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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出院了?”听他说把元宝安置在大伯家,陆回舟问。

“嗯。”苏煜绕回到驾驶位上车。

虽说他是有意,但陆回舟看他撑着手杖走路,还是很不舒服。

“周末好好休息,你还年轻,身体不调养不行。”

“您又没试过,怎么知道我不行?”苏煜顽劣笑。

“不用试,我和你一样了解你的身体。”大熊声音沉静,无波无澜。

苏煜顿了顿,挑眉看向他:“您了解哪里了,我哪里不行?”

“气血不足,免疫力低,容易生病。”陆回舟不急不缓,“你以为我说的是哪里?”

“您又以为我以为是哪里?”

……陆回舟不与他争辩:“你想学拳脚不行,我找到一套养身操,剔除膝盖受力的动作,你可以跟着练练。”

“那还用找吗,广场上有的是……”苏煜咕哝一声,看向陆回舟,“什么时候教我?”

他猜师祖的不是大路货。

“回98年,请了师傅教你,要早起。”

“不是师祖亲自教我吗?”苏煜有些失望,“我想看师祖打拳。”

“我打的拳简单粗暴,没有观赏性。”

“那我更想看了。”苏煜口水快流出来了,不敢想师祖简单粗暴起来是什么模样。

陆回舟沉默一晌,岔开话题:“锻炼循序渐进,如果膝盖不舒服不要逞强。”

“我知道。师祖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反复叮嘱他锻炼,多半是知道了邱江河的话。

“你听见她们议论了?”陆回舟沉下声音。

“谁们议论?”苏煜愣了愣。

“电影院——你说的是什么?”

“邱江河,他让我把身体锻炼好,拍片别丢人。师祖说的又是什么?”

“没什么。”陆回舟说。

“有人议论我?”苏煜不傻,“说我什么?”

“没什么,说你身体不太好。”

“说我是个瘸子吧?”苏煜笑笑,手指攥了下方向盘。“没关系,嘴长别人身上,他们爱议论是他们的事,不是我的事。”

“你不瘸。”陆回舟声音沉缓,“大部分时候,看不出异常。”

“师祖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苏煜这回笑得生动很多。

“我有时候挺没自知之明的。”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孩子,我妈很爱我,不上班每天陪着我。”

“后来才知道,她很想有自己的生活,她已经受够了每天围着我打转。”

“我在想,程覃,还有其他同事,他们是不是也一直在勉强容忍我。”

“不是。”陆回舟说,“他们都很喜欢你,程覃那话不是他本意。”

陆回舟说着,迟疑了一瞬,还是继续:“茂茂家人闹事、邱江河质疑你不能手术,这些事,程覃都真心想帮你。”

“嗯。他就是多余长一张嘴,遇到事儿还行。”苏煜说,“当初学校组织越野,我脚崴了,那傻——程覃一路骂骂咧咧把我背下山,这个情我得记。”

陆回舟静了片刻,平平静静把话题从程覃身上引开:

“总之你值得任何人喜欢,你母亲离开,有她自己的原因,有你父亲的原因,不是你不好。”

苏煜沉默了一会儿。

从小,大伯也没少跟他说类似的话。

但他半信半疑。

旁人再多肯定,也抵消不了安琳的一走了之。

其实他小时候安琳对他很好,他记得很深,有次跟她去市场,他看着人家卖的饼干流口水,安琳不敢让他吃,转头就买回来烤箱,一点一点琢磨怎么烤出他能吃的饼干。

还有每次他生病,安琳都在医院陪着他,不管他怎么哭闹不配合,她总是笑,总是乐呵呵地变出新玩具来哄他开心。

正是因为安琳原本对他那么好,她突然离开,他才陷入强烈的不知所措和巨大的自我怀疑。

他在不安的阴影中长大,即使别人对他好,也不能笃定对方真的喜欢他。

还有,他面上看着大大咧咧,看着傲气自负,但一遇事,总会惯性否定自己。

“我也没有哪儿值得人喜欢,脾气不好,小毛病多,还是个瘸子,”苏煜说着,攥了下方向盘,“师祖,会喜欢这样的我吗?”

“喜欢。”陆回舟说着,顿了顿,“作为长辈。”

“噢。”苏煜加速了的心跳又慢慢回落,他抿了下唇,看向后视镜,“我也喜欢师祖,不止作为晚辈。”

后视镜中,大熊正襟危坐,毫无反应。

窗外夜色弥漫,苏煜心里静悄悄笼上一层雾霾。

“我喜欢师祖,还作为粉丝。”他看着车少人稀的寂静前路,扯起嘴角笑了下。

“时间不早了,师祖先回去吧,待久了对身体不好。”他又说,这回没看后视镜。

“陪你到家再走。”陆回舟答。

身为一只不能扭头的“熊”,他看不见苏煜,但他不难听出苏煜语气中的失望。

他原本有千言万语可以讲,或者,他不必讲千言万语,只需要讲一句真心话,就可以哄苏煜开心。

但是这之后呢?他要怎么对这句话负责?

他忘不掉那个和他同龄的老者鸡皮一样的手背,忘不掉自己生平介绍那一栏醒目的“1962-1998”,忘不掉此时,他寄居在一只可笑的熊里,才能陪伴他片刻。

错误的土壤,开不出正确的花。陆回舟不做让自己问心有愧、后悔终身的事。

强大的理性,使他只是平静开口:“吴院长的手术你怎么计划?”

“不是您做吗?”苏煜说。

“想听听你的想法。”

听就听。和人机也只能聊这个了。苏煜果然跟他讨论起手术来。

没聊两句,小区就到了。

“上去早点睡,我先回去了。”陪苏煜安全开车到地下车库,陆回舟开口,从那只熊身上飘出来。

“嗯。”苏煜眼中划过失落,又勉强振作起来,“谢谢师祖今天陪我。”

“陪你?不是你谢我,才请我看吗?”陆回舟提醒。

也对,差点儿忘了。

“互相陪。”苏煜挽尊,“师祖有需要我的,也尽可以叫我。”

“谢谢。没什么需要。”

“知道了,您是独行侠,谁也不需要……”苏煜咕哝一句,抬眼看他,“不管有没有,我只是想说,您不是一个人。”

他眼神有点儿认真。

也许师祖享受孤独,并不需要有人和他并肩同行,但,假使他也有需要谁的时刻,苏煜希望他不会感觉孤单。

这无关那个梦是不是真的,也无关师祖对他是哪种性质的喜欢。

“谢谢。”陆回舟声音沉哑,错开苏煜的眼睛。

他怕多看一眼,那理性的坚冰就要融化。

随后他身影闪烁起来。

脱离了毛绒大熊,他像被时空重新感受到,要立刻送回正轨。

身体隐没的一瞬,他终于正面直视苏煜。

目光深深,像要把苏煜镌刻在脑海。

苏煜目送他离开,站了一会儿,从车里抱出软塌塌的大熊。

“瞧你,魂儿都没了。”他揉揉大熊,抱着它上楼,疲惫地靠在电梯里发呆,比起大熊更像一个没了魂儿的人。

到家没有元宝迎接,寂静得吓人。苏煜开了灯,把大熊放在餐椅上,自己洗了手,打开冰箱门。

他饿了。婚宴上的菜他基本上都不能吃,只啃了碗白米饭充饥,为了跟师祖看电影,他硬忍着饿没提。

可惜这电影白看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就睡得那么死……

想象中的碰碰小手、搞搞心跳什么的,半点儿都没有。

当然,跟它那也碰不起来——苏煜看了眼毛毛的大熊,又扭回头来,看冰箱里有什么能对付吃一口。

然后他看到了好几个贴了便条的保鲜盒:

“八宝粥,4月26日前吃。”

“茄汁鸡肉丸米饭,4月25日。”

“鸡胸肉沙拉,4月25日……”

苏煜手顿了顿,取下便条,看着上面熟悉的劲拔字体,懒懒散散的身体站直了些,像棵萎靡不振的小树苗,终于被注入些精气神。

“吃哪个好呢?”他把几只盒子一并端出来,问餐椅上的大熊。

大熊自然不吭声。

“这么严肃不适合你。”苏煜说着,看了眼大熊,起身从玄关处取来一只口罩,又给它戴上一顶帽子。

现在酷酷的,就有点像了。

他用微波炉热好了米饭,端到餐桌来吃。

吃了两口,伸出手来,碰了碰大熊的“熊掌”。

疯了。感受着那毛绒绒的触感,他飞快缩回手,加快扒拉米饭。

一定是饿的,他不可能这么饥渴……

他吞下一大勺米饭连带一颗鸡肉丸子,速度太快,噎得打嗝儿,嗝儿声在寂静冷清中十分响亮。

不响亮的,是他迷茫的、有些委屈的低语:“到底,什么心思啊,师祖……”

*

“老师,”中午时,石峥嵘敲响陆回舟办公室门,“13床家属过来了。”

陆回舟从病案资料中抬起头来:“请她进来。”

石峥嵘错开身,让那位家属进去,合上房门,皱了下眉。

13床前期诊断怀疑肾癌,根据肿瘤大小和分期,老师建议他做部分肾切除,家属原本已经同意,不知道听见什么风言风语,又改了主意。

不知道老师能不能说服她。

部分肾切除术的推进并不顺利。

前段时间的流言没有完全消停,老师从前名声极好,现在却毁誉参半,做什么都有人往歪处想,比如前两天那位糖尿病老头儿的腹腔镜前列腺癌根治术,家属就质疑他为了多捞钱故意做收费高的手术。

石峥嵘替老师不忿。

老师如果为了前途只需求稳,为了钱——这更是无稽之谈,多少困难病人都是老师暗中资助的。

之所以有些手术别处都用开放式,只有老师用腹腔镜做,是因为只有老师做得了啊!

他想着,回办公室处理杂务,过了一会儿,看见家属从老师那里出来,敲门进去:“老师,家属怎么说?”

“要再考虑。”

石峥嵘撇了下嘴:“反反复复。”

“正常,手术对我们而言是手术,对他们是性命。”陆回舟冷静平淡。

“还有没有哪个家属有疑虑或问题?”他问,“有的话安排一下,我今天沟通。”

“今天?老师手术已经排满了。”

“晚上可以谈。”陆回舟边说,边快速处理手中文件。

这是勤劳版老师。石峥嵘忽然醒悟。

“有没有?”陆回舟抬起头来,又一次问。

“有。”石峥嵘回过神来,“22床,新住进来的,多囊肾,对术式有疑虑。”

“约家属晚上八点过来。”陆回舟忙而不乱,处理完手头积压文件,起身准备去上手术。

“老师,明天谈也一样吧。”

“不一样。”

“啊?”

“明天未必有耐心。”

……石峥嵘竟隐约懂,试探问:“老师,最近您……情绪不稳定?”

“多担待。”

“不担待,老师那样很好。”石峥嵘下意识讲。

陆回舟脚步顿了一瞬,又继续朝前走,似随口问:“我现在这样不好?”

“啊?也,也好。”

很勉强。陆回舟眼神却温和,他不是没有自知之明,苏煜自然是比他好的。

“婚礼改期了?”他问。

“改了。”石峥嵘说,声音稍闷。

“和未婚妻吵架了?”

“没有。”石峥嵘忙否认,“她理解的。”

“岳家为难你?”陆回舟又问。

石峥嵘这回犹豫了下:“也谈不上为难,岳父母还盼晚些嫁女,只是三个大小舅哥看我不顺眼。”

“年后放你长假。”陆回舟许诺,又说,“朋友送了些进口烟酒,我用不上,你拿去送给舅兄。”

“不用,老师!”石峥嵘连声拒绝。

“不要多想,我放着也派不上用场。”陆回舟声音平淡,拐进手术区,不再给石峥嵘多说的机会。

陆回舟下午做了两台手术,又查了一圈房,核查过一遍病人的用药和处置,再和22床家属谈完话,天已黑透。

11月底,初冬的寒风已显凛冽,石峥嵘跟几个同事套好大衣或皮夹克,相邀出去吃顿热乎的羊蝎子。

走出办公室,正巧遇见陆回舟出门。迎面撞见,众人愣了下,年纪最长的老吴反应最快,热情邀约:“主任,一块出去吃个宵夜?”

就是随口一问,没指望陆回舟答应。

然而陆回舟迟疑一瞬,竟点了头:“也好。”

众人又愣了下,好不容易控制住不露异样,在猛然别扭许多的气氛中,共同往楼下走去。

陆回舟不是没觉察他的加入破坏了气氛。

但有人说他太孤僻,担心他做“独行侠”,他无端想尝试,至少尝试着改变一次。

“陆主任有没有忌口?”众人落座,还是老吴开口问。

陆回舟摇头,请他们随意。

老吴于是张罗着点好了锅子。他是个活络人,有他在,从来不必担心冷场,陆回舟很安静,基本只听不说,慢慢大家也适应了他的存在,重新热闹起来——尽管比平常有所收敛,酒也一致没敢要。

“来来来,鄙人以茶代酒,感谢各位这段时间替鄙人分担。”开席不久,老吴举杯。

他出国刚回,这段时间,确实是其他人替他承担不少工作。

众人碰杯饮茶,很快老吴又举第二杯:“这杯敬陆主任,感谢主任带领我们泌尿外勇攀巅峰。”

“吴师兄客气,大家共同努力。”陆回舟提杯,沉稳疏淡。

老吴仍感受宠若惊。

陆回舟和同事几乎没有私交,得他在这种场合称呼一声“师兄”并不容易,何况老吴不算方老入室弟子,只是被方老带教过一段时间,陆回舟这声“师兄”,着实给足了他尊重。

老吴高兴,又举茶杯敬了一圈其他人,挨个感谢,连实习生也没放过。

“吴叔今天这是怎么了,茶也喝到兴奋?”有人玩笑。

“你们不懂,今天是洋人的感恩节,该谢。”老吴热情洋溢科普。

“吴哥去趟老美,还过起洋节来了?您以前可最反对崇洋媚外。”

“取其精华,舍其糟粕,好节未必不可[崇洋媚外]一下。”老吴一本正经道。

“没出过国的也过洋节,我媳妇就什么节都过。”陈文鹤苦着脸说,“吴哥您提醒我了,今晚得买束花回去。”

老吴笑起来:“这该买。”

“这是小节,还有下月的圣诞。”陈文鹤心痛捂住裤袋里的钱包。

石峥嵘则若有所思:“圣诞你送嫂子什么?”

