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六月十三, 小暑。
薛鸷在东都城内停留了将近一月,因怕惊跑了沈琅,他并不敢大张旗鼓地在城内四处打探, 只能旁敲侧击地打听此地是否有两三年以前才迁来的客民。
为了更精确, 薛鸷还补充了一句:“他有腿疾, 不能行走……模样很漂亮, 看一眼就不会忘。”
只可惜那些百姓及商铺店主大多都摇头说不知道, 就有说自己见过的, 也都不知道他家究竟住在何处。
再过两日,薛鸷就必须打道回寨里去了。一是由于他没想到会在东都停留这么久, 带来的盘缠有限,二是再不回去,仇二和李三两人恐怕就要追到这里来了。
薛鸷心里虽不甘心, 可离了天武寨, 他就是个无权无势的普通人,他倒是想将这东都城掘地三尺, 只是苦于有心无力。
接连二十几日的一无所获, 让他不禁怀疑, 那日在佛前看见的那笺写有沈琅名姓的灯疏, 是否是他寻而不得太久, 而产生的幻觉。
好在那笺灯疏就在那里, 上书的沈琅二字被他触摸了太多遍, 墨迹甚至都已经有些洇糊了。
沈琅就在这里,就在偌大的东都城的某个角落里。
他本已经想好了下回再来, 知道了人是在这里久居,那就不怕。
却不想这日回莲觉寺时,薛鸷忽地就在佛前看见了邵妈妈, 她今日似乎是一个人来的,正背对着他与那位了尘方丈相谈甚欢。
薛鸷顿时心跳如擂鼓,他强压下了心里的迫切,没有立即上前,而是等她说完话、拜完香,吃过斋饭后乘上马车离开,他才悄没生息地尾随了上去。
薛鸷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头,等进了东都地界,他的心跳就没有缓下来过,不知为什么,心头那阵喜悦过后,就只剩下了一种没来由的不安与惶恐。
他还记得那日自己心急如焚地追去了鹰栖崖,见他来了,立刻便有土寇将手中的火把往崖下伸去。
于是薛鸷很快便看见了那崖下那截枯枝上挂着的缎带,是浅色的,反衬着橘红色的火光,很醒目。
寨里只有沈琅会用那样颜色的发带绑头发,更何况沈琅身上每一样穿的、戴的,都是薛鸷为他精挑细选置办来的,他不可能认不出来。
有土匪在后头小声嘀咕:“……是不是跳下去了?”
“不会吧,会不会是不小心摔下去的,这里不是每年都要死人吗?不是惯从这里走的人,疏忽之下或许未必能看清底下是悬崖,这道又只有这么点宽,若是金凤儿那小身板背着他走的,失脚踩空下去,也是可能的……”
“够了!”薛鸷怒道,“都给我闭嘴!”
他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声音也陡然轻了下来:“一定是他又骗我……他这个骗子。”
“以为丢条发带下去,我就会以为他已经死了么……”
他才不会信。
李三见状上前揽住他半边手臂:“大哥,先回去吧……”
他偏头觑了眼薛鸷僵冷的脸色,低声安慰道:“他行走不便。再说一个妇人、一个将将比沈琅大个一二岁的小厮,又能带他跑多远?你要找,等天明了带人下山去,也来得及。”
薛鸷依旧站在崖边一动不动。
瞬间的情绪将他的大脑烧得一片空白,他不信沈琅会蠢到从这里跳下去,他的腿坏成那样了,连站起来也不能……即便他想,邵妈妈和金凤儿也不会让的。
失足?
这条小道是偏一点,途经的哨卡也少,但这几日不雨不雪的,地也并不滑,怎么会失脚踩下去呢?
再一个,若他们一个背着沈琅,一个拿着包袱,以薛鸷对那两个人的了解,无论是谁带着沈琅下去了……另一个也绝不会苟活。
可是崖边并不见被他们丢弃的包袱。
理智告诉他,这条发带十成九只是一个幌子,可薛鸷却仍不愿意走,万一呢……他想,凡事总有个万一。
哪怕这真的只是一个幌子,他也要追到崖底确认这个骗局是否真的只是一场欺骗。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忽然说。
有土寇忍不住劝他:“大爷,您是知道的,这鹰栖崖下是万丈深渊,没路可下去,就是下去了,也上不来了……”
这一处悬崖就像是一座山峰,被天雷给突兀地劈开了一道裂缝,压根就下不去,底下也找不到能进去的路。
薛鸷却不死心,他也不知怎么,脑子忽然就轴住了,谁来劝也不行,就是铁了心地今夜就要让人在山石上打凿子,直到开出一条通向崖底的路。
李三再一次拉住他:“你冷静一点薛鸷,若是凿梯下去,得死多少人,得费多少时间?你想过没有?或许就像你自己说的,他只是故意骗你的呢?”
薛鸷的眼眶忽然红了,他整个人慢慢地蹲了下去,眼盯着那漆黑的崖底:“万一就这一回,他没骗我呢?”
“……”
眼看今夜谁劝他也没用了,一直站在人群里没开过口的仇二终于上前,走到薛鸷身后,吞吐着说:“大哥,那条发带……其实是我丢的,他没事。”
薛鸷闻言站起、转身,看向他。
怕薛鸷以为自己是编谎骗他,仇二又将自己今日送走沈琅三人的事,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只是在发带这件事上,他撒了谎。
他说原本是想让沈琅留件信物给薛鸷的,好歹两人好过一场,可回来路上想了想,薛鸷如今也正经地娶了妻,没必要再留着这些挂碍,于是就随手给丢了,没想到竟恰好挂到了底下歪歪曲曲的几截枯枝上。
仇二说着忽然笑了笑,打了圆场:“都回去吧,这事也赖我,丢也没丢好,闹了这误会……”
他话音刚落,薛鸷倏地朝着他的脸就是不留余力的一拳,仇二也没躲开,硬生生受下了。
“薛鸷!”李三叫道。
旁边那些土寇也反应过来,忙上来将两人拉开了。
薛鸷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沈琅不见了,这五个字便已经让他心里像是火烧着一般,怒火中烧,没想到还有仇二在这里等着给他添堵。
“我说他怎么跑出去的,”薛鸷咬牙切齿地,“原来是你,仇二!”
扣住他两只臂膀的那两个土寇险些要抓不住他。
仇二伸手碰了碰自己疼得发麻的半边脸,嘴角似乎裂了,有一点血迹蹭在他指骨上。
“我以为你娶了那个付悠悠,从此以后就要做个‘正常人’,过正常日子了,他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他要走,让他走了便是了……”
“你闭嘴!”薛鸷怒道,“那是我的事、我的人,你凭什么管?”
