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一切安好,几句话罢了,当不得娘娘一个谢字。”
唐鹤原拱手,眉宇平静,宠辱不惊。
云镜纱看他一眼,笑道:“大人谦逊。我还要去长极宫,便不打扰了。”
唐鹤原往旁边退让,垂首恭声,“恭送娘娘。”
云镜纱迈步,越过唐鹤原。
裙裾扬起,在阳光下碎金闪烁。
热风迎面,裹挟着一股清新之气。
不知为何,云镜纱心脏陡然重重一跳。
第46章
云镜纱恍然回首,望着那道已经走远的身影。
“奴婢想起来了!”
芳音蓦地低低叫了一声,眼睛里流转着震惊异色,“娘娘,那唐大人,不就是探花郎吗?”
云镜纱收回视线,笑道:“是啊。”
哀嚎声被芳音堵在了喉咙口。
她想起了进宫前京城里流传的唐大人和襄阳侯世子的风流韵事。
那么好看的唐大人,居然是个断袖!
可惜,太可惜了!
丰熙问了句,“娘娘和唐大人相熟?”
“不熟,只是在寻哥哥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云镜纱说着,心中却在思忖,这少年看着成熟稳重,当时楼中学子对她避之不及,他却出声提点,能看出是个有善心的。
也不知能力如何,可否为她所用。
或许,可以让景哥去试试。
转念一想,唐鹤原和景哥同在翰林院,他如何,景哥自是清楚不过了。
摇头失笑,云镜纱到了长极宫前。
高德容守在殿外,眼睛一瞥瞧见人,惊道:“大热的天儿,娘娘怎么来了。”
“公公。”
云镜纱笑道:“我来给陛下送汤。”
瞟过拎着食盒的芳音,高德容了然,“娘娘稍等,容奴才进去通禀一声。”
云镜纱颔首,在殿外等候。
不一会儿,高德容折返,满脸笑意道:“陛下正在议事,劳娘娘在偏殿等上片刻。”
“好。”
云镜纱接过芳音手中食盒,在高德
容的带领下进入偏殿。
把食盒放在桌上,高德容问候一声退下,云镜纱在原地转了一圈,打量着周围。
长极宫恢弘大气,金碧辉煌,朱红房柱上雕着金龙,怒目大张,威风凛凛。
金丝楠木底座山水屏风后影影绰绰,隐约可以看见人影,听不见说话声。
目光一转,云镜纱的注意力被挂在墙上的一幅画吸引。
她缓步走近。
画上高山巍峨,杳霭流玉,山腰处有一座佛寺,几名僧人正在敲钟。
山的另一边是片杏花林,花开正盛,芳菲如雪,树下有两个毛团,一个粉色,一个白色,看不清是何物。
云镜纱仰头看着那画,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有股莫名的熟悉感。
这个地方,她好像去过。
“喜欢?”
身后陡然响起男子碎冰般的嗓音,云镜纱被吓住了,双肩一抖。
回首见是孟桓启,她弯眉抱怨,“陛下怎么走路都没声的。”
孟桓启与她并立,嘴角微动,声音低醇,“抱歉。”
云镜纱对他弯了弯眼睛,“这是陛下所画?”
“嗯。”
孟桓启看着画,目光有一瞬的恍惚,他偏头凝视云镜纱,“这是翠钟山万佛寺。”
翠钟山万佛寺。
云镜纱想起来了。
是一座修建在城外的皇家寺庙。
娘亲信佛,可她不去城里香火旺盛的寺庙,偏要跑到城外去,听说,那是她和爹爹的相遇之地。
小圆一门心思只想读书习字,不喜出门,她那时顽劣,总跟着娘亲和姐姐一道出城。
她们礼佛,她就满山遍野地跑,摘花捉虫爬树,玩得一身是汗是泥,再滚到娘亲怀里,在她好气又好笑的目光中擦干小脸。
有一段时间,她很喜欢去万佛寺,因为她在那儿认识了一个呆呆的小和尚。
小和尚对她很好,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不会反对,只静静地看着她,陪着她。
岁月太久,云镜纱有些记不清那时的光景,小和尚的脸也在她记忆中一片模糊。
她不再去想。
昔日蜜饯,今日砒霜。
那些美好无忧的时光,对现在的她来说,是一种穿肠毒药。
云镜纱很少去回想。
只要不想,心中的痛便能少一些。
记不清也是好事,让最美的回忆封存在记忆里,只让当时的她品尝。
云镜纱扬唇笑起,“来京城这么久,我还没听说过万佛寺,它很有名?陛下去过?”
孟桓启看了她几息,长睫微颤,在少女疑惑的神情中将视线放回画上,“不出名,朕也只去过一次。”
“一次就能画出来,陛下记性真好。”
少女甜软嗓音宛如暖风,轻轻吹在耳侧。
孟桓启不置可否。
有时候,记性好,也是一件苦事。
他不再看那画,方要转身,云镜纱“哎呀”一声,“忘了忘了。”
眸光一转,却见她像只蝴蝶似的扑向铁木圆桌,打开食盒,从里取出一个小盅和一只碗。
认认真真舀着汤,云镜纱道:“听说最近朝堂事多,我亲自给陛下煮了碗雪羹汤,陛下快尝尝。”
她端着碗,笑着看向正走向她的孟桓启。
孟桓启接过,并未尝,皱眉瞧了眼手里的汤,“天这么热,往厨房跑什么。朕想吃什么,自会吩咐尚食局。”
云镜纱故作气恼,“尚食局做的,和我做的能一样吗?”
她眼底漫出委屈,“我担心陛下为朝堂之事烦忧,特意下厨,谁知陛下竟这般不领情,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见她红了眼眶,杏眸含水,孟桓启一慌,放下瓷碗,神色懊恼道:“朕并无此意。”
云镜纱哼一声别过头。
下一瞬,手上一暖,一只大手握住她,低声道:“让你入宫,本就委屈了你,朕只想让你日日喜乐,无病无灾。”
云镜纱心跳有一瞬的失序。
她怔愣片晌,眸中迷蒙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
“我不觉得委屈。”云镜纱眨眼,“不对啊,明明前些时日我说要送陛下腰封时,陛下分明很欢喜的。”
她乜他一眼,哼声,“下厨是委屈,做针线就不委屈了?”
说完,云镜纱好以整暇地盯着他看。
孟桓启哑口无言,“朕……”
满意看着他脸上露出窘迫之色,云镜纱不再逗他,唇瓣微张,便听孟桓启道:“朕不曾收到过他人亲手所做的贴身之物。”
男人黑眸锁着她,眸底似有海浪翻滚,一下一下拍打着海岸,“香囊、腰封,只要是你做的,朕唯有欣喜。”
“你若不喜,往后也无需再做。”
见太后对他那般珍视看重,可原来她从未给他亲手做过贴身之物吗?
