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寻春摇头,“不太清楚。她是从宫外进来的,太后屏退宫人单独召见,只留下了李嬷嬷贴身伺候。也不知她们说了什么,人还没走到宫门口就出意外没了。”
“姑娘若是想知道,我再去打听打听。”
云镜纱思量片刻,摇摇头道:“与我们无关,不必关注了。”
尹寻春小鸡啄米点头,“好。”
……
慈宁宫。
门窗紧闭,檀香沉闷,憋得人透不过气来。
有脚步声响起,李嬷嬷走到榻边。
舒太后佝偻着腰背坐在榻上,仿佛一日之间老去了十岁,目光暗淡无神。
李嬷嬷蹲下身握住
她的手,担忧唤道:“娘娘……”
舒太后惊醒,嗓音苍老哑沉,“人处置了?”
李嬷嬷点头,“是。”
舒太后抽出手,“下去吧,哀家想一个人静静。”
李嬷嬷站了片刻,带着忧虑退下,“奴婢就在门外,娘娘有事唤我一声。”
舒太后也不知听没听见,仰头虚虚望着房顶。
虚浮的目光逐渐凝视,变成一张清隽俊朗的脸。
舒太后看着他,骤然大笑出声,笑声凄厉癫狂,“哈,孟彧,孟彧!”
“好好好,孟彧,你真是好样的!”
舒太后面目狰狞,眼眶猩红,浑浊的眼里似乎渗出了血泪,一滴滴落在她手背,砸在她心上,在心头燃起猛烈又不可扑灭的火焰。
“这么多年,你竟然骗我、瞒我这么多年!枉我自诩聪慧,竟被你耍得团团转!”
眼前男人的脸上嘴角勾起,凤眼弯弯,笑得畅快又愉悦,似乎在嘲讽她的蠢笨。
舒太后恨得心头几欲滴血。
“哈哈哈孟彧,孟彧!”
她瞪着那张隽秀的脸,语气里的阴毒狠辣如有实质,一刀刀割碎他的灵魂。
“我绝不让你如愿。”
第66章
冯家一事闹得轰轰烈烈,最终以家主被斩首,其余子女流放边关落下帷幕。
消息传来时,云镜纱正在裁衣,听了尹寻春的话,眼里笑意藏都藏不住。
“今个儿心情好,吩咐下去,玉华宫全宫上下奖励一个月的月俸,中午拿银子去尚食局多加几个肉菜,和大伙分一分。”
进宫前云景舟给了她不少银票,再加上孟桓启时不时赏赐,云镜纱的小金库算得上丰厚。
尹寻春高兴地蹦了两下。
虽说她不缺一顿吃的,但也让人高兴啊。
“我这就去!”
蹦蹦跳跳地跑出门去,不一会儿,外头便响起一片兴奋的哄闹声。
芳音面带喜意走进门来,“娘娘,宫人们想来给您磕个头。”
云镜纱重新拿起剪子,“让他们回去吧,别弄这些虚礼,好好做事就行。”
芳音点头,笑着转身。
云镜纱低头看着桌上裁剪到一半的料子,眼里蕴着星星点点的光。
……
孟桓启是第二日下午来的。
窗户开着,云镜纱正在缝氅衣,一缕风从窗外吹来,吹起她颊边碎发,眼里碎光熠熠,娴静如云。
孟桓启在门外看了许久,直到云镜纱脖子发酸,仰起头转了转脖子,余光不经意往门口一瞥,惊讶道:“陛下什么时候来的?”
她放下针线,含笑迎了上去,“怎么来了也不出声,你在门口站多久了?”
握住孟桓启的手,云镜纱拉着他进去。
“没多久,在做什么?”
孟桓启顺从着她的力道走进殿内。
“前些时日丰熙给我收拾库房,发现一匹料子,我觉着挺适合陛下的,便想给你缝件氅衣。”
云镜纱笑着指了指,“陛下喜欢吗?”
孟桓启看着那半成氅衣,伸手揉了揉云镜纱的后脖颈,“累吗?”
他的力道适中,云镜纱舒适地眯起眼,“一件衣服而已,有什么累不累的。”
她拉住孟桓启的手,仰头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色,忽地道:“陛下这几日忙着冯家的事累坏了吧?你看,脸色都憔悴了。”
踮起脚,云镜纱伸手,指尖从孟桓启眉心缓缓下滑,掌心摩挲着他的侧脸。
孟桓启捉住她的手,眼睛看着她,“不累。”
云镜纱眨眼,“那昨夜陛下为何没来?”
冯家一事落幕,她原本想着孟桓启应当会来,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的身影。
孟桓启沉默。
他忽然想起长极宫里站在他面前的青年。
一身绯衣衬得他温润如玉,身形颀长,肩背挺拔,像极了悬崖峭壁上傲骨嶙峋的青松。
他站在殿内,唇畔含笑,从容面对咄咄逼人的官员,语气温和,态度却分毫不让,力求重惩冯家。
有舒家一派的官员气急了红了脸,上前拉扯他,他躲闪时腰间荷包掉落,被人踩了一脚。
青年脸色当时就变了,把荷包捡起放在怀中,再面对那官员时态度完全转变,言辞犀利,目光锋锐无比。
孟桓启眼尖,看得出那荷包已然发旧,却被人保存得极好,上面绣着云纹,角落里用蓝线绣着一颗雨滴。
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荷包而已,孟桓启本不该放在心上,可不知为何,他总是不由自主去想那雨滴。
他留下了云景舟,问起那枚荷包。
青年面含笑意,温声道:“这是家妹幼时刚学女红时所绣。”
这么多年的荷包,他一直贴身保存着。
孟桓启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但那一刻,那荷包,连带着那个丰神俊秀的男人一样碍眼。
他舒了口气,淡淡道:“有件事没想通。”
“是冯家的事?”
云镜纱随口一问。
孟桓启:“是关于你兄长的。”
“景哥?”
云镜纱疑惑,“他怎么了?”
心里忽然一慌,难不成冯家一事他暴露了?
云镜纱蓦地握住孟桓启的手,“景哥虽聪颖,但一向老实本分,他能有什么事?”
姑娘面上笑着,可眼神却透出几分紧张。
孟桓启看了看她的手,又看向她的眼睛,“你兄长的确聪慧。”
心里的紧张散了一分,云镜纱笑道:“是啊,从小景哥学东西就快,他读书好,从小村里人便说他一定能高中,长大后他果然不负众望。”
孟桓启:“他在冯家一事中表现优异,朕准备将他调去刑部。”
“真的?!”