“没想好,这比手术还难。”陈文鹤呲牙咧嘴。

几个年轻医生就此聊起来,各个既头疼又幸福。

老吴就看了眼一言不发、显得格格不入的陆回舟。

他们这位主任太天才,条件亦太优越,不知是否因此,反而成了高山雪,几乎孤绝。

“陆主任帮我参谋下,我呀,也要送小孙子礼物。”

“还没生吧?”有人打岔,“您这也太急了。”

“下月就生,提前预备,以后年年不落!”老吴豪情万丈。

“宠,太宠了。”

“爷爷宠孙子,天经地义。这叫隔辈儿亲,到我这岁数你们自然就懂了。”

陆回舟听到此处,修长手指微紧,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双目幽邃。

没有喝酒,饭局散得快,不到十点,众人已经走出饭店,各自回家。

陆回舟单独留下石峥嵘,让他随他回家提烟酒。

只是,步行去停车的路口时,陆回舟在一家琴行门口驻足。

琴行尚未打烊,通透莹亮的玻璃橱窗内,摆着一只张扬桀骜的银黑色电吉他。

“老师,这就是您跟梁乐说的那个牌子吗?”看他对着吉他出神,石峥嵘也跟着看了两眼,并把脸贴在橱窗上,眼珠子瞪大,数价格牌上的数字,“好家伙,难怪您说舍不得买……”

舍不得?

陆回舟看吉他一眼,抬脚,走进琴行。

第47章 第 47 章 心律不齐

“这是我们镇店之宝。”听到陆回舟要买橱窗后的琴, 老板不见喜悦,反倒一脸肉痛。

“限量版,全G市仅此一把, 美产双线圈拾音器,dunlop22品丝……”老板絮絮叨叨说着, 看了身着板正黑色西裤、黑色羊绒衫配深色羊绒大衣的陆回舟一眼, “这琴, 您是送人吧?”

“理解您不差钱,但琴这东西也不是越贵越好, 还得合适。”

“合适,不会糟蹋您的东西。”陆回舟言简意赅,截住老板话头。

这是认准了。老板肉痛依旧,但跟钱没仇, 不再废话:“那您试试音色?”

“你们试。”陆回舟平静说。

老板也不意外, 一看这位的气质就不像玩吉他的。他亲自把镇店宝贝请下来,让坐班的琴师调试音色。

至于他自己,则上了店里最好的茶水, 请陆回舟和石峥嵘稍坐。

“您看还行?”琴师试完琴,老板问向陆回舟。

陆回舟点头,摸出钱包,递出银行卡。

痛快到没一句废话。

老板接了卡, 准备刷,顺口一问:“您是送人,需要刻字吗?”

送人?老师不是自用?石峥嵘看了陆回舟一眼。

陆回舟看着那把漂亮炫目的琴。

“可以刻在护板或者琴背, 不会影响音色。”老板解释。

陆回舟从口袋里摸出笔,借了老板柜台上的本子,写下两个字, “麻烦您,刻在琴背,隐蔽些,不要张扬。”

老板看了眼那两个字,欲言又止,点头:“好,您放心,那您过两天再来取琴。”

陆回舟点头,和石峥嵘离开。

石峥嵘一步三回头,心里抓挠:写的什么字?送给谁?总不是梁乐吧?最好不要,那小子最近好不容易收心知道学习了……

*

“早,陆医生。”第二天一早,“陆医生”皮下换成苏煜,他到病房查房,护士同他招呼,他点点头,看向特护病房新入住的病人,皱了下眉。

师祖已经留言告诉他,那个他曾会诊过并拒绝手术的病人,家属找了不知什么领导给院方施压,昨晚还是搬进他们泌尿外病房。

师祖说了:“先做检查,后续再议。”

苏煜并不想再议。老头儿骨瘦如柴,昏睡的时候多过清醒,醒时总是叫痛,让给用止疼药。

到了这样的阶段,不要说手术,做检查对他也是无意义的折腾。

但苏煜不是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家属既然“手眼通天”,一定要救人,他配合。

他安排了尽量不折腾病人的床旁检查,等结果一样样出来,已是下午。

他叫家属到办公室解释:“肿瘤靠近肾门,侵犯周围组织,如果要切,右肾需要根治性切除,这需要评估老爷子左肾功能,要它在术后能代偿右肾才行。”

“而且手术需要老爷子达到一定的身体指标,血红蛋白、白细胞、血小板都得在正常范围,老爷子——”

“不在正常范围你们可以调啊!”家属一脸豪横说,“钱不是问题,需要什么药,你们没有我找人想办法!”

钱自然不是问题,老爷子级别高,医疗费用全报。

除了医疗全报,每月的退休待遇自然也极为不菲。

家属这般想延迟老爷子寿命,已超过正常“尽孝”的尺度。

苏煜深吸一口气,压住蠢蠢欲动的脾气:“知道你们想尽孝,但医疗不是万能的,你们需要认清现实。”

“认清什么现实?”男家属一拍桌子,“现实就是我爸一辈子为人民奉献!他值得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最积极的救护!”

“最好的医生,就你?”家属手指快戳到苏煜笔尖,“你就这个德性?推三阻四、胆小如鼠!”

“我确实胆小,”苏煜冷笑,“平白折腾老爷子,增加老人痛苦,你们不怕亏心,我怕。”

“什么是[积极救护],什么是[过度医疗],我想,我这个医生,比你们更能判断。”

“你判断个屁!你算什么医生?”家属拍着桌子站起来,“那是你爹你救不救!”

他爹死于事故,没轮到他救。

苏煜脸绷了绷:“这和是谁没关系。”

他张口还要说什么,石峥嵘敲门进来,身后领了个副院长——

“陆主任啊,指标不好咱们共同想办法调整,”副院长说着,转向横眉怒目的家属,“您放心,老领导的病,我们一定百分百用心,百分百努力!”

努力?苏煜冷着脸送走一行人,听见有人敲门,叫人家进来时,都没来得及收拾好脸上表情。

“陆医生,您忙?”进来的是谢芝桃的弟弟谢春龙,他看苏煜脸色不好,自己有些拘束。

“不忙,什么事?”

“没什么,”谢春龙束手束脚,鞠了一躬,“陆医生,我姐要出院了,我,我来给您道个谢,以及道歉。”

“我们娘胡闹,给您添麻烦了。”

他说着,脸又涨红。

“她是她,你们是你们。”苏煜没有迁怒,听到谢芝桃要出院,嘱咐了谢春龙一些注意事项。

谢春龙一丝不苟,都认真记下来。

他娘看似重男轻女,但重的只是“自己有儿子”这个事实,对谢春龙本人并没多么疼爱,谢春龙几乎可以算是他姐拉扯大的。

知道他姐生了这么大病,谢春龙开始真是吓懵了,加上性格老实憨笨,如果不是“陆医生”给他出主意,他还真不知道怎么从他妈那里把姐弟上交给家里的钱套回来。

经过这一回,谢春龙成长了。他知道了反思,知道了担当,知道不能一切按着惯性去做。

尤其不能按着他老娘的惯性去做。

他认认真真又给苏煜鞠了一躬,退出办公室,回了病房。

“姐。”他看了打好包,坐在病床上的谢芝桃一眼,“跟陆医生道过谢了。”

他说着,声音低了低:“你自己不过去?”

谢芝桃轻轻摇头。

“那这个——”谢春龙看了眼谢芝桃攥在手上的灰色羊毛薄围巾。

是他姐这两天新织成的,买的最细软最高档的毛线,用的最精巧最费眼的针法。

依谢春龙看,挺配陆医生的。

但谢芝桃咬咬唇,把围巾卷起来,装进身侧的挎包里。

她站起来:“龙龙,你等会儿,我去趟对门。”

她拿了一张卷起来的画纸,去了斜对面朗书雪的病房。

朗书雪的妈妈在,她叫了声“阿姨”,把画递给她。

“是什么?”朗书雪问。

朗妈正打开看画,脸上带着浅笑:“我请小谢画的,画得真好。”

她盯着画出了瞬神,把画纸展开给朗书雪看:“能看清吗?画的是你。”

画纸上是朗书雪吹奏长笛的样子。

朗书雪定定看了两眼,视线偏转向谢芝桃:“谢谢。”

“不用谢,”谢芝桃拘谨说,“我应该跟您道谢。”

“谢我?”朗书雪诧异。

“对。那天在楼下,您指点的话,对我很有启发。”

“谈不上指点。”朗书雪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声音虚弱,神色温和,“谢小姐灵慧,自己也想得到。”

谢芝桃摇摇头。她不善言辞,也说不出更多,从口袋里又摸出一张两指来宽的硬纸片来:“这个,送给您。”

“是书签?”朗书雪询问一声,得谢芝桃点头,把书签拿近了,眯起眼睛,有些吃力地辨认上面的画。

书签也是谢芝桃手绘的,右上角画了朗书雪的长笛,左下角则画了梁乐那把吉他。

一出尘,一张扬,在她笔下,却互为陪衬,意外和谐。

“看得清吗?”谢芝桃小心问。

“看得清,很生动。”朗书雪笑着,手指抚过吉他。

“谢谢。”他没多说什么,收下书签,看向谢芝桃,“恭喜出院,好好生活。”

“我会的。朗老师保重。”谢芝桃深深看了他苍白的面孔一眼,同朗母告别离去。

*

“谢芝桃出院了。”晚九点见面时,苏煜向正在小区外街道上遛元宝的陆回舟汇报,“朗书雪状态很好,我晚上去病房,见他还在教梁乐乐理,放疗方案应该很适合他。”

“做完一疗程再看。”陆回舟声音冷静。朗书雪情况特殊,他并不想苏煜一味乐观,抱有希望越大,万一失败,遭受打击也就越大。

“特护病房的病人见到了?”他岔开话题。

“见到了。”苏煜眉眼冷了几分,“家属骂我推三阻四、胆小如鼠呢。”

陆回舟停下脚步:“抱歉。”

“不是您骂的,道什么歉?我脾气不好我活该。”

“跟他们起摩擦了?”陆回舟问。

“没来得及。”苏煜咕哝着,蹲下去,伸出别人看不见的手去揉趴下来不动的元宝。

“他们只想老头儿活更久,根本不管活得质量如何,哪怕插满管子,为了退休金,也要陪他们耗着。”

“我要是老头儿,我要是不糊涂,早一拐杖把这些[孝子]敲走!”

“未必全是这样,也可能真是想老人活。”

“我又没瞎猜,师祖,我是听见了其他人议论,他们就是为了老头儿的退休金。”

“耳听不一定为实。即使是真的,我们该怎么治疗还怎么治疗,和他们抱持的态度无关。”

好像有点儿道理。

所以他生的都是闲气?

苏煜憋憋屈屈挠着元宝:“那我就是不该有情绪?”

陆回舟牵着遛狗绳,垂首看向他:“该。但是别揪元宝,快让你揪秃了。”

“……谁揪它了。”

“又没真揪到。”

苏煜悻悻住了手,站起来。

“师祖,我还是学不会你那套冷静抽离。”苏煜知道陆回舟分析得在理,好医生就该这样客观冷静,但他做不到。

“不够抽离,是因为我把病人当一件事处理,而你把他们当一个人。”

苏煜怔了会儿,抬眼问:“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只想解决疾病,而你真正关心他们这个人。”

“看过再多暗面,你还能像个新手医生一样,对病人真情实感、打开心扉。”

苏煜这回怔了更久,才不确定地问:“师祖,您这是夸我?”

“不是。你这样好,也不好。跟家属吵架还是不对,要知道保护自己。”

“夸夸我不行吗?”苏煜小声嘟囔,“您这么诚实会失去我的……”

陆回舟脚步顿了一瞬,牵着元宝继续往前。

苏煜跟上他。“我已经在控制脾气了,”他飘到陆回舟前面,面对着他,眸光晶亮,“我很听话的。毕竟不保护自己,也要保护——”

“小心!”

苏煜话说到一半,忽然被陆回舟一把拉进怀里,用身体护住。

一辆摩托车,擦着陆回舟的后背风驰电掣跑过。

引擎声由近而远,渐渐听不见,但苏煜近前,有什么仍在“砰砰”跳动,急促而明显。

是苏煜“自己”的心脏。

“师祖,”苏煜从陆回舟肩上抬起头来,在近乎贴面的距离中,认真看着陆回舟,“我不记得我有心律不齐的毛病。”

“您这是……什么[直男]特殊反应吗?”