云镜纱下意识觉得不对,转念一想,太后那般的高门贵女,或许根本不屑于动手吧。
“我喜欢的。”
云镜纱缠上孟桓启手臂,笑盈盈道:“给陛下做什么我都高兴。”
她扬着小脸认真道:“我高高兴兴地做,你也高高兴兴地吃,好不好?”
琉璃般的眼珠转了圈,云镜纱小心试探,“这样,往后我做一样,陛下也亲自做一件礼物送给我,怎么样?”
孟桓启不假思索,“好。”
“答应这么快,陛下不怕我使坏?”
云镜纱忍不住笑,“我做吃食,陛下也要给我做吃食的。其他的随陛下心意。”
孟桓启仍是那个字,“好。”
“那陛下快喝!”
云镜纱迫不及待把碗塞进孟桓启手里,眼里缀着繁星,“今晚陛下要给我做什么?”
孟桓启冷峻面容上浮现一抹窘色,抿了抿唇,他道:“霂儿,近日朕抽不出空去你宫中。”
夏日炎热,本就容易冲动,他怕自己忍不住,像上次那般冒犯她。
云镜纱倒是没多想,只当是江南一事绊住了他。
心中略有无奈,面上却一脸失落,连藏了星光的杏眸都暗淡不少,口中仍是柔顺,“好,只要陛下记住就好。”
孟桓启抿唇,抬起一手,轻轻把她鬓边碎发掖到耳后。
云镜纱收敛神色,笑着催促,“陛下快喝吧。”
在她的注视下,孟桓启拿起汤勺,一勺一勺喝净了雪羹汤。
喝完汤,云镜纱又取出木匣,拉着孟桓启站起,抬手去解他腰间束带。
孟桓启一惊,覆住她手,阻拦了她的动作。
云镜纱不解,“陛下做什么?”
“……你做什么。”
从木匣中拿出腰封,云镜纱面带疑惑,“给陛下试试腰封啊。”
孟桓启一哽,默默松开手。
云镜纱垂眸把他腰封解开,心下好气又好笑。
青天白日的,她能做什么?
见他方才的表情,她还以为自己是个占清白男子便宜的采花大盗呢。
把腰封系在孟桓启腰间,云镜纱退后两步,“陛下喜欢吗?”
孟桓启垂眸,指腹在腰封绣纹上摩挲,“这是……?”
腰封上并不是一般的绣纹,以月白色做底,似一笼轻纱,上绣麒麟与木兰花,麒麟威风凛凛,木兰洁白高雅,莫名和谐。
云镜纱耳尖微红,避而不谈,“陛下只说喜不喜欢。”
指尖拂过轻纱与木兰,孟桓启眸光轻柔,“喜欢,霂儿想要朕做什么。”
云镜纱轻哼,“哪有送礼还要问别人的,陛下自己想。”
孟桓启凝眉思索。
恰在这时,门外响起高德容小心翼翼的声音,“陛下,几位大人在候着了。”
孟桓启飞快皱了下眉。
云镜纱懂事道:“汤送到了,我也该走了。陛下快去吧。”
她双眼弯成月牙,“陛下欠我一份吃食,一份礼物,可不许忘了。”
顿了顿,云镜纱又补充,“忘了也没关系,我都给陛下记下了。”
孟桓启失笑,“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的。”
云镜纱并未接话,怔在他的笑中。
他很少笑,哪怕只是清浅的一抹,仿佛雨后初霁,阳光驱散岚烟,轻轻落在花蕊中的水珠上。
清冷中含着暖意。
极为矛盾,可又那般难忘。
她这是在做什么?
云镜纱转醒,指甲陷入软肉中。
见孟桓启转身欲走,她追上去,从背后环住他的腰,惶惶出声,“陛下……”
孟桓启一顿。
一双手紧紧抱着他,用力到指尖泛白。
他神色懊恼。
这么多日避着她不见,她心中自然不安。
掌心覆在她手
背,孟桓启温声道:“等这阵子忙完了,朕再陪你。”
眉心轻锁,他嗓音微沉,语调安抚,“十五那日,朕陪你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云镜纱彻底清醒,柔声应,“好。”
她松开手,目送孟桓启离开。
拿好食盒,云镜纱往外走。
门打开之际,屋外阳光一瞬将她的眼点亮。
第47章
十五那日,孟桓启果真陪着云镜纱去慈宁宫。
太后一脸欣喜地拉着孟桓启说话,云镜纱坐在下首,在茶盖遮挡下,瞥见她下意识挪动的双腿。
眸光一闪,云镜纱不动声色地饮了口茶。
待了片刻,孟桓启便要起身,离开前看向她。
云镜纱笑了笑,“陛下慢走,臣妾再陪太后娘娘说会儿话。”
孟桓启眉心微皱,余光扫了舒裳晚一眼,见她微不可察点头,顿了顿,略一颔首,“不可久留,扰了母后清净。”
云镜纱乖顺应道:“臣妾知晓。”
他走后,云镜纱笑着与太后搭话。
眼见着待了快小半个时辰,舒裳晚懒洋洋将碎发别在耳后,“姑母,宫里还有事,我就先回了。”
太后挥手,“去吧。”
舒裳晚慢悠悠起身,斜了云镜纱一眼,哼道:“云婕妤还不随我一道?没见着姑母倦了?怎的这么没有眼色。”
云镜纱抬首,确见太后眉眼带着乏意,慌道:“臣妾知错,这就随贵妃娘娘离开。”
太后笑得慈和,“无事,这慈宁宫清净久了,偶尔来两个花儿一样的姑娘,就跟瞧见虹彩似的。你若是得空,只管来慈宁宫陪哀家说说话。”
云镜纱正要应承,忽听舒裳晚一跺脚,恼道:“姑母,有我在,你和这狐媚子说什么话!”
长睫一颤,云镜纱眼中泪光点点,咬着唇不语。
我见犹怜,可真是招人稀罕。
太后拧眉,不赞同道:“好歹也是当朝贵妃,张口闭口‘狐媚子’,像什么话。”
舒裳晚有恃无恐,撅了噘嘴,“姑母不喜欢听,我不说了就是。”
她瞪了云镜纱一眼,“还不跟本宫走?”
云镜纱起身,小声道:“是。”
太后瞧着二人走远,紧皱的眉头始终不曾放松。
半晌,她语气平静无波,阐述着事实,“终究是乡野长大的,难登大雅之堂。”
身侧嬷嬷叹道:“当年若非大姑娘死活要嫁入常远侯府,哪儿轮得到她进宫。”
“行了,多说无益。只能盼着她长进些,早日诞下皇嗣。”
……
余光闯入一道人影,云镜纱视线一扫。
廊下站着一名宫人,不过半月未见,她消瘦了许多,脸颊上的肉凹陷下去,翠绿色裙子穿在身上显得十分宽大,风一吹,仿佛能将她吹走。
昔日眉眼间的怯懦消失无影,杏眼不见神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枯槁死寂。
她麻木地立在廊下,目光在触及云镜纱时闪过一道亮光,可是很快,那光便熄灭了。
云镜纱收回视线,一步步迈出慈宁宫大门。
前头的舒裳晚蓦地停步,她也只得停下来。
正要抬头,一只手拉住她,扯着她到一旁。
芳音惊呼,“娘……”
丰熙拉了她一把,小声道:“别惊扰了太后娘娘。”
芳音看着被拉走的云镜纱,担忧又慌乱,“可、可是……”
眼前落下一道阴影。
丹莹站在日光下,笑道:“不必担心,我家娘娘不过和云婕妤说两句话罢了。”
芳音警惕地看她一眼,目光追随着云镜纱,暗自寻思若是待会儿贵妃要动手,她就立刻冲上去。
走到阴影处,舒裳晚松了手。
云镜纱揉着手腕,心中微沉,“娘娘要做什么?”