云镜纱目光大亮,笑意溢满整张小脸,兴奋溢于言表,“多谢陛下,景哥一定不会辜负陛下信任,恪尽职守,为朝廷效力。”
孟桓启掌心落在她侧脸,“你与兄长感情很好。”
从前他也说过这句话,那时只是单纯感慨,现在却有一股气萦绕在胸腔内。
他想,那应该是嫉妒。
云镜纱没听出孟桓启话里的不对,下意识点头。
“感情好到,能偷窥朕的密函,送他登上青云路。”
云镜纱猛地抬头,她有些头皮发麻,想拉开脸上的手,却被他牢牢掌住,勉强维持镇定,“陛下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冲动之下说破此事,孟桓启有些后悔,却已没了回头路,“杜家呈上来的折子里说起一个名为‘方满’的证人,可方满早已在朕的掌控之下,不可能越过朕去给杜家作证。”
“霂儿,你低估朕了。朕亲手放的信函,方位早已记得清清楚楚,防的就是被人偷窥,你虽谨慎,但难免有差错。”
云镜纱心乱成一片,“扑通扑通”在胸腔内乱跳,仿佛要破体而出。
嘴里发干,她抿了抿唇,快速想着应对之策。
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脸,孟桓启低头与她对视,哑声问:“霂儿,他有那么重要吗?”
紧张之下,云镜纱有些没听清他在说什么,红着眼眶掉眼泪,“陛下,我、我只是想帮帮哥哥。”
“他一身本事,不该被困在翰林院,而应该去更广阔的地方施展抱负。”
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兄长,真的有那么重要?
孟桓启闭眼,“所以,你甘愿冒险也要助他。”
这话云镜纱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掉着眼泪结结巴巴道:“陛、陛下,我,我……”
孟桓启松开云镜纱的脸,蓦地转身。
云镜纱心慌意乱,泪眼婆娑地往外追了两步,“陛下!”
男人高大挺拔的背影蓦地顿住,孟桓启转身,大步朝云镜纱走来,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下次,不准再这样了。”
云镜纱鼻头一酸,眼泪源源不断砸在孟桓启衣上,她抱住他的腰,哽咽道:“陛下,我只是害怕。”
“贵妃娘娘背后有太后,有国公府,而我什么都没有,只有哥哥。”
“我想帮他,帮我自己。我想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有能力站在陛下身边。”
孟桓启抱紧她,低声道:“霂儿,你有我。”
感受着怀里姑娘颤抖的身躯,孟桓启懊恼不已。
他不该任由妒意冲昏头脑,口不择言。
她为什么要扳倒冯家,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
一个云景舟而已,哪怕在他不在的这十年里,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哪怕他们拥有共同的秘密,哪怕云景舟至今保存着她绣
的荷包,哪怕云景舟对她心怀不轨。
但那又如何?
他们相依为命十余年,可到最后,她选择的依然是他。
无论什么原因,站在她身边的是他,他们会相依白头,直到终老。
或许,她并不清楚云景舟心里的念头。那更好,他永远也不会让她知道,她视为手足的兄长对她生了男女之情。
既然选择了做她的兄长,那便做一辈子吧。
孟桓启松开云镜纱,温热指腹轻柔擦去她面上泪水,“乖霂儿,不哭了,是我的错,不哭。”
云镜纱捏着拳头在他胸上砸了一拳,口中却啜泣着说:“是我犯了错,陛下怪我是应该的。”
孟桓启指尖挑去她被泪水打湿紧紧贴在脸侧的发丝,语气放柔,“是我没给你安全感,你才会这般患得患失。”
云镜纱哭着摇头,说不出话。
孟桓启抱着她坐在床榻上,让她贴着自己胸膛,轻声细语地哄,“乖,不哭了好不好,哭多了伤眼。”
云镜纱呜咽,“我控制不住。”
大手放在她背上,孟桓启一下又一下地轻抚而过,安慰着她激荡的情绪。
慢慢的,云镜纱止了哭,伏在孟桓启怀里闭上眼。
“霂儿?”
孟桓启轻轻唤了一声,低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
他动作轻柔地抱起她,把人放在床榻上,替她盖好锦被。
脚步声远去,云镜纱睁开眼。
呆呆地盯着头顶帐子看了许久,眼眶发红酸痛,她坐起身揉了两下,穿好鞋子下床。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丝从窗外飘进来,淋湿了窗台上一盆木芙蓉。
宫人们早被孟桓启支开,此刻的玉华宫寂静无声,唯余簌簌轻雨。
云镜纱来到窗前,冷风灌进单薄衣领,吹得雪肤上起了一片小疙瘩。
她仿佛毫无察觉,摊开手,雨水堆积在雪白掌心。
雨丝打在脸上,眉眼似江南烟雨氤氲朦胧。
她望着灰蒙蒙的天幕,似有雨水落入眼中,令眼眶发酸。
云镜纱闭着眼,轻声问:“小启哥哥,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原谅我吗?”
窗户旁站立着一道颀长身影。
他不知立了多久,溅起的雨丝打湿了长袍,眉间染着水汽,衬得一双漆黑凤眸似泉水干净清冽。
他后背靠着墙,同样仰头看着天幕,刀削斧凿般俊挺的侧脸爬上水珠,一颗颗顺着下颌滑落。
天幕中似出现了一个少年,他穿着一身僧袍,头上光秃,站在树下仰头望着坐在树枝上歪头好奇发问的姑娘,眉眼藏着不自知的温柔。
雨大了。
少年清润的嗓音跨过时空,与青年的声音重叠,一同隐没在雨中。
“是。”
第67章
翌日。
云镜纱醒来便听见外头兴奋的吵闹声。
她抱着锦被坐起,揉了揉眼,“寻春,外边在闹什么?”
急促又欢快的脚步声靠近,芳音语气难掩喜悦,“娘娘醒了?奴婢这就去叫人伺候娘娘洗漱。”
云镜纱拧了拧眉,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外面怎么闹哄哄的。”
芳音一脸欢喜,“娘娘,陛下给您晋位了,您现在是昭仪娘娘了。”
云镜纱哈欠打到一半,“啊?”
芳音激动道:“李青说高公公捧着宝册快到了,娘娘快些起身吧。”
云镜纱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昨夜孟桓启在榻上神神秘秘地说给了她一个惊喜,怎么问他都不开口,难不成便是这个?
