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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匪 问尘九日 21768 字 4天前

第41章

薛鸷站起身, 心里还是有些不大相信,或者说其实是他仍然对此事存了几分侥幸心理。

他无比希望这件事只是一场荒唐的谬误。

“会不会是你认错人了,世上叫李崧的人那么多, 怎么会这么巧, ”薛鸷扯着嘴角笑笑, “或许只是一场误会呢?”

沈琅面无表情:“他妹发髻上戴的那只金钗, 是我小时候送我阿娘的寿礼。”

“那样的首饰, 哪有不重样的?”

沈琅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很可笑,这个平日里对他千依百顺的土匪头子……是了, 他是匪,自然和那个李崧才是同路人。

“沈琅,”薛鸷又说, “我和他从小一道长大的, 知道他的为人,他就是杀人, 也绝不会下那样狠的手。那个姓石的我不认识, 或许他才是主谋呢?”

“现如今那个姓石的已经死了, 李崧他爹娘也被砍了头, 他们也算是罪有应得了。你……”

沈琅垂下眼, 复又抬起, 他直视着薛鸷的眼睛:“你答应过我的。”

“可我不知道他是李崧!”

薛鸷心慌意乱地在榻边踱了几步, 口中呢喃像是自言自语:“如今他妹子统共就剩下他这么个至亲,两个人相依为命……他又是我义兄弟, 双亲都与我有恩,我怎么下得去手?”

“她统共就剩这么个至亲兄弟……”沈琅忽然冷笑了一声,“那我呢?”

薛鸷坐下来, 一把将他拽起来抱住,他对沈琅说:“你知道我在其中的为难……再说,说来说去,他指不定也是被你先前说的那个狗官给诓骗了。”

沈琅一动不动地被他揽在怀里。

“除了这件事。”薛鸷顿了顿,才道,“这事是我食言,我对不起你,除了这个,我以后万事都依着你,好不好?”

“骗子。”

薛鸷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只能凑上去,想要吻他,却被沈琅重重地打了一下头和脸,他吃痛,却依然不肯松开这个人的肩臂。

“你再让我想一想,行吗?”薛鸷安慰他,“说不定会有更好的法子……”

他话没说完,便看见沈琅瞪着眼睛骂他:“滚开!”

“你也该死,你们这些匪都是一样的,你也很该死!”沈琅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你下不了手,那你就替他死啊!”

“你为什么不去死?”

薛鸷看见沈琅眼中闪动着一股仇恨的火,他忽然有些心惊,他们同床共枕了这么些时日,抵足而眠的时候,他和沈琅剖心掏肺地说了那么多心里话。

他以为这个人只是太内敛、嘴硬心软,心里其实对自己是有情意的。可这一瞬间,他才发现,或许那几分爱意不过只是他的错觉,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沈琅用这样一双冷漠而绝情的眼睛逼视着他,要他去死的时候,薛鸷只觉得耳边一直在嗡嗡的响。

“那你要我怎么办?”薛鸷的声音终于也冷了下来,“他千里迢迢地来投奔我,我却对他痛下杀手……沈琅,他是我兄弟,你怎么不为我想想?”

沈琅又不说话了。

薛鸷沉默了会儿,终于还是又贴上去,想要去拽他手腕,却被沈琅一把挣开了:“滚!”

“你滚!”

……

这天之后,薛鸷又来找过沈琅几次。

只是沈琅始终闷闷的,别说开口接他的话茬,就是一声冷笑也不愿意给他。

薛鸷硬着头皮在他身侧睡了两个晚上,可任他怎样碰他,沈琅都一声不吭,就是弄狠了,这人也不过把下唇咬破,从齿缝里流泻出一两声几不可闻的闷哼。

他就没见过这样死倔的人,以至于这几日一到沈琅屋里来,他都觉得心烦意乱的。

于是这场原本由沈琅单方面发起的冷战,逐步就发展成了两个人互相不说话。薛鸷为此,多少也将心里的不高兴,迁怒到了李崧身上,渐渐地也不怎么乐意搭理他了。

直到这日中秋宴。

寨中大多数土寇,都没家可回去团圆,因此年年遇上中秋,薛鸷都会让大家伙杀猪宰羊,张罗着大办一场,兄弟们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吃酒赏月,也算应景。

晨起时他想了想,还是吩咐禾生去同沈琅那边只会一声,他愿意来便来,若是不愿意,也不强求。

薛鸷其实根本就没想过沈琅会来。这人一向不喜欢这样的场面,更何况又同他闹了别扭。

他在心里略算了一算,两人大约有六七日都没说过话了。若那犟种今日不肯来,薛鸷打算等入夜了再拿些他爱吃的糕饼过去找他。

这样想着,忽然听见厅内有道声音说:“诶,门口那个是不是沈小师爷?”

薛鸷的目光立即搜寻到了厅外门口处。

看见沈琅的木辇时,薛鸷的心跳一紧,他原想直接出去找他,可想了想,还是矜持地叫了站在他身侧的李云蔚一声:“三哥,你出去接他进来。”

李云蔚也看见了沈琅,他看了眼薛鸷,有些好笑:“他一前一后两个人呢,还用我接?”

“快点。”薛鸷说,“屁话这么多。”

李云蔚这才笑着去了。

薛鸷心里其实有点怕沈琅看见这厅里人多,说不定扭头又缩回去了。他假意同那些围在他身侧的土寇们说着话,实际上却一直用余光注视着外边。

很快,李云蔚便和沈琅并排进来了。

薛鸷若无其事地转过身,装作才刚看见他的模样。可对视的那一眼,薛鸷的心又软了。

沈琅穿上了那日他给他送去的新衣裳,鸭蛋青颜色,绣了半身暗银竹纹。寨中女眷大多只会简单女红,没这样精细的手艺,那上边的刺绣是薛鸷特意叫人送下山,在绣坊请人加急做的。

不少人的目光都被沈琅吸引了。

薛鸷既想他来,又很不愿别人看他,于是干脆走过去,把住他那架木辇,将人推到了厅后的小室之内。

偏厅小室内比外边要安静了不少,两人相顾无话,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薛鸷先开的口:“你……想通了?”

“那件事,是我食言。”薛鸷看着他,商量道,“这样吧,等今日之后,我就找他对峙,要他自断一掌向你赎罪……”

“不必。”沈琅淡声道,“他断什么都没用,我爹娘反正已经回不来了。”

顿了顿,他又说:“那日是我想当然了。他是你故旧兄弟,我记得,你说你家里最难过时,他爹娘曾帮过你,算是雪中送炭的恩情。”

“他如今吃了这样的报应,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听见他说这些话,薛鸷只觉得心口处有一点涩痛,又有一点酸胀,最后都被一股莫名的酸软取代了。

于是他忍不住蹲下身,捧住沈琅那张脸,抵上去,用鼻尖蹭了一下他的鼻尖。

沈琅越是这样说,他便越是替他觉得委屈。

那天之后,薛鸷私底下也旁敲侧击过李崧一次,后者则一面吃着酒,一面笑道:“那一笔生意做得实在划算,当时我记得……一共诈了他们家十一万两吧,就是那狗官太小气,只分了三万两给我们水寨,不过也很够了,那阵子我们寨里日子过得可快活,你是不知道……”

薛鸷打断他,故意问:“那人质你们就给放回去了?”