舒裳晚两指抬起云镜纱的下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想讨好姑母?想让我失了姑母的欢心?”
“本宫告诉你,你想都别想。”
松了手,舒裳晚掏出帕子,慢条斯理擦着手心汗珠,冷冷瞥了云镜纱一眼,“本宫与姑母同出舒家,她就算对你再和蔼,为的也是我舒家的荣誉。”
“往后你若每月初一十五老老实实来请安,不再动什么小心思,本宫自不会与你计较。反之……”
舒裳晚丢了帕子,满脸倨傲,“有你好看的。”
云镜纱看着她,幽幽道:“娘娘未免欺人太甚。”
舒裳晚快速眨了下眼。
她就是要欺人太甚啊。
重重一哼,舒裳晚不屑,“欺你又如何?谁让你没个好身世,又偏要和本宫抢陛下?”
“念你初犯,此次便不与你计较,下次再敢犯,本宫要你好看!”
话落,舒裳晚扭头就走。
丹莹等人跟随在后。
走出一段,微微偏头往后看一眼,舒裳晚无声叹气。
……
“娘娘,您可有事?方才贵妃和您说了什么?”
芳音奔到近前,紧张地问。
云镜纱摇头,避而不谈,“没什么。走吧,回宫。”
在宫里的日子极为清闲,今日罕见的是个阴天,不算太热,云镜纱午睡过后突发奇想,准备带人出去走走。
丰熙正要开口,尹寻春倏地出声,“娘娘,奴婢和芳音姐姐陪您吧。”
她眨巴着眼,满眼期待。
丰熙便把话咽了回去。
云镜纱应了一声,带着二人在御花园周围逛了一圈。
走着走着,云镜纱有些热,芳音四处睃巡,“咦”一声,“好像是上次那片桃林,娘娘可要去歇歇?”
宫中景致大多建有凉亭,供娘娘们赏景休憩。
云镜纱自然不会拒绝,笑应,“好。”
天边堆着乌云,沉甸甸的好似压在人心里,风灌进桃林,发出“呜呜”的声响。
芳音缩了缩脖子,莫名觉得有些渗得慌。
她小心翼翼迈出一步,眼前忽然晃过一道影子,定睛一看,芳音吓得哆嗦。
“啊!”
身后宫人们亦是花容失色,尖叫出声。
云镜纱反应极快,“寻春!”
尹寻春“诶”一声,足尖一点正要跃过去,想到什么,硬是忍住了,快步跑过去抱住吊在桃树下那人的双腿。
两人双双倒在地上。
被人当了肉垫子,尹寻春“哎哟”一声。
令宫人们在原地候着,云镜纱大步向前。
芳音心里害怕,可见她脚步稳健,忍住胆怯跟上。
幸好来得及时,那人脖颈间只有一道浅浅红痕,正捂着脖子剧烈咳嗽。
芳音大着胆子够头去看,这一眼令她惊住,指着宫人道:“你、你、你不是那天在桃林里哭的宫人?叫、叫什么来着?”
云镜纱:“汝桑。”
汝桑抬头看面前的美貌姑娘,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滑落,泣不成声。
尹寻春爬起,拍着衣裳走到云镜纱身后。
地上的姑娘发丝凌乱,衣袍沾着尘土与落叶,极为消瘦,显得眼睛越发大了。
瞧着她这副模样,芳音震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汝桑只顾着哭,像是要把这段时日的委屈绝望哭尽。
云镜纱长叹一声,蹲在汝桑面前,轻声问:“你姐姐呢?”
汝桑泪流不止,声音沙哑嘲哳,“没了。”
芳音瞪大眼,那日娘娘不是让人给她拿药吗?怎么就没了?
没问怎么回事,云镜纱掏出帕子,轻轻为汝桑擦去眼泪,“逝者已逝,生者仍要生存。可是人若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她俯首,低声在汝桑耳边说了几句。
云镜纱退开,拍了下她的脑袋,温声道:“能活着,就好好活着吧。”
汝桑嘴唇嚅动,“娘娘……”
对她笑了下,云镜纱站起,“我今日
就当没见过你,回去吧,往后莫要这么傻。”
她的笑容很轻,似清风拂过高山之巅,万千枝叶齐齐响动,驱散了那一抹缭绕不散的阴霾。
汝桑呆呆地望着云镜纱的背影。
指甲无意识陷入肉中,她似不知疼痛,含着泪光的眸底浮现一抹坚毅。
……
回去的路上,芳音的兴致不高。
脑中一边是汝桑惊喜致谢的脸,一边是她形销骨立,满目绝望的模样。
初初进宫时只有兴奋,可待得久了,才知宫闱之中,低贱卑微的人多得是。
云镜纱:“好了,别想了,今日就当没见过她。”
芳音低落,“好。”
往桃林的方向回望一眼,视线掠过一座宫殿,云镜纱垂睫,掩住眸底冷色。
朝堂的事闹了快一个月,以斩杀江南众多官员落下帷幕。
靖国公府全身而退。
虽早有预料,可云镜纱难掩失落。
闹得这么大,舒誉竟毫发无损。
等等。
云镜纱灵光一现,细细回想云景舟信中所言。
被斩杀的那名向姓官员,乃是杜丞相的心腹。
景哥说,江南一事,舒誉虽非主谋,却也掺和了几脚。
如今杜相失了臂膀,舒誉却毫发无伤,也不知杜相心中作何感想。
云镜纱眼睛一亮,“备纸,我要给哥哥写信。”
“我来我来!”
尹寻春积极凑上去,眼睛发亮。
见主仆二人在兴头上,芳音和丰熙对视一眼,自去做自己的。
宫中妃嫔大多都有自己的门路给家里送信,娘娘进宫快一个月了,自会挂念家中兄长。
据娘娘说,云大人买通了宫中采买的太监,这才为她送了封信。
尹寻春在一旁研墨,云镜纱提笔,认真书写。
她写了这段日子在宫里的生活,从表面上看,完全看不出端倪。
尹寻春目光转了一圈,小声道:“姑娘,药备好了,什么时候用?”
她一脸的兴致冲冲,恨不得立马去办。
云镜纱没抬头,“先等等。”
尹寻春失落,“还要等多久啊?”