“我早该打死你。”
仇二头一次听他对自己说这样重的话,气得眼眶也红了:“你打死我,来,打死我!”
李云蔚皱着眉,在旁边劝说了半天,可两人还是吵得不可开交,谁劝和都是徒劳。
很突然的,他也难得发了通火,他上前一把抓住薛鸷的肩膀,大声道:“薛鸷!好歹知道沈琅人没事,还活着,也算是好事了!不是吗!”
“况且人还没找到,你们两个倒先内讧了起来,”李三到最后几乎是怒吼了起来,“干脆就在这儿吵上一年,沈琅他们也早跑到天南海北去了,一辈子也别见了,倒更好了!”
听见他的话,薛鸷反而比仇二更早噤了声。
……
正当他走神时,前面的马车忽然在一处画阁朱楼之前停下了,邵妈妈从马车上下来,叫了两声,那朱红色的大门便被人从里打开了,来应门的不是金凤儿,而是个眼生的小厮。
等门关上,薛鸷才下马来到楼前,那牌匾上的三个字他难得全都认得——抱月楼。
这里不似一般酒楼,倒像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宅院。
连邵妈妈也有钱雇马车来回……薛鸷曾以为他会过得很不好。一开始,他对这个人又气又恨,想着等抓住他时,一定要将他看管起来,甚至锁起来。
最好再冷他一冷、晾他一晾,他就是对他太好了,千依百顺地哄着,可最后换来了什么?他一声不吭地杀了人,然后一声不吭地就跑了。
可到了后来,薛鸷日夜寻他不见,日思夜想他回来,他发觉自己想念这个人已经到了要发疯的地步。
他又开始担忧、开始发愁,怕他那样一个病病歪歪的瘫子,说不定现在正在哪里受人欺负……金凤儿是个骨头软的,邵妈妈又是个妇道人家,这两个人,没一个是能护住他的。
每次想起这个人的名字,薛鸷总是百感交集、辗转反侧。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想通了,可大多数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想不通,一辈子都想不通,也放不开手。
他大可以去找别人,男人、女人,这世上也不止沈琅一个漂亮的人,甘愿的他就以礼相待,不甘愿的他就强抢过来,也没什么难的。
可偏偏他心里只有沈琅,也只想要沈琅。
第52章
薛鸷是在抱月楼附近的小巷里过的夜。
昨晚上邵妈妈进去后约莫两盏茶的功夫, 薛鸷才终于做足了准备上前叩门,来应门的仍然是方才那个面容清秀的小厮。
这小厮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衣着朴素, 又戴着一顶很旧的大幨帽, 深颜色的掩面巾覆住了整张脸, 看着便有种风尘仆仆的穷酸味。
但见他身材高大、猿臂狼腰, 又怕他是来寻衅闹事的, 因此他还算客气地说:“抱月楼今夜不待客, 您请回吧。”
说罢他便急匆匆地就要将门关上,薛鸷却忽然挤上门阶, 用手臂横挡在了门沿上,紧接着上半个身子也强挤了进去。
那小厮见状登时便急了起来,转头往里喊道:“快来人, 这里有个泼皮要强闯!”
里头立即便应声出来了几个堂倌, 手里都抄着刀棍,看着都是颇会些拳脚功夫的。
这守门的小厮见他们来了, 胆子才大了起来, 他瞪着薛鸷道:“你这贼人, 还不赶快松手滚出去, 否则我就叫他们将你绑了, 扭送官府处置!”
薛鸷仍然不肯松手, 他目光看向里面:“我来找人。我要找沈……”
他话音未落, 前头的一个堂倌便抄着木棍狠狠地打在了他左手小臂上,接连打了两三下, 薛鸷才终于收回了手。
还不等他反应,里边那些人便将大门“砰”一声关上,放下门栓紧闭了起来。
薛鸷听见里头的人说:“定然又是那醉霄楼的使银子派人过来捣乱的, 咱们主家又不和他们抢生意,有必要这么恨我们抱月楼么?”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那只小臂,被木棍打过的地方已经红肿了起来,薛鸷不死心,又抬起另一只手“哐哐”地砸起了门来。
“我找沈琅,你们去叫他出来见我!”
“什么沈琅?我们这里并没有这号人,你再吵吵闹闹,我就真要叫官府差役来了。”
他这样的身份,自然是见不了官府的,薛鸷在门前干站了会儿,终于还是罢了手。
薛鸷坐在巷子里默默想了整整一夜,那门内的小厮说不认识“沈琅”,一个可能性是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在故意骗自己。
二是沈琅故意隐姓埋名,也说不准。至于第三个……兴许沈琅真的不住这里,或许只是邵妈妈一个人在这抱月楼里当差,沈琅和金凤儿两个都另在别处。
纵使是夏夜里,到了深夜,夜风仍然显得有些微冷,坐在漆黑而幽深的巷尾中,薛鸷心里忽然浮起几分“近乡情更怯”的茫然之感。
若是沈琅果真对他毫无情意……他想,那么再度相遇,他或许会冷漠地将自己举发给官府。
在天武寨之外,沈琅是良民,而他薛鸷却是只见不得光的臭耗子。
薛鸷自认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倘若沈琅真的一点也不顾念旧情,他也认了,可他只要一想到沈琅冷冰冰或是厌恶的眼神,就觉得心要碎了。
第二日巳时初刻。
抱月楼终于有了动静,开始开门迎客。
薛鸷发现进进出出的都是些衣着光鲜的客人,于是他干脆将身上所剩无几的盘缠都拿了出来,去附近成衣店里买了一身还算体面的衫子。
他穿着其实有些小了,不大合身,可其他的那些定价又太高,他也买不起。
换上新衣、摘下眼纱,再一次来到那抱月楼门前,那小厮抬起头看向他,打量一眼后才道:“客人看着眼生,可有熟客引荐?”
薛鸷摇头。
小厮于是露出几分歉疚的笑意:“抱月楼内桌椅有限,主家也不喜喧哗吵闹,所以还请您谅解,我们暂不接待生客。”
薛鸷看了眼他,而后忽然不发一言地转头看向门里。昨夜天太黑了,那门里只点星几盏灯笼,他没怎么看清楚门内的环境。
这会儿向内望去,只见门内花木庭台,几多台榭,移步似又有曲水方池、青竹绿墙,一眼看不尽,也望不透。
他草莽出身,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
薛鸷忽然就有些露怯了,他觉得自己身上穿得还是太寒酸了些,早知道……他就多带些银子来了。
“客人?”
