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峥嵘皱着眉,回头看了一眼,就是这回头的一瞬,他眼角一花,再扭回头来,惊疑地发现:他老师不见了!
石峥嵘吓了一跳,本能往栏杆外望去:这儿也有树。他可别跟梁乐学!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老师是不可能做出那种举动的。这露台连着病房的阳台,花草后面就是,他多半是躲那儿去了。
虽然这种举动也没多正常……
石峥嵘朝那方向看一眼,很快被记者缠上:“石医生,陆主任不在这里吗?”
“不在,老师可能是去手术室了,他最近比较忙。张处,李记者,您们看,要不改天再来?”
“改天怕也难约,我们等一等吧。”一道女声响起,听起来挺固执。
听得苏煜皱了皱眉。
“陆医生,您坐?”朗书雪压低声音问。
贼一样蹲着的“陆医生”回头看了他一眼,迎上他温和又好笑的眼神,神情有些僵硬。
看了眼朗书雪推过来的小板凳,苏煜低着脑袋坐上去,做了下心理建设才把头抬起来——带着医生的威严——只是嗓门特别低:“你在这里干什么,不冷吗?”
“我透透气,不冷。”朗书雪同样低声答。他病号服外套了件毛衫,毛衫外又套了件棉夹克,保暖应该是还行。
他坐在一张折叠椅上,腿上有本打开倒扣的书,折叠椅一旁放了张小圆凳,凳子上是杯咖啡。
苏煜再一次觉得,他不像个病人。他并没有像大部分他这样的患者一样,被疾病剥夺走精气神。
“看的什么书?”苏煜低声问。
朗书雪把书拿给苏煜,苏煜低头看去:《悲剧的诞生》,尼采。
嘶,太高级。
和师祖应该挺有共同话题,师祖书架有不少这种书。至于苏煜,他默不作声把书又还给朗书雪,改变了话题:“你家里人这两天能过来吗?手术我们一起沟通一下。”
“可以先跟我说吗?我母亲年纪大了,我等手术再让她过来。”
苏煜蹙起眉头,有些为难:“没有其他家属?”
“没有,我母亲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的。”说起这个,朗书雪依然很坦荡平静。
“陆医生,您不必有顾虑。”他反过来安慰苏煜,“我有经验,也有准备,比起我母亲,我想由我和您直接沟通会更顺畅,对我的治疗也更有好处。”
他很平和,也很理性,而且从就诊到现在一直如此。苏煜想了想,坐在小凳子上,低声和他沟通起手术方案。
“那就试试您说的保肾方案吧,如果能不透析,我还是想不透析的好。”听苏煜说完,朗书雪思考了一会儿,平静说。
“嗯。”苏煜点头,思索着具体的手术入路。朗书雪和别人不一样,他的身体经不起任何闪失,如果失败,酿成的后果也比别人严重。
“当然,如果保不了,您也不必有压力,”朗书雪对苏煜笑笑,口吻轻松,“该切就切掉好了。”
“我没有压力。”苏煜低声说,但拳头紧握。
朗书雪又笑了下:“我去帮您看看记者走了没有?”
他说着,站起来,身体却晃了下,苏煜伸手扶住他:“不用了,没动静,应该是撤了。”
他说着,又觉得该解释什么:“那些记者不知道抱什么目的来的,我不想应付他们。”
“嗯。”朗书雪点点头,“他们这样直接上门,干扰您的工作,确实不对。”
很好。苏煜尊严得到了极好的维护,他虚扶着朗书雪回了病房,无视了梁乐和老杨等人看见他从天而降那吃惊的眼神,昂首阔步走出病房,片刻又昂首阔步走回来,身后跟着一队拱卫着他的白大褂——他要查房。
今儿是大查房的日子,顶着师祖身份,苏煜得替他把所有病人巡一遍。
也许是感染上了一点儿师祖的严谨,或者不想出岔子被师祖看扁,苏煜巡得很认真很严肃,下级医师和实习生们屏声静气、严阵以待,连石峥嵘也在被提了两个问题后,觉得前头的不对劲儿全是错觉,他老师分明还是他老师。
很快,他们巡了一圈,到了跟梁乐他们病房对面的女病房。
“谢芝桃,女,25岁,肾内转来的病人,肾上腺腺瘤导致的醛固酮增多症,药物治疗收效甚微,这次入院是准备做肾上腺切除。”石峥嵘报告自己所管的15床女病人。
“目前血压多少?”苏煜问。醛固酮调节体内钠钾平衡,一旦增多会导致钠潴留,进而导致高血压,病人的症状也多由此而去,所以苏煜最关注的也是这个。
石峥嵘报了日间和夜间血压,又说了用药情况。
苏煜了解完情况,正要走近查体,坐在病床旁嗑南瓜籽的中年妇女不耐烦地收起瓜子壳:“光查这个有什么意思,医生,那个减免的事到底怎么说啊?”
什么减免?苏煜顿了一下,看她那张有些熟悉的刻薄脸,忽然反应过来,她就是有记者来那天,围攻他办公室的家属之一,还是嗓子最尖、闹得最厉害那个。
苏煜紧抿了下唇,好心情荡然无存。
第28章 第 28 章 活学活用
“妈!”病床上的谢芝桃脸色白了白, 伸手去拉母亲的袖子。
“你别碍事!”谢母甩开她,“光让我们填表,不告诉我们结果, 这不是玩人吗?”
“谢芝桃家属,这个表我们已经帮忙提交上去了, 但是能不能减免或给予补助, 我们说了不算, 需要医院和基金双重审核确定,审核结果没那么快出来。”石峥嵘解释。
谢芝桃是石峥嵘管的, 家属自然也是石峥嵘沟通。其实这病人自己挺文静,就是她妈妈实在让人头疼。
“你们咋能说了不算?你们把她的病说厉害点儿不就行了?”谢母一副懂行的样子,目光转向苏煜,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苏煜脸上, “你是领头的吧?是不是因为我们没给你塞红包?怎么人家有补助我们没有?”