一跃成为正二品昭仪,的确是惊喜。
云镜纱露出喜色,“去打水来。”
将将洗漱完高德容便到了,一脸笑容地给她道了谢,“恭喜昭仪娘娘。”
云镜纱客气道:“辛苦公公。”
丰熙适时送上荷包,高德容笑着接过,念完圣旨亲自交到云镜纱手上。
“册封仪式在三日后,尚衣局正在赶制娘娘的朝服,娘娘只等着就是。”
云镜纱笑意加深,“有劳。”
留高德容喝了盏茶,他这便起身回长极宫去了。
高德容一走,整座玉华宫再也掩饰不住兴奋,宫人们纷纷朝云镜纱下跪叩拜,“恭喜昭仪娘娘,贺喜昭仪娘娘。”
云镜纱笑着叫起,“今日有喜事,玉华宫上下赏三月的月俸,每人再做两套冬衣。”
“奴婢谢娘娘。”
宫人们难掩兴奋,整齐恭声致谢。
丰熙出面让宫人们各司其职,芳音捧着宝册难掩激动,尹寻春也笑得红了小脸。
云镜纱心情不错,找出那件半成的氅衣,兴致勃勃地拿起针线。
没过多久,凤仪宫送来贺礼,慈宁宫也有赏赐。
云镜纱让丰熙登记造册,把东西收进库房。
趁着她和芳音不注意,拉过尹寻春询问:“贵妃这阵子在做什么?”
防人之心不可无,哪怕贵妃貌似对她并无恶意,云镜纱还是让尹寻春在凤仪宫里放了两枚钉子。
尹寻春摇头,“听说是病了,已经两日不曾出过宫门了。”
云镜纱惊讶,“病了?”
是因为冯家的事?
“那就别管她,多注意异常即可。”
尹寻春:“好。”
直到夜里孟桓启来时,云镜纱依然维持着好心情。
听见通报声,她“噌”地起身,提着裙子跑出去,乳燕投林似的闯进孟桓启怀里。
“陛下!”
她仰头,杏眼发亮,一眨不眨地注视他,嘴角含笑。
“外头冷,出来做甚?”
孟桓启用披风将她裹在怀里,低头对上云镜纱发亮的眼睛,见她状态依旧,昨日的事似乎并未在她心里留下痕迹。
松了口气的同时好笑道:“这么高兴?”
云镜纱勾住孟桓启的脖子,笑道:“当然高兴。”
孟桓启索性一手揽住她腰,就这么单手抱着她入了殿。
殿内暖意驱散了寒风。
孟桓启点了点云镜纱的鼻尖,“这么容易满足。”
凉意一闪而过,云镜纱怔了两息。
容易满足吗?
不,其实她最贪心了。
云镜纱但笑不语。
她转而挽住孟桓启的手臂,“无缘无故的陛下给我晋位,太后娘娘会不会不满?”
手臂一弯,孟桓启抱着云镜纱靠坐在榻上,“不会。”
想到那枚掺了药的香囊,云镜纱在心内反驳。
那可不一定。
她靠进孟桓启怀里,“那就好。”
余光从桌面瞥过,云镜纱蓦地坐起,“哎呀,陛下的衣服。”
孟桓启拉住她,“不急,你正好歇歇眼。”
云镜纱柔顺地靠了回去。
身后的男人把玩着她的手,下巴放在她头顶,闷声道:“这次想要什么?耳坠还是璎珞,或者是簪子步摇?”
云镜纱语气温软,“不要。”
“步摇吗?”孟桓启又问:“喜欢什么款式?上头镶嵌什么宝石?”
云镜纱哭笑不得,“不是步摇,是不要。”
她在他怀里半转过身,落满繁星的眼睛对他一弯,“这次的衣服,不是礼物,是奖励。”
“奖励?”
孟桓启琢磨着这个词,觉得还不错,凑近那张玉软花柔的小脸,低声问:“昭仪娘娘,下次可还有奖励?”
云镜纱双颊飘红,轻轻在他唇上一吻,赧然钻进男人怀里不抬头,瓮声瓮气地说:“下次的事下次再说。”
“不要下次。”
孟桓启抬起云镜纱的脸,深深注视她,蓦地低头印上去,声音吞没在唇齿交融间,微不可闻。
“继续。”
……
没过两天安生日子,孟桓启又开始忙碌。
舒家此次损失惨重,发了狠的要把杜家拉下马,闹腾了快一个月,云镜纱便听说了杜丞相因贪污受贿被革职抄了满门。
这位两朝元老在晚年终究还是没保住清名。
云镜纱想起刚回京时敏良向她提过的,双元楼里两名举子饮酒斗文,双双高
中的佳话。
如今一人几近隐退,一人满身秽名。
着实令人怅惘。
云镜纱忽然想去见孟桓启,“丰熙,去准备一份糕点,我们去长极宫。”
“好,娘娘稍等。”
带人走出宫门,云镜纱理了理身上斗篷,迎着寒风坐上轿撵。
入了冬,京城尚未下雪,如记忆里一般寒冷。
风刮在脸上,如被刀割一样疼。
好在云镜纱坐在轿撵中并未遭罪。
一路到了长极宫,高德容并不在,小太监快速迎上,“见过昭仪娘娘。”
不等云镜纱询问,他便机灵道:“娘娘来得可真是不巧,陛下方才带着高公公去慈宁宫了。”
云镜纱惊讶,“去慈宁宫?”
又不是初一十五,以孟桓启和舒太后浅薄的母子情分,他去慈宁宫做甚?
“是。”
小太监忙道:“太后昨夜染了风寒,陛下听说后去探望。”
云镜纱了然,笑着致谢,“多谢。”
小太监脸上露出笑,“娘娘折煞奴才了。”
打了赏,云镜纱准备去慈宁宫看看。
既然得知了太后患病的消息,她自然该去探望。
提及太后,不免想到凤仪宫内的舒裳晚。
她这一病就是一个月,日日躲在宫中不出门,那名叫丹莹的宫人将寝殿围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她的人自然也无法探听消息。
也不知她这到底是什么病。
……
慈宁宫内早早烧起了地龙,门窗紧闭,一进门只觉闷热无比。
舒太后头戴抹额靠坐在床头,嘴唇发白发干,神色憔悴,一脸病容。
见了孟桓启,她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启儿来了。”
孟桓启大步迎上,“母后。好端端的,怎么就染了风寒?”
李嬷嬷在一旁自责道:“怪奴婢。昨个儿多嘴说了句茶梅开了,娘娘便开着窗赏花,谁知就这么一小会儿,今晨起来便发了热。”
舒太后摆手,“不怪你,是哀家这身子不争气。”
孟桓启皱眉,“太医怎么说?”
舒太后:“风寒而已,不过就是吃几副药,母后没什么大碍,启儿不必挂心。”
她目光心疼,干燥的手掌摸着孟桓启侧脸,叹道:“倒是你,瞧着都瘦了,让尚食局好好给你补补。”
孟桓启:“儿子知道。”
收回手,舒太后手掌覆在孟桓启手背拍了两下,“哀家听说,有大臣请旨冬狩?”
“是。”
舒太后长叹一声,“最近朝堂上闹哄哄的,一会儿这家出事,一会儿那家被抄,乌烟瘴气的一团乱麻。不如你领着百官去狩猎,就当散心了,也去去晦气。”
冯杜两家被拉下马,这事不叫晦气,而是百姓的福气才对。
不过孟桓启并未如实说出心里话,而是道:“母后正在病中,朕如何能去狩猎?”