……
昨夜曾有人来闹过事,这事邵妈妈也听说了,但却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里是东都城内最繁华的地界,寻常夜里也会有些个醉鬼吃懵了来砸门,再说她听闻也没闹出什么损失来,因此邵妈妈也就没和沈琅提起。
沈琅昨日一早又犯了头疼的毛病,夜里吃了一碗安神的药,很早便睡下了。
今日晨起时还是有几分隐痛,身上也有些低热,沈琅没和人提起,怕邵妈妈和金凤儿两个又大惊小怪地要去延请郎中。
他起得稍晚了些,今日抱月楼有一场“文会”,豫王今日也要亲来。
沈琅起来便催促厨下另外预备下了一套好酒好菜,以防豫王今日要在这里用饭。等客人们陆陆续续地到了,他便从一扇暗门进了那间放着古琴的雅致小室。
今日是豫王点的曲,先一首《长清》,后一首《楚歌》。
沈琅正抚弦时,室外茶厅里的宾客又争执了起来,还是为鞑靼屡次犯境的事,上京城里主战的官员仍然是少数。
如今国力衰微,若要正面迎敌,一要招兵、二要买马,武器、战甲、粮草,哪哪都需要银子。大宁朝算起来倒是有些散兵游勇,可是又没首将,兵微将寡,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况且一旦在那些鞑靼面前露了怯,恐怕他们更要肆无忌惮地直攻进上京城。
这些人义愤填膺,声量一个比一个要高:“上京城若守不住,他们必然要往咱们东都退,可倘若那些鞑靼贪心不足,还欲吞下整个中原呢?”
“鞑靼如今还在试探,若是咱们大宁能派个强悍的将领去震一震,将那些鞑子吓退了,岂不是就相安无事了?”
“你说的轻易,如今大宁无一名将,兵部也是一群吃白饭的废物,派谁去,难道派你去?”
这些人一旦论辩起来,便有要挽袖动手的架势,只是碍于今日有豫王在,他们才勉强收敛了几分。
也因有他们的争执声遮掩,沈琅没能听见楼下的骚乱,外边那些争得面红耳赤的客人们自然也没有。
薛鸷是忽然闯进来的。
他一脚踹开茶厅门屏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噤了声。
随后便有几个人口中一面喊着“保驾”,一面挡在了豫王身前。
“刺客……”不知道是谁在说话,“怎么会有刺客闯进来?那些堂倌呢?”
薛鸷四顾一眼,没看见沈琅的人影,可他认出了他的琴音,还在天武寨时,薛鸷曾听他弹过几回。
他的耳朵对乐声其实并不敏锐,但当抚琴声从这间茶室内流泻出来时,薛鸷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认定了沈琅就在这里。
就在薛鸷晃神的功夫里,有个面上挂了彩的堂倌提着把刀追了上来,薛鸷转过身,抬起小臂顶着他喉管,将人重重钉到墙上,随后打掉他手里的刀,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琴声已经停了。
薛鸷终于看见了身后的毡帘,他揭开帘子,旋即一把扯下了琴前那人所戴的眼纱。
两双眼睛骤然对视,一人惊愕,另一人却显得格外复杂。
沈琅变了许多,但好像又没有。
那一身锦衣绣袍艳色逼人,薛鸷忽然感觉有一点头晕,心口被一种古怪的、巨大的失落感给占满了。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发现,沈琅此生最落魄的那段时日,大概就是被他给绑回天武寨里的那些日子。
他曾经给沈琅他所以为最好的,他当宝贝一样献给他的,在这个人眼里,或许从来都不值一提。
那些在山上的时日……薛鸷曾侥幸地以为他心底里至少也会对此有那么一丝一毫的留念,但在亲眼见到他的这一刻,薛鸷心里突然一下就没底了。
离开了薛鸷,他依然漂亮,依然锦衣玉服,身上穿戴的,甚至比从前更好了。
可反观他呢,新买的这件不合身的薄衫子,也在方才的打斗中被撕破了,脸上的那点污痕血迹显得他愈加狼狈。
没有人开口说话。
就在两人静默之时,外间的豫王也掀帘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好几个佩刀穿甲的侍卫。
豫王见他手里紧攥着沈琅的眼纱,也不说话,于是皱眉问:“你是何人?”
薛鸷闻言转身,拳头又握紧了,沈琅看出了他的意图,忙道:“薛鸷!”
薛鸷微微一愣,然后才又看向沈琅,有些咬牙切齿地:“原来你还认得我么?”
旁边的豫王立即吩咐侍卫:“把这人拿下。”
那几个侍卫立即抽刀上前,将薛鸷逼到了角落,四五把长刀齐齐对向了他,双拳本就难敌四手,更何况他再是皮糙肉厚,也没有空拳接白刃的本事。
薛鸷看了眼沈琅,可那人却没再说话。
再抬眼,薛鸷已经被那四五个人绑了个严实。小室外的人想探头进来看一眼,却被赶上来的几个堂倌给拦下了。
“你认得他么,楫舟?”豫王问。
沈琅点头。
“怎么闹成这样?”豫王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我以为以你的个性,不会和谁有扯不清的关系才是。”
“他是谁呢?”
豫王从薛鸷被撕坏的那件短衫下看见了一点靛青色,于是他命令那些侍卫将他的上衣扯去了,露出了底下的狼头刺青。
沈琅的心跳顿时快了起来。薛鸷平日里办事小心,官府那里并没有他的清晰画像,自然也就没人知道天武寨的匪首胸口处刺纹了一只狼头。
“你怎么会和这样的市井不良之徒扯上关系,”豫王回头盯向沈琅的眼睛,“楫舟?怎么不说话?”
沈琅终于开口:“我从临安过来时,他曾收留过我一段。”
“收留?”
“嗯,”沈琅轻描淡写地,“或许是我那时候不辞而别,他嫌我没留下什么作为报答,才找到这里来,一会儿我让金凤儿包些银两还他便是。”
薛鸷红着眼瞪他:“谁要你的银子!”
“闭嘴!”沈琅看也没看他。
豫王笑了笑:“既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处置便是。”
“是我的人看管不利,惊扰了殿下,”沈琅对着豫王颔首,“我代他向殿下赔不是。”
“不必,只是你那些堂倌也该换了,连这么个赤手空拳的人都拦不住,像什么样子。”
沈琅应道:“是。”
第53章
薛鸷就这么被五花大绑地丢在了这间隔厅小室里。
沈琅是和那个“殿下”一起离开的, 他们一走,方才在外间里的那些个“客人”也就纷纷散去了。
这里一时间变得格外安静。
薛鸷仍然在想沈琅,想沈琅方才看自己的眼神, 想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想他在那个“殿下”面前表现得无比乖顺的样子……想他们对视那一眼的每一个细节。
沈琅离开了很久, 等他再回来时, 已是未时二刻。
薛鸷始终靠倚在书架底下, 感觉到自己被捆死的那双腿已经开始发麻了, 于是他愤怒地用背部撞击了一下身后的木质柜架,震落了书架最顶端几卷厚重的书册。
重逢后的一切都和薛鸷想象中的不一样。
沈琅是坐着木辇进来的, 那架木辇看着很新,比他原来用的那架更添了些新巧的结构,甚至后边不必有人帮忙推着, 也能自如行动。
难得的, 沈琅还要低眼俯视着他,目光相交的那一刻, 两人还是谁也没有开口。
片刻的沉默过后。
终于, 沈琅开口说话了:“你是怎么找来的?”