“怎么可能?”李崧笑道,“本来就没打算让那两夫妻活命,那女的倒还算有几分姿色,大着肚子也别有一番韵味,我原想留她一命,叫她犒劳犒劳我兄弟们……谁知道才一碰她,那男的就跟得了疯病了一样,最后被我们几个兄弟一人一脚给踢死了。”

他一边笑一边说,就像是在炫耀什么丰功伟绩:“那女的也是犟,嘴里一边骂,一边朝我们撞过来,一个怀孕的妇人,能有什么力气?还不是被我们三两下又给捆了个结实。”

“然后呢?”薛鸷的心跳很快。

“还能怎样,她要咬舌自尽,舌头都咬掉一半了,还是死不了,有人说想看看她肚子里的崽是男是女,我想反正都要杀了,让大家伙看个高兴,也没什么,就叫人把她肚子破开了。”

“也是奇怪,”李崧说,“你说人的舌头都断了大半了,居然还能叫得那么大声,啧,我现在回想起来,感觉其实还挺吓人的……”

“别说了。”薛鸷忽然再一次打断他。

李崧吃得已有些醺醺然了,见状还嘲笑他:“我记得你胆子不是很大吗?怎么如今还怕起这个来了?”

“死者为大,”薛鸷捏着酒盏道,“以后别说这些了。”

“也是。”李崧叹了口气,“我以前也不信报应,你看现在,报应不就来了么?眼睁睁看着我爹娘的脑袋滚在木台上,我却连哭也不敢哭。”

薛鸷终于回过神来。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沈琅的脸颊:“怎么忽然这么乖了?还真有点不习惯你这样。”

“你喜欢我和你闹?”

“那没有,”薛鸷说,“你不理我,我难受了这么多天,我难道喜欢受虐么我?”

沈琅没什么表情地说:“我仔细想了想,那个水匪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的,真正该死的人是那个狗官宋翰清。”

这分明是薛鸷最想听见的话,可真的听见沈琅这样说了,他又觉得这个人似乎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不过沈琅能想通,薛鸷心里还是很高兴的:“他们兄妹两个,为着幼时的情谊,和他爹娘对我家的恩情,我必须得留他们一命,这个没办法。不过他带来的那些匪,我会找机会替你一个个地料理掉。”

“好。”

“你真不气了?”薛鸷还是忍不住问。

“我就是气,又有什么办法?”沈琅看向他的眼神有一点儿委屈,显得他整个人都更加羸弱了,或许应该说是他的残缺与病弱本就让他散发着一股无害的气质。

“你不肯帮我,难不成我还能拿把刀子捅死他么?”

他越是这样说,薛鸷便越是觉得心疼。他忍不住心想,为什么就偏是李崧呢?若不是他,他真的会把那个人活剐了讨沈琅开心的。

于是他顿了顿,而后小声同沈琅道:“这样吧,改日我找机会,叫人骗他踩下陷阱,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至于到时候伤的是腿还是手,还是别的什么,一切全凭天意,好么?”

“随你。”

薛鸷捧着他的脸,凑上去狠狠亲了一口:“走,吃饭去。”

第42章

两人从偏厅出来时, 主桌上还剩着三个空座。

薛鸷叫坐在旁边的仇二把其中两张凳子挪走,然后才推着沈琅坐着的木辇卡进去,接着薛鸷便也紧挨着他坐下了。

离得太近, 仇二隐约又闻见了沈琅身上的那股淡淡的兰花香气, 他感觉嗓子眼有些发干, 皱了皱眉, 往旁边的李云蔚那里侧了侧身子。

可因为离得太近, 那股微微的香气还是直往他的鼻腔里钻, 仇二觉得有些难熬,干脆端起面前的酒碗猛灌了一碗酒下肚。

李云蔚见状说他:“二哥, 大哥还没动筷呢。”

“不打紧,咱们兄弟一桌吃饭,不拘那些俗礼, ”薛鸷与沈琅的关系才刚和缓, 他心里头正高兴,这会儿看谁都可爱, “让他吃吧。”

因着李崧是李云蔚的亲戚, 又是天武寨的客人, 因此每逢宴席, 他与李雯锦便总和天武寨三位当家一同坐在主桌吃饭。

李崧的位置恰好就在沈琅侧对面, 方才薛鸷带着沈琅从偏厅出来时, 他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琅那张脸看了起来。

那日李雯锦从沈琅住处回来, 红着一张脸,把这个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他原本还不信, 觉得是他妹少见识,今日见到,才总算信了李雯锦的话……这世上竟真有男人能生成这般模样。

“这位是?”他问薛鸷。

薛鸷的语气略有些冷淡:“沈琅, 寨里的师爷。”

“只是师爷么?”李崧故意调侃,“我记得阿鸷那位藏着掖着不给人看的‘夫人’,是不是也叫沈琅?”

照理说,薛鸷眼下就该向自己介绍一下旁边的这位“夫人”了,可是他并没有顺着李崧的话头往下,而是看了一眼沈琅:“那得看他愿不愿意。”

“能当你薛大爷的夫人,这样好的福气,有什么不愿意的?”

李崧虽和薛鸷说着话,可目光却屡屡飘向了坐在他旁侧的沈琅。他从前做匪首时,原本只好玩姐儿,后来觉得有些腻了,便追了他们南方的风潮,睡起了伶人小唱。

姐儿小唱,他都召到船上来过,各有各的味道,两相比较之下,李崧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女人多一些,可眼前这个冷美人虽说是个男人,可却实在是生的……勾人心魄。

见沈琅没回应,李崧干脆自报家门,朝他那边举起酒盏,笑道:“沈师爷,鄙人李崧,是你们薛大当家的义兄、三当家的表弟。”

沈琅的指尖碰了碰手边的酒杯,并没有端起,只说了句:“我知道你。”

“阿鸷定和你提起过我。”李崧笑起来,又继续说,“我和他是从小一道长大的,他什么事我都知道,我什么事他也都知道。”

沈琅只是似笑非笑看着他。

李崧话音刚落,便被坐在他旁侧的李雯锦不轻不重地掐了下大腿。

李崧差点叫出声,转头瞪了自家妹子一眼:“干什么?”

李雯锦也瞪他,只是没说话。李崧盯向沈琅的的目光直勾勾的,薛鸷看起来明显已经不高兴了,可这个傻子竟还浑然不觉。

“你少说话。”李雯锦轻声提醒他。

李崧却觉得让她驳了面,有些不大高兴:“怎么,如今还管到你哥头上来了?没点规矩,怪不得你薛大哥看不上你。”

李雯锦顿时黑了脸,低下头不和他说话了。

李云蔚在旁边听见了,宽慰道:“表弟,好端端骂她做什么?今日过节,别说这些扫兴话。”

“雯锦,别听他说的,你吃你的。”

……

因要赏月,后半场席面从厅内挪到了校场上。几张圆桌上摆满了果饼点心,薛鸷推他出来时沈琅忍不住抬头看了眼今夜分外明亮的月亮。

山上的圆月比在山下看见得要更大一些,连上边的暗色斑痕都清晰可见。

沈琅觉得那月是一种冷霜色,山顶上的风略过这片挤满了人的平地,带着凉意的秋风使得沈琅的身体有些发冷。

方才出来前,薛鸷就让金凤儿跑回去拿衣服了,他给沈琅披上一件略薄的冬衣,然后轻车熟路地握了握他的手,并没有很凉。

他看沈琅眼里似乎有几分倦意,于是问:“累了?要不要回去睡?”