一想到欺负姑娘的舒贵妃,她就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当场给她一个教训。
云镜纱勾唇,“万寿节快到了。”
舒贵妃执掌后宫,这个时候她若是病倒了,宫宴谁来办?
她倒是不介意接手,可惜舒家不会允许,再者这种大事,她并无经验。
好歹也是孟桓启生辰,若是出了什么纰漏,他嘴上不说,想必心里也会遗憾。
想到他,云镜纱眼前恍惚了一瞬。
尹寻春小小“啊”了一声,“万寿节啊,姑娘准备给陛下送什么寿礼?”
云镜纱神秘莫测地笑了下,“保密。”
尹寻春噘嘴,“好吧。”
落了笔,等墨迹干透,云镜纱把信装好交给尹寻春,“给景哥送去。”
尹寻春:“好。”
夜色浓重,云镜纱站到窗前,望着被云雾遮挡了一半的弯月。
乱吧,越乱越好。
第48章
醉花楼。
花灯溢彩,红绸似海。
大门前站着两名衣着宽松的美人,挥着帕子对来往男子娇笑,行动间衣领微敞,露出小半边香肩,勾得几名男子眼睛发光。
美人眼前蓦地一亮,迎上一名男子,柔弱无骨地贴上去,“杜公子可是好久没来了。”
杜兴翰顺手揽住美人的腰,勾着她往里走,手往下滑捏了一把,听着耳畔美人的惊叫声,眯着眼笑,暧昧道:“怎么,想爷了?”
美人红了脸,吐气如兰,“杜公子……”
“行了。”
进了醉花楼,杜兴翰一把推开美人,冷着脸道:“想得爷的宠,你还不够格,让牡丹来。”
美人一张芙蓉面霎时白了,眼中气恼嫉妒,还想争取,一旁的老鸨忙笑道:“牡丹在房内,奴带公子去。”
牡丹是近些日子新来的花魁,生得花容月貌,堪称绝色,一曲绿腰舞名动京城,无数贵公子奔赴醉花楼,只盼与她共赴巫山。
杜兴翰满意了,对身后随从使了个眼色,“还不快些带路。”
随从取出一张银票。
看清上头数额,老鸨笑得满脸褶子,“杜公子楼上请。”
眼睁睁看着杜兴翰去了牡丹的屋子,美人气得跺脚,扭头去门口迎客。
小半个时辰后,眼睁睁看着又一名贵客到来,美人立即扬起笑,娇声道:“七爷,奴家可是等您许久了。”
舒明一手抬起美人下巴,“杜鹃今个儿可真美。”
杜鹃面上泛红,媚眼如丝,“这不都是为了七爷吗?”
舒明哈哈大笑,勾着她的腰,“走,进去陪爷喝几杯。”
这位爷出手向来大方,杜鹃忍住心喜,笑着靠近舒明怀里。
寻了无人的木桌坐下,杜鹃端起酒送到舒明唇边,“奴家喂爷。”
舒明享受着美人的伺候,眉眼惬意。
见状,杜鹃伺候得更加卖力。
一壶酒下肚,舒明有些熏熏然。这时,几名身着红衣的美人在丝竹声中走上台。
轻纱曼舞,腰肢不盈一握,转动间仿若灵蛇。
身后“咦”一声,“今个儿怎么不是牡丹姑娘?”
有人笑,“牡丹姑娘何等人物,岂是你我轻易能见的。”
最初那道声音叹,“也是。不知今夜谁这么有幸,能与牡丹姑娘共度良宵。那等美人,若是能一亲芳泽,这辈子都值了。”
同行人笑他“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牡丹姑娘可是放过话,非王孙贵族,文人墨客不接,想必也只有相府公子那样的出身,才能得她芳心。”
姑娘们娇声抱怨,“公子在奴家旁边,怎么还念着牡丹姐姐?”
“公子真坏,该罚。”
“罚,罚!”
身后很快一片哄笑声。
手指在桌上点了点,舒明心气有些不顺。
相府公子算什么东西,能和他舒明比?
“牡丹何在?”
杜鹃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七爷,牡丹今个儿有客了。”
舒明不耐,“让他滚,唤牡丹来见我。”
杜鹃暗暗咬牙,怎么一个两个都惦记着牡丹。
她靠在舒明怀里,软声道:“牡丹姐姐忙着伺候杜公子呢,这会儿怕是不得空,七爷今夜由奴家陪着不好吗?”
“哪个杜公子?”
“丞相府家的小公子啊。”
杜丞相家啊。
舒明不屑冷笑,“怎么,你是觉得我舒七比不过他杜兴翰?还是觉得靖国公府比不上他丞相府?”
“小爷的名头在这醉花楼里还不好使了?”他一把推开杜鹃,“今个儿我就要牡丹!”
杜鹃跌落在地,花容失色,委屈唤道:“七爷……”
舒明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往楼上走,大声喊道:“牡丹呢?牡丹在哪儿?”
老鸨追上来,“爷,七爷,牡丹这会儿有客呢,奴给您叫幽昙如何?”
越是不给他,舒明越是生怒,眼含戾气,“爷就要牡丹。”
“拿钱来。”
随从急忙掏出银票。
舒明直接拍进老鸨怀里,“带爷去见牡丹。”
老鸨眼睛都亮了,眼珠子转了两圈,心道这两位爷都不好惹,不如让他们自行解决去,面上勉为其难道:“七爷往这边走。”
舒明勉强满意,“算你识相。”
到了牡丹门前,杜兴翰的随从把人拦住,“舒七公子,你做什么?”
两名随从架着人让开,舒明猛一脚踹开门,里头顿时发出一声姑娘家的尖叫。
舒明看去,只见一片雪肤,白腻得晃眼,那女子抬头,露出一张面赛芙蓉,妩媚绝丽的脸。
颊生红晕,眼角泣泪,美得不可方物。
舒明目露惊艳,哈哈大笑,“如此美人,自该爷享用才是。”
杜兴翰转过身,怒道:“滚出去!”
“你让我滚?”
舒明指了指自己,不屑冷嗤,“杜兴翰,你脑子没进水吧。赶紧出去,别误了我和美人春宵一刻。”
杜兴翰面色铁青,“牡丹今夜是我点的。”
“从现在起不是了。”舒明挑眉,“和我抢美人,杜兴翰,你还不够格。”
那张白胖脸上的倨傲嘲讽看得人心头火大。
想起自己偷听到父亲和兄长的对话,杜兴翰心中生恨。
他们杜家的生意,舒家非要来掺和,害得江南一事暴露,更可恨的是,舒家竟扭头将屎盆子全
扣在杜家头上,让他爹损失了一名心腹,江南的生意也做不成了。
做了亏心事不躲在家里忏悔,竟还专横跋扈地抢他的女人!
舒家简直欺人太甚!
舒明等得不耐烦了,“还不快滚出去?”
杜兴翰大怒,举着拳头朝舒明冲了过去。
“啊!”
跟上来的老鸨和杜鹃齐声尖叫。
舒明痛叫一声,不可置信地摸着脸,“你敢打我?”