“我告诉你, 我家穷,没钱塞红包,但是这补助你们得给, 你不给,就是歧视穷人、歧视劳动人民,我就去找你领导闹!”
“妈!”谢芝桃脸又红又白,不敢看床旁的白大褂们一眼, 只伸手去拉她的母亲,声音带着哀求,“妈, 你讲点儿道理,别闹了,我求求你。”
“你求我个屁!”女人再次一把甩开她, “我咋胡闹?我咋不讲理了?我要钱不是为了你?!”
“你二十五了!二十五了还不嫁人,吃家里、喝家里,不往家贴补也就算了,你还好意思生病!”
“一个高血压忍忍不得行,非要动刀子,刀子还没动,检查费掏出去大几百,你还嫌我事儿多?”
门外有人听见动静围观,但这妇女非但没收敛,还像登台的演员来了兴致,亢奋抓起谢芝桃床头的一叠纸,扬了满地:“每天大把花钱,你还有心情在这儿瞎写瞎画?!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
“你生的是人,不是货。”苏煜冷冷打断她,看向病床上脸色煞白、不太对劲的病人,“你哪儿难受,先别动。”
“难什么受,不就是个高血压?吃点药也能治,就你娇贵!回家,这钱我不掏了!我早跟你讲,你弟弟马上结婚要用的!”谢妈唾沫横飞。
“出去!”苏煜回头看她,压着怒火,转向查房的大部队,“病人需要安静,你们先到外面等。”
大部队立刻撤走,还看明白了他意思,自发带走跳脚大骂的谢妈。
“真不像话。”
“这亲妈怎么比后妈还不如?”
“重男轻女也不能这样……”
病房里传来其他病人和家属的窃窃私语,岁数大点儿的邻床女病人直接叫谢芝桃:“桃啊,别搭理你妈。”
谢芝桃嘴唇嗫嚅了下,没有说话,盯着落了满地的画纸。
“头疼吗?看这里。”苏煜拿出一支笔让她看,“眼睛有没有花?”
“没有。”谢芝桃听见他的声音,抓紧床单,“我不是……我挣钱了的。”
她说不出那三个字,但她想解释。
她不是赔钱货。她刚成年就进厂打工,赚的钱除了自己一日三餐,全省下来汇给家里,有个头疼脑热,都是自己吃点药扛着。
这次实在头疼太久,她扛不住了,才来医院。
医生说她血压很高,已经很严重了,怎么竟能忍那么久。
大概是她忍习惯了。
她家乡看重男孩,她妈生了她好几年都没怀上第二个,受她奶奶和村里人指点,经常打骂她出气,她从小但凡生病了,不会得到怜惜,只会讨她妈厌嫌,所以她宁愿忍着不说。
可这次真的太难受,她没法再忍。谢芝桃想分辩更多,但头突突的疼,她说不出更多,只挣扎着坐起来,想起床捡她的画。
四周传来或远或近的声音,谢芝桃晕晕乎乎听不真切,有人叫她不要动,但她有些恍惚,听见了,却反应不过来。
直到一只手直接按住她,不容挣脱把她按回床上:“你先躺下。”
是他的声音。
谢芝桃紧紧闭上眼,一行眼泪流进鬓角。
头很痛,但她希望陆医生快些离开。
她愧于面对他。
上次,她一个人来办住院,因为带的东西太多,因为头疼,也因为害怕,不知怎么,她忽然放下东西,在楼梯间没人的地方捂住脸哭起来。
陆医生正好经过,他很礼貌,问她哪里不适,等她情绪平静下来,帮她把她那些廉价杂乱的物品提进病房。
除了病情,他没有多问,只是告诉她办公室在哪儿,让她有困难可以找他。
她很感谢他的尊重和体贴。
那是她25年未曾感受过的美好。
知道她妈妈带头去找他闹事,她真的很崩溃。
“对不起,陆医生。”谢芝桃嘴唇发颤,勉强出声道歉。
“没关系,”苏煜本人没见过谢芝桃,也不知道她道的什么歉,不过他顾不上这些,“你先平静,可以试试深呼吸。”
“拿血压计来。”
“氨氯地平5毫克。”
……
他声音时远时近,跟护士低声交代着什么。然后安静了。
谢芝桃以为他已经离开,睁开眼睛,却看到一只修长稳定的手,把一叠画纸收拢放在她床头桌上,“画得很好。”
脚步声远去。这次他真的走了,走之前帮她拉上了病床两侧的围帘,隔绝了其他病人和家属探过来的视线。
谢芝桃望着帘子,眼睛发涨。
*
“谢芝桃的手术费用大概多少?”巡完房,去手术室时,苏煜问石峥嵘。
“两万左右。”石峥嵘答。
那也不算很高,就算在98年,也不是高到会拖垮一个家庭那种。
谢芝桃的妈穿着虽没有太好,但也不是太坏,而且她尚且有心情描眉画眼。
苏煜脸色不好看:“那[劳动人民]你怎么安抚的?她家真没钱还是不愿意掏?”
劳动人民……老师说话什么时候夹枪带棒了?
石峥嵘小心观察了下他脸色:“也没怎么安抚,听她发了半天牢骚,一会儿说药贵,一会儿说检查坑人,还想接她女儿出院回家养着,说高血压不用做手术。”
石峥嵘说到这儿,看苏煜脸色转黑,急忙补充:“我说这病不治没法工作,她才不提了。”
苏煜于是忍下没说什么。
“我跟她说了,要确实困难的话,拿出证明,可以申请减免。但看样子,她够呛能拿出来。”
石峥嵘说着,看了老师一眼:“老师,上次梁乐说有人在对付您,这谢家妈,是不是听了谁挑拨?”
自然不排除这种可能。
那人处心积虑对付师祖,师祖到底打算怎么应对?