沈琅摇了摇头。

土寇们都在闲聊,有些则在互猜灯谜,有的字谜众人都猜不出,于是便拿过来问薛鸷,薛鸷则低头问沈琅:“我不认字,你猜是什么。”

沈琅想了想,道:“明字么?‘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一个日、一个月。”

“是明字,”那土寇说,“这是三爷出的字谜,我们几个只略识几个大字,竟连这个也猜不出。”

薛鸷见他愿意答,便叫李云蔚再出几个过来给他玩,这时候,一直混在他们之间吃酒的李崧见状也过来凑起了热闹:“我也知道几个灯谜,沈师爷要不要听听看?”

“你说。”

他说了几个,每回才说完,沈琅便猜中了,于是他笑道:“沈小师爷好厉害。”

说着又随手从旁边桌子上抄起一个杯盏,往里倒了些酒水,递向沈琅:“方才见你在席上都没吃几口酒,若不嫌弃,和我吃一盏怎样?”

薛鸷微微皱眉:“他不用别人的杯子。李崧,你要喝酒找别人吃去,他底子薄,不好多吃酒。”

方才在酒席上,薛鸷便已经驳回了他好几句话,李崧心里本就有些不舒服了,如今听他这样说,更是有种被排挤的郁闷感。

“阿鸷,你看你,他又不是琉璃灯盏做的,好好的一个男人,还能一碰就碎了吗?他既是你薛鸷的夫人,咱们又是义兄弟,如今甫一见面,连杯酒也没敬过,你说像话么?”

薛鸷刚要张口,便听沈琅叫金凤儿去把他的茶拿来,然后他看向李崧,笑了笑:“这几日身上确实不大爽快,我以茶代酒同李崧兄吃一杯吧,义兄请见谅。”

李崧被他这一声“义兄”叫得背脊发麻,沈琅笑起来时,似乎是盯住了他的眼,李崧虽久惯风月,可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漂亮、又饱含着欲的一双眼。

他连忙把手中拿着的酒仰头饮尽了,心里忽然有些嫉妒起了薛鸷来。

早知道在豫州地界上做山匪这样快活,他就该早些带着亲人回来,说不准还能躲过那一劫。

沈琅这个人,看着对谁都冷淡淡的,可不知是不是李崧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个人盯向自己的眼睛时,好像有一种似有似无的引|诱的意思在。

况且看薛鸷对他那副伏低做小的宝贝样子,就知他段位不如这个姓沈的……李崧在心里不动声色地想,这美人若是给了他,自己定能将他驯得服服帖帖的。

都是个残废了,也不知道薛鸷到底怕他什么。

巳时六刻。

薛鸷看沈琅累了,便推着他先回去了。

回去路上,薛鸷见左右也没有人了,才轻声对他说:“你其实也没必要对他那样,该怎样就怎样。”

“我怕你为难。”沈琅说,“他以后总归还要在这寨子里住的,他都说了是你义兄,我也不能总对他冷眼。”

薛鸷从他背面探手下去,轻轻摸了一把他微凉的脸颊:“这么乖?不会是我在做梦吧?”

沈琅抬手在他手背上重重地拧了一下,听他吃痛地“嘶”了一声,他笑了笑,口吻很无辜:“是梦么?”

薛鸷也笑了,骂他:“坏人。”

顿了顿,他又问沈琅:“我要不要和他说你爹娘的事?”

“你说了,到时候他莫名掉进陷阱里,摔坏了哪里,傻子也知道是你害的他,到时他不仅恨你,也会恨我。多麻烦。”

薛鸷也是这样想的:“那不说了。叫他稀里糊涂地得个教训也好。”

*

自从中秋那日之后,李崧便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沈琅住处附近闲逛。

这天武寨里不知什么狗屁规矩那么多,他要召妓上来,被薛鸷否决了,他想乔装改扮下山找张姐儿的榻睡,李三也不肯。

这些日子他很是寂寞难耐,每逢夜里,李崧便总是想起那日见到的、沈琅的那张脸。

可他空守了好几日,却都没看见沈琅的人影。

直到这一日,天气放晴了,他才终于看见那个金凤儿推着沈琅从屋里出来了。

李崧忙推了推鬓角,紧接着又理了理衣襟,自以为做足了准备,才故意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同他“偶遇”。

走到一半,他的目光才总算“不经意”地落在了沈琅身上。

“好巧,”他冲着沈琅笑笑说,“你也出来晒太阳么?”

“嗯。”

“今个天气是好。”李崧没话找话,随后又自以为体贴地,“你身子不好,更不该闷在屋里,我们老家有句俗语,叫做‘晒晒太阳百病消’,多出来散散心总比闷在屋里好。”

不等沈琅开口,他便又凑上来问:“我很好奇,你是南边人还是北边人?”

“南方。”

“我猜就是了,”李崧笑着说,“你们南边人长得都像水一样。”

“你娘肯定也漂亮,都说儿袭母颜,她定也是国色天香的品貌。”

沈琅只笑笑,却没接话。

他身后的金凤儿说:“大爷那里叫我们呢,得走了。”

“那么先告辞了。”沈琅终于开口。

李崧只觉得这几眼压根没够,心里很舍不得,可又无可奈何。

正当金凤儿推着沈琅往他身旁过时,李崧听见沈琅忽然轻轻地叫了一声,他忙凑过去看,是沈琅的袖子被卷进了那架木辇的车轮里。

不等沈琅开口,他便伸手替他拽出了衣袖,紧接着他看见沈琅皱了皱眉:“……好脏。”

于是李崧慌忙摸了摸自己的衣袖,没找到帕子,便打算直接用自己的衣袖给他擦。

这时,沈琅拿出自己的帕子递给他,说:“还是用我的吧,劳烦你。”

李崧按耐不住内心的欣喜,一把抓住他细细的腕子,然后很仔细地替他擦去袖摆上沾上的尘土污迹。

“你的手背,”李崧盯着他的手,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好像……也脏了。”

“是么?”沈琅说,“那么也劳烦义兄了。”

李崧于是又替他去擦手背,动作时,他有意无意地捏了几下沈琅的手,他看沈琅并没什么反应,胆子也渐大了起来。

“他们那些人还说你性子独,太傲。我看不然,定是他们不懂你。”

“我与李兄有眼缘,自然遇见了就要忍不住要多说两句话。”

李崧听他说话,鼻尖似乎嗅到了一股极近的香气,后脊背上酥酥麻麻的,他的嗓子忽地又有些干渴了。

他已经完全被这场“艳遇”冲得飘飘然起来。

“哥,以后得闲去我那儿坐。”

李崧脸上发烫,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他笑着说:“一定、一定。”

第43章

九月初二。

沈琅听说昨夜李崧和几个土寇混在一起吃酒斗牌, 吃得酩酊大醉,谁知回去路上,却晃晃荡荡地摔进了一个坑洞里, 好险没了命。

清晨被人发现救出来的时候, 左臂已经断了, 眼睛也被底下的木刺戳瞎了一只, 小腿上还被蹭掉了一块碗口大小的皮肉。

李崧也不是傻子, 清醒过来后, 他便猜到是这寨子里有土寇看他不爽,故意陷害他的。

薛鸷和李云蔚并没有给他安排什么活干, 他成日的只在这寨中闲逛,饿了吃饭、渴了喝酒,也算快活。

再一个就是, 他做了这么些年的匪首, 下意识地便还是对底下那些小土寇们呼来喝去,李崧细细一琢磨, 猜测应该是有人因此眼红记恨上他了。

于是他醒来后第二日, 便一瘸一拐地找到了薛鸷那里去, 想叫他替自己要个说法。

他认为自己就算吃得再醉, 也不至于不认得路, 昨夜和他一起回去的还有一个姓赵的土寇, 非要拉着他往小道上拐。他才刚来不久, 不认识这寨中陷阱,还说得过去, 可那个姓赵的分明已经是这寨中老人了,怎么反倒不知道避开,还要往那里去呢?

