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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匪 问尘九日 21768 字 4天前

他被金凤儿推着出来时, 才发现屋前那一片葡萄藤架上只剩下了枯败的残叶,底下那只秋千断了一半, 连架子也歪斜了。

沈琅对屋前这一片葡萄藤与秋千的印象,似乎总还停留在盛夏时……断断续续的蝉鸣声中,藤叶随着夏风轻轻地翻动着。也许正因为他心里印象最深刻的这一画面, 他觉得眼前的场景似乎显得格外得颓败。

金凤儿气道:“这定是这些日子在这儿守着门的那些个土寇干的!方才我还在我们屋后的墙根底下闻到了一股尿|骚|味, 这些人,实在是可恨!”

沈琅没什么反应:“好了, 一会儿拿水冲一冲, 别气了。”

他住的这处地势较高, 俯看下去, 能看见这寨里到处都张挂起了大红灯笼, 就连几棵落了叶的枯枝上, 也都被系满了红绸布带。

沈琅只在房屋附近略转了转, 便又叫金凤儿推他进去了。

回屋没一会儿,便看见禾生抱了一叠方形红纸傻愣愣地站在屋门口, 等沈琅的目光落向他,他才小声道:“小师爷,我来送东西。”

“进来吧。”

他走进来, 将那堆纸往桌案上一放,声音还是很小很低:“大爷命你写些喜字和婚书,婚书是另外的小卷,不要错。”

沈琅说:“放着吧。”

“嗯。”禾生说完轻轻拽扯着自己的袖子,仍站在那里,没有走。

沈琅于是又说:“我一会儿写。”

“……大爷还让我和你说,她叫付悠悠、悠然的悠,不要写错了。”

“好。”

“禾生。”沈琅忽然叫他的名字。

禾生的脸又有些红了:“怎、怎么?”

沈琅笑笑:“没怎么。”

他顿了顿,食中二指在那叠红纸上轻轻擦过,一抬手,指腹已经蹭上了一层红颜色。

“你和金凤儿玩得很好,我常听他说起你。”

“是、是吗?”

沈琅盯着他眼,忽而轻笑:“禾生,你过来。”

禾生听话地靠近了,但整个人还是显得很局促。

“再过来一些,我要看你的脸。”

禾生顿时脸红得像要滴血,他摇着头,不敢再靠近了。

“我问你,”沈琅忽然又道,“之前我的帕子洗了晾在外边,你为什么偷?”

“我……”禾生又结巴起来,眼里是很明显的慌乱,“我没有、偷。”

“好吧。”沈琅并没有对他露出什么鄙夷神色,反倒还很温和地盯住禾生的眼睛,“兴许那日是我看错了,做坏事的人并不是你。”

“嗯……”禾生点头,然后顺势把头低了下去。

他才低头,却见沈琅很忽然地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块自己的帕子,禾生就像是拿到了什么烫手山芋一般,吓得立即便把那块帕子丢掉了。

可下一刻,他却又很舍不得地突然蹲下身去,把那块干净的帕子捡了起来,拽在手里,丢掉也不是,还回去也不是。

“禾生,我想你帮我个忙,”沈琅看着他,缓声问,“可以吗?”

禾生微微抬起眼,悄悄觑着他:“什么、什么忙?”

沈琅停顿了一下,然后才问:“你想亲我吗?”

禾生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磕磕绊绊地:“小师……您别这样,我……大爷……”

他整个人都有些混乱了。可偏偏沈琅却并没有澄清说,方才那句话只是个玩笑话。

“大爷?他已经不要我了,你想亲,我就给你亲,”沈琅说,“不好吗?”

“不好。”禾生就快要哭了,他低着头、垂着手,“我觉得不好。”

“那你偷我的帕子难道就很好吗?”

禾生顿时又羞得面红耳赤。

沈琅轻轻叹了口气:“谁都欺负我,我再待在这里,就只有死了。”

“你不能……死。”

“所以我想你帮我,禾生。”他的眼睛看上去有点发红,薄薄的眼皮垂得低低的,很有些泫然欲泣的意思,“我找不到别人了,只有你。我知道你的心。”

禾生也并不是蠢人,听到这里,他终于知道沈琅想让自己帮的忙是什么了。

他犹豫着开口:“可是不行,大爷……他会打死我的,我不敢。”

禾生一向是个很内敛,又不大爱说话的人,若没人搭理他的话,有时候他一天都说不了两句话。

所以薛鸷一旦有要紧事,总是喜欢叫他和二牛来沈琅这里送东西、递消息。他其实也很喜欢到沈琅这里来,有时候看见他在桌案边写字,他就会故意站在门口,无声地等,直到沈琅发现他为止。

见他一副很犹豫、很为难的样子,金凤儿干脆走过去,一把拉住他胳膊:“禾生,大爷他已经娶了那个女人,我们哥儿如今留在这寨里,又算什么呢?”

“不行,”禾生还是不住地摇头,“这件事不行。”

沈琅见状抬起那双微红的眼睛,忽然说:“算了。”

“没事,你也别为难。”他很勉强地笑笑,“我说说而已。”

禾生看着沈琅,分明是这个人在求自己帮忙,可没有帮上他,他心里却觉得愧疚和难过,反倒觉得亏欠了他许多似的。

这寨子里除了薛鸷和二牛,好多人都觉得他闷、笨,也懒怠和他多说什么话。

但自从这两个人来了以后,先是金凤儿总是在他耳旁叨念着许多话,然后就是沈琅,他这样的人……之前有好几回,却主动和他搭话,还问他想不想认字。

他其实很想,所以那日才盯着沈琅写的诗看了那么久、那么入迷,可他实在怕羞,也怕让人知道了他那点“龌龊”的心思,所以根本不敢答应。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像沈琅这样的人,确实是不该待在这里的。

可是他一辈子都循规蹈矩,人生中唯一一次越轨,就是被二牛拉着一块入了天武寨。没办法,那时候都快饿死了,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想了又想、默了又默,他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我想想……我回去再想想,好吗?”

“你……别难过了。”

禾生走后有一会儿,金凤儿才低声开口道:“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帮咱们。”

“在这山上,除了二牛,我也就同他最要好了。哥儿求他,说不准还有几分希望,二牛那人倒是脑子活络,可他很敬仰薛大爷,只怕转头便会把哥儿给卖了。”

沈琅眼里的哀伤和难过已经完全消退了。

他说:“试试看吧。”

他记得金凤儿曾同自己说过,他私底下向禾生抱怨想下山时,这个人并没有驳他的话,只是有些担忧地说,寨子周围有许多哨卡,四处又都有人看守,还有诸多陷阱,不好走的。

况且沈琅太明白他看向自己的那种眼神了——这个人仰慕自己,可偏偏每次来了,却连句话也不敢多说。

沈琅这次找他,也只是试一试,他知道,就算禾生不答应,也不会把他说的话告诉薛鸷的。

*

十月初十。

金凤儿这几日总带着沈琅在寨里四处乱逛,有一阵子金凤儿总跟着二牛他们在这山里到处乱跑,那些暗哨、望楼,不说全都能记得清楚,多少也能记下大半。

两人有时候走得远了,便会有土寇跟上来问:“你们要去哪里?”