说起来,这些事,师祖到底没跟他说清楚。
苏煜想到这里,在原地站了站。
虽然不吝指点和帮助,但师祖好像并没有多信任他。他袒露很多,师祖却袒露很少,即使说起他自己的经历,也语气淡漠,像说的另一个人的事。
师祖面前像有一堵高墙,并没对他开放。
“老师?”石峥嵘见他停下,回头叫他。
苏煜看向老师那张年轻讨喜的圆脸,想起那声亲近的“峥嵘”,想起自己的身份只是“峥嵘的弟子”,脸绷了绷,哼了一声,走进手术室。
*
做完两台手术,苏煜刚回病区,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是谢芝桃。
“陆医生,”谢芝桃拘谨地叫了一声,低着头递上一张表,“我想办出院,护士说要您签字。”
苏煜皱了下眉,看她一眼,扣下表格,没有提笔:“是要转去别的医院?转哪家,我给你开转院证明。”
谢芝桃唇抿了抿,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谢小姐,”苏煜直视着她,“是费用的问题?”
谢芝桃攥起指尖,轻点了下头。
她的情况恐怕也瞒不过谁。
不过,除了费用问题,她想离开,还因为不想自己母亲再找他闹事,给他添麻烦。
想到这里,谢芝桃终于忍不住抬头看“陆医生”一眼。
“陆医生”也正看着她,神色认真:“谢小姐,我们科室要出一批宣传册,不知道里面的插画你能不能接?”
“什么……插画?”谢芝桃愣了下。
“科普插画,需要画一些泌尿系统常见疾病的形成和治疗过程,比如结石、尿路感染。”
谢芝桃嘴巴张了张,半晌才出声:“我……没画过。”
“没关系,”苏煜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本专业书,翻出解剖图来,“可以参考这些画,不过需要画得卡通一点、亲切一点,我想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胜任。”
她确实可以画,也想画——关于画画的一切,她天然便感到兴趣,但,“为什么,让我来?”
“我只认识你一个会画画的,你画得很好,画风我很喜欢。”苏煜很自然解释,“费用——”
“我不用收费!”谢芝桃着急打断他。
苏煜勾了下唇角:“谢小姐,这是你说话最大声的一次。”
谢芝桃脸红了,磕磕绊绊解释:“陆医生,我,您让我画就很好,不需要费用,我,我不专业……”
“有的领域,天赋和灵气比专业更重要。”苏煜说,“我不懂专业不专业,我只知道你的画看了让人有种温暖舒心的感觉,画我们这种足够了。”
苏煜不是画家,但他被大伯熏陶久了,眼光是有的。
谢芝桃这方面真的有天赋,她画的就是明康的景色,也有少量的人物,笔触细腻,有肌理有层次,重要的是,有情感,虽然也有秋天的萧索,但又捕捉、固定了那一份人间的明快。
难得她过这样的日子,还能画出那样的画。
透过她的画,苏煜仿佛看到她的心。
苏煜讨厌不公,讨厌抛弃,谢妈越作妖,他越不肯让这颗心蒙尘。
减免是不行,谢芝桃不符合条件,但宣传册可以——苏煜能想到这主意,还多亏了师祖,是师祖教他把麻烦事当手术,找对切入点,精准下刀。
“我们预算有限,支付的费用可能不会太高,一幅五百块你看如何?”苏煜问谢芝桃。
“五,五百?”谢芝桃脑子有些空白。
“少了?”
“不,不是。”一幅画顶她一个多月工资,怎么会少?
“我让人尽快确定一下工作量,拟个合同,先预付部分费用给你。”苏煜公事公办说,“不过在这之前你需要画先一幅样稿出来看看。”
“我——”谢芝桃手指绞在一起,心乱如麻,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画这个吧,”苏煜指指书,“肾盂和输尿管连接部梗阻的几种类型。”
“主要是先天性狭窄、肌纤维收缩无序和受异位血管压迫这三种,加一个正常情况做对比,正好可以凑个四宫格……”
他开始逐项给她讲解起来,肌纤维收缩无序怎么表现,异位血管压迫又是什么走势……谢芝桃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牢记住他说的每一个字。
珠宝一样的,每一个字。
“姐!”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猛地被人推开,一个年轻男人一脸急色看一眼谢芝桃,“姐——医生,我们不办出院!”
他又看向苏煜。
就是这小子要结婚给彩礼啊?苏煜微眯起眼睛,打量他两眼:“你进来,我们单独谈一下。”
第29章 第 29 章 一杯
晚八点左右, 石峥嵘有事要找老师签字,刚敲开门,正遇上谢芝桃的弟弟谢春龙站起来。
“你放心, 这病不会花太多钱,你姐一定能好。”老师拍着对方肩膀说。
拍着对方肩膀……石峥嵘略感违和, 稀里糊涂把谢春龙让出去。
“老师, 不能说[一定]这种绝对的话, 您不是说过吗?”谢春龙离开,石峥嵘低声提醒。
“知道了, 下回不说。”苏煜心情莫名的好,很听话。
石峥嵘那违和感又来了——老师怎么听起他的话来了。不是,他怎么教导起老师来了??
石峥嵘不敢再多说,压下别扭, 把文件递给老师签字。
老师接过文件, 竟然只草草看了两眼就签下大名——字写得龙飞凤舞。
石峥嵘正看着字出神,梁乐抱着吉他来敲门:“那个——”
“谁叫[那个]?”苏煜懒洋洋打断他。
“陆……医生,”梁乐嘴角抿了下, 极不自然地叫,“我什么时候可以上课?”
上课?苏煜才想起这事,他迟疑地看了眼桌上积压的文件。
“你说了今晚可以教我。”梁乐有些急。
“[我]说了?”苏煜挑挑眉,“什么时候?”
“昨晚。”梁乐嫌弃看他一眼:怕是真健忘。
“那行, ”苏煜高兴地把文件推到一边,“来吧。”
他这是奉旨上课,不算偷懒。
石峥嵘扫了眼被老师参差不齐扫成一堆的资料, 掐了把自己的腿:“老师,那我先走了?”
“去吧。”苏煜沉稳大气道。
看起来又挺正常。
石峥嵘向门口走去,关门时看见老师递给梁乐一张纸和一支笔:“你先写。”
“写什么?”梁乐问, “我会的谱子吗?”