薛鸷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伤, 看见他右眼上缠着的纱布:“连眼睛也摔到了?”

“别提了,让那坑洞底下的木刺给扎的。”李崧愤怒地说道,“你帮我把那个姓赵的给我叫出来,我当面问他话!”

薛鸷道:“他大约也是吃得太醉了,昨夜睡在那坑洞附近的草丛里,一晚上也没回去。”

顿了顿,又道:“你也少吃些酒,每日都喝得酩酊大醉,像个什么样子。”

李崧登时更气恼了:“那么我的痛就这样白挨了?那姓郑的老婆子说了,我这半只眼睛算是瞎了,再没得治了。薛鸷,我以为你是我最讲义气的兄弟,如今连你也看不起我了,是不是?”

薛鸷犹豫了一下,没立即答话,李崧便冷笑一声:“我也不受这窝囊气了,趁早和我妹子两个人去找根树干吊死好了!”

他转身就要走,薛鸷追上去,一把抓住他肩膀:“李崧,别意气用事。”

“他赵大也是我天武寨里的老人了,你说是他故意,可也拿不出证据来不是?我若随意处置了他,岂不叫其他弟兄们寒心么?”

“那我这只眼就白瞎了?”李崧怒道,“薛鸷,我同你一道长大的感情,难不成还不及他那个‘老人’了?”

“好了好了,”薛鸷叹了口气,“我过几日找个由头,连着你这件事一起,押他下地牢,你几时消气,我便几时放他出来。”

李崧心里其实觉得还不够,他恨不得叫薛鸷把那个姓赵的眼睛也挖出来赔给他。可这里到底不是他的水寨,他如今和妹子寄人篱下,薛鸷就是心里记挂着他家的恩情,谁知他又能记得了多久。

况且他其实有些发觉了,薛鸷近来对他的态度似乎有些古怪,他虽不是个敏感的人,可也隐约觉得两人之间仿佛有了一层隔阂,薛鸷好像不再像他刚来时那样亲近他了。

这样一想,李崧只好咬咬牙忍下了这口气。

“果真?”他问薛鸷。

“那是自然。”薛鸷道,“你是我义兄弟,我当然向着你。”

说完他又揽着他的肩膀,宽慰道:“回去好好养伤,这些日子就别再乱走乱动了,我叫李三送些补药过去给你,别留下什么病根才好。”

他这样的语气,倒是又有了几分从前的样子,李崧心头的怒气总算是略消了几分,他忽而又叹了一口气:“从前我在南边做匪时,不知挖了多少人的眼睛,如今轮到我自己了,也真是……报应吧。”

“别多想了,把身子养好要紧。”

*

李崧自认为是个命很硬的人。

从前在船寨上做匪首时,为了使大家伙信服,每回和其他匪帮火并,他总是冲在最前头的那一个。

这些年身上大伤小伤也受过不少,可算下来,也都不过只是些皮外伤,养些日子也就自己长好了。

那日官兵趁夜杀进他们船寨,也不知是不是他命好,那一夜竟突然失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沉。

因此他很快就听见了外边的厮杀声,李崧打开窗子遥遥一望,只见前面火光一片,他见来的人并不是什么匪,而是官兵打扮的人,心里顿时已经凉了大半。

李崧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竟没有和弟兄们一块上前应敌,他不声不响地收拾了些许财物,随后便往近旁的李雯锦屋里去了。

他爹娘住的屋子在前头,李崧没胆量赌命过去救人,稍一犹疑,人便已经和那零星几个逃出来的人,坐上了一艘李崧预备在屋后用来逃命的小船。

这一回他摔进坑洞,不仅折断了骨头,还瞎掉了一只眼,按理说也算重伤了,可他也就刚伤那会儿发了两天热,在屋里还没待满一个月,便又吊着半根胳膊出去闲逛了。

酒依旧是照吃不误,只是他留了几分心眼,让李雯锦到点了就叫自己人来找他回去。

李崧酗酒不止,也源自于心里那股挫败感。他从前在自己的船寨里,俨然就是一个土皇帝,对谁都呼来喝去的,好不威风,如今来了这里,虽说薛李二人并未亏待他,可他还是感到了一股巨大的落差感。

没意思,做什么都很没意思。

如今还坏了半只眼,一走出屋子,他便总觉得道旁那些土寇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那只坏眼上,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唯一令他感到安慰的是,他卧病在床那几日,沈琅那个小厮金凤儿,曾给他送了一盒果脯来,说是他们哥儿怕他这些日子吃药辛苦,叫他用完药后就用蜜饯甜一甜口。

李崧将那盒蜜饯当成了宝贝,没舍得怎么吃,一直收在屋里,有事没事就拿出来看一眼。

他有时想,如今他也和沈琅一样了,也算是半个残废,为此,李崧心里对沈琅更是起了一种古怪的爱怜之意与惺惺相惜之感。

李崧觉得身心都很寂寞,上次他悄悄地想到沈琅那儿去看一眼,却看见薛鸷正抱着他在枯卷的藤叶下边打着秋千。

每回他鼓起勇气过去,可薛鸷似乎总在那里,他就算再是色胆包天,也不敢在这时候上去和沈琅搭话。

直到十月中旬的某个夜晚,李崧吃得半醉,正和一个跟着他一道来的匪寇勾肩搭背地往回走。

路上偏巧遇见了金凤儿,他大着舌头搭话道:“金凤儿,你们哥儿怎样?”

“哥儿一切都好,”金凤儿说,“李崧兄又吃酒了?”

“这山里好没意思,不吃点小酒,哪里有什么觉可睡。”他看着金凤儿,“你到了年纪,就懂了。”

顿了顿,又问他:“你大晚上的,要上哪儿去?”

“大爷今夜有事忙,我得去厨下给哥儿拿夜宵回来。”

“薛鸷今晚不在?”

“是,好像说不过来了。”

李崧的心跳一紧,他肖想沈琅已有一段时日了,只是苦于一直找不到机会亲近。正当他搜肠刮肚,想要找个正大光明的借口时,金凤儿反倒先说话了。

“再走段路就到哥儿住处了,李崧兄要不要到我们那里吃碗醒酒茶?”