薛鸷的心里有着千头万绪, 他曾经在许多个赶路途中, 在心里排演过许多遍他再见到沈琅时, 要说的、要问的话, 可当真正见到这个人的时候, 所有的话反而黏成了一团,堵死在了他喉口处。
他深深地看了沈琅一眼, 问的却是:“那个人……为什么叫你楫舟?”
“那是我的字。”沈琅说。
“什么字?”
他不懂他们这些所谓的读书人,又有字、又有号,甚至还有什么别名。
薛鸷莫名觉得那两个字里似乎有一种自己触碰不到的亲昵, 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堵无形的墙隔开了,沈琅和那个什么狗屁殿下才是一路人。
薛鸷的声音里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抖,他说:“你从没告诉过我……你有什么字。”
“你也没有问。”
长久的沉默。
这一次还是沈琅先开的口,他说:“薛鸷,你不该来。”
“我凭什么不能来?”他不知什么时候竟已挣开了那根二指来粗的绳索,或者说从一开始他便没有真的被束缚住,方才的“动弹不得”只是他伪装出来的假象。
刚起身,他就立即扑向了沈琅那架木辇,他按着那两边扶手,整个人猛地向沈琅逼压了过去:“我问你,我凭什么不能来?你这个骗子,你骗我,你一声不响地就跑了,连一句话都没留给我,你多心狠呢。”
“你欠我那么多,以为躲在这里就可以一辈子都相安无事了么?我凭什么不该来?”薛鸷红着眼道,“你欠我的沈琅,你欠我的,欠我的!”
他的声量很高,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突然拔高音量和不断重复同一句话,都是为了掩饰他心里此时的恐慌。
“我欠你什么了?”沈琅淡淡地反问,“你送我的那些破烂?值得了几个钱先另说,不是都已经被你自己给砸烂了吗?”
“我欠你什么?”
“还是说你花在我身上的那些银子?”沈琅冷冷地盯住他眼,“我来时被你们劫走的那一车东西,够抵了吧?”
“要是你觉得还不够,就开个价,我叫他们包银子还你……”
“够了!”薛鸷被他说的有些怔住了,他皱起眉:“除了这些,难得就没别的了么……”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我对你的好……”
沈琅嗤笑:“你睡我还没睡够本么?”
薛鸷讨厌他这样冷淡且疏离的眼神,他睁大眼瞪着他,却偏偏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和这个人相比,他的嘴显得太笨了,他不明白那些事、他们两个人曾经的那些事,为什么在沈琅嘴里这么轻易地就可以被扯平了。
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来只有“利益交换”,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能被他沈琅放在心上、记在心里的事了。
于是薛鸷只能固执地继续重复那一句:“……你欠我的,反正你得和我回去。”
沈琅忽然笑了:“大当家忘了自己曾说过的话了吗?”
“……今日就彻底撂开手,以前那些,你说你都忘了。以后我们就当作是陌路人。这是你说的。”
薛鸷再一次沉默了。
是他先放开的手,沈琅自然也并没有亏欠他什么,他什么都记得,心里也清楚。也正是因此,他只能像个无赖一样,强行用一些很没道理的话,企图将沈琅重新圈进属于他的领地里、重新将这个人占为己有。
可是沈琅完全不吃他这一套。
他又一次抬眼看向沈琅,低声:“你杀了我兄弟。”
沈琅似笑非笑,那眼神里带着一种嘲谑的意味:“那又怎样?”
“你以为你自己就不该死吗?薛大当家,你手上就很干净吗?你自己砍掉过多少人的脑袋,身上又溅到过多少人的血?你数得清吗?”
薛鸷忽然抓住他手腕,很凶地:“别说了!”
沈琅想要把手挣回去,却又被这个人抓得更紧,他的面上终于显露出了几分愤怒神色:“滚开!”
“松手!”
薛鸷不肯松。
“那些侍卫还在楼下院里,你再不松手,我立即叫他们将你扭送官府……”
“沈琅,”薛鸷忽然干巴巴地打断他,“和我回去,行吗?”
“你死了这条心!”
“我并没有和她……我后悔了,”薛鸷的声音低下去,“我是想气气你,才……”
“那又怎样?”沈琅道,“你后悔了,娶没娶她、真心还是假意,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这副全然不在乎的样子再一次激怒了薛鸷,在他心里放了两三年都过不去的事儿,在这个人眼里却根本不值一提……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薛鸷极其突然地伸手掐住这个人脆弱的喉管,有那么一瞬间,他当真想对这个人下死手,想拉着他一起下地狱。
看着他额角青筋冒起,一整张脸因为缺氧而显得通红,薛鸷看着他挣扎起来,眼神终于不再显得那么冰冷、那么高高在上,他心里又感觉到了快意。
他松开手,然后近乎疯狂地吻向了他。
沈琅已经在方才的窒息感里脱力,为了不从木辇上滑倒下去,他只能被迫抓住薛鸷的身上那件半破的薄衫,然后一点点攀住他的颈。
大概是他主动的触碰让薛鸷放松了警惕,他没有注意到沈琅的另一只手已经抓住了一旁桌案上的茶盏,随后猝不及防,便朝着他头上狠掷了过去。
那陶瓷茶盏应声碎了,里头的茶水也泼了薛鸷满身。
薛鸷终于松开了沈琅。
被砸到的额角隐隐约约有些疼痒的感觉,薛鸷下意识用指节去蹭了蹭,却蹭下来一手的血。
看见血,他才真觉得有些疼了,也清醒了。
“沈琅……”薛鸷看着他喉颈间的红印,忽然有一点无措,“对不起……我不是。”
他上前还要去拽沈琅的手腕,却被沈琅一把甩开了:“你……”
才发出一个音节,他便猛地呛咳起来,薛鸷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替他顺气,可探出去的那只手上却满是血污。
薛鸷的动作微微一僵。
“你滚,”沈琅终于缓了过来,他的嗓子发哑,“滚!”