*

“你的身体需要锻炼,稍紧张就会心率加快。”对视片刻,陆回舟镇定松开苏煜,检查他的虚影有没有缺胳膊少腿儿。

“师祖为什么紧张?”苏煜问。

“担心你被撞。”陆回舟坦然镇定。

“我是个影子,怕什么撞?”

陆回舟静了一刻。

“影子也知冷热,有痛觉。”

苏煜不说话了,乖巧站直,展开双手,任他打量:“我没受伤。”

“嗯。”陆回舟和他对视一眼,又错开他视线,牵着元宝往前走去。握着狗绳的手攥得很紧。

苏煜在原地弯弯唇角,抬脚跟上。

两人一左一右,中间夹着元宝,迁就元宝慢慢悠悠的步子,两人走得都不快,边走边说着两边医院的病人,气氛异常默契和谐。

一直走到一家挂满彩灯的清吧附近,苏煜的虚影闪烁起来。

停在一棵稀稀拉拉开着花的木兰树下,苏煜面露不舍:“师祖,后天见。”

“遇事冷静,解决不了的等我回去。”陆回舟静静看他。

下一瞬,苏煜淡白的虚影消失,木兰树下,只留下一人一狗。

彩灯空照,花树两寂。

“汪!汪!”元宝静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似的,对着苏煜消失的位置,汪汪大叫起来。

“嘘,好了,他明天就回。”陆回舟半蹲下来,按苏煜曾教的方法抚摸元宝的背,给它顺毛。

可元宝还是闹了好一会儿,挣开陆回舟,绕着树打转,又钻进草丛,好似要看看主人是不是藏在那里。

“元宝!”看它险些冲上马路,陆回舟牵住绳子,忍不住提高音量。

元宝停顿了下,扭头看向陆回舟,忽然冲他“汪汪”叫起来,眼睛里很有些……委屈和控诉。

“跟谁学的脾气?”陆回舟失神一瞬,把它抱起来,往家走去。

*

回到1998的苏煜,却没这么轻松。

他刚一回到陆回舟的身体,就听到电话铃声急促响起。

“主任!朗书雪出事了!”

苏煜脸色微变,捞起车钥匙一边往外走一边问:“什么情况,慢慢说,说清楚。”

“癫痫发作,现在已经过去了,心率偏高,其他还好。”

“神外来人了吗?”

“来了,开了药,”电话那头报了两个药名,苏煜点头让他们尽快用。

等他赶到病房时,朗书雪刚刚清醒,看起来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木然看着医护来来去去。朗妈红着眼睛,坐在角落,看着病床,不时抹一下眼睛。

苏煜进病房,朗妈看见他,一下子站起来:“陆医生——”

“别担心,我们来查原因。”苏煜安抚她一句,看向床上的朗书雪。

虽然病重,朗书雪一向干净,气质温和出尘,此刻的他,却肉眼可见的憔悴,双目亦罕见的空洞。

苏煜静了一瞬,开口时,声线沉稳有力:“醒了?”

朗书雪眨了下眼,视线聚焦向他,声音虚弱:“陆医生?”

“是我。”

“我……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折腾半天,敢情你什么也不记得。”苏煜玩笑了句,等朗书雪反应迟缓勾了勾唇角,才向他解释:“没什么,癫痫发作,已经平安过去了。”

病床上的朗书雪缓缓又收了笑容。

“不要多想,交给我们。”苏煜轻拍了下他的肩,转向值班医生,声音刻意放缓,显得风平浪静,“放射科联系好了吗,MRI现在能不能做?”

值班医生点头,苏煜又和神外医生碰了个眼神,正准备出去交流,朗书雪冰凉的手拉住苏煜手腕,“眼睛,看不清。”

*

朗书雪的脑瘤扩大了。

也就是说,放疗没有起效,拿到结果,神外的医生摇摇头。

“几个月吧。”神外医生说。

这话没头没尾,但苏煜懂。

对方说的是朗书雪剩下的时间。

“不是恶性程度高的肿瘤——”苏煜忍不住开口。

“但位置不好,还有肾癌的消耗。”神外那医生点到为止,“可惜了。”

苏煜沉默许久,送走神外医生,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天色拂晓,病区渐渐多了动静,苏煜跟在送药的护士身后进了病房,见朗书雪正醒着,眼睛盯着天花。

“陆医生。”

苏煜还没走到床头,朗书雪就低声招呼。

“这不是看得挺清楚?”苏煜口气轻松。

“看不清,”朗书雪口气也轻松,“有秘诀。”

“什么秘诀?”

朗书雪笑笑:“保密。”

“我的结果出来了?”他岔开话题。

“嗯。”苏煜脸色稍正。

朗书雪偏了偏头,看向陪护床的方向,“我母亲?”

“睡了。”苏煜低声说。朗母背对着他们的方向,呼吸还算均匀。

朗书雪放了心,转向苏煜,语气平静,主动问:“结果不太理想?”

“有一个肿瘤稍微扩大,影响了神经。”苏煜低声说。

朗书雪沉默了片刻,仍旧温声开口:“没关系,我有准备。”

语气中竟有安抚之意。

苏煜心里不是滋味。

“神外那边今天能腾出病床,可以安排你转过去。”他说。

朗书雪怔了下,手指无意识抓紧床单:“能不能,不转?”

不转?苏煜蹙眉,看向朗书雪:“有顾虑?不用担心,我们科每天都会派人过去会诊。”

其实对朗书雪的脑瘤,神外也没什么好办法,不过针对癫痫发作,他们应对更熟练、处置更得当,也更方便斟酌用药。

“这边,我更熟悉,更……安心。”朗书雪说。

“别,还是转过去吧。”中间床位的家属不知什么时候翻身坐起来,冷不丁插话,“你安心我们不安心,大半夜的,怪吓人。”

什么话?苏煜脸陡然沉下来:不论这要求过不过分,他完全可以私下去找他提,而不是当着朗书雪的面,毫无同理之心!

苏煜寒着脸看向那人:“关你——”

“陆医生!”朗书雪再次抓住苏煜手腕,手指很用力,“没关系。”

他声音平和镇定:“我转。”

苏煜抿紧唇,默不作声。

在他身后,陪护床上,面对墙壁的朗母,同样默不作声,双手揪紧胸口,昏花的眼睛紧闭,眼泪无声落下。

*

朗书雪搬了病房。

不过没有搬去神外,而是搬进了泌尿外那间紧邻护士站的201病房。

这间病房是双人间,但从来默认住单人,是专门给病情危重、随时需要应急处置的病人住的。

给陆回舟的留言本上,苏煜对此详加解释,仿佛生怕被批评:神外的床位是三人间,朗书雪头疼怕吵,休息不好。至于癫痫,他已经专门给值班医生和护士们做过培训,如果朗书雪发作,他们不会耽误抢救。

陆回舟穿回来是在办公室,看过留言,他找出朗书雪昨晚到今天的检查结果,全部看过后,起身到201病房,去看朗书雪。

“陆医生。”朗妈正坐在病床前给朗书雪读书,见到陆回舟进来,急忙合上书站起身。

“您坐。”陆回舟十分客气,“我只是过来看看。”

他说着,弯腰从地面上捡起刚才掉落的书签。

无意扫到书签上的长笛和吉他,他动作顿了顿,又不动声色,把书签放在书上。

“头还疼?”他询问朗书雪,又给他做了套体格检查。

朗书雪完全配合,尽管他早上才被“他”查过一遍。

“陆主任,留步。”做完检查,朗书雪叫住陆回舟,又转向母亲,“妈,我想喝热水。”

朗妈看他一眼,从床头柜拿了保温杯,朝陆回舟笑笑:“我去打热水。”

等她转身离开,脚步声消失,朗书雪看向陆回舟,“陆主任,请问,我还有多久?”

陆回舟沉默一晌。

“陆主任,有个确定答案,我会踏实很多。”朗书雪平心静气说。

“要看肿瘤的生长速度,我们没法准确判断。”陆回舟说,“你不用多想,安心配合治疗。”

“我不想再过多治疗。”朗书雪说了一句,右手忽然开始痉挛,痉挛迅速蔓延,扩大到他的右臂和上半身,朗书雪呼吸不稳,神色迷乱,头颈强直性向后挺,唇角溢出白沫,很快,整张病床,都随他的抽搐“咯吱”颤动起来。

陆回舟迅速将他身体侧过,一边尽量控制住他避免他坠床,一边按下呼叫铃。

*

“师祖。”翌日,晚九点,苏煜准时现身,淡白的虚影,出现在陆回舟书房。

“来了?”陆回舟放下手里的资料,转身站起来,看向他。

苏煜点点头,看起来兴致不高。

“医院还好?元宝还好?”陆回舟问。

“还行。医院没什么事,元宝还是不爱吃东西,给它换了药。”苏煜说着,抬起眼皮,“师祖谁都关心,就是不关心我。”

陆回舟顿了一瞬,问:“你怎么样?”

“不好。下雨,腿疼。”苏煜说着,飘到陆回舟的椅子前,反客为主,一屁股坐下。

坐下后他看着桌上圈画过的英文资料怔了下:靶向治疗分子基础和靶向药物设计。

“师祖也懂药学?”

“不懂。”陆回舟说,“术业有专攻,会交给懂的人来做。”

“现在研究这个来不及了,朗书雪等不到。”苏煜语气微沉。

98年,国内还没有开始引入靶向治疗,就连国外,也只是刚有靶向药物面世,针对的还只是极少数特定肿瘤。

“早开始总比晚开始好。”陆回舟说。

有道理。

“但现在重点不是眼前可以用的手段吗?我们应该尝试替换朗书雪的放疗方案,用3D放疗试试。”苏煜说。

陆回舟看他一眼,组织了下措辞:“你应该知道,神外评估朗书雪情况不太乐观。”

苏煜当然知道,这也是他考虑过后,没让朗书雪转去神外的深层原因:他们只会给朗书雪姑息治疗。

“朗书雪还年轻,如果脑瘤控制好,他还有希望,神外放弃得太容易了。”苏煜说着,甚至有些埋怨,“如果他们早做手术也不会到这一步,在我们那里,朗书雪之前的肿瘤状况完全符合手术指征!”

“但这里不是25年。”陆回舟镇静开口,“现在的3D放疗只是多了剂量规划、调整了辐射野,和25年的SRS、IMRT没法比,而且这技术刚刚起步,副作用还不好说,朗书雪现在的身体不一定能承受住。”

“所以您的意思是,就这么放弃?”苏煜眼里冒出火光。

陆回舟顶着他质问的视线,仍然理智平静:“我的意思是,他现在的状态,勉强做放疗,回报很可能不抵代价。”

“这一点,朗书雪的情况,和特护病房那位林老,没有本质不同。”

“怎么没有?!老头儿是肺癌晚期,朗书雪的脑瘤是良性的,如果能控制住,做完肾脏手术,他的生存期还未可定。”

“良性,但位置等同恶性。”苏煜急躁如火焰,陆回舟却依旧理智如冰,“3D放疗效果没到翻天覆地的程度,你对它寄予的期望太高。”

他说着,看向苏煜:“你的情感干扰了你的判断。”

“我没有。”苏煜不服,“我承认,我对病人有感情,替他感到惋惜,可这不等于我会失去身为医生的专业!”

“但是你失去了冷静。”陆回舟说,“你可以有感情,但不应该对病人产生——”

他说到一半,忽然停顿。

“产生什么?”气头上的苏煜双眼锋利问。

“产生过于亲近的感情。”陆回舟看他一眼,平静说。

什么东西?

什么叫“过于亲近”?

苏煜看向陆回舟,眼睛眯了眯:“我把他当朋友,哪里[过]了?”

第48章 第 48 章 喜欢

“那张书签, 不是你画的?”陆回舟问。

“什么书签?”苏煜莫名其妙。

陆回舟这才知道自己搞错了。

“没什么。”陆回舟错开一瞬他视线。

重点本也不是书签。重点是,苏煜对病人的在意的确让他有失冷静,也明显让他心理压力太大, 情绪不稳定。

“我刚才的意思,不是完全否定继续放疗, 只是建议你冷静下来, 等他情况稳定了, 看他身体指征,做好评估, 再做判断。”陆回舟说。

听他这么说,苏煜的确冷静了点,但他看见桌上的书,还是别扭:在他看来, 陆回舟这个时候去研究靶向药, 就是和神外一样,放弃了朗书雪。

“我是不如你们冷静,”苏煜说, “我知道您推靶向药研究能救更多人,比琢磨怎么救一个希望渺茫的朗书雪性价比更高,可是,这种理性——”

他顿了顿, 看向陆回舟:“这种理性,是不是太冷血?”