他旁边那个匪寇立即朝他挤眉弄眼了起来。

李崧也笑,脱口便道:“也是有些日子没见着你们哥儿了,也罢,这会儿时辰还早着呢,我去你们那里坐一坐,也算打发时间了。”

说完他就叫那个土寇先回去了。

跟着金凤儿回去路上,李崧只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是好,难得今夜他并没有吃得很醉,又恰好在半道上碰上了金凤儿,还这么刚巧,薛鸷今夜有事忙,没有去沈琅那儿。

因着上次跌进坑洞里的事,他心里对薛鸷还是有了几分埋怨。

最近有两个同他一道来投奔薛鸷的兄弟意外身故,他总觉得有些蹊跷,隐约有些怀疑是薛鸷干的。

他不明白,自己统共就带了那几个弟兄来,难不成薛鸷还不放心他,还要防着他么?

什么狗屁兄弟情,他在心里呸了一声,忽然觉得很可笑。

也因着这几分想要报复薛鸷的心理作祟,他毫不犹豫地就跟着金凤儿进了沈琅的屋子。

迎面先是一股淡淡的草药气味,混杂着几分沈琅身上特有的兰花的香气,还没来得及看清沈琅的脸,李崧便先有些醺醺然了起来。

把他送进屋,金凤儿便去屋外煮醒酒茶去了。

李崧的脸有些烫红,他伸手不经意地抹了把脸颊:“屋里有点闷,怎么不开窗?”

“我怕风。”

“原来这样,”他忽地又问,“你用的什么香粉?比那些小姐夫人身上的还好闻。”

“你闻过哪个小姐夫人?”

李崧笑道:“不瞒你说,都是我以前寨里那些没出息的弟兄打劫回来的,拿了钱,也就放走了,我并不是那种人。”

“是么?”

“我骗你干什么,奸|淫|妇女,那是伤天害理的事,我从没做过。”

说着他忽然伸出手,缓缓地朝着沈琅放在桌沿的那只纤白的手碰了过去。

“听说义兄遭难,整个船寨的人都死了,”沈琅道,“好惨啊。”

李崧的手停了停,他轻轻叹了口气:“这么晚了,不说那事了,怕说出来吓着你。”

“越怕人的事我越好奇。”

李崧乜斜着笑眼看他:“果真?我说了你别吓得不敢睡。”

“义兄在这里,我怕什么?”

李崧只觉得心里又是酥麻一片,这张脸、这道声音,都叫他魂牵梦萦。他想,今夜就算吃不着,能舔上一口也是好的。

“那些狗娘养的丘八,放火烧我们的船屋,连着点了一大片,我走的时候,还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焦糊味,”说着他忽然看向沈琅的眼,“你闻过人被烤焦的味道么?”

沈琅摇头。

“闻着和寻常烤肉的味道差不多,又有些刺鼻,叫人忍不住犯恶心。”

他又看向沈琅的眼睛,试图从里头找出几分恐惧,可并没有,于是他问:“你真不怕?”

“没见过,所以不怕。”

“也是。”他继续说,“……他们被行刑那日,我混在人堆里偷看,没敢带我妹子一道去,她胆子小,一定会哭。”

“砍了一排又一排,血淋淋的死人头堆满了行刑的木头台子,”说到这里他忽然有一点哽咽了,“我没敢看他们的眼睛,到处都是血的气味,那些看热闹的贱人们竟还敢拍手叫好……”

正说着,金凤儿忽然端着一盏醒酒茶进来了。

他把那茶递给李崧:“李崧兄请吃茶。”

李崧本不觉得渴,但眼角那几滴将要滴落的眼泪让他觉得自己有些窝囊,于是故意端起茶盏,想要遮掩去自己的狼狈模样。

他并没有细嚼慢咽的习惯,因此一口便喝下去了大半盏,等回过味来,才发现这一盏茶有种酸涩的怪味,他在沈琅送他的果脯里也吃到了类似的味道,只是那个要更淡一些。

“好奇怪的味道,这是什么茶?”

“这是银生茶,放的很老了,一般人兴许喝不惯,但这茶很解酒,所以我才让金凤儿泡的。”

“怪不得。”李崧并没有多想,啧了啧嘴,“其实喝着还行,挺特别的。”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有的没的。

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后,沈琅忽然看向金凤儿:“你出去吧,我想和义兄说几句体己话。”

金凤儿刚出去,李崧就觉得眼前莫名有些眩晕,他以为是眼下即将得逞,自己太激动了的缘故。

他起身朝着沈琅走去,一把抱住他,猴急地触碰他的身体:“我想你好久了,你知不知道?”

李崧的气喘得很急,沈琅听见了,他忽然联想到了他养的兔子死前那天。

可是李崧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异常。

忽然他咳嗽了两声,沈琅问他怎么了,他说:“可能是酒吃多了,喉咙里总觉得烧得慌,不碍事。”

说着他低下去,想要亲沈琅的嘴。

“哥别急啊,”沈琅忽然开口,“我问你,我姓什么呢?”

“沈。”

“对。”沈琅笑起来,“我父亲叫沈皓明,你还记得他么?”

听见这个名字,李崧先是怔了怔,他将自己昔日的同伴全都想了一遍,然后才是被他害死的那些人。

等想到了是谁,李崧顿时感到脊背发凉,酒已经全醒了,可不知为什么,看着沈琅那双仿佛带着邪气的眼睛,他只觉得那阵眩晕感似乎更强烈了。

“谁啊?”他强作镇定。

“临安沈氏,你忘了?”

李崧立即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他刚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喉咙口的烧灼感却更厉害了,四肢忽而变得厥冷,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住了,呼吸也变得很困难。

“你。”他才刚刚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一把尖刀便倏地扎进了他的肚腹。

李崧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便掐住了沈琅的脖子,只是他的左手因还没大好,根本就使不上什么劲。

沈琅对他的反抗无动于衷,缠斗之间,两个人一起跌滚到地上,沈琅用那把刀子用力地拉开了他的肚腹,狠狠地搅,直到把里头的肠子都拉了出来。

李崧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直到这会儿他才想明白,这个人给自己下了毒,就在那碗醒酒汤里,可是毒发的失血让他的肢体变得无力,他像只濒死的水鸡那样,抽动地挣扎着,只能发出类似于“呵呵”的声音。

沈琅从头到尾都没有停,他拿着刀在他身上胡乱捅着,血水溅满了他的脸、他的头发、他的衣襟。

连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崭新衣袍,几乎都被染成了鲜红色。

沈琅一直捅、一直捅,直到他完全脱力,李崧也早也没了声息,他才忽然瘫软地倒在一边。

良久。他看了眼自己手里那把沾满血的刀子,忽然感到眼角冰凉凉的,有些发痒,他伸手蹭了一把,血水和着眼泪一起淌进了他眼眶。

接着他很突然地笑了两声,可转瞬便又戛然而止。

第44章

薛鸷闻讯赶到沈琅屋里时, 看见的便是沈琅和李崧一起躺倒在血泊里的画面。

整间屋子都像是浸在血雾里,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冲进了薛鸷的鼻腔。他的眼皮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垂在腿侧的手掌微微地发着抖。