金凤儿总是一样的说辞:“哥儿这几日心里不好,我带他四处转一转,散一散心。”

那土寇就道:“都入冬了,哪还有什么景色好看,快回去吧,过去那一片刚放上了捕兽的陷阱,当心踩中了,一会儿要了你们的命。”

“上边的风景都瞧腻歪了,”金凤儿求他,“好叔叔,不然你领咱们过去看看,我听二牛哥说那边有条小溪。”

“小溪有什么可看的,去去去。”

沈琅看了金凤儿一眼,后者会意,从囊袋里取出半两银子,塞给他:“这银子叔叔拿去打酒吃,还劳您带我们过去逛一逛,我和哥儿来寨里这么久了,还没到那边去过呢。”

那土寇把碎银塞进腰带里,然后道:“行吧行吧。”

“我一会儿还有事忙呢,你们看一会儿就回来,知道没?”

金凤儿连连点头说好。

这几日他们把山上的大路小道略略又走了一遍,发现这山寨俨然还是一个铁桶,哪里都不好走脱。

不过就在昨日,禾生在夜半时分忽然过来了一趟,他同两人说,山里小溪边有一条小道,很不好走,但平时那里守备的巡逻人员最少,可以试一试。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你们若要走,也只有从那边走,才有几分希望。”

因此今日金凤儿便带着沈琅来踩点来了。

快要靠近小溪时,沈琅忽然在那条溪里看见了一个柳绿色的人影,再一看,岸边也站着一个抱着木桶的女子。

领他们来的那个土寇,一开始还显得不情不愿的,一看见那儿有两位女眷,顿时连步伐也轻快了,还不停催促他们两个走快一点。

听见木辇的轮子在高低不平的泥石地上滚动的声音,那两个女人顿时朝着他们的方向望了过来。

“呀,”溪里那个穿着柳绿色衣裙的女人忽地叫了一声,她说,“闻莺姐,他们是谁?”

孙闻莺的目光在沈琅身上停了停,然后道:“那是咱们寨里的沈师爷。”

今日天上一点儿云也不见,日光落在人身上,略微有些晒烫。沈琅看见那女子扎起裤腿,赤脚踩在小溪里,流动的溪水里脚踝微现。

她是做惯了庄稼活的,一双半露的小腿显得饱满有力,被冰冷的溪水润湿后,在日光下泛着一种微微的光泽感。

沈琅状若无意地盯着那双腿看了看,心里兀地浮上来一丁点羡意。

女人连忙弯腰放下那条薄纱膝裤,然后踩上了岸,用孙闻莺递过去的厚实棉巾盖住了那两只冻得发红的脚。

“你们不冷吗?”领沈琅他们过来的那个土寇先问了,“大冷的天,在这里干什么?”

孙闻莺道:“付妹妹闲不住,非要下去捉鱼,说是今日日头正好,等天再冷些,也下不去了。”

“我太好玩了,”付悠悠羞涩地一笑,“你们别笑话我。”

说完她的视线忽然停在了沈琅身上,声音有一点怯:“你就是那个沈小师爷?怪不得,我一眼就觉得你真不像土匪,你也是自己上来的吗?”

沈琅没接话。孙闻莺反道替他答:“他不是。”

“噢。”付悠悠像是猜到了什么,没有再接着往下问,她看着沈琅,忽然娇羞地笑:“你真好看。”

“你也很俊秀。”

“我么?”付悠悠用手背反碰了碰自己的脸,“我黑了点,我阿爹病了,家里又没有男丁,家里田间都只有我一个人。”

金凤儿听她说完,忽然问:“我听说你就要嫁给大爷了。”

付悠悠闻言低了低头,笑着说:“是啊。”

一提起薛鸷,她的脸就红了:“你和这位师爷到时也会来吃酒吗?”

沈琅:“嗯。”

“其实……他虽是个匪,可我觉得他这人其实很好的,我们那儿十里八乡的百姓,都觉得他人好,天武寨不抢百姓的东西,若我们叫人欺负了,他们还会出来替我们撑腰呢。”

说着她忽然吃吃地笑:“哎呀,我又说多了,我这个人,就是话太多,太喜欢说话了,我爹在世时就总说我这样嘴碎不好。”

“你叫付悠悠?”沈琅忽然问。

“是!你怎么知道的?”

“我替你们写了婚书。”

“原来是你,那字很漂亮,你好厉害啊!”

她话音刚落,二牛不知什么时候,也朝这里来了,边跑边道:“付妹妹,大爷叫你过去呢。”

付悠悠忙擦干净脚,又穿好了鞋袜,站起身后,才又看向沈琅:“那我先走了,下次有缘再见。”

沈琅才发现,她笑起来时,右边唇角有一点很浅的酒靥。

“我们也回去吧。”沈琅对金凤儿道。

这里路不平,金凤儿让旁边那个土寇搭了把劲,才吃力地将沈琅和木辇一起掉转了个方向。

一抬眼,沈琅才发现薛鸷就站在他们下来的那条坡上,两人视线相交,这一回是沈琅先移开了目光。

他的心跳变得好快,可是胸腔里却是冷的,一瞬间,沈琅有种想要干呕的冲动,但他不想在人前出丑,所以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金凤儿推他走得很慢,旁边那个土寇有些等不及了,不耐烦地催促他们:“快点的啊,我还有事呢。”

沈琅余光看见薛鸷已经转身,右手落在后边,虚扶住那个女人的后腰。他听见薛鸷在问:“这么冷的天,你下水干什么?”

“我摸到两条鱼,想给你炖汤喝。”

“这么好?”

“……”

金凤儿也听见了,他先是气得跺了跺脚,然后才看见沈琅的脸色有些不好,于是他轻声问:“没事吧哥儿?”

“没事。”

嘴上这样说,可刚回到屋里,沈琅吩咐金凤儿把门关上,金凤儿于是又折跑过去关门。门栓刚上,他就听见了沈琅呕吐的声音。

“哥儿!”

他晨起时没吃进多少东西,因此吐出来的也并不多,金凤儿心疼地替他拍了拍后背,又给他递了块手帕。

“哥儿怎么了?”