杜兴翰眼睛恨得发红,“打的就是你!”
“杜兴翰!老子要你的命!”
舒明大喊大叫地冲上去与之扭打。
混乱中,有人喊道:“敢打我们公子,我和你们拼了!”
转眼之间,双方随从扭打在一处。
楼上。
依稀听见吵闹声,闻人故睁开迷蒙醉眼,不耐道:“谁啊,在醉花楼里大喊大叫的,还有没有规矩了。”
对面男子笑,“或许是哪个不长眼的,不知今日郡王驾到。”
他倒了杯酒,“郡王,咱们再喝一杯?”
闻人故摆手,“嗐,不喝了不喝了,该回了。”
一名女子挽住闻人故手臂,嗓音甜腻,“郡王这就走了?”
“再不走,家里美人可要哭了。”闻人故醉醺醺笑,“我这人,最是见不得美人落泪。”
女子委屈道:“难道奴不美吗?”
闻人故身子摇晃着起身,“美是美,却不如我家里的美。”
男子去扶他,“郡王慢些。”
闻人故脚步不稳,打了个酒嗝,“劳、劳烦昌阳伯送我回府了。”
昌阳伯笑,“举手之劳,郡王请。”
二人将将出了门,楼下陡然发出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女子惊惧的尖叫声。
“啊!死人了!”
闻人故醉倒在昌阳伯身上,嘟囔道:“回、回家。”
无人可见,他羽睫遮盖下的眼底飞快掠过一抹笑意。
……
“陛下怎么还在看。”
云镜纱放下书,回头便见孟桓启坐在御案后,手里捏着一封折子。
她近前,随意瞥一眼。
是参杜丞相纵子行凶的折子。
前几日,丞相府公子与靖国公府的舒七公子在青楼为了一花魁大打出手,混乱中,相府公子一花瓶砸在舒七头上,碎片扎进动脉,导致舒七当场咽气。
随从们抬着舒七的尸体回去,舒誉又怒又痛,当夜急召心腹入府,第二天便对杜丞相发难。
朝堂上谁人不知,靖国公舒誉最是护短,更别说死的还是他的亲侄子。
以他为首的舒家一派主张让杜兴翰一命偿一命,可杜相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去死,两方争论不休,吵得朝堂乌烟瘴气。
云镜纱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但也乐见其成。
她拿过孟桓启手里的折子,随手放在一旁,见他眉心皱着,绕到他身后,纤长手指落在他两侧太阳穴,轻轻揉按着。
“陛下别看了,看多了也是心烦。”
云镜纱嗓音清甜,“今日可是你的生辰,要开开心心过才好呢。”
她靠近时,身上香气将孟桓启包裹。
清雅浓郁但不腻,让人不知不觉松开紧皱的眉头。
让她揉了片刻,孟桓启捉住她的手,放在掌心揉捏,“今日生辰,霂儿为朕准备了什么礼?”
云镜纱嗔他,“陛下的礼还没影呢,竟向我讨要来了。”
孟桓启轻咳一声,“快了,霂儿等着收就是。”
“好啊。”
云镜纱扬唇笑,声线轻软,“陛下的礼,霂儿早就备着了。只是现在不方便送,陛下散宴后来玉华宫可好?”
今日孟桓启本就想与她在一处,不假思索应:“好。”
直起身望了眼漏刻,云镜纱道:“时辰不早了,该回宫中梳洗了。”
孟桓启放开她,“去吧。”
云镜纱对他绽开笑,在孟桓启的目送下离开长极宫。
回到宫中,丰熙和芳音去准备今夜宴席的衣物首饰,尹寻春小声道:“姑娘,都准备好了。”
还未应,芳音领着几名宫人进来,侍奉她穿衣。
衣服是早就挑好的,桃夭色对襟浮光锦褙子,领上缀着两圈珍珠,配庭芜绿缂丝长裙,优雅端庄又不失娇俏。
发饰以珍珠为主,头戴一顶粉珠花冠,两边配一对珍珠蝶簪,头微微一偏,流苏轻轻动了两下,一双琉璃杏眼里映衬着莹润光芒。
上完妆,芳音不禁感慨,“娘娘今日可真美。”
云镜纱起身,笑嗔她一眼,“就你嘴甜,走吧。”
起身时,她对尹寻春微一点头。
走出玉华宫,云镜纱瞧着湛蓝天幕,想起景哥送来的消息,眼里的光一晃。
今日的宴会,大抵是不安生了。
第49章
陛下生辰,宴请百官。
宴会设在翠微宫,云镜纱到时殿内已到了不少官员官眷,听见“云婕妤到”的唱礼声,无数视线落在云镜纱身上。
有惊艳,有打量,有嫉恨。
云镜纱似浑然不觉,嘴角含笑,姿态优雅步入殿内。
“见过婕妤娘娘。”
云镜纱态度温和,“不必多礼,快请起。”
与舒裳晩见过礼后,后者淡淡瞥她一眼,冷淡颔首,“嗯。”
宫中妃嫔唯有她与舒裳晩,二人站在一处,一个高傲娇媚,一个温婉清丽,美得各有千秋,吸引了无数人的视线。
云镜纱在人群中瞧见了云景舟,笑着对他颔首。
他嘴角带着浅笑,令人见之心安。
云镜纱心下微定。
正要落座,耳畔蓦地响起一道阴阳怪气略显刻薄的女声。
“哟,这不是常远侯夫人吗?”
云镜纱朝一旁看去。
舒裳晩站在她旁边,腰背挺得很直,手里捏着一张绣帕,撩着眼皮看人,态度十足轻慢。
红唇微张,盛气凌人道:“见了本宫,怎么不见礼呢?”
将将走进殿内的舒含昭顿住,面色难看到了极点,半隐在袖中的手攥紧。
这声音令周围的人看来,见是这姐妹俩,或是垂下头去,或是避开视线与友人攀谈,总之半点也不想沾身。
四周一瞬空了出来,舒含昭淬了火的目光与舒裳晩胶着在一起。
半晌,她一步步走上前来,咬着牙屈膝,面上神色恨不得想杀人,“臣妇见过贵妃娘娘。”
一字一字,仿佛从牙缝里钻出来的。
舒裳晩眉尾微扬,“大声点,本宫没听清。”
舒含昭眼里迸射出凶光,“舒裳晩,你别得寸进尺。”
“你叫本宫什么?”
舒裳晩眯着眼。
舒含昭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臣妇见过贵妃娘娘。”
听着这勉为其难的声音,舒裳晩满意了,捂唇娇笑,“不错,总算知晓尊卑了。”
“常远侯夫人下次见了本宫记得早些来问安,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本宫如今身份贵重,夫人怠慢不得。”
她这话说得很是认真,话音里全是好心劝诫,听得舒含昭恨不得撕了她的脸。
云镜纱以往极为不喜舒裳晩这张嘴,当下却听得很是痛快。
她若有所思,看来这姐妹俩当真不合。
眼见舒含昭愤而转身,云镜纱当即开口,“侯夫人,许久不见。”
舒含昭一顿,瞧着面
前姿容绝丽的少女。
她盛装出席,唇畔带笑,一双杏眼笑意盈盈,明丽又澄澈。
许久未见,当初寄居侯府的乡野少女,如今身上已沾染了几分尊贵。
舒含昭不喜舒裳晩,但同样不喜云镜纱,立在原地冷淡开口,“是你。”
话音甫落,却见云镜纱眨了眨眼,惊讶道:“同为陛下的妃嫔,怎么侯夫人给贵妃娘娘请了安,却视我为无物呢?”