他是一路跑着来的, 以至于停下的时候仍在大喘气, 不仅是这间屋子里的气味, 他似乎感觉到有股更为浓烈的铁锈气息正在他起伏的胸腔里疯狂地涌动着。

薛鸷沉默地在沈琅脚边站了一站。

然后他上前两步, 蹲下去, 手在沈琅被血浸湿的衣袍上摸了一把, 没有发现任何伤口,于是他继续往下, 抓住他的手腕,抢走了他手里那把沾满血的刀。

那些血显然都是李崧的。

他浑身上下已经被捅得不能看了,死不瞑目地睁着眼, 肠子淌了一地。屋子里很安静, 没有人开口说话。

薛鸷看着沈琅那张沾满了血的脸,忽然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愤怒。他抓着沈琅的衣领, 把人从地上半扯起来, 直到此时, 这个人才慢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下一刻, 薛鸷忽然气急败坏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他并没有收住劲, 沈琅被他打得歪过头去, 整张脸都痛得发麻, 随之而来的便是嗡嗡的耳鸣声,沈琅从没被人这样打过, 疼极了,可随后他的嘴角却浮现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薛鸷松开手,什么话都没说, 只是泄愤般将这人掼到一边去。

在看见他脸上那抹笑意时,薛鸷才终于确定了这个人大约真的不是什么“嘴硬心软”,而是真心狠,就像一只毒蛇,连血都是冰凉的。

其实那时候,他对沈琅突然的转变也觉得有些怀疑。

可薛鸷眼里的沈琅实在太孱弱了,一个连饭都要他喂到嘴边的人,一个风吹吹就倒了的病秧子……他以为他心里就算还是恨,也做不出多出格的事情来。

况且沈琅这些日子,分明都表现得无比乖觉。

那么乖……其实都是骗他的。

门外候着两个小土寇,都是薛鸷很信得过的。他叫那两人把李崧的尸体处理了,却没有去管躺在地上的沈琅。

*

第二日清晨,薛鸷屋内。

“已经埋了?”李云蔚惊讶道,“什么时候的事?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被林间出没的野兽掏了肚子?”

李雯锦眼里噙满了泪:“我不信,我阿兄昨儿下午出去时,分明还是好端端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凭什么就这样把他埋了?”

薛鸷道:“他死相太惨烈,我是怕你们看见了会伤心。”

“我早起没见到我阿兄,就问了昨日和他一起去的广平哥,他说是回来路上遇到了金凤儿,那个人要请阿兄去沈琅那里吃醒酒茶,”李雯锦道,“我阿兄昨夜酒吃得不多,他又不傻,缘何要往深林里去?”

“被野兽掏了肚子……这借口说出来骗谁?不必猜,定是有人害死他的!”李雯锦一边说,一边哭着,“薛鸷,我还以为你是什么好人呢,如今看你这般遮遮掩掩的,又是几个意思?”

李云蔚见状叫了她一声:“雯锦,别说气话。”

李雯锦冷笑:“我说的,薛大当家心里自然清楚,若不是我阿兄的尸首见不得光,他又何必这么急匆匆地就把他给下葬了!”

李云蔚看了薛鸷一眼,从刚才进门时薛鸷宣布这个消息开始,他心里就充满了疑虑,只是碍着李雯锦在场,他没敢把心里的话开门见山地问出口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终于问薛鸷。

薛鸷翻手打碎了一个茶盏,“砰”的一声响,茶水溅了一地,他表情冷漠:“死了就是死了,还要问什么。”

李雯锦看向李云蔚,见他也沉默着,并没有要帮自己的意思,她干脆抹了把眼泪:“好啊,你们都不管,那我自己去把他刨出来,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说完她便哭着转身跑出去了。

薛鸷只觉得头疼,他用掌跟重重拍了两下自己的额头,自从天武寨里的日子好过起来以后,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感到这样焦头烂额过了。

“薛鸷,”李云蔚忽地又问,“到底怎么了?”

薛鸷没说话。

李云蔚于是很敏锐地猜到了:“和沈琅有关?”

薛鸷知道李云蔚的为人,也知道他跟这个同宗表兄弟,其实并没有那么亲,于是顿了顿,终于开口道:“沈琅他父母……是李崧害死的,他阿娘当时怀胎五月,他连人家肚子里的都剖出来了,那样惨虐至死。”

李云蔚睁大了眼:“怎会这般……”

“我以为都跟他谈妥了,谁料他竟全都是装出来的,”薛鸷说着忽然冷笑了一声,“早知那日也不要心软,一早就把他捅死了喂野狼,也没现在这些破事了!”

李云蔚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他一个……他那样的腿脚,身子又孱弱,怎么杀得了李崧?”

“我倒也想问,金凤儿我也审过了,他说是他在李崧的茶盏里下了砒|霜,我估摸着是让谁去厨下偷来的耗子药。”

薛鸷话音刚落,便见外头有个小土寇突然跑进来道:“不好了大爷、三爷,李家那个妹子要上吊寻死,方才被我和二牛割断了绳子救下来了,谁知她这会儿又闹着要撞墙去。”

顿了顿,又急忙说道:“除了这个,后山坟地那儿还有四个汉子扛着锄头过去,说是要刨坟验尸,瞧着都是跟着李崧兄弟来的那几个人……”

薛鸷站起来,吩咐他道:“你去叫十来个人去把他们拦住。”

转头又对李云蔚道:“云蔚,我求你去劝劝李雯锦,我心里已经够烦了。”

李云蔚当年家住得离薛鸷这里远,因此与住在他隔壁的李崧一家的关系也淡,倒不如薛鸷和李崧两个处得好,这事他不好评判谁对谁错,事已至此,自然是能补救的先补救。

“好。”他说。

……

当日夜里,薛鸷气不过,还是找过来,然后一脚踢开了沈琅的房门。

屋里不知什么时候被收拾干净了,只是依然还残存着几分淡淡的血腥气。正如这股挥之不去的鲜血的味道一样,萦绕在薛鸷心口的那股愤怒和失望也并没有消散,反而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愈演愈烈。

对沈琅来说,李崧只是一个必须要除之而后快的血仇之敌。

可对他来说,他却是年幼时那个很仗义、很疼他的李大哥。薛鸷记得很清楚,阿娘过身后的一段时日,阿爹整日只知道躺在榻上,滴水不进,大爹爹也总不说话,一起来便去了田里。

他本想自己煮些东西来吃,可打开米缸,里头却早就空了。他和兄长两个人饿得半死,到最后连树叶子和草根也往嘴里塞。

当时被来找他玩的李崧看见了,这人偷偷摸摸地回家拿出了两张饼,塞给他和兄长,那年头谁家的口粮都不多,阿娘在世时,也常教导他,叫他不要随便乱拿别人家的东西。

可他那时候年纪小,熬不住,又实在太饿了,拿过饼,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第二日,李崧找了个借口,又往他家里来了一趟,临走时特意叮嘱薛鸷去看看米缸,薛鸷回去看了,里头竟凭空多出来半缸粟米。

类似这样的事还有许多。

薛鸷从来便是个爱憎分明的人,谁用一分真心对他,他必定报他十分的恩情。他自以为对于李崧的事,他已经枉顾底线在向沈琅让步了。

直到今日,他才终于肯相信,兴许沈琅真的对自己一丁点爱也没有,如果爱自己的话,他就不会这么任性,不会不为自己考量。

薛鸷一步一步地走到榻边,他见沈琅闭着双眼,忽地冷笑一声:“你还睡得着?”

沈琅慢慢睁开眼,却不说话。

“你要杀他前怎么不先想想我?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杀人你也做得!”顿了顿,他又道,“你爹娘没了,有我疼你不是,你非得闹成……”

沈琅掀起眼皮看向他,忽然笑了:“有你疼我?你算个什么东西?”