“不是。你会的组合。”老师说。
“什么组合?”梁乐反应有些迟钝。
“必杀技组合,《拳皇》出招表,雷光拳是下、右下、右吗?”
老师比比划划一圈,然后又停下来,戳着纸:“你看我干什么,这叫知识交换,快写!”
……正常才怪。
石峥嵘替老师合上门,紧紧地合上。
但他刚要转身,身边多了位打扮娇俏的姑娘:“你好,回舟哥在里面吗?”
石峥嵘重新把门敲开。
女孩看见苏煜,眼睛一亮:“回舟哥!”
“你——”苏煜舌头打结,把那句“是谁”吞下去,“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姑父,猜你还没下班,就过来看看。”女孩解释。
姑父?苏煜蹙眉,不说话,怕说错。
“姑父已经睡了,我爸爸说他今天状态还不错,回舟哥你不用担心。”
嗯?听到这里,苏煜有些琢磨出了她是谁。
他打量了一眼这个眼神热切的姑娘:“你找我什么事?”
*
2025年,晚八点半。
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孩,在泌尿外科的就诊台附近徘徊。
“是你们,还在等苏医生?”护士注意到他们,有些惊讶。这小两口中午就来了,但苏医生下午手术排满,做完手术又赶上科室开会,护士也没抓到他人影,没知会他一声有人等。
“我去帮你们看看吧。”人家带个孩子都等一下午了,护士有些不忍心。
“谢谢您。”小两口轻声道谢——男人怀里的小宝睡着了,“不过没关系,您不用催苏医生,我们多久都等。”
护士看了他们一眼:不知道是什么人,怪好说话的。
没有多想,她走向会议室,从门缝里张望一眼,打算看看苏煜坐哪儿,能不能悄悄叫他出来。
结果她才一张望就撞上一双阴沉的眼——邱主任,护士心一抖,下意识往门后贴了贴。
“出国交流,要代表我们国内同行,苏煜做不了手术,何必出去丢人?”会议室里传来邱江河独有的阴沉语气。
护士本打算溜走,听见这话,不由又停住。苏医生怎么做不了手术?
小护士很替苏煜鸣不平,这不是因为苏煜那张脸比明星还好看——她没那么肤浅,是因为苏煜本来就强,她们做术后护理,对医生的手术水平多少心里有数,手术室的姐妹观感更直接,据她们说苏煜最近又精进了。
“谁说苏煜做不了手术?”果然,石主任也出了声。声音不高,但语气不好,压着火呐。
“做得了,为什么他连续一周都不主刀?为什么上了手术台干瞪眼?”
“咳,年轻人嘛,让人非议了,闹点儿情绪,可以理解。”这是科室的老好人王医生,“小苏手术还是没问题的,那天我听说了,力挽狂澜了嘛。”
“手术台是闹情绪的地方?”邱主任的声音越发阴沉,“你干了多少年,在手术台上撂过挑子?”
“师哥不是撂挑子,是——”
“是什么?”
“是我一段时间没有主刀,担心技艺生疏,所以选择一周时间过渡。”会议室里终于传来苏医生的声音。
沉沉稳稳的,跟他平时不太一样。
全科室护士都爱议论苏煜,她们一致觉得苏煜像只大猫,漂亮,懒,傲气,一碰还爱炸毛,但是现在他一点要炸毛的意思都没有。
然而邱主任阴阴郁郁的,抓住猫猫不放:“技艺生疏,上台前怎么不说?拿病人生命玩笑?”
“不是,没玩笑,上台前我俩商量了。”
又多了一人发言,护士把耳朵贴门上,眼睛放光——是程覃啊,就知道他会坐不住。
但是拆他老师的台,他也真敢。护士提起唇角,有人叫她,她不敢再听,急忙遛了。
遛之前,听见苏煜语气平淡保证:“明天起我正常做手术,邱主任如果不放心,可以亲自监督。”
怪,猫猫哪儿去了……
“苏医生,有人找!”会终于开完了,陆回舟正要回办公室,被护士出声叫住。
陆回舟顺声望过去,见一对年轻男女从等候椅上站起来,抱着襁褓走向他,神色有些激动。
“什么事?”陆回舟问着,看了眼襁褓,以为是婴儿泌尿系统有什么先天问题。
“苏医生,您不记得我们了?”那个年轻男子有些诧异问。
陆回舟不动声色:“抱歉——”
“不用不用,没关系,”年轻女人插口,笑着指指自己的肚子,“苏医生,可能我卸货了,所以您认不出来。”
“是是是,而且当时乱糟糟的。”男人很快附和。
“是你们两口子啊。”石峥嵘本来走出去了几步,又调头走回来,“生了?”
他看向襁褓。
“是,石主任,生了。”男人高兴答。
“闺女小子?”石峥嵘笑呵呵问。
“闺女,六斤六两。”男人压不住嘴角的笑,把襁褓里的小小婴孩给石峥嵘看。
“好,白白净净的,以后肯定是个漂亮姑娘,”石峥嵘说着,视线扫向年轻的新妈妈,“身体都好吧?”
“都好,都好。”小夫妻忙答。
“行。”石峥嵘瞪一眼“苏煜”,“算这小子罪没白受。”
什么罪?陆回舟蹙眉,听走廊里的医护议论:
“是什么人?”
“不知道啊,是不是跟苏煜车祸有关系?”
陆回舟正凝神去听,手却被强行抓住:“苏医生,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男人抓着他的手要往下跪,陆回舟下意识用力,把他托起来,扫过他们夫妻和襁褓中的婴儿。
“苏医生,没有您就没有安安、没有我们娘俩,我们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您好。”
女人说着,打开身旁的旅行包:“谢礼您不收,孩子爷爷和姥姥他们准备了一点土特产,请您无论如何收下。”
女人说得特别诚恳,眼角甚至有点泪光。
但陆回舟仍本能拒绝:“不用——”
“行了,”石峥嵘打断他,“人家一片心意,收就收了,也沾沾喜气。”
他说着,特意当着众人面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确认都是些腊肠腊肉之类的特产,没有红包礼金。
“见者有份,这小子没口福不能吃,来大家伙儿替他分担点儿。”
石峥嵘张罗着,众白大褂都来凑热闹。热闹之外,女人隐晦望了眼“苏医生”的腿和手,神色担心:
“苏医生,您的伤,恢复好了吗?”