陆回舟沉默了一瞬,看向苏煜, 声音平静:“我联系了京都医院放射科的刘主任,他是国内第一个开展3D放疗的,经验丰富, 我把朗书雪的影像发给他看了,他答应来会诊。”

这就……苏煜既因为这消息感到高兴,又尴尬到挠头:“对不起。”

“不用。”陆回舟说,“你没说错,我的确冷血。”

“我说过,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种仁医。”陆回舟手负在身后握紧,声音却从容沉缓,“我并不像你那样关心在意哪个具体的病人,我在意的只是做好治病这件事。”

苏煜能看清他的本质,陆回舟其实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上次苏煜醉酒,他就知道苏煜对他有“偶像滤镜”,他当时解释了,却出于一种暗中萌发的私心,没解释太多。

现在坦承也好,他并不想一直在苏煜面前披着层虚伪的外壳,虽然他真实的一面,可能让苏煜……不再喜欢。

让苏煜不再喜欢,也正是他该做的事。

陆回舟手指又攥了下,转开话题:“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师祖并不冷血。”苏煜忽然抬头,打断陆回舟的话。

“我刚才说错了。”苏煜看向陆回舟,认识以来的种种,浮现在脑海。

他会帮谢芝桃,刻意把她的画给妇产科医生看到。

会开导98年的梁洪山,和25年的陈墨,尽管他总说那都是为了治疗方便。

甚至,明明是严谨的性格,他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老杨奶奶进病区。

更不用说,他在不动声色中指点过他、帮过他多少忙。

“师祖不冷血,师祖只是……血热得不明显。”苏煜说。

这是什么形容?陆回舟静了静,听见苏煜继续:

“师祖只是不愿对人打开心扉,也不稀罕别人记您的情,所以从来默默做事,嘴上不说。”

陆回舟沉默一瞬,低声开口:“不是,我没那么好。”

“你有,只是你习惯骗自己没有!”

“我没骗——”

“你没骗我也喜欢!”苏煜一句话脱口而出。

陆回舟静了静,苏煜也静了静。

“咳,我是说——您刚才要说什么事来着?”苏煜错开陆回舟视线,虚影一闪一闪的,从脖子红到耳根。

陆回舟视线同样游移向一旁,又勉强正回来:

“要不要放疗,还要考虑朗书雪本人的态度。”陆回舟顿了顿,“他更希望姑息治疗。”

什么?苏煜忘了窘迫,深深皱眉:“为什么?”

他问着,又沉默下来。原因太多了,成功概率不高、副作用明显、金钱、体力、精神、寄予了希望又失望……每一样,都足以成为压垮朗书雪的稻草。

他不是朗书雪,才会“何不食肉糜”地问出这句“为什么”。

“你要跟他做好沟通。”看他隐约明白,陆回舟没有多说。

“为什么是我——”苏煜下意识说了句,又住了口,朗书雪是他接的,医嘱也一直是他在下,确实算他的病人。

这种时候,他不能逃避。

“我会跟他沟通。”苏煜说了一句,皱着眉,低下头,神色不太好看。

陆回舟看他一眼,岔开话题:“梁乐这两天可以出院了,等你过来再安排他出,你们可以再见一面。”

这是个好消息,苏煜提振起些精神,却又低哼一声:“谁稀罕见他。”

陆回舟没说什么,拉开书桌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崭新的签名海报。

“您找到了?”苏煜惊讶,手指爱惜抚过海报,“我就是说说而已。”

“你答应了他,自然要办到。”陆回舟平淡说。

“办到什么,我是说送他一张签名海报,又没说一定是这张。”

苏煜是承诺梁乐,好好恢复,不闹幺蛾子,等他出院送他一张TC乐队的海报。但全须全尾有乐队所有人签名这张,他真没指望找到。

“臭小子,也太有福了。”苏煜心生妒忌。

“买到两张,你也有。”陆回舟说。

“我也有?”苏煜一愣,手伸进抽屉,想要翻找。

“不在这里。”陆回舟拉出他的手,“在你房间。”

“客房吗?”苏煜转身跑去自己住的客房,陆回舟坐在书桌前,看了眼自己空了的掌心,默默握拢,回忆着,苏煜刚才的每句话。

苏煜房间的书桌上,的确放着一张卷起来的海报,比梁乐的大!

“谢谢师祖!”苏煜兴奋的声音隔着房间和走廊传来,片刻,又直接来到书房,“师祖,我可以贴墙上吗?”

“随你。”陆回舟说着,拿起笔,看向书。

“那您过来,我现在就要贴!”

陆回舟静了一晌,被他逼迫着站起来,找胶带,找完胶带又在他指挥下挪来挪去,最后终于把那几个看起来花里胡哨的男人贴在了离他枕头最近的地方。

苏煜站在不近不远处满意地打量海报。

陆回舟在他背后默默打量他:担心他情绪调节不过来,似乎有些多余。

还有,这几个男人,到底有哪里吸引他?

*

大概是受癫痫和用药影响,朗书雪的状态比苏煜所想要差。

苏煜再穿来时,他时常昏睡,即便醒着,反应也变得迟缓,双眼不再温和有神,大部分时候,都显得麻木迟钝。

苏煜几次经过他的病房,想跟他沟通,都没有踏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逃避见朗书雪,看到他的模样总下意识转身走开,去忙其他。

中午梁洪山炒了小炒来朗书雪病房和他们母子一道吃,爱蹭饭的苏煜经过,被梁洪山招呼了一声,却找托词没有进来。

“应该是忙。”梁洪山说。

朗书雪沉默不语,面色格外苍白。

朗妈看他一眼,安安静静往他嘴里喂了一勺汤。

苏煜和神外商议给朗书雪调整了一次用药,又给他开了营养剂,这天下午朗书雪清醒过来,看着精神许多。

梁乐请示过苏煜,进来跟他告别。

“恭喜出院。”朗书雪淡笑着看向梁乐,顺带附赠他一本乐理书。

梁乐看到书,撇了撇嘴:“学不会。”

“是我没教好。”朗书雪笑。

“不是。”梁乐看一眼他虚弱的模样,攥攥手指,“是我不开窍。”

“你会找到合适你的路。”朗书雪说。

“要是找不到呢?”梁乐下意识皱起眉头。

“那也不要紧。”朗书雪声音虚弱但轻松,“去爱,去生活,把每一天过好,就是最了不起的事。”

“活着,本来就是意义。”

朗书雪说着,把头偏向门口:“陆医生?”

苏煜顿了下,走进来,拍拍梁乐肩让他先出去。

“秘诀,是什么?”等梁乐走出病房,苏煜在朗书雪床边坐下来问。

“什么?”朗书雪头又朝苏煜偏了偏。

“知道过来的人是我的[秘诀]。”

朗书雪勾勾唇,没再卖关子,告诉他答案:“脚步。”

“我猜也是。”苏煜不太意外。

“陆医生有两种脚步。”朗书雪突然说。

苏煜这回静了下,背后汗毛立起来:“怎么会?你听错了。”

“大概是,对不起。”朗书雪歉意笑笑。

“不用道歉。”苏煜又后悔自己小题大做,“可能是我有时候累了,脚步不一样。”

朗书雪点点头,安安静静,不再说话。

苏煜敲敲手指:“你喜欢哪种?”

“什么?”朗书雪手指蜷了蜷。

“两种脚步,你喜欢哪种?”

“都很好。”朗书雪顿了顿,“更喜欢,现在这种。”

有眼光。苏煜唇角勾了勾,但很快放平,看向朗书雪心率监护仪上忽然高起来的数字,“不舒服吗?”

“不。”朗书雪摇摇头,“有些累。”

数字没继续升高,还在缓慢回落,应该的确是累。他现在太虚弱。

“那你先休息。”怕疲劳触发朗书雪癫痫发作,苏煜暂放下跟他沟通的事,把床调平让他休息,朝朗妈点点头,走出病房。

梁乐还在病房外等他。

“他会好吗?”少年板着脸问。

苏煜没吭声,往办公室走。

“为什么不回答?”梁乐又问。

“会。”苏煜背对他答。

“你骗人。”梁乐抿紧唇。

“那你别问。”苏煜脸色比他更臭。

梁乐噎到一般哽了哽,跟着他走进办公室,硬邦邦坐在椅子上。

“要出院了,还哭丧着脸?”

梁乐绷着脸,不说话。

“不用担心,我们会尽最大努力,你安心出去,好好过你的生活。”

“我不想出去。”梁乐咕哝。

他说的是心里话,他觉得住这儿挺好,出院反而让他不安。

“别瞎说。”苏煜瞪他一眼,拉开抽屉,一脸肉痛,拿出那张海报,“这个拿着。”

梁乐看清是什么,怔了怔,接过来,手指收紧:“谢谢。”

“不用谢我,别人给找的。”苏煜说着,把海报又从他手上拿回来,“出去以后药怎么吃,记下来没有?”

梁乐点头。

“背一遍我听听。”

梁乐看他一眼,见他认真,抽抽嘴角,当真背了一遍。

苏煜满意,把海报重新塞给他:“老实吃药,下个月回来复查,表现好,带你去听演唱会。”

“真的?”

“比金子还真。”

苏煜说着,看梁乐不说话,揉了下他脑袋:“是不是还要跟你拉勾?”

“幼稚。”梁乐哼了一声,把海报翻过来,按到苏煜桌上。

“干什么?”

“签名。”

“幼稚。矫情。”苏煜加倍回敬,但还是提起笔来,写下一个草字头,又猛然反应过来,划掉它,龙飞凤舞写下“陆回舟”。

还附赠一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俗到不行。

梁乐抽了抽嘴角,把海报收起来,看向苏煜,欲言又止。

“不用谢。”苏煜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规律作息,没事多笑,烟酒不许碰,争气点儿,创造个最长存活时间记录,到时你就是我的活招牌。”

谁要当招牌。

梁乐抿紧唇,没吭声,听苏煜摆摆手叫他走,不知怎么想的,顺手摸了苏煜放桌上的笔。

连带着他的余温,偷偷装进口袋里。

*

梁乐出院后,朗书雪的病房更加安静。

药物加肿瘤影响,他状态时好时坏,意识常常不太清楚,睡眠时间毫无规律,偶尔清醒,总不知今夕何夕。

不过这天,他清楚知道是黄昏,夕阳很好,斜斜照在他病床对面的墙上,暖红色的一团。

他眯着眼盯着那暖光看时,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醒着?”他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问。

“偶尔也要醒一醒。”朗书雪玩笑着,把手中的书签藏在掌心。

“看来今天状态不错。”苏煜凑近了他,温热的手翻开他眼睑,又轻轻放下,“有没有哪里疼?”

朗书雪看着他朦胧一团的白色影子,轻轻摇头:“今天几号?”

“1号,12月了。”

1号,是“陆医生”出现的日期。朗书雪默记。

“想看书?阿姨不在?”苏煜伸手,拿走他胸口的书,读出声音来,“《当你老了》。”

“诗集?”他翻了翻,“要不要我读两页给你听?”

当然。但朗书雪没有冲动回答。“陆医生不忙?”

“不忙。”苏煜随机翻开一页,“我随便读一首?”

朗书雪点头,听着那道清朗的声音读起来:“我没有浪迹远方,就怕失去这可爱的地方……”

“我像幼时一样去触摸它,但只碰触到石头和冰冷的河水。”

那声音顿了顿,大概是在蹙眉。但他到底还是读下去:

“我恼怒,怪罪上天,是他定下这条法令:”

“凡是人类深爱之物,就不可以让他们触碰。”

“……这首写得不好,我们换一首。”

那声音有些恼,朗书雪却笑笑。

这首诗,对他而言,简直不能更好。

“祝酒歌,这首不错。”

“美酒要用嘴品尝,爱恋要从彼此眼中读出,不要等老死的时候——咳,再换一首。”

那声音更加恼,朗书雪笑容更深。

这次翻书声持续了很久,才终于停下来:“《病中的朋友》。”

“疾病让我想起:”

“在它的天平上,即使将整个世界烧尽,我仍看到一个灵魂在同它抗衡,何必要悲观消沉。”

“这诗人还算有点儿水平。”抑扬顿挫读完这首,朗读者松了口气,中肯评价。

朗书雪笑:“是你会选。”

对面沉默下来,仿佛不知道要说什么。

“陆医生,这首诗,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叫《病重的朋友》?”

而不是他偷偷替换的“病中”。

“你都背下来了?”

对面声音很虚,大概在尴尬,朗书雪想象着他的反应,又笑了。

“陆医生,不用避讳,对这一天,我早就有准备。”

朗书雪歇了片刻,继续说:“事实上,现在这样,已经比我期待中要好。”

他的天平上,不但有自己的灵魂,还多了一样美好的东西。

“你准备得太早了。”苏煜说,“等你情况稳定,我们还可以尝试一种新的放疗,3D,也就是三维适形放疗,和你原来使用的这种相比,照射野会更贴近肿瘤形状,肿瘤内的照射剂量能提高很多。”

“不过,”苏煜顿了顿,“这种技术国内还没有成熟,放射科不是特别有把握,还有——”

他又顿了顿,声音偏低:“不一定就能见效。”

不得不诚实,很艰难吧,朗书雪默想。

“你在听吗?”

“在。”朗书雪回过神来。

他也有个诚实且实际的问题要问:“费用,不知道要多少?”

他需要留出足够的钱供母亲后续生活。

“算科研病例,有一定减免。”那声音立刻答。

朗书雪又半晌不语。

“你担心副作用?”