薛鸷气得整张脸都紫涨起来:“我算个什么东西?当初若不是我好心留你一条命,你一个病瘫子,就算弟兄们没杀你,丢在林子里,不出几日也就没命了!”

“我算个什么东西……”他吼起来,“没我,谁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伺候你,我难道还不够疼你?”

“为你,我也设计将他弄残了,他带来的弟兄,我也弄死了两个,”薛鸷说,“我倒是想了你,可你想过我吗沈琅?”

“你怎么不想想我!”

沈琅没说话。

薛鸷说着,干脆把这屋里的东西都砸了。这里的一切都是他送给沈琅的,他挑着捡着自己最宝贝的东西送给他,可现在却一股脑地都摔了个干净。

最后他仍不解气,倏地伸手过去,一把将沈琅连拉带拽地扯下床,沈琅根本没有抵抗他的力量,落地时薛鸷听见很闷的一声响,沈琅没有出声,可脸色还是有一点难看。

看着他重重摔倒在地上,好像很吃痛的样子,薛鸷心里便有一种莫名的快意。

可紧接着心口处又泛出一阵疼,但那时莫大的愤怒已然掩盖过了一切情绪,他只觉得自己是真的很恨他,恨到想要把他的骨头都打碎,就算抱着他一道从悬崖一跃而下都不能够解气。

一口气莫名郁结在他心口。

他始终无法相信这个脆弱的、他疼惜的如同琉璃珠子一般呵护着的人,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薛鸷一把扯住沈琅散乱的长发,让他被迫直起身来,抬头仰视着自己,他脸颊上的巴掌印仍在,薛鸷头一次见他这样狼狈。

偏偏他心里却并不觉得解气。

“疼么?”他问地上的沈琅。

“是我对你太好了,”薛鸷很想再踹他一脚,可他没有,他还是怕这个人死,“是不是?所以你才这样对我。”

“说话!”

沈琅越不说话,他就越是愤怒,他怒极反笑:“我也是匪,沈琅,你杀了他,有朝一日也要轮到我了是吗?”

他气得胡言乱语:“我捧着你爱着你,你呢沈琅?你这个贱|人全是装的,你骗我!”

“你心里若一点没我,又何必要演得那样真?夜里何必悄悄替我扯被子,连这也要骗我……”

愤怒过后,薛鸷心里徒然生出一股凄凉感来。他终于确定了,这个人的心就是空的,连血也是冷的,脆弱易碎只是他骗人的表象。

他死皮赖脸地缠在他身边……他曾以为只要时间久了,总能在他那颗冷心里挤进一片影子,但其实并没有。

他觉得他此刻的叫喊、他的愤怒、他的失控,他上蹿下跳,在这个人眼里都宛若一个跳梁小丑。

无论他怎样,在这个人心里大约也不过是有一阵风吹过。

薛鸷忽然觉得很绝望。

第45章

薛鸷离开后没多久, 沈琅那间屋子便被人从外边落了锁,屋外日夜都有土寇轮流看守,只有饭点时那门才会被打开一条缝。

自从那天以后, 又过了一个多月, 薛鸷一次都没有再来过他这里。

天渐冷了, 有一夜, 沈琅隐约听见窗户外边响起了若有若无的“沙沙”声, 然后他听见外头守夜的土寇轻声道:“欸, 这是今年的初雪吧?真冷。”

又下雪了。

他安静地听了一会儿雪的声音,紧接着他又听见屋里响起了几声压抑的呜咽, 是从房间角落里传出来的。

沈琅撑起上半身坐起来,朝那道低泣声的方向叫了一声:“金凤儿。”

“过来。”

很快,他就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金凤儿一面吸着鼻子, 一面走到了他的榻边,然后就这么靠着榻沿坐到了地上。

“哥儿。”他忽然开口, 带着哭腔哽咽着, “我不想再待在这屋里了, 我睡不着觉。”

那日被一起关进这屋里的人除了他, 还有一个金凤儿, 他向来是活泼好动的个性, 没待几日便受不了了, 曾尝试过从窗户那儿爬出去过几次,结果后来这屋里唯一的一扇窗户便也叫他们给钉死了。

沈琅用帕子替他擦去眼泪, 然后又摸了摸金凤儿湿润的脸颊,他顿了顿,随后轻声:“……跟着我是很受罪。不然, 我求他把你放出去吧。”

“我不要,”金凤儿的眼泪又掉下来,湿了沈琅一手,“哥儿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金凤儿哭着哭着,忽然慢慢安静了下来,半梦半醒间,他呢喃着说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话:“我想回家……”

“回临安。”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声音忽然停了,沈琅发现他就这么用脸贴在自己掌心里,睡着了。

沈琅一夜都没有睡。

好在第二日,那被人封死的窗子又重新让人给撬开了。

钉在上边的木板被拆下后,窗子又被人用蛮力掰开了,带着些许凉意的光线透进来,坐在窗边的沈琅眯了眯眼,睁眼时才看见站在窗外的那个人是仇二。

沈琅没想到会见到他。

仇二看了他两眼,忽然道:“沈琅。”

“你……和我大哥服个软吧。”

他的语气有些生硬:“没必要这样,这样谁也不好受。”

沈琅看着他身后的冬景,枯败的植被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新雪,显得很干净。

他没接仇二的话茬,而是轻声说:“你叫他把金凤儿放出去吧……”

旁边的金凤儿听见了,立即道:“我不要。哥儿我不要。”

仇二盯着沈琅那张脸,他发觉这个人似乎真的变得憔悴了,乌发失去了从前的光泽,他以为像他这样漂亮的人永远也不会变得狼狈。

可他看上去真的显得灰暗了,就像快要凋落、快要死了一样。

“你病了吗?”他问沈琅。

沈琅摇摇头。

“我去和大哥说,让他放你出来。”仇二道,“你这样下去,会死的。”

沈琅看着他的眼睛:“你不是很讨厌我么?”

“我是怕大哥伤心,你别自作多情。”

仇二顿了顿,又道:“或者你听我的,你不是很有文采么,随便写点什么东西,我拿去送给他,我大哥那个人很心软的……”

“没必要。”沈琅说。

“怎么没必要了?”仇二急了,“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呢?”

“我死了,下辈子说不定还能做个健全人,没什么不好的。”

仇二沉默了。

过了会儿,他又问:“……那个李崧,真是你杀的?”

仇二原以为这个人只有漂亮,就像孱弱的一把菟丝花,可当他听说李崧是他杀死的时候,他心里除了震惊,还有一种异样的、诡异莫名的情愫飘浮了起来。

沈琅笑了笑,然后轻描淡写地:“他该死。”

“你唯一让我高看你一眼的地方,就是这里了,若我是你,我就算手脚都坏了也要亲手杀了他。”

“是么,”沈琅懒懒地,“那么多谢你抬举我。”

仇二皱起眉,啧了一声:“……你这张嘴。”

沈琅转而叫金凤儿把那扇窗户关上了,然后他就听见了仇二在外边跺脚咒骂的声音。

*

几日后。

邵妈妈来送饭,也不知她在外边和那几个土寇低声说了什么,片刻后,那些土寇便打开门锁,将她给放了进来。

她一手提着用麻布盖着的竹筐,另一手提着漆红食盒,看见沈琅,她的眼眶一下就红湿了。

“哥儿……”

“妈,”沈琅轻声说,“没事。”

她把食盒递给金凤儿,又将蒙在竹筐上的麻布扯开,里头是一筐子木炭:“天渐冷了,我怕你们两个在这里受冻,分东西的时候,我就偷偷藏下了这些,不是什么好的,哥儿先将就着用。”

说完她走到沈琅跟前,蹲下来抓住了他的手,默了一会儿才道:“都瘦成这样了……怎么办呢?”