沈琅接过手帕捂住嘴,等稍缓过来后,他才轻声说:“没事。”

第47章

十月十一日, 寅时末。

薛鸷和弟兄们在聚义厅里胡闹了大半宿,出来后又独自在林间道上乱走了一通,灌了一肚子的冷风, 醉意被冲散了大半, 因此那股莫名其妙的兴奋劲也逐渐消退了下去。

这几夜他都故意吃的烂醉, 每每醉到不省人事, 只等第二日一睁眼, 一天就又这么囫囵过去了。

白日里还好, 一旦入了夜,他就总会不自觉地想起沈琅来, 然后鬼使神差地走到他屋前。

今夜他走走停停,终于还是无意识地走到了沈琅住处附近,只是刚到坡道下边, 薛鸷就忽地站定, 不再继续往前了。

那日他故意叫人放邵妈妈进去,就是想让沈琅知道, 他薛鸷就要成亲了, 他想要找个伴儿是很容易的事, 也并不是非他沈琅沈琅不可。

可那个人却只是让邵妈妈送来了那只碧玉耳坠, 那只耳坠他分明早就说弄丢了, 薛鸷已很久都没见他戴过了, 如今却又出现在了他眼前。

果然这个人总爱撒谎、总是骗他。

邵妈妈红着眼对他说, 沈琅每日梦魇时,总把这只耳坠死死抓在手心里。他才不会信。都是那个人教她的、骗人的鬼话。

可最后他到底还是心软了, 第二日一早就让人撤去了那些守门的土寇,薛鸷以为沈琅很快就要来向自己服软道歉了,但其实并没有……

他甚至还把那一卷婚书、喜字写得那么漂亮。

于是薛鸷才消下去的那一丁点的火气, 顿时又冒了上来,甚至愈演愈烈。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都已经做到这份上了,可沈琅却仍旧显得若无其事、无动于衷。

他好像一点都不疼、一点也不嫉妒、一点都不难过。或许真的就只剩下那个可能了……沈琅不爱他。

那股萦绕在心口的愤怒和不甘,渐渐的就转成了对那个人的恨意。薛鸷伸手一把扯下了一棵树上挂着的红绸,忽地咬牙,心说,一个残废,我管他怎样想。

至少那个付悠悠对他是真心的。

想到这里,薛鸷忽然又觉得,那个病瘫子果真就像仇二说的,很不知好歹,要不是他好心留下他主仆的命,他这会儿早过了黄泉路,投胎去了。

可他忽而又想到,若是这人早早投了胎,说不定还能投生个普通人家、做个健全人,也就不必再吃那家破人亡的苦了……思及此处,薛鸷心里不禁又有些发酸,有种微微的涩疼感。

这样想着,薛鸷忽然提步走了上去,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沈琅房门之前,他在门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摸出钥匙打开了锁。

房间里漆黑一片,那日的血腥味早已散去,屋内的气味又重新变回了那股令薛鸷很熟悉的香气。薛鸷走得近了,才隐约看见那榻上被棉被包裹起的一团隆起。

他沉吟良久,才试探着开了口:“你睡了?”

没有人回应他。

薛鸷在心里想,只要他肯回自己一句,明天他就把那个姑娘送下山去,什么压寨夫人,他不要了。

他再给沈琅这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可是沈琅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吭过一声,甚至连动也没有动过半下。

薛鸷在原地枯站了会儿,忽然说:“你要这样,也好,今日咱们就彻底撂开手,以前那些,我都忘了。沈琅,以后你我就当作是陌路人。”

沈琅还是没应声。

薛鸷彻底失望了,他冷哼了一声,随后沈琅听见他狠狠地摔上门,走了。

等他走了约莫一刻,沈琅才慢吞吞地撑起了身子,随即一直默不作声躲在角落里的金凤儿也静悄悄地走了过来。

“东西都拿好了?”

“嗯。”

沈琅又问:“妈呢?”

“妈怕引人注意,已先拿了包袱到那坡道上等了,”金凤儿用气音说道,“禾生哥也在那里等着呢,咱们得快点了,别让他们着急。”

“好。”

……

天才刚蒙蒙亮,天武寨里便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奏乐声。

今日是薛大当家大喜的日子,眼下大多数土寇都围挤在聚义厅里外,等着看热闹、分喜饼、吃喜酒,以至于寨里的其他地方相较之下,都显得分外冷清,就连巡防队伍也比平日里少了大半。

因怕发出太大动静,沈琅并没有带上那架木辇,所以全程只能靠金凤儿和邵妈妈轮流背着走。

几个人心里太紧张了,脚步也慌乱,时不时还要警惕着四周有没有巡防的队伍,金凤儿背着沈琅摔了一次,第二次差点又被凸起的石头绊倒时,在前边领路的禾生终于忍不住了:“不然我来吧?”

金凤儿感觉自己的脚是真的有些软了,也不敢逞强,于是问了身后的人:“哥儿,行吗?”

“让他替你吧。”

沈琅于是又被换到了禾生背上,这人看着虽然精瘦,但到底是每日清晨都跟着那两位当家在校场上锻体的土寇,其实很有一把力气。

沈琅刚伏在他背上,禾生就感觉自己嗅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他的耳朵红透了:“你、你搂着我的脖子吧。”

“好,”沈琅搂住他,“多谢你。”

“没、没事。”

不知是今日寨里的守备真的太松懈,还是几个人运气好,他们一路沿着那条小溪,钻进了枯叶尚未落尽的丛林,都没有被人发现。

也好在这几日天气很晴,都没有下雪,路也不算太难走,在日头完全升起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靠近了寨子的边缘。

“前边那儿……有一处哨卡,”禾生一面小声说着,一面将沈琅送回到了金凤儿背上,“我找借口,把那两个人引开,你们……快点儿跑。”

“一定、不要迟疑。”

正当他还想对沈琅说些什么话时,一回头,却看见了跟在他们后头的仇二。

禾生的腿一下就软了,面上也显露出了惊慌的神色,几人顺着他的视线向后看去,都看见了仇二那张阴沉的脸。

“二、二爷……”禾生往回走了几步,直接就在仇二面前跪下了。

“你好大的胆子,”仇二瞪了他一眼,又抬头看向沈琅,“还有你们。”

他眼下本应在聚义厅里同李三一道张罗着喜宴,可今日起早,他心里却不知怎么,总挂念着沈琅那边。他怕这个人会想不开。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沈琅,他就莫名想起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样壮烈的话。于是他便推说出来解手,人却去了沈琅那里。

到了沈琅屋前,就看见那木门只虚掩着,仇二立即上前把门轻轻推开,“吱呀”一声,门开了,可屋里榻上却空无一人。

他第一反应是金凤儿又带着沈琅出去散步了,可很快他便发现那架木辇还停在桌案边上。

仇二立即便追了出去。

好在他来得早,那几个人并没有走太远,他上了几个望楼往四下一望,就看见了沈琅的身影,这个人穿的衣裳大多是浅颜色的,有别于这寨中匪寇常穿的灰褐色。

他脚程要比那几个人快多了,没一会儿便追了上来,只是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拦下他们,而是悄没生息地跟在他们后头。

仇二看着伏在金凤儿背上的沈琅,这个人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但仇二并没有在他的眼中看到怕。他看向沈琅的神情变得很复杂:“……你要走?”

“二爷明知故问,”沈琅说,“怎么,你要拦我么?”

“你想过我大哥吗?你走了,他怎么办?”

沈琅忽然笑了笑:“他怎么办?他有温香软玉在怀,再过个一年半载,说不准就有了孩子。”

顿了顿,又道:“我留在这里,难得等他来日高兴了,让我做个二夫人吗?仇二,你那么讨厌我,觉得我会害了你大哥,不如就放我下山,你心里也痛快不是么?”