“算是。”经受过,才知道那些副作用有多难熬。

但这还不是朗书雪最担心的事。

“也担心,让你们的心思白费。”朗书雪虚弱说。

现在的片刻清醒,朗书雪几天才难得有一次,冥冥中,他感到自己的日子近了。

他不想,也没有力气再挣扎。

“书雪。”门口处,忽然传来他母亲的声音,带着哀求。

朗书雪怔了怔。

“只要你想,我们会陪着你,和你一起战斗。”苏煜手搭在他手臂上,低声说。

朗书雪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谢谢陆医生,那就试试。”

*

“师祖,我是不是做错了?”晚上,苏煜在陆回舟清冷空荡的书房里,低头写留言。

一个医生,应该给病人最理智的建议,把每一种选择的利弊摊开给病人讲明白,然后尊重病人的决定,而不是比病人更感情用事,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病人。

类似的道理,陆回舟多次跟苏煜说过,但直到听见朗书雪说“那就试试”的一瞬,苏煜才突然明白。

他听出,朗书雪那声音背后的疲惫和勉强。

他不但要承受疾病,还要撑起他母亲的希望,和自己这个医生的一番“好意”。

朗书雪和特护病房那位,情况的确不一样,但苏煜也对待他也的确没有对待那位老人客观。

想到这里,苏煜沉思起来,越思越压抑,不由伸手拉开抽屉,摸出一块巧克力来吃。

吃完他又去摸,手探来探去,最后把抽屉拉开,巧克力盒子拿出来,才发现刚才吃的是最后一块。

苏煜正皱眉,忽感到一股吸力。他抬起头来,在时空交织的漩涡中,和一双深邃的眼睛交错。

下一瞬,清冷的书房不见了,苏煜骤然听到热闹的电视声、谈话声,他从孑然一身的98年,回到热热闹闹的大伯家,有人正在他耳边爽朗笑:

“看这张,小煜还穿开裆裤!”

什么“开裆裤”?苏煜勉强回过神来,低头看向自己手上的……家庭相册。

这是什么辣眼睛的玩意儿!

“谁把这拿出来的!”看着照片上三头身、还露出关键部位的自己,苏煜脸“噌”地涨红。

“不是你要看的吗?”大堂哥奇怪地问。

“我——”苏煜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吭哧半天,“啪”地把相册合上。

“你怎么了?看自己还害臊?”大堂哥还是觉得他怪。

大堂嫂却细细看苏煜一眼:“小煜最近变化很大啊,知道要面子了,还学了做饭。”

“他什么时候不要面子。”大伯用不太稳的右手端起杯子,呷了口茶,“不过会做饭了,还真是老天爷开眼,这茶也沏得不错。”

当然不错,你们老古董喝茶品味都一样。

苏煜看了眼大伯手中茶杯,又看了眼厨房。师祖,在大伯家做了饭?

瞎表现什么,不是给他挖坑吗?

苏煜想着,却站起来,走向厨房:“还有剩饭吗?”

师祖做的饭,他还没尝过。

“没有,你做的,老爷子哪里肯剩。”大堂哥说。

苏煜只好站住脚。

“真要带回去啊?”大堂哥这时给元宝扣好牵引绳,把绳递给苏煜,“你顾不上就把元宝放这边,我最近都休假陪你大伯,可以给你养。”

“我暂时还行。”苏煜说着,看向元宝,揉揉它脑袋。元宝身体没好,还是有些蔫儿,但像是察觉什么,在他裤脚蹭了蹭。

“还是先带回去吧。”别的好说,主要是元宝生病时向来黏他,苏煜也怕它吃不惯别人做的饭。

“那也行。”大堂哥送他出门,“没时间随时送过来。”

苏煜点头,抬脚要走,又被大堂哥叫住:“伞!下着雨呢!”

“丢二忘三。”堂哥把伞递给他,看了眼他的腿,大堂嫂也挤到门口来,“回去早点睡,这两天雨多潮气重,回去先开会儿除湿机。”

“知道。”有人也提醒过他呢。

苏煜出了瞬神,摆摆手,拐弯进了电梯。

两口子注意到他略别扭的步态,对视一眼,心疼地叹了口气。

*

苏煜牵着元宝,提着雨伞,想着心事,电梯门打开,闷头要出去,迎面撞上一个眼熟的行李箱,才顺着箱子抬起头来:“老师?”

“你出差回来了?”

石峥嵘一手既拉箱子又拿伞,另一手背个公文包,还抱束花,他身上被雨打湿不少,花倒完好无损。

苏煜下意识要接过他手上的花,被他嫌弃地把伞递过来:“你拿这个。”

苏煜撇撇嘴,接过滴水的雨伞,也接过拉杆箱,护送他回家。

师母开门,见到花,眉舒目展,双眼含情,又看见跟在后头的苏煜,才忽然收敛:“小煜也在?”

“楼下撞见了。”苏煜把行李箱提进门,转身要走,“小别胜新婚,您二位继续,当我不存在。”

“浑说什么。”师母瞪苏煜一眼,非得让他进门,还说有话要问。

“您要问什么?”进了门,石峥嵘去洗漱换衣服,苏煜把元宝拴门口,又帮师母把花插进花瓶里,问。

“你那件事儿,怎么着了?”师母笑呵呵问。

“哪件事?”

“你说哪件?”

苏煜咳了一声,摆弄花瓶:“没怎么着。”

“你没行动?”师母又问。

“行动了,”苏煜压低声音,“我请他看了电影。”

“他答应了?”

“嗯。”苏煜点点头。

“那然后呢?”

“没有然后,然后我睡着了。”

“……”

“你呀!”师母恨铁不成钢说了他一句,又自言自语,“不过他能答应你邀约,已经很说明问题。”

“真的吗?”苏煜问了一句,觉得自己失态,又强作淡定,“我没看出什么来。”

“所以你才单身这么多年。”

“……”

“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

“其他什么?”

“什么都算,任何你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他送我巧克力……不知道算不算。”

“算!”

“他还抱,抱了我。”苏煜手指掐着花梗,耳根红了一丝。

“还抱了?”师母一下子提高音量。

“什么抱了?”石峥嵘从洗手间探出头来。

“没什么,你别管。”师母敷衍过去,把花瓶从苏煜手下救出来,“怎么回事,怎么抱上的?”她压低声音问。

“就马路上,他为了保护我,”苏煜说到这儿,敲敲手指,“其实也不算抱。”

“立刻撒手就不算,那是单纯见义勇为。”师母不紧不慢整着花束,“要是抱着不放,就要另当别论。”

她说着,看一眼苏煜愈加红的耳根,心里有了数。

“所以,这个不单纯的男人,他是有什么顾虑,能坐怀不乱,死犟到底?”

顾虑……苏煜眼里闪过思索:“他可能是觉得自己年龄有点大。”

“大多少?”

“大……十几岁吧。”

“那是太大了点儿。”师母皱皱眉。

“但是真爱不在年龄!”苏煜立刻说。

“出息。”师母看他一眼,心情复杂,什么人啊,把这孩子魂儿都勾走了。

“瞧你这意思,他现在也在国内,什么时候带来给师母看看,师母给你把把关。”

这有点儿难。苏煜支吾过去:“最近我们俩都忙,等有空吧。”

也行。师母点头:“不过他一个外国人,将来要是在一起,你们怎么打算,他能在咱们这边安家吗?”

说着她又自语:“可惜了楼上小张,他倒是确定留在国内发展了,我看你们俩也挺般配。”

什么小张老张,苏煜全没在意,师母的话不好答,苏煜心有点儿乱,元宝又在门口“汪汪”叫,苏煜起身准备告辞,但刚起身,又顿住了:“这是什么?”

他盯着客厅电视柜旁的一把电吉他。

某大牌几十年前的限量特别款,现在市场上已经绝迹的宝贝。

苏煜像被磁石吸引的金属,不自觉走向它,心里一痛:“怎么糟蹋成这样?!”

琴是绝世好琴,就是积了不少灰,护板有点儿斑驳,琴头的调音钮有些松动,毛病不是大毛病,但在苏煜眼里实在暴殄天物。

“这哪儿来的?”刚走出洗手间的石峥嵘也奇怪。

“哪来?这不是你老师的吗?在储藏间放的快受潮了,前天家政过来,我让他们给取出来了,等天晴了晒晒。”师母说。

石峥嵘微怔,仔细一想,还真有这么回事,老师的遗物里是有这么把琴,而且老师去买时他还跟着一块儿呢。

他就是有种别扭感,好像这段记忆是谁后来塞他脑子里一样。

苏煜也怔怔的,询问石峥嵘:“是您哪个老师的?”

“还能哪个老师,当然是你师祖的。”

石峥嵘说着,看了眼吉他,也皱皱眉:怎么这么些年完全把这琴忘了,苏煜说得对,瞧这灰厚的……

苏煜已经蹲下来,看看琴桥,试试琴弦,又去检查琴头上的调音扭。

石峥嵘跟妻子对视一眼,有了主意:“你拿走吧。”

“啊?”苏煜傻愣愣抬头看向他。

“我们又不玩这个,你拿去看看还能不能用,琴是好琴,我跟你师祖一块儿去买的,是镇店之宝,人家老板还不愿意卖呢。”

石峥嵘说着,眉头不觉又皱起来,伴随着琴,他发现脑子里有更多似乎因为久远而被他遗忘的记忆,比如,老师竟然会弹琴……

怎么回事,他这脑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了,怎么有好多事忘了个干净,今天忽然想起来了?

“您跟师祖一块买的?”苏煜问。

“是。他好像是要送人的,不知道怎么没送出去。”石峥嵘想着,忽然把琴拿起来,上上下下,翻来覆去看。

“怎么了?”苏煜护着琴,生怕让他给摔了。

“字儿。”石峥嵘念叨着,眼睛一亮,“找到了。”

在琴底,极不显眼的地方,果然刻着两个俊逸的字。

苏煜凑过来,和石峥嵘一起看去。

那两个字是:回音。

*

“您过来了?”1998年的琴行,老板正招呼带着一身寒气进店的陆回舟。

“我的琴好了?”陆回舟问。

“好了,好了,您稍候。”老板转身去后面的仓库,亲自取出一只黑色的琴盒,拉开拉链,轻手轻脚取出把簇新闪耀的吉他,“您瞧瞧,字刻在这儿,您留下的字迹特别好看,我们师傅自作主张,就用了您的字。”

陆回舟接过琴,翻到琴底,扫向那两个字。

眼神有一瞬温柔。

“您看怎么样?”老板客气问。

“可以。”陆回舟言简意赅,把琴放回琴盒。

骨节分明的手,和艺术品般华丽的吉他相得益彰。

不过老板知道,这双手肯定是不会弹吉他的,单看他刻的这两个字就知道:外行。

吉他可是不能有回音的,有回音,那说明手艺没到家,琴没调教好。

这话那天老板就想说,但琴都卖了,刻什么是人家的自由,何况这位客人沉默寡言、气场挺强,他没好吭声。

当时都没吭声,现在刻都刻好了,老板就更不会吭声。

“您是送礼物吧,需要选背带和琴包吗?我们有品牌原装的,也有进口手工全皮的,对方喜欢什么风格?”老板殷切问。

看这位清贵的气质,和方才那眼神,老板觉得八成能再赚一笔。

他料对了,沉默寡言的客人扫过他那些配件,全然没看价格就开口:“选一套最舒服轻便的。”

*

“还有配件,不知道用不用得上。”2025年,师母滚动轮椅,绕到沙发一头,拉出琴盒,从里面拿出一条黑色的背带,“原本质量应该挺好,就是放久了。”

确实放久了,原本应当极好的皮质,经受时间洗礼,失去光泽,有些发硬。

苏煜看了眼背带,目光又转回吉他,手指攥了攥,“送给谁,师祖有说吗?”他问向石峥嵘。

“没有。”石峥嵘摇头,他曾以为老师是送给梁乐的,但梁乐出院,老师并没送他这个。

“不管是谁,这么多年,也送不出去了,你放心拿去。”他有些感慨,把琴盒提起来,要让苏煜把吉他装走。

可是苏煜紧了紧手里的吉他,又放下:“我不要。”

“怎么了?”石峥嵘纳闷。刚才还跟饿狼看见肉似的呢。

“是师祖的东西,”苏煜说,“万一他还要呢,应该归他处置。”

“……你师祖在天上呢,怎么处置?”

石峥嵘看一眼正经严肃的弟子,忽然伸手,摸向他脑门:“又发烧呢吧你?”

摸完他顿了顿,皱着眉,转身去拿体温计:臭小子,还真有点儿热。

第49章 第 49 章 温泉

苏煜没发烧, 但身体的确不大舒服。

腿有点儿疼,因为G市进入雨季,连番阴雨, 气候潮湿。

嗓子也痒,这是因为他有点儿感冒——苏煜从陆回舟的留言里确认了这点。

“您怎么糟践我身体了?”他在留言本随意写下一句, 放下笔, 按陆回舟留言吃了药, 坐在电脑前,一边开机一边出神。

出神想那把吉他, 想那两个字,还想,刻了那两个字的吉他是不是送给他的。

如果是送给他的,那就说明, 有关师祖的现实已经被改变。可师祖为什么还是“在天上”?