“我去求过薛鸷,他不睬我。”邵妈妈失落地说,“二爷、三爷也都劝过他,他也不理,我也不知究竟该怎么办才好了。”

“不必去求他,”沈琅道,“他心里正恨我,谁说也没有用。”

邵妈妈看了他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沈琅察觉到她的脸色有些异样。

“就是昨日,”邵妈妈说,“有个女人……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被几个土寇带进寨里,她说自个是自愿上来的,铁了心要嫁与薛大爷做夫人。”

金凤儿看了眼沈琅,立即便道:“大爷肯定没同意。”

邵妈妈抹了把眼泪,道:“男人能有几个好东西?我亲眼见他点了头,当场连好日子都定下了。只是苦了我的哥儿,白跟了他一场……”

沈琅还没说话,金凤儿倒先恼了起来:“他怎么能这样呢?”

沈琅从头至尾都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嘴里有些发干、发苦,然后他忽然笑了笑,说:“也应该的。”

金凤儿却很替他鸣不平:“这怎么就应该了?亏我以前还觉得他是个好人,分明就是个王八蛋!他配不上我们哥儿!”

沈琅拍拍他的袖子,安抚道:“别吵,不是什么大事。”

说完他又看向邵妈妈:“妈,他们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十月十二。”

“好。”

沈琅想了想,然后小声说:“你和他说,我总躺着,身上生了烂疮,求他放我出去走走。”

顿了顿,他又递给邵妈妈一个翠玉耳坠:“若他不肯,你把这个耳坠拿给他,你就说,我已经存了死志,白日里也魇梦不醒,你来看我,看见我手里只死死抓着这个。”

“懂么?”

邵妈妈闻言点了点头。

过了会儿,还是忍不住低声问:“若他死也不肯呢?”

沈琅沉默良久,才终于道:“他当时没要了我的命,说明心里多少还存了丁点情意……若什么话都没有用,那也没什么必要再去找他了。”

*

那个女人是自己穿着嫁衣走上山来的。

薛鸷当时人还在校场上,一开始他先是听见有好几个人此起彼伏地喊他“大爷”,又说“有好事”,于是他便转过身去看。

他看见一群穿的灰扑扑的土寇簇拥着这个女人走过来,中间那抹鲜红的颜色显得分外扎眼。

不知怎么,他眼前忽然就闪过了沈琅的身影,那个人也有一身这样艳的衣服,朱红色。

薛鸷曾经很喜欢看他穿那一件衣裳,那颜色衬得他眉目灼艳,也暗暗衬合了他的私心……好像那个人真的已经嫁给他了,身心都只是他一个人的。

直到那抹红色走到近前,薛鸷还在怔愣。

模糊的红色消失了,他脑海中只剩下沈琅那双冷冰冰的眼,刺得他的心冷浸浸的,有种发潮的寒。

这些日子他细想过无数回,却总也找不到沈琅爱他的证据,好像从来都是他涎皮赖脸地去亲近,他隐忍、他让步、他妥协。

可是凭什么呢?

谁都是爹生娘养的,又不是只有他沈琅一个人金贵,凭什么他没错也要认?他自己做了那样的事,却连句求饶认错的话也没有。

“大当家,你在听吗?”

薛鸷终于回过神:“嗯,你叫付悠悠。”

“那你呢?叫什么名?”

“薛鸷,”他下意识脱口,“‘鸷鸟之不群兮’那个鸷……”

那女人笑了笑:“我没念过书,不知道你说的这个。”

“是猛禽的意思。”

“老鹰么?”女人又笑,“这倒很称你。”

两人你来我往地又聊了几句话。

这女子说自己今年二十有一,先前并未婚嫁。她样貌周正,并未匀脸擦粉,小麦肤色,两边脸颊上有一圈健康的红晕。

“薛大爷,”她柔声说,“那日在焰刀山,你救了我和我阿爹,还记得吗?他身子有病,本就活不了几日了,被劫上山后,他们还逼他做脏活苦活,我一直想带他跑,可是没机会。”

“那日你带人杀进寨子,把那些曾经欺负过我的人都砍死了,我心里是真高兴。那时候我就想,若有缘,我要到你这里来,和你好好地道一声谢。”

“如今我阿爹已经过身,我将他下了葬,又把家里剩下的东西全都变卖了,做了这一身婚服,你若瞧得上我,我就嫁与你,也算报恩了。”

薛鸷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她了,但当时校场上的汉子们都故意起哄,说:“大爷,您年纪也到了,这样水灵的姑娘,自己上赶着送来的,您就偷着乐吧。”

“是啊,到时候生下来一大窝的胖娃娃,咱们寨子里就更热闹了。”

这人说完,其他人也都跟着哄笑了起来。

这女子也是个热烈大方的性子,听见众人这样笑,只是脸微烫,有些羞怯地盯着薛鸷的眼。

见薛鸷一时不说话,她倒也坦诚:“我也不瞒你,我因被那焰刀山上那些匪劫上山过,村里那些人都觉得我被坏了名节,十里八乡都没人愿娶我。”

“我也不稀罕那些人,那日我只看了大当家一眼,便记住了你的样子,若你瞧不上我,也没什么,我也不会纠缠你,大不了脱下这身婚服到庙里剃了发做姑子去。”

她说话时眼里全是真诚与热烈,没有一个男人能拒绝得了那样的眼神。

薛鸷前二十来年的人生里,还从没见过这样外放的女子,于是在众人的起哄声里,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虚荣的膨胀感。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轻轻一点头。那女子见状就走上来,伸手挽住了他结实的胳膊。薛鸷偏头看向她,他惊诧于她的大胆,下一刻,女人也朝他这里仰起头,盯着他的脸满足又羞赧地一笑。

那些汉子们又开始起哄。

在这样热腾腾的氛围里,薛鸷的脸上也忽地有了笑脸。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先前非要纠缠着那个狠心的病瘫子不放,是一种错误。

他觉得眼下最该看到这一幕的人就是沈琅,他要那个人知道,他薛鸷并不是没人爱,他的感情也没那么廉价。

虽然他比不得那些酸溜溜的读书人,是个匪,可还不是有个这么好的人儿倾慕他么!

他在这种飘飘然的膨胀中做了决定,叫那些土寇翻黄历挑个了好日子。等到那一天,他要摆宴席宴宾客,给山上众人看一看他薛鸷名正言顺娶来的这位压寨夫人。

第46章

邵妈妈离开后的第二日。

原本守在沈琅屋子周围的那些土匪突然将门上的锁撤下了, 又过一会儿,金凤儿推门出去看,发现外边竟连守门的人也都撤走了。

金凤儿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模样, 他折回屋里, 赶忙去推沈琅那架木辇:“哥儿, 咱们走吧。”

沈琅本不想动弹, 但被他急声催着, 最后还是被金凤儿抱着上了轮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