“这有什么不能去的?”
舒太后失笑,“何况哀家就算去了,那也是整日待在行宫里,和在慈宁宫也没什么差别。”
孟桓启仍是拧着眉,略有犹豫。
舒太后劝道:“去吧,不必挂心母后。启儿的骑射功夫向来不错,说不定能给母后猎头白狐回来。到时没准什么病都没了。”
孟桓启松口,“好,那便依母后所言。”
舒太后笑,转念想起舒裳晚,语气带着忧虑,“你表妹也不知得了什么病,这都避宫不出多久了。”
舒裳晚得了什么“病”孟桓启一清二楚,“朕回去便让太医院院首去给她瞧瞧。”
舒太后满意点头,“她既然病着,便让她留在宫里和哀家作伴。”
“上次昭昭进宫来看哀家,哀家瞧她瘦了好几圈,人都变了个模样。”
说到这儿,舒太后有些恨铁不成钢,“一个许玉淮把她折磨成这样,也不知她是在惩罚别人还是惩罚自己。这次冬狩你记得把昭昭带上,让她去散散心。还有你舅家几位表兄表弟,可别忘了。”
孟桓启压下烦躁,语气平淡,“儿子知晓。”
说了会儿话,舒太后精神不济,神色恹恹。
孟桓启:“母后的药呢?”
李嬷嬷忙道:“汝桑,快去给娘娘端药。”
一道年轻的女声应,“是。”
没过多久,身着绿衣的宫人端药上前。
孟桓启从她手里端过药碗,一勺一勺亲自服侍舒太后吃完,扶着她躺下,又替她掖了掖锦被,“母后歇着吧,儿子先回长极宫了。”
舒太后昏昏欲睡,强打着精神含糊应着,“去吧。”
退出慈宁宫,孟桓启站在宫门口吹了会儿冷风,这才坐上銮驾。
他揉了揉眉心,“去玉华宫。”
“欸。”高德容:“起驾!”
走到半路,他眼尖地瞧见迎面走来的轿撵,忙去看銮驾上的年轻帝王。
“陛下,是昭仪娘娘。”
第68章
“这是要上哪儿去?”
双方会面,孟桓启让云镜纱上了自己的銮驾。
云镜纱贴着他落座,感受到身侧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意,不由离他近了些,“听说太后娘娘病了,准备去探望。”
“母后睡下了,改日再去吧。”
孟桓启把云镜纱的手放在手心里捏了捏,转而提起另一事,“过几日要去冬狩,你先准备着。”
“冬狩?”
云镜纱尾音惊讶。
“嗯。”
孟桓启道:“趁着年前去一趟,若是能猎些奇珍异兽,来年也有个好兆头。”
云镜纱弯眼点头,“好啊,那我回去就准备。”
孟桓启摸了摸她的头。
送她回了玉华宫,略坐了一会儿,孟桓启起身回长极宫。
草木早已凋零,树干光秃秃地立着,树枝上最后一片落叶飘然而落,云镜纱看着它徐徐落地,坠入泥泞。
乘胜追击才是她的作风。
这次冬狩,便是个好时机。
……
隔日,孟桓启在朝堂上宣布了冬狩的消息。
散朝后,闻人故进了长极宫。
已是冬日,他手里依旧拿了把扇子,在掌心击打两下,不减风流,“怎么突然要去冬狩?”
孟桓启饮了口茶,“母后昨日提议的。”
闻人故挑眉,“她说你就应?表弟啊,你什么时候变成听话的好儿子了?”
白雾缭绕,在眉眼留下潮湿水汽,孟桓启淡淡启唇,“有些人在某个位置坐得太久,是时候该让让位了。”
闻人故勾唇,用扇子轻敲孟桓启肩膀,嗓音含笑,“这才是你嘛。”
孟桓启垂睫,纤长浓密的双睫下,一双黑眸涌动着冷光。
又是三日,孟桓启率领百官浩浩荡荡前往北山行宫。
出发那日下了雪。
云镜纱坐在马车里,打开车窗,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进来,落在她脸上、发梢。
伸手一摸,触了满手的冰凉。
丰熙把窗关了,芳音用帕子给云镜纱擦雪。
“风雪大,娘娘当心着凉了。”
云镜纱失笑,“我哪有那么弱。”
看着丰熙芳音不赞同的目光,她体贴地没再开窗。
缩在角落的尹寻春赞同点头,姑娘的身子是真的不错,不过她也没开口就是了。
从早走到晚,终于到了北山行宫。
一路舟车劳顿,虽说马车防震,但终究不免疲乏。
安排给云镜纱的宫殿名为梧桐苑,离孟桓启的住处极近,周围环境清幽,清贵雅致。
洗漱过后芳音送来饭食,云镜纱身上乏累,吃后便上了榻,也没工夫去问孟桓启如何。
翌日醒来时,云镜纱听见了芳音和尹寻春的说笑声。
丰熙捧着衣物进来,“娘娘醒了?”
云镜纱揉两下眼睛,声音有些发软,“嗯。”
她往外看了眼,“怎么不叫我?”
丰熙道:“陛下方才派高公公来过一趟,让娘娘在行宫休养,过两日带您去狩猎。”
云镜纱皱眉,“陛下呢?”
“应当在猎场。”
云镜纱掀开锦被下榻,“我还没见过猎场呢,替我梳洗,
我想去看看。”
“好。”
收拾妥当完又吃了早膳,云镜纱往外走。
凛冽寒风吹来,她拧起了眉,“行宫好似比宫内要冷些。”
尹寻春缩着脖子点头,“奴婢也这么觉得。”
芳音追上来,往云镜纱怀里塞了个手炉,笑道:“是啊,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娘娘把这个带上。”
一行人往猎场走去,云镜纱一路走一路观察周围环境,悄悄给尹寻春使了个眼色。
后者了然,脚步慢下来,不知不觉落在最后。
离猎场近了,云镜纱瞧见一座巍峨雪山,白雪皑皑,高耸入云,虽离得远,可仿佛有股寒意飞来,钻入眼底,深入骨髓,令人不觉对大自然生出赞叹与畏惧。
芳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小小“哇”了一声,“不过一夜而已,山上竟然垫起了雪。”
丰熙瞧了眼,“那山不在猎场内。”
云镜纱继续往前,“走吧。”
因她要去猎场,丰熙提前调了一队禁卫跟着,分成两列将云镜纱护在中间。
芳音稀奇地四处张望,忽然“咦”一声,“寻春跑哪儿去了?”