一定是因为, 师祖出事的那个时间节点还没到。

等过了那一天,历史才能真正被改变。

一定是这样。

屏幕荧荧蓝光照到苏煜脸上,他回过神来, 握住鼠标,打开期刊库开始检索跟朗书雪治疗有关的内容,边看边记一直到夜深,胡乱上床裹了被子, 就那么睡了过去。

一夜都是糟糕的梦。

梦见梁乐出院后发生了排异反应,又梦见朗书雪癫痫痉挛持续发作、无法缓解,咬破了舌头和口腔, 床和枕头都是血。

还梦见,在医院门口遇到师祖,师祖却不认识他, 对待陌生人一样疏离冷漠。

他同他打招呼,他却视若无睹走出去,然后被一辆失控的车正面撞中……

苏煜猛地惊醒,呆坐半天,再睡不着。

他起来练了练在98年学的养生拳,熬到天亮,到洗手间用力搓了脸,正常去上班。

天又阴着,乌云压低,看起来马上要下雨,苏煜感觉自己那条伤腿的膝盖缝里潮得要长出蘑菇和木耳来,他勉强坐进车子,按了下腿,正有些郁闷,看着车载平板上代表小雨的天气符号,眨了眨眼。

昨天他听了一耳朵1998年的天气预报,似乎,有雨夹雪?

1998年的G市,的确下了初冬第一场雨夹雪。

陆回舟今天轮休,没有去医院,正在书房,笔直坐在书桌前,拿笔在一叠纸上勾勒什么。

苏煜无声无息靠近,看清那叠纸是什么,眼神惊讶:“师祖这写的是什么?”

他声音突如其来,陆回舟还算镇定,右手握笔不动,左手却攥紧掌心的东西,将它隐蔽起来。

“怎么过来了?”他看向苏煜。

“下雨。”苏煜说。陆回舟看向窗外,这才注意到外面细蒙蒙飘着雨。

“从哪儿过来?”他看回苏煜。

“从未来。”苏煜勾唇。

“我是问,从家还是从医院。”

“哪儿都不是,”苏煜一本正经,“我正在开车,碰巧下雨,我就过来了。”

陆回舟脸色微变。

“开个玩笑,”苏煜顽劣笑起来,“我在医院,今天院里开大会,我有起码一个小时偷懒。”

陆回舟看了下表,又看向他:“不是让你请假?”

让请他就得请?苏煜叛逆,听不得这种话:“我没事!”

陆回舟吸了口气,紧紧捏了下掌心小猫,顺着他脾气,语调和缓问:“开会儿坐哪儿?你感冒了,不要吹空调。”

“没吹。”苏煜压根没注意自己坐哪儿。

“吃药了?有没有发烧?”陆回舟又沉声问,问话间抬起手似想摸摸苏煜体温,又落回去。

“没烧,吃了。”苏煜交代过自己,又看回桌上的纸,“师祖——”

“闲来没事,随便写写。”陆回舟像知道他要说什么,沉静开口。

“所以您是真喜欢下厨啊。”那叠纸,分明是一沓菜谱。

等等,苏煜俯下身,又仔细看了两眼:菜谱上全是他能吃的食材和配料,偶有一两样他不能吃的,已经被线划掉。

“是写给我的?”苏煜转头问。

陆回舟看了瞬他近在咫尺的脸,移开视线:“药食同源,你体质……还有很大调养空间,帮你选几道食谱,可以做来吃。”

“谢谢师祖。”苏煜眼睛弯了弯,心头阴云消解——至少在这一刻。

“不过,”苏煜微微眯了下眼,“师祖说待我和我老师一样,那您也给老师写过食谱吗?”

“你老师没你这么多事。”陆回舟握笔的手紧了一瞬,平静答。

“而且,你毕竟是小辈。”

什么意思?“您是说,您对我是隔辈儿亲?”

陆回舟不吭声,像是默认。

“……师祖,其实您没比我大几岁。”

“大三十岁。”陆回舟平静说。

“不是,只大三岁!”苏煜强调,眼睛澄澈。

陆回舟不自觉攥了下刚放在桌上的白猫,又放开。

“朗书雪同意放疗了?”他岔开话题,问苏煜。

“是。”苏煜不自觉被他牵着鼻子走,应了一声,有些消沉。

“我看了留言,你没做错什么,不必夸大自己的作用,也不要夸大自己的责任。”陆回舟看向他。

“师祖不用安慰我。”苏煜低头沉思片刻,又抬起头来,“错了就是错了,作为医生,我不够客观。”

“客观过度也可能是机器人。”陆回舟说,“你有你的路要走,不用因为我的话怀疑自己,我是长辈,不代表我说的全是对的。”

“不用强调您是长辈。”苏煜咕哝一声,又说,“机器人也比我好。比起我,朗书雪更信任您。”

苏煜看向陆回舟:“师祖,朗书雪好像能分辨出我们的不同,所以,不想放疗的事,他专门找您说,而不是跟我说。”

“应该只是巧合。”陆回舟思索一瞬,看苏煜还一副纠结模样,忍不住开口,“我是病人,一定选你。”

啊?什么选他?

“机器人不会挫败、不会愤怒、不会多管闲事,工作肯定比你更有效率。但只有你,”陆回舟顿了顿,“会替病人难过。”

什么啊,苏煜手指蜷了蜷:“谁替他们难过。”

他忽然困窘似的走开两步,又回过头来,看向陆回舟,换了话题:“我整理了一些靶向药的资料,在卧室电脑里。”

陆回舟注目看了他微红的耳根一瞬,又错开视线:“昨晚熬夜了?你感冒,应该——”

啊,又要啰嗦……苏煜及时岔开话题:“梁乐还好吧,他有没有事?”

“梁乐,他不是出院了?”陆回舟不解问。

“我昨晚梦到他排异了,还很严重。”苏煜抿紧唇,“梦里朗书雪情况也不太好。”

还有……苏煜看了陆回舟一眼,剩下的话咽回肚子。

“梦是反的。”陆回舟看向他,神色不自觉柔和,“如果压力太大——”

“我没有压力太大!”苏煜下意识出声。

陆回舟沉默:“知道了。”

过了一瞬他说:“冰箱里有炖好的阿胶,感冒好了可以吃点,等我过去给你炖参汤。”

“炖参汤做什么?”

“安神,改善失眠多梦。”

“我没有失眠多梦。”苏煜咬唇。

“你没有,我有。”陆回舟平静说。

“那你是该补补……”苏煜讪讪低哼,哼完又不自觉弯起唇角:他说要给他炖汤……

傻笑一会儿,他眼睛骨碌一转:

“师祖,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您今晚可以教我怎么炖。”

陆回舟思索一瞬,点了头,拿笔在纸上写了一列材料:“这些有没有过敏的?”

苏煜扫了眼,看着他的字迹,有些出神。

“怎么了?”

“没怎么,不过敏。”苏煜说着,敲敲手指,想问他吉他的事,又张不开嘴。

万一不是送给他的怎么办?

万一是他认识哪个人,名字叫“回音”呢?

他想着,眼睛咕噜乱转,这一转,忽然扫见了什么——

书房一角,正放着一只黑色的琴盒。

他怔了怔,不自觉走过去。

“师祖,这是什么?”他转回头问陆回舟,手指紧张地攥起。

陆回舟顺他视线看向琴盒,起身走过来,打开琴盒:“吉他。老板说这款音色选择多,应该能适合你。”

适合,相当适合,说是他梦中情琴也不过分。

所以——“这是送我的?”苏煜确认般问。

陆回舟点头。刚点完,冷不防苏煜的影子扑上来,一把抱住他:“谢谢师祖!”

陆回舟屏住呼吸一瞬,双手下意识抬起到苏煜腰间,又顿住,僵了一瞬,抬到苏煜双臂高度,将他轻轻扯下来。

“这么喜欢?”他语气镇静问。

“喜欢!”苏煜远远比他坦诚。

“不过,不年不节,师祖为什么送我礼物?”苏煜问。眼睛像一对带爪牵引钩,跃跃欲试要拉开什么。

“感恩节。”陆回舟平静说。

什么玩意儿,还真有个节?苏煜卡住一瞬,扬了扬眉:“那您感恩我什么?”

“感谢你,这两天没惹事。”陆回舟声音平静。

“……”

“那您倒也不用下这么大血本。”苏煜盯着陆回舟看了好久,才把视线收回来,看向吉他,“师祖可以把它拿出来给我看吗?”

他想看这个漂亮宝贝,更想看那两个字在不在。

想问师祖,为什么这么肯花心思,刻字给他。

但出乎意料,陆回舟拒绝了他:“等你过来再自己看。”

他提也没提吉他有刻字的事,走回书桌,摊开桌上的影像和纸张,和苏煜谈起朗书雪的放疗方案。

师祖这是……脸皮薄吗?

苏煜又盯着陆回舟冷静的侧脸看了半天,到底收敛心思,跟他讨论起正事。

讨论完,苏煜刚要说话,陆回舟看了眼手表:“你该回去了。”

“回去?我才刚来。”

“已经30分钟。”陆回舟给他看时间,语调稳重,“你是在外面,还是早点回去更安全。”

言之有理,但苏煜不想听。

“我不想回去。”苏煜咕哝一声,眼睛扫过桌面,手指伸向白猫。

下一秒,他身形整个消失。

“苏煜?”陆回舟眉头微蹙。

“喵。”白猫里传来短促一声。

陆回舟神色微松,又有些古怪:“别闹,你该回去了。”

“我不想回去,下雨,我腿疼,而且会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什么?”

苏煜不吭声。

“因为朗书雪?”

不是。不全是。

苏煜还是不吭声。

陆回舟伸手,在半空顿了顿,揉了揉“他”的头。

“要不要泡温泉?”他忽然问。

“什么?”

陆回舟不语,把“苏煜”放到茶盘里,试了下茶壶里的水温,“哗啦啦”,给他浇了半壶热茶。

“……好大的温泉。”苏煜半晌才出声。

“还是六安瓜片味儿……”

该说不说,师祖这茶香气清高,应该是高档货,苏煜“泡”得还真有点儿舒坦。

“我还要马杀鸡。”苏煜透过一双猫猫眼,贪心地看了眼陆回舟那双修长的手。

“什么是[马杀鸡]?”陆回舟问。

“massage,按摩,师祖这都不懂?”苏煜顽劣道,“我要个泰式拉伸。”

“这不是你的身体。”陆回舟下意识说。

“是我的身体,师祖给我按?”苏煜问。

陆回舟神色微滞,错开话题:“柳教授要出差,想把小毛寄养在我们家两天,你有没有空管?”

有没有空好说,但——“我们家?”

陆回舟静了一瞬:“我们共用身体,也共用其他,你在的时候,这里的一切就是你做主。”

“所以这个家有我的一半?”苏煜自动补全他的话。

“那我可是赚了。”他说道,声音比刚才明朗了不少。

“该回去了,待时间长了不好。”陆回舟说,“一个人住心情不好,可以去你大伯家。”

“不去,大伯天天催我。”苏煜闷声道。

“催你什么?”

“搞对象。”

陆回舟沉默半晌。

“其实师母给我介绍一个,”苏煜忽然说,“就住他们楼上,刚从国外回来的,我有点印象,长得还挺帅。”

“嗯。”陆回舟应了一声,安静一瞬,忽然站起来,走到书架前。

“师祖你在听吗?”

“我找个资料。”陆回舟沉声说了句,背对“白猫”,在书架前翻书。

“找什么资料?”

“放射方面的。”陆回舟答,声音纹丝不乱。

“可是,您拿的是本《营养学》。”

陆回舟手指一紧,合上胡乱翻开的书,回过头来。

苏煜不知什么时候从白猫里钻出来了,就站在他身后。

四目相对,苏煜后退一步,笑得阳光灿烂:“师祖,晚上见。”

*

2025年,春雨还在下。

苏煜穿回去,手按着膝盖,克制不住勾起唇,片刻,忽然反应过来,掏出手机,下单了好几样食材。

食材下好了,晚9点,他却没能如愿赶回家。

傍晚时附近出了连环车祸,还有大巴出事,很多个重伤员送进明康,没来得及下班的苏煜被抓了差。

他接了一个开放性肾损伤的伤员,病人还有其他腹内脏器损伤,一台联合手术做下来,天已经黑透。

他出手术室,同样被抓包的程覃也从隔壁手术室出来,两人打了照面,还没说话,手机同时响起来,还有个疑似肾血管撕裂伤的需要他们出人。

“我去。”程覃不等苏煜开口就把活接下来。

他问清哪间手术室,拔脚往外走,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你累就先回,科里还有别人。”

狗才累。区区一台急诊手术。

苏煜摆摆手,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新的指令,他才拖着“一点儿都不累”的脚步去更衣室换衣服。

出了一身汗,他顺便洗了个澡,洗完衣服穿了一半,眼前闪现一道白影。

苏煜怔了怔。

陆回舟也怔了怔。

下一瞬,陆回舟匆忙别开脸。

苏煜本来也有点遮掩的意思,看他这模样,倒大大咧咧起来:“躲什么,师祖不是哪里都看过?”