她弯了眉,语气委屈,“侯夫人是看不上我?”
语调拐了个弯,云镜纱天真又好奇地问:“还是看不上陛下?”
此话一出,周围侍奉的宫人心里咯噔一下,立即垂了头。
见到舒含昭那张阴沉的脸,舒裳晩心中大慰,余光瞄一眼云镜纱,暗忖小兔子居然也会咬人了。
真是大快人心。
舒含昭死死攥着拳,咬紧牙关,口腔里几乎尝到了血腥味。
一个被她肆意凌辱欺压的贱种,一个靠着她过活的贱民,如今入了宫,竟欺压到了她头上,当着百官的面折辱她。
两个贱。人。
舒裳晩那小贱种好歹还冠了舒姓,她云镜纱算什么东西,也敢让她行礼?
舒含昭正要发作,却听舒裳晩懒洋洋道:“是啊,云婕妤好歹也是陛下的妃嫔,侯夫人是该行礼。”
那头的冯夫人察觉三人间凝滞的气氛,正要上前,谁知舒裳晩瞥她一眼,蓦地扬声,“哎呀,突然想起父亲也在,本宫这做女儿的许久不见父亲,自然该叙叙旧,与父亲说说往事,维系父女情分。”
“往事”二字,她咬得极重,眼里的冷色令冯夫人不寒而栗,硬生生停下了脚步。
舒含昭听了这话,以为舒裳晩是在敲打她,恨不得生啖其肉。
猛地抬头,猩红的眼直视云镜纱,似是要将她的面容刻进骨子里,眼里涌动的阴鸷恨意仿佛能穿透人的心脏。
她慢慢屈膝,“见过、云婕妤。”
云镜纱缓缓勾起笑,嗓音轻柔,“夫人免礼。舒家是肱骨之臣,国之栋梁,又是陛下的外家,怎会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只是方才夫人的行为让我误会了,才会有此猜测,还望夫人莫怪。下回我定不会如此妄断。”
她态度谦和,温柔有礼,只是话中内容是真心还是假意,这就不得而知了。
舒裳晩心情大好。
哎呀呀,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姑娘这么会说话呢,听得她真是舒畅。
舒含昭铁青着脸,拂袖转身。
云镜纱弯唇,心情不错地目送她的背影。
视线一滑,落在跟在舒含昭身后的许玉淮身上,眸底骤起波澜。
之前的许玉淮虽内里肮脏,但好歹也装得一副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样,怎么今日与以前大相径庭?
脸颊凹陷,眼下发青,神色迷离憔悴,偶尔露出来的手腕瘦得有些吓人,瞧四周姑娘们落在他身上的惊异目光,便知他的改变有多大。
瞥了他身旁的舒含昭一眼,云镜纱若有所思。
难不成许玉淮变成如今的模样,都是拜舒含昭所赐?
嘴角轻轻牵起,勾起一抹玩味笑意。
若是如此,那就有意思了。
看来,得让人查查这对夫妻才行。
正思忖,殿外骤然响起太监的尖利叫声,“陛下到,太后娘娘到——”
脚步声踏入殿内,云镜纱只瞧见了一片衣角,便与百官一道叩拜。
“陛下万岁,太后娘娘千岁。”
“诸卿请起。”
熟悉的略带寒意的嗓音落下,云镜纱抬头。
孟桓启正搀扶着太后入座。
他换了身衣裳,石青色的龙袍,衣上用金丝绣着繁复绣纹,鸦青色长发用一支墨玉玉簪挽起,腰上腰封十分眼熟,系着一枚香囊与一块玉佩,握着太后的手修长如玉,拇指套着白玉扳指,莹润有泽。
与之前相比,今日的他好像格外好看。
云镜纱垂睫,跟随舒裳晩入座。
被孟桓启搀扶落座后,太后嘴角含笑,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欢欣,“今日是皇帝诞辰,诸位大臣不必拘束。”
众臣谢过后,孟桓启道:“开宴吧。”
乐声起,身着水绿长裙的宫人鱼贯而入,端上各类珍馐,葱白手指按住壶盖,俯身倒酒。
余光往某处看了眼,云镜纱端起酒杯,送至唇畔。
这青梅酒入口绵密,带着果子的清香,乃是特地为女眷准备的。
虽不醉人,但她也未多喝,只浅浅沾了沾唇。
她往上首看。
朝臣们纷纷向孟桓启敬酒,贺寿讨喜的话张口就来,他来者不拒,面不改色饮下一杯又一杯。
云镜纱略略皱眉。
一名大臣敬完酒退下,激昂喜庆的乐声忽然转了个调,似从百鹤齐飞的恢宏之景,变为细密朦胧的江南烟雨,透出几分缠绵意味来。
几名舞姬簇拥着一女子来,那女子身着红色广袖长裙,身形窈窕,腰肢纤细,一掌即握。
面覆红色薄纱,只露出一双妩媚多情的桃花眼,眼中含星带雾,漂亮得好似会说话。
她随着乐声翩跹起舞,白皙肌肤若隐若现,裙摆似花转动,美如花灵。
一曲终,她停下转动的双足,脸上红纱脱落,露出一张明艳秾丽的脸,唇若丹朱,勾魂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上首年轻帝王,白皙如雪的双颊染上两朵羞赧红霞。
殿内一时寂静,各种目光集中在孟桓启、云镜纱和舒裳晩三人身上。
陛下一如既往不动声色,贵妃娘娘紧紧攥着酒杯,盯着那女子的眼睛仿佛在冒着火光,那位进宫不久的婕妤娘娘似也察觉到了什么,两道秀气的眉轻轻拧着。
无人开口,女子有些不安,正要出声,忽听一声含着讽意与轻慢的笑声,“你是何人?”
舒裳晩以手支颐,冷淡而锐利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
看来是云婕妤进宫一事让某些人看到了希望,又起了把自家女儿送进宫的念头。
这种时候,自然该她出面。
女子眼睫一抖,捏住掌心,嗓音轻柔娇媚,“散骑常侍之女尹氏凝雪,见过贵妃娘娘。”
舒裳晩面带质问:“本宫记得,此次献舞,似乎并没有你的名字。”
尹凝雪柔声道:“凝雪钦佩陛下英姿,为替陛下贺寿,私下在府中练了多月的舞,自作主张将名字添了上去。”
她含情脉脉往上看了一眼,微微垂下头去,露出一截雪白颈子,柔顺道:“如今夙愿已了,贵妃娘娘若要责罚,凝雪绝无怨言。”
“行。”
舒裳晩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罚你禁足三月,日夜为陛下与太后娘娘抄经祈福,此生不得踏入宫中半步。教坊司欺瞒不报,相关之人一并处罚。”
尹凝雪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娘娘?!”