云镜纱目光睃巡,“大抵是被什么好玩的引走了吧。”
她随意道:“不必管她,等她玩累了自然会回去的。”
进了猎场,枯枝随处散落在地,云镜纱瞧见不远处干枯草垛上染了星点血迹,显然方才有人在此处狩猎。
又走了片刻,两道争吵声传入她耳中。
少年气急败坏,“为什么要救周梓慧那蠢货,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云镜纱脚步一顿。
这质问含酸的语气,她是误入了争风吃醋的现场?
不见回声,少年越发恼怒,“说话啊,你是不是心虚了!”
出乎意料的,回话的是道少年音,清冽中透着些许不近人情,“张口闭口说人家姑娘是蠢货,你的教养呢?”
少年烦躁道:“行行行,我没教养,我向她道歉。你别顾左右而言他,赶紧告诉我,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这与你何干?”
“怎么和我没关系?!”
少年音量加大,似是虚张声势地想掩盖某种情绪,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现在还住在你家呢。”
清冷的声音平淡不解,“我看上周四姑娘和你住在我家有什么关系?”
少年支支吾吾道:“当、当然有关系了。”
“你要是看上她,迟早要去提亲的。以你的本事想必忠国公府不会拒绝,等你成了亲,我还有什么理由住在你家?”
“你可以搬走。”
“那怎么能行!”
不知想到什么,少年理直气壮道:“你这人不知变通,古板无趣,要是没我撑腰,不知道要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我吃了你娘那么多顿饭,向她和你妹妹保证过的,一定要护你安全。我若是搬走了,你们孤儿寡母的怎么办?”
那人沉默片晌,嗓音冷淡,“我不需要你保护。”
少年恼羞成怒,“唐鹤原!”
这名字一出,芳音惊呼出声,“唐探花?!”
“谁?!”
少年怒喝,一道身影快速掠至云镜纱跟前。
方才她便听出了另外一道声音乃是唐鹤原,从二人的谈话中自然也分辨出了眼前之人是谁。
襄阳侯世子,叶江临。
眼前的少年一身红色骑射服,缀着宝石的玉带勾勒出劲瘦腰身,脚踩长靴,黑发用红带高高束起,随着动作在空中荡出一抹柔软弧度。
两道眉毛浓长入鬓,双眼形状略圆,瞪眼看人时非但没有凶神恶煞之感,湿润润的反而极为无辜,鼻梁挺直,唇瓣红润饱满,是个年轻又出色的少年。
一道青影跟在他身后,眼睛惊讶一挑,快速拉了叶江临一把,恭敬作揖,“微臣见过昭仪娘娘。”
叶江临被他一拉也回了神,忙躬身见礼,“襄阳侯府叶江临,见过昭仪娘娘。”
他半弯着腰,目光却悄悄打量着对面的姑娘,眼睛发亮,似乎能从他脸上看出“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云昭仪”几个字。
表情出乎意料得好懂。
也不知老侯爷怎么养的,竟把唯一的后嗣养得这般单纯。
云镜纱对他印象不错,含笑道:“不必多礼。”
她对拔刀的禁卫道:“世子并无恶意,都收起来吧。”
“是。”
禁卫们收刀。
云镜纱贴心地并未询问二人方才的对话,“唐大人和叶世子是结伴来打猎吗?”
唐鹤原:“不是。”
叶江临:“是。”
话音落下,二人对视,叶江临瞪了唐鹤原一眼,后者面无表情移开视线。
云镜纱忍俊不禁,目光从两人面上扫过,嘴角笑意慢慢消散。
不知为何,这两人的相处,竟让她想起了幼时和小圆待在一起的情形。
恍神间,唐鹤原解释,“臣与世子是凑巧遇见的。”
他看着那双圆润杏眼,僭越地询问一句,“娘娘为何在此?”
云镜纱笑:“我无事可做,随便走走,一时便走到这儿来了。”
唐鹤原皱眉,“猎场多流矢,利箭无眼,恐不慎伤了娘娘。”
云镜纱指了指周围禁卫,语气轻松,“这不是有他们在?”
再者,她身边还有丰熙,她怎么也不会让她出事的。
唐鹤原还想再劝,叶江临敏锐地感觉到他对这位赫赫有名的昭仪娘娘的关心,眉头一压,眼珠转了转,“娘娘若是不介意,可与我们一道。”
唐鹤原瞬间拧眉,斜斜剜了叶江临一眼。
这人的脑子是不是出生的时候被狗吃了?!
叶江临话一出口便觉不对。
他是个男人,很清楚男人的占有欲,陛下若是得知娘娘和他们两个走在一起,心里怕是不舒服,到时候不是害了娘娘吗?
刚要开口,云镜纱笑着出声,“好啊。”
叶江临傻了,“啊?”
云镜纱轻笑出声,视线从唐鹤原身上划过,“相逢即是有缘,那就一起吧。”
叶江临腹诽,他可不敢和备受宠爱的云昭仪有缘。
只娘娘都已开口,他也不好反驳,拉着唐鹤原绕到另一边,与云镜纱之间隔了整整一队禁卫。
云镜纱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说话。
路上若是遇见猎物,叶江临便取下背后弓箭,飞快射出一箭。
他的准头不错,射出的箭鲜有落空,几乎算得上是百发百中。
直到这时,云镜纱才有他是战功赫赫的叶老侯爷嫡亲孙子的实感。
无论性子如何,骨子里终究流的是叶家的血液,哪怕不上战场,也得习得一身好功夫。
她看了眼一言不发跟在叶江临身边的唐鹤原,有些好奇二人的关系。
难不成真如传言所说,这二人有龙阳之好?
唐鹤原敏锐地看过来,云镜纱对他弯了下眼,若无其事转过头去。
又行了一段,云镜纱眼尖地瞧见不远处的一道身影。
离得有些远,但那影子她格外熟悉,惊喜唤道:“陛下!”
那人转过身来,瞳孔一缩,骤然怒喝,“别过来!”
第69章
什么?
云镜纱怔愣之下停住脚步。
“吼!”
震耳欲聋的兽吼声几乎要震破她的耳膜,云镜纱抬眼,瞳孔震颤。
孟桓启身后,一只浑身遍布黑色条纹的老虎张开血盆大口,涎水成串从虎口滴落,沾了涎水的虎牙晶亮发光,冷芒乍现。
它咆哮着朝孟桓启冲了过去,巨大兽身在空中一跃而起,锐利牙尖似乎下一瞬便能咬断人的脖子,品尝血管内的新鲜血液。
云镜纱的心脏有一瞬间停止跳动。
“陛下!”
芳音吓得发抖,咽下嘴里的尖叫声,两只手紧紧抓住云镜纱。
她力道有些大,抓得云镜纱发痛,顾不上让她放开,目光紧张地望着眼前一幕。
孟桓启腰身翻转,急急避过老虎的扑击,以武稷为首的禁卫将他围在中间,保
护孟桓启的安全。
云镜纱掐着自己的掌心,努力保持镇定,勉强分出一丝心神思考。
猎场内应该已经被提前清过场了,为什么会有老虎在?