“先穿好。”陆回舟背对他,声音稍显短促。

“穿好了。”苏煜答。

陆回舟静了一息,回过头来,却见他只是穿好了裤子,衬衣还敞着,露出紧致凹着的腰身。

苏煜无辜掰弄着衬衣上的纽扣:“师祖买的这是什么衣服,真不好系。”

再不好系,也不应难住他那双拿手术刀的手。

陆回舟扭开头,眼前仍是那片紧致皮肤,他浑浑噩噩,听见自己发声:“你可以不穿这件。”

“是师祖的,我想穿。”苏煜随口说,声音绵软无赖。

陆回舟感到一股热意直冲天灵盖。

“穿好衣服,我在外面等你。”他面容端肃而声音沉哑,转身,快步走出更衣室。

氤氲热气中,苏煜看着他背影,高高扬起唇角。

片刻,又稍稍回落:直男?呵,骗得他好惨。

*

“有急诊?”苏煜穿好衣服走出更衣室,陆回舟声音镇定问。

“连环事故。”苏煜答,看了眼时间,快步去按电梯。

“你头发还没吹干。”陆回舟提醒。

“没关系。”苏煜混不在意答。

只有十五分钟,等他吹干头发,黄花菜都凉了。

“师祖,我最讨厌被人骗。”走进电梯,正好没别人,苏煜先按下负一楼的按键,看向陆回舟,眼神犀利,带有兴师问罪的味道。

“被谁骗?”陆回舟镇定问。

苏煜没来得及答,电梯里进了人。

苏煜不便再说话。他有些累,身体靠着电梯,低下头,湿发有一缕贴在眼尾,一滴细小的水珠落下来,滑进他松散敞着扣子的衬衣领口。

不论男女,电梯里的人都在看他。

视线穿透挡在他面前的陆回舟。

陆回舟攥了攥拳,苏煜却毫无所觉。

苏煜内心并不像外表那么平静,从更衣室到现在,他心跳其实一直很快。

出了负一楼,苏煜走到职工停车位,飞快找到自己的车,打开车门,等陆回舟上车,才绕到驾驶位发动车子。

陆回舟以为必有一场疾风骤雨等着自己,可是接下来,苏煜闭上眼睛,一动没动。

“怎么了?”陆回舟察觉异样。

“没事。”苏煜声音突然虚了很多,脸色也变得煞白。

“不舒服?”陆回舟眉头蹙紧。

苏煜没说话,睁开眼,从扶手箱的储物格里拿出一罐糖,有些狼狈地倒出一把,看也不看填进嘴里。

“低血糖?”陆回舟问。

苏煜点点头,靠在椅背上,等眩晕感过去。

陆回舟伸手摸向他的手机,却徒劳无功穿过屏幕,他脸色不好看,但声音还镇定:“有力气吗?打电话叫人来。”

“不用。”苏煜紧紧闭着眼,“我缓一下就过来了。”

陆回舟还要说什么,忽然顿住,看向窗外。

“哥,你怎么了?”周从云从苏煜车旁经过,敲了敲车玻璃。

陆回舟松了口气,提醒苏煜:“车门打开。”

“哥,你老毛病犯了?”周从云听见“咔哒”一声响,拉开车门,看清苏煜手里抱着糖,顿时明白。

他倒是不紧张,有种久经考验的淡定,一边搭上苏煜手腕数他脉搏,一边开口:“我去给你拿包葡萄糖?”

“不用。”苏煜这会儿已经好多了,就是还有点儿心慌。

“那我送你回去?”周从云又问。

苏煜这次没拒绝,因为陆回舟口气严肃:“让他送。”

送苏煜到小区楼下,周从云依然不放心,要送他上楼。

这回苏煜不肯答应:“我已经好了。”

他说着,没事人一样下车,搂着车里的一只抱枕。

“送你上去吧,我放心。”周从云见他拿着抱枕,心里有点怪,但没在意,苦口婆心,还是要送他上楼。

“不用,我家里有人。”苏煜敷衍。

“有谁?”周从云知道他孤寡一个,不大信。

“有……”苏煜紧了紧手里的抱枕,“我爷爷。”

第50章 第 50 章 溺爱

坚决拒绝了周从云上去拜会“爷爷”的请求, 苏煜从他手里拿回车钥匙,无情地进了电梯。

他怀里的抱枕一声不响。

“委屈您了?”苏煜挑眉。

“我说的爷爷是它,元宝。”进了家门, 苏煜放下抱枕,揉了揉贴上来的元宝。

“不委屈, 辈分没错。”抱枕这时沉静开口。

“委屈。”苏煜洗了手, 重新举起抱枕, 同“它”面对面,“我没有您这么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爷爷。””血气方刚”四个字, 他说得别有意味。

幸而,陆回舟此刻是个枕头。

枕头不语,没人知道他心事。

苏煜对着个枕头,也忽然生不起气来。

“直男”就直男吧, 他知道师祖思想本来就比他保守, 也有很深顾虑,他们的身份和年龄差距,苏煜自己也不是没一点纠结疑虑。

但那都不是他今天想考虑的事。

苏煜抱“枕头”进了厨房:“师祖, 食材我都准备了。”

他打开冰箱,一样一样,报名字给陆回舟听。

报到一半,就被陆回舟打断:“今天先不做, 你吃点简单现成的,先休息。”

“我不累。”苏煜说着,到底拿了面包, 也没有加热,坐在餐桌前大口啃起来。

因为急诊手术,他错过了晚饭, 所以才低血糖,累不累且不论,他现在是真饿。

但啃了两口,他停下来:“这什么面包?味道不对。”

因为过敏,苏煜只吃楼下面包店一种最简单的切片面包,那玩意儿味同嚼蜡,只能果腹,压根没这么香的味道。

“冯姨拿过来的。”陆回舟说着,停顿了下,“你母亲做的。”

“哦。”苏煜面无表情应了一声,顿了顿,若无其事,大口塞完两片面包。

“还难受吗?”陆回舟听着他动静问。

“没有。”苏煜的声音从洗手间传来,伴随着电动牙刷的震动,和窸窸窣窣、约略是换衣服的声响。

陆回舟开口,打断那声音:“吃药再睡。”

“我知道。”苏煜的声音由远而近,然后,陆回舟感到“身体”一轻,他被提了起来,又被……抱在怀里。

“师祖,能不能换换?”抱着他的苏煜问。

大概是困乏,他声音温吞散漫,没有平时的叛逆顽皮。

“师祖?”

“换什么?”陆回舟声音沙哑问。

“你能不能换到大熊里?”

苏煜走回卧室,坐到床上,拽过陆回舟曾栖身过的等人高大熊:“这里更宽敞,那个——”

苏煜敲敲手指,“抱起来也更舒服。”

后半句,大概是出于羞耻心,苏煜声音低了低。

但一个字儿也没少说。

“不要胡说。”陆回舟声音平稳严肃,“我要回去了。”

陆回舟从抱枕里脱离出来,退开几步,和苏煜保持着合宜的社交距离。

事情越来越不妥。

他没有守好边界、藏住心思。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脑海中一道理性的声音冷硬说着,陆回舟的双眼,却忍不住扫过苏煜苍白的脸。

他不舒服,家里没人……

“再待几分钟不行吗?”苏煜皱了下眉,“我还有事情要问师祖。”

“可以留言,在手机里留录音,或者下次再问。”陆回舟头脑中,理性仍占据着上风。

“可是我腿疼,睡不着。”苏煜可怜兮兮缩起膝盖。

“说话更睡不着。”陆回舟平静说,眼睛扫向他的腿,身形开始闪烁。

“睡得着,师祖的声音催眠。”苏煜说着,抱住膝盖,夸张地“嘶”了一声,“好疼。”

他演技并不过关。

陆回舟知道不该信。

但他眼里藏着的、被抛下的小狗一般的委屈是真的。

无形的吸力袭来,陆回舟叹息一声,选择对抗。

“师祖,你还在吗?”苏煜隐约看见陆回舟的虚影先走向大熊才消失的,但又不能确定。

“在。”陆回舟的声音从大熊里传来。

苏煜高兴了,腿也不疼了,利落躺到床上,伸手去揽大熊。

“陪你睡,不要乱动。”陆回舟出声。

唔,脸皮薄,苏煜懂。

不动就不动,其实他也是要点脸的,想到熊里面是师祖,抱起来还真不太自然。

苏煜规规矩矩仰面躺好,只有指背贴着一点大熊毛绒绒的肚子,愉快而安宁地闭上眼。

心跳微快,房间微热,他脸上起了一层淡薄的红晕,如敷了天然的脂粉。

“盖好被子。”陆回舟提醒。等苏煜听话盖好被子,他才嗓音沙哑问:“要问什么事?”

“忘了。”苏煜扬了下唇角。

现在他什么事也不想问,破坏气氛。

至于破坏的是什么气氛,苏煜说不清。

他只感到心里有点儿空落落的痒,又有点满当当的乱。

“师祖,”他忽然想叫他,而且不只是这样叫他,“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陆回舟半晌没有出声。他没正面回答苏煜,而是绕开话题:“睡吧,给你讲故事。”

“您会讲故事?”苏煜睁开眼。

“不会不行,刚刚查房,徐子腾还要我讲。”陆回舟淡淡说。

苏煜笑:“那您讲了吗?”

“讲了,他说没昨天的好听。”

苏煜笑容扩大。那自然没有。昨天是他讲的,小猪佩奇,师祖能打过才怪。

打不过,但陆回舟到底还是讲了,讲得其实不是故事,是他从前经手的一些病例和手术。

不愧是师祖,这分明是在给他上课。

但上课的催眠效果显然极好,听着那些专业术语,苏煜本来砰砰跳的心脏平静下去,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谢谢师祖。”他弯弯唇角,迷糊哼了声,呼吸变得均匀,安然睡过去。

眉眼舒展,即使睡了,脸上仍带着笑意。

陆回舟等了一刻,确认苏煜睡稳,从毛绒大熊里脱离出来,站在床边,俯视着苏煜。

他手指触向苏煜额头,试过他额温,又不自觉,描摹一瞬他眉眼。

指尖继续下滑,但在更进一步、触碰到苏煜脸颊前,陆回舟手指顿在半空。

不可。

他是他“师祖”。

但,单以此刻论,就像苏煜曾说的,他确实只比苏煜大三岁。

陆回舟看了眼苏煜舒展的、满足的眉眼,眸底闪过挣扎。

苏煜很开心。

他明明可以,让他开心……

陆回舟一直用理性驾驭生活,一直活得对错分明、条理清楚,从没有哪一刻,感到如此逻辑混乱、自相矛盾。

从没有哪一刻,他想忘记自己无所不在的理性。

他想撕碎它,想不顾一切——他落下手指,他想试试,苏煜的脸究竟有多软。

但,就在这一瞬,身形闪烁,陆回舟被吸入漩涡,送回1998年。

他在书房。面前是那本核定到一半的《泌尿外科疑难病例》书稿。

眸色暗了暗,陆回舟摩挲了下手边的白猫,又松开,看向书稿。

他恢复了几分冷静,但那冷静中,别有一种其他东西,使他不时停下来,出神地思索……

*

陆回舟真正和苏煜互换,来到2025年时,苏煜的身体基本恢复了正常。

恰好赶上一波春季流感,科室接连有医生中招,陆回舟原本想请假休养苏煜身体的计划落空,照常去上班。

纪录片的第二期拍摄也安排在今、明两天,今天要拍摄“苏煜”给明康前院长、老前辈吴朔院长诊断、交流的场景,明天则拍手术。

苏煜很“贴心”地把本来就是陆回舟操刀定稿的剧本放在手机下压着,还专门录了段视频,他在摄像头面前灿烂地笑:“感谢菩萨师祖,录完还请师祖看电影!”

看电影?恐怕又会睡着。除非他做人、苏煜做熊时看,这样,就算睡着,起码不至于倒在别人身上。

陆回舟想着,视线扫过毛绒大熊,又收回。

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恋爱”,恐怕终究不妥。

手指紧了下,陆回舟关掉手机,面色沉凝,出门上班。

“老领导,今天感觉还好?”纪录片开拍之前,石峥嵘先带着陆回舟到病房拜访吴院长。

“这孩子不争气,让您操心了。”石峥嵘说着,往前推了下陆回舟。

陆回舟顺势和吴院长打了个招呼,并打量了他一眼。

相比98年,吴院长衰老太多,不知出于何种心思,陆回舟低下头,没有再细看。

“这小子手术是绝对过关的,您可以放心,就是脾气倔,不爱说话,您多海涵。”石峥嵘替突然沉默的弟子讲好话。

“不会,平常挺爱说的,今天估计是要拍摄了,紧张。”吴院长笑呵呵。

“不管怎么说,感谢老院长了,愿意拉扯他一把。”石峥嵘感恩道。

剧本里,老院长会询问苏煜手上这道疤,并借机带出苏煜当初缝合没打麻药的事,最后,则以坚定的行动——让苏煜为自己手术,表现对苏煜的信任,为他这双手“正名”。

“应该的。”吴院长看向“苏煜”有疤的右手,脸色正了正,“你们医生的职责是守护病人,我的职责,本来就是守护你们。”

吴院长手握着剧本,眼神似追忆似怅惘:“说起来,这个道理,还是你老师教我的。”

“我老师?”石峥嵘诧异问。

陆回舟也看向吴院长。

“是啊,你不记得了,因为对小肿瘤采用肾部分切除术,你老师有阵子饱受流言中伤。”

唔,本来不记得,老院长一说他脑子里又有了。

石峥嵘面色困扰,但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回老院长话上。

“小石你也知道的,你老师是个严谨又天赋奇高的开拓者——可惜啊,你老师这几样特质加在一起,要不是英年早逝,成就不可限量……”

吴院长歪了下方向,叹了口气,又转回正题:“你记得吧?那时他技术和思维领先别人一大截,他总有新想法,也敢为人所不敢为,别人不敢做的手术他做,别人不敢用的术式他用,关键还都成功了,他这样,自然遭人嫉恨。”

“你们泌尿外那阵也不太平,老有家属闹事,动辄举报你老师到院里。”

“是有这么一阵子。”石峥嵘点头,那些久远的记忆越来越清晰。

他记起,大概就是这个原因,那阵子老师情绪挺不稳定的。

“后来院里高层就出面了,要让你老师在中层大会上做解释和检讨,说起来,也是我失责,没有调查清楚,”吴院长面露羞愧,“就是那次,你老师给我们上了一课。”

“什么课?”石峥嵘追问。这事儿他是真没记忆。

“他啊,搜集了不少证据,某某病人家属,于何时何地,被某某人教唆误导,列得一清二白。”

“然后他[检讨]了,说他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循规蹈矩,没有墨守成规,没有每一步都踩在前人的脚印里、绝不往前探索一步。第二大的错误,则是信任院方,以为院领导会关心下属、主动作为、还他清白。”

啊……石峥嵘张大嘴巴。

“你听听,”吴院长看向他,“这像你老师说出的话?”