舒裳晩瞧着她,饶有兴致地勾起唇,“怎么,不是说怎么罚你都毫无怨言吗?尹姑娘这表情可看着不像啊。”
尹凝雪咬唇,不由去看上首帝王。
孟桓启不置一词,拧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太后倒是满意点头,“贵妃此事倒是处置妥当。”
舒裳晩得意勾唇,“谢娘娘夸奖。”
从始至终,孟桓启都不曾出声,直到此刻,他终于抬头看了尹凝雪一眼。
尹凝雪心中不由生出希望,泪眼朦胧。
他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神情不似满意,倒像是厌恶。
尹凝雪心中巨震,小脸煞白。
怎么回事,不是说陛下喜欢柔顺的女子吗?
父亲打听了许久云婕妤的性子行事,她不说学了十成,却也有五六分相像,为何陛下无动于衷?
舒裳晩不耐,“行了,赶紧把她带下去,本宫不想看见她。”
尹凝雪惨白着脸被宫人带离,不敢去看父亲难看的神色。
舒贵妃如此霸着陛下,舒家竟也纵容,难道往后天下要变成舒家的天下吗?!
“云……”
尹凝雪猛地看向云镜纱,可惜一个字刚出口,便被宫人捂了嘴。
看着尹凝雪被带离,舒裳晩理了理袖子,不紧不慢开口,“乐声怎么停了?继续,别扰了陛下与诸位大臣的兴致。”
话
落,殿内又起乐声,谈笑声不绝于耳,朝臣们笑着举杯,君臣和睦,其乐融融,仿佛方才的一幕不曾发生。
云镜纱抿了小口青梅酒。
对那位尹姑娘,她不喜不厌,也不同情。
走出这一步的时候,自然该想到后果。
是好是坏,她都该自己担待。
余光瞄了舒裳晩一眼,云镜纱眉尾微扬。
不过,有这位贵妃在前面挡着,倒是少了许多事。
太后精神不济,略坐了会儿起身回宫。
她走后,又有大臣来敬酒。
孟桓启端起酒杯。
倏地“哐当”一声巨响,夹杂着女眷的尖叫声,令他动作一顿。
第50章
“怎么回事?”
舒裳晚语调不耐,“好不容易消停了,又闹什么幺蛾子。”
坐在她下首的云镜纱往嘈杂声源地望去,余光很是不经意地从云景舟身上掠过。
二人目光相对,她对他勾起唇,眼里夹带清浅笑意。
云景舟回之一笑。
青年如松如柏,丰姿俊秀,这一笑如松间明月,盈盈皎皎。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依旧令几名姑娘红了脸。
云镜纱没再看他,专注瞧着宴上闹剧。
桌案被掀翻在地,盘内美酒佳肴变为一片狼藉,七零八落地撒了一地。
一名身着宝蓝色圆领大袖长袍的年轻公子醉醺醺站起。
他脚步不稳,身形踉跄,身边一名公子好心去扶他,“舒五公子,你……”
“滚开!”
舒怀一巴掌将他推开。
那公子趔趄后退,险些摔倒,好险有两人将他搀扶住。
公子站稳后一脸怒容,“舒怀!我好心扶你,你竟如此粗鲁!”
舒怀看也不看他一眼,嚣张的态度令公子脸色越发涨红。
“杜兴才,你算个什么东西?”
舒怀指着对面桌案上端坐的男子,脸色狠厉,“敢杀我舒家人,我要你们杜家偿命!”
杜兴才沉着脸,“舒怀,当时混乱,谁也不知那花瓶究竟是不是我幼弟所砸。此案尚有疑点,不能如此妄断。”
“放屁!”
舒怀大怒,“那么多人亲眼所见,你还想狡辩!我七弟分明就是杜兴翰所杀!老子要你们杜家全家去九泉之下给我弟弟赔罪!”
“舒怀!”
杜兴才大怒,拍案而起,“你太放肆了!”
“老子就是放肆,你能拿我何?”
舒怀眼睛恨得发红,“我要把杜兴翰千刀万剐,拆了他的骨头,把他剁成泥喂狗!”
杜兴才大恨。
他就这么一个胞弟!
舒怀冷笑,“我弟弟因一个花魁而死,不如你杜家赔他一个,正好,听说你还有个貌美如花的妹妹……”
“舒怀!”
杜兴才怒而打断他。
混账!他妹妹如花似玉,正值芳龄,他居然有这种无耻龌龊的心思!
杜兴才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再也不能维持丞相之子的风度,“你们舒家太张狂了!难道就不怕陛下怪罪?!”
自从舒明死后,舒怀心里就一直憋着一股气。
他想去杀了杜兴翰给舒明赔罪,可大伯和大哥拦着,要他忍。
可他凭什么忍?
杜兴翰杀人在先,不该偿命吗?
借着酒劲,舒怀终于把这段时间憋在心里的气出了。
看着杜兴才愤恨不已的神色,心中大为快慰,语气轻蔑又畅快,“没有我们舒家,陛下能好端端坐上皇位?”
“他的一切都是舒家给的,凭什么不为我们做主?别说一个丞相之子,就算是杜空致,哪怕大伯开口,他也得乖乖地把人头送到国公府大门。”
“住口!”
一声怒喝响起,有人疾步而来。
“啪!”
清脆的一声响,来人狠狠甩了舒怀一个巴掌,一脚踹在他膝上,转身跪地,“堂侄醉后向来口无遮拦,等他酒醒,臣必定家法伺候,还望陛下恕罪。”
舒怀瘫在地上痛吟,一听这话,抱着膝盖抬头。
周围乌泱泱跪了一地,他的大伯和大哥跪在身侧,面色沉肃。
舒怀忍着痛向前看。
那里站着一人。
龙袍加身,长身玉立。他五官生得极好,英挺立体,俊美无俦。
但最吸引人注目的,并非那张脸,而是他的眼睛。
标准的凤眼,瞳色漆黑,恰如点墨,眸底深不可测,一眼瞧去,只让人觉着仿佛有源源不断的寒气涌出。
他看人一向是冷的,轻轻撩起眼皮朝人看来,仿觉身处冰天雪地,寒风肆虐,吹得一颗心冷了。
男子抬步。
脚步仿佛踏在舒怀心上,他整个人一哆嗦,恍若梦醒。
想起刚才说了什么,舒怀浑身一抖。
“陛、陛下。”
忍痛跪地,舒怀老老实实垂着头,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收紧,冷汗不知不觉淌满后背。
一边想,陛下虽待人严苛,但那都是对着朝堂官员,他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应当不会和他计较。
一边又想,他说的也没错,若不是因为陛下出自姑母腹中,先皇所出皇子怎么会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又怎么会登上皇位?