“好了。”陆回舟看她和婴儿一瞬,答。
“那就好。”女人双手合十,舒了一大口气,又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苏医生,这是安安送给您的。”
安安?陆回舟看了眼襁褓里的婴儿,又看了眼女人手里的小蛇布偶。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是我们那里的习俗,您是安安的贵人,这是安安的属相布偶,里面有她的胎发,她命格不稳,要是可以的话,能不能,放在您身边……镇一镇?”
陆回舟没听说过这样的习俗,不过依苏煜的性格应该不会拒绝,他代苏煜把布偶接过来。
“谢谢。”女人笑逐颜开,又从包里摸出……第二个布偶。
这次,是一个穿白大褂的娃娃,只有巴掌大小,但填充得很满,鼓鼓囊囊,虽然过于圆润了些,但眉眼仍带着锐气,神韵上,很有些接近苏煜。
“这是和小蛇一块缝的,我缝了两个,一个给安安,好让她记得,是哪个哥哥救了她的命,这一个,不嫌弃的话,还请您收下,算个念想。”女人眼底晶莹。
有些谢意,她真的不知道怎么表达,也不知道怎么回报,就只能,浓缩在最朴素的一针一线里。
已经有了小蛇,也不差一个娃娃。陆回舟把娃娃接过来,这才看见,娃娃右手上有一条深红色丝线缝制的“伤疤”,并不狰狞,非常漂亮,在伤疤尽头,还有一颗精工刺绣的爱心。
陆回舟顿了一瞬,把娃娃装进口袋。
“苏医生,真的感谢您。”男人抱着女儿,深深朝陆回舟鞠了一躬,“我们一辈子记您的好。”
陆回舟略侧开身,扶他站直:“不用。”
襁褓里的小婴儿可能被挤到了,“哇哇”哭起来,声音很洪亮。
小夫妻一边同陆回舟说话,一边哄她,迟迟哄她不好,不好意思起来,再三道谢后,终于抱着孩子离开。
“苏煜,你行啊,活雷锋,真给咱们长脸。”大部分同事这时才弄清楚始末,朝陆回舟竖大拇指。
“长什么脸,笨蛋一个,人家不是怕他出国去丢人吗?”石峥嵘阴阳怪气。
邱江河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闻言一声不发,阴沉着脸推开自己房门。
“老师——”程覃想跟上,“啪”地一声,门合上了,差点夹到他鼻子。
程覃却没生气。
相反,他担心地望了眼门内。
邱江河不仅是他导师,也是他表舅。
表舅当年只是话少,没这么阴沉,从表舅妈去世后,他才变成这样,看谁都不顺眼,跟谁都合不来。
当初,表舅妈也是出的车祸,也怀着孕。
可惜,没有一个英雄从天而降。
他沉默在门口站了会儿,隔着人群看向“苏煜”:也不奇怪,天底下有几个这样的傻瓜。
他盯着那傻瓜,等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敲响他办公室门:“还不回家?”
“什么事?”陆回舟放下手里的娃娃。
“咳。”程覃走过来,看了眼娃娃,“挺像哈?”
说着就伸手要摸——还没摸到,被挡开手腕:“有事说事。”
行吧。程覃极心痒地看了两眼那软乎乎、胖乎乎的“苏煜”,勉强收回视线:“那什么,我们老邱就是较真了些,没别的意思,你别生气,出国的事儿你不用担心,你跟老马去就是,我等下次。”
陆回舟抬头看他一眼。以苏煜的脾气,大概不会乐意被程覃“让”。
但是,陆回舟手落在膝盖上,没说什么。
“多谢。”陆回舟说着,看了眼时间,“我有个病案要整理,你有别的事?”
“也没什么。”程覃看了眼别处,又看回他,“你明天真要主刀?”
陆回舟点头。
“哪台?我明天有空,可以——”
“不用。”陆回舟说,“周从云配台。”
“那行,”程覃手指紧了下门把手,脸上却很无所谓的样子,“我也还有活儿,先撤了。”
“等等。”陆回舟叫住他,“刚才在会议室,多谢解围。”
“吃错药了?你什么时候让哥背锅还带谢的。”程覃高兴了些,说完话潇洒而去。
陆回舟看着他离开,想了一瞬他话里话外跟苏煜的熟稔,看回电脑屏幕上的文献。
只是浏览速度比平时稍慢,还总因为旁边的“物件”分心。
——玩偶很软,捏起来触感很特别,让人上瘾。
对一样东西免疫的方法就是多接触。
但陆回舟并没有再拿起娃娃。
他看着文献,九点一到,本能看向屏幕上的时间,还来不及看清,就随着一股无形的吸力,出现在……一家热气蒸腾、人声鼎沸的火锅店里。
店员两手端着只红辣辣的锅子,擦过他的虚影。
陆回舟往一旁让了让,在满堂食客里搜索苏煜的身影。
很快,他在一处靠窗的卡座发现了他。
他背对他坐着,对面是个年轻女孩,两人隔着热气腾腾的火锅,正边吃边聊,有说有笑。
女孩外套搭在一边,上身只着一件黑色高领毛衣,长发松松扎成一个髻,袅袅婷婷,神态柔媚,一双眼望着苏煜,几乎从未移开。
面孔有些眼熟,陆回舟思索了下,记起她是谁。
田玉林的女儿,田冉。
“要不要再加些菜?”田冉正询问苏煜。
“不用了,谢谢。”家里健胃消食片空瓶了,再吃多,师祖恐怕要有意见。
但是火锅真好吃!!
