游乐场。”

“真的?!”顾子尧立马来了精神。

大伯却隐晦看了眼苏煜的腿:“去什么游乐场?下雨呢。”

雨?苏煜看了眼窗外,想起另一个世界也在下雨,下得更大些,雨刮都刮不过来。

“雨已经停了,大伯!”顾子尧兴奋地说,“而且我们去室内游乐场,是不是,哥?”

“嗯。”苏煜心不在焉答。雨那么大,师祖下车会被淋成落汤师祖吧?

“哥,我想去玩那个飞览天下。”顾子尧兴奋地捅捅苏煜。

“好玩儿?”苏煜回神。

“好玩儿!”顾子尧很肯定,“哥你一定要试试,真的像在空中飞一样!”

什么飞,就是失重、俯冲,加点4d投影罢了,不过,没见过世面的老古董应该会很新鲜?

说好要孝敬他的,而且最近师祖帮他不少,除了开导他,还处理了那两个他不想提的人,整了一堆他不想提的档案,怎么着他也应该答谢下。

苏煜想到就做,点开手机,这就打算买张票。

“哥你不用买票,我有次卡。”顾子尧高兴地说。

“我帮别人买一张。”苏煜还是打开订票页面,选择日期。

“帮谁买?”顾子尧问。

“一老古董。”苏煜随口答,把订票页面给顾子尧看,“哪个效果最逼真?”

顾子尧没答话,看着他:“哥,多老?60岁以上老人不建议购买。”

……苏煜沉默住,想了半晌不知道什么东西,莫名拍了把顾子尧:“年富力强,别瞎操心!”

*

“苏医生,早,又要麻烦你了。”

清晨,G市儿童医院泌尿外科主任匆匆赶来欢迎苏煜,喷绘着长颈鹿和大象的内墙旁,站着一对年轻的夫妻,也看向苏煜:“苏医生,早,今天拜托您了。”

他们没说太多话,神色和身体却很紧张,看苏煜的眼神饱含着话里未尽的期盼。

这种眼神和这种眼神带来的压力,苏煜已经习惯。

“我会尽力。”他简短而郑重说,见那位爸爸伸出胳膊来要同他握手,迟疑一瞬,递出左手。

“谢谢。”握住他的那双手很用力,很潮湿。

主任又说了两句客套话,赶去开会,把苏煜交给那小孩儿的主治医生宋医生。

苏煜跟宋医生合作过,两人都是实干派,也不废话,对接了手续,一起走进手术区。

“我做一助,小黄二助,都配合过你的,放心。”宋医生说着,看了眼苏煜的右手,“二十多针没打麻药,苏医生,你神人啊。”

“你们怎么也知道?”苏煜不愿意被人当猴看,走到洗手台前刷手,拿身体遮住手腕。

“你已经是全泌尿外的神话了哥。”小黄医生冒头插了一句。

“什么神话?”苏煜来了兴趣:泌尿外的神话一直都是他师祖,他这是要跟师祖平起平坐了?

小黄下一句打破他幻想:“大家都说你是没有痛觉的男人!”

……“瞎扯淡。”苏煜大失所望。

宋医生和小黄都笑了:“神话哥,等会儿下台跟我们合个影。”

他俩说着,先苏煜一步进手术室准备。

苏煜还在刷手。

他严格按照流程,一丝不苟刷完一遍,顿了顿,又开始第二遍。

一丝不苟刷完第二遍,他走向手术室,在门口停了停,似乎在纠结什么,最终下定了决心才迈脚。

手术护士看了眼他落地轻重略不一致的腿,又忙把眼神收回来,给他套手套。

苏煜来过她们医院做手术,她对他印象特别深刻,套手套时心脏忍不住怦怦跳,看见他手上的疤,顿了一瞬,和他眼神接触上,又忙利落把手套套好。

苏煜略过护士小姐姐眼里的同情,舒展了下手指,看向手术台。

一个小小的身体已经躺在那里。

苏煜不由自主想起那个影子般纠缠他很久的噩梦,心跳突然加速,“咚咚”撞击着胸腔,让他神思一阵游离。

“苏医生?”那位宋医生叫他,眼睛看着他平举起的双手,含着点试探和怀疑。

苏煜回过神来,抿紧唇,镇压下作怪的心跳,集中精力,走向手术台:“开始三方核对。”

话音未落地,在他耳畔,几乎重叠响起另一道低沉的声音:“三方核对。”

苏煜眉心一跳,下意识抬头。

陆回舟同样抬头,在那一瞬,他们各自看见了身穿手术服的彼此。

一实一虚,98年和25年,两张手术台毗邻而立,双方医护交叉重叠站着,蓝和绿两种颜色的手术服既鲜明对峙,又融为一体。

外面隐约响起一声闷雷,陆回舟深深看了眼苏煜,镇定开口:“患者杨建春,男,68岁,多囊肾压迫肾实质,行腹腔镜下去顶减压术,预计出血量60毫升……”

60?欺负人啊,术式首创者就算了,出血量还比平均值低那么多?