他的一切都是舒家给的,他说错了吗?
没错!
迷糊的神志越发模糊,但舒怀坚定地认为自己没错。
这么一想,他又理直气壮地抬起头。
眼看着年轻帝王一步步朝他走来,舒怀莫名心虚,强忍着不让脊背弯下去。
孟桓启站定,“舒五公子喝醉了?”
语气平静无波,却似风雨欲来,让舒怀硬生生打了个颤。
“是。”
他还未答复,一旁的舒誉重重应声,“这孽障嗜酒,一喝醉便容易生事。他与臣死去的侄儿手足情深,今日见了杜大公子,难免想起胞弟,一时不忿与之争吵,还望陛下看在他失弟之痛的份上,饶他冲撞之罪,口无遮拦之失。”
杜兴才气得发抖,“陛下,舒家气焰嚣张,今日敢当着您的面藐视君主,来日……”
“杜大公子。”
舒誉转过头,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舒家忠君事主,陛下心中自有定论,容不得你胡诌。”
“我侄今日失言,归根究底,是因你杜家人欺人太甚。若非杜兴翰杀我侄子,他岂会当堂失态?”
“天子脚下当众杀人,你说,藐视君主的究竟是我舒家,还是你杜家?”
仿佛被一双猛兽眼睛死死盯住,冷气从地面钻进膝盖,令他浑身冷得发颤,却不得动弹。
斜斜伸出一只手,一把攥住杜兴才的手,将他拉到身后。
杜兴才松了口气,竟有死里逃生之感,手心濡湿,这才发觉已是满手的汗。
靖国公舒誉,当真名不虚传。
跪在杜兴才身前的人穿着常服,头发黑中掺白,面色虽有老态,但目光炯炯,锐利逼人。
他垂首恭声,“臣教子无方,竟让他在陛下万寿时胡闹,请陛下责罚。”
他并未求情,反而张口就是责罚,倒显出几分公正。
见孟桓启不语,杜空致又道:“大好的日子万不可被两个无知小儿毁了去,明日臣定提这孽种给陛下赔罪,眼下还是让他们各自下去梳洗吧。”
“是啊陛下。”
一人附和,“今日是您的生辰,若是因舒家公子之过失了您的兴致,那这藐视君主之过,可真要安在舒公子头上了。”
舒怀怒,正要开头,一侧的舒晋冷冷瞥他一眼。
翻涌的热血一下子冷却,舒怀噤声。
舒誉面不改色,看着杜空致的目光带着冷意。
他险些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无论事出何因,总归怀儿是在陛下寿辰时闹了事。
他做了,那就是错的。
别说陛下,便是太后娘娘听说了此事,怕也会生怒。
“陛下。”
舒誉沉声,“杜相所言极是,臣这就让人带这孽障下去,明日与杜相一道请罪,是打是骂,全凭陛下做主。”
乐声早不知不觉停了,殿内悄然无声,闻针可落。
半晌,孟桓启出声,“舅父言重了。醉酒之人的话岂能当真,让人送五公子下去。”
他背过身,嗓音传遍殿宇,“继续。”
高德容如梦初醒,扬声道:“乐声起。”
丝竹之声再度响起,舒怀被人带下去。
云景舟举杯,对身侧之人笑道:“唐贤弟,请。”
唐鹤原收回视线,眸色深深,举杯与之相碰,嗓音清冷,“请。”
朝臣们纷纷效仿,笑着与周围人寒暄。
一时之间,殿内又热闹起来,若非宫人正在收拾那一片狼藉,恍惚间好似那一场闹剧从未出现。
朝臣谈笑自若,心里想的什么,便无人知晓了。
“呵。”
舒裳晩冷冷一笑,端起酒盏,慢悠悠喝完一整杯酒。她看着舒誉泰然自若落座,眉眼平静,
视线一转,从在场舒家人身上一一睃巡而过,眼神越发冷漠,嘴角勾起嘲讽笑意。
云镜纱也给自己倒了杯,清亮酒水中映着一双秋水般的眼眸。
那双眼睛轻轻一弯,笑意溢满眸底,似有碎星蔓延。
……
虽有波折,但宫宴后半段好歹是安安稳稳地过去了。
孟桓启神色不变,似乎舒怀与杜兴才的争执对他并无影响。
云镜纱让芳音给高德容留了话,先行回了玉华宫。
卸下钗环后,她沐浴完穿上早就准备好的衣裙,安静坐在铜镜前。
镜中女子乌发拂肩,秀眉琼鼻,无一不美。
素手轻轻从眉尾往下,落在唇角。
她虽非出身大富之家,士族勋贵,但爹爹和外祖父都是读书人,厚着脸皮能说一句书香世家。
可家破人亡之后,她流落异乡。除了琴棋书画,医理毒药,还要学各种勾人手段。
虽无娼。妓之名,却做妓子之实。
唯一不同的是,她勾的,是这全天下最尊贵的人。
也不知爹娘在天之灵,可会骂她不知廉耻。
或许会吧。
可就算爹娘骂她,她也得做。
素手下滑,落在小腹。
云镜纱缓缓垂眼。
她要一个皇子。
倘若太后病逝,陛下不幸罹难,她的孩子将是帝位唯一的人选。
她必须与陛下圆房,早些怀上皇嗣。
长睫抬起,云镜纱看着镜中的自己,双眼一弯。
灯光映在她眼中,像是辉火,又像是泪光。
……
夜幕降临,琉璃宫灯燃着光,拉长墙上人影。
孟桓启正往玉华宫走。
他对今日之事很是平静,毕竟不管舒家做什么,他都不意外。
与其去想舒家,不如想她会送他什么生辰礼。
她胆子小,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宴席上的事吓到。
脚步越发匆忙,与此同时,另一道脚步声朝他靠近。
“陛下。”
孟桓启站定,“何事。”
听着陛下不耐的语气,来人背脊骨一麻,硬着头皮道:“属下有事禀报。”
顿了顿,他补充,“关于云婕妤的。”
孟桓启拧眉,“说。”
那人清了清嗓子,三两句说完便垂着头,不敢去看陛下的脸色。
夜色浓重,提着灯小跑追来的高德容气喘吁吁停下,见陛下僵立不动,疑惑不已,“陛下怎么停在这儿,不去玉华宫了?”
不知听到哪句,孟桓启猛地转身,大步离去。
高德容更懵,“陛下?”
真不去了?婕妤娘娘还等着呢。
眼见着孟桓启走远,高德容顾不上其他,急忙追上去。
他一路跑回明熙殿,正要进殿,视线往上瞥见一道身影,硬生生停下。
明月高悬,繁星如河,天地寂静。
孟桓启坐在屋顶,长腿一屈一伸,仰头灌了口酒。
与她重逢以来的所有画面一一涌入脑海。
他以为她忘了所有,只愿她余生无忧无恨,所有痛苦仇恨,他抗了便是。
可原来,她什么都记得。
唯独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