仇二寒着张脸,没说话。

紧接着仇二忽然把跪在地上的禾生拽了起来,说:“你起来。”

“二爷……”

“我送他走。”

说完,仇二便一言不发地拽着他的胳膊,走向了不远处的那处哨亭。

他冷着脸对守在哨亭内的那两个小土寇说道:“三爷那边叫你二人过去帮忙,这里先由禾生守着,等吃过中午那场,你们再来换他。”

那两个小土寇闻言十分高兴,两人方才还在埋怨说自己运气差,偏偏抓阄抓到今日轮守,别人都在那里吃酒沾喜气,也不知道他们晚上回去还能不能吃到几口剩酒。

如今听到有这种好事,两人顿时过来拍了拍禾生的肩,说:“好兄弟,下回再有好事,我俩一定也想着你……”

不等他们说完,仇二便皱眉催促道:“别废话了,三哥那里还等着呢。”

两人这才小跑着走了。

等两人离开后,仇二吹了声口哨,招呼金凤儿他们过来,他的视线仍然停留在沈琅身上:“我再带你们走一段,绕开那些陷阱后,你们就得自己走了。”

沈琅:“好。”

顿了顿,他又说:“多谢你。”

仇二面无表情地:“在这山上,至少还有吃有喝、衣食无忧,下了山,一切就只能靠你们自己了,你要想好。”

“若现在你反悔要回去,我就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不用了,”沈琅笃定道,“我要走。”

仇二扯了扯嘴角:“行。”

两人跟着前头的仇二,很沉默地往山下走去。

仇二对这山里的路太熟悉了,知道许多便捷的小道,因此不到半个时辰,便带着他们走到了半山的位置。

“从这里下去,就不设陷阱了,”仇二转头看着后边气喘吁吁的那两个人,“你们自己走吧。”

“换我来吧,”邵妈妈对金凤儿说,“你拿包袱。”

于是沈琅又到了邵妈妈背上,前者抬眼看向仇二,还是那一句话:“多谢二当家。”

“那么,”沈琅轻声,“就此别过了。”

仇二没说话。

直到他们离开,仇二盯着沈琅他们离开的背影,突然又追上去几步,开口道:“等等。”

“好歹……”仇二低声道,“你跟我大哥好了一场,不留下一点信物给他吗?”

沈琅道:“好聚好散,何必呢。”

可仇二还是死盯着他:“万一他后悔了……怎么办?”

沈琅怕他反悔不肯放他们走,因此便伸手扯下自己头上那条青色发带,递过去。

仇二一把抓住了,紧攥在手里。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不见,他才转过身往回走,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有一点怅然、又有一点失落。

快回到寨子里时,仇二终于忍不住,低头狠狠闻了一下那条发带上的气味,淡淡的一股兰花香。

他的脸顿时涨红了,兴奋之余他又觉得羞耻,心里有种对自己深深的厌弃感。

沈琅是大哥的,哪怕他现在已经不要了。

想到这里,仇二的脸色忽然又灰冷了下来。疯了,疯子,他忍不住这样在心里咒骂着自己。

于是手里那条他出于私心留下的发带,忽而就变得十分烫手,他站在悬崖边纠结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将它丢了下去。

算了。

第48章

薛鸷昨夜一宿都没睡着。

天亮时才合上眼, 便被李三和几个土寇轮番砸门给叫了起来,好容易挣扎着起身后,又被几个妇人簇拥着换上了样式繁复的大红喜服, 连头发也被梳得一丝不苟。

薛鸷有些恍惚地盯着铜镜里的自己, 这样正正经经地扮上, 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匪气与凶相无端被削弱了许多, 看上去倒像是个普通人家的郎君了。

毫无来由的, 他忽然感到了一种矛盾的茫然。

那个姓付的姑娘很好, 爱说爱笑、没心眼,又善解人意, 人家愿意嫁给自己,那么他其实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何况这世上的男人,哪个不要娶妻生子的?成了婚, 那屋子里才像有个家的样子。他会有孩子,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等到孙子出生。

那样儿孙绕膝的日子, 谁不想要?

可直到此刻, 薛鸷才清楚地发觉, 自己好像真的并没有那么想要、那种在世俗眼光里显得很圆满的人生。无论是温顺可人的发妻, 还是乖巧懂事的儿女, 对他来说似乎都没有那样大的吸引力。

只是薛鸷眼下心里对沈琅仍然有一口气在, 不上不下地卡在那里膈应人。况且寨中此时已到处都是喜字红绸, 他若等到这时候才反悔,太幼稚、也太孩子气了。

算了, 他想。

反正这世上许多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他爹娘成婚前,甚至都没有见过对方的样子, 后来不也相敬如宾么?和沈琅的那一段,就当是一个错误,趁着现在把一切都掰回到正途上,也就好了。

“大好的日子,大爷怎么也不多笑笑?”方才替他梳头的那妇人道,“平日里也常见到大爷同人说笑的,怎么这会儿倒正儿八经板起张脸来了?若叫人家付姑娘看见了,多不好。”

“怎么还称是姑娘呢?”又有人说,“今日该改口叫夫人了。”

女人们的说笑声总像是嗑瓜子那样,此起彼伏地发出连贯的“咔咔”脆响,好像永远就没个停歇的时候。

“咱们大爷今日这是新婚燕尔,心里恐怕都慌作一团了,你们这几个油嘴倒还取笑起他来了。”

“大爷,你快叫人打他们几个的嘴!”

“要打也先打你,大爷,她这人寻常随处都要掐个尖儿,今儿若要打,我们几个也都让给她好了。”

妇人们登时你推我搡地嬉闹了起来。

忽地,在旁边一直没搭腔的孙闻莺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们说沈小师爷……今日会来吃酒吗?”

一屋子的妇人顿时齐齐安静了下来,有人悄悄去拉她的袖子,朝她挤着眼睛,意思是,“你这张破嘴。”

“有人去请他么?”那妇人说,“今日寨里这样热闹,他那边应该也知道的……”

“他不会来的,”薛鸷终于开口,“谁也别提他,否则我真叫人打你们的嘴。”

……

一整日下来,祝贺的话薛鸷耳朵的听得都快起茧了,酒自然也吃了不少。

昨夜吃的酒才刚醒全,这会儿便又开始醺醺然了起来,他始终忙着回酒,自然也就没注意到厅外郑婆婆面色凝重地来找李云蔚说话。

“怎么了?”李云蔚一边叫人又抬了几大缸子酒水进去,一边询问郑婆婆。

“邵妹妹不知哪里去了,”郑婆婆说,“昨夜她说头疼,很早就睡下了,寅时初那会儿,我们起身去厨下备菜,我叫了她,她说身子还是不大爽快,我要给她把脉,她又不肯,我猜想她是为了她那儿子,因此也就没逼她起身。”

“方才总算空了会儿,我回去了一趟,才发现她并不在屋里睡。”

还不等李云蔚说话,旁边的仇二便开口道:“可能是去沈琅屋里了吧。”

郑婆婆说:“我原也是这样想的,可厨下还有事要忙,我一时脱不开身,所以方才就叫宝儿过去了一趟。”

她顿了顿,又道:“他回来说沈琅那屋门死闭着,无论他怎么叫人,里头也没人来应。”

李云蔚的神色变了变,他转身看了里头的薛鸷一眼,然后才拉郑婆婆到一旁:“别是做什么傻事了。”

“二哥,”他又回头叫仇二,“我这里一时也走不开,你先带些人过去看看。”