苏煜专注捞着锅里的漏网之鱼。
“还是再加两盘吧。”田冉笑起来,“我看回舟哥还没吃饱。”
“做手术应该体力消耗很大吧,我爸爸常说你们要比他们辛苦。”
“还好,”苏煜手顿了顿,“你爸爸他们也辛苦。”
“还是回舟哥更辛苦一些。”田冉看向他,脸上多了分羞涩,“回舟哥,我去探望姑父,听见他们谈论你手术创新的事,回舟哥,我约你出来吃饭,就想跟你说一句,你做得对,我支持你。”
苏煜筷子又顿住,看了眼田冉:难道他料错了,这位不是来刺探情报的,她也是师祖的粉丝?
“谢谢。”他吞下嘴里的羊肉,含糊说了句。
田冉大受鼓励。
从前回舟哥很少理她。她也理解,那时她在读书,他可能觉得她年纪小,和她说不着什么话,但是现在她长大了,也许他终于能够注意到她,能够发现有个人在默默地关心他、理解他、支持他!
“我听说医学发展史上有很多失败、错误的例子,”田冉放下筷子,背草稿般说起来,“比如有一种消炎药,后来被确认会导致心肌梗死,还曾经有医生为了控制慢性头疼,就切掉病人的一部分脑子——”
“脑叶白质。”苏煜更正,并放弃了锅里的脑花。
“是,回舟哥懂得真多,”田冉保持着仪态,很淑女地笑了下,“总之医学发展伴随些牺牲是正常的,回舟哥你别在意姑父的批评。”
嗯。苏煜点头,可点完又觉得哪里不对。
“谁牺牲了?”
他放下了筷子。“你爸说我师——说我[牺牲]病人了吗?”
“不是,没有。”田冉不知道他脸怎么就沉了,下意识否认,“我爸爸在家很少谈医院的事,是我听姑父说——对不起,回舟哥,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苏煜神色冷峻。
“没说什么,只是说你创新手术……欠考虑了些。”田冉尽量美化陆起元当时的话。
他可真是个好父亲。
苏煜眼神冷下来,犀利得刺人:“第一,我们没有创新手术,是选择了一个更适合病人的术式。第二,师——我,[我]没有任何让人牺牲以求创新的打算,[我]不会拿病人性命当儿戏!”
任何一个看过师祖那些严谨郑重病案记录的人,任何一个读过他那本砖头书、看过他条分缕析哪怕最微末细节、避免任何一点术后并发症的人,都不会怀疑师祖的用心。
苏煜尤其不会!
“我吃好了。”他冷着脸站起来,“你先收拾,我去买单。”
他说着,转身,看见了身后静静注视他的人。
*
“师祖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提醒我。”把田冉送上出租车,苏煜转头问陆回舟。
“怎么跟她一起吃饭?”陆回舟反问,“认识她是谁?”
“认识。”苏煜很得意,“她到医院找我,说去楼上看望姑夫下来,我当然就猜到她是谁了。”
“她邀请我试试新开的火锅店,我想着替师祖你探探他们老田家的底,就答应了。”
“是吗?”陆回舟看着他,“确定不是想探探锅底?”
“……都探。”
“探出什么来了?”
“她喜欢你。”苏煜答。
“别胡说。”
“谁胡说,我真探出来了,她来找师祖没抱什么目的,但是说一句话脸红三次,明显就冲着您美色来的。”
“好好说话。”陆回舟看他。
“好好说就是这姑娘对师祖没恶意,推荐的火锅也真好吃,还很会点菜……”但是,苏煜神色正了正,“但是她不适合您。”
苏煜有一说一:田冉看着一副支持师祖的样子,其实跟那些记者、家属、还有师祖的糊涂爹没什么两样,他们都认为师祖是追名逐利的人,是一个为了进步可以“牺牲”别人的人。
“她不理解师祖,”苏煜说着,皱起眉头,“他们都不理解您!”
陆回舟静默一瞬:“你喝了酒?”
啊?苏煜顿了顿,像磁带卡壳:“您看见了?”
闻见了。陆回舟没说话,伸手拦了他一下,制止他直接横穿马路。
“我就喝了一杯,”苏煜解释,“酒是什么滋味,我这辈子还没尝过呢。”
话是真的,但很不必说得这么可怜。
“酒精对神经系统不好,你尝尝就行,下不为例。”陆回舟说。
“嗯。”苏煜郑重点头,看起来没一点醉意。
但转瞬他又开口:“他们真笨。”
“谁?”陆回舟问。
“他们!”苏煜回头盯住陆回舟,眼睛很亮,像在生气,“就该让他们看看师祖的笔记教案,看看师祖那一柜子手术解剖图,他们才能懂师祖的用心!”
“师祖追求进步,但也在意每一个具体的人!”
“如果手术对刘青不利,再先进师祖也不会选!”
“什么人?”
“精神病吧?”
路口有人经过,远远躲开对着空气说话的苏煜。
苏煜对面的“空气”很迟缓才开口:“到底喝了几杯?”
第30章 第 30 章 朋友
“一杯。”苏煜咬定说辞。眼睛晶亮, 特别真诚。
陆回舟移开注视他的目光:“走了,别在街上自言自语。”
“你才自言自语。”
“确实是[我]。”
苏煜想了想,乐了:“那我就要[自言自语]。”
他说着, 趾高气昂跨过马路,但逢人多的地方, 到底没再开口。
反倒是走在他外围替他看路的陆回舟忽解释了句:“我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哪样?”苏煜问。
“高尚。”陆回舟说, “医生对我来说只是一种职业, 和其他职业没有两样。”
他只是选择了这个职业,给自己确立了从业的“标准”, 然后机械地按照标准行事,确保他做的都是“正确”的事,不会令自己后悔。
“本来也没什么两样。”苏煜却说。然后朗诵课文一样扬起手臂,抑扬顿挫, “平凡, 就是伟大!”