不过,深耕细作,精益求精,他也可以做到。

苏煜眼里燃起熊熊斗志,心跳却不自觉平稳下来。

和虚空中那双深邃的眼睛对视一瞬,他双眼犀利,看向手术台:“患者孟奕晨,男,3岁,肾动脉瘤伴肾动脉狭窄,行腹腔镜下自体异位肾移植术……”

几乎是同时核对完,又同时张开手接过第一把器械,相隔近三十年的时光之河,苏煜看向陆回舟,在他平和沉静、仿佛在等待的注视下,收紧掌心器械,率先开口:“8点39分,开始手术!”

*

“精进了啊,苏大天才。”手术做完,宋医生和小黄艳羡看了眼苏煜那双手。

真他妈灵。这小病人的血管格外细,尤其那根异位的、钻到神经丛底下去的旁支,可苏煜跟玩儿也似的就把它提溜了出来。

“还行吧,正常发挥。”扔掉手套,苏煜看一眼自己的手,避开人,高高扬起嘴角。

在98年做的那些不算,真正用自己的手完成这台手术,他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他,钮钴禄.苏回来了!

揣着满肚子沉甸甸的高兴,苏煜迈腿,然后身体猛地一歪——

“苏医生!”宋医生在他旁边,下意识伸手扶了他一把,看见他一脑门冷汗,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没事儿。”苏煜一脸镇定,忍着膝盖处的痛意站直,“腿有点儿僵。”

“这儿有凳子!”小黄医生反应过来,快手快脚从更衣室一堆换下的手术服后面扒拉出来一张圆凳给他坐。

“不用,我活动开就好了。”苏煜没有一点儿要坐的意思,甚至还有点儿不高兴。

宋医生看了眼小黄,挤眉弄眼暗示他把凳子挪一边儿去——这哥出了名的要强,得顺对毛。“苏医生,说真的,你来我们这边干吧,给你配台太舒服了,何况你这手艺天生就该来我们儿科啊……”

宋医生走在苏煜一旁,既留意着他的腿随时准备扶一把,又丝毫没流露出在留意的样子,哄得苏煜高高兴兴往外走。

“呦,下雨了。”走出手术区,站在连廊上,几人才发现外面下过一场春雨,虽然湿意逼人,但万物涤净如新。

苏煜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莫名看向虚空处,不知想到什么,双唇微弯,眸底春光浩荡,一片璀璨。

*

1998年,陆回舟也同样走出手术楼,看向外面。

秋雨绵绵,将明康的几栋旧楼都笼罩在云雾里。

“怎么了,老师?”见他停步看着雨丝,石峥嵘奇怪问。

“没怎么。”陆回舟收回神思,“下周的手术有没有排出来?”

“排出来了,在我办公室,现在拿给您看?”

陆回舟点头,等他把表格拿过来,大致扫过,取出笔调换了两台位置。

“周三会不会排太满?”石峥嵘皱眉。老师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把两台耗时尤其长的都压在了周三,周一周二又相对宽松。

可老师看起来并没有调回来的意思,反倒看了眼他身后:“有人找你。”

石峥嵘回头,看到楼梯口袅袅婷婷的人影,年轻的脸上本能露出羞涩又甜蜜的笑意:“黎黎。”

姑娘给他打了个眼神,他又忽然反应过来,回过头来:“老师——”

陆回舟礼貌朝姑娘点了下头,主动从石峥嵘手中抽走表格:“午休时间,你自便。”

“谢谢老师!”石峥嵘高兴转身,头也不回奔姑娘而去。陆回舟看了一瞬他们相偕相称、同样年轻的背影,转身离去。

*

一场秋雨一场寒。

1998年11月10号,是个寒冷的周一。

石峥嵘冷得搓着手,挨个病房和办公室找过,最后在护士站右边冷飕飕的露台上找到老师。

“早,老师,您在这儿?”石峥嵘恭敬打招呼,并,看了眼老师藏在手里的包子。

又不对劲儿了。

老师端肃,仪态讲究,怎,怎么会上班时间躲来吃包子?

“什么事?”苏煜使劲儿吞下嘴巴里的蟹黄包,心情甚佳地问。

“外面来了个记者,说要采访您。”

“不见。”苏煜皱了下眉。

“宣教处跟着一块儿来的,说是政治任务,每个科都得贡献一篇专访。”石峥嵘解释。

苏煜琢磨了下:“那让他们后天再来。”

有小人盯着师祖,谁知道有没有阴谋,就是没有,苏煜也不会掺和。

这种任务25年也有,但那都是老师头疼的事,苏煜向来不理这一套,当然,就他那个熊脾气,石峥嵘也没让他理过。

苏煜加快了动作吃包子——排了十分钟队才买上,再不吃要冷了。

“可是——”

石峥嵘刚要说话,忽然传来陌生人和护士交谈的声音——“陆主任吗?刚看见在露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