“沈琅……”李云蔚顿了顿,又道,“他是个聪明人,我觉得他应该不会犯傻的——郑婆婆,你也一道跟去看看,万一有什么事,也好……”

郑婆婆点头,又忙招呼仇二:“我知道的,咱们快走吧二爷。”

……

临近黄昏时,新嫁娘总算在几个妇人的簇拥下从偏厅内走了出来。

她今日也特意装扮了一番,金玉珠翠堆满了峨髻,比平时看起来更美了。可薛鸷看向她时,视线却并没有聚焦。

他在发愣。

今夜一过,他便要和眼前这个女子相守终身了。一辈子……这三个字那么重。

他想起自己原先只是为了报复那个人,才点头答应的,现在想起来,这件事简直就是在犯蠢。那个瘫子对此毫无反应,反而是他自己、只有他自己,才为此感到痛苦。

他自以为的高明手段,其实根本只是在折磨他自己而已。

想到这里,薛鸷抓住那根彩绸牵巾的手忽地微微一松,绸缎的一头飘落了下去。

可是立即便有眼尖的妇人弯身去将那一截掉落的牵巾捡了起来,随后塞回到了他手里。

那妇人还笑他:“大爷是不是吃醉了?这个可得拿稳了,不能掉呀。”

她话音刚落,席间忽地又有人开始起哄,要这对新人当众吃一盏交杯酒。

那个出头的刚说完,便立刻有人递上来了两只合卺杯,付悠悠红着脸往里面小心翼翼地倒了些酒水,然后颇为娇羞地颔首将其中一只递给了薛鸷。

薛鸷却并没有伸手去接,他发现自己还是觉得很不甘心。

除了沈琅,其他人再好,他也不想要。

“不行,”他忽然说,“……不行。”

付悠悠有些错愕地看着他,小声问:“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薛鸷有些愧疚地看向她:“对不住,我……心里有人了。”

“那日我是赌气,才和你点了头。”

还不等他开口解释,付悠悠其实已经心有所感了,她原以为那只是自己的疑心病,又或是因为两个人还不算熟悉,所以她才总是觉得薛鸷有些不对劲。

她有一会儿都没说话,只是眼泪已经盈满了眼眶。

“你要银子,还是别的什么,我都赔给你,”薛鸷说,“或者你想嫁给谁,我替你备下嫁妆……”

他话音未落,付悠悠便忍不住一挥手,“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紧接着又用托盘那盏合卺酒泼了他一脸。

“这些话,你一开始怎么不说?!”

“抱歉。”薛鸷抹了一把脸,“我赔你……”

付悠悠兀地打断他了他:“不必了!”

“我早说了,若你看不上我,我便遁入空门、出家为尼,可你却非要耍我一通,很好玩吗?”

说着,她干脆把那只酒杯狠狠摔在地上,随后便胡乱拔下髻上的珠翠,一个接一个地往地上摔。

方才她打薛鸷那一巴掌时,心里便已经存了死志,管他们事后把她怎样,反正她已是无牵无挂,孤身一个了,要杀要剐,她都不怕。

众人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厅内顿时一片寂然。

但很快那些妇人们便上前去,拉拽住了付悠悠的肩膀,将人先劝回到了偏厅里去。

薛鸷心里有愧,即便被泼了酒水,也不好发作,他眨了眨眼,开口也不知在对谁说:“这件事是我太儿戏……”

话音未落,便见外头李云蔚带着郑婆婆一行人,一脸急色地跑进了厅里,他的目光先是在薛鸷有些狼狈的脸上停了停,迟疑了片刻,才道:“薛鸷……沈琅跑了。”

大抵是怕吃醉了酒的薛鸷不理解他的意思,李云蔚复又说了一遍:“方才他们带人去他屋里,发现他、金凤儿、邵妈妈,那三个人全都不见了。”

薛鸷闻言有些怔楞地看向他,下意识便道:“不可能……”

“他一个瘫子,怎么跑?”薛鸷声音大起来,“守寨的呢?哨卡和望楼上的那些人呢,都瞎了不成?”

“是真的,薛鸷。”李云蔚皱眉道,“我怕是误会,还叫了好些人在他住所附近找了一通,没发现他们三个的人影。”

沈琅的确和他说了许多次他要“下山”,可薛鸷很讨厌听他说起这个,一开始两人还会为此争执不休,到了后来,沈琅就不怎么说了,薛鸷也不愿意再想起这个词、这件事。

他没想过沈琅会跑。或者说是不相信他那样的腿脚,那样孱弱的身体,可以在这满是眼睛和陷阱的山寨里顺利地跑出去。

他又一次看轻他了。

一样的错,他薛鸷又犯了第二次。

“找,”薛鸷忽然喊道,“都给我去找!”

入冬后,天便黑得早了。

从日落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似乎就是一眨眼的事,因此众土寇便纷纷打上了灯笼、点上了火把。

薛鸷先是冲到了沈琅屋里,四处翻找了一番,屋里大部分陈设都被他那日发怒时踢了砸了,统共也就剩下那张桌案、箱奁和沈琅那架木辇。

他把那只衣箱举起,然后把里头剩的东西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衣裳还是那几套,沈琅并没有带走,但他之前送他的那些金银首饰,全都不见了。

薛鸷也说不清自己眼下究竟是怎样的心情,看着这间空荡荡的屋子,他忽然笑了。今日平旦时分,自己分明还来这里找过他。

原来那时候他就打定了主意……这人听着他可笑的自言自语,心里或许只有嘲谑。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傻子一样,从头到尾都被这个人耍得团团转。

“大爷,”二牛的声音忽然在屋外响起,“您跟我去看看吧,他们在鹰栖崖那里找到了东西。”

薛鸷闻言立即推门出来:“找到了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二牛为难道,“我不敢乱说,还是大爷您自己去认一认吧。”

薛鸷抬脚就要踹他:“到底找到什么了,快说!”

二牛终于道:“是发带,一条发带!”

第49章

东都, 抱月楼。

天又热起来了,空气中浮动着几分微微的躁意,日光透过淡绿色的窗纱, 在二楼帘后小室内投下了一片发着冷绿的光影。

一架古琴前, 一位戴着眼纱的年轻男子偏头轻声对旁侧的侍从道:“让厨下送些冰酪与雪泡梅花酒上来。”

顿了顿, 又道:“冰鉴里记得时时添冰, 让堂倌们都仔细些。”

那侍从默默颔首。

帘外茶厅内约有十余人, 都是便服打扮的东都官员, 这些人才刚从一场激烈的论辩中消停下来,吃上了冰酪、冷酒, 也就安静了许多。

有人轻“啧”了一声,随后道:“东都地界上,竟能修建出如此雅致的水榭楼台, 也不知这位店主究竟烧了多少银两在楼下那院山水造景之中。”

“这也没什么难, 如今这世道,只要有银子, 什么事做不成?”另一人应声笑笑, “难得是那分脱俗的清逸, 若不是请来的工匠格调高, 就是这抱月楼主人的韵致不俗。”

“堂倌, ”又有人开口, “我要点一首曲子, 清清心里的火。”

那原本侍立在一旁的堂倌立即便弯身呈上来一盘雕花木签,上边用小楷写着曲名, 这人用手指在上方轻轻一点:“就这个吧,潇湘水云。”

随后他挽袖伸手将那只竹签丢进了签筒里去。

琴声刚响起来,便有人称赞叫好, 而后选曲这人忽地抬头看向自己对面那人:“东都地界上,也就在这抱月楼里能听见这样好的琴音。”

那人也不反驳,只静静听着。

虞市令不自觉地走到帘前,呢喃着念道:“‘清音指下来,幽韵指间生。’”

“他弹这首极妙,”他不知又和谁人说道,“听见没,这一处,宛若云雾缭绕,江水奔腾……”

“沈公子不如出来一见。”他是真好奇,这琴师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说着他伸手便要去碰那毡帘,只是刚一动作,便立即被两个堂倌上前制止了。

“琴音如其人,”那虞市令仍然不厌其烦地笑道,“沈公子,我信你是个美人。”

里边依旧只有琴声。

曲行到中段,外间里隐隐约约又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只是一场岁考,你又何苦黜落他?”