方才剧烈的咳嗽让他才好些的头忽地又开始疼了,他觉得眼前一阵阵地眩晕了起来,紧接着他又开始干呕。
大约是他们争吵得太激烈了,才刚被沈琅吩咐过不要放人上来的几个堂倌,禁不住金凤儿和邵妈妈两个人的拉扯与哭闹,总算让身将两人放了上去。
方才两人在楼下听见动静,心里都只以为是沈琅遭了欺负,上来后掀起毡帘,第一眼看见的却是额角正往外冒血的薛鸷。
这个人的脸同他的狼狈模样都让邵妈妈和金凤儿有些震惊。
但很快,他们的注意力便落到了沈琅身上,邵妈妈看着他脖颈间明显被掐出来的红痕,又见他脸色苍白,她眼里顿时噙满了眼泪。
她松开沈琅转过身,冲上来对着薛鸷身上狠狠地捶打了起来:“你干什么……干什么又来招惹他?!”
薛鸷没躲,只是被她打得后退了半步。
“我们在这里好好的,你又来做什么?”
薛鸷依然固执地说:“……我和他是‘夫妻’,我得带他回去。”
邵妈妈“呸”了一声,愤怒地:“你痴心妄想什么?你和那个姓付的女人才是夫妻!”
她话音刚落,后头的金凤儿却忽然叫了起来:“妈,哥儿身上又热起来了!”
邵妈妈闻声,这才折身回去看沈琅,她伸手碰了碰沈琅的额头,确实烫得厉害,邵妈妈气急,回头又愤怒地瞪了薛鸷一眼。
“快叫人去请江太医来。”邵妈妈和金凤儿说,“那个无赖,金凤儿你快叫底下的人上来把他赶出去。”
说完,她又猛地回头:“你走不走?不走,我让他们去官府举发你,你若果真不怕死,就在这里等着。”
薛鸷没有动,只是一眼不错地看着沈琅。
沈琅抓住邵妈妈的手,抬眼,再一次对上薛鸷的目光:“你滚。”
薛鸷还是不动。
“金凤儿……去把豫王留下的那几个侍卫叫上来。”
“他不走,就杀了他。”
一瞬间,薛鸷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你要杀我?”薛鸷低声,“你要我死?”
“金凤儿!”
金凤儿转身小跑下楼。
“那日在山上,你留下我和金凤儿的命,”沈琅道,“今日我也给你一次机会,让你自己选,不想死的话,你就滚回你的天武寨。”
厅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沈琅看他的眼神太冷淡了,甚至还夹杂着几分隐隐的憎恶,因此薛鸷不得不相信他所说的话都是真的。
他真的想杀了自己,没有什么口是心非,也没有什么嘴硬心软。
薛鸷终于动了,他深深地看了沈琅一眼,心里有种莫名的酸楚。
那些侍卫已经拔刀堵在门口。
“放他走。”沈琅说。
听见他的话,那些侍卫于是才让开了一些,退开了一条道。
第54章
那日被赶出抱月楼后, 薛鸷干脆就在抱月楼对面的墙根底下干坐了两日。
这样一个手长脚长的年轻汉子,身上挂着一件半烂的薄衫,头上脸上又是一层干涸的血迹, 往那干干净净的墙根底下一戳, 着实是很扎眼, 惹得过路的人都频频回头张望。
期间金凤儿还故意叫堂倌把用过的脏水泼到他脚边, 可这人却依旧连头也不抬。
他忍不住, 还是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走到薛鸷身前, 低头叫他:“喂……”
“你快走吧,你再这样坐在这儿, 别人还以为是我们抱月楼仗势欺人,都不敢到我们门前来了,影响我们做生意。”
薛鸷一抬眼, 金凤儿便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半步。
这人面上的血污已经干成了红褐色, 一双眼睛里边全是红血丝。
金凤儿小小声地对他说:“……大爷,你说你好好地回去天武寨里, 舒舒服服地做个大王不好吗?非得在这儿……”丢人现眼的。
后一个词金凤儿没敢说, 怕这个人突然发疯站起来打他。
薛鸷终于开口, 却是答非所问:“他身上的热退了么?”
“……”
金凤儿显得有些无奈:“刚退下去了。”
“你真不走?”他又问, “妈说你再不走的话, 就真的叫我去府衙举发你了。”
薛鸷又不说话了。
第三日清晨, 豫王的马车再一次停在了抱月楼前。
下车时有人附耳对他说了句什么, 他的目光便轻轻地往后一落,扫了坐在墙根底下的薛鸷一眼。
金凤儿出来迎请时, 听见豫王问:“他坐那儿有多久了?”
金凤儿小声道:“有三天了。”
他顿了顿,又说:“哥儿这两日病了,不大理事。”
“好好的怎么又病了?”
金凤儿一边答, 一边跟着他上楼:“想是早晚穿得薄了些,今晨起来已大好了,没什么大妨碍。”
豫王到的时候,沈琅正在卧房里翻看着几本账册,听见了脚步声他才回头,刚要行礼,豫王却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按:“免礼。”
“不是说身子才好,急着看这些做什么?”
“这两日落下了,”沈琅说,“再拖着不看,我心里不舒服。”
“怎么不开窗?”
“前两日我病着,妈不让开,说怕我又犯头疼,”沈琅放下账册,吩咐金凤儿,“去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金凤儿有些为难:“今日风大……”
沈琅似乎从他的眼神里察觉出了什么,于是道:“开窗。”
金凤儿只好磨磨蹭蹭地走过去把桌案前的那扇菱花窗打开了,外边并没有什么风,沈琅的目光落下去,恰好和骤然抬眼的薛鸷对上了视线。
“我才想问你,”豫王说,“那个人,你还没摆平?”
沈琅的眼中露出了几分隐约的惊诧。
“他在对面墙根底下坐了三日,你不知道么?”
沈琅转头看向金凤儿,后者连忙低头,小声道:“妈不让我和你说……”
顿了顿,他才又道:“他一直寸步不离地坐在那儿,也不怕别人看他,我见他这三日连水都没喝过一口,谁劝都不走。”
“疯子。”沈琅说。
底下的薛鸷似乎是看懂了他的口型,眸光微动。
“别管他。”沈琅冷淡地说,“他愿意渴死饿死,是他的事。”
豫王笑了笑,忽然说:“他看上去不大像是普通人。”
沈琅顿了顿,随口道:“地痞流氓罢了,殿下不必将他放在心上。”
豫王在他侧手边落座:“是么?你若不方便动手,我叫人解决了他便是了,若只是个普通泼皮,想必料理起来也不麻烦。”
“殿下不必费心,”沈琅道,“小事而已,我自己来。”
豫王盯着他的眼,还是笑:“好,你的事,本王不过问。”
金凤儿给豫王奉上一杯煎茶,闻着便有股很浓的茶香气,他轻轻呷了口,便放下了。
“朝廷起封了一名老将,明日便让他率兵去守边境。”
“谁?”