下一瞬,老虎往前一扑,兽吼声凶恶暴戾。
几名禁卫持刀阻拦,老虎锋锐的牙齿离他们的手唯有一尺之距,看得云镜纱抿紧了唇。
“娘娘,此处太危险了,您快后退。”
身侧的禁卫首领沉声提醒。
云镜纱看了眼孟桓启。
他被禁卫围在中间,黑眸深沉如海,脸上是一贯的沉稳,并无惊慌之色。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腰间长剑,手背青筋遒劲,蓄势待发。
他身侧的禁卫拿起背在后背的弓,箭矢对准老虎。
“放!”
一声令下,数道箭光齐射而出,老虎吃痛,越发愤怒地大吼一声。
陛下看上去成竹在胸,她不该去添乱。
云镜纱沉住气,沉声道:“好。”
她目光落在孟桓启身上不放,带着芳音缓缓后退。
丰熙目光如炬,后背微微躬起,做出防御的姿势。
叶江临取下后背弓箭,箭尖对准老虎眼睛,神情严肃认真。
瞄准,拉弓,两支箭矢直直刺入老虎眼睛!
一击即中,老虎发出痛苦暴怒的嘶吼声,动作越发凶狠狂乱,一把将身前禁卫甩开!
禁卫们猝不及防,身体与树干相撞,发出沉闷响声,脸上纷纷露出痛苦之色,捂着胸膛使不上力。
叶江临沉着脸,“我去帮陛下。”
他握着弓箭冲了上去!
看着他的背影,唐鹤原抿住发白的嘴唇,转头看向云镜纱,“娘娘,我们先离开吧。”
“保护娘娘!”
一声怒喝让唐鹤原回首,他瞪大眼睛,清澈眼眸内映着一只庞然大物的身影。
怎么还有一只!
“快,保护娘娘!”
一名禁卫拉了唐鹤原一把,将他拉进包围圈内。
芳音吓得双腿直哆嗦,她努力让自己冷静,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娘、娘娘,奴婢就算是死,也会保护好你的!”
云镜纱拉住她的手,视线紧盯朝她扑来的老虎,口中安慰,“不会让你死的。”
这只老虎的身量较小,与对面那只应当是一对,伸出前肢朝前扑来,眼珠里涌动着凶残的光。
“唰”的一片拔刀声,禁卫提刀就砍。
那老虎异常凶猛,将几名禁卫扑倒在地,怒吼着张大嘴,带着不咬下一块肉来不松口的狠劲。
又有几名暗卫上前帮忙,刀刃砍在老虎背上,它吃痛松口,一块血淋淋的肉从虎口掉落。
在它身下,一名禁卫脸色惨白,肩上鲜血淋漓。
血腥味散在空气中,芳音没忍住干呕一声。
这动静似乎吸引了老虎的注意,它抬头,凶残的眼睛朝芳音看来,后肢一蹬,猛地朝她飞扑而去!
芳音惊骇不已,浑身颤抖,泪珠子一个劲往下掉。
老虎朝她张开血盆大口,恍惚中,她好似闻到它口中的腥臭味。
芳音哭着把云镜纱拉到身后,语不成调,“娘、娘娘……快走。”
千钧一发之际,丰熙抽出腰间软剑,推开芳音,沉声道:“护好娘娘。”
她侧脸对上老虎,眸光平静森冷,剑尖寒芒凛冽。
芳音震惊地看着和老虎打斗的丰熙,结结巴巴道:“娘、娘娘,丰熙、丰熙姐姐她……”
云镜纱抿唇,“小声些,别惊动了它。”
芳音满脸骇然,死死捂住嘴。
有了丰熙的加入,禁卫们的压力少了许多,老虎身上遍布伤口,它似是疼极,朝天怒吼一声,对给它留下最多伤痕的丰熙扑了过去。
丰熙神色冷沉,不忧不惧,剑身折射出一双冷漠黑沉的眼。
此时的她与玉华宫内的掌事宫女完全不同,应当说,这才是真正的她。
对上老虎带着血丝和涎水的兽口,丰熙持剑迎上。
下一瞬,她神色一惊。
那老虎极为人性化地朝她轻蔑一瞥,调转方向,竟朝云镜纱扑去!
丰熙大惊,“娘娘!”
事发突然,云镜纱躲闪不急,一道人影倏忽向她扑来,把她牢牢护在身下。
“撕拉——”
身上的人闷哼一声,肩上留下四道血淋淋的伤口,血腥气在云镜纱鼻端缭绕。
她抬头,略带呆怔地看着护住她的人。
唐鹤原额上疼出了汗,嘴唇发干发白,撑在她两侧的手臂肌肉鼓起。
扑在他背上的老虎怒吼,爪上用力,他咬牙忍住闷哼声,含糊语调掩饰不住痛意。
看着他痛苦隐忍的脸色,云镜纱眼前有一瞬的发昏,余光似乎瞥见了碎肉从天上落下。
她张了张口,几不能语,“你……”
“唐大人!”
“唐鹤原!”
丰熙与禁卫赶来帮忙,与老虎厮斗间,唐鹤原衣领大开,白皙精致的锁骨敞在空气中。
云镜纱咬唇,“唐大人,你……”
话音顿住,她缓慢偏头,看向倏地闯入眼中的一抹红。
少年左边锁骨下方开着一朵花。
五片花瓣,形状如梅,颜色深红。
那抹红刺得云镜纱眼睛生疼,鼻尖发酸,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
为什么,小圆身上的胎记会出现在唐鹤原身上。
他、他不是个男子吗?
小圆、小圆不是已经没了吗?
云镜纱指尖发颤着去抚那个胎记。
“娘娘!”