“我只是照规矩办事。”

虞市令叹了口气:“规矩……程兄你要知道,他周素徽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他的宝贝孙子,就算再是庸才,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何苦惹他。”

顿了顿,他又道:“那句话你听过没有,‘规矩应该严,但用意可以宽嘛’,你这样,他周素徽表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必然已经记恨上你了。”

那被他称作程兄的人闻言冷哼了一声:“我管他怎么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啊……”

沈琅听见他们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但这套茶室搭造的技法极为特殊,因此他人虽在隔间小室内,却仍能听清外边那些人说话的声音。

“那位眼见着病了也有两三年了,全凭丹药人参吊着命,听闻前两月才不过上了三次朝……朝政如今全让苏蒲两党把持着,”虞市令冷笑,“依我看,他们不如轮着每人坐一天龙椅好了。许多事,那位说了倒不算,他们说的,却像是皇谕一般。”

“这也罢了,如今这几回殿试前三,不是苏党的人,就是蒲党的人,好好的科考,也被他们弄得乌烟瘴气的。”

“这样下去,国将危矣,”有人叹气道,“听闻江南那一片,近来总有刁民闹事,一群闲散生员、地痞无赖,四处挑事,甚至啸聚民众围攻官府,就连那些胥吏也跟着煽风点火,从中牟利。”

“如今南北都乱,也只有咱们这儿邻近上京,又有豫王坐镇,才没大乱起来。”

“我说句难听的,再这样下去,也快了……”

帘内琴声一停,他们便全都默契地不开口了。

等到帘外的这些人纷纷散去,沈琅才取下了头上戴的眼纱遮罩,他先是用温水净手,随后才从冰鉴上拈起一颗镇得刚好的樱桃吃。

毡帘的衔接处忽然被人掀动,他以为是金凤儿,便随口道:“今日好热,你和妈说,晚上我想吃槐叶冷淘。”

他话音刚落,才发现进来的人穿的是宽袖广身的深蓝色袍服,开口便叫他:“楫舟。”

“……殿下。”沈琅不能起身,因此只微微低头,朝他行了个颔首礼。

“私下里,和我不必这样拘谨,若蒙不弃,”这人轻轻一笑,“楫舟私底下唤我玉堂便是。”

沈琅道:“殿下何苦折煞我?”

豫王又笑了笑,然后才道:“还没到六月天气,你就苦夏。眼见这几日天渐热了,你也该调一调神了,‘夜卧早起,无厌于日’的道理你该知道的。”

“嗯。”

他很习惯地在沈琅身侧落座,金凤儿不在,沈琅便只能亲自给他斟茶。

“程穆清那件事,你怎么看?”

外边茶室方才坐的都是豫王的门生故吏,这些人或因官身,或出于其他的考量,不好多去豫王府上集会,因此便只在这抱月楼里每七日一会。

“程祭酒刚直不阿,若不是得罪了那些‘中正之士’,也不会被下放到这里来,”沈琅道,“也好在殿下暗中接了他一把,否则只怕他还要被放得更远。”

“他就是这样的脾气,改不了,若用得好,就是一把利剑,若不好了,殿下不会不知道‘过刚易折’的道理。”

豫王笑笑:“楫舟,你怎么也变得这般虚言无实了?”

沈琅看向他道:“程祭酒是个好官。”

“若不能为我用,他活了死了,也没什么分别。”豫王淡声道,“楫舟,你别学他们,这世上最天真的人才说好坏,你是大人了,要讲得失,你忘了你老师纪秋鸿是怎么郁郁而终了吗?”

“唉,说来他也可惜了。”

沈琅之所以能搭上豫王的线,全凭那一手与纪秋鸿十成九相似的字。

那日豫王去登封县办公事,恰好在旧友卢知县家中一聚,也是碰巧,两人在书斋内吃茶时,豫王眼尖在他诸多藏品里看到了那一张没落款的字。

他一眼便觉得眼熟,因此就向他要走了那张纸,又让他以后若再收到这样的字画,便送到豫王府上。

沈琅三人那日下山后,便一路逃往东都,从寨中带走的那些金银首饰,他让金凤儿拿去当铺当卖了,换了些银两,租下了一套一进三开的宅院,就此落了脚。

也是机缘巧合,为了糊口度日,沈琅开始替寺庙抄写佛经、为书坊抄录文书,那一本由他抄录的《太平广记》不知怎么就落到了豫王手里,通过那书坊店主,豫王顺藤摸瓜地找到了他。

那日豫王是穿着便服来的,沈琅并不清楚他的身份,但只看他行为举止、说话谈吐,便知他不是一般人。

两人初遇便相谈甚欢,豫王询问他老师尊姓,他便回答姓纪,豫王笑道:“那你一定是姓沈了。”

沈琅一怔,轻声问:“你难道是……豫王?”

“你也知道我?”

“知道。家师曾提起过。”

沈琅年幼时曾听纪秋鸿说,他被卸任之前,因数次直谏,惹得苏党不快,又不肯接下蒲家递过去的橄榄枝,因而被两边一起排挤。豫王那时还在上京,曾几次为他解围,两人也因此有了几分交情。

沈琅记得自己当时还问他:“可你被卸职,他怎么不帮你说话?”

“傻小子……我也是到现在才知道,在朝堂上,能在你落难时不过来踩上一脚的人,就算是友了,再说我与他无亲无故,他又凭什么帮我?”