“陆骁旸。”豫王道,“很老了,年近花甲。”
沈琅有些走神,只心不在焉地回了豫王几句话,后者见他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忽然问:“楫舟,你在想什么?”
沈琅说:“这两日睡得太多,脑子有些发懵,殿下见谅。”
“那就不说那些了,”豫王道,“近日我又新得了些古董字画,等你什么时候得闲,来我府上同赏。”
沈琅笑笑道:“好。”
在他的余光里,墙根底下那人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后侧对着他这边,一步、一步地离开了。
见他终于走了,沈琅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有一种莫名的疼痒。像一处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伤口,看起来似乎已经完全痊愈了,但因为被闷得太死,其实内里正在慢慢地溃烂。
他觉得自己一定也疯了,否则怎么会觉得,那个人离开的背影,其实有一点……可怜呢?
*
酉正二刻,天色才渐渐暗了下来。
薛鸷其实并没有走,只是躲进了原来的那条巷尾,到了夜里,他便又回到了那处墙根底下。
他其实知道自己这是脑子又轴住了,知道这样做既傻又丢人,可薛鸷说服不了自己放手离开。
他也承认自己的脑子并没那么好使,他坐在这儿枯想了这么久,就只想了一件事。
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沈琅带回去呢?偷也好、抢也罢,哪怕那个人心里一丁点也没他,他也认了。
薛鸷只要沈琅还像以前那样待在他身边,在他唾手可得的地方。那就很够了。
坐在这里的时候,他不想动、也不敢动,怕沈琅一眨眼又跑了。
他就是很不甘心,想不通,也不愿意想通,所以脑子一下便寸住了,这里没有李云蔚苦口婆心地来劝解他,因此他就只能一直寸在这儿。
薛鸷把额头抵靠在膝上,终于在心里给自己定下了最后期限,等明日一早,他就回天武寨,带一队身手最好的土寇来,然后趁夜杀进去,将沈琅带回家。
沈琅恨他就恨他吧,一辈子都恨他也没关系,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木轮滚动声,紧接着他看见眼前蓦地出现了一双脚。
薛鸷缓缓地抬起头。
“你不想活了,可以往别处去寻死。”
“我没有……不想活。”薛鸷的声音显得很沙哑。
沈琅一只手抓着木制扶手,微微皱眉:“我不是让你滚回你的天武寨,为什么非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薛鸷觉得他说的话很刺耳,无论是语气还是内容,但还是下意识地回答:“我把盘缠用光了……”
沈琅觉得好笑:“大当家二十六七的人了,好有出息。”
说完他便同身后的金凤儿说:“金凤儿,进去给他包些银子来。”
两人说话时,有一阵夜风缓缓吹过,薛鸷忽然又闻见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兰花香气。
他的眼眶忽然红了,直到此时,薛鸷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饥渴,也感到了一股没来由的委屈。
原来被他下意识忽略掉的那些不良反应,此时却突然一股脑地全都涌现了上来。
他看着沈琅说:“我好饿……我快要饿死了。”
他看上去真的有一点可怜了。沈琅第一次看见他脸色那么难看,连唇色也发白了。
于是沈琅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帕,丢到他身上。
薛鸷抓住那方绸帕,抬眼看着沈琅。
“擦脸,恶心死了。”
薛鸷缓慢地用那方香软的绸帕擦着脸,但脸上的血迹干了太久,已经擦不掉了。
沈琅叫他起身的时候,薛鸷突然福至心灵,当然其中也有多日未进水米的缘故,起身时他真的觉得脚下有些虚软,只是他有意地让自己晃动的弧度显得剧烈了些。
沈琅好像看到了,但似乎又没有。
有个堂倌出来将他的木辇抬上了门前的矮阶,薛鸷听见他又吩咐另一个堂倌:“画烟,你去厨下吩咐他们备些饭菜来。”
那堂倌应声去了,薛鸷却仍扶着门框站着不动。
“进来啊,”沈琅没有看他,“不是说就快要饿死了么?”
薛鸷这才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暮食才过,厨下还剩下不少饭菜,回锅温一温,很快就热好端上了桌。
沈琅看着这个人一捡起竹箸,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似乎分不清什么滋味,只知道一个劲地拼命吞咽。
一直到薛鸷把桌案上的饭菜吃得一干二净,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薛鸷忽然也变得沉默了。他意识到如果再次开口,他们很可能依然会针锋相对、咄咄逼人,争执的那一瞬间,互相对对方的恨意都会达到顶峰。
他下意识地想回避那样的局面。
沈琅让金凤儿把包好的一包银子拿给他:“吃饱了就滚吧。”
“太晚了。”薛鸷说。
他故意把声调放得很低,这样的声音,又是那样一身褴褛的装扮,有意无意地示弱让他显得又有些可怜了:“我没处可去。”
“附近到处都是逆旅。”
“我这副装扮……”薛鸷说,“即便他们不怕,也会要我讲明姓名、籍贯,还要出示路引。”
“你没有?”沈琅知道他们平日出行时都会伪造一些路引文书,“你没有怎么来的东都城?”
“不见了。”
顿了顿,他又看着沈琅说:“真的,没骗你。”
“那你就去路边随便找个地方睡!”
“……冷。”
沈琅皱眉:“前两天怎么没冷死你了?”
薛鸷无辜地:“至少让我换件干净衣服吧……脏成这样,我也回不去。”
沈琅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松了口:“算了。”
“金凤儿,叫他们去备水。”
薛鸷又开始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看了,沈琅感觉到了他灼热的目光,冷声道:“算我欠你的。”
他冷笑回视:“也要多谢大当家,我才有机会手刃了那个畜|生。”
薛鸷看向他的目光又渐渐冷了下去。
第55章
薛鸷被安置在了二楼的宾舍内。
等送水的堂倌走后, 他才解衣踩进了澡盆,水略微有些烫了,不知是用什么草药或是鲜花煮出来的澡汤, 这一盆水呈现出淡淡的褐色, 闻着亦有股好闻的香气。
旁边的木架上还搁放着一罐淡粉色的澡豆, 薛鸷拈了一颗放在掌心里, 打湿后揉一揉, 就成了滑腻腻的糊状。
这些东西对他来说都显得颇有些新奇, 平时在寨里,尤其是夏天, 薛鸷通常像狗一样跳下河去游几圈,就算是洗过了。
过热的洗澡水烫得他的四肢渐渐酸软了下来,他磨磨蹭蹭地洗着, 一直到整桶水都变凉。
正当他在澡盆里冥思苦想, 琢磨自己究竟该用什么借口留在这里过夜时,却忽然听见窗外依稀响起了很轻的“滴滴答答”声。
他终于起身, 摘下架上的毛巾, 一边擦着脸和脖颈, 一边走到窗边伸手去碰。
真的下雨了。
正当他愣神之际, 房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了, 薛鸷闻声回头, 蓦地对上了沈琅的视线。
门外的沈琅愣了愣。
随即这个人看上去变得有些恼怒, 他伸手将刚开到一半的门又半掩上了:“我不是让金凤儿给你拿了衣服了吗?”