路人纷纷侧目,远远躲开他走。
“行了,小点儿声。”陆回舟神色复杂, 把他手臂拉下来,看了眼街道。他需要在九点十五分自己离开前,打辆车把这活宝送回去。
但是苏煜脑残粉上线,还没吹够:“师祖, 就说病案记录,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比您更详尽严谨的。”
“那只是性格原因。”陆回舟随口答。
“什么性格?”苏煜问。
陆回舟看他一眼,碰上他执着的眼神, 简单答:“教条、死脑筋。”
“我希望每件事都规整、可控。”
小时候经历过动荡,每天睁眼闭眼都在担心母亲和舅舅会经历什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陆回舟不自觉追逐着某种“可掌控感”,把混乱变得有序、把未知变为已知、把不确定变得可确定,确认每个细节都没超出理解和控制,是他根深蒂固的习惯。
“哦……”苏煜静静站了会儿,恍然大悟,“我还以为您老就是洁癖,敢情您是强迫症?”
陆回舟忍不住解释:“没到那种程度。”
“哦……”苏煜往前走了两步,又恍然大悟:“那个朋友!”
“什么朋友?”陆回舟面色有一丝僵硬。
“洗三遍手的朋友!”
“那是别人。”陆回舟镇定说。
哪儿来的别人,师祖手术机器,根本没见有朋友……苏煜想着,忽然开心地笑了笑。
他忽然想到,师祖肯跟他说这些,也不是不信任他。
“我做师祖的朋友!”他没头没脑说。
陆回舟看了他清澈的眼睛一瞬,没回话。“今天你这边怎么样?”
他这一问,苏煜想起正事,酒醒了三分:“师祖,田玉林的事,您到底怎么打算?今天还有被他煽动的家属闹事。”
“闹什么事?”陆回舟蹙眉。
苏煜把谢芝桃妈妈的事交代了一遍。
“谢芝桃差点真要被闹出院了。”苏煜说着,忽然想起自己的先斩后奏,声音低了低,“师祖,我觉得你们90年代的医学科普宣传做得不到位。”
陆回舟一时跟不上他的跳跃:“你想说什么?”
“谢芝桃画画挺好,我跟她约了画宣传插画,二十幅图,一万块钱。”苏煜老实交代。
陆回舟蹙了下眉:“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一万块钱是什么概念?”
“我知道,价格是高了点,但我可以给她贴一部分。”
“你都是这么看病的?”陆回舟问。
“什么?”
“放太多心思在无关的事上。”
“怎么无关?”苏煜本来松懈的身体站直了,“解决她费用的问题,她才能手术,我做这些,有什么问题?”
“这不是你该解决的问题。”陆回舟说,“你是医生,不是救世主——”
“科室不好出这笔经费的话,我全部自己掏。”苏煜不耐烦,直接打断他。
陆回舟顿了顿:“你怎么掏?”
“我——替你上班,你工资有我的一半。”
“你替我上了几天?”
苏煜酒后脑子发飘,竟真掰着手指数了数,然后气愤停下来:
“我去天桥摆摊算命,赚钱还你,我能预知未来!”
“预知什么?”
那可多了,1999年澳门回归,2001年中国入世,2003年爆发非典——
妈蛋,都赚不了钱。
“我回去查彩票号码!”苏煜还有最后的倔强。
“不用了,这笔钱我可以出,但下不为例。”陆回舟说。
从茂茂到梁乐、谢芝桃,除了治病本身,苏煜对病人投入了过多的情感和精力,这不是做医生的长久之计。心太善,揽太多责任,他会把自己拖垮。
苏煜抿紧唇。
陆回舟答是答应了,但他的语气让苏煜不爽。
“她画的很好,做科普宣传也合情合理。”苏煜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
他撇开陆回舟往前走了两步,又忽然回头:“你是不是根本不把我当朋友?”
“我在你眼里,只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学生!”
陆回舟看他一瞬,回答:“你确实算是我的学生。”
……
苏煜转回头,用力踢了脚路上的石子。
难怪刚才说到“朋友”,师祖根本不回话,是他不自量力,人家根本瞧他不上。苏煜抿紧唇,胸腔有股辛辣的酒意左突右撞,耳中还传来陆回舟淡淡的声音:“至于头疼,倒也还好,只是门诊室那块镜子,我还欠着院里一份检讨。”
检什么讨……苏煜僵了僵,又踢了脚石子:“他们真闲,这点儿破事还追究。”
“事情是不大,检讨想来也不难,你抽空把它写了?”
“我没空。您每天的安排那么稠密,我忙得快裂开了。”苏煜不耐烦说。
“那么忙的话,街机就不要打了。”陆回舟秒回。
“……什么街机?”苏煜一脸不解。
“我下班路过游戏厅,满脸纹身的老板问我这两天怎么没来玩儿。怎么,”陆回舟看向苏煜,“是他认错了人?”
这么帅的脸,瞎了才会认错。
苏煜看陆回舟一眼,认栽:“不就是个检讨,我给你写就是。”
“是给你自己写。”陆回舟说,“游戏厅不干净,你每天要接触病人,最好不要去。”
“我下班才去。”苏煜口气不悦,“你们这儿又没网又没智能机,我还不能偶尔打个街机娱乐一下?”
“在医院门口不能,我还要做人。”
“做什么人?”苏煜停下脚步,“师祖孤狼一匹,在意别人看法?”
陆回舟没跟他对呛,静静看他:“把袖子放下来。”
什么玩意?