几年后,他又忽然告诉沈琅,说自己写了封信递去东都,他听闻上月豫王被放到了东都,心里一定不好受,他在朝中就这么一位“故友”,自然要寄信去慰问。

沈琅那时年纪尚小,缠在一旁要他把自己的名字也写上。纪秋鸿闻言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时候他已是五十又五,就是家中最小的孙儿也比沈琅要大了,因此他看向沈琅的目光总是显得格外慈爱。

他说:“当然写了你,我说我在临安得了一个极有慧根的学生,也算是我纪秋鸿因祸得福了……”

纪秋鸿的话还言犹在耳,沈琅看着面前这个原来只存在于老师话语中的豫王,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家师已过世一年有余。”

“是么,可惜了。那年他的卷子我看过,字好、文章也好,”豫王道,“我还留了他几幅墨宝,如今还在我书房里。”

顿了顿,他又道:“那一回没帮到他,我心里一直有憾,好在今日找到了你。”

……

这些年靠着豫王的帮持,沈琅在东都经营了许多买卖,其中包括不少豫王不便露面的生意,这一处抱月楼,倒只是他一个人的营生。

沈琅又慢条斯理地替豫王斟了一盏茶,低声说:“也不算可惜,他那样的脾性,升得越高,只怕跌得也越惨,那时候回乡去,至少还不会殃及妻小。”

“也是。”豫王道,“还有一件事——上京那里昨日下来一道敕令,要我调动东都各大官府的兵储,点兵去剿匪。”

“剿什么匪?”

“说是登封县那里有几窝山匪,与两淮盐场中的几名小吏串通起来,偷运私盐,那几个小吏已被正法,那伙匪寇倒是狡猾,被抓的那五个匪寇还没经拷问,便有四个服毒自尽。好在还有这最后一个,供出了‘天武寨’与‘蚀月谷’两个寨名。”

沈琅心跳一紧,面上神色有了微妙的变化。

豫王发现了,询问:“怎么?你听过这事么?”

沈琅摇了摇头。

“这‘蚀月谷’倒还好些,那‘天武寨’据说如今已聚匪寇三五千众,在当地可谓烧杀抢掠、横行霸道、无恶不作。”豫王道,“上边的意思,是要我出面去剿平了这些匪。”

沈琅沉吟片刻,才道:“那一带山高谷深,若要剿匪,不仅费时费力,还要折损许多兵力,不值当。”

说完他顿了顿,忽然问道:“是不是北边边境又有动静了?”

“是有些骚乱。”

“他们打算退?”

“聪明,”豫王冷笑道,“他们个个都畏战,如今恐怕是有人担忧一旦开战,北边守不住、和谈又不成,他们总得给自己留条退路。”

沈琅沉声道:“他们怕是想要用殿下的兵去和那些匪寇们磨,到时候他们丢掉上京来东都,便没有后方的威胁了。”

他顿了顿,随后才开口询问:“那匪……殿下还要不要剿?”

“那一方敕令写得明明白白,我若违抗,就是抗旨不遵——你怎么想?”

“打还是要打,至少明面上的样子得有,”沈琅说,“殿下不妨点个百十人的小队,每日一去骚扰。”

豫王点头,随后又笑道:“我也是这样想,若上头问起进程,我只推说东都兵力不足,反过来向上京借调些兵力前来,助我一臂之力。”

“殿下睿断。”

第50章

第50章

沈琅已经很长时间都没再梦到过薛鸷了。

今夜梦里相“见”, 两人又因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莫名吵了起来,吵到中途,沈琅忽然翻身朝里, 不再和他说话了。

“又不和我说话了?”沈琅不回应, 薛鸷于是看向旁边正在濯洗茶盏的邵妈妈, 语气里带着几分怒意:“邵妈, 快去给你儿子炖碗梨汤, 下下火气。”

等邵妈妈走了, 他又阴阳怪气地在沈琅背后开口:“姓沈的,你人不大, 脾气倒坏。我和你定是上一世结下的梁子,你说我这么和气的人,怎么一和你撞在一起就有受不完的气?”

过了会儿, 他忽然又开口道:“好了。”

薛鸷说着便跨跪在他身上, 掰正他的脸,两只手捧住他脸狠狠地搓了搓:“好啦, 不生气……不生气了嗯?”

沈琅还是没回应, 他已经发现这只是场梦了, 开始等着醒。

那人却不厌其烦地哭丧着张脸道:“这回又要几天和我不说话?”

“三天?”

“一天就得了。”

“沈琅, ”他倏地抵近了, 说,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说完他就翻身下榻, 走出了房间,紧接着门外便传来了两声怪腔怪调的鸡鸣声, 随后那房门又被打开,那个人理直气壮地:“一天了,原谅我了没?”

沈琅终于还是忍不住转头看去, 只见门外的人一身湿淋淋的血,脸上却仍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他又看见这个人唇瓣张合,说的是:“我都死了,你也不肯原谅我么?”

沈琅顿时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外边天还没亮,屋里也是灰蒙蒙的,他感觉有些口干舌燥,但却不想开口叫金凤儿起来倒水。

他在榻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思绪才逐渐清晰了起来。被官府抓获的那五个人没可能是薛鸷……就算是他,也早就和自己没关系了。

今日是五月十五日。

天刚亮全,邵妈妈与金凤儿便进来伺候沈琅起身梳洗穿衣。

今日他们要起早去东都城外一座山寺里烧香礼佛,就是乘马车过去也要一个多时辰,因此匆匆收拾妥当,三人便上了马车。

每逢初一十五,这座山寺里前来祈福的香客便络绎不断,沈琅因这两年捐了不少香火钱,所以守在寺外的小沙弥一见他的马车来,便迎上前,殷勤地领着他们入寺。

沈琅来的其实并不算很勤,寻常两三月才有空过来一回,他爹娘的坟在临安,太远,因此他只能来这寺庙里为父母小弟请僧诵经、供奉祭品与长明灯。

念过经、祈过福,沈琅又亲自为那三盏长明灯添了油,等添完油,回头才看见邵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已央求那僧尼写下了沈琅的名姓,为他添供了一盏长明灯。

沈琅开口道:“不必点我的。”

“怎么不要了?这两岁你身子比从前好了不好,也少了病痛,照理说是该每月初一十五都来拜一拜、供奉还愿观音菩萨的。”邵妈妈道,“只是有时那些店里大忙起来,竟连我也忘了这些。”

“这回过来,咱们也多捐些香火钱,若有遗漏不到之处,请僧伽代为上供便好,别轻慢了那天上的神仙。”

沈琅知道她很信这些,因此也没有再说什么扫兴的话,只道:“我不懂这些,都按妈说的来。”

中午在寺庙里用过斋饭,下午过了日头最晒的时分,沈琅三人才慢缓缓地乘车回去。

邵妈妈坐在沈琅身侧,一边替他在手腕上系上红绳,一边道:“这是开过光的,那了尘方丈说了,戴这个能驱邪安神,你常戴着,夜里也好睡。”

金凤儿闻言看向她,撒娇道:“妈我怎么没有呢?你好偏心。”

“你也有啊,”邵妈妈丢给他一条红绳,让他自己戴上“上回你说也要一个和哥儿一样的护身符,我倒是给你求了,你呢?转头就悄悄把红布拆了,里头那符咒人家方丈说了,拆开用手碰了就是亵渎神明,以后也就不灵验了……”

金凤儿笑着说:“我实在好奇嘛。”

邵妈妈白他一眼,而后又低声对沈琅说:“方才我叫了尘方丈替你算了一卦,他精通命理,上回我问他我的事,他竟连我有家里有几个兄弟姊妹,父母如何、夫家怎样,全都说中了。”

“我知你不信这个,便趁你在寮房休息时央他替你起卦,他说得倒也很真,”邵妈妈顿了顿,才道,“……他说你有手足之命,可兄弟缘浅,不能长久。又说你六亲缘浅,年少时命运多舛,只是日主虽弱,但有比劫帮扶。”