薛鸷这才走到屏风后,拽下架子上那套同楼下堂倌一色的衣裳迅速换上了。
随后他打开门, 一言不发地看着沈琅。
“一个澡洗了一个时辰,你怎么没淹死呢?”
“抱歉……”薛鸷的目光显得有些湿漉漉的,声音很低, “可能是饿了太久,手脚没力气。”
“……”沈琅忍无可忍地皱起眉,“你装什么?”
薛鸷不说话,显得很无辜。
沈琅本来还想说些不太好听的话,可抬眼却看见了他额角那一小道已经结痂了的伤口,话音一顿,只剩下一句:“你走吧。”
“外面下雨了。”薛鸷理直气壮地说,“而且我没地方可去。”
“那是你的事。”
“沈琅……”他低低地叫他。
沈琅看也不看他:“我们好聚好散,多大人了,彼此都别弄得那么难看。”
薛鸷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不走。”
“沈琅,我不走。”
他们相遇时就没有什么所谓“好聚”,一直都是薛鸷一个人在强求,如今他自然也不肯有什么“好散”,除非他现在就要死了。
“你不走,好,”沈琅要笑不笑地看着他,顿了顿,才道,“那你那个天武寨呢,大当家舍得吗?”
薛鸷沉默地看着他。
他十六七岁的时候,没为什么人犯过傻,更没有过为那些情啊爱啊哭哭啼啼、死去活来的时刻。
他的少年意气似乎全然泯灭在了糠核糊口之中,那时候的他以为这世上没有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事了。
所以曾经的薛鸷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像那些私奔的、投河的、殉情的那样不清醒、不理智。
可是刚刚有一瞬,他忽然就很想说:“我不要了。”
你和我走吧,不想去天武寨,我们就去找个其他地方,藏起来,什么事也不管了,就我们两个人。
可是现实不容许他说出这样的话,天武寨那群老人是他领上山的,谁都可以叛逃,都可以萌生退意,只有他薛鸷不行。
何况就算他是自由身,沈琅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和他走。
“随你吧。”沈琅终于说,“你乐意留在这里做堂倌,正好我这里也缺个干杂活的。”
沈琅知道他迟早得离开,那个匪寨是他的根,他可以在这里赖着一天、两天,但总有一天得回去。
他操纵着那架木辇回到了自己的卧房,要开门时,身后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替他开了门。
沈琅猛地回头,才发现这人竟一直悄没生息地跟在他身后:“谁让你跟着我了?”
薛鸷依然闷不做声地看着他。
“回你的客房去。”
薛鸷垂手,手指不轻不重地抓住了木辇后的推手,他很小声地:“我想送送你。”
“不必。”
“松手!”沈琅又道,“你以为我舍不得去府衙举发你吗?”
薛鸷一动不动地,话音却很坚定:“送你进去我就走。”
沈琅的声音更冷了:“薛鸷,别让我恶心你。行么?”
薛鸷的目光一滞,随后有些僵硬地松开了手。
沈琅进屋了,薛鸷站在门口,低声道:“你别恶心我。”
“沈琅。”他又叫他。
沈琅并不想再理会他,只说:“关门。”
薛鸷没有动,还是那句话:“你别恶心我行吗?”
沈琅始终没回应。
片刻后,薛鸷终于伸手替他关好了门。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在澡盆里赖了太久的缘故,他感觉自己的心口很难受,呼吸也有些不畅。
*
子时过半。
外头的雨更大了。寻常雨天时,沈琅总要睡得比往常更早、也更沉些。
可今日他却一反常态地辗转反侧,睁眼闭眼都是与薛鸷有关的事。
这里是在东都地界上,他若是想要薛鸷的命,太容易了。只要他死了,一切的烦恼都可以被根除。
可是沈琅还是下意识地选择了更温和、更无用的方式来对付他。
他不该去搭理他的,更不该一时心软将这个麻烦的人带回到抱月楼里。沈琅很了解他,薛鸷是个给一点笑脸就会蹬鼻子上脸的人,任何的心软和让步,或者说是一点极其微小的希望,都会让他再度死皮赖脸地纠缠上来。
沈琅烦躁地翻了个身。
突然地,门外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沈琅警惕地撑起上半身,屋里的烛火已经全灭了,他心烦意乱地开口训斥:“谁在吵?”
门外的人动作一滞,并没有说话。
很快沈琅就听见了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的动静,紧接着便有什么东西被丢了进来,还不等他开口,那个人就鬼鬼祟祟地闪身进来,旋即风驰电掣地将门又重新锁上了。
沈琅都不必猜,心里就已经反应过来是谁了。
等到榻尾灯台上的灯烛重新被点亮,沈琅果然又看见了薛鸷,这个人正只手抱着自己的铺盖,默不作声地站在他床前。
“你到底想干什么?”
薛鸷看着他:“我睡不着。”
顿了顿,他又道:“想抱抱你……行吗?”
薛鸷看见沈琅皱了皱眉,已经预感到这个人的下一句话,不是让自己“滚”,就是叫自己“去死”。
他不想听那些,于是在沈琅开口之前,薛鸷便将怀里的铺盖丢到地上,然后猝不及防地上去抱住了榻上的这个人。
他搂得很紧,以至于托住沈琅后背的手都有一点颤抖。
薛鸷把脸埋在他脖颈间,他努力地闻嗅着他身上那股温热的香气,忽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我找了你将近三年,”薛鸷小声地,“几乎把天武寨方圆百里之内的寺庙全都找遍了,看了上万盏长明灯下的灯疏,也翻过无数条彩绸带上的祈愿……”
“一直到莲觉寺,我才终于找到了你。”
“你让我……怎么甘心?”
沈琅被他这样死死地拥在怀里,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向内压挤着,呼吸也变得很困难。
他想挣扎,可偏偏连双手也被薛鸷的怀抱束缚着,一点也动弹不得,他的声音依然显得冷漠:“你不甘心,那是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松开。”沈琅冷声,“否则我叫人了。”
“再让我抱一会儿,”薛鸷几乎像是用这辈子最后一次抱他的力气,紧紧地将他搂在了怀里,“一会儿就好。”
沈琅不说话了。
“你过得好吗……”薛鸷问,“这几年?”