苏煜顺着陆回舟视线,低头看了眼“自己”。
刚才吃火锅,他把衬衣袖口和领口的扣子都解开了,衬衣和羊绒衫袖子一并往上撸到肘弯,很是邋遢。
“嫌我抹黑您形象了?”苏煜晕晕乎乎靠住墙,眼神却睥睨四方,“我就不放。”
“你会感冒。”陆回舟说,“外套也穿上。”
“不穿,我热。”苏煜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架势。
“穿上,否则不遛元宝。”
“……”苏煜第一天认识陆回舟一样,盯着他使劲看了两眼,“你不遛元宝,我就不给你浇花。”
“那真是万幸,有两棵已经快让你浇死了。”
……艹,憋死他了。
为了元宝,苏煜忍气放下袖子,把夹在肘弯的外套披上:“这么老气横秋的衣服,也就是跟您配。”
那是件黑色风衣,款式简洁,没有任何装饰,其实穿上还挺帅的,今天苏煜去洗手间时还特意照了半天镜子。
但这不影响他嘴毒。
陆回舟没说话,静静打量他一眼。这身衣服,跟苏煜的气质的确不配。
那么爱踢石头,起码该穿球鞋,能踢得舒服点。
“醒醒,不要在这里睡。”不过是出了瞬神,陆回舟再抬头时,苏煜已经又靠住墙,合上了眼睛。
管得真宽。苏煜心想,嘴上却只是哼了一声:不知道怎么了,他眼皮沉得厉害。
“别睡,还有话跟你说。”喝了酒,在这里吹着风睡着,即使陆回舟对自己的身体有信心,也不敢担保苏煜不会感冒。
“什么话?”苏煜含混问。
“今晚有对夫妻来医院找你,向你道谢。”陆回舟开口,“事故,是因为救人?”
“嗯。”苏煜撑起眼皮,“他们来干什么,我说了不用来,麻烦。”
“他们生了个女儿,叫安安,平安的的安,六斤六两,长得很可爱。”
哦。苏煜双眼放空了一瞬,仿佛有些茫然。
“你手机里有照片,回去可以看。”
“有什么好看的,小婴儿都那样。”苏煜说。
“你救的小生命,总该看看。”
“我救的生命多了,只有这个让我变成瘸子……”
苏煜声音很低,但陆回舟还是听清了。
“不瘸。”陆回舟很慢才开口,“后悔?”
“当然后悔,当时根本没过脑子。”苏煜顿了顿,抬起头来,“但是,不救估计会更后悔。”
“您不是说过,凡事只求心安。”
“我,和您一样。”
夜色中,苏煜抬眸看向陆回舟,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对视一瞬,又双双移开。
“那什么——”
“今晚你们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你先说。”陆回舟说。
“您先,我们科怎么了?”
“你们科室开会,讨论出国名额,邱江河反对你去。”
“反对我什么?”苏煜挑了挑眉,来了精神。
“是我的原因。”陆回舟解释,“我最近没有主刀,给了别人非议你的理由。”
“没关系。”这个原因苏煜勉强能服气,“本来我也不打算去,万一去了咱俩不能互换了怎么办。”
他说着,见陆回舟蹙眉不赞同的样子,想了一下:“怎么,您想去?”世界那么大,师祖想看看?
师祖想撬开他脑子看看。
“互换事小。我查过,国外一些医院有新技术,你膝盖——”
“没什么新技术,我了解过。”身体是自己的,苏煜不会不上心。他是关节面受损,要改善无非膝关节置换,但他不愿承担置换的隐形风险。
他怕彻底废掉。
“也没有很疼啊,师祖你忍不了吗?”他没心没肺,挑衅似的问。
陆回舟静了静:“我用得了几下?疼得是你自己。”
“谁知道呢,说不定换一辈子。”苏煜说着,靠着墙,看向陆回舟,“不过那是不是就太委屈您了?一半的生命要当个残废。”
“你离残废还远。”陆回舟声音平静,“刚才要说什么?”
苏煜眨眨眼:“忘了。”
……陆回舟看出他酒劲儿又上来了,看向街道,寻找出租车的踪迹。
偏偏这时苏煜又想了起来:“25床那老爷子糖尿病,他的手术我建议用腹腔镜,创口小,好恢复。”
陆回舟思索了一瞬手术排期:“你有把握?”
“有。”苏煜这方面绝对自信,“我主刀的第一台腹腔镜手术就是膀胱癌根治。”
苏煜的时代,腹腔镜已经取代大部分泌尿外的开放手术。腹腔镜膀胱癌根治,对98年的医生或许难度较高,对苏煜却很平常。
陆回舟答应下来,但还是提醒:“设备不一样,没有你们那时高清,到时仔细些。”
“我知道。我很仔细。”苏煜头靠着墙,眼皮又开始发沉,“今天手术,只有70。”
“什么70?”陆回舟问。
“出血量。”苏煜答。陆回舟的声音低低沉沉,像在给他催眠,他半梦半醒,不由自主问,“我棒不棒?”
“……棒。”
苏煜闭着眼睛勾了下唇角,但很快又放平,眉间笼罩上一层阴影:“还不够,要跟你一样厉害,才不会……被扔掉……”
“什么?”陆回舟蹙了下眉,看向他。
苏煜已经不说话了,很安静地合着眼。身上没有了刺头一样的莽劲儿,反而很乖顺。
陆回舟眉心蹙得越发深,站在他身边低声问:“谁扔下你?”
苏煜闭口不言,呼吸均匀。
即使睡着了,眉宇间仍存一抹压抑。
陆回舟看他片刻,沉声开口:“别睡,有车了。”
*
“苏哥?哥?”耳边由远及近传来声音,陆回舟睁开眼,周从云正站在他面前,有些担忧地望着他,“怎么叫你半天不醒?哥,陈墨家属要见你。”
陆回舟回过神来,顺周从云视线看向门口:“请进。”
陈墨的父亲一声不响走进来。他身材高大,抬头挺胸,站姿笔直,脸色严肃,没有一丝表情。
陆回舟已经跟他打过一次交道,知道他是军人出身,性格强硬但不善言谈。见他不言,陆回舟主动开口:“陈先生,什么事?”
“陈墨的手术,要换个人做。”陈父开门见山。
陆回舟神色微顿:“为什么?”
陈父不说什么,只是着意看了眼陆回舟——准确说,看了眼苏煜的手。
陆回舟心里久违地升起一丝怒气,但他压下来,平静看向陈父:“陈先生,我最了解陈墨的病情,也完全能胜任他的手术。”
“换个人做,否则这字我不签。”
陈父面色冷硬,把手术同意单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