“等到二十岁以后,五行之气被生扶,身弱转为身强,就要转为大运了,”邵妈妈笑道,“以后哥儿的日子必然一日好似一日。”

沈琅心想那些话,大约也是那方丈从邵妈妈嘴里推敲得来的,至于后面那些话,沈琅也觉得听听就罢了,他们这些人,总爱说些乖觉话讨人高兴,不过能使邵妈妈放宽心,也算件好事了。

于是他道:“你信他的,就不要总为我发愁了。就像他说的,我如今已很好了。”

邵妈妈也挺骄傲:“也是我儿子有本事。”

“我呢,”金凤儿忙道,“我呢?怎么也不夸夸我?我也喜欢别人夸我。”

“你也……好吃好睡的,”邵妈妈故意说,“也算有本事吧。”

金凤儿气得站起来,马车忽地晃了晃,他差点跌一跟头,被邵妈妈眼疾手快地推了一把,才堪堪坐回到位置上。

“哥儿你看他,”邵妈妈玩笑道,“多大人了还不见稳重,还不如咱们抱月楼里那些堂倌,哥儿听我的,回去就把他换了,叫个懂事的堂倌上来替他。”

金凤儿:“你们敢!要是这样,我现在就哭了。”

这两人你说我吵地闹起来,沈琅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于是伸手掀开几寸车帘,看着窗外流过的景色。

这时节山上的花开得正好,绿色枝叶也深深浅浅,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如画一般。

“到东都也还早,”沈琅缓缓开口,“如今天气热了,就顺道去裁衣店里给你们裁几身衣裳吧。”

“又不是女儿家了,有那几身旧的换洗着穿已很够了,何必再乱花钱?”嘴上这样说,可邵妈妈脸上其实是嗔怪的笑意。

“不过几身衣服,哪里费得了几个银子?”沈琅说,“何况妈才多大呢,如今不多穿些颜色衣服,难道等以后七老八十了再穿么?”

邵妈妈这才道:“裁一两身就很够了,我也不缺衣服穿。”

她话音刚落,沈琅就见道旁有个身影打马飞驰而过,因为是相向而行,所以那道身影几乎是倏地便从沈琅眼前略过。

他莫名有些恍惚。

那人似乎戴着一顶很旧的大幨帽,又配了条深颜色的掩面巾,速度很快,以至于沈琅的目光只是在他身上略扫了眼,却并没有看得太清楚。

可是沈琅却忽然想起了薛鸷。

自从离开天武寨后,他每回看见和薛鸷有相似特征的人,都会冷不丁地怔愣一瞬,那几乎是他下意识的、无法克制的反应。

怎么可能是?沈琅心想,那人如今还远在百里之外登封县县郊的山野林子里,怎么可能会来这里烧香拜佛。

“哥儿看见什么了?”金凤儿注意到他脸上一瞬间的愣神,于是询问。

“没有,”沈琅说,“认错人了。”

说完,他便松手放下了了车帘。

……

这已经不知道是薛鸷找的第几座寺庙了。

如今只是一个县里,动辄便有几十上百座寺庙。他身份本就特殊,不好常下山去,再加上寨里时不时便有事忙,薛鸷也不能丢下寨子只在四处寻人。

天武寨周边他已经让弟兄们搜找过,压根就找不到沈琅的踪影。

什么法子薛鸷也都想过了,连扶乩问神都试了,沈琅这个人就像从这一片凭空消失了一样,薛鸷想找,也不知道究竟该去哪里找他。

后来薛鸷想了个笨办法,他想邵妈妈迷信鬼神,若他们在一处安家,那附近寺庙里说不定会有什么痕迹。

虽说他特意询问过庙中僧人,后者告知他,通常男子在弱冠之前,就要去“干娘”那里赎身回归自家血脉。但薛鸷想他身子一向不好,又没了父母,未必会去赎什么身。

就是赎过了,他妈说不准也会替他在庙里佛前供一盏长明灯,又或在佛堂前古树上系一条祈福的红缎带。

只要穷追不舍,总有一日能寻到那个人遗落下的“吉光片羽”,薛鸷就是这样想的。

他一座一座寺庙地找过去,找到今天,和沈琅同名同姓的倒是碰到过几个,只是一问年纪,便对不上,差得实在太多了些。

天武寨之外,往东、往南、往西、往北,他都找过了,屡次的失望而归,已经让他的信心跌到了谷底。

这回儿赶了这么远的路过来,一是听说这莲觉寺香火鼎盛,是座大庙,二是他听闻这庙里有位了尘方丈,精通命理,擅阴阳讲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薛鸷也是死马做活马医,想来问问他,自己究竟该往何处去寻人。

可到了莲觉寺,已经迟了,领路的小沙弥告诉他:“了尘方丈今日下午便闭关修禅去了,谁去他也不会应,施主还是改日有缘再来吧。”

薛鸷皱眉说道:“我从百里之外过来,只是为了找他,什么有缘没缘,我现下就要见他。”

“施主若要强来,”那小沙弥道,“就是将我们全都打死,也不能如愿。”

薛鸷心里是真想将这些秃驴一个个全都打死,可是他毕竟有求于人,何况这里并不是天武寨,威逼打骂是行不通的。

于是他放缓了声音:“那好。如今天色将晚,我也不好再赶路回去,你们这里还有空置的寮房么,我要借宿。”

小沙弥头一回听见这样理直气壮来投宿的,不由得默了默。

薛鸷见他没立即应下,便道:“若没有,我同你们方丈挤一挤也能睡。”

小沙弥闻言只好退而求其次:“……有的,施主请跟我来。”

薛鸷进了寮房,又去斋堂蹭了一顿素斋,他太自来熟,和那些年轻僧人们没一会儿便相谈甚欢起来,因此也很快便打听到了了尘方丈的禅房所在,原本打算等到深夜里,再悄悄破门而入,逼他给自己起一卦。

谁知晚饭后,这些僧人们便在佛堂前上起了晚课,嗡嗡的念经声扰得他心烦意乱。

他下意识地便走进去,到佛前去看那一盏盏摇曳的灯火,每只灯盏下都压着一张红纸,上书供奉人与祈愿内容。

以往薛鸷一来到庙里,便总是直奔此处,一眼不错地找过去,眼里只寻那个“沈”字。

可今日因为他要找的了尘方丈闭关的事,他心里乱了,也有几分受挫的缘故,便没有立即过来察看。

他得闲时曾和李云蔚学了几个字,可直到如今,那些红纸上的字他也只能看得懵懵懂懂。

但唯独沈琅二字,是刻进了他骨血里的。

因为那些僧人的诵经声,薛鸷看得很是焦躁。他的心跳很快,有一种没来由的预感,他觉得沈琅一定就在这里。

终于,在数到第五十七盏长明灯时,薛鸷的胸口忽然狠狠地一颤。

这份灯疏的落款人姓邵,至于叫什么,他看不懂,但正文里的那个沈琅,他第一眼便看见了。

沈琅。他像咬着一颗珠子那样,艰涩地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

“沈、琅。”