“应该挺好的吧?”
“和你没关系。”
他显得很不配合,可薛鸷还是自说自话道:“我还总怕你会被人欺负呢。”
薛鸷曾经真的以为这个人离了自己一定就活不下去了,但其实并没有。沈琅看似孱弱,其实却比他薛鸷强多了。
跟着那位王爷,他大抵才能有途径、有机会去实现自己的抱负,而自己却一厢情愿地只想将他留在土匪窝里。
他很自私,薛鸷知道、也承认自己的自私,他只想沈琅是他一个人的,哪怕令珠玉蒙尘。
他这辈子,除了能吃饱饭,和让跟着他薛鸷的弟兄们都能吃饱饭以外,好像就只有沈琅这么一个执念。他就是想把他带回去、藏起来,无论为此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可以。
他只想将这个人占为己有。
沈琅一直都没再说话。
薛鸷其实最想问他的是,他和那个什么“殿下”是不是……
可他没敢问,他怕听到沈琅肯定的回答。
“够了吧?”沈琅忽然说,“我要睡了。”
“你睡。”
“你不松手我怎么睡?”
薛鸷这才缓慢地松开了手,将人放倒下去时,他忽然极快地在沈琅唇角亲了一口,然后便去扯被子给沈琅盖上,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薛、鸷。”
“我错了。”薛鸷小声,“忍不住,不是故意的。”
“滚回去。”
“我怕黑,”说话时,薛鸷已经在他榻边的砖地上开始铺自己的铺盖了,“一个人睡一间房,我害怕。”
沈琅瞪着他:“你又装什么?”
“我没装,你走之后我才有的这毛病,”他的语气很认真,煞有其事似的,“我也不想。”
“那你下楼去和那些堂倌睡。”
薛鸷三下五除二就打好了铺盖,他顺势躺好,然后委屈地说:“我走不动了。”
他侧身转过去,盯着榻上那个人:“要打要杀随便你,反正我不走。”
沈琅懒得搭理他,干脆转向里侧,不看他了。
薛鸷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忽然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他不知道沈琅是不是已经睡着了,但还是继续说:“我那时候……气疯了。”
“你脖子……还疼吗?”
沈琅还是没说话,但薛鸷似乎看见他动了动。
“不然你掐回来吧,”薛鸷说,“几次都行,只要你别生我气了。”
他知道他们之间的问题并不只有这个,只不过只有这个说出来是最轻易的,过去那些,薛鸷下意识地不想再提及。
“沈琅,”他再一次轻声说,“……对不起。”
“我要怎么改,你才能像以前那样,”薛鸷的声音越来越轻,“至少装一下……爱我。”
第56章
天快亮的时候, 薛鸷忽然做了一个没头没尾的梦。
还是在这间卧房里,他看见沈琅坐在桌案边上翻书,日光透过菱花窗格, 在书页和沈琅的手背上落下了几块不规则的光斑。
薛鸷很安静地凝视着他, 以往他常做这样的梦, 因此潜意识就觉得自己不该靠近, 只要一傍近、一张口, 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殆尽了。
但这一场梦似乎有别于他从前做的那些, 因为沈琅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锦衣玉袍、峨冠博带的男人,一下便将沈琅的身影完全拢住了。
两人很亲昵地贴在一处说话, 叽里咕噜的,薛鸷一个字也听不懂,于是他气急败坏地冲上前去, 想要将贴在沈琅身上那人扯开, 可无论他使出多大的力气,却怎么也拽不动他。
就在两人拉扯之间, 桌案上的书册突然变成了一幅画卷, 上边绘着一个中年男人的工笔丹青, 薛鸷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那个什么狗屁“殿下”。
他感觉自己的整张脸连带着耳廓都烧了起来, 薛鸷不管不顾地上前去将那一副画抄手夺了下来, 然后迅速撕成了碎片。
薛鸷瞪向沈琅:“你都没给我画过, 凭什么给他画?”
可无论他怎么喊, 沈琅却只盯着那个男人看,像是把他当成了空气。
这种漠视让他更难受了, 他看着桌案边那个和沈琅显得亲密无间的男人,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杀死他。
可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这个人的身份和地位,他只是天武寨里的“王”, 离开了那个土匪窝,他什么都不是。
山下的这个繁华世界里,眼前这个镶金裹玉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王爷,杀死他要付出很惨痛的代价,说不准天武寨上下四千余人,都要因为他一时的痛快而陪葬。
甚至按照礼法纲常,他不仅不能撕碎这个男人,还要朝他跪拜行礼。
可是又凭什么呢?
是他先遇见的沈琅,也是他先和这个人好的。
这种权贵从出生开始,分明就什么都有了,凭什么还要贪心不足地将他所珍视的这个人也给抢走?
薛鸷心底里忽然涌上来一股强烈的绝望与无力感。
他感觉自己几乎要哭了,终于,薛鸷还是再一次冲上前去,挤进两个人之间,他抓着沈琅的胳膊,朝他大吼道:“你不许和这个狗屁王爷说话!”
也许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了,薛鸷惊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垂在被褥上的手仍然在抖。
他在梦里喊了那一句话,可现实里的他却只是忽然“啊”了一声就醒过来了。
榻上被他的声音吓醒的沈琅转身低头,拧眉看着他:“……你是不是有病!”
薛鸷仍有些没缓过劲来,心口郁着一股气,方才那股极端的愤怒还在他脑海中旋萦,他有一点分不清方才那些究竟是真是假。
金凤儿端着水盆进来准备替沈琅梳洗更衣时,薛鸷还站在他榻边的罗幔旁,眼眶仍有点发红。
金凤儿一边替沈琅更衣,一边悄悄觑了他好几眼,然后自以为很小声地问沈琅:“……哥儿,他怎么了?”
“谁知道,”沈琅冷淡地,“梦里被狗咬了吧。”
金凤儿本来想笑,可一见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沮丧模样,忽然又不敢笑了。
在他的印象里,薛鸷这个人似乎总是嬉皮笑脸的样子,大多数时候都显得很好说话,偶尔心情不好时也会冷脸骂人,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也见过几回。
但金凤儿还从没见过薛鸷这样……莫名的,金凤儿觉得他看起来就像是一条丢了骨头的狗。
他轻车熟路地将沈琅抱上木辇,然后道:“方才豫王府上送来了拜帖,说是王府牡丹园里几株稀世的牡丹这几日接连开了,要请您过去同赏。”
还不等沈琅开口,就听旁边的薛鸷忽然呛声道:“不许去!”
他突然喊了这么一声,连沈琅都被吓了一跳,他皱眉看向薛鸷:“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