唐鹤原喝止了她的动作,目光一定,却是怔住。
他看到一双通红含泪的眼。
昭仪娘娘的眼睛生得很漂亮,他第一次见她时便发现了。
可此时此刻,那双杏眼里希望与绝望交织,泪水从眼眶里沁出,竟让他胸腔内生出一股酸涩,那股酸意爬上鼻尖,攀至双眼,令他无法遏制地想要流泪。
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一出声,唯有忍不住的痛意。
就在这时,老虎终于拔出了它的爪子,鲜血喷射而出,唐鹤原身子重重一颤,白着脸险些晕了过去。
血流溅在云镜纱脸上,火一般灼热。
她眼前一片鲜红,血腥味将她包围,恍惚间,她好似回到了十年前。
也是这样一个冬日。
消失多日的姐姐终于回家了,爹娘抱着姐姐喜极而涕,她和小圆紧紧拉着姐姐的手,一刻也不想松开。
不等一家人欣喜,姐姐脸色发白地让他们收拾东西,立刻出城。
她不解,也不想离开住了多年的家,爹娘似乎预见了什么,着急忙慌地去拾掇。
姐姐拉着她和小圆回了房,手控制不住地在发抖,向来温柔的脸庞带着恐慌。
收拾到一半,小圆想起了她的宝贝笔墨,跑去了书房。
就在这时,舒晋和舒含昭闯进来了。
她从未见过姐姐那般害怕的脸色,她们听见舒晋质问爹娘姐姐的下落,姐姐抱着她,身子一下又一下发颤,用发抖的手摸了摸她的脸,叮嘱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准开门,随后将她锁在房里,一步步走出房门。
她看见娘亲挺着大肚子,哭着求舒含昭放过姐姐,却被她一脚踢开。
娘亲倒下了,身下血流成河。
爹爹愤怒地去抓舒含昭,被舒晋一剑刺入心脏。
姐姐发出绝望的尖叫,在舒晋的注视下,一头撞在墙上。
她离她那么近,近到她一伸手,姐姐头上的血便落在了她指腹。
滚烫,灼热,像是要灼烧她的心。
从书房回来的小圆看见爹娘和姐姐倒在血泊中,疯了一样去捶打舒晋,被舒含昭的侍卫用剑刺中右胸。
他们倒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可她是个胆小鬼,不敢冲出门去与仇人同归于尽,也不敢和亲人共赴黄泉,连哭声都不敢泄露,只能捂着唇睁大眼,看着他们的血在身下汇聚成河。
红色血河刺激得云镜纱身上发凉,眼前阵阵发昏。
她全身动弹不得,灵魂被禁锢在那间小院,看着舒晋吩咐侍卫送舒含昭回去,抱着姐姐的尸体离开,冷声下令把屋内的三具尸体拖去乱葬岗。
她想尖叫,想怒吼,想冲上去把姐姐夺回来,想砍了那一只只去拖拉爹娘和小圆的脏手。
他们那么肮脏,凭什么碰他们?!
滚,都滚,滚啊!
别碰他们,滚出我家,滚,滚!!!
任凭她的灵魂如何嘶吼,爹娘姐姐和小圆都离她越来越远。
那抹血色却落在她眼中,无论如何也消散不了。
“霂儿!”
“娘娘!”
“唐鹤原!”
意识混沌中,无数道声音在云镜纱耳边响起。
雪花纷纷扬扬从空中撒下,落在她脸上。
长睫轻轻一抖,眸底血色不散。
身上的人忽地被人抱开,她也落入一个略显冰凉的怀抱。
孟桓启紧张的声音落在她耳畔,“霂儿,你怎么样了,可有受伤?”
云镜纱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目光呆滞地追随着唐鹤原。
少年靠在叶江临怀里,肩背血肉模糊,长发遮挡住他半张侧脸,隐约可见一个俊秀轮廓。
那小张脸和记忆中的重合,云镜纱忽然爆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尖叫。
“救救她,救救她!”
她用尽全力扯住孟桓启的衣袖,泪如雨下,嘴唇发颤,全身颤抖,“陛下,你救救她,救救她啊!”
救救小圆。
救救她的,妹妹。
第70章
“这好端端的,猎场内怎么会有虎呢?”
大臣成群结队而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是啊。而且那虎伤谁不好,竟然伤了昭仪娘娘。谁不知那位现在可是陛下的心头肉,怪不得陛下龙颜大怒,革了薛马帅的职。”
“他负责的猎场出了这么大的纰漏,革职都是好的。”
“唉。”一名大臣摇头,“现在已经不能称薛马帅了。”
“也是。”
最初搭话那人道:“侍卫司都指挥使一职暂缺,也不知谁会捡了这个便宜。”
听着身后的低语声,舒晋的脸色逐渐变了,偏头小声对舒誉道:“这个云昭仪,可真是个祸害。那虎怎么不一口把她咬死?”
语气颇为咬牙切齿。
舒誉目不斜视,嘴唇阖动,“慎言。”
舒晋面色难看,“爹,薛伯昌被革职,咱们怎么办?可要再推我们的人上去?”
和杜家一役,舒家损失了冯家与不少心腹,哪怕杜空致那老匹夫再也翻不起浪,舒晋依然咽不下这口气,这会儿迫切地想要让舒家恢复以往的荣光。
舒誉摇头,“不可,先静观其变。”
他回头望了眼,目光幽深。
经历了这么多,若是再看不出皇帝有了别的心思,那他这么多年就是白活了。
当务之急,是要让舒家蛰伏起来。
舒誉淡淡道:“你妹妹这阵子状态不好,你多去瞧瞧她。这些时日就多陪陪你媳妇孩子。”
舒晋神色不太情愿,但想到最近一心扑在朝堂上,对连茱母子略有忽略,还是点了头。
殿内。
朝臣们走后,武稷跪在孟桓启面前,沉声道:“微臣办事不力,求陛下责罚。”
他重重一跪,膝盖与大理石地面发出沉闷声响,闻人故光是听着都觉得疼。
皱了皱眉,他坐在一旁不语。
孟桓启沉着脸坐于上首,右手放在扶手上,翠绿扳指泛着幽光,语气冷沉,“不仅多了一只虎,还让昭仪受了惊吓,你的确该罚。”
武稷垂头不语。
“先记着,等回了京,自去领三十军棍,再罚三月俸禄。”
武稷松了口气,“臣领旨。”
孟桓启不再看他,“下去。”
武稷起身,恭敬退下。
“表弟,弟妹怎么样了?”
闻人故问。
孟桓启揉了揉太阳穴,神色担忧,“还没醒。”
闻人故安慰,“没受伤便好,等她醒了喂碗安神汤,再养些时日就好。”
孟桓启颔首,“唐鹤原如何?”
“已经派太医去看了。”
说到这儿,闻人故语气新奇,“早听说唐鹤原有洁症,不喜旁人近身,谁想连太医碰他也受不了,硬是忍着疼,偏要让自家丫鬟换药。”
“你说他这是什么毛病?”
孟桓启拧眉,“他想怎样就怎样,让太医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闻人故应声,“好。”
正要与孟桓启商议别的事,里头忽然有了动静,孟桓启脸色一变,起身匆匆往里走,“先回吧,剩下的改日再说。”
眼睁睁看着自家表弟毫不留情抛下他,闻人故无奈耸肩。
……
“小圆!”
一道身影猛地从床上坐起。
汗水打湿了鬓发,她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气,瞪大的双眼里残留着惊惧痛苦。
眼前仍是一片血色,她似未从梦境中醒神,掀开锦被下榻,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小圆,小圆!”
“娘娘,您怎么了?”