“不像。”

倒像是这混蛋玩意儿说出来的。

石峥嵘怪怪看了眼“苏煜”。

“苏煜”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倒是眼睛格外深邃,像饱含着复杂的情感,看向吴老:

“您记不记得,那次会议,是什么时间?”

*

苏煜在98年的一天过得扬眉吐气。

上午他开了场痛快的会。

中午他跟京都医院来的那位放射科主任沟通确定了朗书雪的新放疗方案,朗书雪的癫痫后遗症退了,精神和营养都追上来不少,对方说他比较有把握。

下午老杨大爷回来复查,带着老杨奶奶,复查结果一切都好,老杨奶奶还送了他一条怪扎脖子的红围巾。

扎脖子苏煜也围了小半天儿,晚上到家才舍得摘。

摘围巾的时候小毛在他脚边活泼兴奋地乱转——柳教授刚把毛孩子托付给苏煜。

苏煜逗它玩了会儿,带它上二楼安置,一进书房,就看见了书桌上放着盒新补的巧克力——和上盒一样的低调牌子,一样的朴素包装。

可以,这很老古板。

苏煜弯弯唇,打开摸出一块巧克力来吃,然后抱起新吉他,翻到琴底找到那两个漂亮的刻字,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勾着唇角,弹了一曲又一曲。

清冷黯沉的大房子里,第一次传出如斯轻快的曲调。

拎着行李箱出门的柳教授,驻足聆听了很久,嘴角挂起神秘微笑:

年轻人啊,果然是恋爱了。

晚九点,苏煜出现在25年,脸上还带着近日难得的明朗。

“您这是住我大伯家了?”看师祖又在大伯家,他忍不住玩笑。

“是大伯叫我过来。”陆回舟假借接电话,从客厅走出来,到书房,关上门跟苏煜说话。

“我大伯叫您就来,这么听话?”苏煜笑。

“长辈一番心意。”陆回舟淡淡解释,走向房门——

元宝也被陆回舟带着走亲戚,在门外一个劲儿抓挠,陆回舟迫不得已,放它进来。

苏煜立刻被元宝吸引了心神,蹲下来揉它脑袋:“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吃饭?”

陆回舟静静看着他,忽然开口:“最近代我去院里开过会?”

嗯?苏煜竖起耳朵,警醒看向他:“您怎么知道?”

陆回舟不答反问:“你还替我做了[检讨]?”

苏煜寒毛都竖起来了:“师祖穿回去偷听了??”

“不是。”陆回舟到底对他解释了底细,“是吴院长。”

苏煜脑子转得快,很快也就明白过来,低哼一声:“老头儿挺记仇。”

不就是当众让他们这些领导落了回面子么……

“不是记仇,他很欣赏你。”陆回舟替吴院长解释了句,定定看向苏煜,“那些事,什么时候做的?”

“什么事?”苏煜装傻。

“收集证据。”陆回舟说。

“也没怎么收集。”苏煜敲敲手指,“就刘青出院、还有谢芝桃出院前,找了刘滔和谢春龙他们,请他们配合了一下,把幕后作怪的小人揪了出来。”

“师祖你只解决田玉林,可是底下还有虾兵蟹将嫉恨你呢。”

苏煜说着,迎上陆回舟沉着安静的视线,咬了咬唇:“我知道师祖不在意这些,但是听见他们败坏师祖名誉,中伤师祖,我生气!”

“我也知道我的方式太简单粗暴,不给人留体面,会让您难做,咳,”苏煜此刻倒像个做错事的学生,低着头,真正做起检讨来,“下次我不会了。”

“没什么难做。”陆回舟耐心听他说完才开口,眼神深深,“谢谢大法官,替我伸张正义。”

“不客气。”苏煜看他一眼,眼睛晶灿,“守护偶像,人人有责!”

陆回舟不自觉笑了下,又顿了顿:苏煜对他的感情,会不会还是粉丝对偶像居多?

紧了下手指,陆回舟谈回正事:“感谢归感谢,这种事有风险,以后还是不要亲自去做。”

“也没[亲自],我找了何峰帮忙。”

那就好,陆回舟松了口气。

苏煜却眼珠子骨碌一转:“说起来,何峰身材很好,器宇轩昂,衣品也不错,一身黑衣很性感。”

陆回舟静了一瞬,神色不变:“他有女友。”

“那真是可惜。”苏煜嘴上说着可惜,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陆回舟,“还好,师祖身材更好。”

“我现在顶的是你的身体。”陆回舟声音淡定。

“没关系,我可以想象,反正我哪里都见过。”

“……”陆回舟努力不多想,嗓音沙哑,岔开话题,“今天接诊了一个小孩儿。”

“多大?什么病?”苏煜神色稍正。

“六岁,肾母细胞瘤,从评分看是二期。”和当初的茂茂一模一样。

苏煜静了静。

两人都不说话,房间突然沉闷起来,懒懒趴着的元宝像感应到什么,朝苏煜的方向支起脑袋。

“你手上现在病人不少,如果忙不过来,可以让别人接。”陆回舟这时说。

“师祖觉得我该接吗?”苏煜问。

陆回舟沉吟了瞬,看向他:“医生不该挑拣病人。”

“但是,”他顿了顿,一反日常对学生的严肃,“医生也是血肉之躯,可以停下来休养。”

“这是师祖会说的话?”苏煜眨眨眼,“我合理怀疑,您在溺爱我。”

他玩笑着,原本存有犹疑的眼神却坚定下来,毅然开口:“我接。”

陆回舟神色不变,眼里流露一抹赞赏:“好。”

“只是好?没有表扬吗?”

“你做了你应该做的事。”陆回舟克制着不去“溺爱”苏煜,但对上他期待的眼神,莫名抬起手来,揉了下他发顶,“很棒。”

只一瞬,陆回舟就把手收回来,背在身后。

但这不妨碍苏煜高高扬起唇角。

“谢谢师祖,师祖多夸,我还可以更棒!”他笑着,身形闪烁起来。

“要走了啊……”苏煜咕哝一声,就在消散前一瞬,忽然看一眼陆回舟,靠近过来,肩与他肩头相抵,唇与他耳廓相贴,“师祖,再见。”

他在陆回舟耳边说着,轻飘飘,暖洋洋,似微风掠过,又迅速消散。

陆回舟留在原地,捏紧手指,直到有人敲门,才回过神来,定了定心,走出门外。

“打完电话了?来吃水果。”苏家大堂哥招呼他,大堂嫂则端上一碟绝不会让苏煜过敏的苹果。

出院没多久的苏家大伯恢复不错,正戴着老花镜看电视,边看边点评:“这个人不行,太大男子主义。”

“是,什么年代了,还把自己当封建大家长呢。”大堂嫂附和,公媳两个,一起点评起电视里的离婚综艺。

大堂哥倒没那么专心,他叉了块苹果直接塞陆回舟手里:“长手没?自己吃。一天一苹果,疾病远离我。”

陆回舟笑笑,彻底回过神来,接过苹果,咬了一口,清脆甘甜。

他很少吃水果,也很少,或者说从未,身处这样的家庭气氛。

之所以苏家大伯一叫他就来,大概,是出于内心一种隐秘的渴望。

但这种温馨的家庭氛围很快变了味儿:苏家这三口人聊着聊着节目,不知怎么,就跨越到了苏煜的择偶,还互相拆起台来。

“成熟点儿的好,大个四五岁,知道包容小煜的狗脾气。”苏大伯说。

“不成,”大堂嫂说,“大五岁也太多了,男人不禁老,小煜颜控,等人家皱纹一长,怕不要立马变心。”

陆回舟僵了一瞬,吞下苹果,神色不太自然。

“楼下小张那种呢?”大堂哥似乎知道些什么,朝陆回舟挤挤眼睛,“海归霸总,自己创业,生意做得有声有色。”

陆回舟神色异常平静:“什么小张?”

“你老师他们那栋楼的小张啊,今天楼下花园里不是你们俩在聊天吗?我在阳台上浇花瞧见了。”

嗯。陆回舟记起来了,那个海归“相亲对象”。

他攥了下手里的叉子,又强迫自己放松。

“开公司的不行,”大堂嫂这时摇头,“心眼儿太多,想事情弯弯绕绕,跟小煜不是一路人。”

也有些道理。陆回舟点头,又顿住:他不经意间想起,他名下也有两间公司。

“心眼儿太多确实跟小煜不搭,我看还是找个同行医生好,也有共同话题。”大堂哥又说。

“不行不行,当医生的太忙了,到时候谁也顾不上谁。”

“那找个搞科研的?”

“太严谨较真,没情趣,不懂小煜那些喜好。”

“那老师应当不错吧?”

“别,小煜最不喜欢人说教!”

咳,陆回舟放下叉子,扫了眼盘子里那块专门被用来插叉子、身中数刀的苹果。

“行了!我看那些都是虚的,人品好,身体好,脾气好,这就够了。”苏大伯说了句公道话。

但大堂哥随口就杠:“身体也不能太好……”

“怎么不能?”老爷子瞪圆眼睛。

“小煜会嫉妒。”

……倒也,不是没可能。

房间内三个人同时陷入沉默。

沙发上,许久没开口的陆回舟默默起身:“你们先聊。”

*

1998年。

第二天,天气晴好。

连日阴雨,难得放晴,大多数人都很高兴,不少住院病人走出户外晒太阳、晒衣服。

苏煜却有些遗憾。

他刚拿下一台高难度手术,有心找陆回舟炫耀。

可惜。他看了眼窗外,把心思收回眼前。

2025年的今天,倒是阴雨阵阵,时歇时停。

然而陆回舟没有闲暇往窗外看。

吴院长的手术是台大手术,陆回舟吃完午饭进手术室,出手术室已是月上中天。

“一起吃宵夜?”程覃试探问他。

陆回舟没做犹豫就拒绝:“回家有事。”

他跟同台的医护和纪录片摄制组打了声招呼,转身离开。

程覃看着他背影,皱了皱眉。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觉得苏煜越来越不像原来的他,也离他越来越远。

他下意识跟了他几步,看见他进了电梯,又失落停住脚步。

陆回舟回家确实有事。

早上他出门时,元宝看起来不太舒服,中午他特意赶回家一趟,给它弄了新鲜食水,不知道它吃了没有,如果没有,恐怕要再去宠物医院看看。

元宝果然不太好。

陆回舟一进屋,就闻到一股异味,元宝也没像以往一样迎到门口来。

“元宝?”陆回舟走到它窝前,看到它恹恹趴在窝里,身体孱弱得发抖。

在它窝旁边有一滩味道发馊的呕吐物,颜色浑浊难辨,但当中隐约夹杂着暗红。

陆回舟面色微变,顾不上清理秽物,先找出外出包,把元宝从窝里抱出来。抱它出来时他停顿了下——窝里,元宝趴着的地方,有那个白大褂娃娃,还有一件已经被它焐得又热又皱的灰色T恤,看起来是苏煜的某件睡衣。

陆回舟很确定,早上出门时它窝里还没有。

“你从脏衣篮里找出来的?”陆回舟摸了下元宝。

元宝很低弱地哼唧了一声。

“现在带你去看医生。”陆回舟不再管衣服,快速拎着包出门。

最近的宠物医院在一公里外,陆回舟已经学会开苏煜的车,也会用导航,他一点时间也没耽误,七八分钟就开到宠物医院,急匆匆带了元宝进门。

“麻烦让医生尽快给它看一下,食欲不好,在用消化药,已经规律服药一周,今天下午出现呕吐,呕吐物颜色异常,有暗红色血丝。”

他大步走向前台,快而不乱,镇定把情况解释清楚,又递上两样东西,一样是他用保鲜袋装的一点呕吐物,另一样是元宝的病历本,里面夹着它的身份证明和疫苗记录,周到齐全。

前台负责分诊的小姑娘站起来,看着来客俊美的脸失了瞬神,很快又被他的眼神所引导,看向包里的元宝,拿起分诊台上的电话:

“王医生,有个疑似消化道出血的狗狗,请您来一下前台——先生?”

小姑娘忽然看向陆回舟:“您怎么了?”

陆回舟呼吸紧促,一手本能解向衣领,另一手摸向口袋。

然后他递过一枚车钥匙,手有些抖,但声音镇定:“是这样,我可能对什么过敏。”

说话间,他呼吸越来越困难,站立不稳,修长的手指抓住柜台,眼睛紧紧盯住姑娘,似要确定她接收到他的信息:“红色沃尔沃,手套箱,有肾上腺素笔,麻烦你……立刻……橙色头……大腿注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