守在床边的芳音看着她一脸迷茫地往外跑,急忙追上去。
“娘娘!”
云镜纱耳边什么也听不见,唐鹤原满身是血的模样不断在她脑海里回放,一滴泪掉落,她奋力跑到门边。
“小圆!”
门开了。
有人挡在她面前。
听到那声字正腔圆的“小圆”,孟桓启眉心折起。
小圆?
她的妹妹?
不是已经没了?
想起云镜纱昏迷前对着唐鹤原哭泣的模样,又回忆起方才闻人故所说的,唐鹤原不准旁人近身的洁症,孟桓启脑子里似有什么东西闪过。
他暂且按下,伸手点去云镜纱挂在眼睫上的泪,声线放柔,“怎么了?”
听到他的声音,意识渐渐回笼,云镜纱用力眨了下眼,眼眶内有泪珠直直坠落,砸在两人脚下。
她茫然道:“陛、陛下?”
“是朕。”
瞧她光着脚,十个脚指头不安蜷起,孟桓启一手落在云镜纱后背,一手放在她膝弯,稳稳当当把人抱起。
“天冷,怎么不穿鞋就出来了?”
云镜纱抿唇,“屋里烧着地龙,不冷的。”
孟桓启不语,把她放在床上,找出足衣,亲手给她套上。
云镜纱看着他头上玉冠,小心翼翼出声询问:“陛下,小……唐大人怎么样了?”
“朕派了太医,你若担心,待会儿朕让太医前来回话。”
云镜纱急声道:“她流了这么多血,应当很疼吧?老虎爪子那般尖锐,也不知会不会留下疤痕,她……”
意识到自己过于关心,云镜纱有些语无伦次,“唐大人好歹救了我,我关心她也是应该的,对吧?”
孟桓启嘴角抿出笑,“嗯,应该的。”
蹲在她身前,孟桓启大手将她两只手握住,热意从他掌心蔓延,“朕会派给她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一定不会让她留疤。”
凤眸定定看着她,眸底一片澄澈,云镜纱扑进孟桓启怀里,把眼泪全部抹在他胸口布料上,闷闷道:“嗯,我相信陛下。”
孟桓启安静地抱了她一会儿,“先喝碗安神汤,喝完朕再传太医回话。”
“好。”
一听这话,芳音急忙去端灶上温好的安神汤。
孟桓启接过,一勺一勺喂她喝下。
云镜纱张唇,边出神边喝。
意识回笼,蹊跷之处钻入她脑中。
她当年是亲眼看见小圆被穿了心的。
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又怎么成了唐鹤原?
如果唐鹤原是小圆,她为什么女扮男装参加科举,登入朝堂?
如果不是,他身上的胎记又为什么和小圆一模一样?
从仅有的几次见面来看,唐鹤原的行为举止与寻常少年一般无二,他真的……会是女扮男装吗?
云镜纱不确定。
下意识张口,下一瞬,口腔里阗溢着甜意,她回神嚼了两下,哭过的眸子怔怔看向孟桓启。
安神汤不知何时已经空了,孟桓启端着一碟子蜜饯,往她嘴里喂了一颗。
“刚受了惊吓,勿多思,好好休养。”
云镜纱鼓着腮帮子,闷声道:“知道了。”
孟桓启换了只手端碟子,掌心在她柔嫩侧脸摩挲两下,“先休息,朕去传太医。”
“好。”
孟桓启走后,芳音这才敢踱步到床前,眼泪汪汪道:“娘娘,奴婢今日被吓坏了。”
云镜纱嘴角勾起淡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芳音日后定是个有福气的。”
芳音掉着眼泪连连点头。
“丰熙呢?”
“丰熙姐姐受了伤,正在上药。”
芳音眨巴着眼,语气夸张,“娘娘,丰熙姐姐竟然会武!她到底是什么人啊?”
云镜纱:“当然是玉华宫掌事宫女。”
见芳音噘嘴,明显对这个敷衍的答案不满,她浅浅勾唇,“无论以前是什么身份,她现在都是玉华宫的人,为了保护我受了伤,你只记住这个就好。”
“娘娘放心,我记住了。”
话音甫落,有人从外头闯进来,慌乱喊:“姑娘!”
芳音回头,大吐苦水,“寻春,你跑哪儿去了!我们方才遇到了老虎,险些就没命了!”
尹寻春奔至云镜纱榻前,眼泪汪汪道:“姑娘,都怪我回来晚了。”
芳音顺势问:“你去哪儿了?”
回来时她就发现寻春不见了,但当时忧心娘娘,外加被吓跑的魂儿还没归位,暂时分不出别的心思。
“我去……”尹寻春顿了顿,若无其事道:“我被一只兔子引走了,不小心在山里迷了路。”
“你啊。”
芳音叹气,手指戳了戳尹寻春的眉心,“下次可长点心吧。”
尹寻春捂着脑袋,耷拉着眉眼,恹恹的,“哦。”
“放心,我没受伤。”
云镜纱安慰一句。
房门“笃笃”两声,高德容道:“娘娘,太医到了。”
“公公稍等。”
云镜纱眼睛一亮,穿鞋下榻,“我这就来。”
见她行动自如,尹寻春这才真正放了心,旋即眉头一皱,心中不解。
娘娘既然没事,找太医做什么?
孟桓启给唐鹤原派的是名专治外伤的太医。
这位太医姓胡,留了一把美髯,若是穿上一身道袍,倒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他站在殿内恭声禀报,“唐大人的伤听着可怖,但好在都是些皮外伤,并未伤及根骨,好生养些时日就能痊愈。”
他用的是“听”,岂不是说明,他只是粗略看了眼伤口,伤情都由别人转述?
云镜纱问:“会留疤吗?”
胡太医迟疑,“伤口有些深,应当会。”
云镜纱抿唇。
孟桓启牵住她手,低声道:“先治伤,剩下的等伤好再说。”
云镜纱勉强点头。
又问了几句,她放胡太医离开。
“陛下,我能去看看她吗?”
孟桓启点头应允,“朕陪你一起。”
云镜纱对他扬唇一笑,两人牵着手相伴前往唐鹤原的住处。
唐鹤原现任大理寺丞,官职并不高,此次冬狩能有他的名额,是受孟桓启器重,格外开恩。
他的住处有些偏僻,雪天路滑,抬轿的太监走得格外小心。
到了目的地,孟桓启撑着伞,单手将云镜纱抱下来。
院外的宫人战战兢兢的正要行礼,孟桓启挥手让他们退下,带着云镜纱往内走。
快到时,少年清朗的嗓音气急败坏,“唐鹤原!咱们都是男人,有什么不能看的!不就是扯了下你的衣裳?至于把我赶出来吗?!”
屋内嗓音冷漠,“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